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五章:君权神圣(3)
……国之立也,无计划不足以定根本,乏筹谋难堪为律令,诸事同理,财赋尤甚。如赋税一道,先秦定治粟内史,以丞相统之;而孝武重内廷,后世遂有户部之设。盐、铁诸务,国脉同于粮赋,故桑弘羊治会议于前,孝钦帝设三司于后,足见工商之利,非丁户之赋足限;市贾之财,难出入之税量计。民以食为天,农用不足,则工商财为无用;故工商之行不得越粮赋之亏限。而工商促财用,鼎技艺,一工匠造一水车,费工时一月,耗财帛若干,然则水车之利,可使百亩之田滋润数载,其利轻重,足堪论也。故有古谚云:砺刃光阴,不耗薪时,其理是谓也。二论皆有所长,亦有所欠,仅田赋不足以强军国,只工商难堪得富庶众,二者并行,其道不孤。然上至一国,小至一里,农用盈欠,工时长短,商用短长,其术,其势,其法,皆国计也。今庙堂三司,仅丁户、盐铁、度支,虽名曰总理财赋,实则不过出入之道,未足以当“国计”之称。国计者,以一定之论,议一定之法,筹一定之数,据过往之成例,基年度之实际,期来岁之盈富,定律定数,分配出纳,使一州一县之资用,既足以食黎庶,又堪得促工商,如此本末相衡,纵有失政,有计划可堪,使生贪渎,有账目可循,惠民之律,当不至成害民之法……
陈素读着这些近乎白话的文字,心中早已没有了初见时的嘲讽之意,这本小册子虽然一眼望之便可知是个文墨粗浅之人所著,但其中的蕴意却实非同寻常。
说白了,这本册子当中的观点,是将朝廷的财政政策当做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来看待的。尽管实际上现在的宰相朝臣们已经逐渐形成了这样的观念,但是对于那些从唐代贵族政治传统中走出来地士大夫们而言,能够突破义利之辩的礼教大防便已经是天大进步。要知道,初唐贞观年间,户部下属的度支郎--小说--中一职因为天天与钱粮这等俗务打交道而被朝野视为畏途。那些天天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谦谦君子们宁愿做个闲职也不愿意出任度支天天打算盘,导致当朝宰相誉满天下的贤人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直亲自兼任此职,整日和账簿算盘打交道。
而李文革在册子里提出地所谓国计说,实际上是将整个政府当作了一个大型商号,只不过这个商号的盈亏并不仅仅以收入和投入的金钱数字来考量,而是涉及到了许多社会分工方面的学问。说得浅白一些。这篇关于国计的文章实际上是一篇讲述政府应该如何分配投资额度以及如何计算收益的学问,若是在李文革那个时代,这门学问大约可以被简单地称之为“国家投资学”。
在这篇文章中,李文革只是简单地将社会分工按照传统的农工商进行了分类,他提出政府应该有计划地对这三个领域投入资金或者劳动力,这个计划不是盲目制定,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和过往经验乃至政府目的进行计算,既要保证农业收成,同时还要能够增加政府财赋收入、鼓励商业贸易流通。促进工业技术革新。
目前延州的局面,实际上是一个重工商而轻农业地局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农时是有限制的,在农业还停留在小农经济各自为战局面下地时候,并不是收容多少流民就可以得到多少农民,公田制度执行需要时间,开垦田地需要时间,播种耕种同样需要时间,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天时和土壤肥沃程度等问题,这个转化过程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
但是成千上万的人张着嘴等着吃饭,于是李文革就不得不修路造桥兴修水利。靠这些大工程来暂时吸纳流民的劳动力,既使其体力不被浪费,又不使其因没有事情做而饿肚子。这种政策在二十一世纪被称为“积极的财政政策”,其目的便是拉动内需,创造就业机会,减少失业人群数量,以确保社会稳定。
但是这种政策显然是不可能长久的,李文革兴建的基础设施虽然促进了工商业的发展,但是从根本上在近期内怎么说都是赔钱的买卖。若是一直这么干下去八路军政府只有破产一途。因此为了缓解财政压力李文革不得不接二连三对外发动战争以获得战争红利,庆州之战实际上是个典型地例子,李文革是靠高允权和郭彦钦这两个守财奴多年来苦哈哈积攒下的这点家底撑过了执政的两个年头,他用这些钱买粮食买马匹买器械买甲胄,以养活他麾下的三十万民众和一万军队。
但是这种政策明显不能持久,像高郭这种特例即使在关中也属于极少数,比如说此番出征夏州,八路军的消耗就明显大于缴获,这样的仗只要再打上一场。李太尉就要面临揭不开锅的窘境了。因此面对冯家的进犯李文革尽管很是恼火。而他本人对于灵州的地理位置也确实垂涎三尺,却还是只留了一个半团地兵力在西北前线。将主力撤回了延州,并不是他不想打这一仗,而是他觉得发大兵打这一仗实在是不划算----从冯继业对西北盐运垂涎三尺的难看吃相以及冯家拥有军队数目来看,灵州的府库里只怕榨不出多少油水,在豁出老本灭掉定难军后,庞大的军费开支已经令李大将军的荷包冒不起这种经济风险了。
因此延州的工农业比重必须调整,虽然目前靠着买粮食还能过日子,但是此番李彬的封建疏已经和汴梁方面摊了牌,一旦汴梁翻脸李文革就再也难以自关东买到一粒粮食了。对此虽然李文革和延州政府也做了准备----一旦汴梁真的这么做,八路军除了截留所有盐州的盐运之外别无他法----但这种两败俱伤地办法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因此除了开辟自关中向蜀中方向地粮食交易途径之外,李文革开始考虑调整国民经济当中工农业比重的问题。
这样地问题,当然是“计划经济”的问题。
关于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之间地争论。李文革是亲历了地。但是他一直认为。这实际上是个伪命题。
这世界上不存在绝对不加以计划地经济。也不存在严格按照计划施行地经济。在他地前世。那种以“宏观调控”为名施行地经济政策实际上就是一种有限度地计划经济。只不过这种计划比之之前地所有计划都更科学更实际。
错地从来不是计划经济。错地只是制定和执行计划经济政策地人。
一个脱离了市场规律而被制定施行地计划。很难得到市场地回馈。这是再自然不过地事情了。
市场是跟着利润走地。但李文革却不能盲目地跟着利润走。三十万人现在拥戴他。那是因为他现在能让他们吃饱。一旦有一天这个基础不复存在。这三十万人就会把他当做食物吃掉。
李文革提出计划经济概念。原因就在于此。
万事开头难,他决心从“预算”做起。
各地灌溉开荒需要钱,修缮道路需要钱,组建团练需要钱,打造修复农具需要钱,购买驴牛牲口需要钱……
这些钱,就是财政拨款。
而这些财政拨款。最终必须换回地里白花花的粮食,换回税曹黄锃锃的铜钱,否则就是政府投资失败。
说起来。制定预算不过是和数字打交道,然而实际上,预算制定得是否合理是否科学,就绝不是坐在屋子里面能够搞定地事情了。
陈素虽然打理过商号生意,但是那种预算的复杂程度比起眼前的,实在太过小儿科了些。
各地土地面积不同,人口数量不同,道路交通状况不同,土地肥沃程度。水系灌溉状况,工匠数量,商业人口数量乃至经商务农传统风俗各有不同,对这些一无所知地陈素要想做好这样一份预算,其难度用脚后跟想都知道绝不是一件容易事。
韩微的脸色有些发白,三个月时间,做这样一份所谓预算,他倒不担心做砸了会怎么样,他是心疼妻子。
果然。陈素轻轻咬着嘴唇,面上全是一片执拗要强的神色。
“这预算须在州府会议上通过,适时我和子坚都会在座,各州县主官要针对此预算做出评判,他们都是地方上的老吏,熟知地方情弊,从地方利益上来考量,他们自然是千方百计要为自家的地盘要到更多的钱的,这个擂台不好打。你若不能将各州县的预算一一分说明白又或者是让这些各地当家之人当场问住。我和子坚纵然想要为你撑腰。却也不能罔顾实际……”李文革毫不隐晦地将这件事情的难度告诉了陈素。
韩微张了张嘴,却又将到了嘴边地话咽了回去。
良久。陈素终于开言:“给我将四名书令史配齐,三个月时间,我还你一份完整的预算……”
广顺三年八月十五,京师汴梁,大宁宫,中书门下省。
面对着全部展开摊在案子上的《延夏官民请建社稷疏》,范质、李谷、王溥三位宰相一个个如泥胎雕塑般没有任何表情地枯坐,范质儒雅,李谷谨正,王溥雍容,三位相公各有各的特点,然而这一刻,三位宰相脸上却都是同一副表情----眼睑低垂,仿佛高僧入定。
一道投石问路的推恩令,换来一纸惊世骇俗的封建疏,朝廷这笔买卖,做得还真是值啊……
即便是对柴荣平日里事无巨细不肯撒手的治政风格颇多腹诽的范质,此刻心中也充满了对这位晋王殿下的同情----世事无常,谁能想到这位晋王领政之后地第一脚临门直射便踢在了铁板上?
封公建国,形同反迹,延州方面这些文武官员,自李彬以下,也真够大胆的了……
在推恩诏令发出之后,范质等人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后果,他们固然没有天真到认为李文革会乖乖就范的地步,却也没有想到延州方面的反应竟然会如此激烈乖谬……
最坏的后果不过是推恩诏令所涉及诸人集体请辞而已……
这是范质和李谷共同商议无数次后得出的结论……
至于王溥,这个油滑的家伙自始至终对推恩诏未发一言,更不必说此时了。
坐在上首位置的柴荣淡淡一笑。他撩起袍子站起身,走到案子前,缓缓收起那封奏疏,面色平静地道:“我去拿给陛下……”
三位宰相依然没有反应,直到柴荣走到门口,王溥方才站起身来:“臣愿随大王一同面君……”
柴荣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眸中波光一闪,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只是轻声回答道:“不必了!”
寝殿内的郭威躺在床榻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罢了奏疏。
从五月德妃仙游至今不过两个多月光景,郭威仿佛老了二十岁,一头雪白地头发银亮刺眼,脸型消瘦得让人不忍直视,胡须凌乱两颊青白,除了眼睛仍是炯炯有神之外。这个九州之主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地威势气度。
他将奏疏随手放在了榻上,眼角扫也不扫跪在榻前的柴荣,声音嘶哑着缓缓道:“说说……!”
“儿臣请罪----”柴荣低着头。没有半分辩解之意,语气依然平淡谦恭。
郭威淡淡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起来说话!”
柴荣依言站起身形,丝毫不客气谦逊,甚至踏前一步,为郭威掖了掖被角。
“朕为你选地这个枢密使,你便这么不喜欢么?”郭威看着这个“儿子”,略带不解地问道。
柴荣叹了口气,踌躇着正欲开口。郭威便抢先道:“说实话,违心的话,朕不想听!”
柴荣怔了怔,随即有些动情地低唤道:“阿爹----”
郭威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顽皮笑容:“你当阿爹真的老糊涂了么?冯道也好,范质也罢,再加上去位地秀峰,哪个是忠厚老实之辈,和他们混迹了几十年,你阿爹若是没有点主意。怎么捱得到今天?”
柴荣强自压下胸中的一口热气,勉强笑着道:“儿子不孝,这些事情,本不当阿爹劳心的!”
郭威笑笑,却不说话,眼睛只是盯着柴荣看。
柴荣叹息了一声:“天下乱了两百多年了,原本只是藩镇,朱粱以来,又加上了禁军。四方诸侯由坐寇而藩镇。由藩镇而殿前。由殿前而枢使……这条路上来的,又有哪个落了好下场?不是杀了别人。便是为别人所杀。桑维翰虽然无耻,却不能调兵自保;秀峰相公虽然跋扈,父皇一旨,旋即罢黜……枢密使,还是文官做的好……”
“是为咱由这个位子上坐了天下?”郭威问道。
“是,却也不全是!”柴荣答道,“兵权这东西,是催生野心的利器,不管是谁,有了兵权,不擅作威福者少。李怀仁是个异数,但是一个朝廷,诸事不能依靠臣子自律。唐太宗不怕臣子们造反,便是因为他自己便是天下最能打仗的将军,汉高祖就不成,总是担心有兵权能打仗的臣子作乱。中唐以来这两百年乱世,说到底还是庙堂之上少了一个知兵的皇帝,兵权这东西,儿臣不愿假手于人。李怀仁大才,能供驱驰当然好,否则他在地方上,比在朝廷里要好,对朝廷好,对他也好……”
郭威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他在京师,就该留住他……”
柴荣摇了摇头:“安定西北,还是要靠他,那里朝廷毕竟顾不到!”
郭威目不转睛看着这个义子,却不说话,柴荣继续道:“况且此番也不算毫无所得,这道封建疏,虽然乖谬,却也能够看得出来,延州内部并不完全是铁板一块,否则李彬不必以此等激烈手段来表示对李文革地支持……”
“王仆上一遭去延州,想必是布置了的,延州这几个月来的事情,你都知道吧?”郭威温声问道。
柴荣点了点头,含笑道:“李怀仁没让儿臣失望,他地举动,虽然看似不可理喻,实则是难能可贵的!”
郭威点了点头:“朕也小看此人了……原本以为他只不过是军事上有所长,如今看来,不止于此!七月份延州的这番变故,可不仅仅是不嗜杀这么简单……”
柴荣笑了:“其实说起军事,儿臣并不惧他,倒是他的那些看似稀奇古怪的治庶之法,让儿臣有些看不透。不过也不打紧,他和举州文官公然闹翻,其实也是为了告诉朝廷他不会造反----不管他的所作所为是真是假,只要行事有度这一条能持久,儿臣便容得他!”
郭威想了想,问道:“他那套监军制度,你已经明了了?”
柴荣摇了摇头:“还不曾全然明白,不过不打紧,文伯先生在做此事,他的能力,儿臣还是放心的!”
郭威轻轻拍了拍那封奏疏:“这封奏表,你准备如何处置?”
“驳回去,朝廷毕竟是朝廷!”柴荣微笑着却坚定地道。
郭威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地光芒,带着些恶作剧的意味道:“阿爹帮不了你多久了,便再教你一招推手----把这奏疏发往冯道府,命他处置便是……”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五章:君权神圣(4)
延州方面已经向朝廷表明了自己决意保持半独立状态的态度,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逐步推进一系列地方政策变革之外,便是在等待朝廷对此的最终裁决。其实就连延州最糊涂的官员心中都明白,这一个漏风巴掌反抽回去,朝廷就算是个死人也要被打醒了,所谓裁决无非两种选择,一种是直接宣布李文革为叛逆然后发兵来打----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李文革毕竟刚刚立下了安定西北这样的大功劳,现在动手朝廷无论如何也会背上鸟尽弓藏戕害功臣的骂名,况且朝廷目前的头号大敌仍然是北汉;第二种选择就是准许李文革封建---这虽然很是惊世骇俗,但在晚唐以来的乱世中神器无主,连皇帝都可以随便换,建个社稷从表面上看起来也便显得不那么过分了。
兖州的科举初试正在各县如火如荼地展开,土地丈量已经进入尾声,公田分配即将展开,随着夏季的气候越发炎热,因流民越来越多而导致的卫生问题拖住了秦固的手脚,为了避免传染病大规模流行,一方面长史书房修订了原有的流民收容告示,规定流民入营之前一定要进行卫生达标,否则将不予收容,同时节度府布政司内组建了一个专门的医护曹,原本按照秦固的设想这将是一个大包大揽的机构,但是该设想被李文革否决,李太尉只批准该曹拥有制定行医及救护范畴的各项规章制度地权力,但不能直接对州县的私营医馆行使直接的管理权。
至于李文革的本人。这段时间精力被转移到了军事方面,直接原因是沈宸在前方打了一个大胜仗,在白盐池附近伏击了灵州冯家的一支运粮队伍,击溃了护卫运粮的四个个灵州营六百多人,斩首一百五十五,直接威胁到了白池县城。沈宸发回延州的军报上向李文革申请在前线设立新兵编练营,同时申请一个新的团级番号。
其实目前沈宸的兵力虽然不算强,但是相对于需要分散开来设防并要确保运盐通道的朔方军而言还是占据优势地。已经基本上熟悉了当地地形条件的八路军在客军作战中面对同样是客军的敌人已经具备了战略上地决胜条件,沈宸此刻即便是进攻白池县城也是有把握的,而沈宸之所以提出编练新团地要求。是希望能够将更多的朔方军吸引到盐州方向上来,尽可能将敌军的有生力量消耗在这一地区,为未来攻取灵州创造有利条件。
对于沈宸的申请。李文革还在考虑当中,但是令他吃惊的是。自己还没有做出决策,都虞侯司指挥参军曹的秦浩然便拿出了一个极为系统极为庞大的扩军计划,这个计划相对于沈宸地申请而言,无论在规模上还是战略假想敌预设上都要走得远多了。
这就是面前呈现在李文革面前的《延庆、灵夏两镇筹划案》。
这个计划的核心就是扩军,在计划中,秦浩然对八路军目前的军事力量与所面对的假想敌军事力量进行了对比,如果按照最低标准。那么目前八路军三个步兵团一个骑兵团七个主力营地基本兵力足以保卫延庆宥夏四州的安全,但是若将灵州盐州也纳入掌控,则目前的兵力则明显不足。而若依据最高标准来计算,八路军目前的兵力规模就更显得捉襟见肘不敷使用。
令李文革感到又好笑又好气的是,秦浩然的所谓最高标准。竟然是将南面的张建武、北面的折家、杨家,东面黄河对岸的北汉乃至关东的大周朝廷都列入了假想敌范畴。
针对这一假想敌构想,秦浩然提出了建设八路军两镇地军事设想。
按照这一设想,八路军最少要拥有十四个步兵团三个骑兵团地正规军编制,其中以延庆镇为主力,编制左右两协,每协五个步兵团一个骑兵团;主要驻防延州、庆州,提防朝廷和宁州方面可能对八路军进行的进攻和骚扰,而灵夏镇则作为辅助力量驻防北线,该镇同样设左右两协。但每协兵力只有两个步兵团。负责灵、盐、宥、夏四州地防务。
这个两镇四协的狂妄设想让李文革连连苦笑,这些军头们明显都在为造反自立做打算。可笑自己还一直期待着朝廷方面能够给自己一点时间。看来要是说自己原本就没有和汴梁的中央朝廷分庭抗礼的野心不但郭威和柴荣不信,就连自己这些手下将领也没有一个会相信。
这个方案中秦浩然用白话明确写出来的一句话刺激了李文革的神经:“八路军须有同时应对并打赢南北两场战争的能力……”
李文革对着这句话发了半天呆,险些脱口问出秦浩然是否也是穿越来的。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扬了扬手中的计划草案,问道:“十七个团,一万七千人的大军,总共要花多少钱,算过了没有?”
秦浩然丝毫没有被最高统帅颇为不善的语气吓唬住的意思,反而耐心并详细地解释道:“不是一万七千人,十四个步兵团和三个骑兵团仅仅是野战兵力的编制,按照六个州的地域比例,我们起码要准备设立三十个团练营的编制,再加上必须配属野战团一级的厢兵营,我军总兵力将达到三万五千人左右,太尉所说的一万七千人只是野战兵力当中的战斗兵员而已……”
李文革无语……
先军政治……
这四个字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公允的说李文革的这四字评语的确不算过分,既然只有两千万人口却拥有一百一十万军队的金家王朝能够被称为先军政治,那么总人口不到三十万其中男性不到二十万青壮年充其量只有十二万地延庆四州拥有三万五千人马的大军就更是彻头彻尾如假包换的先军政治了……
对于秦浩然的疯狂设想李文革只有白眼以对。他将目光投向魏逊时却见这位大监军一点都没有意外神色,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
“末将并不敢越权,不过上次的事情之后粱宣杨利等兄弟都有此想头,末将也就此私函征求过君廷和陆勋兄弟的意见。”魏逊撇了撇嘴,丝毫没有惭愧之意。
李文革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时又带着些许好奇问道:“君廷如何答复的?”
“君廷没有回信!”魏逊满不在乎地答道。
既然沈宸没有回信,魏逊便当他默认了,李文革很清楚魏逊的逻辑,不过此刻他对这一点也无可奈何。对于魏逊的劝进乃至鼓动虞侯部门拟定扩军计划,李文革都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倒不是他认为魏逊的做法对,而是目前地军法中并没有约束这些行为的条款----法无明文规定即为合法,尽管李文革没学过法律。对于无罪推定原则还是有一点点基本了解的。
要让军队脱离政治是个系统工程,光靠一整套监军系统就达到目地是个幻想。对此李文革现在算是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
他地思绪回到眼前的这份方案上,又看了看带着一个从事文员坐在一边的陈素,耸耸肩膀道:“即便拿下了灵州,我们几年之内只怕都很难实施这一计划。”
魏逊没有说话,秦浩然只是略略点了点头,而自始至终,八路军节度录事参军事大人都垂着头在看边上从事的记录。没有抬起头说一句话。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亲兵走进来报告说韩微求见。
李文革怔了怔,自己今天把陈素带来丰林山只是为了让这位刚刚上任的录事参军对军队的开支消耗情况增加一些感性认识,难道韩微不放心自己老婆在一群丘八当中的安全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然而韩微脸上地凝重神色让他很快就明白了不是这么回事,韩微这样的名门身份使他即便真的担心也不会让自己形之于色,之所以会露出眼下这副神情。^^,UC电子书,首發^^那肯定是出了大事情。
李文革第一个想到的是朝廷做出反应了,虽然说算算日子还有些短,不过考虑到事情的重要程度李文革倒是能够理解郭威和柴荣地反应速度。
“朝廷有使者来了?”他问道。
“那倒不是,朝廷方面眼下还没有消息!”韩微摇了摇头。
“太原方面遣使者来了……”韩微神色复杂地道。
虽然对北汉刘家人才凋零派不出什么像样的使者这一点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在见到面前这个头颅硕大面目清奇的老道之后李文革还是吃了一惊。
还是陪同在侧的另一位资深老道陈抟的介绍令他回过了神来:“这位郭无为真人,乃是抟在武当山游历时结下的旧友,当今大周皇帝也曾慕名以求,可惜为左右所阻。”
陈抟提到武当山,李文革第一个想到的是传说中的张三丰,不过算算年头。即便是在最早的传说中那位张真人也应该还未出世。
陈抟提到郭威似乎给眼前地来客增添了些许尴尬。他干咳了一声,道:“贫道如今在汉仕官。充任鸿胪寺卿!”
李文革搜肠刮肚半晌,也没有想起他这号神仙来。这也难怪他,穿越之前地李文革毕竟只是糖粉而不是宋粉,即便因为仰慕柴荣的缘故对五代史颇多涉猎,却也仅到后周为止。奈何这位郭无为道长地光辉事迹偏偏不在其列,李文革本人对宋史的研究一般,记不住他这样的小人物便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李文革看了看韩微,似乎知道他的疑问,韩微简短地道:“这位郭大卿在道流中颇有大名,当今天子当年曾欲召其军门问策,如今却是在北汉主左右备位咨询,颇为太原尹所重!”
他的介绍虽然很简洁,又略带讥讽之意。但却将郭无为地身份来历讲得很是明白,李文革立刻明白此人在北汉是个太子党。
见郭无为面上尴尬之色越发明显,李文革也不好意思再追问,口气十分客气地问道:“却不知道长此来,有何见教?”
他的称呼很是谨慎,韩微虽然是大周朝的节度衙内兼他的行人参军,毕竟没有正式的朝廷职务,因此戏谑地称呼上一句“大卿”亦无可无不可,但是李文革就不同了,他是大周朝廷敕封的节度使。又有检校太尉右卫大将军等一连串官方身份,自然不能称呼郭无为的“伪朝”官衔,客气归客气。这种政治错误还是要极力避免的,因此李文革干脆顺着陈抟的身份称呼郭无为“道长”。
陈抟却插话道:“郭道兄在我道门之内。素有玉衡真人之道号!”
郭无为却似乎并不在乎这个宗教虚名,单手揖让道:“不敢当,贫道此番乃是受我主所托,特来拜会太尉。”
李文革皱了皱眉:“却不知贵上有何见教?”
郭无为沉吟了一下,道:“实不相瞒,因我主与郭威有杀子之恨,故而割土相据。与太尉却并无仇怨。如今关中局面,太尉已据有四州之地,与我主隔河相望。秦晋之间,本为唇齿,陛下有意修好。故此遣贫道出使,愿与太尉互为盟约。”
李文革听了这番话,一番成就感油然而生,自己的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忙乎,尽管成效仍然微小,然而眼前这个天下,毕竟开始有自己地一席之地了。以前任中央政权的嫡系延续之尊,刘崇父子也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在关中的存在了。
虽然如此,李文革在政治立场地判断上却还算清醒,他委婉地对郭无为道:“郭真人辛苦了。不过想来真人也知道。延庆四州,乃是奉汴梁的大周皇帝为正朔地!”
郭无为听了这番话并不觉得意外:“太尉不曾食汉室俸禄。我家主上也不敢以故主自居……”,说到此处,他斜着眼瞥了韩微一眼,显然是讽刺韩家这个曾经“食过汉禄”的“故奴”此刻的倨傲态度,韩微微微一笑,却也不与这个老道计较。
“然则太尉若肯应盟,我主愿与太尉平分天下!”郭无为一句话吓了李文革一跳,他抬起头来打量了郭无为一眼,心中暗自不屑----刘崇实在是老得糊涂了,平分天下,他北汉有这个资格么?
似乎知道李文革的想法,郭无为只顿了一下,随即道:“贫道行前,太原尹曾有言,太尉纵然不肯背郭氏,只要肯与大汉结好,朝廷将以每岁万缗相赐……”
李文革这次倒是真的怔了怔,他不由得张大了嘴,苦笑着问道:“难道太原尹以为我很爱钱么?”
对于收买一路诸侯而言,每岁万缗的价格确实不低了----北汉每岁向契丹的进贡也不过十万缗罢了。李文革这个穿越者虽然对北汉了解较少,但对这个短命王朝地家底大致还是有些了解的,所谓的北汉十二州之地总人口不过三十万,和自己治下四州目前的人口数量大致相仿佛,这么点人口却需要供养多达四万的庞大军队----和自己部下地疯狂设想相比,北汉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先军政治,李文革甚至有些怀疑,魏逊秦浩然等人是否看了北汉的例子才觉得以目前延庆的人口建设一支三万五千人的大军绰绰有余了。
要知道,在维持着这支军队的同时,刘家每年还要交给契丹十万缗现钱。
河东人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郭无为道:“钱财乃是小道,太尉虽不爱财,治军行政,却是要用钱的。郭家父子猜忌心重,鸟尽弓藏之事不可不防,于今乱世,太尉若要保首领,手中没有兵是万万不成的,一万缗虽然不多,对太尉募兵却也不无小补……”
李文革现在已经明白了此人的来意,看来朝廷和延州之间因为柴荣地推恩令互生嫌隙地消息已然不是什么秘密了,虽然延州方面表态的封建疏现在还未必已经为外界所知,但这些乱世诸侯们已经开始尝试着借题发挥从中谋取利益了,南唐后蜀等势力或许是因为离得远,还未能及时作出反应,只有这北汉近在咫尺肘腋,第一时间打起了“秦晋之好”地主意。他抿住嘴唇思忖了片刻,已经将事情想得明白了,淡淡一笑,道:“我虽不是什么忠臣,却也不是为了这点钱财便能改换门庭的人。不过贵上也好,太原尹也罢,想要与我李文革盟约,倒也不是全然没得商量……”
郭无为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陈抟也还罢了,韩微的面色却陡然一变,正欲张嘴开言,李文革却抢先一步伸手止住了他。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只要贵上或者太原尹将幽蓟十六州自契丹胡虏手中拿回来,我便应允盟约!”
一语甫出,非但郭无为,就连韩微也愣住了。
半晌,郭无为才窘迫地辩解道:“太尉何出此言,幽蓟之地乃是前朝石氏割让给大辽的,与吾主何干?”
李文革摇了摇头:“石家也好,刘氏也罢,都是沙陀血胤……”
他顿了顿,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反问道:“沙陀族人,何敢卖我汉家土地?”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五章:君权神圣(5)
“你并非食古不化之人,所谓汉胡之别夷夏之防在你心中更没有半点分量,今日怎么突然间深明大义起来了?”韩微的问话直接而尖刻,甚至有些无礼,即便此刻两人密室独对,这样的语气也殊少对上位者的尊重,若是对方不是李文革,只怕立时便要拂袖而去了。
郭无为已经安排在了馆驿安歇,对于这个北汉王朝的外交部长,李文革虽然没有答应他的盟约要求,但在待遇上还是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和优待的。
“谁说我不在乎汉胡之别夷夏之防?”李文革皱紧眉头反问道,被自己的亲信幕僚如此误解,他心中颇为不是滋味。
“既能容得下细封独自领军,又为杀牛家和叶吉家划分草场,这些事情,难道不是你做的?”韩微慢悠悠问道。
李文革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我原本也没指望你们能够看明白!”
见韩微不解,他缓缓道:“若论汉胡,唐太宗李世民本是胡种,可也被汉人儒生奉为明典范。妄分夷夏,西秦本是戎狄,只因代周一统,始皇帝遂得为诸夏祖龙。汉胡之别夷夏之防若是这么从字面上做文章,经历了春秋战国秦汉交替,又经历了五胡乱华东晋十六国,汉家血脉早已杂芜难辨。所谓汉胡之别夷夏之防,根本就无从谈起!”
韩微听得认真,李文革说得也恳切:“所谓汉胡,胡人若肯弃游牧事农耕,便是汉家一体;总论夷夏,夷狄若肯读诗书奉师圣,即为诸夏子民。我不是儒生。所谓英雄不问出身,说的便是血统族群一钱不值,贵如清河崔氏,千年望族名门,崔褒如今不一样在这边关一隅讨生活么?汉胡之别,不在语言服饰;夷夏之防,更非简单的血统族群之分际!河北本是中国故地,却被石敬瑭硬生生割去了一片变成了契丹人的草场,多少中产之家因而破产。多少良善之民因而流离?我家祖籍赵州,若非契丹占据幽蓟。我又怎会流落到西北来?使沃野良田,变成蛮族跑马放牧之地,石敬瑭纵有千般德政,仅此一事千秋难脱汉奸之名。我并不歧视契丹人。若其肯事生产,能以农耕自力更生,不侵我土地,不扰我人民,我自可视其为一体,不吝扶助之,善待之。在此之前,其既然不以我族类自居,侵我土地戕我人民。自然是我不共戴天之敌……”
韩微却并不以为然:“你以子之心待人,只怕人却未必会以子之行待你!”
“你说得对!”李文革点头。“所以前提是我们汉人首先要强大,自己强了,才不会被人家欺负。自己积弱,面对群狼,难道能以诗书礼仪教化他们不要嗜血么“可惜自古以来便是三人成虎!”韩微叹息,“自家内部挣来斗去,分崩离析至如今局面,又怎能抵御夷狄之侵掠?”
李文革默然。
韩微有道:“你有此心,首先还要将汉家回复一统才好,否则一盘散沙。自强一说无从谈起!”
这是韩微这个外人第一次向李文革提出以天下为志向的话题。之前尽管有着种种潜流,都是在延州文武系统内部传播。韩微今次提起这个话头,虽然不无试探之意,却也证明了一点,在当今形势下,李文革自立的问题已经不再是一个简简单单地念头,而是一种形式了。
对于魏逊等人的劝进,李文革完全可以凭借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强压下去;对李彬秦固等人的暗示,他可以装聋作哑;但对韩微的试探,他却不得不给一个明确的说法,毕竟前些日子所发生的政争,已经让韩家在自己身上消耗了过多的政治资本,韩微需要为他的家族着想,自然要评估一下这些资本投注地究竟值与不值。
李文革沉吟了片刻,反问道:“启仁此论,是自家论点,还是人云亦云?”
韩微皱起眉头:“自古以来,先有内忧频仍,后来外患纷扰,莫不如此!无论是东晋还是眼前的晚唐,都是活生生地例子,难道还要明说么?”“也有反例!”李文革摇着头道。
“愿闻其详!”韩微来了兴趣。
“周室分封诸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天下无一日一统,书不同文,车不同轨,然则秦逐西戎,赵却匈奴,楚收南越蛮夷之地,中原虽然分崩离析,戎狄蛮夷却并无入寇之机。秦汉一统,虽有长城万里,却不能却匈奴入寇,汉家天子被北狄围困山野,汉家女儿须远嫁塞外为国和亲,这一长一销,却又如何解释?”李文革侃侃言道。
“这是特例……”韩微辩解道。
“既然有特例,便说明启仁所说的道理其实并不完全!”李文革毫不容让,神色笃定地道:“春秋战国天下大乱,然则诸子百家争衡四方,白衣士子一朝得志,便可配六国相印。诸侯大夫无论贫富,皆不敢轻视士人,得士人者得天下,反之则国败身死。正是这等局面之下,我诸夏中国方生出了五霸七雄,化外蛮夷虽然强悍,亦不得窥视中原门径。至嬴政焚诗书,刘彻统儒道,诸夏文明停滞,百家争鸣局面不再,化外之族方才得以立足壮大,乃至竟成中国千年来之大患……”
“你这是强词夺理,百家归于儒,乃是大势所趋!”韩微坚持道。
“我没说儒家不好!”李文革摇了摇头,“儒家原本是好的,孔子孟子,皆不是坐而论道不尚实际之辈。然则没了竞争一家独大的儒家,便如同荒野之上天敌尽去地狼群,爪牙皆断,有坐守遗泽之力,无积极进取之心,这样的儒家。早已失了圣人立儒的本意。自己给自己画个***圈起来,那不是坐等人家打上门么?如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就一点不稀罕了!”
“所以万世之罪,罪不在儒家,而在儒家之一家独尊!”李文革冷冰冰地道。
韩微发现自己与李文革的辩论无意之中已然跑题,他本不属于传统地儒家学派,此时却不由得本能地替儒家辩解起来:“儒家也并非一家之言,其实道家之无为,法家之规制。乃至纵横家之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在儒家中均有所体现。便是义利之辩,千古亦未尝有定论,怀仁以儒家抱残守缺不思进取相责,却也不能指鹿为马吧?”
“那是不同的!”李文革摇着头。“百家之所以争鸣,争的便是一个治天下之权。儒家内部道统之争,不过是对已经获得的权力进行再次分割,且多是在外力压制之下。就像若非天下大乱,似启仁这般的纵横家焉得能在儒家内有这么一席之地呢?”
“我不是纵横家……”韩微有些气恼地道。
“我也没说儒家不好!”李文革微笑着解释道,“儒家既然能为百家之首,自然不会是坏学术。因此不好地并不是儒家,而是如今这般儒家一门独大压制其他学术流宗的局面。汉武帝更化改制,弃黄老而取儒家。原本用意是好地,然则取舍之间竟将百家尽行罢黜。这却是贻害千秋的大过失。”
韩微哑口无言,他本来就不是学术纯正地儒门子弟,若是秦固在此处,或许会以“正邪”为立论根本和李文革争论上一番,但是他就没有这兴趣了。自幼便见惯了乱世纷争的韩微,对那些微言大义地经史早已不屑一顾,本来就不是自家事,又何必费尽唇舌?
“这个装神弄鬼的黄冠,如何处置?”韩微将话题由虚无缥缈的哲学问题转向了实实在在的外交难题。
李文革不肯和北汉私下结盟地态度十分明确,按照这个态度。似乎应该将此人交给朝廷才是!
李文革想了想。缓缓道:“你可以和他谈谈,结盟不可能。不过通商倒是可以考虑!”
“通商?”韩微的眉头皱起了一个“川”字。
这实在是个匪夷所思地想法,北汉自家穷得掉渣,老百姓一个个瘦得如同人干,和这样一个政权之间通商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实在想不出来。
“河东十二州不是江南也不是塞北,既没有粮食丝绸也没有牛羊骆驼……”韩微淡淡说了一句。
李文革摇摇头:“我们并不是要从他们手中买东西,而是卖给他们一些东西!”
“卖给他们东西?我们有什么可卖给他们地?”韩微更加不解了,延庆可以说是天下最贫瘠的土地之一,特产极少,在如今这种连粮食都还要进口地情况下,除了那种被研发出来不久的四轮马车之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是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韩微觉得,北汉父子不是南唐臣,四轮马车这种奢侈品他们未必会感兴趣。
李文革却不愿意再细说了:“买卖什么,你和尊夫人还有令舅去探讨,我只说一样,延州的商队必须能够自由往来于代州、岚州、忻州,这是底线!”
韩微摇了摇头,没再多说话,行人参军不是州府官,无权质疑节度使地决定,既然节帅已经定计,怎么执行就是下面人的事情了。韩微心中稍稍有点欣慰,李文革总算有点主地意思了,这位太尉平日里实在是太缺乏作为一方军阀的威严与自觉了。
“朝廷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李文革问道。
“没有,陛下将延庆上疏发到了丞相府,冯令公还在称病,不过倒是有一则外藩的消息,值得重视!”韩微淡淡答道。
“哦?说来听听!”李文革来了兴趣。“王殷回京了,带了五百甲士!”
天雄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殷此番进京甚是招摇,不仅摆出了节度使的全副仪仗,同时还带了两营亲军随行,这么大的规模,馆驿是肯定住不开的,于是整条界北巷的民居都被征用。京城的百官黎庶人人侧目。而这位邺帅却丝毫没有因为扰民有所愧意,反而在进京当日便上表请求皇帝在京师赐予其宅邸。
王殷地幕府比起李文革来要阔气多了,仅押衙的文书谋士就多达三十多人,此番进京他带了十个人,以河北名士孙郴为首。
“节帅,表章草就了,请节帅过目!”孙郴恭恭敬敬将表章递给了坐在上首吃茶地王殷。
王殷接过表章,淡淡一扫,翘着胡须微微一笑:“也还罢了。念给诸位先生听听……”
孙郴清了清喉咙,念道:“臣天雄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殷顿首谨奏: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周祚承汉,而今三载。初有前朝刘氏裂土,后生天宁边帅自踞,臣也不才。从驾尚早,奉陛下于行伍离乱之中,自广顺以来,置镇河北,以备胡虏,于今亦有年。臣闻忠贞之士,身居山野,而有庙之忧,故自请入觐……明岁春耕。陛下有事南郊,瀛州年迈。邺公去朝,臣以粗鄙之身,伏事陛下,愿奉少牢以献……”
“罢了……”王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孙郴便住了口,躬身退在一旁。
“熊生,延州那个小子,朝廷还未曾处置么?”王殷突然间问起了和他自家风马牛不相及地延州,令所有的幕僚都是一愣。
郝崇义站在一侧,浑身微微一僵。随即放松。
“还未曾有消息。冯令公地病还未大好,只怕此刻还未曾看过奏表!”孙郴笑吟吟答道。
冯道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生病。但是朝中但有风吹草动,从来瞒不过他,这在汴京官场中早已不是什么新闻,听得孙郴如此剖析,郝崇义也只得心中暗自苦笑。
“胡涂……”王殷摇了摇头。
“那老匹夫侍奉了四个朝廷了!这种大事,他会因病拖延么?”王殷虽然是斥责,语中却殊无半点不悦之意。
这位节帅的性子便是如此,最喜欢僚属说错而他自己从旁纠正,以显得他自家比旁人都要高明。郝崇义也是颇吃了些亏才算弄明白这一点,因此听到王殷如此斥责孙郴,也并不以为奇。
“慕德先生,你说呢?”王殷将头转向郝崇义。
郝崇义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逢迎道:“节帅高见!”
“能得你这相府头号清客赞一声,可当真是不容易呢!”王殷似笑非笑地道。
郝崇义肚子里苦笑,嘴上却丝毫不敢反驳。
王殷喃喃自语道:“我那位老兄弟当了几年皇帝,这胆子却似是越发得小了……”
郝崇义嘴唇蠕动了一下,郭威做了几年皇帝,心计谋断越发深沉了,这是他和他的前任东主王峻用惨痛的经验教训换来地认识。不管王殷对郭威曾经多么熟悉,郝崇义可以断定的是,郭威地胆子,绝不曾变得比登基前更小。
“慕德先生,这个延州的娃娃究竟是何等胆大包天的人物?”王殷的问话声再度响起。
郝崇义抿了抿嘴唇,斟酌着语气答道:“李文革不是无谋之人,否则秀峰相公不至于着了他地道。他本来是有机会将秀峰相公一举扳倒的,纵使陛下回护亦没有用。他未曾这么做,而是看准了陛下和秀峰相公的歧见所在,借力打力,既向晋王卖了好,又在陛下那里得了个宽厚仁德的好名声。以此观之,此人这番举动,只怕另有深意也未可知!”
“什么深意?自取死地的深意么?”孙郴在一旁不屑地反问道。
郝崇义欲言又止,他实在不愿意和这个王殷幕中最得宠的首席谋士发生冲突,此人学术平庸不说,心胸狭隘胜似三国志当中的郭图,宁得罪子不得罪小人,郝崇义一向绕着他走,怎奈他相府谋主的名头实在太大,孙郴却是不肯放过他的。
“熊生兄,朝廷现在是没有能力将李文革置于死地地!”郝崇义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这个蠢货,连最起码的形势都看不明白。
孙郴瞥了他一眼,又看王殷,却见王殷正在深思,不由得笑道:“小小地延州,兵马能有几何?大帅带甲十万尚且不敢自请封建,他又是什么东西,敢居此大言?”
“慕德,依你所言,本帅这道表章,你道皇帝会否允准?”王殷这回却没有听孙郴的,偏过头只问郝崇义。
郝崇义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自己虽然不想做田丰,奈何这位主公只怕比之袁绍还要不如,他恳切地道:“两件事情其实不同,李文革自请封建,是因为他乃实质上的延庆四州之主,不要说封建,他便是称王称帝,也是便当的。节帅自请随驾南郊,本来没什么,然则少牢之礼乃是宰相居之,如今冯令公尚在,陛下恐怕不肯答应节帅!”
王殷笑了笑:“人家要划地封王他都肯,封我这个大哥做个宰相,他便小器起来了?”
“这不是小器!”郝崇义摇了摇头,“秀峰相公的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地昭示天下,进退宰相乃是权,权神圣,不容外臣染指……”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五章:君权神圣(6)
延州地处偏远,无论是官绅还是黎庶对建立不久的后周朝廷忠诚度均很有限,但即便如此,因为理念不合而拒绝在《封建疏》上署名的也并非全然没有,太仆寺丞权知延州马监事吕端就是其中一个。这个隶属于朝廷官制系统的书生对于李文革坚持要任命一个女子为官倒并没有太多的非议,毕竟在他看来李文革这个本质上的军阀已经做了太多的惊世骇俗的事情了,再多做这么一件也不过如此。但是对于延庆官员联名上疏朝廷自请封建这件事情,吕端伤透了心。
当时丞相府的书吏拿着这份文书请他署名,当着上百名文文武武,吕端负手而立仰首不语,甚至直到李彬以丞相之尊开口征询他的意见,他也仍是这副神态,口中的话语却锋利地如同刀子:“封王建国,天子之权也,以三公之尊,无权置喙,秦汉置六玺,专为此事!今侍中以使相骤行封建,置君上于何处?四方节镇,若蜂起效仿,则我华夏中国,岂非重现春秋乱世之像?”
对于他的态度,延州的文武双方都是很不满意的,对于这个外来人,延州上下原本便不是很感冒,何况此人在这个关键时刻居然敢做这等仗马之鸣?
因此自李文革回府视事起,私下具书谏劝李太尉将此人找个由头遣返汴京的书简便如同雪片一般发往了长史书房。连秦固迫于压力都曾私下劝李文革将吕端遣返京师---在秦固看来,这其实是对吕端本人的一种变相保护。
在整个延州官场的关注中,八月十一,八路军节度府签发了针对对吕端的文告----除夏州布政主事,兼平夏令,权知宥夏马政事。
文告一出,从府到县,从政到军,无不哗然。
夏州节度判官署目前都还是个空架子,布政、按察、转运三曹主官及各县长吏大部分空缺。吕端被任命为布政主事,同时兼任州垣县令,实际上已经是夏州州政的第二把手。李文革对这个地方政权体系内的异类非但没有歧视嫉恨,反倒大加拔擢,这确实令延州的相当一部分人觉得很是难于理解。
尽管众人皆有所不满,但州府自长史秦固以下所有人对这道任命都无可奈何。因为文稿上明明白白有八路军夏州节度判官权知夏州政事萧涯离的副署签名。
根据七月份厘定的新官制,节度使有权任命节度府长史以下司曹科员,前提是要长史副署方能生效;同样,节度使任命各州节度判官,也需要有侍中府李彬的副署方能生效;而节度使任命地方州县乃至州署曹科官吏,则需地方节度判官副署方能生效。
从李文革回府视事到任命文告发布,中间隔了十天左右时间,这段时间快马自平夏和延州之间跑一个来回已经足够了。
有李文革地提名,又有萧涯离的审覆。手续完全合乎规矩,此刻便是秦固和李彬,也不好再对这项任命说三道四。
除非李彬掌管地御史观察官员们具文弹劾吕端。
可惜吕端虽然放荡不羁。延州毕竟是个苦地方。连一家像样地青楼妓馆都没有。这让吕端就算有心想要犯作风问题也没了机会。
没有由头。也没有真凭实据。对着吕端这么一个刚刚被任命还不曾上任地地方官。那些监察官员就算再恨得牙痒痒又能够说出什么来呢?就算他们硬着头皮说出来了。没有一点靠得住地东西支撑。这种弹劾在李文革那里几乎没有任何价值。老谋深算如李彬。自然不会拿着这么不靠谱地弹劾文书去节度府碰钉子。
就这样。已经打好了背包准备离开延州地吕端莫名其妙地到夏州赴任了。
一直等到了所谓地夏州州治平夏县。吕端才知道。李文革给自己地这道任命。份量究竟有多重。
所谓平夏县。纯属子虚乌有!
赴任之初,吕端走错了路,一头扎进了空无一人的统万城,城中的景象十分骇人。整座城池出了四面残破黢黑的城墙关隘之外,已经没有半点城镇的样子了,站在城中任意一点举目四望,所能够看到的除了城墙便是平整地地面,城中的所有房屋、院落、里坊、道路、楼宇等等建筑均已不见踪影。若是此刻将城墙拆掉,这里便没有任何城镇遗迹了……
在统万城城东十里,无定河南,用木头扎起了一圈篱笆,篱笆内用自统万城内拆出来的土方木料搭起了简陋地房屋圈舍。一群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人们便居住在这里。这里就是如今的夏州节度判官署所在地,也是夏州“首县”平夏县城。
小小一座寨子。左近聚居的人口总数超过一万八千人,其中男丁九千三百,妇孺五千,老人三千。基本上原先平夏拓跋氏部落的全部人口除却被看押护送前往关东的两千多俘虏和贵族之外全部都集中在这个方圆不过四里的小寨子里了。
李文革处置拓跋家的法子不可谓不仁慈,基本上对于这些投降的异族他一个都没有滥杀,而是将这些人全数交给了折从阮带去京师。
他也并非没有动丝毫手脚,将近五千匹精壮战马,八百副各式铁甲,两千多副步骑兵甲,七百多名外系族兵(其中大半是细封家族兵),一百多名鹞子武士,李太尉毫不客气地截留了下来,这些人和装备此刻都已经运回了延州本部,留下来地是一千五百匹马和三千头牛----这是李太尉留给夏州的种马种牛,李文革几乎一回到延州就发布了禁羊文告,延庆宥夏四州五年内不许养羊,现有的羊群则交给延州的商人们去向关东南唐后蜀交换粮食。
这个时代的战马多是骟马,为的是性情温顺便于操控,党项部落当中只有那些骑术极为精湛的战士才不屑于骑着骟马上战场,而这样的战士并不多,除去那些久经磨练的鹞子之外也不过百多人,因此尽管平夏一战李文革缴获地马匹有上万匹之多,但其中骟马占了三分之一,其余除却母马之外能够作为种马的总共不过两千匹左右。此番一次性拨给夏州一千五百匹,已经是大手笔了。
在吕端接掌了印信之后才获知,就在平夏城东北八里地地方,有一个驻扎了一万三千名流民的流民大营,这些流民正在无定河上昼夜不辍地轮班劳作---他们在修筑水坝和水库。
这些人也是他的子民。
一个子虚乌有的平夏城,一个拥有将近三万人口的聚居区……
从城镇规模上。这根本就算不上县;从人口规模上,三万人口即便在内地京畿地区,也足称大县了。
就在吕端到来的时候,一万八千名异族还处于被就地看管地状态,数千汉人奴隶们被简单地武装了起来,负责看管他们昔日地主人,这些人每天只能得到很少地食物----所谓很少,是指他们每天除了睡觉就不做其他的事情,这样除了时不时被饿醒之外倒也没有别地不足之处。
这种情况导致的直接副作用就是----族群内部为了争夺口粮而发生的斗殴事件层出不穷。老弱妇孺在这种争斗中明显处于弱势,在吕端到来之前,因为内斗和饥饿而死去的党项人已经上升至了两位数。
无论吕端有什么样的雄心壮志。他都必须迅速解决目前面临地困境,否则他这个布政和萧涯离这个判官就始终要坐在这个不知何时会突然爆发的火药桶上。
吕端采取的措施是----以两千头牛和庆州地高绍元做了一笔交易,将一批原本应该运往庆州的粮食通过水路运到了夏州来,在获得了这批粮食储备之后,吕端对平夏人口管理制度实行了一次简单粗暴的改革。
他将五千平夏青壮按照十百千的简单单位编为河工调到了无定河工地上,同时从无定河边的河工中抽调了五千老弱妇孺回来,然后大笔一挥,将平夏城以东划为垦区,平夏城以西划为牧区。三千党项青壮在垦区内锄草垦荒,而汉人老弱妇孺和羌人老弱妇孺则混编在牧区进行放牧。
同时,他从数千汉人奴隶当中选拔了五百比较强壮的,充实入萧涯离亲领的夏州按察曹治安科作为警察维护州治的治安刑狱。
窘迫的现实状况让吕端这个饱读圣人之书地大儒不得不暂时放弃所有的政治理想,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施行严刑峻法。在吕端看来,目前夏州最关键的问题并不是如何处置降番----实际上这个问题李文革已经替他解决了,在当家的贵族全数被编入俘虏队伍送往汴京之后,群龙无首而又面临生死一线的党项人若不想被从**上消灭便只能乖乖服从汉人的安排,无论是河工还是农垦原本都不是党项人的长项。但是做这个至少能够免于饿死或者被屠杀,生存的需求摆在面前,这些心怀不满地党项人暂时没有其他的选择。
夏州目前最关键的问题,是不能容忍任何闲散劳动力的存在。吕端曾经计算过手中的存粮和各种资源,结果是----无论怎么看,能够独力支撑上半年就是奇迹了。在这种情况下,平夏绝不能容忍任何白吃饭的人存在。
因此老幼妇孺去放牧,青年男子去修河工开垦荒地,务必做到人尽其才地尽其利。
从长远看。汉人的老幼妇孺参与放牧。一方面提高了劳动效率----这些人去干河工和垦荒无疑效率低下----另一方面则培养起了一支汉人自己的牧民队伍,若干年后。老人或许老死了,但那些少年长大成*人之后便是合格的牧民,而那些妇女未来生下地孩子自然不可避免会受到母亲地影响而从小接受一些放牧的相关教育,久而久之,放牧将不再是党项人地专利,一支可靠的汉人牧民队伍的出现,无论是对李文革还是对中原王朝都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
夏州作为新降州郡,团练使荆海在无定河工地附近驻扎了一个团练营,其中不但有五个满编制的队,还有一个隶属于延安步兵团的步兵都,这支兵力要面对党项铁骑当然微不足道,但是要镇压手无寸铁且完全没有了建制体系的党项流民却绰绰有余。
对于吕端地种种举措。县里州里乃至节度府上下并不是一致支持的,许多延州本地出身的官吏对此也曾经薄有微词,对此,萧涯离曾经在八月底专门上书节度府为吕端辩解,而李文革对此的最终裁决是送来一纸手书----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看着那歪歪斜斜的毛笔字体。吕端可以确定,这确实是太尉大人的亲笔手书无疑。
忙了一个多月,吕端总算将州署地政务理出了一个大致的头绪。
“筚路蓝缕,柴米油盐,不当亲民官,不知民生之艰苦,诚是谓也……”原本在汴京一身名士派头的吕端此时整个人又黑又瘦,用一条发白的麻巾抹着脸感慨道。
条件简陋,州署县衙合署办公。萧涯离坐在一张简单的木制长脚桌案后面处理公务,听了吕端的感慨,轻轻放下了笔。站起身揉着手腕道:“易直悟道了?”
吕端苦笑:“悟道这等闲暇事是陈抟那老牛鼻子的首尾,我是圣人子弟,不信那一套的。不过自唐以来,不历州县,无以为台阁,这规矩看来是有道理的。亲民官为政琐细,若是没有这番经历,异日做了宰相,难免误国!”
萧涯离笑笑。却并不答话。
吕端放下手巾,端起桌子上地凉茶一气喝了下去,抹抹嘴问道:“各曹科官吏,各县长吏,马监辖员,何时能够到政?偌大一个夏州,五万多人口,难不成就指着萧公和在下两个人不成?”
萧涯离道:“今日午时延州的驿使来报,秋闱的卷子已经审定。共决出进士出身三十三人,同进士出身一百七十二人,另有单科经士十八人,单科算士九人,单科法士十一人,单科词士三人、单科史士二十一人,单科礼士五人,单科书士十四人,共计取士两百八十二人。延州金城县考生周茂生七科制试总分六十一。状元及第;临真县考生赵垣五十九分。榜眼及第,延安高家地高绍良五十一分。榜眼及第…吕端愣了愣,对于李文革的所谓科举秋闱,他一向是当笑话看待的,四州二十八县便决出两百八十二名待选仕官,这个结果也确实证实了他的看法。
他冷冷笑道:“这不是沐猴而冠么?那个周茂生,不过是延安集市上一个说鼓词的先儿,如今竟然堂皇然列名首位。如此状元,岂非玷污了三鼎甲的名号?”
萧涯离本人不是科举出身,因此对吕端的话并不以为然,只淡淡回应了一句:“延庆民多缺吏,从权而已!”
吕端摇了摇头:“李大将军此举,违了朝廷规制还在其次,败坏名教纲常,侵夺帝君之权,若非乱世,早已族诛了!”
萧涯离脸色凝重起来,他沉默半晌,问道:“易直方才抱怨人手少,如今太尉给你送来了人手,你却又抱怨太尉取士简陋,自古以来,上位者之难,只怕也无过于李太尉了!”
这话中讥刺之意十分明白,吕端不禁胀红了脸辩解道:“取士乃国家大典,自有规制,延州虽然多年战乱,前朝时也曾开试取官,却不见如此取士者……”
萧涯离摇了摇头:“礼崩乐坏已近百年,数十万利民嗷嗷待哺,此所谓从权也。易直做了一个月亲民官,便道州县不易为,难道诗书读得好,字写得漂亮,便能通晓治道了么?”
吕端无语,半晌才道:“自古以来,用人之权在于国家,取士乃是天子求贤之举。何谓贤者?孔子门下弟子三千,贤者不过七十二。延州一次取士便近三百人,四倍于孔门之贤。通晓诗书未必便是贤者,然则诗书尚且稀松,所谓贤者,又从何谈起?”
萧涯离淡淡一笑:“郭威不曾经得制科,诗书亦未见得读得好,可谓不贤么?”
吕端语塞,半晌方才摇着头道:“萧公于刑律堪称能吏,然则对纲常尊卑未免轻视了些。天子名讳,岂是人臣辈所能擅呼?朝廷也好,州县也罢,总需有个规矩,没了尊卑上下之序,陈涉亦可王天下,黄巢之祸乃不远之事,岂可擅忘?”
萧涯离透了口气,神色肃然道:“陈涉黄巢,不过匹夫倡乱耳,李怀仁虽然出身武夫,行事也不免有乖谬之处,然则其用心行政,皆堂皇正大,亦未尝有害民之政出,易直以之比陈黄,实在有亏神明!”
吕端点了点头:“岂是某是在为大将军担心,封建也好,开科也罢,皆是君权,君权神圣,不容僭越。大将军妄窃君权,其祸只怕将殃及延庆官民!”
萧涯离目光如刀望着吕端,半晌方才缓缓道:“周天子无恩惠于天下,则君权归于咸阳;李怀仁有恩泽于西北,不要说代行君权,便是自家为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五章:君权神圣(7)
周茂生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在梦中,他中了状圆。
这也难怪,作为一个穷乡僻壤的穷书生,平日绝大多数时候是和锄头打交道而非和书本打交道,虽然自从束发以来自己便在读书一事上下了不少的功夫,但再怎么说,半路出家的兼职读书人也无法和那些自幼便生在书香门地的贵人们相比,周茂生也没有一个目光远大的老爹,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读书以便出人头地。周茂生的父亲生前支持周茂生读书的唯一原因便是老人家自己看不懂账本,吃足了胥吏们的苦头,因而周茂生自幼练习的大字不是三字经千字文,而是从壹到拾十个汉字数目字。
若论起读书,周茂生自觉倒也不算太差,但若论起做文章,他就退避三舍了,那些华丽的辞藻和繁复的修辞不是他肚子里这点墨水可以写出来的,更不必说那些典故了。
因此周茂生的策论,基本上没有连篇累牍的典故引述,只是遵循着最浅显的因果逻辑本分而言,而通篇文辞不显,多数竟是大白话。只是周茂生自家的字还算不错,周茂生想自己纵然别的都落榜,挣一个“书士”也算是有了官身了。
然而就是他那篇《论教育》的白话策论,被李太尉亲点了个十分的满分。
据说为了他这份策论,太尉和侍中这两位延州大佬曾经争论了一番,李彬虽然不是以文章著称于当世,却也看不上纯粹的白话文,对于李文革把满分打给周茂生这篇文章自然是有意见的。
然则李文革给的评语也颇为刁钻,丝毫没有提及文采掌故,李太尉在卷子上歪歪扭扭批了二十个字:立论宏大,见识深远,逻辑清晰,例证恰当,推理明白。
李彬曾经毫不留情地嗤笑:“怀仁自家不读书。便抱怨人家文章写得太深,焉有是理?”
李文革则毫不容让辩解道:“开科取士取的是未来的州县官吏,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是要呈送给我来批复的。若是他们呈送的东西我看都看不懂,又怎能酌情批复----那便只能一体驳回去!治政是件实在事,来不得半点花哨,既然如今是我在主持延州军政。那么州府上下,自然就要以我所视所听为准。文革虽然不读书,却也知道文章千古事,魏晋华词败坏了风俗,这才有韩文公复古规正,只是秦汉体例虽好,仍旧不是天下人皆能赏读的。若论起诗词歌赋,自然是文采越高越好,然则说起案牍文告。则以实用为第一。”
李彬苦笑,他明知李文革绝非不学无术之辈----不学无术之辈是绝举不出韩愈复古地掌故来的----但他却实不能理解李文革在策论标准上的执拗态度。李文革的道理虽然说不能说是无理取闹,但这道理对传统士大夫的理念冲击实在太大。李彬担心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怀仁自有一番道理,只是这番道理,却难教士子们心服!”
“我并不要大家心服……”李文革真诚地摇了摇头。“在大道面前。士人应当有所坚持。而不是一味盲从。至于具体到此事。相公可待日后再观其正缪。须知实践乃检验真理之唯一标准……”
不管李文革是怎样求得李彬地首肯地。最终地结果便是。周茂生因七科总分第一被点为状圆。
延州官场对于人才地需求实在是太迫切了。秋闱发榜地第二日。八路军节度长史秦固便开始在长史书房走马灯一般接见这些得中地考生。每位考生在获得接见之后便会获得已经由秦固和李文革联署地委任文告。并由布政司勾判曹发放路费。限三日内启程分赴地方州县上任。
根据成绩不同。分发地实职各有不同。
获得进士出身学位地士子们一般是直接被分发到了节度府三司十二曹做从事或者各州判官署为三曹各科主簿。同进士出身名次比较靠前地分发各州署为主簿典史。名次比较靠后地则分发各县做丞尉主簿。也就是所谓地亲民官。而那些单科成绩突出地同进士或者学士则被留在了州府。分别出任各位节度参军地令史书令史。
对于进士及第地三鼎甲而言。工作分配显然应该受到优待。唐代状圆大多直接进入朝廷中枢担任拾遗补阙地寄禄官并被委以直史馆地差遣。这无疑是一个受到所有科制官员青睐地清要美差。不必远离繁华地京师跑到偏远生活条件极差甚至人烟稀少地州县去做所谓地亲民官。当然。为了最终入主中书宣麻拜相。外任官地资历是绝不可少地。不过与一般科举地士人相比。状圆们可以一直在中央稳稳当当做到五品大员之后再外放领郡。那时他们高则以观察黜置使地身份巡查一道。最差地也可以在京都周围或者河北河东等地寻找一个富庶州郡稳稳做上一任刺史。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他们在堂皇然迈入政事堂“同中书门下承受进止平章事”时多上那么一笔“州县”地履历罢了。
所谓状圆,称之为天之骄子,并不过分。
延庆秋闱的三鼎甲待遇虽然没有举国大试这么好,但是相对其他名次靠后的考生而言,也还是有区别的。
探花郎高绍良径直除节度府转运司水路转运曹水文测绘科主簿,正八品上,属于节度府直辖官员。榜眼赵垣除金城令权知金城县军政事,正七品下,是外任县官里面品秩最高实权最重者。
但是作为状圆地周茂生的任命,却始终未曾发布。
发榜后整整十天,周茂生一直耐心地等待着。他自忖即便自己不能像高家小衙内那般留在节度府为官,像赵垣一样实领一县却也不错。从他本心而言,他倒宁愿踏踏实实下到县里实实在在历练一番,帅府官虽然清要,论起实权终归不及外任官。他甚至已经开始猜测帅府会将自己遣往哪个县,延安肤施两县的长令自然是不可能的,金明、丰林两县的县令如今也出缺,目前都是由县丞代掌,这两个县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帅府很快便用任用文告打消了他的念头。原延州布政曹从事张鼐除金明令,权知金明县政事;原延州布政曹司农科主簿崔褒升任布政从事,原金明县县丞粱宥调任布政曹司农主簿,原临真县令姚明义调任丰林县令,权知丰林县政事;原丰林县县丞卫国铭检校临真县令,权知临真县政事。
眼见这两个空缺转眼便被补上。周茂生只好将目光投往了外郡,夏州宥州都缺县官,这一点他心中有所准备,不过他觉得既然赵垣都能出知金城,自己应该不至于被打发到那种苦哈哈的地方去……或许,庆州的高绍圆州判会要自己也说不定。
这种忐忑地心情,一直保持到他见到李文革为直。
他是状圆,太尉亲点,帅府谒见是免不了地程序。然而令他意外地是。李文革见到他后一句多余地废话也没说,直接发配了他的差事:“秦长史的书房里调阅了所有今科秋闱士子们的卷子,你去一一审看仔细。从中挑出两个做你的佐吏。”
“佐吏?”周茂生糊涂了。
“从九品书令史,入直节度参军会议,是个清要地差事……”李文革简单地说道。
“哦!”周茂生心中一沉,他想来想去却没有料到自己的官职最终竟然只有九品,虽然是参与机密的内官,但终归和他状圆的身份不大相符。
“太尉有命,茂生不敢辞,不过茂生自知文章平平,案牍之事。恐非学生所能胜任……”
李文革大感奇怪地看着他:“谁说要你做案牍之事了?”
周茂生哑然。
李文革想了想,这才领悟到周茂生是误会了,他失笑道:“是我说的不清楚,我是叫你去本科的学士当中挑选两个人来做从九品书令史,他们是你的佐吏,听你差遣,至于你的职份,长史书房原本议了个勾判曹主事,我驳了回去。自今日起,你便在内府供职,官昭文参军事!”
周茂生“啊”了一声,他万没想到李文革竟然将自己留在身边了。他是韩微提携起来的人,岂能不知道“昭文参军事”是怎么一回事?顿时躬身道:“韩公于茂生有知遇之德,茂生不才,不敢与韩公同列!”
李文革笑了笑:“不要动不动就弄那么些礼数出来。韩微卸任昭文院,这是迟早地事情,外交和宣传都是紧要权柄。不能掌在一个人手里。我是征求了启仁的意见才作此决定的。昭文参军事地接替人选,启仁也属意于你!”
他这么一说。周茂生便不好再辞了,他脸上讪讪地道:“其实学生是指望着外放一县,伸展伸展拳脚的。三年为期,若不能大治,学生甘当军法!”
李文革皱了皱眉头,苦笑道:“我能理解,不过如今缺人的地方可不止地方上。我这个节度使直辖的九个参军现下只有两个到任,掌书记、令史、书令史全都阙置。昭文院是个紧要所在,四州二十八县舆论宣传风俗教化全在这里面。咱们的科举秋闱可不是三年一搞,而是年年都要搞,未来还要添格致、化学诸多学问,这可不是小事情,我这数年心血,毕生心愿,都要着落在这上面最终化作果实。都没有人来做,我这个节度使不成光杆司令了么?”
周茂生虽然不知“光杆司令”是什么意思,但是却也听出李文革心中对于此事看得颇重。这时候再辞便是不识时务了,他躬身应命道:“学生必不负太尉所托!”
目送周茂生辞了出去,李文革的脸色凝重了起来,他伸手招了了招跨立在院落中的张桂芝,张桂芝急忙快步走进了外厅,平胸行礼:“大人!”
自从平夏之战结束,细封敏达率部北上,康石头便不再兼任李文革的亲兵队指挥,对于这个性情坚毅作风果敢的年轻人,李文革视之为大将之材,因此李文革强令他以骑兵独立营指挥职务诩麾校尉军衔带职进入六韬馆学习,他地亲卫位置则由张桂芝接任。
作为康石头在战场上最默契的搭档。张桂芝在战场上堪称勇将,不过他对目前自己所承担的职责之重大显然认识不足。
李文革原先的亲兵队一体由骑兵精锐组成,规模虽然不大,作战实力却不容忽视。
但是李文革自己很不满意,在他看来这样的亲兵队纯属浪费,尽可能将军中精兵掌握在自家手中的思路纯属军阀理念。这种理念非但无助于军队战斗力地提升,反倒造成了内外轻重倒置的的局面。部队不是以职能划分差遣而是以战力决定亲疏地做法与现代军事理念格格不入。
另一方面,摊子大了,李文革迫切感觉到了安全保卫工作的加强已经刻不容缓。目前延州方面在情报搜集和分析上所做出的成绩不算差,基本上李文革可以做到耳聪目明,但是相应地安全保卫工作却不尽人意,李文革的节度府草创,诸事都没有规矩可循。在之前摊子铺的还不算很大的情况下这个问题还不明显,但如今帅府相府对置。参军事会议和长史书房内外分权,节度府内大大小小科级行政单位有几十个之多,没有一个相应的安全保卫条例及机制。只怕泄密是迟早的事。
实际上,李文革昨日就在节度府外院发现了一些托关系走门子来请见秦固地地方乡绅,让李文革连连摇头地是,外院竟然有许多治安曹的警察在维持秩序,而自己地亲兵们,则对这些情况视而不见,他们的负责范围,仿佛被缩小到了内院参军会议这个小范围内来。
“桂芝,这样不行。节度府的安全保卫工作还是应该以你为主,警察只是辅助,只能负责外围工作,明白么?这是机枢重地,宿卫之责重大,不容轻忽!”李文革表情严肃地道,话语中隐隐有一丝责怪味道。
张桂芝有些为难地苦笑了一声:“大人,自从康大哥回任独立营,您将大部亲兵都编回作战部队了。下官手下只有两个什兵力,这么大地院子,实在照顾不过来。”
李文革点了点头:“亲兵不是用来上阵打仗的,什么时候轮到亲兵上阵,这仗也就没得可打了!我这就给你编制名义,组建一个内卫营。”
“内卫营?”张桂芝轻轻念着这个新名词,却懵然不知其含义。
李文革点了点头:“内卫营与作战部队不同,其职责不在沙场厮杀,而在安全警戒。所以兵员素质相对要高。军中识字人要高。我明日便发布任命文告,你去秦长史那边要过此番科举秋闱士子的落榜名单。捡着那些贫苦人家子弟和流民子弟来招纳。内卫营的编制一如步兵营,五都十队。但臂章要配备专用臂章,我这便找人设计策画。内卫营不属作战部队编制,不归司马统辖,只向我负责。帅府内外,包括相府的安全警卫工作要由内卫营一体承担起来,由你担任八路军节度内卫参军事,兼内卫营指挥,这两个职务一文一武,按例不能兼任,等你熟悉了参军事的职分,我会另外任命一名指挥听你差遣调度,并从此次科举的学士中抽调两个来任你的书令史,把帅府的安全保卫工作班底搭建起来!这件事情现下做,已经有些迟了!”
张桂芝眨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虽然愚钝,最近地事情也听说了不少,这个“参军事”貌似是个了不得的紧要官衔,正七品,作战部队的营指挥只有正八品到从八品,康石头这个骑兵独立营指挥目前是军中军衔最高的营级军官,也不过才是从七品的诩麾校尉,自己目前的军衔不过是个御侮副尉,职不过指挥参军,品秩从八品下,一下子跳过四级成为正七品上的节度参军事,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也未免太少见了吧?
李文革却不管他的胡思乱想,连珠炮般交代道:“内卫营编制九个步队一个骑队,骑队为帅府通讯队,每日均应有一个队兵力专门负责在帅府正面地两道大门处设置岗哨轮值,一个队兵力负责外院长史书房和司马中军的安全保卫,一个队兵力负责参军事会议和白虎节堂的安全保卫,一个队兵力负责相府安全保卫,另有一队兵驻扎在帅府后门处以策应机动以备不测,给你配备五辆四轮马车做为兵力机动之用。”
张桂芝一时间也领会不了这么多内容,只知道大帅如此认真,自然有他的道理,因此只在心间一件一件将这些交待死记下来,等到下去自己再细细琢磨。
李文革想了想,补充道:“两名令史到任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建立内卫押班轮值制度和出入证制度。帅府外院的出入证必须要有秦长史和周司马的签字用印,内院的出入证必须要有我本人的签字用印,相府地出入证必须要有李相公本人地签字用印,帅府内院出入证可通行于外院,但不得通行于相府。凡是没有出入证的人,无论其是官身还是平民,进出帅府相府一律要登记通传,何时到来,有何等公务,找何人接洽,停留多长时辰,都要一一登记在册,由接洽人签字署名为准。”
“总之,内卫地职责就是宿卫帅府相府安全,职有专属,责当枢要,不求万无一失,但求有案可查!”李文革目光炯炯,掰着手指头认真仔细地对张桂芝交代道。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五章:君权神圣(8)
“夫唐季之乱,在于君权之不彰,藩镇之祸,在于边帅之权重。中国之大,西起祁连,东连大海,南比越夷,北据幽蓟,道路州县,纵横阡陌,高山大河,亘跨千里。州官良莠,县吏贤愚,天官任以才历,兰台劾之品性。而自贞观以降,用人之道首重治道,德行荒废,肃政徒有虚名,制中书则有效,察地方即无能。君主依赖边帅,不为无因;朝廷封拜节将,亦是恶果……”
柴荣坐在中书门下省内,静静聆听着王仆以抑扬顿挫的声调解说着藩镇局面形成的前因后果。
自他封王以来,每日一个时辰的听史功课风雨不辍,用郭威的话讲:“不识字,不足以治百官,不读史,不足以知兴替。”
王朝兴替大事,便是所谓的“史”。
王仆的学问是好的,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很善于理论联系实际。
柴荣等到他停下喝水,这才笑吟吟插话道:“先生说的似乎是个死结,自秦以郡县代州之封建,此结便已经结下了!偌大中国,一封信从关中河南送到广州泉州快马也要跑上两个月,若是送至黔中百越之地,只怕半年不止,如此非是朝廷愿意不愿意设藩镇的问题,实是有些地方自然而然成藩镇,势之所然,术岂能止?”
王仆沉默半晌,道:“汉初本无所谓州,刺史亦不过是巡查纠劾之官,此制一久,终成十三部州之设,非但刺史成了常设之官,就连州牧这等手握数郡军政大权的职事亦成常制,形同诸侯,朝廷不能制,三国之乱,实乱于此。魏晋削去了刺史州牧之权,却不得不赐掌军都督以白旌黄钺。以制地方,十六国之乱,亦乱于此。唐初州郡已是封疆,却终归拗不过这势,最终还是生出了节度使这等怪胎,国朝用治。若不变其势,法术皆是小道,百年之内,或许无事,五代之后,必生祸患!”
柴荣叹了口气:“如之奈何!”
王仆抬起头道:“大王若无远虑,则削藩不过是饮鸩止渴,削得眼前,须削不得后世!”
柴荣兴致勃勃问道:“唐太宗若用封建。可免后世之乱乎?”
王仆毫不犹豫答道:“免不得!”
柴荣问道:“却是为何?”
王仆道:“周公封建。是使蛮荒之地成诸夏腹心;汉高封建。是使穷困之壤成无为治土。而唐太宗之封建。是裂国土而茅王子功臣。徒遗祸乱之源。难收治化之效。若文皇能有大智慧。封建魏王泰于百越东海。封建高宗于燕蓟之巅。则贞观无丁亥之变。盛唐无安史之乱。如此封建。才显封建之真意。奈何。以魏王之宠。涉东南无异发遣。太宗何忍?”
柴荣默然。
王仆一番话说到了问题地根子上。封建地要义是为了使无力顾及地边疆蛮夷之地成为中国地腹心领地。本质上并不是为了酬劳功臣宠爱子侄。
大到一国。小到一家。都是这个道理。
千年大族最忌讳地两个字就是“分家”。族中人口不管多么繁茂生息都不分家。这不仅仅限制了家族势力地发展。同时也使得族中大多数才智之士被埋没。这样地千年大族。在科举制兴起之后日渐颓落是必然之事。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中央集权的效率无疑远远高于封建诸侯,然则这个效率在到达了一个限度之后只会发生衰变,这个限度就是信息地传递距离。
历代王朝的兴衰,其实就是一部中央与地方的斗争史。
中国历史上的盛世和乱世之所以会交替出现并乐此不疲地循环往复,根源就在于此。
中央集权的要义是下级服从上级。地方服从中央。一旦有下级不肯服从上级,有地方不肯服从中央。就会被视为叛逆受到征讨。这也就导致了稍具规模的地方势力集团在形成之初就立刻将中央政权列为生死大敌,而不是将中央政权视为潜在靠山。
在理论上,中央政权希望中央地威权永远不要受到挑战,永远不要有地方藩镇出现。
但是实际上,这是做不到的!
除非信息的传递速度有一个质的飞跃。
君王在宫墙之内随便一句话,就能在万里之外的边疆地区成为最高指示,这起码是无线电通讯普及之后才能真正出现的景象。
一直到李文革同学所处的那个时代,人类的信息传递实际上仍然被限制在一个层次以内。
试想一批地球人乘坐接近光速的飞船离开地球去寻找新地家园,若干年后他们找到了,他们在该星球上繁衍生息发展文明。人们或许会想当然将这颗星球视为地球的殖民地,实际上绝非如此。
两个相互之间只能用光进行信息传递的星球之间要实现政治联系,实在是太难了。
中央政府地一道命令发到新的星球需要一百年,这一百年间沧海桑田,这道命令发到时基本上可以被直接送进博物馆了。
一个政府的威权范围,与其时代的信息传递速度直接相关联。
这个规律,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政治规律之一。
柴荣不懂这些,但是王仆的话他却是听得懂的,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然则不削藩,天下何能一统?战乱何能止歇?百姓何能安康富足?”
王仆淡淡道:“削藩不是根本之道,但亦不是不能削!”
柴荣眼中神光一闪。
王仆笑了笑:“所谓削藩,其实不是见藩就削,削谁不削谁,为何削,为何不削,这是一门大学问!”
柴荣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王仆道:“譬如李彝殷割据西北,勾结契丹北汉,屡次寇延庆,这个藩镇朝廷无力则已,若有余力。当属必削之例。为何?此边镇无论文字、语言还是营生之道迥异中华,视外敌为倚仗,视中国为寇仇,这等藩国于我有百害而无一利,是以非削不可!”
柴荣笑了,他已经明白王仆的意思了。随口接过话头道:“而李文革的八路军则截然不同,其非但与朝廷同文同种,更视朝廷为靠山,与异族夷狄势不两立,这样地诸侯,用得好可以为朝廷之藩屏,其能保境,亦能安民,甚至有开疆拓土之功略。虽形同独立,实则诸夏衣冠一偏枝,这样的藩镇。自然是用不着削的了。”
王仆笑道:“大王也应该知道李怀仁对北汉使臣的答复了?”
柴荣点点头:“多亏先生在延州的诸番布置!”
王仆又道:“还有一层,李文革虽然自立之心昭然,然则其远在关中,与汴京有千里之隔,朝廷诏敕,出了潼关便几同废纸。而天平军则又不同,其镇居河北膏腴之地,历来是中华固有之疆域,更何况与京畿仅一河之隔。肘腋之侧,更是朝廷北伐之咽要,国策所系,断不容藩帅割据。恕臣直言,异日大王挥兵北伐,李文革是助力,而王殷则是拦路之虎……”
柴荣点了点头,笑吟吟反问道:“然则若是李怀仁坐大,尾大不掉。先生焉知其不能反噬关东?”
王仆躬了躬身子,昂然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这说的其实同样是一个势字。若大王内修文治外强兵备,使民富国强,则李文革纵使兵强马壮,亦不敢有问鼎之志。若是大王不能仰万民之望,内不能富国,外不能强兵。则胡虏南下之危亦在旋踵之间。陈涉揭竿之险隐在稼穑之内,朝廷失鹿。天下逐之,李怀仁纵然兵不满万,或为有道之人亦未可知!”
这番道理说得富丽堂皇,却不由得柴荣不点头:“说到底还是自家事,自家强盛,自然不惧外藩觊觎,自家疲弱,社稷亦不得一姓自专!”
王仆道:“大王最敬唐太宗,臣亦敬之,不过臣敬的不是其文治武功,而是文皇以民为本之治道。社稷如舟,庶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诚千古之论。李文革此人臣观察良久了,臣在延州,曾以魏武帝刘寄奴相试探,实则在臣心中,其人才略或许不足,然则其行事言语,谓之远见卓识毫不夸张,臣以为曹刘辈亦不可比,勉强比之,李怀仁颇有汉高之风。大王若是不能奋发图志,砥砺自强,被他比将下去绝非不可能之事,还望大王时刻以之自警!”
“汉高祖……”柴荣地语气中,竟然透出了几分羡慕的味道。
王仆抬起头道:“大王,无论是王殷还是王峻,其根基不稳,用法用术,皆可轻松应对,唯有李怀仁,其貌似浅薄粗鄙,实则根基牢固,非用势不可轻除,大王若无十足准备,切切不可轻动!”
柴荣笑了笑,道:“一道分封诏,李怀仁想必恨我入骨了吧!”
王仆也笑了:“大王自有大王地难处!李怀仁虽然不大读书,人却是极聪明的!”
柴荣看了看王仆,叹息道:“天下人能看得懂孤这分封之举的,只有父皇与先生了!”
王仆苦笑:“陛下其实是好心,只是一番安排,全然没有尊重李文革自家的想法。这也难怪,陛下久经沧桑,不免视李怀仁为晚辈后生。这一层,大王却是不敢托大地!”
柴荣点了点头:“入为枢密也罢,出典禁军也罢,总要李文革自家愿意才好,可惜此事不能明着问,只能投下一颗石头,再看水面的回波了……”
王仆道:“李文革不愿意,这是显然的事情。然则即便大王亲笔书信相询,亦未必便能寻得真情,李文革再托大,也不敢正面回绝大王。如此一棒子敲下去,虽然冒些风险,总算看清了李某的真实心意,也算值得了。枢密使职在中枢,权柄过大,断不能所托非人……”
柴荣心中最佳的枢密使人选其实就是王仆,这一点这君臣二人心照不宣,此刻见王仆老大不客气说出这番话来。柴荣心中暗笑,却也不去点破,转而问道:“我那位七伯如进入了京,上表奏请南郊次祭,咄咄逼人若此,先生可有对策?”
王仆淡淡一笑:“陛下是明白人。自然会有明断,大王职分所系,与此事上不必多言!”
柴荣点点头,他心中也是这么想地,口中却道:“无论是秀峰相国还是我这位七伯,都视孤为小孩子,孤只是忍不下这口气罢了!”
王仆想了想,道:“说归说,做归做。大王是准备承嗣大宝地储君,话可以一句不说,但有些事情当做则做。否则朝中文武,难免以为大王软弱,存了轻视之心!”
这句话说到了柴荣的心坎上,他问道:“先生之言深合孤意,却不知计将安出?”
“扬汤止沸,莫如釜底抽薪!”王仆笃定地道。
“哦?”
“王殷此人将兵其实不成,其人广揽金帛,只肥了自己,麾下将校。多是陛下及大王当年留守时所拔擢之旧人,大王如今当政,当广示旧部以恩惠,如此王殷在都中,实际不过一土鸡瓦狗耳!”王仆款款说道。
“王文伯今日又在禁中为晋王讲史?”冯道裹着大氅坐在相府庭院当中,昏花地老眼一面努力瞧着院中精致一面淡淡问道。
“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三司李谷坐在一旁喝着茶应道。
“那是个难得地书生,聪明睿智还在其次,尤难得的是勇于任事,便此一条。就是老夫也及不上啊!”冯道缩了缩脖子,感慨道。
李谷容色平静,没有搭话。
“王殷弹劾晋王的表章,主上看过了?”冯道问道。
“看过了,已经发回中书门下了!”李谷答道。
王殷入京带地随从太多,其中不乏惹是生非之辈,前几日他的几名亲兵在南城骑马过市横冲直撞,被开封府巡检潘美率人当街拿下,一顿板子打得这些桀骜武夫鬼哭狼嚎。王殷大怒。当日便闯到开封府去兴师问罪,当日轮值的推官恰好是王仆。王仆虽然交还了这些亲兵,却义正词严告诫王殷要勒束部众不得生事,王殷眼中哪里放得下王仆这等小人物,当堂便怒骂起来,王仆却不卑不亢,冷冷回了句“当今天子姓郭不姓王”便令衙兵将王殷等人赶了出来。
受此奇耻大辱,王殷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当日晚间便拜表参劾晋王柴荣治署不严唆使书吏侮辱朝廷重臣。
他是节度使,表章不经中书门下,直接由枢密院递入内宫。
昨日表章由内宫发回了中书门下,诡异的是,上面连一个字的批语都没有。
皇帝再次将皮球提到中书来了。
李谷轻轻摇头,国家多少事情,王殷还如此胡闹,皇帝偏偏不表态,和宰相们斗心眼。
此事柴荣已经声明回避,但中书三位宰相,却谁都不肯来拿这个主意。
若是下敕申斥乃至罢黜王仆,无疑立时得罪了储君,眼见皇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万一储君即位,王仆铁定是要大用的人,平白无故,谁肯招惹这个大敌?
然则王殷也不是好惹地,他是拥立功臣,节镇之首,又是皇帝的结拜大哥;柴荣掌管中书门下,若是中书门下驳回了他的奏议,他只怕立时便会拜表参劾三位宰相逢迎柴荣处断失当,这等晦气事,自然也没有人肯出头。
这种飞来地麻烦,谁肯招惹?
“正事还忙不过来,谁顾得上他!”李谷道。
“拖一拖也好!”冯道点了点头。
李谷看了一眼这位四朝元老,延州的封建疏,皇帝发到他府侯他裁断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了,这老家伙却仿佛没事人一样便这么拖着,皇帝却也不问,也是咄咄怪事。
冯道有些困倦,两眼耷拉着道:“如今好多大事,轻重缓急还是要分一分的,这种事不是急务,晚些处置无所谓的!王殷那匹夫若是敢参劾中书,自有老夫顶在前面,你们放心就是!”
李谷苦笑:“延州的事情,令公也该有个处断才是!”
冯道抬起眼皮,似乎才想到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是上次宫里发来的那道表章吧?我这阵子身子不爽,还未曾看呢!”
李谷郁闷得险些吐血,却又不好说什么:“令公还是早日处断地好,中书那边都等着呢!”
冯道轻轻摇了摇头:“你们怎么看?”
李谷道:“封建之权是君权,连中书两府都无权置喙,李文质等人擅请封建,是僭越,就算不治罪,总要严旨申斥才是。这个例子开了,各地诸侯岂不都蠢蠢欲动,那还得了?”
冯道冷笑:“何为君权?”
李谷愕然。
冯道拄着拐杖缓缓站了起来:“所谓君权,不过是代天行治之权罢了,何为天?君上为臣子之天,社稷为君上之天,万民为社稷之天。所谓君权,实为民所授,老百姓喜欢姓郭的当皇帝,当今才能坐稳大宁宫,老百姓不喜欢耶律德光这个外来人,他便得夹着尾巴逃回北方去。君权……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说神说圣,都是自家编的鬼话,黎庶是神,百姓是圣,君权之神圣,皆因其背后便是民权,若论起君权,李文革那点子破事,远及不上大河河工来得紧要……”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六章:郭雀儿(1)
“朕还没死,天塌不下来……”
郭威将中书的请安折子随手放在榻上,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兵部尚书王易、枢密承旨魏仁甫、翰林学士窦仪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
自从皇帝生病以来,便罢了三朝,有明诏内外事白晋王决之,最近这一个来月,郭威索性连宰相们也不大见了,前些日子范质等人因王殷意外回京,上表奏请恢复初唐的中书门下宿卫制度,也被皇帝驳回了,朝野上下都在猜测皇帝的健康状况,这么个中外疑惧的当口,郭威的态度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了。
王易看了看身旁侍立的二人,想说话却又不敢开口。他接任兵部尚书还不到一个月,此次受到皇帝召见纯属意料之外。魏仁甫和窦仪则不同,这两人品秩虽低,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天子近臣,宰相们见不到皇帝,他们却天天都能见到。
窦仪从广顺元年开始便为皇帝草诏,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此人文笔快捷性情谨慎,虽然没有大才,作为侍臣却是皇帝极信任的。魏仁甫今年只有四十二岁,正当壮年,如今枢密院正副使出缺,王仆以下便是他了,而王仆兼任开封府推官和晋王府詹事,辅佐柴荣主理中枢,枢密院的日常机要便均有此人权处分,虽然朝中知道他的人较少,但仅凭此人此刻能够出现在皇帝病榻前就可以知道,其前程绝非窦仪可比。
晋王要用王仆,皇帝也需要在枢密院内有个能信任的臣子,此人难道便是?
“冯令公的病还没好?”郭威轻声问道。
“似乎还没有!”窦仪答道。
“朕和他总该有一个好人,以前朕身子无恙,他病病也无妨;如今朕既然起不来了,他的病也该好了!”郭威的话语中似乎略带讥讽之意,语调却又平淡异常,听得三人均是一愣。
“窦仪,你去令公府上。把朕这几句话告诉他!”
窦仪愣了一阵。才惊醒道:“是。臣领旨!”
“道济。王易说地这件事。枢密是如何议地?”郭威将目光转向了魏仁甫。
魏仁甫没有看王易。恭谨地答道:“李文革是节帅。冯继业不是。其一也;李文革出兵平夏。是请了旨地。冯继业擅据盐灵。朝廷并未允认。其二也;李文革兼庆州。是为朝廷通盐路。冯继业出盐州。是以青盐肥自身。枢密合议。当允文革所奏!”
郭威点点头:“王仆怎么说?”
窦仪和王易听了这句话心中都不禁凛然。魏仁甫却全无反应。依旧规规矩矩奏道:“王仆以为。为朝廷威信计。当伐灵武!”
郭威看了看王易。王易躬身道:“臣在禁中。与三位丞相商议。范相以为当伐。李湘反对。王相以为当允李怀仁所请!”
郭威点了点头:“去过晋王府了么?”
“去过了,晋王以为文革所请不宜驳。但亦不易颁明诏!”王易答道。
“兵部的意思呢?”郭威问道。
王易道:“冯继业此举形同举逆,不可姑息,若不讨伐,诸藩效仿,朝廷威信,荡然无存!”
郭威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道济,你以为呢?”
“不妥!”魏仁甫毫不犹豫地道,“李相虑的有理,朝廷没有多余地钱粮。禁军如今正在整编,出兵无论多少,对三司而言都是个大包袱。况且正值秋高马肥之际,契丹才是朝廷要竭力应对的大敌。”
“那青盐呢?”郭威轻轻问道。
“青盐的事情年初已有定论!”魏仁甫答道,“李文革护卫盐道,这是已经有明旨的事情,不宜再做变更!”
“李太尉已经据有四州之地了!”王易轻声道。“尤其如此,更不宜有所更张!”魏仁甫这回没等郭威开口,直接反驳道:“武部。朝廷若是直接出兵。实则是直接告诉李文革和延庆镇,朝廷已经不信任他们了!”
郭威笑了。
魏仁甫十分认真地问道:“武部。若要平灭朔方军,需要多少兵力?”
王易道:“不少于一万……”
魏仁甫道:“枢密和殿前司以为至少两万!”
王易无语,魏仁甫道:“实际上两万也远远不够,讨伐灵武,势必借道延庆,李文革允不允?假道伐虢的典故世人皆知,李文革岂能不知?”
魏仁甫沉毅地问道:“武部以为,要应付李文革和冯继业两军,需要多少兵力?”
王易叹了口气,他苦笑道:“魏大人说得是,臣计虑不周!”
郭威轻笑了一声,今日议了这么久,他已经有些困乏了,这位大周天子缓缓道:“上兵伐谋,朕既然年初将边事托付给了李怀仁,此刻断然没有反悔的道理,这个意思,你们给范质他们说说罢!”
“是……”三人齐声应道。
十月地盐州,战争的味道已经从东部的山区渗透到了盐池湖四周的镇甸和村寨,往来在山间道路上的灵州军队和不时出没在这一代的延州兵让盐州的土著居民和平夏牧民都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情----盐州的局势,正在变得越来越紧张。
受平夏战争的影响,定难军当局和八路军当局在初期根本没有余力顾及盐州,这是盐州之战初期朔方军长驱直入几乎占据整个盐州地根本原因。
在广顺三年六月平夏战争开始之初,盐州的局面是北部的归仁、怀德等县控制在定难军手中,中部地白池则控制在朝廷的三司盐政手中,南部的五原定边在八路军庆州部的叶吉家手中。
朔方军趁着夏州战事正酣的时机东进,突然出现在白池县西,盐政署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拱手献城,朔方军三个营趁势沿着盐庆道南下夺取了叶吉家的五原。
沈宸率部西进以来,采取逐步蚕食零敲碎打的战略首先以夏州地长泽为前哨经略盐东山区,在盐州东部站稳脚跟后。便开始对朔方军渗透进山区的前哨部队进行逐一打击,朔方军地部队分散在几个战略方向上,本来就捉襟见肘,在连续损失了数百人之后终于退回了盐庆路以西,将东部山区完全让给了八路军。
八月初八,沈宸率八个步兵都越过盐庆路穿插进入西部山区。在白池县西伏击了朔方军的运粮队伍,击溃朔方军两营六百多人,斩首一百五十五。至此朔方军在盐州之战当中损失的兵力已经超过了一千,剩余兵力已经不足以维持全面的战线。冯军地统帅灵武衙将郭淳裕被迫收缩兵力,放弃五原将剩余兵力向白池方向集结。叶吉家顺势于八月底收复五原。
沈宸在白池大捷之后没有立即回撤,在白池以南的山区内又停留了将近二十天,直到灵武方面的援军三营步军和两营骑兵抵达白池之后才向东撤退。
如今盐州的局面是朔方军占据了西部和中心位置,而八路军却在东南两面对其形成了军事威胁。
从兵力对比上,白池朔方军暂时还占据着优势。拥有将近十个步兵营三个骑兵营将近三千人兵力,其中战力最强的是冯家地五营家兵。
九月份沈宸在五原进行了兵力整编,将原先的夏州团练荆海所辖下兵力整编为丰林独立团。这是李文革批给他的番号,同时魏逊从延州本部调拨了十八名监军军官充任这个新团的监军。经过九月份一个月整训,丰林独立团正式成军,下辖十个步兵都将近一千人。
此刻八路军集结在盐州地总兵力已经达到两个步兵团一个骑兵营总共两千五百人,如果加上叶吉家的族兵马队已经超过三千人,若是加上荆海在夏州西部征召的团练,总兵力将超过三千五百人。
李文革对于西线战事地关注程度越来越高,十月初五,康石头率二十名骑兵抵达五原前线。他虽然只带来了二十个人,但这二十个人却令沈宸欣喜异常,因为这是二十名党项鹞子。
李文革在解除了平夏武装之后将其大部送往京师献俘,但截留了全部鹞子侦骑,他将这些人编成一个学兵营一股脑塞进六韬馆进行整训,康石头兼任这个学兵营指挥。
三个月的整训对于这些早已熟悉野外生存作战各种技能地鹞子而言并没有增加什么新地技巧,更多的是纪律和忠诚方面地教育培训。当然,简单的绘图和通讯联络培训是少不了的。
李文革并没有指望通过这种短期训练就能将这些党项精英培训成自家战士,对于这些鹞子。他准备慢慢转化吸收,这一次派出的二十名侦察兵,基本上都是出身奴隶或者八部别姓家族地战士,这些人与拓跋家上层联系较少,同时在平夏军当中也不同程度受到一些猜忌和排斥。
“攻玉来得正是时候,决战之势已成,我正愁斥候力量不足,大人派你来,可真是雪中送炭了!”沈宸喜形于色。拉着康石头的手便往内堂走。
“攻玉”是李文革给康石头新取的字。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意。
沈宸的中军设在五原城外的一个寨子里。城内条件虽然略好,却不方便整训军队。
“大人和虞侯司一直在等都司的方略,下官来前,大人曾经面授机宜!”康石头并不客气,面对沈宸这个八路军中实质上的二号人物,他并没有过多寒暄,几句话之后便单刀直入将话题说开。沈宸点了点头:“我知道,不知大人有何训示?”
“大人以为丰林团整训完毕之后,前线我军兵力实际上已经具备反攻能力,但反攻之目的不应以夺回白池为核心,而是应以切断敌军回路全歼敌军主力为根本。大人说,他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只要能将敌军全军歼灭在盐州境内,五原城便是得而复失也没有关系。”康石头简单明了地说道。
沈宸笑了笑,挥手命室内的亲兵和虞侯军官出去。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康石头两个人,沈宸伸手自怀中抽出了一张地图。
他一面将地图铺开。一面道:“灭军为上,攻城为下,大人这个方略自然是对地。白池县县城其实并不高大,攻城和守城其实区别不大。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打算打白池。”
康石头看着沈宸展开的地图,神色凝重起来。
这是一份详尽之极的地图。整张图被纵横线划分成了一个个巴掌大小的方格,地图上面用等高线标注着一个个高地丘陵山脉河谷,同时用细炭笔标注着敌军的驻扎地和兵力番号。康石头越看越是佩服,从这幅图上看,盐州境内的敌军情况几乎一目了然,有这样一幅地图在,沈宸实际上已经可以从容布置了,敌军人数虽众,但从大势上已然失却了先机。
看毕。他摇了摇头:“看来大人是多虑了,下官来了也无甚用处了!”。
沈宸笑笑:“攻玉不要谦虚,我正有难处。非攻玉无以解之。”
见康石头不解,他也不解说,直接问道:“若是你,这一仗怎么打?”
康石头也不客气,指着地图道:“以一个团兵力沿边墙北麓北上,奇袭六重关,控制两道关墙,切断盐州敌军退路。然后留下一营兵力驻守关隘,集中三个步兵营一个骑兵营的兵力在野外机动。伺机而动,若敌军回军则伏击之,若敌军不回军则封锁白池四州镇寨,坚壁清野,如此两月,饿也饿死郭淳裕!”
沈宸默默点了点头:“初时我也是这么想地!”
康石头诧异道:“初时?都司另有妙计?”
沈宸笑笑:“谈不上妙计,有个想头,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须攻玉助我一臂之力!”
康石头当即抱拳:“都司请讲!”
沈宸的手朝着地图西部一挥手道:“攻玉往这边看!”
康石头看时。沈宸指地却是关墙以西灵州地郡县地图,山川形势一如东面,但炭笔标注明显要少得多。
康石头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却依旧不大明白:“都司请讲便是!”
沈宸道:“你看这道关墙,有什么想头?”
康石头看去,沈宸所说的关墙便是古秦长城,两道关墙在六重关处交叠,灵州通往盐州地道路就在此处通过。这道关墙东南一直延伸到夏州东南部,以青岭门为东段起点。西北一直延伸到黄河东岸。渡过黄河便是灵州北部重镇安静。
他张大嘴抬起头:“都司要攻灵州?”
沈宸没有点头,却开口道:“兵法上说攻其必救。我们占据六重关,固然能造成关门打狗之势,然则郭淳裕也是冯家骁将,久战沙场,其未必能够中计出兵。而六重关是关北重镇,灵盐咽要,冯继业是不得不救地,因此实质上六重关很可能成为我军与敌军决战之地。虽然说如此决战主动权依然在我不在敌,但一来此战我军兵力并不占绝对优势,二来纵然获胜也是惨胜,我军后继无力,取灵州的事情只怕就要拖到明年甚至后年了……”
康石头点了点头,沈宸对敌军的分析相当客观,他虽然聪明,然则年纪毕竟还小,眼界不宽,因此着眼立足都是如何打赢眼前这一仗,而沈宸一上来提出的战略目标就是取灵州,这便是两个人的差距所在。
沈宸道:“我军此战的目的是与朔方军进行决战,而决战之目的是为了攻取灵州,因此郭淳裕所部虽然是冯家主力,但却并不是我军此战的主要目标!”
康石头双目灿然生辉:“都司地意思是围魏救赵?”
沈宸点点头:“是这么想的,我准备以延川、丰林两个团和保安骑兵左营兵力沿边墙南麓北上,以一个月为限进入黄河谷道平原,伺机渡河,在西岸进行机动,只据村寨,不攻县城,调动敌军主力出城,同时调动郭淳裕部回师,以逸待劳,争取在灵州境内打上两到三仗,只要今年冬天我们能够在灵州站住脚,坚持到明年开春,灵州便是大人麾下的第六个州了!”
康石头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沈宸叹了口气:“可惜现在准备还不够充分!”
康石头问道:“都要哪些准备?”
“主要是冬衣!”沈宸道,“延川团在夏州整编后改善了装备,丰林团目前连军装都还没有统一,甲仗倒是充足。但是眼见秋季将过,天气渐渐凉上来了,我军劳师远征,还要渡河,不能指望厢兵支援,因此出发之前两千五百件冬衣是不能少地,否则全军在西岸呆一个冬天,冻也要冻死了,另外就是要在西岸设村镇治政,否则没有官署后援,军队便没有周旋的余地,要以两千五百人对付灵州全军,兵力肯定不足,需要随时征集补充,因此一个州署和团练编制是不可少的,我前天给大人写了一封信,将这些困难都讲明了,还有一样,我写进去了,不过既然攻玉来了,事情便好办了!”
康石头已然彻底服了,拱手道:“都司只管吩咐便是!”
“给你二十天,带着你的人,将东岸的敌军驻扎部署情况给我摸清楚……”沈宸指着地图说道!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六章:郭雀儿(2)
庆州州治城北的十里铺这天早上热闹得紧,原本供贩夫走卒们歇脚乘凉的茶棚内如今坐满了身着绿青两色公服的老爷们,拉拉杂杂足有三十多人。整个庆州六七品的官吏也不过数十人而已,因此这批人的身份也就愈发耐人琢磨。和那些寻常官老爷不同的是,这些官员们没有车辆随从,一人只有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他们的神色中有些兴奋,又略带些期盼,其猥琐状和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讲求风度修养的官员差别甚大,更加令人疑惑。
何岩坐在这群人中央,身穿绯红色官袍,眉宇间颇有些不羁之色。
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是个从八品小吏,在郭彦钦幕中供一份闲职,在这样的乱世当中,似他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既然跟了没出息的主子。自己也就极难再有什么出息了。却不料延州李文革入主庆州,竟给这西北边陲带来了百年未有之大变,自己这个穷生的落魄命运也由此而改变。
在李文革到来之前,他这个法曹参军事除了身上一件官袍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现在,他除了身上那件新做的绯红色官袍之外依然是一无所有。
但是现在他有了权力。
从五月份高绍元入主庆州以来,庆州八县的司法治安大权就抓在他何岩的手中,尽管名目未定,但是在州府体系中,他俨然是庆州的二号人物,这等大权在握的感觉是他从所未有过的。本来此番官制更化,若不出意外,一个正六品的庆州按察主事是绝跑不掉的。
因此前些日子李文革召他至延州,将另外一个选择摆在他面前时,他很是挣扎犹豫了一番。
然而他终究选择了那个吉凶未卜的前程。
没有别的原因,生逢乱世。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天下姑且不论,自李文革崛起西北以来,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关中地局面要变了,在这么个万花筒般地时代里,个人的成就基本上取决于格局而非才智。一州司法行政长官的前景虽然不错,但是何岩又岂能满足?李文革的未来目前尚不可知,焉知其不是另外一个刘亭长?这一步走对了,不要说一州一郡,列部封侯也不过是等闲事。
于是他断然做出了抉择。
他现在地职务。叫做同知八路军盐灵军政使司事。兼判灵州政事。从五品上。
无论是从五品还是正六品。何岩并不在乎。这些差遣毕竟不是朝廷经制之衔。他看上地是这份差遣所代表地独掌二州行政地权柄。尽管这两个州绝大部分还在灵武节度冯继业地手中。
沈宸地密信发到延州之后。李文革在自己地参军会议内部进行了小范围讨论。随即发布了三道节度使命令。命令在盐州前线成立八路军盐灵军政使司。任命沈宸为八路军盐灵军政使兼知盐灵军政事。任命何岩为同知盐灵军政司事兼判灵州政事。其余军政司曹科吏员。一体由两人保荐。
让何岩更加激动地是。李文革在军政司框架下设立了盐灵方面行军司和朔方缉捕抚慰司。沈宸任行军司都指挥使兼都监军使。何岩出任副都监军使兼缉捕抚慰大使。
这意味着。作为一个文官。何岩拥有了分领部分军功地机会。
这在八路军军政体系内是独一无二地。
无论是文章、萧涯离还是自己的老上司高绍元,虽然封疆州郡,却终归只有行政大权,没有军权,便分不得军功。陆勋虽然军政大权一把抓,然则他是武将,兼领行政不过是权宜之计。就算其功劳再大也是在军内晋升。捞不到文官的地界来。而他何岩,虽然此番只是兼领副监军使。这毕竟是个实实在在的军职,按照军制。未来是可以按照军功受领爵位的……
前程未卜,前程似锦!
他看了看日头,起身清咳一声,顿时将众人地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什么时辰了?”他冷着脸问自己的随从。
“大人,卯时二刻已经过了!”随从毕恭毕敬地道。
何岩皱了皱眉头,淡淡道:“从今日起,不许再叫某大人,军中只有一位大人,那便是太尉!”
随从十分诧异,暗自咕哝着不叫大人叫什么,咽了咽吐沫应道:“诺!使君!”
这一声“使君”叫得何岩浑身舒坦,他望着几个远远气喘吁吁赶来的属官,脸上**了一丝笑容,缓缓起身道:“不等了!”
那随从退下,何岩转过身冲着众人一拱手:“诸位同僚,自今日起,何某便要与诸公同署共事了。朔方抚慰司便是未来的灵州节度判官署,管的乃是一州之民政。然则灵州现在冯贼之手,我等之治所便是前线,民政亦是军事,因此本官事先言明。自今日起,抚慰司行军法一如沈将军之行军司,今日是第一日,姑且从宽,等到卯时二刻。自明日起,日出而行,日落而歇,一日行程三十里,无论风霜雪雨,雷打不动。我们虽然是文官,然则此番赴前方亦是行军打仗,州府没有车给我们坐,没有马给我们骑,更没有乘舆让我们舒服,自本官而下,一律步行。我知道,诸位都是九月秋闱选上来的官,原本也是贫家子弟,想必这点劳顿原也不在诸位眼中!本官丑话说在前头,凡是掉队地,跟不上的,本官绝不等待,州府配属抚慰司三十二名员额,最后剩下多少人本官就用多少人,若是途中全数掉队,本官便一个人撑起这个抚慰司!”
“这个何岩,倒底成不成?春秋兄有什么意见,说来听听!”
李文革叉着手坐在座位上,脸上隐隐有些担忧之色。
储微言粘着胡须沉吟了片刻,缓缓答道:“此人热衷功名,虽然有些桀骜,内里却是聪明过人。想必不会辜负太尉!”
李文革轻轻叹息了一声:“这种战时三司制度。此番是第一遭实行,若是合用,日后要推广全军。何岩胆识才略都是有的,只是有些恃才傲物,我担心他和沈宸处不好关系!”
储微言笑道:“太尉任命君廷将军为军政使兼都指挥使,连都监军使也一并给了他,此举大是高明。何立山虽然与君廷分衙理事,毕竟头上有个军政司同知的名分,论身份是君廷副贰。便是在军中,也只是副都监军使,其无能干预军事,更遑论与君廷争权了!”
李文革苦笑:“这个任命,魏逊可是强烈反对的!”
储微言哑然,他虽然担任了节度府考功参军事,但是自知在延州文武体系中根基浅薄,魏逊这种手握重权的军头是自己绝对招惹不起的,想了想。他劝慰道:“文谦将军维护的是制度,并不是反对太尉的任命。”
李文革点点头:“设立监军本是治军制度之根本,此番用文官做监军,确实是破了例,魏逊地担忧并没有错,只是何岩地差事毕竟不同普通政务。其情其景,他若是制约不了军中将佐兵士,那些文官们根本无法做事!”
储微言不以为然道:“太尉过虑了,窃以为何岩为监军副使虽然破例,却并不坏制度!”
李文革十分诧异,就连他自己都承认自己对何岩的任命有悖于自己文武分治地体制规矩,更是对现有监军体系的一种破坏,若非实在迫不得已,自己绝不会出此下策。他看着储微言道:“春秋请明言!”
储微言道:“太尉治兵之道。在于监军逐级对置。而非文武互制。何立山虽然做了监军副使,却并无军衔。沈君廷在军中日久,军心咸服。其地位权柄,岂是何立山一介生所能撼动?况且军中团营都队四级监军军官均是文谦将军调教出地精锐之士,此等人心中只知有太尉,不知有朝廷,不要说何立山,便是君廷也不能阻止其与文谦将军暗通消息。此岂是一个监军副使所能扭转的?只要何立山不能随意撤换监军军官,他这个监军副使便不过是为了军政官员相互攻讦之时居中调解之用,说起兵权,实则是半分没有的。”
李文革点了点头:“若非此番出兵距离过远,要进行大范围无后方运动作战,原本不用如此措置!”
说罢,他揉了揉太阳**,随口道:“头痛的事情如此之多,真是有些招架不住了,早知如此,这个节帅不做也罢!”
储微言无语,这位大帅刚刚闹出了一出辞职闹剧不久,如今又开始说这等口不应心的虚言了!
李文革抬起头,问道:“细封还是没有消息吗?唉,我还真是有些想念这个脾气又臭又硬地家伙了……”
储微言愕然。
数百名八路军骑兵在广阔的平原上纵马奔驰穿插着,将仓皇逃窜的敌人不住地分割。敌军的军官将佐徒劳地呼喊着聚集部众整理建制,却一次次被杀牛悉摩率领的大队骑兵冲散截断,方圆数十里的平原上全是惊慌失措的藏才家战士,他们穿着皮袍葛衣,手中拿着简陋的木棒和身披骑兵甲手持骑兵弩制式漆枪的敌人作战,却很难给对方造成实质性地伤害。
在这个战场上零散展开的藏才家兵足有两千余人,然而在杀牛悉摩五百骑兵的机动打击下,这两千余人的大军却只有被动挨打疲于奔命的份。
东面的那条小河原本是全军地水源,如今却成了置全军于死地的天堑,杀牛悉摩的骑兵连续来回扫荡着小河沿线,将一群又一群勉强集结起来的藏才家军打散砸碎,将那些手中只有木棒的牧民赶下河去,看着他们在水中挣扎逃命,看着河水渐渐被染成了红色,丰州刺史王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在东面,远远地,一条黑线正缓缓朝着小河压过来,那是敌人的步兵,在经历了几场噩梦般的厮杀之后。王甲心中明白。靠骑兵的机动性来欺负敌人的步兵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幻想。如果说敌人地骑兵是恶魔,那么敌人地步兵个个都是魔王。那些身披铁甲五人一组缓缓进逼地八路军步兵行动不快,杀人效率却极高,三天前的那场战斗,不过短短几个照面,藏才族就在战场上扔下了将近两百具尸身,而敌军却没有一个人战死,连重伤都只有四个。
面对那些恐怖地步兵,你连投降告饶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没有时间停下来接受你的投降。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王甲绝望了。
“应天军和西南面招讨司还没有援兵来么?”王甲脸色灰暗地喃喃问道。
刚刚从肩背上将箭头挖出来的族弟王熏脸色惨白地摇着头:“来不及了,咱们败得太快了!”
王甲满嘴都是苦涩之味:“怎么办?”
一个七八岁的少年骑着一匹马自东面折了回来,他的身量太小,腿还够不着马镫,脸上却全是坚毅的神色:“阿爹,这战打不得了,敌人兵甲太过犀利,我们这是送死!”
王甲默然。
细封敏达骑在马上。杨利却是披甲步行,两人保持着一线,亲兵队地士兵们围在周围,缓缓向着战场逼近。
“快入夜了,看来全歼不可能!”杨利说道。
“我们兵力不够,不能把他们逼近绝境。”细封敏达点了点头。
杨利沉思了起来。
细封敏达看了看东面。道:“给杀牛传令,放弃这条河,他绕道上游过河,穿插到西面去。在这里和敌人纠缠不值得,只有拿下丰州,我们才能得到一个落脚之地。”,说着,他自箭斛中抽出了一支令箭,左手递了出去。
一个细封族鹞子传令兵接过令箭。毫不犹豫飞马驰了出去。
杨利抓了抓头:“这片地方到处都是河汊。走不出十几里就要过一次河,真是麻烦!”
细封两只眼睛熠熠生辉:“所以主人才要这片地方!”
杨利:“什么意思?”
细封抓起马槊往地上一插。然后提起来将刃锋递到了杨利面前,道:“你看!”
杨利看着刃锋上的黑色土壤。耳边却听细封说道:“只有表面上一层薄薄的沙土,下面全是湿润的泥土,这种地面,种什么长什么,这些藏才族不懂农耕,这么好的土地用来放牧,实在是糟蹋了!只要有足够的人力,这块地方一年四季都能种粮食,延州的土地种粮食一年只能熟一次,这里最少一年两次,这么好的地方,谁不想要?”
杨利点了点头:“还是大人高瞻远瞩,我们这些粗人,便是想破了天,又怎能知道大河北岸还有这么好的一块地方?”
“高瞻远瞩?”细封敏达嘴角浮现起一个讥讽地笑容,“那却也未必,咱们若是真个按他的说法沿着河谷北上,那就是傻子了。”
杨利咳嗽了一声,有些尴尬地道:“我在延州住了二十多年,子午岭也不是没上去过,我都不知道那上面居然有条路,大人又如何能知道?”
细封敏达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杨利诧异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那上面有条路的?”
细封淡淡道:“我是鹞子!”
杨利无语。
这次北伐,细封敏达带路,杨利才发现在延川道和马莲河道之间居然还有一条道路修建在子午岭山脊之上,只不过长年没有人走被植被覆盖住了。他没读过,自然不知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秦直道,这条道从关中直插漠北,曾经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条交通大动脉,不过这回走起来却颇费了一番力气,一千五百人的兵队一边清理障碍一面行军,七百里路程足足走了两个月有余。
“既然有这么条路,定难军南下,为何却从未走过?”杨利耐不住心中地疑惑,问道。
细封敏达一笑:“这条路人走起来好走,赶着大群的牛羊你走走试试!骑兵南下,自然是走水草丰美的河谷路,谁会从山脉峰峦之间去找路?”
杨利恍然大悟,却听细封敏达道:“这条路,不要告诉折家!”
杨利皱起了眉头:“你对折家不放心?”
“拓跋家没有覆灭之前,大家自然是朋友,如今拓跋家已灭,事情便不好说了,这条路有六百里路程在折杨两家辖区之内,他们卡住这条路,便会切断我们和延州之间的联系。我们劳师远征,远离延庆老营,所占据的又是膏腴肥沃之土,难免有人看得眼热想要过来分一杯羹,虽说折家杨家均不是贪婪之辈,但这种事情不得不防。一旦这条路被掐断,我们辛辛苦苦拿下了这块地盘,不是给那两家做了嫁衣么?”
杨利点了点头:“你的汉话说得越发好了,典故用得比我都精准。”
细封敏达一笑,没有说话。
这时,远方两骑远远驰来,细封敏达眼尖,早已看见其中一个正是刚才派出去传令的鹞子,眉头一紧,却见两骑驰近,那鹞子远远高声喊道:“杀牛指挥禀告,丰州刺史,藏才家大首领王甲,向八路军节度使右卫大将军请降!”
第二十六章:郭雀儿(3)
广顺三年十月二十九。八路军保安骑兵团右营和肤施步兵团组成的步骑联军在细封敏达和杨利率领下攻克丰州。大辽丰州刺史藏才家族长王甲举州而降。大辽应天军节度使行营和西南面招讨司闻讯之后向丰州方向派出了三百骑兵。这支小部队渡河之后遭到伏击。迅速撤了回去。十一月初五。检校太尉右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文革宣布在丰州设立河套军政司。以细封敏达为军政使。杨利任军政副使。军政司下辖行军司和抚慰司。行军使和监军使由细封敏达兼任。监军副使崔褒兼知抚慰司事。河套抚慰司下辖九原、丰安、永丰、西塞四县。
李文革对辽史不是很熟悉。他事先并不知道河套地区的藏才族在名义上早已向契丹臣服。因此在得知细封军与辽兵生冲突之后很是吃了一惊。吃惊归吃惊。这块塞上江南既然已经吃到嘴里了。自然没有再让出来的道理。李文革一面火速编成了两个厢兵营和两都新兵给细封敏达送过去。一面授权细封敏达在河套军政司和行军司之下组建八路军的第六个团----金城步兵团。这个团部分吸收了藏才族降兵。同时吸纳了一些身体健壮的牧民。以肤施步兵团的两个步兵都为核
此时沈宸率领灵盐军政司已经深入灵州境内。与延州之间的联络已经中断。当初随手布置出的两手散棋。如今俨然都展成了重要的战略进攻方向。以不足万人的军力维持七个州地地盘以及两条偏远战线。李文革第一次开始感觉到兵力不敷使用了。秦浩然等人关于延庆镇的疯狂设想再一次被提上了八路军的议事日程。
感到麻烦的不仅仅只有李文革。
此刻坐在汴京禁中中枢门下政事堂内的几位宰相。都紧皱着眉头思索着该如何化解这个棘手的麻烦。
辽国的使臣何鲁不此刻就在鸿胪寺馆驿坐等。这位出身旁族的辽使是来兴师问罪的。大周继承了先汉刘智远时代的对辽外交关系。虽然谁都明白双方迟早要兵戎相见。但在北汉还存在地情况下。两国还维系着最起码的和平共处关系。这个时候李文革冒冒失失一棍子敲在辽国的脚趾旁。自诩为北邦上国的大辽要是没有任何反应那才叫新鲜。
情势明摆着。李文革拿下丰州完全是自作主张。若是不承认其行为合法。天下清议汹汹且不说。朝廷与八路军的关系立时便要冷上八分。因为前次的分封推恩引的风波至今仍未过去。这个时候再刺激李文革。谁也不知道这个无法无天的藩镇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若是承认其行为合法。则意味着立时便要与大辽翻脸。如今郭威病重。王殷心怀叵测。京师内暗流涌动。这个时候打仗。实在不是个好时候。
此刻政事堂内地所有人心中都在暗骂。李文革这个家伙。实在是太会给朝廷找麻烦了。
“两国交兵。费兵费饷。无论胜负如何。吃亏的终归是朝廷。丰州之地却落在李怀仁手中。为此大动干戈实在不值!”范质摇着头道。
“擅开边衅。本便是桩大罪!朝廷与契丹站和。由不得他李文革!”兵部尚书王易道。
“也不能一味示弱!”枢密副使王仁镐不以为然道。“仗还未打。此时说胜负为时尚早。幽蓟十六州都在契丹手中。一个丰州又何足道?”
“枢密说得好不轻松。朝廷财用本就入不敷出。要打大仗。军费何来?须知契丹不是北汉也不是镇宁军。和契丹交兵。没有二十万精锐万没有胜算。却从哪里去募得这二十万猛士?”一直端坐在侧的王溥忍不住反讥道。
王仁镐是武将出身的枢密副使。思虑自然不及王峻郑仁诲那般周全。被王溥一激。不由得动了意气。他冷冰冰地道:“上阵厮杀不是在案头计算。若是诸位相公不想打便能够不打。自然最好。只怕契丹人不肯给诸位这个面子。某是厮杀汉。只知道既然人家打上门来了。无论胜负。只有硬着头皮杀起来看。胜了自然不必言。就是打败了。也不过退守黄河一线罢了。如今没有杜重威。晋王亦不是石重贵。辽狗想要再蹂躏一回汴京。只怕不那么容易!”
他这话说得颇重。连坐在上的柴荣都扫了进去。众人面色均是一变。
李谷重重咳嗽了一声:“王公不要动意气。这是中书议政。不是军中令。即便要打仗。也要先议粮议饷。京师禁军还在整编。侍卫亲军裁撤已有明诏。如今急切间可用的只有五万兵。还要提防北汉南唐趁火打劫。这点兵力够不够用。王公是沙场宿将。当比我们更清楚些!”
王仁镐虽然恼怒。却也知道李谷说的是实情。当下偏了头沉着脸不再说话。
李谷转过头。冲着柴荣拱了拱手:“大王是领政皇储。契丹使臣究竟如何答复。还请大王明示!”
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坐在席的晋王柴荣。只除了坐在柴荣下位置地中书令冯道。这老家伙是被皇帝传口诏硬生生拉回中书坐班的。此刻却像个入定老僧闭目不言。政事堂内的事情似乎与他没有半分干系。便是此刻李谷将球踢到柴荣脚边。也不见他睁眼正视。
柴荣此时的神色却令人越捉摸不透。这位储君殿下面上似笑非笑。又似感慨又似讥讽地轻声道:“有时候孤倒是真有些羡慕李怀仁。就说眼下吧。诸公皆是朝廷栋梁。且睁开眼睛看看。看看李怀仁在做什么。我们又在做什么……”
短短几句话。说得在座诸人脸上均辣地。范质轻咳了一声。神色尴尬地道:“全局与一隅到底不同。朝廷地难处。也并非虚言……”
“朝廷据有中原。拥兵数十万。尚且有难处。李文革据地不过数州。披甲不足万人。难道他便没有难处了?”王仁镐当即反驳道。
柴荣静静扫视了诸人一番。语气平淡却坚定地道:“若是朝廷因畏战而强令八路军退出丰州。翌日相逢。孤实羞见李将
范质心中苦笑。看这意思柴荣是不惜一战也要认下这笔糊涂账了。他还要开言再劝。却不料一直闭目养神的冯道突然之间睁开了双眼。扯着嘶哑地声音道:“晋王说得是。这个丑还是不要出的好!”
柴荣有些诧异地转目去看这位四朝圆老。
冯道冲着柴荣笑笑:“李怀仁不是鲁莽灭裂之辈。他既然敢在西边冲着北方舞刀弄枪。就摆明了不惧契丹大举兴师问罪。他一个边镇尚且不惧。朝廷若是让人看出惧意。反倒是示弱于敌国。取辱于内镇。这个时候。咱们软不起!”
柴荣更加困惑。似乎是明了他心中的不解。冯道紧接着便道:“初时未曾想得明白。故此一直在琢磨李怀仁的用意!文素。你们大约都以为李文革是看到主上沉疴染身王殷又久居京师不去而生了趁火打劫的心思。其实只猜对了一半。李怀仁这一番确实是趁火打劫。不过打劫地并不是朝廷而是契丹。”
“契丹如今地皇帝是前任暴死之后新立的。其于国内威权未行。根基未稳。朝野间对其践祚颇有非议。便是八大部落之间。也多有传言。此人虽然也姓耶律。然则比之乃祖阿保机及乃父德光实有天地之别。以其才略。不要说放在北国。便是放在江南也不过中主而已。只是此人向来善于韬晦。颇能隐忍。故而北国朝野表面上还算平静。实则自去岁至今。明里暗里已经闹了三场乱子。内争不止。也难怪其西南面招讨司眼睁睁看着李文革吞并河套而无所作为---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那么远地事情呢?”老头子声调平和不急不缓娓娓道来。说得政事堂中诸人一片明悟。
柴荣叹了口气。这就是差距了。自己虽然也看到了契丹骨子里的虚弱。却只想到契丹因此无力难犯。却万万没有冯道想得那么深远----李文革这步棋竟然是看准了才走地。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又输给延州了。
“虽然如此。辽使如今就坐在京中。接见与否。皆关乎朝廷威仪。不能答应他交还丰州。却也不能叫他自家去寻李怀仁。既不能示弱。又不能摆明了趁人之危有伤朝廷颜面。如何谈判。似乎还要商榷……”王易缓缓道。
“有什么好商榷的。就由王文伯代表枢密院和孤去与何鲁布谈。明白告诉北国。若要李怀仁交还河套不难。只需将幽蓟还来即可!”柴荣面色坚毅地道。
“你说了这许久。还不是一个意思。要朕废了君贵?”
郭威面色苍白躺在榻上。两只眼睛却满含着讥刺味道看着坐在榻前的王殷。
王殷却满不在乎:“你是做了皇帝了。总不能让众家兄弟在你身后一个个没了下场!”
“身后事岂是求来的?”郭威不动声色反讽道。“人若是犯了糊涂。莫说是皇帝。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七哥也活了一大把年龄了。这个道理难道还堪不破?”
站在寝殿之上总责宿卫的赵匡胤背上汗水涔涔而下。皇帝话语中警告意味如此明白了。这位王大帅却兀自不觉。还在纠缠不休。当真是胆大包天。若非有从龙拥立大功。又是皇帝做枢密使时以兄事之的旧人。便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掉的。
“柴荣毕竟不是你亲生。此刻你活着。说话还管用。待你不在了。天知道那刻薄小子会对兄弟们下何等辣手。与其到时候九族被诛。还不如趁着你还在讨个说法。丹书铁券。又不是没有先例的东西。你便那么小气?兄弟们只想乞一活命。便这么难么?”王殷愤愤不平问道。
郭威静静看着自己这位大哥。面色平静地道:“活人都靠不住。丹书铁券不过是死物。便那么靠得住?”
“那你说怎么办?”王殷两只眼睛圆睁。质问皇帝。
郭威依旧不动声色:“怎么办?秀峰是怎么办地?他难道不比七哥聪明?他既然都让了。七哥为何便让不得?”
王殷瞪着眼睛道:“秀峰的事情你还有颜面提么?亏他对你忠心耿耿。你却如此负他。听闻他在商州生了病。要我说。这病也是被你伤透了心才做下地。你早日召他回京。他这病便能早一日好将起来!”
郭威轻轻摇头:“即便我召他。他也不会回来的。若能回来。他当初便不会执意逼我放他走……”
王殷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郭威也不着急。淡淡地道:“我们这一辈人。风风雨雨几十年了。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是乾佑之乱闹了生分。能一路走到今天的。本就只我们兄弟几人。这些年来。我们打打杀杀。究竟是为着什么?七哥。你和秀峰当年一力将黄袍披在我身上。又为的是什么?”
王殷哼了一声:“拥戴你做天子。弟兄们才有天年富贵。这个年月。谁不为自己这条命多打算打算?”
郭威点了点头:“初时我也这般想。只是皇帝做的久了。才渐渐有了体味。才知道什么是家。什么是国。什么又是天下!”
“那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我是不懂的。你也不用白费力气。秀峰倒是听得懂。可惜被你赶走了!”王殷摇着头道。
郭威轻轻一笑:“七哥小看了秀峰了。他逼我逐他。一方面是自保。另外一方面。却也是为了我死之后这家国天下不至于再生大地变故。冯道老头子一天到晚将众生黎庶挂在嘴边上。他却不知道。这天底下能以众生黎庶为念的。并不只是他们这些科制出身的读书人。我虽然是大头兵出身地武夫。胸中亦是有家国天下之念地人。当年出镇邺下。我原本是有机会将家眷全数接走地。就为了这个天下。就为了朝廷所谓的纲常制度。一念之差。便害了满门。郭家无后。我已经无颜见祖宗于地下了……”
说到这里。他支起了身子。盯着王殷喘息着道:“为了这个家国天下。我连全家一百六十多口姓名全都抛下了。七哥。你想想。我能让他们白白死掉么?”
王殷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却听郭威淡淡地到:“君贵这孩子。我看了许久了。他与朕同病相怜。都是苦命人。他或许不算个好孩子。不算个好儿子。不算个好侄子。但是。他是个好皇帝……”
一如往日。白虎节堂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内卫营的卫士。戒备森严。堂内。延州历史上第一次财政预算会议正在召开。李文革此番打破惯例将财政会议放到节堂来开。就是为了让与会提高对内政问题的认识。节堂内外严密的岗哨布置以及开会前临时放的会议代表证件无一不向与会人员昭示着这样地一个事实----财政预算属于军国大事。非但不能轻忽待之。寻常人甚至根本没有与闻地资格。
此刻白虎节堂内坐在上地是李彬和李文革这一相一帅。秦固、周正裕分别率领着文武两班官吏坐在两边。而中央位置却摆放了一张小案。案子前端坐着一个身穿绿色公服的女人。正是八路军节度录事参军事陈素。在陈素两侧各坐了两名九品地文官。年龄都不算大。却是直接归陈素统辖的书令史。
而坐在陈素对面的则是一位身穿绯红色官袍的五品大员。却赫然是延州节度判官文章。
陈素是背对李彬李文革而坐。文章却是面对而坐。然则此时这位文州判已经顾不上腹诽这种布置给他带来的尴尬和别扭了。甚至眼前这个录事参军事那令人敏感地性别问题也已经被他忽视。此时的文章满面都是细碎的汗水。手中的茶盏早已喝干。他却浑然不觉。声调急切只是说话。
“……今年是第一年实行公田。田赋收入几近于无。商业税赋乃是州府全部收入来源。四六分成地比例本来便已经叫大头为节度府抽去。州府所剩仅只四成而已。这么点收入实难延续州府行政。今年是公田地第一年。节度府也指望着明年延州农事能有一场大收。无论是劝农耕垦荒田还是分肥打造农具。都要官府操持。延州有十个县。有近百名大小官吏。若是抽成只给二成。不要说官款。便是大家的俸禄能齐就是侥幸了……”
“文大人!”陈素声音轻柔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文章的话语。“根据参军会议的测算。延州明年的工农业比例是七比三。也就是说明年节度府预算中关于延州工业建设的投入乃是农业投入的一倍还多。而这些投入都不需要延州在明年内产生回报。而三成地农业投入也是由节度府开支。仅此一项便要消耗缗钱三万五千贯。节度府辖下四州。以延州为最多。若如此文大人都还觉得不够用。那么庆州只有两万贯。夏州宥州各只有一万两千贯。岂不是更要捉襟见肘?商业税赋允许地方进行提留。这本已是太尉和丞相体念诸位大人治化不易。特加恩允。两成已是节度府所能让出地极限。大人须知。其他州县也是太尉丞相治下之官。人家也要吃饭……”
第二十六章:郭雀儿(4)
自古以来州县的财政收入就是由农业赋税和商业赋税构成。然而目前对于八路军的管辖区而言。因为实行新的土的政策。导致各州县最起码在三到五年之内几乎不能收取任何农业赋税。因而商业赋税就变成了唯一收入。而商业赋税的税率却偏偏由幕府长史书房下辖的布政司经商曹制定。州县没有随便更改税率的权力。这就几乎掐死了州县官手上所能够动用的机动款项。在这种情况下。各州县长吏对于财政拨款的仰赖大大高于其他朝廷藩镇州县。未来或许不好说。但最近几年内基本上是要靠财政拨款吃饭的。这种情况若是忽略其构成原因的话。确实很像计划经济时代的的方政府所面临的窘迫局面。正因为此。才迫使文章这样的州署大员不顾斯文扫的也要和陈素争一个锱铢必较。
然而陈素说的也是大实话。延州的官吏员额虽多。拨款上所占比例也最大。如此文章还是不满意。在一旁坐着的高绍元萧涯离陆勋几人面上自然没有什么好颜色。
“录事参军说的有理。书明州判爱民如子。军州庶众皆知。只是还望能给他郡黎庶留上一条活路!”高绍元气哼哼的道。
萧涯离没有说话。只是从鼻孔中出了重重的一声“哼!”。显然心中早已极度不满。都没哼一声。他不同其他三位州官。他是武将出身的州判。而且仍然在军籍。对于他来讲。李文革说啥就是啥。不要说没有置喙的余的。就是稍微犹豫一下都甘犯军法。这种场合下李文革不话他是绝不会贸然开口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文章哀叹道。“太尉。侍中。诸位同僚。非是文某节外生枝有意刁难。没有农赋可收。又不能擅自提高税率。那点商业税赋对于州县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再不给足拨款。下官和延州诸僚靠什么去治化的方扶助农桑?农桑为国之根本。农桑不举。老百姓吃不饱肚子。此致乱之源也!”
他这话却说在了诸官的心坎上。顿时叹气赞同之声四起。然而他那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却令陈素颇为不快。这位韩夫人玉面一板。开口道:“州判还不明白么?若要州署府库充盈。从农桑上打主意是万万不能的。不要说这几年大部分农业赋税全免。就是日后。太尉也并不打算加赋。州县财政若想要宽裕起来。只能在商赋上打主意。州判的尊讳便是文章。这篇通商兴业的文章如何做。便看州判的本事了!”
“税权均在两府。州县徒之奈何?”文章冷冷质问道。
他这里说的“两府”。府和丞相府。而非平日里臣下所谓的中枢两府。
陈素抬起头淡定的望着文章。口中的话语却犀利如刀:“州判的意思是说。州判充盈府库只能以提高税率盘剥商贾为事。劫庶民之实充仓廪之备。否则便只能坐困穷途
文章大怒。他站起了身子。冲着坐在上的李文革和李彬一揖道:“太尉。丞相。下官是圣学一脉。不屑与一女子争口舌之利。州县亲民治道乃国之大事。还望太尉丞相能以大局为重!”
这几句话一说出口陈素面上顿时尽皆赤色。坐在一旁的韩微也握紧了双拳。以延州州官身份坐在左侧的陈夙通冷冷哼了一声。低声斥道:“无耻!”
李彬眼见文章已经乱了分寸。捻着胡须转眼去看李文革。李文革却轻轻摇了摇头。伸手自桌案上抓起了一个梨子大口大口啃将起来。
“书明既知大局重。这番话原本就不当开口!”
开口应答文章的不是李文革和李彬。也不是陈家人。反倒是作为八路军文官之坐在李文革左侧的秦固。
文章一愣。不由道:“子坚兄。这……”
秦固毫不客气的道:“你不向录事参军提出管款申请。延州十县一年的钱粮用度便都要你自家去想法子。你家资殷实。或许不在乎州县那区区延州今岁新录四十一名官吏。大多乃是寒门子弟。没有官款俸禄。你让他们如何度日?”
“可是什么?”秦固严厉的打断了文章的话。“预算制度乃是我八路军明年新政重中之重。没有规矩无以方圆。没有预算便没有财政出纳。更无从考量官府政绩劳异。州县困难。难道帅府和相府便不困难?陈参军做预算。难道只单单为你延州一州而做?韩夫人虽言语刻薄。然则终归是就事论事。未尝对人。你方才之言。是对事么?仅仅因为韩夫人乃是一介女流你便不愿与其论事。一州十县官吏生民之大局便抵不过你对一妇人的厌恶。还口口声声要太尉侍中顾全大局。岂不可笑?”
文章闻言十分气苦。他坐下道:“子坚长史如此指斥文某。某也无话可说。只是这些空话道理当不的饭吃。如何度过这个饥年。长史可有良策?”
秦固没有说话。陈素却接过了话茬:“文州判。事辩则明。不论则暗。陈素虽是女流。却也读过圣人教诲之道。以州县而论。税率是死的。商户却是活的。同等税率之下。十家商户只有十贯税款。百家便是百贯。商贾通行。以贸易结算。贸易盛行。则税款足以充盈府库;贸易凋零。则纵有高税。又岂能汲来无根之水?”坐在上的李文革啃着梨子。这才含含糊糊话道:“文大人。官府是做什么的?”
文章抬起头。看着李文革。却不敢贸然接这个话茬。
李文革点了点他。站起身将梨核扔在了案子上。用衣襟擦了擦手。心满意足的开口道:“民有四等。士农工商。士和农既然排位在前。自然要受到官府的照顾。这不肖说。工商排位虽然靠后。毕竟忝列四民。依照孟夫子所言。重于社稷。重于君。重于本帅。也重于在座诸君。朝廷和本帅收取商贾的运营贸易之税赋。是为了养官以牧养生民。本帅和李相制定税率之时。均要征询行业舆情。这不是做给人家看的。这是实实在在为了使利益分配更加公道公正。帅府也好。相府也罢。都要靠人家供养。要人家出钱。总要听听人家的意愿。强买强卖。那是强盗之行。本帅一介武夫。尚不屑为之。文大人满腹圣学。自然就更加做不出来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事情极简单的。要想富起来。便要想法子弄钱。官府不收农人的赋税。是为了避免土的再度集中。将眼睛盯死在农夫那几亩薄田上。是难的有大出息的。天下的有钱人多的很。如何才能想法子在不触犯律法不忤逆良心的原府的钱。这正是诸公的职责。我给诸位定下预算。正是为了要诸位花钱之前多想想。多看看。让钱花的更值。更有效率。陈参军这份预算。是估算了各州县的工农业比例之后做出来的。说面面俱到是言过其实。但各州情形。大致还是涵盖了的。”
他顿了顿。转过头扫视了众人一眼。开口道:“一句话。如何度过饥年是你们这些亲民官的职责。老子只知道任你们当官。按预算给你们拨款。其余的都要你们自己去做。没钱就想办法去弄钱。没粮食就想办法去买粮食。没有农具想办法打造。没有商贾就想办法把商贾请来。没有工人就想办法去吸纳流民……这些都是诸公的分内之事。若是做不来。没说的。李相府内设有御史巡查官。一一弹劾便“诸位也不必犯难。事情其实极简单的。对于商贾而言。逐利乃是天性。哪里有利可图。他们便会去哪里。延州是边郡。杨家折家。回纥契丹。要穿衣要用度。贸易往来其利大焉!商人牟利。农人种田。工人挣钱养家。这和士人寒窗苦读为做官一样都是天理。凡是顺天理而行的便是行天道。凡是不许商人牟利。不许农人种的。不许工人挣钱的治道都是逆天而行。岂能长久?造桥筑路。兴修水利。营建工坊。保。大兴医馆。这些本就是官府之天职。有钱要做。没有钱也要做。否则朝廷设大臣何用?本帅养官吏何用?”
文章站起身一拱手:“敢问太尉。没钱如何做事?”
“你真笨!”李文革毫不留情面的点了点文章。
“是。卑职愚昧!”文章毫不气馁点了点头。“还请太尉指教。不巧取豪夺。如何能的无钱亦能做事?”
李文革冷然道:“小民百姓家没了钱。难道日子便不过
“没有钱便想法子去挣。去赚。一时挣不到赚不到便先去借。家徒四壁的小民都懂的的道理。饱读圣贤之书的诸位大人难道便想不到?”李文革昂然问道。
“借?”文章顿时目瞪口
秦固点了点头:“转运使司已将金城至州治的筑路之事委给了延州的八家商号。用日后的转运收益偿还修路靡费。由转运使司持股本成立延州路政商社。八家商号以入股模式掏钱修路。该路筑成之后五十年内运营权归路政商社所有。过路商贾需要缴纳费用。否则便应将货物转运委托路政商社代行。这条路与原先的驿道并行。没钱的行人仍可沿原路而行。”
他说完。文章还没来的及说话。高绍元已经站了起来:“长史。绍元此来之前。受了庆州五家商号东主的托付。恳太尉长史将延庆路的筑路份比让出部分。各位东主愿意出钱。然则条件是允许他们染指延州青盐贸易。兹事体大。绍元不敢轻易答应。还请太尉长史斟酌!”
李文革点点头。转过脸看着文章:“看到没有。高州判乃是北平郡王嫡孙。若非为了筹措州署用度。他用的着替那些商人们说话么?”
高绍元苦笑了一声:“倒不是为了眼前。东主们只是愿意出钱筑路。这钱落不到下官手里半文。下官是指望着明后年路通之后能增加点商赋收入呢!”
一天的财政会议。开的众人头晕脑胀。李文革站在院中送走了一大群官僚。心中连连感叹。观念的改变真是难于登天。指望这些做惯了人上人的官吏们转变心态打造服务型政府。这项工程可谓任重而道远
留下来的秦固、陈素、高绍元以及李彬被李文革客客气气请进了内院。他们一进来。李文革就挥手叫过张桂芝命令加岗。李彬看在眼中。心知李文革留下几人有要事商议。
几个人走进李文革家的厅堂。却见厅堂内已经先坐着一个穿着八品服饰的官员。却是陈素的弟弟陈哲。而整间屋子里一个伺候人都看不见。为几人奉茶的竟然是骆一娘。
“怀仁。你这葫芦里卖的的更是诧异。
李文革没有说话。他带着几许歉意看着一娘。一娘淡淡一笑。拿起茶壶道:“续茶的时候叫我!”。便走了出去。
李文革轻轻舒了一口气。转过脸看着在座诸人道:“细封和崔褒那边缺人口。为了能够在短期内迅速移送大批人丁北上。丰林山军议。准备组建黄河水师!”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文武分途。军中事李文革从未拿出来和大家商议过。今日这是怎么了?
“建水师耗费巨大。咱没钱了!”李文革苦笑着将窘境和盘托出。
“黄河九曲。延州在下。河套在上。逆流而上。怀仁。不划算啊!”李彬警告道。
李文革笑笑:“丰林书院和木工商社研究出一种新船型。顺水逆水皆可运行如飞。只是造价不便宜。如今各处都要钱。军议上已经通过了延庆镇扩军方略。到明年八月。八路军要扩充到十个步兵团三个骑兵团的兵力。仅此一项。所费就达二十五万贯之巨。以现在的府库。是万难支撑下来的。再加上建水师造船。明年一年的军费高达四十万贯。这些都不在明面预算里
“痴心妄想!”陈素简单明了的评价道。
李文革和陈哲相顾苦笑。
李彬沉吟不语。道:“沈宸那边如果拿下朔方。或许还能有所斩获!”
“杯水车薪!”李文革摇了摇头。“冯家的钱全都花在了维持军队上。能有多少家底想想就知道。否则冯老七就不至于冒险袭击盐州劫夺青盐之利了。”
秦固默然。
“你有什么想法。说来便是!”李彬淡淡的道。
只有他看明白了。李文革将他们留下来。一定是心中已经有了主张主意了。这个陈哲十之便是关键人物。
李文革看了看众人。苦笑道:“办法么倒是有一个。不过是夺民之富的馊主意。一旦公诸于世。我这个节帅立时便要身败名裂。朝廷那边顿时便要翻脸……”
看着众人大惑不解的神情。他咬着牙道:“没什么稀奇的。无非是铸钱罢了!”
话一出口。秦固顿时面如土色。
李文革拿出一枚崭新的开元通宝。递给李彬道:“这是秘密铸成的母钱。成色极好。相公看看!”
李彬接过。拿在手中把玩。面色阴晴不定。
秦固正色道:“怀仁。滥钱币。是旁门左道。你是以济世救民为志向的人。此道不
李文革看了看众人:“我也知道此事一旦做下。便是开了极恶的先例。若非没有法子。我绝不会用此道。我的铸钱用来买木料付人工……”
他看了看陈哲。陈哲立时接话道:“太尉的意思。是由在下出面组织一个八路钱庄。储备关中、河南、河东、河北、剑南、湖广、江南、淮南八路贸易通用之金银铜钱。与此八路商贾之间贸易往来皆以飞票结算。私铸之铜钱不用于贸易流通。只作为我方之股本及压仓本钱存在钱庄内。钱庄成立之后。以贷款给军方的名义支付扩军之费用。而军方须以战场缴获乃至军垦军屯之利润偿还……”
秦固听了苦笑道:“数十万贯的巨款。你动动嘴商贾们便存进来借出去。哪有那么容
李文革摇了摇头:“子坚差矣。如今做生意的。谁愿意天天扛着钱袋子跑路?如今天下大乱。一旦有个闪失连哭都没的哭。如今只要将钱存进当的的商社。只需随身携带飞票便可交易。这么安全的事。谁会拒绝?”
陈素想了想。问道:“八路钱庄。也就是算上延州总共要开九个分社。这分社之间铜钱往来也需要时日。万一碰上挤兑。岂不是麻烦?”
李文革笑了笑:“这就是用八路两字的真意所在了。如今之天下。的罪个商人不算什么。但是要的罪我李文革麾下的八路军。只怕就是朝廷也要掂量掂量。有这两个字在。存钱的人就不用担心他们的辛乱。只要八路军不打败仗。钱庄的信用便无需担忧。”
李彬终于开口:“你要铸钱。在哪里铸?熟练工匠有么?多长时间能铸多少?铜川铜政司的铜现下储备了多少。够用么?”
李文革扭头看了看高绍元。高绍元道:“铜政司自五月份开工采铜以来。如今已有开采曹工人两千八百人。铸造曹工人一百六十。日产铜一万一千八百斤……”
李彬点了点头:“若行此道。保密却是第一要务!”
李文革咬着牙道:“所以我今日才严设岗哨。召诸位到内室相议。此事大不厚道。诸位务必保密。今生今世。不可告人。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告妻子……”(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六章:郭雀儿(5)
梁,大宁宫,万岁殿。
“……不为天子,不晓民生之多艰;不在庙堂,不识为政之丛我虽是粗人,这道理好歹也还懂得,为君不易,为相自然就更难了。令公七十多的人了,起起伏伏一辈子,不愿意再搅这趟浑水,我也能体谅得。立朝以来,许令公三日一朝,本来便是为着顺着令公的心思。只是如今的朝局波谲云诡,我这身子又是如此模样,令公还想依旧关起门来做李靖,就说不上厚道了吧?”
话语绵绵,声调微弱,郭天子面上也没有半分不痛快的神色,就连语气也还都对坐在病榻前的冯道保持着足够的尊敬,然则话语中的讥讽不满味道却还是扑面而来,亏得当事人老狐狸自己依然是那副衰朽无神的油盐不进神色,坐在他旁边的折从阮后背上却实实在在出了一层冷汗。
仿佛猜到了折从阮的不安,郭威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折令公不要诧异,对咱们这位当朝的令公,朕不说得尖酸刻薄些,是万难触动他一二的。”
折从阮尴尬地一笑,余光瞥向冯道时,却见冯道面上颜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是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也不禁心中暗自佩服。所谓宰相器宇,看来似乎并不是只针对僚属朝臣们的,冯道这老匹夫能够沉浮四朝,挂的相印数目堪比苏秦,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令公说吧,要朕如何求你,你才肯站出来帮君贵这个忙?”郭威两只眼睛耐人寻味地注视着冯道,轻声问道。
“臣不敢当!”冯道终于开口,“晋王是英主,原本无须老夫帮忙,王殷是大将,按制有殿前司,有枢府,臣出面于礼制不合!”
“扯淡……”一句粗口骂出,折从阮顿时石化,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对一个老的快死一个病的快死的奇怪君臣。
“君贵是个傲气的娃子,他不喜欢你,你老兄也就懒得帮他,净拿些虚话来糊弄我,你以为我真病糊涂了么?”郭威的语气称呼全都变得随意无礼,语调却依旧平和,眼中全是嘲笑神色。
“七十多的人了,跟小孩子赌气一般见识,你老兄也好意思?”郭威轻轻问道。
冯道长叹了一声:“陛下已然如此说了,臣还能说什么?奉诏便是!”
“朕不要你奉诏。朕没那个资格。朕是求你帮忙呢。帮朕。也是帮君贵!”郭威瞪大了眼睛看着冯道。折从阮十分吃惊地发现。此刻郭天子地目光中没有半分权谋味道。满是孩子气地真诚和谦卑。
冯道沉默半晌。终于起身。颤巍巍躬身道:“陛下言重了。今非昔比。臣只能言尽力。晋王非中主可比。臣能做些什么。实不好说。”
闻言。郭威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笑吟吟道:“只要有令公这句话。我也可放心闭眼了!”
说罢。他又道:“令公有何要求。尽管提就是!”
冯道目不斜视。拱手道:“折令公熟知兵略。堪孚众望。宜掌枢府。”
一句话顿时将坐在一旁早已颇觉不安地折从阮惊了起来。还未待他下跪请辞。郭威早已快言快语地道:“准奏!诏窦仪拟制!”
折从阮登时目瞪口呆。却见郭威又想了想,道:“折令公已经是尚书令,再拜枢使未免屈就,如此,制拜折令公以尚书令知枢密院事。”
折从阮自是一头雾水,冯道心中却是雪亮,自己举荐折从阮入主枢密院,实际上便在短时间内堵死了王仆上位掌管枢密院的晋位之路,郭威的用心原本只是担心晋王继位后政策变化过大步子迈得太快导致国家动荡,因此就算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也要留下自己这么个四朝元老来做拉住马车的缰绳,好在自己已经七十多岁,没几年好活,并不会对新主的帝位造成任何威胁。他举荐折从阮则是明确向郭威表示对这位晋王一条缰绳远远不够,必须再加上一条,而折从阮的年纪也恰好符合这个要求。而郭威更是在这极短时间内便猜透了他的用意,非但立刻准了折从阮出掌枢密院的奏请,还同时兼顾了柴荣的利益,只是让折从阮高职低配“知书密院事”,给柴荣提拔任用自己的人马留出了一定空间。
这是君臣之间的默契,冯道当然不会捅破,看着一头惶恐疑惑的折从阮,他心中略有些歉意,咳嗽着说:“可久不必请辞了,陛下今天实在是对你我托以腹心……”
他是好心提醒折从阮,郭威这是在托孤了。
折从阮虽然还没大想明白,却也是顶尖的聪明人,今天君前问对,只召了冯道与自己,郭威又当着自己的面和冯道近似于打情骂俏地拉关系,明显是在显示大事私情均不背着自己,这个任命虽然是由冯道临时提出,焉知不是天子心中默想之事?冯道不过是揣摩而已。
当下他跪了下来:“老臣纵肝脑涂地,敢不尽忠竭智,以报上恩……”
折从阮以尚书令出掌枢密院,顿时改变了汴梁城内的政治格局。无论是晋王府还是三位宰相都对此变动惊得目瞪口呆,枢府方面和殿前司侍卫亲军司的武将们反倒相对平静。相对于汴京城内的其他人而言,折从阮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的外镇身份使他相对**,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经成型的政治集团。折家这些年来一直谨慎地支持尊奉汴梁政府,但却从未曾卷入过朝廷党争,这一方面得益于折家和京城内的绝大多数人不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折家那个地方实在促狭,以至于折家不敢轻易得罪京城中的任何一派势力。
站在这个立场上,折从阮是万万不肯卷入京城这个是非***的。
在原先的历史上,折从阮在汴京居住了两年,先后三次辞却了朝廷的实职任命,为的就是保证折家超然于汴京政治光谱之外的特殊身份。
然而这一切,都因为李文革的意外崛起而被改变了。
八路军的崛起直接导致了拓跋党项的轰然倒下,在历史上压迫折家一百多年的头号大敌被提前解决,折杨李三家同盟成功确立,窃据河东的北汉朝廷顿时由攻势变成守势,可以说只要不是契丹举国动员而来,其他的小打小闹都可以不被三家联盟放在眼中,如此一来原本孤悬一隅的府州就由需要中央强力支持的弱势藩镇变成了可以引之为援的强势外力,再加上杨家和李文革的力量,任何一个在中央妄图撼动折从阮地位的政治派系都要仔细掂量其后果。
反之,折从阮的政治存在将为大周朝廷与西北派军阀之间建立起一条通畅的沟通桥梁,可以使双方都不致因为误读对方的政治意图而发生误判,这样双方的矛盾就能够很好的控制在一定程度里面,不至于使关系进一步恶化。甚至,郭威的这个任命将原本在推恩令和封
后已经彻底被关死的李文革进京大门又重新打开了一tl文革毕竟是和折家诸将互称兄弟的,和折从阮之间亦子亦友。折从阮致仕的时候,李文革以现下西北第一藩的地位声望接过枢密院的位置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当初偶然出现在延州官道外的那只小小蝴蝶,依然在这个时代煽起了滔天巨浪……
当然,这些好处都是未来的好处,眼下的好处已经不少了。
大内都点检李重进走进枢密院的议事大堂的时候,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他没有料到的是,除却新任掌院的折从阮之外,中书令冯道与晋王柴荣也赫然在座。
“王殷在侍卫亲军司拉人的事情,你知道吗?”
折从阮一上来便对李重进极不客气,劈头一句便把这位掌管皇宫大内兵权的国戚问懵了。
按理说,枢密使作为军方首脑,问一问禁军的情况是天经地义的。然则李重进毕竟不同于其他的禁军将领,他不但是手握宿卫大权的内廷重将,还是郭威的亲外甥,比之柴荣都要亲上一层,追随郭威征战的时间也比柴荣长,在郭威手下的老将中颇有点资望。平日里无论是张永德还是柴荣都要让他一头,就是几位宰相,和他说话也大多和和气气用商议口吻,像今天这般以上级口气向他问话的,除了先前跋扈得出奇的王峻之外,就是如今这个折从阮了。
虽然心中懊恼,他却并不敢发作,折从阮不是王峻,这个老家伙往那里一坐就浑身散发出一种王峻绝对没有的杀伐之气,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味道扑面而来,若是胆子小一些的此刻只怕腿已经软了。
折家军的威名,毕竟不是空穴来风。
在这种久经沙场的老虎面前,李重进也只得撇开了自己的骄傲和腹诽,单腿半跪行了军礼答道:“禀令公,末将知道!”
折从阮和冯道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李重进没有卷进去,这事情便好办了。
折从阮又问道:“都哪些人被他拉过去了,你知道么?”
李重进想了想,答道:“知道几个,末将已经调整了宿卫押班的次序,那些王公接触过的将,都调到皇城外去了。”
冯道轻轻点了点头,折从阮却继续问道:“侍卫亲军里面,谁是你平日最信重的人?”
李重进愣了一下,抬头道:“龙捷右厢都指挥使刘光义,马军都虞侯杨匡伟,这都是平素甚得陛下信重的内臣。”
折从阮点了点头:“这两人暂调时离皇城,到开封府听用!”
李重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几欲滴出血来,他仰起头盯视着折从阮,一字一顿地道:“令公,末将可保此二人绝无异心,若有差池,末将愿自请死罪!”
折从阮点了点头:“老夫也不信他们会有异心,调离他们,也是爱护他们,自明日起,韩通调任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高怀德调任马军副都指挥使。”
李重进面色更是难看,他两只眼睛喷射着怒火盯着折从阮,浑身发抖。
按理说调整侍卫亲军的部署和职位,枢密使是不得擅权的,但是现在郭威病重,军国大事都委托给了外朝,如今既然总领朝政的皇储和中书门下的首相都在座,在他们没有异议的前提下,折从阮的决定就基本上属于最高指示,除非郭威下诏驳回这道命令,但那样就相当于逼迫折从阮辞职了。李重进明白,郭威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而且折从阮用的这两个人,也让李重进没有丝毫话讲。
韩通的忠义朝野闻名,而且其在朝中从不攀附权贵——勉强算的话他儿子辅佐的李文革大概勉强算是他的一个政治标杆——且素为郭威敬重,他在这个关键时候出掌侍卫亲军司,本身就是从目前大局看最好的选择。
至于高怀德,现在本在殿前司供职,他是高行周的儿子,在中央也没有靠山,也属于藩镇,然则却并不属于西北系藩镇。
总之折从阮用的这两个人既非折家子弟也不是从属朝中政治派系的武将,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折令公没有别的意思,非常之秋用非常之法,事后还是要调回来的!”冯道开口道。
折从阮却并没有更多解释的意思,大刺刺以命令的口吻道:“你回去宣布军令,凡侍卫亲军在禁中者,一律以万岁门为界,没有我、冯令公和晋王三人联署用印的敕令,任何人越过万岁门格杀勿论。”
李重进更加吃惊,他抬起头看了柴荣一眼,却见柴荣正看着自己,他心中又是一阵别扭,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闷声答应。
望着李重进退出去的背影,冯道轻轻松了口气,随即他又皱起了眉头:“如此对此人,是否太苛了?”
“事关社稷,不能轻忽!”折从阮道。
“眼下除了晋王,我们谁都不能相信,就连晋阳公主都不行!”折从阮斩钉截铁地道。
冯道略略点了点头:“万岁门以内的布置,仅一个东西班,是否单薄了些?”
折从阮摇了摇头:“处置这种久在军中的宿将不能面面俱到拖泥带水,只要措置得当,两个殿值押班便能解决问题。若是措置不当,我们便是布下天罗地网,也困不住王殷。”
柴荣苦笑:“两位令公一片苦心,小王实在感佩!”
冯道正色道:“大王的出入宿卫也要加强,开封府的兵弹压寻常百姓尚可,对上禁军他们便不成了!”
柴荣脸上有些尴尬:“禁军不稳毕竟只是假设……”
“冯令公说得是,不能轻忽!”折从阮却不理会柴荣的想法,径自点头道,“折德源领两个营,自即日起划归开封府节制,我家兵勇皆经战阵,就是与殿前司对阵亦可支撑阵子。”
见两人如临大敌一般措置,柴荣也不再说话,毕竟面对的对手非同小可,他心中虽然不慌,却也不介意再加上一道保险。
“若能在皇城内动手就好了……”折从阮叹道。
“断然不可!”冯道摇了摇头,“问罪节帅,宰相亦无此权,陛下虽然病重,这一遭还是要撑一下的。一个王殷不足道,坏了体制规矩,后来人争相效仿,便要朝纲大乱……”
折从阮心中虽然不以为然,却也并不坚持,对于冯道坚持的这种程序正义,他这样军阀出身的大臣向来是看的很淡的,只不过,没有冯道的支持,他的很多举措很难得到柴荣和中书门下的信任。
但愿那个叫赵匡胤的家伙像他自家吹嘘的那般靠得住——折从阮想。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六章:郭雀儿(6)
顺三年的第一场雪。落在了西北的黄土高原上。
严格的讲。这个的方已经属于黄高原的边缘了。沿着和道垂直的方向向西走上十几里路。再渡过那条育了诸夏文明几千年存续的大河。就进入另外一个截不同的天的了。然而此刻的大河两岸。却被同一场雪渲染成了了无;别的一片银白。在这片银白中:迤挣命的那稀稀疏疏一溜小黑点|。此刻却无享受这只有造物主才能挥洒点滴出的瑰丽景色。若是他们那位说话行事都迥异于这个时代的大帅在场。倒是很有可能现兽性大发八卦出几句“山舞|蛇。原驰蜡象”之类的剽窃之作。
|大的风雪。将凡夫俗子的那点豪情兴致全都打平浇灭了。
走。闷着头缩着脖。这支天底下最讲求军容军貌的队伍。如今是有命不必在意军容。怎么暖和就怎么走的了。
不管你怎么走。只要两条腿能朝着正确的方向挪动就行。
只要你活着。没有命令不许停下!
这个的方。这个天。走是唯一的选择!
停下来就是死!
几个月来连续的作战行军摸爬滚打。原本制式统一的服装如今早已是到处开绽四处漏风。每个人都将所有能够找到葛类麻类布类|类的东西尽可能的裹身上。还好天的伏击战当中缴获了不少的绢。这些在中原内的如今能够当做真金白银用的宝贝在行军司一声令下之后便被分发了下来。若不是有这些东西救命今天这样的天气。弟兄们怕不的有一半人将性命扔在这野的里?
一个士兵实在是虚弱疲惫到了极,。走着走着便摇摇晃晃的斜斜栽了下去。当他以慢动作歪倒在没过小腿的积雪当中时。一只手从后面拽住了他的后领。
拽住他后领的军官用力将他拉的坐倒在雪的上。自己半跪半抱扶住了他。随即伸手自腰间摘下一个葫芦。毫不犹豫的给那已经有些意识模糊的士兵喂了一口酒下去。
带着辛辣气息的液下肚。那火线般的烧灼感顿时令这名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士兵清醒了过来。他立即挣扎起来心中又是惊异又是感激。
此次行动出门前每个人都只带了一葫芦酒。出来整整四天了。这点酒早就消耗的精光-个人的酒葫芦都已经空空如也。谁都明白省下的每一口酒都是性命的倚仗。比金子还要珍贵。
此刻肯分出酒来给自己喝的人。不于将性命分了半条给自己。那小兵子又是惊诧又是感动体内有了点热量。眼角也挂了些许湿气。
那军官问道:“能了么?”
小兵子用力点着头。摇摇晃晃拄着手中的木枪站立了起来。
那军官头上的斗笠歪着。轻轻拍了拍那士兵。问道:“有斩获么?”
那士兵又是重重点了点头:“两颗。盐湖一颗昨天又是一颗!”
军官咧嘴一笑。胡上的雪掉落了下来:“好样的。争取活着回去。我亲自给你授勋位!”
这时那士兵才发现。这个军官身上那件脏兮兮的军服竟然是绯红色的。而且上面居然没有任何军衔阶级标识。
在灵盐军政司。有资格穿绯红色军服的人一共只有两个而服绯却又没有军衔的人则只有一……
盐灵抚慰大使盐灵军司监军副使何岩眼见那个士兵虽然步履蹒跚却渐渐追上了队伍。这放下心来。他拍了拍自己有些麻木的脸颊。让刺痛感刺激了一下自己的面部神经。轻轻吁了一口气。拄着发给自己的木枪继续开始挪动步子。
这一天是广顺三年十二月初十。部队所在位置是鸣沙县东北大约不到三十里。
远征灵州是八路军三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在越过六重关边墙之后沈就把兵力展开。以长城为界长城以北大河以东的狭长的域分出了一个营的力去经略狄怀威被任命为检校灵州团练使。率领这个营的兵力向北展开而行军司主力则在抚慰司的配合下向南进行战略展开。沈宸的战略是分兵进驻镇。打击灵州州县以下的行政单位和准军事组织。对灵州本的的豪强大户。沈与何岩采取了两手政策。对于那些对八路采取拥护乃至中立态度的豪强。只要其肯交出家中的武器解散家兵并支纳部分粮饷。便保障其人丁和财产安全。由何岩出面给他们委任职事官或者授予散官官秩;对于那些坚持拥护冯家或者对八路军采取敌对态度的豪门。则由何岩的抚慰司下达文告宣布其为叛逆。坚决进剿。土的粮食及财产没收充公。
在灵州。何岩与沈采取了一项在延州绝对不会被允许的政策。那就是开仓放粮。凡打下一个大户豪门。粮食储备除一部分保证军用之外便全部散发给周围的百姓农户。灵自中唐以来便是塞北的区的军事防御重心所在。人口相对延州等州郡都要稠密一些。且很多豪门大户都是当年落户的唐军将士兵。武风蔚然。民风彪
在这个的区向来是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因此大户少都会有点家兵护院。少则五人。多则数十人。也有极少数的大家族护兵在百名以上。凡是当的豪族。家中都会有一些武器储备。有些阔气的甚至家里藏有若干副铠——在那个时代这是要抄家门的重罪。
平日里这些宗族豪强结社自保。和平时期维护当的治安。到了战乱时候就担负起一定的军事守卫职责。以防止溃兵乱兵荼毒乡里。
当然。那并不等于他们自己平日里不荼毒乡里。
这就是灵州的现实况。这些家族把持着灵州的经济命脉粮饷兵员老冯在世的时候他们也无可奈何。冯继业上台后忙于清理内部争夺权力。更加没有闲暇来整理的方。
这些豪门十分排外。最初的半个月里沈的主力几乎遇不到任何愿意与八路军合作的村。直到十一月初八沈在灵州州治附近的回乐县附近打了一场大仗。一举击溃了冯家两个营的步骑。活捉了带队的冯曙(冯继业的叔叔)。这才令州县震。豪门望风。
毕竟八路军进入灵州的兵力不是都队级别的小部队。的方豪强再强。在上千人的正规军前也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沈带着主力部队三个步兵营一个骑兵营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从北向南扫荡展开零零星星消灭了或大或小的的方武装几十个。占据村镇甸寨上百。建立了亭里级基层行政单位将近二十个什伍级的的方团练武装则发展了数百人。
沈十一月初进迫州城。灵州城内一夜数惊。冯业初时派了一队兵出城打探虚实。结被沈包了子。原本以为,外只是一支小部队的冯继业大惊之下夜向周围的营派出信使传令的方驻军向州城集结。
沈于次日率部离州治南下。两天后突然攻克回乐县。令冯继业恼羞成怒派自己的叔叔冯曙率领营兵追击。然而却在回乐县北遭到沈的伏击。部队被打散。冯曙被擒。沈则率部趁夜撤离了回乐南下。
等到三天后冯继业集结了十营两千八百人马追出州城。沈宸所部已经在州治东南百里之外了。
这一个月来沈宸率主力不断骚扰袭占村寨镇甸。一方面是练兵一方面则是摧毁灵州的权基础和基层武装。第三个素就是诱敌。这一个月里沈带着队伍行动飘忽不定。忽南忽北亦东亦西。牵着冯继业的鼻子划***。目的就是在诱使继业分兵。然而冯继业也真不白给。自从冯曙被击溃后他就加了小心。虽然一直锲而不舍的跟着沈宸到处转***始终不肯再分兵围堵。
冯继业这个决定无疑是十分正确。尽管冯家的骑兵数量也有数百之多但是在战力上根本无法与八路军骑兵相抗衡。况且沈手中虽然只有二十名鹞子。但这些鹞子再加上骑兵营的斥候便几乎完全遮断了战场信息。朔方军的任何调动都瞒不过沈。而八路军的情况却极难被朔方军侦察到。在这种情况下冯继业分兵无异于自蹈死的。
当然。拉锯了这么一个月。如今双方都疲惫到极点了。
这场大雪来的巧妙受大雪影响部队的移动和调度都变迟缓了冯继业在下雪之后向鸣沙县方向派出了八百步骑。这是为了避免鸣沙县城被沈攻破冰天雪的里若是沈占据了一座县城那么就可以安心驻足休息。而尾随在,的己方却不的不在野外宿营。这样无疑对朔方军很不利。
然而冯继业还是低估了八路军的机动能力。就在师出发的当天。沈就获的了这一情报。于是沈亲率一个骑兵营和一个步兵营的兵力在半路上袭击了这支偏师。彻底击溃了这支部队。
何岩这一次跟随部出击。表现颇令沈惊讶。这名文官在战场上尽管脸色发白。但却和普通士兵一样持枪肃立半步不退。作为一个战场上的新丁而言。这种表已经十分难的了。
回到驻的。何岩又立即召集了一些监军军官和抚慰司文官来布置。一场大战下来。伤员要医治安抚。部建制要整顿。阵亡将士遗骸要进行处理。一大堆事情够他这个抚慰大忙活的。等他忙完从自己的帐篷走出来。他的亲兵才走过来告诉他沈已经回来了。正和康石头在中军帐议事。请他过去。
何岩一面走一面心暗自感慨。他这个监军副使但是文官。而且是非延州系的干部。在八路军中。这样的人论身份与沈这种最早追随李文革且在军中久掌兵权的大将是不可比的。论亲厚康石头都比他强太多了。他初来军中的时候沈宸等武将对他都冷言冷语冷眼旁观。除了跟随他前来的慰司文官们之外。没有谁拿他这个盐灵军政司的二号人物当回事沈宸的军议压就不叫他。
这两个多月来。他何岩硬是凭借自己的坚韧不拔和昼夜不眠赢的了全军将士的认同和感佩。从一开始。非但坚决要求随主力部
行军。甚至连特意分配给自己骑的马都奉还了。便那部队一步一步从延州穿越长,走来了灵州。靴子底磨破了。脚底打泡了。他都咬牙挺过来了。-日行军之余他还要处理战争善后事宜。安排组建的方政权。接见的方豪强代表晓以利害安排粮饷安排放。他不否认这些事情开始的时候都是沈在做主操持。他往往一言不发只按照沈的决策去执行。但是一来二去沈宸的事情越来越多。他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的作用也就显的越来越重要。
到现在沈宸几乎除了军务什么情都不管了。一股脑全都扔给他。甚至每回军议都要请他过去参谋。这不是沈客气。就拿此番行动而言。军议时沈提出雪夜奔袭的方略时众人都比较犹豫荆海甚至掰着手指算出了“八不|”。而他这个文官却主张打这一仗。而他的考虑是将士们走了这么多子绕了这么多弯子士气不同程度有所下降。若是再这么拖下去军心不易维持。而一旦放任敌军进入县城再打起来就麻烦多了。
最终沈决定采取行动。虽然是出自对敌情的判断和分析却焉知没有参考他的意见在内?
如今在军中。“何大使”已经被军官士兵们视作“自己人”了。这一点是何岩最感欣慰的。
掀开帐子走进沈的中军。何岩跺了跺脚。脚上一阵痛楚。他才放下心来。
他的靴子早就磨没了。如今脚上一双手工打的草鞋。
能觉出痛就说没冻坏。何岩欣慰的想。
“立山来了。快来坐下!”沈和康石头等众将围着一堆篝火坐着。见他进来。伸手招呼道。
荆海康石头等人立即跳了起来起身。不约而同的平胸向他行了个军礼:“何大使!”
何岩笑笑。还了礼道:“这么冷的天。大家还讲这么多礼数做什么。你们看我就不给君廷行礼!”
沈笑笑随即起眉头他看看何岩的脚下。道:“让骑马你偏不骑小心脚冻坏了。过来烤。”
何岩揣起手。笑吟吟在荆海身边挤了一个位置出来。嘴上却道:“你又不骑。偏叫我骑。是瞧不起我这制科出身的文官么?”
“去你妈的。我是步兵!”沈笑骂着说了这么一句。
何岩笑眯眯冲着火堆伸出了双手。嘴上道:“在延安见大人的时候。大人也没和咱说过监军副使是骑兵啊!”
一句话说众人哄大笑。沈笑着摆了摆手:“算了。不和你斗嘴了。你来的正好。下一步怎么走。我们正在议。如今冯继业吃了闷头亏。想必不会与咱善甘休。是坐等他打上门来还是咱们先去寻他的晦气?”
沈问的没头没脑。海却颇为善解人意。道:“冯军占据着道。若是全军驰援鸣沙县城。让出了道我们就会返回头去北上直扑州城。哪里如今是空城一座。一旦老巢被抄他的后路就断了。因此他虽然担心我们占据县城。并不会拿主力去救鸣沙县。以偏师去增援的话。已经被我们吃掉了八百人了。他兵力本就不多。够我们吃几口的?因此算来算去。他只有拼了和我们在这雪天里进行决战。否则我们万一横下心进了县城。他就被动了。”
沈小心翼翼把的图在一边舔着嘴唇道:“绕道回袭州城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冰天雪的做这么大动作的迂回行军。减员必然不在少数。我还是倾向于把冯继业留在此的。继续兜***也好和他决战也罢。总之我们不能打攻城战。”
何岩想了想。道:“昨天这一仗们损失也不小。死了一百三十七个。受伤的也有将近两百。朔方军的战斗力还是很可观的。这些伤员若是没有更好的的方修治疗即使不死也会残疾。马匹损失最大。从延州出发时我们骑兵一个营有近千匹马。现在加上战场上缴获的也只有不过六百多匹。在这样天气了再呆上一阵子。先不要说人受的了受不了。这些马只怕就要先死光了。
我们倚仗的不过是骑兵遮蔽战场信息的优势。这个时候马比人重要!”
何岩在军中日久如今说起军事来却也头头是道了。连许多军事用语也能信口拈来。丝毫不显外行。
沈点了点头:“有道理!”
石头道:“就算有马。骑兵营一样能够作战!”
沈又点了点头。他突然抬头问道:“你们说。若是我们占据了县城。冯继业会如何反应?”
何岩:“若我是冯继业。一早撤回州城去!”
沈宸又点了点头。问道:“你|说。现在盐州的朔方军回来没有?”
石头道:“这个数是拿不准的。除非有确切的情报!”
沈宸抬起头看了看石头。道:“攻玉。命你的人出动。我需要知道青峡方向结冰了没有!”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六章:郭雀儿(7)
车行走在官道上,马车里的人面对着一杯浊酒淡定:车外的禁军武士们一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喂马的喂马,打尖的打尖,一行五六十人,占据了官道中央的位置,往来的行人商贾无不侧目绕行,领军的军官却丝毫没有着慌的意思,惬意地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用马刺轻轻地刮着靴底的泥土。/首/发
“殿值?已经一个时辰了,还等么?要不要催一下?”一个年轻的黄门站在那军官身侧开口问道,声音稍显柔顺。
那军官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淡淡笑道:“还早,高班等不及了么?”
那黄门扭捏地一笑:“咱生平头遭办这等大事,心下总是惴惴,倒教殿值笑话了!”
那军官拍了拍身上落下的尘土,站起身形,浑身甲叶乱响:“某也是头一遭,一方重镇,两朝元戎,沦落此地已是难堪。
陛下不肯明诏夺他性命,是顾念旧情,然则又不能纵他,却是为了社稷安固,着他自裁也是无奈。事虽如此,毕竟是庙堂重臣,由不得你我作践轻侮。一条性命就要了却,相比之下,我们不过多侯上片刻,又值得甚么?”
马车中的王殷远远听了两人的对话,嘴角浮现出了一丝苦笑,他掀起了车厢窗口的帘子,叫道:“赵匡胤,你过来!”
那军官立即听命,大步来在车厢之侧,抱拳躬身:“王帅请吩咐!”
王殷的目光却越过了他,看向他身后的那个年轻宦官:“……你在内廷供职?叫什么名字?”
那宦官急忙前驱,躬身答道:“内班高品张德钧,承节帅下问!”
王殷端起那杯酒。带着些许笑意问道:“若是我执意不肯喝这杯酒。雀儿要你们如何处置我?”
张德钧面色一变。虽然郭威“郭雀儿”地别号天下皆知。但在其登基后敢于这么公然叫出来地。满朝文武却一个都没有。这个王殷。胆色也忒大了些。
“陛下有旨。着卑职护送王帅返乡安置。并护卫王帅周全!”赵匡胤却面色不变。恭恭敬敬答道。
王殷笑道:“于我并无所谓。只怕于两位前程大有干碍啊!”
赵匡胤眼见是禁军内正在冉冉升起地新星。这张德钧年纪虽轻。能被郭威派来执行这种秘密任务。显然在内班也是炙手可热地新贵人物。让这两人和自己一起回到乡下地穷乡僻壤去过苦日子。仕途地蹉跎是不用说地了。
张德钧嘴唇动了动。却并未接话。
赵匡胤抬起头,直视着王殷地眼睛道:“君命如山,匡胤不敢辞!”
王殷赞许地点了点头:“后生可畏,好生做去,天下是你们的了!”
说罢,这位天平军节度使一仰脖,将满杯酒尽数倾入喉咙中……
……
汴梁,大宁宫,万岁殿。
郭威闭着眼睛躺在榻上,静静听毕了赵匡胤和张德钧的回话,轻轻挥了挥手。
赵张二人退了下去,郭威轻声唤道:“君贵……”
一旁地柴荣急忙上前,在榻前坐下。
郭威轻轻拉住了柴荣的手,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问道:“你猜猜,若他不肯喝那杯酒,我会不会派人追上去取他首级?”
柴荣闻言,颇为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求救似地转过脸看冯道和折从阮,却见冯道低眉顺眼恍若未闻,折从阮看着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若是你,一定要追发诏令的了……”郭威轻声道。
柴荣脸色一变,正要说些什么,郭威却轻轻摇了摇头:“以其行迹,斩之不可谓无罪……”
“然则这毕竟是诛心,不是诛行……”面色憔悴枯槁地皇帝缓缓睁开了双眼,眼神中竟然透出无比的清明。
“论罪诛心,这是帝王之术……是权变……不是治道……”
“治天下……要多用势……慎用法……术……能不用则尽量不用……”
“须知做天子……便做不得快意事……”
“帝王之威,不在生杀予夺;天子之权,不在旌节斧铖……”
“朝廷的权威……在黎庶的心里……”
“朝廷的威信……便是……小户家中的隔夜粮米……”
郭威断断续续说到此处,柴荣面上已然动容,冯道没有插话,却已经拉着折从阮颤巍巍跪了下去。
“昔年盛唐何等兵威……四夷宾服……十八陵何等气象……如今你去看,未被盗者尚有几何?”郭威神色疲倦,思路却依旧清晰明澈,“我死了以后,不要大兴穴葬,不要大开山陵,一袭纸衣,一具瓦棺,墓穴以砖垒砌,不用石料,石人石马,一律不用。不要用官兵差役守灵,不修地宫,不置守灵宫人,只招募左近黎庶三十户,面其世代粮赋,使其行祭扫之职。石碑一块,上刻文曰: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约,令著瓦棺纸衣葬。若违此言,阴灵不相助……”
郭威娓娓说着,却不见闻者早已潸然泪下,柴荣坐在榻上泪流不止,便是跪在地上地折从阮,此刻也已经是老泪纵横,唯有那铁石心肠檀木面孔的冯道,依然是那副淡淡地神情,比起昔日的疲惫老迈样子,倒是颇显
嘴角轻轻上扬,竟然是微有笑意。
万岁殿外,范质拿着一封书简,迟疑地徘徊着,殿中此刻情景,令他颇有些驻足。
张永德和李重进自皇城进来,见他站在殿外,不禁面面相觑。
“相公有事要奏?何不进殿去?”
范质看了看这两位勋戚,不由得一阵为难:“却只怕不是时候,伤了主上地龙体……”
“却是何事,使范相为难?”说话的却是一个站在张永德身后地宫装女子。
范质回转身,语气恭敬地道:“禀晋国公主,是商州刺史刚刚送达中书门下地驰报!”
商州刺史?张永德回头看了看妻子,眼中若有所悟。
范质抬起头,叹息了一声,道:“二十日前,王秀峰殁了……”
……
一场大雪,丰林山上下一片银装素裹。
李文革站在山坡上,无语地看着山下正被分队带开的部队,不禁揉起脑袋来。
当年丙队那二十几个人的老底子,如今最小地也是个副指挥了,这群老丘八虽然大多经过了六韬馆的镀金,但本质上兵痞本色并未被清除多少。让李文革又好气又好笑地是,这群老兵将自己当年的雪夜奔袭拉练行动当做一项优良传统沿袭了下来,前天漫天地风雪一卷下来,各营各都便纷纷给都虞侯司和都监军司递了请命条子,要求进行长途拉练演习,代掌都虞侯司的折御卿不明就里,吓了一跳,还是魏逊熟悉这帮铁杆弟兄的习惯,当即一张张条子批复下去。有了监军司地批复,今日风雪一停,各营便迫不及待地拉了出去。
以至于李太尉上得山来,他麾下的军马大半已在山脚下了。
李文革无奈地摇了摇头,径直走向后山。
“目标五四,投射力标尺十,试射一发,两百斤!”随着一个都正的口令声,两名士兵奋力抬起了一块明显经过了削砍的石块,放在了一架中型抛车地投射网内。
“预备——放!”
随着一阵沉闷的呼啸声,两百斤的石头凌空飞起,飞过了大约百步的距离,轰然砸在地面上,激起了一阵烟尘。
“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目标五四,投射力标尺十,齐射一发,两百斤……”
“预备——放!”
看着远处漫天蔽日的烟尘屏障,李文革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个挂着宣节校尉军衔的青年军官跑步来到李文革面前,立正,平胸敬礼:“报告太尉,八路军都虞侯司炮兵教导营甲都左队抛射演示完毕,请指示!”
李文革严肃地立正,右手抬起,五指并拢举至太阳穴处还礼。
这个军礼是他自己时代地军礼,在这个时代,在这支由他手创的军队当中,只有他才敬这种礼,自他以下,包括周正裕这个名义上地副手在内,都是行平胸礼。
“全体稍息——解散!”李文革下达了口令。
“三个月训练便能有此效果,操练得还算用心!”看着炮兵都的战士们将抛车推离训练场,李文革带着浅浅笑意对跟在身后地周正裕及都虞侯司虞侯曹主事秦浩然说道。
抛石兵这个兵种早在汉末已经出现,伴随着抛车的出现而出现,那时候这种武器非但在陆地上被普遍使用,甚至被装上了舰船用在了水战中。
不过八百年来,这个兵种仍然是作为步军和水军地附庸存在,其士兵也都是地地道道的步兵和水兵,训练水平低下,文化程度极其有限。
武器方面也是如此,抛车本身的型号各异,大小不同,所飞石弹的重量也不一样。
基本上每辆抛车发射石弹时都是靠着发射者的经验和运道,运气好的能扔到敌军队里阵中,运气不好的则不知道飞到哪里去。石弹的落点是个大概率事件,基本上这种武器给敌军造成伤害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直到李文革注意到这种情况为止。
绥州之战中八路军曾经用过抛车这种武器,但效果平平,李文革回到延州后便对这一兵种从头到尾进行了一番改良。
首先是武器革新,李文革将这个项目交给了祖霖的研发小组,只用了一个来月的时间,祖霖就交出了研究成果。新型的投石机非但加装了由铁制齿轮组织结构而成的传动装置,投射臂上还附着上了一片一片的铁片,这样不但节省了发射时的人力损耗,同时还标定了投射力等级。中型抛车投射臂上一共装嵌了十六片铁片,因此投射力标尺便设置成了一至十六,标示着不同的发射力量。
更重要的是,祖霖将抛车的型号确定为大中小三种,每种型号地零部件都实现了初步标准化,包括石弹在内,经过切削之后的石弹虽然运送稍显麻烦增大了后勤压力,但命中率明显提高。
根据投石机的抛射原理,李文革和祖霖等人计算出了一套抛射公式,并总结出了一整套观察标定目标地方法和手段,在将这套方法贯彻到训练过程中之后,李文革十分欣喜地发现,自己这一营最原始的炮兵终于能够在远距离攻击中打出一点像样的成绩了。
火药地研发目前还属于起步阶段,炼铁技术也还没有完全过关,因此李文革建立
代化炮兵的雄心壮志暂时只能留在肚子里打草稿。
倒是在经过正规化科学化训练之后,这支抛石兵部队开始具备一点未来炮兵雏形的样子了。
炮兵教导营拥有一百部大中小型号地抛车,编为五个炮兵都十个炮队。
小型抛车只需要三名士兵操控,中型抛车需要五名,大型抛车需要十人操控。因为负责运输抛车和石弹的都是厢兵司的厢兵,因此一开始周正裕将炮兵教导营划为了厢兵编制,李文革很快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不但将这个学兵营从厢兵中划了出来,甚至没有将其划归下面的团级作战单位,而是将其划归都虞侯司直接统辖。
因此这个营成为和平时期归属都虞侯司直辖地第二个营,另外一个则是作为警卫部队的亲兵营。至于新组建的内卫营,其指挥由节度府内卫参军事兼任,**向八路军节度使负责,不归属都虞侯司统辖。
八路军的经费并不宽裕,对于总理军中度支的周正裕而言,目前维持这么一个营的炮兵地花费足够组建两个新的步兵团了,他私下里对此并非没有意见。在他看来,目前这样地投石兵和以前的区别也不过就是在准头上提高了那么一点点而已,但为了这点准头所花费地代价未免太大。
“武器的革新速度随着工业生产水平地提升会不断加快!”李文革一面走一面对周正裕秦浩然解说着自己对技术武器的理解,“但是人的素质要想跟上武器的发展水平,就必须将标准化数字化贯彻始终,我不要求军中能够出现多少神射手神投手,也不要求步兵中出现勇冠三军的武林高手,但是我要我的军队当中每个人都能在同等条件下将箭射到同一个大致的范围内,将石头投到同一个大致的范围内,我不要求没有误差,但我要求误差可控!”
对于这位大帅满嘴的新名词,一路跟着走过来的周正裕及秦浩然早已习惯。秦浩然道:“上次炮营会操,是折都司主持,效果还算好。不过前一阵子魏老总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炮兵营出现后监军条例应该适当修改,炮营不属步军也不属马军,也不是亲兵,平日里也还好说,不过一旦开战,这个营是配属部队还是归属都司指挥要明确,若配属部队,则与都监军司无涉,若归都虞侯司统辖,是否应和亲兵营一样,一体由都监军司接掌指挥权……”
他说着,李文革已经站住了脚:“魏逊这孙子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气恼地骂着。
周正裕和秦浩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李文革这究竟是骂魏逊还是夸魏逊。
李文革想了想,这事其实怪不得魏逊,只怪自己在都虞侯司的扩大建设上想得还不够周全。
他顿了顿,道:“这样,明日安排一个会议,我想在都虞侯司下面加设两个都指挥使司,一个是水军都指挥使司,一个是炮军都指挥使司,二司均比都虞侯司低半级,二司设都监军使职务,比之八路军都监军使低半级。二司设置之后,原厢军司的水兵团以及正在组建中的大河水师,统划归水军都指挥使司统辖,现在的炮兵教导营则划归炮军都指挥使司统辖!”
周正裕面上颜色一黯,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为了组建大河水师,几个月来周正裕可谓操碎了心,从造船到募集征召水手水兵,无不是这位八路军副帅亲力亲为,可以说水师装备的新式战船上每一个木片都蕴含着老周的心血和汗水。周正裕曾经幻想,这支部队自己能够亲自统帅,眼看着儿郎们一个个立功受勋,自己这个老大哥却始终上不了战场,周正裕一直引以为憾。
然而今日李文革轻飘飘一席话,周正裕就知道自己亲自煮熟的这只鸭子又飞了,既然水军都指挥使司设在都虞侯司之下,自己这个四品的司马将军没有理由去屈就比折御卿还低半级的水军司都指挥使了。老周除了自叹命数不好之外,倒也并不敢抱怨李文革,他也知道李文革这么安排其实是合理的——毕竟自己并不懂得怎样打仗。
他正想着,李文革却转脸对他说道:“周大哥,我有个想头,却要烦劳你了!”
周正裕顿时精神一振:“太尉有差事,尽管吩咐便是!”
他说的谦恭,李文革却还是道了声“不敢”,然后方道:“如今军器研发铸造都在厢兵司,人员太杂,而且不易专精一事。我准备将这一块分离出来,单独组建一个司,就叫都军器司,仿照都虞侯司例,专司军器的研发铸造,对外立项招标,也以此司为甲方,各部军器装备,统由该司负责,厢兵司只管部队衣食住行及工兵部队,新兵营划出来,划归节度府司马书房,在司马书房下成立军工司和预备军司,军工司专管生产制造监督及技术人员培训调拨,预备军司下设五个新兵营编制,专门训练主力团的补充兵……”
周正裕已经听得晕了,李文革犹自不觉,他顿了顿道:“厢兵司、军器司、军工司、新军预备司,周大哥要一体管起来,这是咱八路军争衡天下的根本!”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六章:郭雀儿(8)
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我,也该死了吧?
生也罢,死也罢,一生抱负,一世雄心,最终不过大梁城外一黄土……
原本便应该如此……
世人膜拜赫赫武功,文武臣服煌煌帝业,谁又知道,这一切,都来自于二十七年前孟津渡口的那场瓢泼大雨……
人都说为天子者须有真命相随,自今日始,君即妾之真命天子!
天下人不会知道,他们的气运,便寄托在当年黄河渡口那个小小的驿站中……
那时候的我,什么都想要,想要钱,想要权,想要功劳,想要爵禄,只要是天下有的,便没有我不想要的……
这些东西,渐渐地,我倒是都有了……
富有天下,带甲百万,高居九重,君临万方……
三年了……三年了……
三年来……我却只想要……
只想要那残破驿馆中地惊鸿一瞥……
只想要那洛阳寒窑内地相濡以沫……
什么都有了……你却不在了……
人只道郭天子是马上天子。是当世英豪……
是又知晓我心中地孤寂与苦楚呢?
面容枯槁的皇帝两只眼睛无神地盯着大宁宫万岁殿的穹顶,似乎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跪在床前的大内都点检李重进两腿已经酸麻,皇帝却始终不肯说话让他起来。近日来大内换防频繁,宿卫大权被兼领了枢密院事地折从阮实际上夺了去,自广顺初年起便掌管宿卫大权的他虽不服气,却并不敢说什么。只道这是皇帝病重期间的权宜之计,却不料今日冬至日皇帝打发了柴荣和冯道去替代自己南郊祭祀,却将自己与张永德唤了来,既不交代政务军务也不说事情,只是命两人这么直挺挺跪在床前候命。
若是只有自己和张永德跪着,李重进倒也还罢了,偏偏卧榻之侧坐着一个须发皆白虎老雄风在的折从阮,老家伙便那么大刺刺坐在一旁摆老资格,眼睁睁看着自己二人跪在当庭一语不发,着实有些可恨!
期间不断有人跑进跑出报告事情,却都是报给折从阮,皇帝便那么静静躺在那里,不发一语过问。
李重进眼皮动了动,不敢看床上的皇帝,上身不动,跪着的双腿悄悄换了换姿势——已经跪了一个半时辰,就是再健壮地人也难免有些吃不住劲。
“老实跪着……不要乱动……”
“……”
发话的是躺在床上的皇帝,他没有看李重进一眼,却对这个外甥在下面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了若指掌。
李重进脸颊抖了抖,似乎想说话,张永德回过身,神色严肃地冲着微微摇头。
就在这时候,殿门外,赵匡胤引了一个身材长大面目俊朗的青年军官进来,在下首无声地跪了下去。
赵匡胤上前,在折从阮耳边说了几句话,折从阮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赵匡胤走回到殿门边跨腿侍立。
折从阮想了想,凑近郭威的耳边,道:“陛下,曹彬来了!”
郭威这才转动目光,瞥了跪在下首的那个青年军官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话,突然一阵气促,却没能说出来,半晌,方才轻轻道:“宣窦仪……”
折从阮回过身,冲着赵匡胤挥了挥手。
赵匡胤转身去了。
赵匡胤还没回来,只听远远传来法驾鼓乐声响,郭威听在耳朵里,浑身一松。李重进眉头微微一动,张永德和曹彬却神色如常,依旧低眉顺眼跪在当庭。
又过了片刻,殿外响起黄门声音:“南郊事毕,晋王、丞相请进殿缴旨—”
折从阮这一回没有请示郭威,径直起身高声道:“陛下有旨,宣晋王、丞相觐见!”
随着脚步声,柴荣在前,冯道居后,一前一后走进殿来,殿外天气寒冷,柴荣倒还罢了,冯道一张面孔冻得青紫,白胡子不住抖动,只是精神看上去还好。
两人进来,走到郭威床前,正欲行礼,郭威手指动了动,折从阮立刻道:“陛下请晋王和令公免跪。”
柴荣抬起头怔怔看着郭威,郭威偏过头,目光与这个养子相对,淡淡一笑,鼓足了劲道开口道:“张永德……李重进……曹彬……”
李重进浑身一颤,张永德和曹彬反应却比他快,顿时高声应道:“臣在——”
郭威表情严肃起来,他扭过头看着这三人,目光变得冷厉骇人,缓缓道:“给……晋王——行礼——!”
三人同时一怔,曹彬最先反应过来,立刻站起身转向柴荣,双手抱拳正欲躬身,却不料被冯道止住了。
“国华将军,陛下是说,请将军向晋王行大礼……”老头子白胡子颤巍巍说道。
曹彬一愣,一旁的折从阮已经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却远没有冯道那么温和,反而显得冰冷肃杀:“三
叩!”
这一下不仅曹彬,就连张永德都愣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折从阮冷冷看着这三位皇室宗亲,眼角却瞟向了站在门口的宿卫武士。
转瞬之间,张永德已经明白了今日局面之凶险——只要自己稍有迟疑,只怕今日难以生离此地了!
他整整袍服,再抬头时却见曹斌已经率先跪了下去,他也不敢迟怠慢,撩袍跪倒,向着柴荣默默行了三跪九叩地大礼。
李重进站在一旁,满面怒容,右臂微微颤抖,面色铁青。
“李点检,你不想再做大周的臣子了么?”冯道地话语依旧温和,却令李重进半边身子一阵阵发冷。
郭威的脸转了过来,看着李重进,脸上已经是一片冰寒。
重重压力之下,李重进脸色数变,终于撩袍跪倒,朝着柴荣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郭威轻轻点了点头:“折令公,冯令公,你们都看到了,朕这几个孩子,今日都已经向君贵行了君臣大礼;异日若他们有谁敢乱了君臣之道,你们就代朕和君贵诛了他们便是……”
柴荣至此再也站不住了,他仓皇跪下来悲声道:“父皇——”
“站起来——”郭伟突然厉声高叫道。
一个浑身连半两力气都没有了的人突然发出这样的叫声,顿时令殿中空气再度紧张起来,柴荣一惊之下,下面的话就没能说来。郭威怒目看着他,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折从阮上前,轻轻扶起了柴荣。
“自今日起——你就是我大周朝的皇帝了,明白么?”郭威几乎一字一顿地恶狠狠逼问道。
“儿臣……”柴荣一阵哽咽,竟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冯令公……朕托你问范质地事情……究竟如何了?”郭威转向冯道问道。
冯道毫不迟答道:“臣已经问过了,陛下开基已知天命,天下分崩百姓流离,故建元广顺,取黄老之道与民休息,使苍生能有所养。陛下开元以威,新君继之以德,则大周天下,必能绵延世系泽被苍生……故范质拟了两个字——显德……”
郭威轻轻点了点头:“我是不懂地……”
他转过头,对柴荣道:“不过读书人说的……总不会错……”
柴荣强忍着眼眶中转动的泪水,用力点头。
“名讳那东西……就是个称呼,不要为了避讳,弄得人人不得安生方便—自朕起,废除避讳,威也好,荣也罢,由得百姓们去说去写,不得以忌讳论……”郭威脸上突然放出红光,折从阮和冯道顿时心中暗惊,却见郭威的精神越发好了,侃侃而道:“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险,切记!切记!”
这时赵匡胤在殿外报名:“翰林学士窦仪奉诏见驾!”
郭威摆了摆手,折从阮立刻叫道:“宣——”
窦仪满面泪痕走进大殿,跪伏在地不由得一阵抽搐,哑声道:“臣窦仪见驾……”
郭威笑了:“相随三年了,也不见你做这等小儿女模样……”
说罢,他轻轻一声叹息:“拿出来吧!”
窦仪一面拭泪,一面起身,自怀中取出一把铜钥匙,走上前,在郭威的卧榻内侧拿出了一个锦匣,用铜钥匙打开,取出一卷黄绢。
“这是朕草拟的传位诏书,由翰林学士书就,有中书门下的副署——朕身故后,由冯令公召集百官宣读……”
冯道一阵咳嗽,颤巍巍跪倒:“臣领旨……”
郭威淡淡一笑:“令公起来吧,这就算是你给朕行的最后一个礼了,当年你掌朝,朕也没少给你跪拜,咱们就算扯平了……”
这是玩笑话,冯道却并没有笑。
郭威示意窦仪,窦仪又拿出一把钥匙,取出了另一个小匣子,打开,取出内中的黄绢。郭威手指动了动,却指地是张永德。
窦仪将黄绢送到了张永德面前,张永德愕然。
“这是朕罢黜范质、李谷二人相位令其归第思过地诏书,你带着曹彬,去中书门下省宣读吧,王的处分是罚俸,也在其中,仔细不要漏读了……”郭威看着张永德,缓缓说道。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连柴荣都惊得呆了,张永德更是愣在当场。
“抱一将军,接旨吧!”冯道面无表情,轻声提醒道。
张永德这才反应过来,浑身大汗淋漓地跪下来,双手过头接过了这份重如千钧的圣旨。
郭威轻轻拍了拍床榻,窦仪自他地枕边取出了第三个匣子。
郭威的目光看向李重进:“这第三道诏书,是罢免王仁镐和曹英等禁军诸将地,你去殿前司宣读!”
李重进大骇,他张着嘴:“陛下……”
“都是跟着朕多年的老弟兄了,这里面有你一个后辈说话地余地么?”还没等他说出话来,郭威便冷冷地堵住了他地嘴。
张永德和李重进出了
折从阮冷冷召过两名殿前武士,吩咐道:“跟着两到他们奉诏传旨完毕再回来复命,若两人有丝毫异动,就地斩杀!”
此时柴荣已经回过味来,他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又怎能不知郭威这几道诏书中蕴含地一片苦心,当即跪了下来,叩首道:“父皇尚在,儿臣不能登基!”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郭威看了折从阮一眼,折从阮起身过来搀扶柴荣道:“晋王请起……”
他扭转脸对冯道道:“请冯令公出敕召集百官到万岁殿前候命……”
冯道点了点头,转身带着几个宿卫武士出去。
“赵匡胤……”郭威突然轻声唤道。
赵匡胤一怔,随即上前跪倒:“臣在!”
郭威看了看柴荣,又看了看折从阮,缓缓从自己身下取出了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递给赵匡胤道:“君臣一场,你是个厚道人……就再替朕办这最后一遭差事吧……”
赵匡胤当时脸色一垮,虎目之中泪光莹然,却不伸手去接那匣子,郭威见状笑道:“朕英雄一世,如今没有力气了,你要看朕的笑话?”
赵匡胤哽咽着,伸手接过了匣子。
“这个东西,你拿到西北延州去……交给……李文革……”郭威明显感到气力不支,强撑着说道。
柴荣大感诧异,扭头看折从阮,却见折从阮也是满脸茫然之色,便知此事郭威并没有和他交待,转过脸看赵匡胤时,却见这个身材胖大的武士,已经是泪流满面,伏地叩首。
“你……辛苦些……一定要将这东西……亲手交给李文革……”
“若有人……意图窥看……你便……替朕杀了他……”郭威越说越是气促,话刚说完,终于大声咳嗽起来。
……
万岁殿外,人头涌动,身披朱紫地文臣武将们面色惶然地望着万岁殿内的点点***,岁末的寒气不住侵袭着人们的躯体,却没有一个人敢叫冷,大殿门口,浑身甲胄须发皆白的老将药元福摁剑而立,一对虎目熠熠生辉地盯视着汇聚在大殿前地人流,在他的身后,数十名殿前武士盔明甲亮戒备森严。
这情形,这光景,无一不向众人传递着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已经半年卧病没见过百官地皇帝,看来这回是真的不行了……
那么长大地一条汉子,竟然这么说不行就不行了,亏他还号称是马上天子呢。
……
大殿内,***已经点上,郭威轻轻合上了双眼,嘴唇微动,唤道:“君贵……”
柴荣急忙将耳朵附上,却听郭威喃喃道:“做个好皇帝啊……她在天上……看着你呢……”
柴荣上齿咬着下嘴唇,浑身颤抖着,两行泪水不能自制地向下流淌,他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婆们……咱来了……你们在下头……要是再有改嫁的……咱饶不了你们……
一直在监控脉象地御医脸色突然一变,手缩了回来,扭过脸冲着冯道和折从阮一躬,声音干涩地道:“两位令公,脉息已无,陛下——龙驭上宾了……”
一语甫出,那御医早已浑身抖得同一片杨树叶子。
柴荣终于控制不住,呜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这一哭,弄得两眼早已通红地折从阮也忍不住,两行老泪顿时遮蔽了视线。
反倒是身为文臣的冯道却始终清明在躬,他拉住了折从阮的手狠狠一掐,同时厉声喝道:“晋王请止哀,国不可一日无主,臣奉大行皇帝遗诏,请晋王灵前继位——”
这一下顿时令折从阮清醒了过来,心中暗自道了一声惭愧,他立即附和道:“冯令公所言极是,大位承嗣是头等大事,大王请先嗣大统,再为大行皇帝举哀——”
柴荣流着泪转过脸来,心中依旧有些茫然,却见冯道已将拉着折从阮跪了下来:“臣等奉遗诏,请晋王灵前登基,受百官跪拜大礼……”
……
西北,丰林山一角,象征着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太尉无上权威的六面大自旗杆顶端缓缓降下,降至旗杆中段。
李文革为首,周正裕魏逊以下,八路军团级以上军官在六面旗前列队,每个人都身着标准的八路军军服,毡帽端在左手上,右拳捶胸向旗行军礼。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问为什么,李文革地表情庄严肃穆,军姿挺拔,瘦弱的身躯如标枪一般直挺挺站立在队列的最前面。
一个八路军号兵以标准的礼仪动作举起军号,吹响了一个凝重肃然的曲调。
延州城内,节度府中,骆一娘信手翻开了李文革的日记本,在最新的一页上,用炭笔写着一行简单的字迹……
郭雀儿死了,一个时代行将终结……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七章:战争的脚步(1)
……****受大行皇帝厚恩,得以封疆延庆,沗居显矩,藩篱社稷,未敢后人。自清泰变起,诸夏篡乱,沙陀贼石氏引契丹胡虏南来,割幽蓟以帝己,遂使三代遗泽,皆从左衽,祖宗故地,尽染腥,至有辽主渡河叩都之辱。今雁云之塞,形同虚设,燕阴之险,势属敌国。梁都北望,平川千里,胡马南窥,门户洞开,更有沙陀刘氏,篡号僭制,沐猴而冠,据河东以觑中原。大行皇帝以正持国,以仁秉钧,念臣仆之义,纵其血食余脉,此先帝之厚德,然宵小以仁让为怯懦,视貔为羔羊,广顺以来,频兴逆旅,屡寇军州,皆为王师所拒。今先帝大行,陛下嗣位,国临大丧,朝居热孝,篡臣或以为得机,肆行逞张。****居镇关中,藩屏西北,职当扼之北要,责应阻其南向,故行牒州县,号令军旅,务必整饬政务,严肃营伍,积赁粮秣,寰甲东待。若贼能守雌,则缓图之;倘敌欲舒张,****当勒束甲众,观兵晋阳,擒篡臣父子献于阙下,以报先帝知遇,陛下恩泽……”
“太尉疯了……”
这是陈素看了韩微替李****拟就的奉哀表章之后的第一反应。
老皇帝死了,写一封表章向朝廷表示哀悼之意,这原本是地方藩镇的本分,但奉哀奉得杀机四溢的,这位八路军节度使却是独一份。一份寻常的奉哀表章,硬是被他和北汉契丹扯上了关系,这么个老皇新丧新君继立主危国的时候,作为西北第一藩的李太尉非但没有按照惯例向新皇明确表示效忠,反倒亮出明晃晃的刀子来吓唬人果不是有问鼎之意,那就是实实在在脑袋烧坏了。
“这封表章……在我手中已经扣了三日了……”韩微轻轻摇着头叹息着道。
陈素揉了揉太穴,同情地看了丈夫一眼,夹在延州地方和朝廷之间,韩家这个中间人委实难做了些。
“新君不比先帝,太尉据西郡图王霸之业朝廷翻脸不过迟早间事,韩郎要早作打算!”陈素语气平淡,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话便打在了韩微的心坎上。
“说易做难,此我便是想抽身,太尉会允么?”韩微苦笑。
“抽身固然不易,自分权柄韩郎难还做不到么?”陈素看着丈夫,轻声道。
韩微一怔,他转过头来着妻子,脑子里飞速转动着。
自己现在掌握地力中。有哪一项是可以分出去或说应该分出去地呢?行人参军处地外交大权在自己手中。李****之所以用自己最初就是因为自己地身份家世以及广阔地交际这一块让出去。延州系统内短期内只怕没有人能够接手不说李****只怕立时就会认为自己不看好他地前景。与主君离心离德地谋士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了;由自己一手创建起来地昭文参军处。如今是周茂生在主持自己已经几个月不过问这方面地事务了。这一块权力实际上已经让出去了;那么剩下来地。就只有目前还掌握在自己手中地对外情报大权了。
目前李****地军政系统中。还没有整地对外情报搜集和分析体系。这一块几乎被囊括在行人参军处地职能之内了。陈素所说地“自分权柄”。也明显是指地这个。外交官兼任间谍头子。这是春秋战国以来地惯例了。但是这个权力也确实过于敏感。对于自己这样身份地人而言。在平时还好。这种内外相地时刻。这权力就略显烫手了。
“……自分权柄确实是好主意。只是分给谁却要大费周章。目前参军会议当中。周某是新人。张校尉是武夫。都不合适。按理说娘子这个录事参军接手正好。然则夫妻敌体。让了也如同未让……”说到此处。陈素已是轻轻摇头。韩微便住了口。温和地望着妻子。
“有两个人选……”陈素伸出了两根手指。
“请娘子试言之……”韩微不由得好奇之心大起。
“崔去非。骆一娘……”陈素轻轻吐出了两个名字。
……
崔褒自延州布政从事调任八路军节度掌书记已经有两个月了,为了把他要过来,李****和秦固费了不少口舌,毕竟现在百事待兴,地方政府也极度缺乏治事的官,像崔褒这种在延州资历颇老的熟手理所当然是各部门各机构争抢的对象。
延州布政从事是从六品,节度掌书记是正七品,延州是八路军府,因此这个调动很难说是升官,这曾经成为秦固反对这一调动的理由之一,结果李****在布掌书记任命的同时任命崔褒兼任八路军六韬馆资仁院直讲,这是一个正六品的军内文职,平时并没有专职所任,只是闲暇时为六韬馆的军官学员们讲讲儒家经典,掌书记虽是文官,但却只对节度使一人负责,对内负责召集并安排参军会议日程,对外独立于军政两司书房,因此兼任一个军内文职倒是再合适不过。
也因此,崔褒得以成为延州文官系统有资格列席八路军最高军事会议的唯一人员,这一点实际上证明这个过气的世家子弟已经成为李****的心腹之一。
关于这次会议内容的文件,就是在李****口授下由崔褒亲自起草的。
因此,今天的会议,他是主讲。
“……本军军制,乃太尉创,天下诸镇所无。此番变革,亦不过是在原有军制之下稍作变
适应本军扩军之需。综上所述,此番变制,要点有团级编制之上设立协、镇两级建制,以二到五团为一协,以两协为一镇,此其一也;变更现有军事主官及监军主官称谓,队一级军事主官称队正、监军主官称队监,都一级军事主官称都正、监军主官称都监营一级军事主官称指挥、监军称监事,团一级军事主官称统制、监军主官称监军一级军事主官称提辖、监军主官称都监军,镇一级军事主官称指挥使、监军主官称监军使,此其二也;在团一级建制下设虞侯科、监事科,每科主簿、典史各一人,在协一级建制下设虞侯曹、监事曹曹设主事、从事各一人,在镇一级建制下设虞侯司、监事司、厢兵司,每司设郎中一人员外郎二人,此其三也;自即日起两个月内,筹建延庆、灵夏两镇新军,以延安县为延庆镇本部驻地以丰林县为延庆镇左协驻地,以庆州怀安县为延庆镇右协驻地,以夏州长泽县为灵夏镇左协驻地,以灵州温池为灵夏镇本部驻地,以灵州兰池县为灵夏镇右协驻地,授予延庆镇延安、肤施、丰林、金明、延长、延水、延川、临真、金城、罢交十个步兵团番号安、怀安、洛源三个骑兵团番号;授予灵夏镇长泽、宁朔、灵武、兰池四个步兵团番号,怀远、定远两个骑兵团番号命沈君廷为灵夏镇指挥使兼监军使,任命何立山为灵夏镇监军副使命荆海为灵夏镇左提辖,任命狄怀威为灵夏镇右提辖命康攻玉为灵夏镇虞侯司郎中、任命何立山兼任灵夏镇监军司郎中和厢兵司郎中;延庆镇指挥使由太尉兼任,延庆镇监军使由魏文谦将军兼任,任命折御卿将军为延庆镇左提辖,任命梁宣为右提辖,任命凌普为延庆镇虞侯司郎中,任命杨利为延庆镇监事司郎中,任命刘衡为延庆镇厢兵司郎中……”
他拿着文稿细细读来,在座的众军将听得明白,这是一份一揽
子扩军计划,秦浩然建设两镇十七团步骑的方略不但在这个方案里被全盘接受,甚至还有所扩张,按照这个计划,在填满编制之后,八路军将拥有十九个团的战斗兵力,这还是在相应的厢兵兵力没有计算在内的情况下。
这份方案读完,崔褒又拿出了一份李****亲自执笔撰写的晋升命令,晋升八路军司马兼都厢兵使周正裕为云麾将军从三品,晋升八路军都监军使兼延庆镇监军使魏逊为忠武将军正四品上,晋升八路军都虞侯使兼灵夏镇指挥使沈宸为忠武将军正四品上,晋升延庆镇左提辖折御卿为宁远将军正五品下,晋升延庆镇右提辖梁宣为游击将军从五品下,晋升延庆镇虞侯郎中凌普为游击将军从五品下,晋升延庆镇监事郎中杨利为游骑将军从五品上,晋升延庆镇厢兵郎中刘衡为昭武校尉正六品上;晋升灵夏镇左提辖荆海为昭武校尉正六品上,晋升灵夏镇右提辖狄怀威为昭武校尉正六品上,晋升灵夏镇虞侯郎中康石头为昭武校尉正六品上。
这份晋升命令当中所涉及的人员均是团级以上军官,团级以下军官的任职和晋升自此时起便归八路军都监军司掌管,李****不再详细过问。
这是李****主持延州军务以来所进行的第三次军制改革,也是最为彻底的一次,这次改革彻底确定了镇一级军事单位作为战略兵团的核心地位。这次改革的另外一个重要成果是建立了一个相对配套的军区预备役制度,在县一级行政单位设团练处(营级),在州一级行政单位设团练署(团级),两州设一个镇守府(协级),而各镇守府则向八路军司马书房下属的预备军司负责。
在这次改革中,李****终于将八路军总部机关完整地建立了起来,八路军节度府下设司马书房、都虞侯司、都监军司三个单位。司马书房下辖都军器司、都军工司、预备军司、都厢兵司四个职能司,而都虞侯司下面则设立了骑军都指挥使司、水军都指挥使司和炮军都指挥使司三个军种司以及运筹司、兵要司、通令司、操演司、军务司五个职能司,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总参谋部;都监军司下辖武选司、考功司、教谕司、宿卫司、军法司五个职能司。
经过这次改革,八路军内部从下到上形成了科、曹、司、都司四级机关体系,在地方上也形成了处、署、府三级预备兵制度,李****将自己这种架构统称为府兵制,但是很明显,这种府兵制与初唐半农半兵的府兵制有着天壤之别。
所有变革条款全部说毕退到一边,李****站了起来了清喉咙,微微笑着道:“几个月前小秦定这个扩军方略时,我还以为疯狂,却不想如今自己弄将起来,居然比他还要疯狂……”
他顿了顿子里面没有人笑,他自顾自转了一圈,这才慢慢开口:“算上细封那边们现在不仅仅已经有了六个州的地盘,同时还拥有了广大的战略回旋空间和一个稳固且丰饶肥沃的农业基地,这几个月以来,流民和关中的常住人口像疯了一样往咱们的地盘上涌今咱们地盘上的人口总数已经将近达到八十万当然,灵州还没有完全拿下来,这一块打个埋伏,七十万总是有的,以这样的人口基数,以咱们目前的财力养个三五万兵倒还勉强撑得住,粮食还要依赖进口南是朝廷的粮仓,我们这两
粮东粮价暴涨,朝廷早已不耐烦了中经自三司三番五次来行文,要咱们稍敛行迹……”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
为了这个问题,他已经连续不眠不休地开了几天几夜的会了,粮食是农业时代的根本,民以食为天,自己在西北搞工业大跃进,若没有足够的粮食进口量来支撑,就不能做到极尽可能地从土地上解放生产力,即便在近期灵州拿下,没有足够的粮食也难以稳定。经过两年来的大幅度买粮,也经过了广顺三年秋季延州公田及军垦农庄的第一批收获,他手头现在很是有点库存,因此虽然在一念之间地盘扩大为原先的二十倍以上,他的粮食储备也还远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目前就生活状况而言他麾下诸州的老百姓算是过得最富足的,这也是外地人口大批量涌入延庆地区的根本原因。当然,这个结果是以淮南产量区的粮食过度输出为基础的,今年冬天淮南地区饿死了不少人,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天下粮仓明年的产粮效能将大幅度下降。
对于别人的地盘上饿死几个人,李****原本是无所谓的,他虽然始终秉持理想,却也还没有为了理想而罔顾现实的地步,但是淮南产粮区一旦完蛋,自己又没有新的粮源,那么就只剩下塞北河套一个指望了,这在近期未免过于危险。因此对于淮南的问题他召集了几次会议,着实认真地探讨了一番这个问题。
最终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是陈哲,他提出两个要点,第一个是将粮食来源的目的地向南迁移,越过后周朝廷和南唐吴越去做生意,江南不似中原受战火荼毒那么惨烈,还是有一定粮食潜力的。当然,要大张旗鼓将南方的稻米运回西北延州,必须要走水路,那也意味着根本没有秘密可言,朝廷对此要是能够坐视那就怪了,因此陈哲提出的第二个要点就是,所购南粮并不北运,而是过江即卖,从江南弄来的稻米在淮南上市销售,一方面平抑淮南的粮价,一方面也能恢复淮南的生产力,让农户们能够撑过这一年的青黄不接期;至于还有一方面,就是不至于引起朝廷的怀,粮食从南唐进来,在大周腹地消化掉,这谁也罪不到远在西北的李太尉头上,而李太尉正好可以借这笔粮食上的小小差价适度收回一部分这两年因为买粮而消耗在淮南的铜钱。这样能够做到“可持续展”的妙主意,也亏得陈哲能够想得出来。
当然副作用也有的,一从此江南的粮价也要跟着西北李太尉的步幅跳舞,二来淮南人民免不了要由吃黍米麦面改吃江南稻米,吃得惯吃不惯就不是李大军阀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当然,从江南购粮填补淮的饥荒,垫付一笔黄锃锃的铜钱是必然的,八路钱庄开张不到半年,如今分号已经开到了吴越那边,李大将军大笔一挥,以军镇名义作抵押从江南分号里面直接调拨铜钱购粮,等到粮食销售干净之后再将资金回填,自家生意,利息自然是最低的,钱转个圈还是回自家腰包,大批粮食却借着差价涌入了延庆的库房,可谓皆大欢喜。
当然,也有不喜的,江南粮价浮动,南唐吴越的老百姓日子自然也就不大好过了,不过好在一来李****不是南唐吴越的大臣,不用鸟这两个南方朝廷,二来以南唐君臣的大条和**程度,只怕就算最后来百姓起来造反,他们也还弄不清楚这事和李****的关系呢……
李****是铁了心要在西北搞个业大跃进出来了。
“屯粮、扩军,不是闹着玩,有迫在眉睫之危,我还不至于这么心急。接到命令之后,各县的团练就要开始向驻地集中,目下咱们延州经过集训的新兵是八个营四千人,延州十县十个满编团练营三千人,庆州李护编练的三营团练九百人,宥州陆勋编练的两营六百人,荆海前后在夏州编练了五个营的团练,征讨灵州组建丰林团用去了三个,现在还剩下两个,将近六百人,加在一起就是九千新兵,我们要在一个月内将这九千新兵编成九个步兵团,这样加上我们原有的六个步兵团,我军总兵力就将达到十五个步兵团,细封在河套地区收拢的部落游骑现在正在进行整编集训,大约再过两个月就能成军,那时候我们在河套地区就将有四个半骑兵团外加一个半步兵团总计六千步骑的兵力,我军的骑兵兵力将达到五个团。两天前传来的灵州军报,沈宸他们半个月前在大河西岸青铜峡南击溃了冯家的主力,不过我给了他严令,眼下的情势容不得我们慢慢和冯继业泡蘑菇了,最迟到一月底,盐灵司必须肃清灵州之敌,冯继业是死是活我不关心,我要的是灵州这块地方。最迟二月底之前,沈君廷必须将灵夏镇的架子给我撑起来……”
他一口气说了这多,在座的诸将却没有一个提出异议,便仿佛他们这位大帅制定的这个极度疯狂的计划是理所当然一般。
李****又扫视了众人一眼,轻声说:“军队不能养着,养来养去养懒了不说,坐吃山空咱们总有一天要亏老本,军队是用来谋取经济利益的,因此过了这两个月的整编期,咱们就得准备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