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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蚕室废人     北唐txt下载     北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九章:赵家郎(1)

    在历史上,高平之战是整个中国中世纪历史的分水岭。文明的跌落在这个临界点上嘎然而止,一个实际上分崩离析已经垂两百余年的庞大帝国从此重新开始走向统一,尽管这个过程还要延续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才能最终完成。从高平之战开始,被百余年的自相残杀彻底摧灭了元气的中土文明开始渐渐复苏,华夏种群即将迎来其发展史上第三个大跃进。只不过对于显德元年三月的人们而言,这一线曙光还隐藏在黑沉沉的夜幕之下,有许多人——例如柴荣、赵匡胤等——并不知道他们所面临的这场战争的意义,他们也很难想到在这道撕破长空的闪电出现在天际之后,他们将肩负起一个数千年文明再度涅槃的宏图大任。除了对历史发展走向有清楚了解的李太尉之后,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目前都还无暇想到战后即将发生的那些事情,无论是一门心思要在来日大战中将对方撕成碎片的柴荣和刘旻,还是目前正在为了如何顺利撤兵一事伤神经的耶律敌禄,均是如此。

    耶律敌禄望着大帐中站得满满当当的部族将领们,一时间对自己的决定又有些动摇起来。

    收到朔州的报警是八天前的事情,八天来陆续又有十几拨报警求援的信使来到军前,有来自自己的亲卫族帐的,也有来自云中都部署司的,还有许多来自西南各部族帐落,一个个都身上带伤神情疲惫,有的几乎是一进大帐就晕死过去,对于这些人。耶律敌禄无一例外地将其圈禁在皮室亲卫族帐之内,每日将养,供给酒食医治伤患,却绝不许其外出走动,更不容其与外界接触。契丹此时正处于如日中升的鼎盛时期,耶律敌禄虽然不为上京亲贵所喜,却也是多年征战出镇西南的重臣大将,要稳定军心封锁消息,这点小事也还难不倒他。

    八日以来,全军上下知晓后方变故的将校士卒统共不超过十个人,这些人都是耶律敌禄的近卫亲族,因此这位大辽云中都部署才得以将消息牢牢控制在自己的中军族帐之内,一丝一毫也未曾外泄。直至此时此刻,辽军上下都还摩拳擦掌等待着与南朝军队的来日会战,以三万北汉军再加上三万辽军虎贲,总兵力在周军三倍以上,就算不去计算辽军与周军之间的战力差别,这一仗的胜算也在八成以上。大部分辽军还在想着此番能从黄河以北的周朝州郡掳获多少子女财帛,要知道当年太宗皇帝南征,大辽一夜之间多出数百家千帐以上的大贵族,终日在大漠草原上牧马放羊的儿郎们,面对这样的光辉前景,有哪个能够按捺得住?

    上京城里谁坐那个族帐位置,跟这些终日里餐风饮雪的儿郎们可没有半分干系,生口财帛才是正经。

    耶律敌禄也不是没有想过打赢了这一仗再收兵回去收拾残局,然而有两件事情最终坚定了他撤兵的决心。

    一件事是后方警讯越来越多,而且都来自不同地方。看这架势西北那个麻烦这一番分明不是小打小闹牵制性的骚扰,而是实实在在大张旗鼓的入寇,西南诸部报来的八路军番号足足有十几个团队之多。对于八路军,耶律敌禄平日还是做过一些功课的,直到去年年底,李文革麾下的步骑兵力总数也还不超过七千人,团队番号也只有五六个,如今突然间一股脑冒出这么多团队番号来,固然有疑兵的成分,却也说明这位李太尉此番确确实实是脑袋被驴踢了发了疯,几乎倾尽治下所有兵马而来。虽然至今为止耶律敌禄也还没能想明白远踞西北自成体系的延庆军阀凭什么为这个面前的中原新天子这么卖命,却也知道后方的局面已经不是自己那点可怜兮兮的留守兵力所能够控制得了局面的了,若是等着打赢了这一仗,虽然自己有信心将李文革歼灭在山后,却不免让西南诸部饱受一番荼毒,那时候固然上京的瞌睡虫皇帝饶不了自己,就是手下这些部族军所属的族帐,只怕也会终生视自己为仇敌,那就得不偿失了。

    眼下的大辽,虽然正在飞速汉化的过程中,但本质上还是一个以族帐为基本单位的多民族联盟。尽管这些小部族没有哪个敢于公开和上京宫帐叫板,但并不等于他们在政治上毫无地位,大辽历史上历任西南招讨使和云中都部署,还没有哪个是在这些西南部族全体抵制反对的政治气氛中还能够坐稳位置的,耶律敌禄冒不起这个风险。

    另一件事便是他派出去打探撤军路线情况的远探栏子马在岚州境内与折家的骑兵斥候接了火,虽然折损不大,但是这个事件所折射出的事实真相却令耶律敌禄更加忧心,这说明李文革这次出兵完全不是自己一家的独立行动,这是去年六月成型的西北折杨李三家军事同盟统一步调的一次行动。

    这一来情况就严重多了,耶律敌禄计算李文革自己总不能将治下兵力全部抽调一空,连老家都不要了,因此就算其拼命动员,所能够出兵的总人数也不会超过八千人,然而要是加上折家和杨家的话,可就不一样了,折杨两家总共拥有的兵力在九千到一万之间,而石州岢州岚州等地紧挨着两家的老巢,出兵极为方便,回兵也便捷的很,因此两家就算倾巢而出也不必担心后方失控,就算留下一些守卫地方,两家合兵出动八千人攻击岢岚也并不吃力,这样一来算上八路军,在自己后方最少有一万六千敌军在活动,这样大规模的一支军队,已经完全不是北汉的地方守军和大辽西南留守部族所能抗衡的了,一旦这三支军队合兵控制了山前山后的交通要道,踞险而守,那时候自己所率领的军队虽然人数众多战力强大。却必须在远离后方的情况下强攻雁门关或者五阮关瓶型岭,那种地势大军根本展不开,兵力优势完全无法发挥,一旦失利,自己就得考虑带着大军向东出井陉关穿越河北诸州返回南京道绕到山后收复辖地,如此一来大军就要多走上千里路程,而且横穿敌境,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了,倒不如此刻趁着敌军尚未合兵,先派出大队骑兵奔袭雁门关,只要控制了石碣谷和上下狼牙村,就为大军回师保住了一条战略通道,一旦穿越了恒山山脉,大军展开,李文革,就等着受死吧!

    要派出以千骑计算的大队兵马去维护后路,这种调动是绝对瞒不过全军的,也瞒不过东面的北汉军,因此耶律敌禄一直等到今天才像众人公开这个消息,就是等着这个两军开战的时刻,明日一旦开战,北汉军必然全线压上与周军对战,只有那个时候自己派出的先遣骑兵才能不受牵制地迅速回师。大战之中刘旻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张扬出来自乱军心,更没有余力阻止自己的回师。

    然而此刻,看着满帐将士如狼似虎一般的渴求眼神,他却又不由得再度犹豫起来,也许明天一战周军很快便能崩溃,那时候再从容回师会安稳得很多,毕竟在汉辽联军的实力面前,周军的胜算实在不大。

    他随即又打消了自己的这种犹疑,作为大军统帅,最忌讳的就是当断不断,高平这一战即便打胜。自己也没有时间慢悠悠带着战利品返回云中,到时候不过白白便宜了刘家父子罢了,土地得不到,连牛羊子女财帛都拿不到,后方还被荼毒,自己就算宰了李文革也不会有好下场。

    他威严的目光扫视了情绪有些兴奋的众将一眼,缓缓开口将西南诸部的警讯说了出来……

    “……朔州已经全然糜烂,北面诸部也都受到攻击,云中如今还没有警讯传来,猜想起来局面也不轻松,延州的蛮子此番发了疯,来咬咱们大辽的脚趾头,咱们挥军回去,一脚将李家蛮子踹个稀烂,也让南朝这些人瞧瞧,俺们宫帐上国的天怒兵威!日后再有敢来挠咱们痒痒的疯子,也让他们多想上一想……”

    耶律敌禄一字一句将敌情和自己的决断说完,众将都还勉强保持着沉默,虽然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有些惨然,但是多年的积威倒还能够勉强得军纪不坠,倒是没有人出言打断他的话语。

    “元帅在上,末将心中有些事情不明白,还请元帅开解!”

    一个年轻的将领抱拳道。

    耶律敌禄扫了他一眼,心中一松,这个小伙子是耶律皇族子弟,名唤休哥,抡起辈分算是太宗皇帝侄孙,其父耶律绾思现在上京府官拜南院夷离堇,其祖父耶律释鲁受封隋王,乃是货真价实的宗室子弟。这耶律休哥今年年纪不过十六岁,此番是以车舆郎君衔军前听用,同为宗室,不过人家的脉系比自己可要近得多了。此番见第一个发问的不是部族将官而是他,耶律敌禄胸中大定,这个聪明的少年人一向稳重明睿,当然不会给自己出难题,此刻站出来抢着发问。明显是要给自己一个在诸将面前解释的机会。

    他淡淡一笑:“逊宁郎君,有话但讲不妨!”

    “逊宁”是耶律休哥出任车舆局之时南京道南院大王耶律挞烈送给他的字,此时契丹还在立国初期,国中大多数人都还秉承着部族传统,学着汉人起字号的人并不多,耶律挞烈是北国大臣中力主汉化的中坚人物,因此历来为述律太后一系所不喜,然而挞烈毕竟是功勋卓著的重臣大将,在上京就算是瞌睡虫皇帝召见他也要先问安再行议事,此人在朝中的份量可见一斑,偏偏此人从来眼高于顶,虽然面上谦和,实际上却极少许人,能够破例亲自为耶律休哥命字,这件事情本身已经说明了这位南面大王对这个少年人的器重和看好。

    耶律敌禄和耶律休哥职衔相去极远,平日里便是直呼姓名都算是高抬,今日竟然以字相称,实在是感激其这个时候站出来为自己解围——懂事的孩子,配得起大人的尊重。

    耶律休哥却不托大,拱了拱手道:“八日前元帅便已然得到了消息,为何今日才击鼓聚将?”

    这个问题迟早有人要问,耶律休哥问出来,好歹没什么恶意,契丹这个时候还有着极充分的军事民主,就算是一军元帅,若是不能在涉及到族帐利益的问题上给全军一个合理的解释,就算战时不出乱子,战后也会被族帐酋长们具表弹劾。

    耶律敌禄点了点头:“军情虽然紧急,却也要先核实清楚,若是误报,却是要误了大事的!何况要挥师北上,北面州郡道路关隘须得一一探查,大军行动,马虎不得,否则本帅死不足惜,却须误了儿郎们的性命!”

    此言一出,众将纷纷点头,毕竟耶律敌禄将消息只瞒了大家八天,要在八天内确认消息并且探查回路,这时间确实挺紧张的,耶律敌禄也算不容易。

    耶律休哥正欲继续问,却听得一员将官叫道:“要走便此刻拔营起寨,趁着夜色,咱们北国儿郎马快,一夜之间百十里也便走出去了,等到明日,却又不知耽搁多少时辰……”

    耶律敌禄皱了皱眉头,说话的人名字叫做安跋乞都,现任忠顺军指挥副使,乃是涅剌古部人,他所属的族帐部落位于朔州西南部,正对延庆军的兵锋,此刻听得族人被难,自然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耽搁,却也情有可原。

    耶律敌禄还没答话,安跋乞都这番话却已经在帐内引起了共鸣,许多部族将领纷纷附和,大帐之内嗡嗡之声顿起,眼见局面似乎有些失控。

    耶律敌禄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右手攥了攥刀把却又松了开来,沉声喝道:“都给咱闭嘴!”

    这一声低喝,顿时止住了帐中的纷乱,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回到这位元帅的身上,却见耶律敌禄目若鹰隼一般盯视着众人道:“都用你们那猪脑子好生想想,李蛮子能出兵山后,折家杨家的蛮子能够老实了?此刻回家路上,有多少南蛮子等着看咱们的笑话?这个道理你们不懂?眼前的周人虽弱,难道便是傻子了?刘家老小两个蠢牛是甚么货色,你们难道不知道?咱们一撤兵,刘家还能自家给咱们挡着周人?没有咱们撑腰,刘家有开兵的胆量?不等他们两家开了战胶着一处,咱们一路走,周人一路跟着,这条马尾巴缠绕着,咱们一日能行多少路程?还赶得及回去救咱们的家人子弟么?都是厮杀老了的人,这么点子道理难道还不明白?咱们不过是在这里多等上一日,却要为回师省出一个月的时光,平日里一个个也都是熟知兵事的,如何现在事到临头,反倒都犯起了糊涂?”

    这番话说出来,帐中诸将便一个个都羞愧地垂下了头去,耶律敌禄说的这些道理,这些辽军将领原本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如今得知家人子弟再后面被难,一时间都乱了方寸,只想着杀回去救援族帐,浑没了昔日征战的从容谨慎。

    耶律敌禄站起身来,摁着刀把子陈着脸道:“今日本帅便把丑话说在前头,咱们出兵来到这里是打仗,回军去救族帐却也是打仗!平日里仗如何打,今日便还是如何打,便是天塌下来,阵前的规矩却是坏不得的。该哪一路先走便是哪一路先走,该走在后面的便是要走在后面,本帅不管你们的族帐如今究竟是何局面,军令如山,哪一个敢触本帅的霉头,皮室郎君钢刀雪亮,国律军法尚在,皆为尔等而设!”

    他顿了顿,又道:“非但今日,便是回军路上,也是如此,本帅自会统筹安排行程,该哪一军先行,便哪一军先行,该你走哪一路,便只能走哪一路,每日行程,皆有定数,一里不许少,一里也不许多,少走了固然要拿问,谁若是敢多走一里,本帅便借你的人头来安定军心!家中父母妻儿,族中老幼奴众,盼的是一支能救他们于水火的令行禁止之师,不是没头没脸一路狂奔回去的数万乌合之众!可都听清楚了?”

    耶律敌禄按刀而立,面色沉毅肃然,众将无不凛然,纷纷拱手称是,那安跋乞都更是一躬下去大声道:“是俺犯了糊涂,甘当元帅的军法,回师事宜但凭元帅安排吩咐,前驱断后,乞都但有半个字不然,便不是涅剌古家的儿郎……”

    耶律敌禄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当即发令道:“你既说了,本帅便命你率两千忠顺军为前锋,再拨给你一百远探栏子马,自上党至太原左近,一并由你部去护持侧翼,但有一个周人耽误了大军回师,你也不用回来,便着帐中附离将你的人头来便是!”

    说罢,他随手从身侧的记室手中抽了一支令箭出来,扔了下去。

    安跋乞都上前几步捡起令箭,高声唱了声:“喏!”

    耶律敌禄随即又抛了几支令箭出去,分别安排了大军的左军右军侧翼警戒,而后才依次点明了各军拔营起寨的先后次序,众将一一凛遵,无一不服。

    耶律敌禄派发完令箭,道:“明日开兵,本帅率武定军出寨列阵,为刘家父子掠阵,但闻一通鼓响,雄武军便率先开拔,一应辎重草谷都不许带,马匹甲胄箭矢不许遗弃,营寨之内不许放火降旗,忠顺军随后,临清军再次,行伍队列不许混乱,不许放马奔行,本帅及宫帐诸郎君,会率武定军为全军断后,明日一日走不完,武定军就后日走,后日还走不完,便大后日走,尔等不必担心周人追袭,只管约束部众,缓缓而行,全军的远探栏子马都撒出去,谁若是因为心急行军吃了折蛮子和杨蛮子的亏,本帅饶不了他!”

    这番命令清楚公道,以元帅之尊亲率宫卫皮室军为全军断后,耶律敌禄不愧是肩负大辽西南捉守职责的重将,众人心口皆服,一声唱喏之后,纷纷转身走出帅帐,返回自己军帐部署。

    耶律敌禄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心中暂时安定了下来,正欲找亲卫要皮袋子喝上一口水润润嗓子,却见耶律休哥并没有随着众人走出帐外,而是垂着眉头踌躇着甚么。

    对这个宗室少年,耶律敌禄还是颇有好感的,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逊宁还有事?”

    耶律休哥抬起头,望着耶律敌禄,脸上浮现出一缕犹豫神色,却转瞬间便镇定了下来,拱手道:“元帅,休哥有一言,请元帅屏退左右!”

    耶律敌禄一怔,随即笑着挥了挥手,帐中亲卫记室都陆续走了出去,他坐下来,随意地道:“你有话只管说,军情至大,由不得我这元帅矫情拿大!”

    耶律休哥抬起头,盯着耶律敌禄的眼睛道:“元帅,休哥担心此刻回军,便是半月即抵代州,只怕也来不及了!”

    耶律敌禄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透视出道道寒光,冷森森问道:“你这是何意?”

    耶律休哥无奈的摇摇头,却泯然不惧地直视着耶律敌禄的眼睛,苦笑道:“末将以为,李文革不会给咱们这么长时间!”v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九章:赵家郎(2)

    “李文革在宫帐之内必有细作——”

    “那倒未必。行险而已!”

    耶律休哥的这个判断,耶律敌禄倒是并不赞同,即便有内应,时间上也是来不及的。八路军出击的时机实在是太刁了,由不得人不多想。一支大军行动,要有前哨,有先行,有主力,有侧翼,有辎重,有断后,是一项系统工程。进军路线如何选择,粮道如何选择,这些都不是凭着在地图上指指画画就能搞定的,没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准备,大军贸然发兵,那简直就是送死。大辽是大邦上国,又是在盟友境内作战,且动用的大部分都还是游牧习性尚存的部族军,即便如此从决定发兵到开始发兵也准备了一个月有余。李文革不过是个偏处一隅的节帅,养的又是吃喝拉撒全得他自家掏钱解决的私兵。能够在辽军南下这个空挡果断出击抄后路捡便宜,事前不做万全准备是不可能的。就算李文革手下一个个都是超人,发兵前准备一个月是最少的,而这一个月的准备也必须建立在提前对出兵地域进行了详尽侦查的情况下,而这种侦查又大约要花费一个月时间,加起来便是两个月,李文革现在已经深入大辽西南腹地,说明其发兵最少也是二月底的事情了,从这个时间再往前退两个月……郭威还没死呢,李文革就断定辽军会南下了?这个结论也太彪悍了!

    因此除了行险赌博之外,耶律敌禄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耶律休哥肃容道:“不管有没有细作,李文革既然敢长驱直入朔州腹地,就不会在雁门关方面毫无安排,或许是折家杨家,又或是李文革自家的偏师,雁门关虽说在刘家手中,此父子二人毕竟是不住的,被李文革轻取了雁门关也不稀奇。元帅兵出雁门之时,李文革便已经遣人在雁门关左近窥探,此举总不是为了来观我军容这么简单。末将担心的是,此刻李文革已经控制了雁门关,正在等着我们一头撞上去……”

    耶律敌禄轻轻点头:“你虑得是,雁门关只怕是走不得了,我原本也没指望刘家能够看住这条后路,大军回师,容不得半点轻忽,就军事而言。还是走五阮关出易州稳妥!”

    耶律休哥望着敌禄,轻轻叹息道:“元帅谋国如此,只怕此心不为上京所知……”

    一旦绕道易州,就等于云中都部署司要借道南京转回山后,这么走虽然在军事上是负责的,但在政治上却要冒比较大的风险。若是走雁门关回去,等于是云中方面自家的麻烦自家解决,虽然有罪,却也自己补救上了;然而若是出易州,析津府的耶律挞烈就必然会出兵协助,而不管耶律敌禄接受与否,在上京的皇帝看来,这都相当于西南震动,麻烦已经大到必须南京方面的宫卫主力出马才能解决,这对耶律敌禄来说可绝不是一件好事,那位瞌睡虫皇帝对他的印象一向并不好。

    耶律敌禄摇了摇头:“军事就是军事,击破李文革才是要务,临敌用兵,弄不得机心!”

    耶律休哥目光炯炯盯视着耶律敌禄:“就军事而言,走五阮关出易州,也未必就是最佳方略!”

    耶律敌禄一愣。随即道:“逊宁既然有谋划,但管说来便是!”

    耶律休哥微微一笑:“李文革荼毒了山后诸州,元帅从山前诸州找回来便是!”

    耶律敌禄瞬间睁大了眼睛。

    耶律休哥低声道:“刘家父子举国之兵尽在此处,太原——”

    其实已经不需要他他说这句话了,耶律敌禄已经明白了他的全部想法。

    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主意啊……

    望着眼前这个少年,耶律敌禄心情复杂。

    半晌,他才说道:“取之不难,然则周汉之争,此刻尚且胜负未明,若是……则刘家父子再无机会……”

    “恕末将无礼,刘家父子胜了,于大辽有何好处么?”耶律休哥问道。

    耶律敌禄半晌无言,缓缓摇头。

    “柴荣胜了,于大辽有何害处么?”

    “柴荣此子心志高远,假以时日必是大敌……”

    “诚然,若柴荣败,太原在手,元帅自可从容与刘家父子周旋;然则若柴荣胜,太原又没有元帅坐镇,河东之地,只怕不再为刘氏所有,如此大辽失一藩属,而周室控制河东,幽云十六州,势必再无宁日。若是元帅坐镇太原,柴荣纵使打胜了,也不敢直驱太原,到时候是交还刘氏还是纳为辽土,上京自有决断。元帅虽然不合吃了李文革的亏。却也有拓疆并土的大功,宫帐诸公也不至对元帅落井下石……”

    话说到这个份上,耶律敌禄已经完全洞悉了耶律休哥的心思,他笑着道:“逊宁定是愿为前驱,率轻兵为我取太原了?”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耶律休哥也兴奋地笑着学着南人掉了句书袋。

    ……

    如果说在统万城下,细封敏达还只是初次见识火药的威力,那么这一次在云中城下,他对这种新式武器的崇拜就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李文革不会点金术,尽管陈抟几乎不分昼夜地卖力工作,浓硫酸的制取也仍然还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没有硫酸就没有硝酸,现代意义上的炸药就还属于神的领域。他在统万城下用的是黑火药,此番在云中用的依然还是黑火药,只不过这一次的黑火药量更大,在使用上动用的人力和兵力更多。

    经过将近八个月的深入研究和努力生产,此刻李文革手中拥有的黑火药已经实现了颗粒化和制式化,前者让黑火药的燃烧效率更高,后者则让其作为一种武器能够得到更加量化的运用。此番李文革时用的黑火药已经被加工成了一块一块的药饼,这些药饼每一块的重量大约是五斤左右。这使得爆破工兵的计算工作变得更加简洁高效,同时也使得运输和清点工作变得更加轻松。

    当然,任何武器都不是万能的,对此李文革很有自知之名。他主持拟定的对云中的攻击计划就是明证,他基本上没有搞任何花样,而是中规中矩地攥起拳头砸上去,用绝对的力量将对手砸碎。

    云中战役的前哨战进行了整整两天,两天内细封敏达的骑兵将云中城的防守骑兵彻底逐回城中,然后李文革命令炮兵营对城墙的西南角进行了整整一天的攻击,打光了云中城外所有能够搜集到的石头,第四天,四个弩兵都四百张擘张弩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上对西南角城头进行压制性射击,这一天消耗的弩箭数目达到了八千枝之多,契丹皮室兵根本无法在西南角城墙上lu头。而爆破工兵就在弩兵的掩护下用一辆辆独轮小车将整整两千块药饼运到了城角墙下,他们根据事先画好的爆破室图纸用工兵铲挖了一个深约四丈的爆破洞。

    之所以这么麻烦是因为李文革担心城上往下扔火球,黑火药虽然还算好用,但是也同样很危险,这种火药太容易被引燃了。因此他选取了相对比较难于炸开的城角进行爆破,在城角位置城墙上的契丹士兵即便扔火球也只有很少从近城角的位置上扔出来的才能威胁到爆破工兵,经过前天一天的轰击,西南角城墙左近的垛口都已经被石弹砸毁或者砸平,在这个位置上契丹士兵得不到足够的掩护,在四百具擘张弩的压制下几乎没有人能够安然无恙地接近城角位置,爆破工兵的安全系数大大提高。事实证明李文革这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契丹人——起码是这个时代的契丹人还没能学会怎么守城,他们平时也很少会有守城的机会,城上虽然准备了火油和燃烧物,但都是准备着夜间仍下城去用来照明的,没有人想到大白天的消耗这些物资。

    毕竟那些推着小车的工兵看上去实在不具备什么威慑力,城上守卫的族帐指挥使一度曾经认为这些背着铲子状物品的士兵的目的是想在城墙上挖开一个洞,尽管他并不认为他们能够成功,但还是调了几帐宫卫集中在西南角城墙内准备打反冲锋。

    于是在这一天的傍晚,一声巨响震碎了云中城内所有土陶、瓷釉、琉璃等材质制造的物品,全城贵族奴隶和战士的耳朵都被震得听不到任何声音,城墙的西南部烟尘弥漫土块横飞,在西南角待命的几十名契丹倒霉鬼全部死亡,他们并没被飞散的土块打到,但是剧烈的震波震碎了他们的五脏六腑。

    由于计算和作业上的些许偏差,这次爆破并没有形成类似统万城那样的断面和斜坡,而是首先在城墙西南角造成了一个平均宽度达两公尺的巨大裂缝,这条裂缝在底部宽达五公尺,顶端的宽度则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已经被震波破坏了附近内部结构的城墙在支持了一阵后开始坍塌,破口处附近的城墙开始成块成块被剥离拖落,最终在西南角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云中城墙的强度其实并不如统万城,只是这次李文革挑选了城角,是城墙最厚实也是几何结构最坚强的部位,夯土结构的三角当然比木质结构的平板城墙耐力要好得多。

    即便如此,五吨黑火药的威力在这个时代也是一个极度恐怖的存在,虽然不能说是无敌的。但在有效的战术配合下其威力还是不容小觑的。在针对这种武器的新战术出来之前,它的克星基本不存在。

    五个身着细鳞甲的步兵都在烟尘散开之后越过爆炸形成的土堆和大坑进入了城内,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占据了云中西南的两面城墙和马道,为弩兵和后续轻甲步兵的跟进扫清了道路。

    随着一个又一个步兵都开进城去,云中之战基本上大局已定,城中据守的不足一千五百契丹兵在这种情况下已经很难对八路军形成有效的威胁了。那位留守的指挥使在爆炸过后就一直拉着族中的萨满不肯松手,全然不顾已经被吓得大小便失禁的萨满身上那难掩的臭气。

    “真是利器——”细封敏达站在城墙的缺口往下看,不住咂舌。

    “不要站得那么前——”李文革远远站在后面喊道,他的眉头紧紧皱着,天知道这次爆炸给城墙造成了多大的内部结构破坏,现在还站着的城墙,说不定内部已经到处是细小裂纹,像细封敏达这样的大将若是不幸死于城墙坍塌,那可真叫死不瞑目,朱瑞的悲剧决不能在一千年前“重演”。

    细封敏达摇着头走了回来:“就你这胆量居然能够一口气连杀九人,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胆量和能不能杀人有关系么?”李文革翻着白眼抗议道。

    细封敏达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道:“有这利器在手,天下再没有所谓坚城,最起码在你面前没有了!”

    李文革摇了摇头:“还不理想,这玩意终归没有炸药好用!”

    细封敏达:“炸药?比这个还犀利?”

    李文革点了点头:“军工司忙活了八个月,总共只造出了不到三万斤火药,今天这一下就用去了一万斤,才炸出这么个,一千斤足够将整整一面城墙炸上天去了……”

    “踢恩踢?”细封皱起眉头,“一千斤就能毁一城,世间竟有此物?”

    李文革抿了抿嘴唇,意犹未尽地道:“是一面城墙而已,能毁掉一座城的也有,那玩意八千斤重,眨眨眼功夫就能毁掉如今天下最大的城,当场杀掉八万人……”

    ……

    两百名殿前亲军牵着马披甲列队,殿前司副都虞侯赵匡胤一个一个仔细检查着每个人的兵刃马匹甲胄装具,丝毫不肯马虎敷衍。他平日里脾气甚好,此刻却颇为严肃,点验中发现几个亲卫的甲胄丝绦结得马虎,他二话不说便命这几个人卸甲归营,却并不发怒。

    几日前刚刚升为殿前指挥的王政忠有些紧张:“兄长,今日对阵,兵伍不齐,只怕主上怪罪……”

    “主上怪罪,自然有我承当!”赵匡胤拍了拍王政忠的肩头。

    他转回身,望着那几个惶恐的亲卫,道:“打仗不是儿戏,固然要拼命,更加要懂得惜命。昔日大行皇帝治军,第一条便是兵甲齐束,结束不齐,按律是要斩首的,放在西北李太尉那边,服侍披甲的厢兵也要吃二十军棍。并不是先帝和李太尉军法严苛,实在是所关者大。战场上刀剑无眼,盔甲便是自家的半条性命,你们此刻轻忽懈怠,未上战场,便已丢了半条命,七尺男儿,都是父生母养,留你们在营里,是念你们家中爹娘含辛茹苦多年不易,若此番有命回去,便回家伺候田垄去吧!”

    几名亲卫闻言,顿时面色惨白,赵匡胤这话虽然说得平淡,却几乎绝了几人的指望。能够被选拔进入殿前亲军担任亲卫,在原属营队中最少也是个将虞侯,也都是久经战阵功勋卓著的战士,能够进入天子亲军任职,每天都在皇帝跟前晃悠,原本是前程无量的出息,岂料只因甲胄结束得马虎了些,就被赵匡胤解除了军籍,不要说回家去种田,便是被贬回原属军厢,又有哪个丢得起那个脸?

    几名亲卫当即跪了下来:“副都虞侯,你杀了俺们吧!”

    赵匡胤仍旧满面宽和:“我放你们回家去,便是不忍让你们马虎上阵送了性命,又怎会加刑于尔等?赶快起来,弟兄们还要出兵,不敢误了主上阵前点卯,就不置酒给你们饯行了。若是等得,便等仗打完了随军回去,等不及的,此刻就收拾行囊动身吧!”

    一个亲卫叩下头去:“俺们宁愿死于阵前,也不愿回去——”

    赵匡胤板起了脸:“连甲胄都结束不齐,死于阵前?你们没资格!”

    几名亲卫面面相觑,一人当即抽出刀来横在脖子上:“副都虞侯,俺们犯了军法,宁愿受死!”

    王政忠看着不忍,轻轻扯了扯赵匡胤的甲叶子。

    赵匡胤叹息了一声:“你们便是欺我厚道——”

    他扭转脸对着全体亲卫道:“马匹、甲胄、兵刃,这三样是咱们当兵的命根子,不拿命根子当回事的,自家切了进宫做黄门去,军中有三等人,一等人不爱给马匹洗澡;一等人不好好着甲;还有一等人兵刃上生着锈——别的将军那边如何咱不知道,某绝不带这三等人上战场!”

    那几名跪在他身后的亲卫听得面色惨白,王政忠却呵斥道:“副都虞侯饶了你们这遭了,还不快快结束整齐?”

    几名亲卫懵懂地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相互重新整理甲胄。

    赵匡胤转过头望着他们:“不要以为我们是天子亲军,就以为能够日日守在主上身边混日子,临阵杀敌是大头兵的本分,谁要是忘记了这个本分,便给老子滚回家种田去!”v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九章:赵家郎(3)

    击鼓进军,鸣金收兵,列阵而战,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大体如此。

    所谓军队,其实不过是很多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所谓战争,其实不过是很多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群殴。

    一般情况下,在双方人都不算很多的情况下,双方拼的是体力和勇气。

    二般情况下,在双方人稍微多一点的情况下,双方拼的是数量和质量。

    三般情况下,在双方人都很多很多的情况下,双方拼的是秩序和纪律。

    冷兵器战争,战斗小组散兵线神马都是浮云,阵列才是王道。原因很简单,在没有军校没有总参没有足够数量高素质军官的情况下,部队的指挥层级似繁实简,任何一支部队都不可能将比较有水平的军事人才配备到什伍一级,一支一万人的军队,可以编为四个军二十个指挥,如果能够拥有十个“粗通兵略”的指挥级军官,这支军队在战场上就基本能够做到所向披靡。这里所谓的“粗通兵略”指的是能够在战时有效地控制部队——即编制内的五百人。

    一般来讲,能够控制住这五百人在战场上脸始终朝向一个统一的方向,这个指挥就算做得合格,兵也算操练得不错;如果能够控制这五百人保持统一步调前进,这个指挥就算是十分优秀的军事人才,能够控制这五百人遵守命令同进同退,这个指挥就堪称“能军者”,能够控制这五百人在四个方向上迅速改变方向进行机动,这个指挥就具备名将的潜质。

    事实上,很少有一支军队当中会拥有这么多的好军官。冷兵器时代,衡量一支军队是否强大,军队的总人数参考价值不大,而军队中所谓“勇将”的数量却绝对是重要参考标准。以初唐虎牢关之战为例,李世民所率领的玄甲军最大兵力不超过三千五百人,窦建德却拥有超过十万以上的大军,但是李世民军中却拥有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侯君集、李道玄、翟长孙等十余名指挥节度能力均十分优秀的“猛将”,本身兵力少机动性强,再加上指挥系统强悍有力,虽然人数不多,却始终占据着战场上的主动权,从头到尾压着窦军打。反观窦建德方面,虽然兵力雄厚,但是因为起兵仓促,部队扩充发展的又太快,始终未能积累起一批军事素质较高作战经验丰富的军官团队,因而十万大军在他手中非但不是资源,反而变成了累赘,指挥调动不灵,一道军令从发出到传达到基层半天时间都未必够用,如此大军,被唐军秒杀也实在是情理中事。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对将领个人的指挥能力是极大的考验,一般而言,一个将领能够指挥一千到两千兵力便足以号称勇将,兵上一万,仍能够指挥自如,那已经是战略级别的人才。当年韩信称刘邦“能军十万”,这对刘邦已经是极高的评价,能指挥十万部队作战,所谓“绝世名将”不过如此。兵力越多,指挥层级越多,信息传达越慢,反应速度越迟缓,要将数万人攥成拳头形成战斗力,想想容易,真正做起来难比登天。

    因此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列阵规制一般由地形条件和兵力多寡决定,战图上花样虽多,战时能够适用的却寥寥无几,一般以雁行阵和菱阵居多。兵少将寡,多选雁行阵,分左中右三军;兵多将盛,则选菱阵,分前左中右后五军,主帅目力所及,要能够将己方全军大体动态尽收眼底,这才方便进行指挥调度。一旦分兵,偏师游离于主帅视线范围之外,指挥权就完全委托给偏师将领,主帅不为遥制。

    周汉交兵,汉军兵力两万六千人,分列五军,周军兵力一万六千人,分列三军,双方列阵宽度大体相当,汉军在厚度上略优于周军。周军方面柴荣坐镇中军,赵匡胤率领两都御前牙兵护卫在侧,中军都指挥使由张永德兼领,副都指挥使是晋州团练使史彦超,左军都指挥使由李重进担任,副都指挥使是行营马军都指挥使白重赞;右军都指挥使由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担任,副都指挥使是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何徽。大营方面由曹彬这个皇亲国戚以权后军都指挥使名义坐镇,行营都监向训带着一个指挥的殿前牙兵守在巴公原南部,负责斩杀临阵拖逃的士卒。

    汉军方面,汉主刘旻率领一万精兵自居中军,以殿前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白从晖为中军都指挥使,以殿前控鹤都指挥使郝贵超为中军副都指挥使,前军五千人,以黄泽关招讨使李存环为前军都指挥使,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薛继恩为副都指挥使,左军六千人,以殿前马步军都指挥使张元徽为左军都指挥使,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何继元为副都指挥使,后军五千人,以兵部侍郎行营都监段常为后军都指挥使,以殿前侍卫都指挥使蔚进为副都指挥使。

    汉军的右军,赫然是三千骑契丹兵,由大辽云中道政事令、兵马都部署耶律敌禄亲自领军。

    汉军的阵地上,中军位置,赫然竖起了一座高台,刘旻身着细甲,高踞台上,对面的周军虚实几乎一目了然。

    台边上一阵吱呀呀响动,却是枢密直学士王得中爬了上了。

    “主上,风向不利,不如明日再战!”王得中一躬之后,急切地道。

    刘旻斜眼望了一眼台角的旗子,果然一耸一耸有向西北方向飘动的迹象,不过并不明显,旗角绝大多数时候还是耷拉着。

    “不妨事,微风而已,不必大惊小怪!”刘旻有些责怪地望着王得中一眼,这个愣头青说话的声音有些大了,被台下的士卒听了去,难免有些影响军心。

    王得中的表情严肃:“主上,契丹人有古怪,风向又不利我军,今日交兵,胜算不大!”

    “契丹人有何古怪?”刘旻此刻却顾不上风向的事了,也顾不得责怪王得中声音太大,契丹人若是不稳,汉军最大的倚仗便不存在,自然要先问个明白。

    王得中苦笑:“契丹人昨夜人喊马嘶,折腾了整整一夜,今日却只出了三千兵马,此事古怪!”

    刘旻松了一口气,皱起眉头道:“你是朝廷大臣,两军阵前,还是要稳重,莫要大惊小怪。契丹人出兵便好,本也没指望他们真个上前拼命,三万铁骑压在这里,便是压在柴家小儿头上的一座大山,上阵三千人还是五千人,又有甚么打紧?”

    王得中还要劝谏,刘旻却伸手止住了他:“卿家一片赤诚,朕心中知详,大战在即,军事要紧,其他的事情,战后再议!”

    王得中无奈,只得诺诺退下。

    刘旻虽然不以为然,心中却也有些不托底,汉辽联军虽然兵多势大,然则相互不同统属,刘旻虽然贵为天子,却指挥不了辽军,耶律敌禄是辽臣,自然也没有节度汉军的道理——刘旻也不容他来节度,大战在即,双方连进退号令都未曾统一过。刘旻虽然年老,毕竟是经过战阵的,深知此事麻烦。

    他沉吟了片刻,唤过翰林学士卫融道:“你去通报耶律元帅,今日交兵,上国大军只管为汉军观敌料阵,看我大破那粜米小儿,些许周贼,还不劳上国名将动手!”

    周军方面,赵匡胤不由得冷冷笑了一声。

    王政忠有些纳罕,轻声问道:“汉军有不妥么?”

    “你看那些旗号——”赵匡胤努了努嘴。

    王政忠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端的来,问道:“旗号怎么了?”

    赵匡胤抿了抿嘴唇,扫了跨坐马上一身铁甲的皇帝一眼,轻声道:“李存环和张元徽都是能打硬仗的,薛继恩和何继元都是北汉主的外甥,听说近日过继给了刘承均做养子,将这两个黄口小儿安置在李张之下,不用问是做监军的。白从晖老了,郝贵超勇而无略,蔚进虽然也称知军,顶头上司段常却是文官,北汉中军和后军,均不足虑,唯一能打的前军和左军,还派了两个外戚假子去掣肘,刘崇老了……”

    王政忠听得似懂非懂,半晌道:“不是还有契丹虏兵么?”

    “契丹兵虽能战,奈何刘崇却指挥不动……”赵匡胤冷冷一笑。

    “就算虏兵不动,摆在那里,终归有些咯牙!”王政忠咧了咧嘴。

    “号令不一,便是没有号令——”这次答话的,却是坐在马上的天子柴荣。

    王政忠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柴荣没有看王政忠,目光越过无数顶头盔望向东面。

    ……

    “嘶——”陈抟咧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不小心些?”祖霖一面小心翼翼地用一小块绢蘸着土窟春在陈抟的手掌上擦拭着一面皱着眉问道。

    牛鼻子老道的手掌上,一块一块斑白的痕迹触目惊心,有一处皮肤已经没了,lu着里面粉红的嫩肉,十分骇人。

    陈抟痛得直咧嘴,说话的声音里却带着难以遏制的笑意:“咱们那位太尉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拼凑千金方子,弄来弄去都不对,我都疑这世上是否真有硫精一物存世了。若不是此番误打误撞,还真是不易得呢!”

    祖霖望了一旁的陶碗中的半碗白色结晶体,皱眉道:“这便是太尉时时挂在口上的硫精?”

    陈抟道:“老道这手都伤成这样了,还能有假?”

    祖霖皱了皱眉,凑近了要闻,却吓了陈抟一跳,不顾男女之防一把拉住了祖霖:“姑奶奶,这个可闻不得,剧毒呢!”

    祖霖喃喃自语道:“真的是硫精?”

    陈抟得意地拿了一个小酒盏,轻轻往里面滴了几滴清水,只听嘶嘶的声音响起,几缕白烟冒起,水滴转眼之间被吸收得无影无踪,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遇水则热——没错吧?”陈抟得意洋洋地道。

    “妾身记得太尉说过,硫精似乎看去与水仿佛……”祖霖道。

    陈抟点了点头:“刚刚得的时候确乎与水仿佛,只是有些浑浊,色白,粘稠,与阳精仿佛……”

    老牛鼻子口无遮拦,说完了才觉出不妥,祖霖早已羞得满面通红,陈抟咧着嘴干笑了两声,咽了口吐沫又道:“实在是乏得厉害,一觉睡了六个时辰,醒来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祖霖狠狠盯了老道一眼,心思又转回了这半碗结晶体上:“太尉的法子即是不灵,真人却又是用了什么法子弄出来的?”

    老牛鼻子顿时神色一振,手舞足蹈地道:“他那个叫做什么‘蒸馏’的法子我早就抛却了,也幸得如此,为了弄这个硫精,这半年多以来不知弄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材质在观里,前些天去白池盐司采药的徒弟回来,带了些池畔的盐土,取了一些烧沸蒸馏,得了一些白色盐粉,前天我以水化了些石煅,兴之所至便加了些那盐粉进去,便得了这硫精,当时还不知是硫精,我还用手去试,初时也无甚大碍,便倒了,不料昨日手便肿痛得紧,我便留了心,去前日倒掉的地方看,便得了这样的半碗冰片,用水一淋立时便烧沸了,我昨日又置了些出来,便是眼下这些,今日又成冰片了……”

    祖霖皱着眉头想了半晌,缓缓问道:“材质用量,真人可都记下了?”

    陈抟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卷:“弟妹且看,都在这上面了……”

    祖霖默默看着纸卷上鬼画符一般的实验记录,沉吟不语!

    陈抟依旧兴奋:“亏得咱们那位太尉大言不惭,断言置硫精必用硫磺等物,说得言之凿凿,这盐土和石煅,与硫磺却没有半分干系,待得他回来,倒要好好臊他一臊,原以为他是先知先觉,却原来也不过是信口胡言……”

    “真人……”祖霖抬起头,脸上神色迟疑。

    陈抟有些不解:“这法子有问题么?”

    “法子如何,妾身不敢断言……”祖霖皱着眉头道,“只是内子与妾身都曾听太尉言道,硫精此物,最是霸道无比,世间剧毒,莫过于此,以之触皮肉,如泼沸油,顷刻间皮坏肉腐,故此太尉才百般嘱咐真人,务必慎之又慎。如今此物虽然伤人,却见效甚缓,伤损不大,此其一也;太尉当日亦曾言道,硫精久置会以水化气,太尉用了个字眼叫做‘挥发’,但却并未言及会变成冰片状貌,此其二也;适才真人曾言,此物初时状若油脂,倒是与太尉所言硫精相类,只是太尉所言硫精其色清澈,如同净水,真人所得之物却色白粘稠,与太尉所言之物不符,此其三也……”

    陈抟耸了耸鼻子:“太尉所言虽然凿凿,却也未必便全然得住,否则老道也不至于忙活了半年多,耗费了如许多的钱物,也未能弄出半点有用之物出来……”

    祖霖笑笑:“真人所言,亦不为无理。只是这硫精素为太尉所重,涓滴之量,价比黄金,如此贵重之物,总要等太尉回来,才好辨明真伪,好在置制工序,材质用量,真人都记下来了,这些日子太尉不在,真人倒是可以拿这东西仔细琢磨一番,只是万事皆须小心谨慎,万不能再以自身轻易试险,取用此物琢磨,其量亦不能太大。否则真个伤了真人,太尉却无颜面去拜老聃了……”

    陈抟皱着眉头想了半晌:“你这么一说,我却也有些犹疑了,石煅也好,盐土也罢,都不算多么难得之物,硫精既然价比黄金,总不会这么轻松简单,但若不是硫精,此物确实伤手,那又是甚么?难不成忙活大半年,不过弄了些寻常毒药出来?若是如此,到要被某人耻笑了……”

    祖霖用布帛裹着手,捻了一小块结晶体出来,仔细看着,轻轻道:“这物事虽然不大像硫精,却也从未见过,当不是世上常见之物,却不知能有何用处?”

    陈抟道:“怀仁太尉曾说过有一物可断是否硫精,只是说得时日久了,我却忘记了是何物……”

    祖霖猛然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

    陈抟眨着眼睛,望着祖霖,却见祖霖霍然起身,转身走进了内室,转眼间已经拿了一个茶篓子出来。

    陈抟皱起眉头:“老道喝酒不喝茶……”

    祖霖却不言语,直接打开了茶篓子,从中胡乱抓了一把泛着红色的散茶出来放进盏中,舀了些水进去。

    陈抟目瞪口呆望着祖霖,不知她要做甚么。

    祖霖用手将那些散茶在水中搅匀,那茶被水浸泡,色泽越发显得深了,渐渐有些发紫。

    祖霖小心翼翼用绢帛裹着手拈了一小片白色晶体放进了茶盏中,一阵嘶嘶声响,白色晶体渐渐化开,水面冒了几个泡,腾起一股白色水蒸气。

    水蒸气散去,陈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茶盏中泛紫的茶散,此刻已经尽数变成了深蓝,便如同变戏法一般。

    陈抟张口结舌地问道:“这……这是甚么茶?”

    祖霖呆呆望着那一盏泛着幽蓝色泽的茶水,轻轻道:“这不是茶,代茶之物尔……”

    她缓缓坐下来,语调有些迷离:“王隐的《晋书》当中曾经提到,庾衮入林虑山,食木实,饵石蕊,得长年也,木实菇耳,可代粮食;石上生蕊,可代茶饮,这物事,叫做石蕊……”v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九章:赵家郎(4)

    谁也没有料到,汉周两军的第一个照面,周军完败。

    自张元徽直接带着骑兵掠出阵前开始,柴荣便知道这员北汉第一骁将的攻击目标并不在自己的中军和左军。骑兵面对步兵冲阵,便如同以拳头去击打一个缩成一团的刺猬,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人倒还好说,那些胯下的畜生们是万万不敢对着如林的步军枪刺撞上去找死的,因此若是面对严整的步军方阵发起正面冲击,第一个步骤便是落下眼罩蒙住马眼,然后才能发起冲锋。张元徽部没有做丝毫动作便抢出阵前,便说明其没有硬撼左军和中军步军方阵的打算,要么是要展开抄掠袭击周军的侧翼和后方,要么就是准备打击同样以骑军为主的周军右军。

    实际上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出乎周军君臣上下所料,张元徽所部率先打击右军的骑兵,是准备依仗着兵力的优势欺负人,率先打垮周军唯一的机动力量,彻底掌控战场的主动权,到时候汉军无论是战是守均进退自如,周军却必须全力应对,否则一个不注意非但此战要落败,部队主力甚至皇帝法驾都要被留在高平。

    刘旻这是准备一战定乾坤,在高平一揽子解决整个郭周政权。

    对此不管是柴荣还是张永德李重进都有心理准备,北汉兵力占优,不这么打才怪,他们所没有料到的,是右军居然会崩溃得如此之快。

    甫一接战,一阵群马嘶鸣的声音便传了过来,然后,右军两名主将樊爱能和何徽的旗号就突然间消失不见了。

    将为军之胆,双方刚刚拉开架势,主将就玩失踪,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初时影响还不太大,张元徽骑兵冲阵,双方攒射一阵然后就是白刃接战,相互都削去了那么百八十号人马,在纵横十余里,陈兵七八万的广大战场上,这点人员损耗还不至于对整个战局产生什么影响。部署在左军前锋位置的几个营都指挥巡检,大多都是平日里与樊何两位殿帅走得不那么近的,更和曹太尉没有旧情,两位殿帅要走,自然也不会和他们打什么招呼。汉军骑兵横冲直撞过来,人喊马嘶声中只听见刀剑交集金枪入肉的声音不住响起,一时间谁也来不及看后面的情形,初时倒也杀得汉军的阵型错动了一下。

    只是这光景前后总共还不到半刻钟。仅凭前面这一线不过一千三四百人的兵力,万万抵不住张元徽五千轻骑正面凿穿的一击,尽管两侧的周军也在不住朝着三个汉军冲锋箭头方向集结过去,毕竟对方兵力太多,抵上去的人马转瞬之间便被人潮吞没,连个浪花都掀不起来。

    在前锋位置直接担任都虞侯的,是刚刚由侍卫亲军亲卫都虞侯调任的石守信。

    开始的时候,对于樊爱能点名要他打头阵,石守信本也没有存疑,毕竟自己不是曹太尉带出来的兵,作为郭威时代的老兵,他跟过王殷,也跟过王峻,却和曹英没打过半分交道,若是严格算起来,在邺下戍守之时曾经在柴荣帐前听用了四个月,也算是做过天子亲兵,只是如今被调来右军,不要说天子未必还记得自己这个旧人,就是记得,也决不允自己违抗两位殿帅的军令。

    临阵纵容下属不尊号令,柴荣这个天子还没有那么脑残!

    也正因为如此,石守信一直到身后的营都开始转身开步走才真正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两个乱臣贼子……竟敢如此……

    在那一刻,石守信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场决定周汉两国国运的决战,便这么败了?

    下一刻,他咬了咬牙!

    竖起我的将旗——

    身旁虽然还有近百人马,掌令的旗牌官却已经吓得两腿都软了。

    这是个新兵蛋子,枢密副使王仁镐的族人,此次出兵,跟着混军功来的。

    先前一直觉得此人有些懒散,看在枢副面上,石守信也不好计较,王仁镐那种级别的老军头,还不是他这个层面的小虾米惹得起的。

    石守信苦笑了一声,什么将门世家,英雄豪杰不问出身,稀泥软蛋自然也不分家世……

    他也不再多废话,随手抽出佩剑砍去,一剑砍在那旗牌官脖颈之上,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们顿时浑身一冷。

    这旗牌官平素在营里脾气就大,就连石都虞侯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也自知这种货色是惹不起的,却不料都虞侯人前客气,如今上了阵只不过一声未应便砍了这腌臜货的脑袋——倒似是专等此刻寻个罪名来取此人性命一般。

    不过眼看着都虞侯伸手取过了那正摇晃着要栽倒的旗牌官手中的将旗,并亲自展开,亲兵们自然都明白了都虞侯大人的意思!

    这面将旗一打出来,只有一个意思,从此刻起,前锋这一千来人,大周卒伍,寸步不退!

    此刻前锋线上,以石守信军阶最高,差遣最重,他不后退,军阶比他低的人便一个都不能后退,否则纵使回去,也断没有法不责众之说,只有一个死字而已。

    石守信脸上浮现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仰首高呼:“死于此——!”

    喊罢,这个平时在军中稍显木讷寡言的军头催动胯下的战马,不退反进,手中高擎将旗缓缓朝着对面蜂拥而来的汉军骑兵迎了上去。

    他的身边有百余骑兵,左右各有一个营都,砍杀了这一阵,还活着的总共不过三四百人,其余部队都已经被敌军大队隔断,战场上嘈杂纷乱,也看不真切,也不知还有几支建制完整尚存士气。

    远远看去,敌军大队洪流蜂拥而过,如同潮水般撵着正在拼命朝南狂奔的右军主力砍杀,这支不过三四百人的小队伍便如屹立在洪流之中的孤岛,摇摇欲坠,却反而迎着洪流冲击的方向缓缓逆向而上。

    中军方向,柴荣脸色铁青,咬着牙死死盯着对面的北汉中军军阵。

    “刘词到哪里了?”

    河阳节度使刘词是目前唯一一支接近了战场的周军援兵,老实说来他走的也够慢的,他的防区本就在黄河以北,就算集结兵力要花一些时间,也不至于从出发到现在走了半个月都还没能抵达战场,不要说皇帝亲征,就是一般节帅手持节钺,这种速度也未免过于轻慢了,只不过此刻已成骑虎之势,他这支兵已经成了周军今日挽回败局的唯一指望。

    “昨日报的是还有三十五里路程,今晨启程,要赶到也是下晌了,况且……”

    “况且即便到了也是疲兵,仓促不堪用……”柴荣冷笑着打断了张永德的汇报。

    “史彦超——”转瞬之间,柴荣已经做出了决断。

    “末将在——!”右侧响起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给你三个指挥,去救右军——”柴荣言语极为简单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喏——”回答者也毫不犹豫,随即一阵急促的蹄声响起,随之响起的是瓮声瓮气的大喊:“王仲宝、韩重赟、刘光义,跟着某家的将旗走——”

    柴荣的声音冷冷飘了过来:“你们给朕一个时辰,朕给你们双旌双节……”

    张永德与赵匡胤对视了一眼。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刷地一声,柴荣已经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赵匡胤来不及再多说话,只是冲着张永德猛地点头,一面抽出挂在马上的马槊,一面高呼:“马仁禹、刘庆义、王政忠、刘守忠,随扈主上——”

    话音未落,他的战马已经窜了出去,他所统帅的两百御前牙兵也已经向前开拔……

    几个被他喊到名字的将领纷纷呼喝着率部跟上,没有人问为什么,也没有人去看中军指挥使张永德的脸色。

    因为他们的皇帝,只比赵匡胤慢了一个马头。

    中军将领们一个个都攒动起来,只要是军人,此时此刻便已经都坐得住,只是张永德还未曾发话,赵匡胤又没有叫他们,虽然一个个心中急得仿佛滚油,却也不得不勒着感受到了紧张气氛不住喷鼻奋蹄的战马,焦虑的眼神望向张永德。

    张永德的脸色虽然惨白,眼神却犀利得如同利刃,这个一向以宽仁厚道著称的驸马都尉此刻看都不看已经奔出阵列的柴荣和赵匡胤,两只眼睛只是死死盯住了汉军的右军方向。

    离张永德最近的殿前副都虞侯杨光义迟疑着问了一句:“阳曲侯……”

    “赵元朗有分寸——”张永德厉声打断了杨光义的问话。

    他转过头道:“刘庆义留守掠阵,余部随我出阵,击敌左阵!”

    话音未落,他的战马已经窜了出去。

    两支步骑混编的铁流,转瞬之间便一左一右拉开了约一两百步的间距,朝着黑压压的汉军中军蜂拥攻去。

    西侧,契丹军阵,耶律敌禄回首问耶律休哥:“如何?”

    耶律休哥笑笑:“元帅何必问末将?”

    耶律敌禄轻轻点了点头,摇头笑道:“是时候了……”

    ……

    “这世上为何会有皇帝?”

    对于魏总监军这个白痴到不能再白痴的问题,眼前的二十多个大头兵满脸懵懂,魏逊分明已经能够看到在他们头顶飞舞萦绕的无数小星星。

    老实说,就是魏逊自己,都对这个问题感到脑残……

    这世上为何会有皇帝,这不是废话么?天下没有了皇帝,这天下还成其为天下么?没了皇帝,朝廷从哪里来?没了朝廷,官府又从哪里来?没了官府……那天下还不乱了套?

    当初被李文革问到的时候,魏逊就是这么回答的。

    那么这几十年来,又有皇帝又有朝廷又有官府,这天下为何还是乱了套?

    这个问题就问得太深了,当场把个八路军的三号人物问的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也是啊,这些年来皇帝也换了不少,朝廷也还有,官府也在,为啥还是兵荒马乱了呢?

    魏逊解释不了这个问题,不过武夫也有武夫的狡黠,他咽了半天吐沫,总算回答出了一个他自己觉得颇为得体也颇为到位的答案。

    那是先前的皇帝们不好,大人做了皇帝,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这个回答,应该算是目前八路军中“思想政治水平”最高的回答了。

    这也算是魏逊潜移默化下的第二次“劝进”,第一次劝进的事情被李彬打了回票,此事魏逊一直心中打鼓,虽然李文革回来后并没对他的安排做更多的非议,魏逊还是觉得李文革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异样。他自己思前想后琢磨了许久,终于琢磨出点门道来了。

    劝进这种事,文官来干,那得讲究个名正言顺光明正大,最好还能有个祥瑞啥的凑凑趣,按部就班走程序一步一步来,先当啥后称啥都有讲究,否则就像当年的大梁朱皇帝一样,太猴急了吃相难看,不免为天下所笑;这是一层。至于武将劝进,却是另外一说,随便扯个旗子往大人身上一裹,虽然这是近些年来常用的法子——先帝据说便是这么得的大位——毕竟有个强迫的意思在里头,虽然表面上登基的皇帝不情不愿,其实上下那是勾连好了的,自己错就错在不该没有请示大人便擅自行事,大人未必不愿当皇帝,只是这么被手下蒙在鼓里,就算坐了江山大人心中也未必会痛快。自己又是手中握着军方实权的军头,自古没有不受猜忌的,行事如此鲁莽擅专,大人若是个挑理的,只怕回来便要了自己的脑袋了。大人厚道,自己更不能不知好歹,劝进这种事,自己在军内动手之前,总要先在大人处得一个明白话才好动手,这又是一层。

    因此那一次,他也就借着这个回答问题的机会小小试探了那么一下。

    只是对于他这个半是试探的回答,李文革的反问令他更加困惑了……

    一定要有个皇帝你魏逊才能位极人臣封建一方?

    魏逊不得不承认,大人这个高深莫测的问题确实把他问懵了。

    位极人臣……老实说魏逊是想过的,虽然还比较模糊,跟着大人干了这么久,官升得嗖嗖的,现在让他放弃这种身居高位的感觉,可是委实不易。

    魏逊是个有野心的人,估计大人对这一点也看得十分明白,他老人家也从来没有避讳过这个问题,在魏逊心中,模模糊糊觉得大人对这一点似乎并不怎么反感,尽管对于一个一方节帅诸侯而言如此看得开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至于封建一方……这个天地鬼神可证,魏逊可是从未想过的,不是他谦虚,而是以他的文化层次,此刻委实还不大能弄明白“封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魏逊自落生一来第一次接触这个字眼还是前些日子文官们整的那个《封建疏》,让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这个字眼似乎代表着一种绝对非同小可的含义。

    魏逊没敢回答这个问题,他有点心慌……

    李文革倒是没有追问,反倒抛出了另外一个让他想也不想就鸡啄米一样点头的问题。

    你觉着跟着我,能混个位极人臣封建一方不?

    魏逊不傻,这时候摇头,那不是表示对大人不放心么?天地良心,莫说他魏逊从来不敢有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便是有,他这时候敢摇头么?

    李文革笑了:“那就是了,既然你能混个位极人臣封建一方,那还要我做个没滋没味的皇帝有啥用?”

    魏逊嘴歪了,皇帝这种东西,居然是“没滋没味”的,这是什么逻辑?

    李文革:你要我做皇帝,我若死了,谁来替我做皇帝?

    魏逊这个答得很快:自然是大人的世子……

    李文革:我有儿子么?

    魏逊:……

    李文革不顾魏逊满头的黑线,自顾自地道:莫说我此刻没有儿子,日后也未必就一定能有儿子,就算我有了儿子,他够资格做皇帝么?

    魏逊大张着嘴,无以对答。

    他不是不知道该怎么答,是实在被李文革弄懵了。

    李文革:我做皇帝你们服气,那是凭着实打实的辛苦换来的,我儿子又没出工又没出力,啥都没有平白无故就当了皇帝,你们服气么?

    这回没等魏逊回答,李太尉自家就摇了摇头:反正我不服气——凭啥啊……

    太尉在说反话么?

    魏逊怎么也看不出来。

    接下来李文革便自家嘟囔:要能力没能力,要资历没资历,要声望没声望,要啥没啥,凭啥一上来就做到正国级?老子两世为人,最腻歪的就是这个……

    魏逊无语……

    良久李文革舒了一口气:好吧,老子不和你们一般见识……要我儿子上位也成,那也得从九品做起,奋斗个二三十年再说,否则你们若是敢擅作主张,老子做鬼也饶不了你们……

    魏逊:……

    李文革的最后一句话令魏逊彻底晕菜:你去修订个章程出来,自今日起,军中识字的伍卒所修课业要加上一个科目——就叫皇帝……哦皇权科,好好教教大家不靠皇帝的道理。

    当时魏逊便苦了脸,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如何能够教别人?

    望着手中刻着“霍国公仆”四个楷体小字的木牌,魏臣心中阵阵发麻。

    这便是李文革最终想出的法子,给军中“有觉悟”的士兵发牌子,按照李文革的说法,延庆七州,是他李太尉李大人的封地,是“霍国”,七州黎庶都是霍国的子民,在这七州地面上为官也好当兵也好,说白了都是给七州子民做事,也是给他李大人做事,都是执事之仆,从他李大人往下,人人都要拿牌子做事,这叫“正名分”。

    太尉大人以身作则,在出兵北地之前,自己领了第一块牌子。

    在太尉的yin威之下,魏逊同志甘附骥尾,领了第二块牌子……

    魏总监军便这么上了贼船。

    按照太尉的说法,只有大逆不道之人才有资格领这块牌子,而领了这块牌子的人,将会被记录在案,凡军中官弁铨叙之时,同等条件下,有牌子的人优先录官……

    领这个牌子是有个仪式的,太尉大人亲定的仪式。

    要宣誓……

    魏逊至今还记得自己在太尉大人威逼利诱之下哭笑不得地宣誓的场景。

    面对朝阳,整衣肃立,右拳握起举到太阳穴边……

    实在是令人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的古怪姿势……

    魏逊一直觉得这个姿势的含义是……谁若违背誓言,老子便挥拳揍谁……

    然而这个说毒不毒说轻不轻的誓言却并不仅仅是违誓挨揍这么简单……

    誓词曰:上天有好生之德,故天下人皆为天子,朕曰天子,朕曰皇帝!如违此誓,愿夺爵免官,永世不得用!v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三十章:一代天骄(2)

    谢昰走进庆州节度判官署东厢的知客厅之际,原本满腹的欣喜全都转了狐疑,知客厅内拉拉杂杂或坐或站足足挤了有七八十人,这原本看着颇觉宽敞明亮的偏厅此刻连光线都暗了许多。谢昰在其中转了几圈,实在是有些受不得内中的喧杂,倒退着步子退了出来。

    庆州刺史的官署已经大变了样,原先郭彦钦时期的石鼓门戟早都撤了去,原先的刺史府正堂如今变成了高绍元的判官书房,左右厢房也分置了州署三曹十二科,不断有令史抱着成摞的卷宗案牍穿梭往来。西面原先的小校场如今尘土飞扬,几十名身上衣物上带着丰裕商号标识的民夫工匠正在大兴土木,一座方方正正没有丝毫艺术美感的建筑物正在渐渐显现出轮廓,看那格局规制,只怕比正堂还要大上一倍不止。

    “直夫?”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谢昰回身看时,却不由得一笑:“冉兄也来了?”

    一个穿着葛衫的方脸汉子正站在他身后,此刻却笑道:“远远看着像你,我却一直纳罕,原以为今日高太守召集村乡农社耆宿,是为了春耕之事,如今看来,却断然不是了!”

    谢昰笑笑:“庆州九县,乡社便有九个,近来颇有传闻,说道铜川县要一分为二,分设土门、铜川二县,免不得还要增设一个乡社;这还仅是乡社,若是连村社算上,阖州怕不是要有三四十?全都来州治的话,那便是两三百人,不要说屋子里,只怕连这院子里也要站满了吧!”

    那姓冉的却淡淡笑着摇头:“不是设县,铜川要在县治之外,单设一公社!”

    谢昰一怔:“公社?”

    姓冉的点了点头:“村社乡社,都算是私社,这公社,自然就是官府所设之社。”

    谢昰迟疑了半晌:“官府设社,这东家岂不便是官府?”

    姓冉的再次点头:“莫说直夫不解,我此刻也还迷糊,这官府设社,东事谁为之?难不成太尉亲为东事?这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谢昰连连点头,他心中诧异,也在此处。

    他们方才言谈之中的“村社”和“乡社”,实则也是去岁施行公田亩赋制度之后才兴起的新玩意。新的土地法令使得一家一户拥有过多的田产变成了一个绝大的负担,若是承平时期,豪门大族或许还能借着拖字诀和政府打一打消耗战,此刻战乱频仍,大多数土地都荒芜着,这么干无疑是自寻死路。

    更何况,在关中西北和李文革太尉作对的人,到目前为止似乎没几个落了好下场的。

    然而土地所有权被分割,也就意味着民间的地方宗族社会形态被打破,若是没有妥善的安置和后续办法,会反过来影响农业生产和地方治安,因此,县级以下地方政权的建设就被设在延州的八路军长史书房提到了日程上。

    长史书房最初的提案是在各县建立起一个专门的户政科,以请查户口,抚治流民,由县户政科在县城四周的村落集市设立分治所,对地方的人口和治安进行监管,同时附以传统的保甲连坐,彻底安定地方的局面。

    这个方案提了出来,李彬的东府也没有意见,秦固便准备付诸实施。

    然而在去年九月月底的节度府联席会议上,秦固的的这个方案被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否决。

    所谓节度府联席会议,就是由节度使、节度副使(阙)、长史、司马、各司主官、副官、掌书记及各节度参军事共同出席的联席会议,对一些涉及面较大的政策性问题予以提案和讨论。

    一般而言,长史书房的提案很少会被否决,一方面这是李太尉对文官治权的一种尊重。另一方面,凡是涉及重大决策,秦固总要事先和李文革通气,事先达成一致,所谓联席会议,不过是拾遗补漏,进一步完善方案,而后发布各州县施行。

    关于这个方案,大约是因为事情太小,长史书房认为不过是个管理上的小案子,秦固事先也未曾和李文革通气。不料到了联席会议上,韩微陈素崔褒等参军事掌书记们并无异议,然而李文革皱着眉头思索良久之后,却直接开言否决了这个方案。这件事情当时曾经令秦固极度不满,无论如何,长史书房的威信受到了挫伤,这是实实在在的。

    李文革给出的理由是三条:第一,体制的变更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必须是系统性的,为了解决一个问题而专设一个机构,太过随意,今天为了这个问题设一个衙门,明日为了另一个问题再设一个衙门,周而复始,长此以往必成冗官之弊;第二,户政科直接管理人头户籍,监管地方治安,权力太大,侵夺了县布政按察两科的行政权力,遇到事情双方扯皮,事权不一,会降低行政效率,最后要么户政科一家独大侵夺县官之权,要么各方打成一堆乱帐,正事反倒无人去做;第三,地方宗族势力盘根错节,这是人脉繁衍生息和上千年农耕社会形成的客观情况,强行打压不但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会造成地方官与地方宗族之间的直接对抗,从长远来看,这对延州军政集团的统治是不利的。

    李文革提出了另外一个建议,根据这个建议,节度参军处于七天后向长史书房提交了另外一个方案。

    这就是如今在庆州通行了将近半年的《延庆宥夏盐灵河诸州农社札子》。

    这个札子的主要内容,是允许各县县城以外所有以农耕为营生主业的村落、集市、邬壁、流民安置营等人口聚居区结社,百户以下的聚居区,可结为村社,诸户以名下田土、农具、牛马等抵押入股,每年收成十成中的一成提出来上缴村社,作为赎回抵押之股本,每年生息二分,十二年后不必再缴纳收成,坐享股权之利。村社则平日里负责为社东们购买种粮,调办肥料,打井,兴修小规模的水利设施,收成之际代理社东出售自家吃不了的粮食,稍有余力的村社还可以开垦荒地,饲养家畜,受益每年按照四成为社东分利,六成收入公中,以扩大生产。

    村社成员称社东,全体社东组成村社之议事会,称之为“东事会”,东事会每年一会,推举出知事一,同知事六,村社知事由官府授予正九品下登仕郎散秩,同知事则按照入股抵押比例授官,股本较厚的三名同知事授予从九品上文林郎散秩,较薄的三人授予从九品下将仕郎散秩。

    东事会可任一名社东为村社执事,执掌村社执司,打理经营村社事务,执事不得兼任知事或同知事;执事可以提名六名社东出任司事,一曰司簿、二曰司垦、三曰司耕、四曰司易、五曰司丁、六曰司勾,经知事和同知事合议允准,司事不得兼任知事或同知事。农社知事可提名六名社东为农社检事,经与同知事合议允准,检事不得兼任知事或同知事,六名检事组成村社检事会,按年度对执司账目收支进行审核点验,检事会有权向知事会弹劾司事,有权向东事会弹劾执事。

    村社执司可雇佣长工或短工用于日常经营生产。

    村社之外,县治等相对比较大的人口聚居区还可以酌情设立乡社,一般户口达到五百户以上,便基本符合设立乡社的标准。乡社的规制结构与村社大致相仿,只不过乡社东事会的知事被授予的是正八品下征事郎,同知事多达八人,股本较厚的四名同知事授予从八品上承奉郎散秩,较薄的四人授予从八品下承务郎散秩。乡社的执司设两名执事使,分司左右,设执事六,一曰执簿、二曰执垦、三曰执牧、四曰执易、五曰执丁、六曰执勾。乡社的检事会有八名检事。

    在这个方案中,无论村社还是乡社,无论是执事、司事还是检事,甚至是执事使,都是不授官的,只有知事和同知事才会被授予散秩官职,散秩官职没有俸禄,不录资序,但出入可以穿官服,在任期间免征兵役,参加科举可以免初试。

    这个方案较之秦固和长史书房提出的设户政科的建议最大的变化就是基层自治的意味更浓,李文革承认地方宗族的自治权,甚至还相应允许他们分享部分政治权利,这一点恰恰是延州的文官集团最为警惕的。

    因此这一方案在刚刚自豪门大族手中夺取了治权不久的延州文官阶层中引发了许多争议,节度府内部的争论也始终没有止歇过,因此这一制度迄今为止都还未能在延州这个西北政治军事中心推行,反倒是夏州的吕端和庆州的高绍元抢了先手,这两个人以州署判官的名义先后签署了这个札子,使得这个札子在庆夏两州率先成为了正式的州命。

    这个姓冉的方脸汉子,便是乐蟠县通远寨的同知事,身上带着文林郎散秩,大号叫做冉傕,粗通文墨,略知诗书,今年三月和谢昰一道通过县里初试参加了延州的春闱,可惜在复试的时候双双落榜。

    冉傕虽然当官的心思很热,家中却好歹有着两百亩薄田,即便当不上官,一时间也不愁生计,倒是谢昰本来指望着能够通过春闱复试在延州谋个一官半职,如今却无法指望了,同在通远寨为社东,谢昰家中田地不过十亩,就在社东之中都算是一贫如洗的,勉强糊口罢了,因此复试落榜,冉傕无所谓,他却颇有些失落。

    谢昰望着远远走进大门的一个长衫少年,轻声道:“宁三郎也来了……”

    冉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讶然道:“果然,高太守将咱们这些落了地的草鸡都招来州署,却不知为了何事?”

    ……

    看着面前那一堆一堆新鲜得还冒着热气的马粪,赵匡胤脸上的神色变得越发的凝重了。

    他带着八百名骑兵,一人三马,已经在这山区追逐了整整三日了。

    那日御帐议事,柴荣亲口将闪击太原的头功许给了他,从全军挑选了这八百名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又将樊爱能和何徽麾下的战马都拨给了他,在旁人看来,这是极大的荣耀,更是潜在帝心的宠眷。

    刘家已经战败,溃兵奔逃于野,根本对赵匡胤这八百人的骑兵大队造不成任何威胁,只要能抢在前面逼近太原,不给太原城中留守的刘承佑丝毫的准备时间,说不定一举破城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赵匡胤原先也是这么想的,然而现在,他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从昨日开始,一支小规模的骑兵部队就始终在周围转悠,人数不多,大约也就是七八个人的样子,然而这些人马术精湛,而且来去如风,若是迎头而战吗,赵匡胤相信自己的队伍转眼间便能将这几个人屠个干净。然而在这山区兜起圈子,这么一只小部队却比周军骑兵大队要自如多了。昨日晚间赵匡胤曾经想要派出一支五十人的马队去将这支小队伍赶开,然而一个念头却始终在他脑海中萦绕,让他始终不能释怀,他宁可走得慢一些,也不愿轻易分兵。

    刘家已然兵败,却是哪里来的这么一支胆大包天的骑兵小队,敢这么形影不离盯着挟得胜之威北上的周军?

    不是刘家人,那便是契丹人!

    契丹人大兵北退还国,派出些许远探栏子马警戒后路,这原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耶律敌禄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护持侧翼这种安排做得滴水不漏也是情理中事。

    只是……大辽的骑兵,动作有这么迟缓么?

    已经整整三日了,辽军还没有全军退出晋南山区,这事情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对头。

    赵匡胤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前面的山口,紧锁着眉关下达了命令:“扎营,不走了!”

    一旁的王政忠愣了一下:“兄长……主上只给了咱们六日的期限……已经过去一半了……”

    赵匡胤呼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沉声道:“扎营……明日再走!”

    王政忠无语。

    ……

    远远地,山头上,耶律休哥从一棵歪脖小树上跳了下来。

    他拍打着身上的树叶子和尘土,轻轻摇着头低笑,身边的扈从莫名其妙看着这位年轻的主将,不知他究竟在笑些什么。

    耶律休哥看着北方,随口问道:“乞槲勒还没回来?”

    扈从点点头:“还没有!”

    耶律休哥点了点头:“元帅此刻应该已经过了团泊,路程拉长了近一倍,乞斛勒回来怕是要半夜了!”

    他扭过头,伸手用马鞭子指着身后的山谷道:“让儿郎们都下马吧,该吃吃,该喝喝,今日怕是没得打了!”

    扈从一愣,他看了看山谷外的正在忙碌扎营的周军,问道:“他们在扎营,此刻冲出去,便能冲乱了他们,砍上一两百个脑袋,只怕他们明日也就退去了!”

    耶律休哥摆了摆手:“没用的,领兵的是个有本事的,小心得像条狐狸,动手扎营的还不到三百人,一多半都还骑着马在四周围转悠,弓箭都在手中拿着,占不到便宜的!”

    他顿了顿,摇头道:“能缠住他们就好,只要给元帅争得三日的光景,咱们便算打赢了。这个领兵的家伙心志颇坚,就算是砍杀他一两百人,只怕也未必会退兵!”

    扈从不服气地看了山谷外的周军一眼,却没有再说话。

    耶律休哥笑嘻嘻走了下去,一面走一面喊着:“把那只打来的羊烤了,今日咱要好好吃上一顿!”

    ……

    樊爱能和何徽双膝伏倒跪在御帐之内,两人背上一人背了一根树枝,反剪着双手,低眉顺眼地也不出声。御案后面的柴荣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自顾自翻看着自后方转来的文书表章。

    何徽心中有些发虚,转过脸看了樊爱能一眼,樊爱能狠狠瞪了他一眼,何徽不出声地将头低了下去。

    侍立一旁的张永德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自高平之战至今,柴荣一句话都没提到过樊何二将的名讳,在这位年轻君主的心中,似乎根本记不得有这么两个人了。张永德这个每日都跟随着柴荣处理军中事务的亲军统领却是清楚得很,这绝不代表柴荣已经宽恕了这两个人。

    皇帝不说话,因为他从来不宽恕叛徒!

    樊爱能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道:“末将自知身犯死罪,不敢求主上宽宥,情愿阵前效死,以命赎罪……”

    柴荣摇了摇头,口气平淡:“阵前效死?你们没资格!”

    樊爱能咽了口吐沫:“……末将自知辜负了主上,辜负了先帝,也辜负了曹帅,只求主上恩典,给末将们一个死在阵上的机会,莫要死在军法刀下,贻羞亲族……”

    柴荣抬起头,终于正眼打量了他们一眼,问道:“何徽,你也这般想么?”

    何徽喘了口气:“老樊说得是,末将们辜负了曹帅,无颜苟活于世,情愿死于阵前,以报先帝和陛下知遇之恩……”

    柴荣叹了口气,摆摆手:“推出去……砍了罢!”

    两名亲军立刻上来揪起了两人,樊爱能大吃了一惊,一面挣扎着一面喊道:“陛下……末将情愿阵前效死……情愿效死……”

    柴荣冷冷一笑,看着已经被拖到了帐口的两人,仰起脸道:“砍下他们的头颅,辕门上挂三天,然后用木匣装殓,送回京城,送到王仁镐的府上去!”

第三卷:一代天骄 第二十四章:李彬的选择(2)

    广顺三年七月二十八日晚,肤施县陈家老宅内堂,所有的佣人仆从全部都被打发了出去,内堂里只剩下了四个人,延州布政主事兼延安、肤施两县县令陈夙通,八路军节度府行人参军事昭文参军事韩微,丰裕陈氏商社大东主陈哲,再有便是这几日在延州官场内被议论地最多的新闻人物陈素。

    陈夙通在室内走来走去,一张老脸上全是焦急神色,陈素看得直皱眉头:“爹爹且安坐,事情左右已经出了,此刻便是急死,也于事无补!爹爹忘记了高世叔去庆州之前叮嘱的话了?”

    陈夙通长叹着恨恨骂道:“高启正这杀才此刻却逍遥,独掌一州政事,远离延州本地,便是有甚么乱子,也轻易波及不到他,早知道三个月前庆州初定,我也自请调去那边,说不定反倒躲开了这场是非。”

    韩微轻轻摇头,显然对陈夙通的观点很是不以为然,陈素看了丈夫一眼,又看了看父亲,轻声道:“爹爹说的糊涂话,咱们家和高世叔能够一样么?高家的高楼广厦毁了,阖族老幼,如今只剩下高世叔一个人还在仕途上阔步进取。若非这位世叔坚决不肯回掌宗族,高家上上下下早就唯他马首是瞻了。便是如今,高氏一门当中有见识的房头长老,无不视高世叔为日后高家重新兴盛的唯一指望。高世叔留在延州,上至李丞相李节帅,下至秦布政文判官,岂能安心?”

    见陈夙通愣愣地似乎还是不懂,一直无精打采直打哈欠的陈哲嘟囔道:“高世叔出身高家,延州的清流们自然信不过他。李大将军将他封在了庆州,实在是大手笔啊……”

    “你懂个屁”陈夙通最看不惯这个不务正业的儿子,听见他开口便气不打一处来,眉毛一立便呵斥道。

    “大弟说的是明白话……”这回为陈哲辩解地却是韩微,“……高绍元掌庆州,便隔绝了延州官场向庆州方面渗透的机会,萧涯离掌夏州。他却是与李相公并无私谊的。与秦长史为首的延州文官也并无往来瓜葛,陆勋就更不必说,那是武将出身的人,将节帅的军令看得比天还大的人。四州判官任命,倒有三个州地州署落在这些不群人物之手。李大将军辖下地疆土扩大了,可延州的文官,依然还仅仅是延州的文官啊!”

    陈夙通对这个驼背女婿虽然并不十分满意,但对此人的家世和见识还是颇为重视的。听他这么说,又想了想李文革对四州长吏的任命。越想越觉得韩微说得对。李文革是在有意识地限制延州系文官的扩张态势。

    “听说这位李节帅在军中阵前最惯用长枪……”

    陈素嘴角带着淡淡的冷笑,轻轻说道。

    韩微转过头,看着妻子,苦笑无言。

    陈夙通却一头雾水:“致致,李节帅惯用甚么兵刃,又有甚么干系了?”

    陈素淡淡道:“高萧陆三位判官地任命,不过是这位节帅对延州官场舞动的第一杆枪,我们陈家,不幸却是他地第二杆枪……”

    陈夙通怔住了。半晌方道:“难道此事另有深意?”

    陈素轻轻点头:“高家倒了。韩家颓了,公田令一发。延州原先地田亩大户顷刻间土崩瓦解,再无对抗那些科举仕途出身的文官的实力,李大将军需要一个新的世家大户来分文官们的权……”

    陈夙通眉头紧锁了起来,陈素的意思他已经听明白了,但却还有些不解:“为何是陈家?”

    “一则,大弟乃是延州如今最大之商主,二则,小婿是个与延州官场素无瓜葛的外人……”韩微轻轻回答了陈夙通的疑问。

    陈夙通一怔,说韩微的家世背景令李文革极为重视倒是说得过去,但将陈哲地分量说得如此重要,在他看来却颇为匪夷所思。

    陈素知道父亲一贯对弟弟存有偏见,此刻不由开解道:“爹爹不要小看了大弟,如今大弟已然隐隐成了延州地商界领袖,公田之后,豪强束手、商户坐大,这是已成的格局。大弟虽然不参与政事,却是如今延州新兴地一方财主,说起来在咱们这位大将军的眼中,只怕大弟的分量比爹爹和韩郎加在一起都要重上三分呢!”

    陈夙通呆了半晌,不由恼火道:“这个李大将军,弄得什么玄虚……”

    “这有何奇怪?不过是分权罢了!”陈哲打着哈欠道。

    “你又知道?也不见你考个功名回来?”陈夙通扫了小儿子一眼,不屑地道。

    “做官和做生意其实是一样的,同样一样货物,明明可以自一家进,却偏偏要分开自三家进一则价位上有个争夺渔利,二则多一条进货渠道,不至受制于人,日后谁家要哄抬物价之时,自然还有别家可选……如今州府的文官虽然并无不妥,但民政经济均握在这些人手上,权太重了……”陈哲懒洋洋地道。

    韩微赞许地点了点头:“大弟说得是。所谓君子不党,其实君子们本身便是一党。这个党内既有李相公秦长史这样的大人物,更囊括了州署全部的政务要职和县署实缺。李怀仁任命了文章做延州节度判官,这是给李相公一个面子,任命岳父为布政主事兼署延安肤施县令,却是从旁牵制掣肘文章的总之,延州的世家和文官,任何一方都不能独大,权力只有在各派系之间不断分配争夺,坐在最高位子上的节帅才能睡得安稳……”

    陈夙通苦笑道:“这位李节帅,却原来有这许多鬼心思!”

    “上位者不同寻常人,法术势的使用是最寻常不过的了,说起来,咱们这位节帅用法术的时候还算是少的。他最擅长地其实还是用势对拓跋家如此,对高家同样如此!”韩微淡淡道。

    陈素冷笑:“这些官场中人的嘴脸,也真够龌龊的了,甚么法术势,左不过那点小肚鸡肠的心思。没上位的想上位,上了位的又担心坐不稳,官职小的想做大官。权柄弱地想秉大权……当了一方节帅。便要挑动着下属们像狗一样争斗追逐,他居中而坐,方才做得安稳……”

    “大将军不是这般人……”陈哲仰起脖子替李文革争辩了一句。

    陈素哼了一声:“人心隔肚皮,你怎知他不是?自从这厮在延州兴风作怪以来,除了让你多赚了几个钱,请你多喝了几顿酒,又给过咱家甚么了不得地好处了?连几日安生日子都过不下去,还不是拜他所赐?”

    这话陈夙通却听着有些不中听了:“致致。讲话还是要公允,这位李大将军虽然做事有些乖戾。对咱们家还是委实不错的!”

    其实这一家人谁都清楚。陈夙通的官职也好,陈哲的生意也罢,都是李文革主政延州之后才真正开始有大转变的,直到现在陈哲还是八路军厢兵司购置曹的头号大军商,动辄就是以万贯计算的贸易吞吐,陈夙通由原先一个不起眼的东城尉到如今地一州布政两县令长,乃至陈素与韩微之间的豪门婚姻,全都是拜这位节帅大将军所赐。陈家一门上下已经打上了太深地李文革烙印,尽管李文革从来没有要陈家对其宣誓效忠。但在外人看来。这位大将军对陈氏一门地信任程度已经超过了应有的限度。

    韩微看了妻子一眼,洒脱地一笑:“这些此刻再说已是晚了。延州的文官罢治,李大节帅撂了挑子,眼见着延州风雨降至,我们家既然身处漩涡之中,总要想个妥善的应对方略才是!”

    陈夙通问道:“贤婿有何好法子,说来听听!”

    韩微想了想,道:“上策是举家辞去延州的官职,岳父的布政主事两县县令,我的两个参军事,致致的录事参军事,还有大弟身上的武职散衔,全部辞去,然后举家迁往陕州,那是我韩家地地界延州地风波闹得再大,也波及不到那边……”

    话一出口,陈夙通愕然,随即面露迟疑之色,等他说完,陈哲立刻开口反对:“不成,偌大生意贸易,全在延州这边,我们陈家没多少世封田土,全仗着辛苦经营买卖才有今日。一旦没了这个根基,到哪里都不过是无根之草罢了……”

    陈素看了陈哲一眼,正欲开口,陈哲却抢先道:“阿姊不必多说,我知道你要说甚么,陕州或许一样经商营生,然则虽有商却未必有市,延州是南北要冲,再加上大将军重视工商,轻收税赋;未来十年之内,延州必成天下货值转运之都。再者父母都上了年纪,故土难离,姊夫这个上策,恐怕是难于施行了!”

    陈素抿住了嘴,转过脸去看父亲,却见一贯不待见儿子的陈夙通这一遭破天荒地没有出言反对,她是冰雪聪明地人,微一转念顿时想到,弟弟的商道抱负放不下,老父亲蹉跎了一辈子的仕途这两年方才亮起一丝曙色,叫他轻易放下,岂不是更难?

    韩微却没有做声,见妻子垂下眼睑不再说话,他方才继续开腔道:“中策嘛……我和致致一道向节帅请辞,然后回陕州老家去,等到风波平息了,再回来也不迟。岳父仍旧当岳父的官,就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不闻不问有道是出嫁从夫,外人问起来一切皆可推在小婿身上!大弟亦可继续在延州经营商号买卖……不过经此一事,大弟未来的商路,岳父日后的仕途,只怕都要艰难些了……”

    陈夙通皱起眉头道:“贤婿何出此言?”

    韩微淡淡一笑:“老岳父还没看出来么?此番是延州的一些文官针对我们陈家的。父在官身子从商路,翁掌外府婿为内史,也难怪人家要嫉妒我们家了。就算此次风波平息了,未来这些延州科制官和岳父之间的争斗也不会立即便偃旗息鼓,岳父失了羽翼粤援。对方却是越发壮大有力……在日后政争中落败自然是可想而知事情了……”

    陈夙通默然……

    陈哲:“就没有一个能几方面兼顾的好法子么?”

    陈素扫了韩微一眼:“说说你的下策吧!”

    韩微笑笑,掸掸前襟道:“下策嘛,我们不惹事,却也不怕事。既然这一遭是人家指名道姓打上门来欺负人,我们也不必客气,礼让谦逊,原本便是没有用处的。只管还以老拳便是了……”

    陈家父子听得面面相觑。陈素皱着眉头问道:“文打还是武斗?”

    韩微笑笑:“我家虽然有家兵,却远在陕州,开不过来,再说既然是与延州地文官斗,自然是文斗,否则岂不是欺负人?”

    陈夙通道:“延州官场文官之间素来声气相通,匝匝叠叠只怕不下百人,我家势单力孤。真个斗将起来,只怕……”

    韩微神秘地一笑:“若是岳父仅仅忧心于此。听小婿一言。您老尽可放宽心肠,这场争斗斗得并不是蛮力,而是巧劲。我们陈家的力量,在这延州虽然说不上大,却也绝算不得小……”

    于是韩微便开始排布:“若是岳父俯允,小婿连夜便可安排妥当,保证自明日开始三日之内,九县境内遍布延州文官与节帅争权迫使节帅辞职的谣言,尤其是州城延安、肤施两县。小婿管教上下人等三教九流人人都知晓这件事情。延州受过怀仁节帅恩惠的非止一户两户,目下的公田、励商、修路等等新政。都与李怀仁的名字紧紧连在一起,小婿倒是想看看,让士农工商们通晓了这场争斗的内情,延州地文官们,当何以自处?”

    陈夙通惊讶地张着嘴,半晌后方才问道:“做得到么?”

    陈素看着父亲解说道:“九县所有布达州命地说书先儿都在韩郎手下做事,如今民众最信这些人口中说的话透出的消息。有些大商人甚至花钱暗中收买他们,想要得到些更隐秘的消息。这些人用来传谣,最是方便不过了!”

    陈夙通干笑了两声,略有些犹豫地道:“这只怕不太厚道吧?”

    韩微两眼一翻,身子瞬间几乎挺直,毫不犹豫地道:“这些腐儒酸官结党争权不说,在四州二十八县之内落我家娘子的面子,如此行径,我若忍下了,岂不是枉生了这副须眉?”

    陈素闻言,顿时眉花眼笑,陈哲则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背过脸去不敢看韩微,双肩用力稳定着,不敢叫姐姐看出自己在偷笑。

    “……所以,是这些人不厚道在先。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韩家的家法是不动如山动如雷霆。此事无论李大将军做得对还是不对,都是李大将军自家之事,与我家无干,如今这些州官串联起来针对我家,以我韩微家中娘子为题目发挥,是欺人太甚了!无论韩家还是陈家,都不是垫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做得初一,便不要怨我做十五……”

    韩微侃侃而谈,一脸大义凛然神色,口中言语不仅不像个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却近似仿佛某个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地匪类,一旁听着看着的陈夙通和陈哲面面相觑,不禁有些怀疑这还是当初那个求婚时候温文尔雅满腹经纶地韩家公子么?

    只有陈素一脸兴奋神色盯着自己地老公猛瞧,满眼里止不住的桃心纷飞,痴迷得仿佛八零后女生见到了周杰伦活的。

    “闹这么大动静怕不好收场吧?”陈夙通忧心忡忡问道。

    “不怕,到时候真要担心不好收场的,是文章等人那边!”韩微轻描淡写地答道。

    陈素不禁有些奇怪,陈哲也转回了脸,姐弟两人都看着韩微,这驼背杀才卖足了关子方才缓缓开腔道:“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接到了京中的一封密信……”!~!

第三卷:一代天骄 第二十四章:李彬的选择(3)

    广顺三年七月二十九,文章等延州系文官终于第一次集体伏东城请见李彬,请教这几日延州政治的诡异状况。只是他们在丞相府外被挡了驾,负责拦截他们的李彬长子李经存告诉他们,丞相身体不适,不能接见他们。这件事给文官们以不小的打击,多年以来,李彬一直被视为延州的文官领袖,不管是在高家当政期间还是在周密时期,这个人都辛辛苦苦撑住了文官与世家对峙的局面。虽然在藩镇乱世文官的力量有限,但李彬的努力还是让他在几十年内一直被延州的文官当作赤帜。

    如今这位已经荣升丞相的文官领袖在这紧要关头突然托病不出,让此番追随着文章参与抵制节度均命活动的文官们心中顿时蒙上了一块阴影。

    在这些文官的心中,他们的行为自然无疑是正义的,他们是在维护自古以来便存在的男女尊卑乾坤秩序,这秩序说穿了便是董仲舒所说的“纲常”,李文革任命女人为官,无疑是惑乱纲常的乱经离道之举,是在和上天的意志作对,是在向祖宗的制度挑战,坚定地反击这种荒谬行径,是延州文官的天然职责,是“政治路线上的正义”。

    也就是说,在延州的文官们看来,李文革此番犯下的,是“路线错误”,而这错误,则需要依赖文官们的正义感予以纠正缺陷,那就是这种正义感一般很少有胆量单独出现。

    当天下午,延安城内发生了民众喧哗事件,因为几个月来一直在延安县布达州命的周茂生先儿在午时之前公布了延州文官抵制李大将军辞印的爆炸性新闻。当然,在这则新闻里,周茂生有意淡化了事情的起因。同时则对延州文官的行为进行了添油加醋地倾向性描述,令听他宣讲的黎庶民众觉得这帮文官的行为简直形同逼宫。

    这条新闻在宣讲了一遍之后,不断有民众向台上投掷铜钱,要求重新宣讲一遍。

    自从州命公开布达这一政务公开的先河在延州首开实例以来,收到了连李文革也没有估计到的意外效果。随着这些没有官衔的新闻官们布达的州命一条一条变成现实,百姓们对这些每日在台上喷洒口水的先儿们的信任度与日俱增。往往是某一天州命布达了一遍之后就开始有人向台上投掷铜钱,要求先儿讲述一些其他的资讯要闻。这对于这些寄食州府地穷书生来说自然是一个不错地补贴,他们便将自己所知晓的一些州府内情向黎庶们兜售。

    一开始他们还是比较小心的,只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后来见韩微和延州官方对此并不约束。便渐渐胆子越来越大。所说的资讯也开始具备一些起码的商业价值。随着这种情况的发展,每日来台下仰听州命的人群中渐渐多了许多商家的身影,这些人地加入更加从经济上刺激了这些原始新闻工作者的工作热情,他们的新闻从一开始的浅尝辄止开始慢慢发展为涵盖州府各县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层面。

    李文革北伐,州府戒严后实施了新闻管制,但是管制的只是军事方面的信息,直到李文革返回延州,戒严解除,这些新闻从业人员才满怀漏*点地向延州治下的民众描述了他们的节帅是如何神机妙算奋勇当先一个人火烧了统万城平灭了平夏部扫平了北方的胡虏……

    在不知不觉当中。原先布达州命的工作重心如今已经悄悄转移到了播送新闻上,最多地一天,新闻工作者周茂生在延安县大街高台上宣讲一日,足足挣了七百三十三文钱。

    这一日他刚刚将这条新闻说了一遍,围在台下地人流一下子就显得稠密滞涩起来,不仅仅是老百姓,一些大商家也开始站在台下关注。宣讲到第三遍时,一个身穿绸袍的中年商人沿着阶级来到讲台边上,手中提着刚刚自仆从手里接过来的三缗铜钱,直接扔在了讲台上。

    “先生今日只管讲与李大将军辞印相关的消息。这是先生今日一日的润口之资!”

    周茂生认得此人。此人姓杜,延州城及附近五个县都设有他家的分号买卖,与陈家经营粮食马匹等战略物资不同,此人开的是杂货铺,做的是零售生意。

    宣讲到下午,讲台前已经是人山人海,许多原本在东城做工的流民闻讯赶过来旁听,使得附近地街道一下子变得分外狭窄拥挤,这种情况愈演愈烈。终于引发了州按察曹治安科警方地介

    大约在申时左右。五十名警察开到现场,开始以疏浚交通为由驱散民众。

    场面一开始还算可控。许多老百姓一看穿着黑衣服的警察过来便条件反射式地脚底抹油溜走了,只有一些商人心有不甘,但他们却人单势孤,与国家暴力机器面对面,商人们地力量就显出不足来了。有几个商人刚刚抗议了几句,便被警方抖开索子拘走,见此情景,其余商人自然便再不敢多言了。

    直到几个警察上台去拿周茂生。

    全场哗然。

    当时便扑出来三五个人和上台的警察厮打做一处,将周茂生护住了。

    警察们也有些懵,因为这几个敢公开攻击警方公务人员的家伙都穿了一身绿是军人。

    在反应过来之后警察们一拥而上开始混战,当兵的虽然只有区区几个人,并且没有携带武器,但是由于身体强壮训练严格,手中只有警棍的警察一时间拿这几个人还真没有办法。

    折腾了大约一刻钟光景,好不容易摁住了这几个人,四周的老百姓却全都站下不走了,一个个像看外星人(尽管他们不知道啥叫外星人)一样用极度不信任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警察们。

    在延州,敢抓八路军士兵的警察还真是和外星人一般稀罕。

    远处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赶到现场地是延州团练使凌普直辖的卫队营,他们的衣着打扮和正规军一样,只不过他们的服色上一律标着“团练”字样。

    两百多兵手持木枪包围了现场。将站在那里傻愣愣看着的五十多名警察当场缴了械,救出了几个被擒的同袍,然后就带着所有的俘虏扬长而去。

    这场冲突的消息当晚便在延州两城内传开了,各种谣言不胫而走。

    延州节度判官文章去州团练署向凌普要人,凌普两手一摊告诉他,所有俘虏都已经移交给丰林山上的八路军都监军司了,要人的话,请管魏将军去要。

    无奈之下,文章只得去求秦固,秦固气得脸都青了。发作了半晌。却也不得不出面。他没有去找魏逊,而是直接找到了周正裕,以长史身份向周正裕这个司马提出交涉,周正裕当夜回到了丰林山上地老营,和魏逊碰了碰面,结果在魏逊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魏逊地话硬得不得了:“军法执掌所司在我,除非有大将军将令,否则断不能移,周大哥若是强要插手。请先罢了兄弟这个监军!”

    周正裕自然是不会罢免魏逊的,事情至此,已经算是堵死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请那位闹辞职的大将军亲自出面下令,魏逊可以不给周正裕面子,绝不敢不给那位的面子。

    只是这法子虽好,眼下却无法施行。

    因为李文革不在节度府内。

    非但他不在,连骆一娘也不在。

    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朝廷的右骁卫大将军。堂堂的八路军节帅,在这个延州人民最需要他的时候,很不负责任地带着女朋友跷家了……

    其实李文革距离延州城也并不太远,肤施东南,临真西北,清源山,库利川,瀑布穹庐,正是叶家原先所居地山间别业。

    此刻这几间茅草屋早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各种材质的瓶瓶罐罐一大堆。还有一些工具和原料,典型一个初级的山间实验室。

    此刻与李文革骆一娘一道在屋子里的。还有一个样子颇有派头的老道,一副仙风道骨模样,不是陈抟老祖更有何人?

    右侧的屋子里传来一股呛人的硫磺味,骆一娘略带不满地瞥了李文革一眼,李文革顿时心虚地飘转了目光,打着哈哈辩解道:“用硫磺取酸,这确实是最简单可行的法子啊!”

    一直在摆弄一块胆矾的陈抟闻言气便不打一处来:“硫磺取酸出自何典?你那接触法式子写得虽漂亮,却又哪里来得那什么养人之气?”

    李文革三角眼眨巴眨巴,可怜兮兮看看陈抟又看看骆一娘,十分不甘心地道:“若是有仪器能够分离出纯氧便好了,你们便知道我没有说假话……”

    骆一娘此刻已经用清水洗净了一个琉璃瓶子,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陈抟却道:“炼石胆,取精华,这是我教前辈孤刚子显庆四年便已经记入《黄帝九鼎神丹经诀》的不二法门,正正经经地法子你不用,非用那些花里胡哨不着边际地取酸手段,我看你是学些旁门左道,学得走火入魔了!”

    李文革再度苦笑。一脸无辜望着骆一娘,骆一娘却忍住了笑,别过脸去不瞧他。

    带着女朋友出来散心,这是李文革两辈子都没做过的事情,不想今日位高权重,他却施施然做了出来。且先不说骆一娘是否算是他的“女朋友”,仅仅撇下繁重的政务军务跑到这荒山野岭来鼓弄这些坛坛罐罐石头硫磺,他这个军阀就做得很是惊世骇俗了。

    “大人不该如此……”见陈抟弯腰出去,骆一娘一面拿着一块白麻布擦拭瓶子一面轻轻劝说李文革道。

    “叫我怀仁……”李文革不满地道,他要求过多次了,奈何骆一娘就是不肯改口,依旧是采用“大人”这拗口且生分的称呼。

    “大人身系一州安危,不该如此……”骆一娘依旧不理会他的要求,自顾自说道。

    “这些事情你不懂。便不要多说了罢!”李文革略带不满地道,他很烦像个昏君一样被下属和女人们劝来劝去。

    “妾身不懂甚么?”骆一娘小嘴一撇,两只眼睛直直盯住了李文革。

    李文革顿时心中一缩,脸上连忙干笑:“口误口误,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本来便烦得要死,那些不开眼的却偏偏还要扯我的后腿,又让拉车又不让吃草,他***这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既是不满意我做地,他们另请高明便是,找个神仙来治理延州。想必比我是做得好地!”

    骆一娘叹息了一声:“大人说的这些。一娘才是真地不懂!一娘不懂大人为何一定要坚持让陈家娘子一个女人当官,一娘也不懂大人为何居然视偌大的事业前程如草芥,一娘更加不懂大人为何要和拥戴你支持你的大人们执意作对?他们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

    李文革神色认真起来,盯着骆一娘问道:“这些是谁和你说的?”

    一娘瞥他一眼:“大人未免过分小瞧人了,一娘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李文革歉意地一笑:“这些人几乎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他们要独霸延州的治权,不容任何人来和他们分享这治权,我若顺着他们的意,他们便帮我地忙。我若不顺他们地意,他们便拆我的台!一娘以为,我该顺这些人的意么?”

    一娘笑道:“大人是节帅大将军,延州之事说到底,还不是你一言可决?既然大人不满,只需一道命令,将令大人不满的人罢换便是了!”

    李文革笑了笑:“他们没有渎职没有贪赃,如何罢换他们?又因何罢换他们?仅仅因为他们不顺我李文革的意?”

    一娘十分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军阀:“要抓下属的把柄,对大人而言岂非是易如反掌?”

    李文革再次笑了,一面继续挑拣胆矾一面道:“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坚决不能这么做!”

    “为何?”

    “延州百废待兴。此时正是规矩确立的时候,一个规矩此时定下来,未来就很难再改动。若是此时立下一个好的规矩,延州未来便是大有可为;若是此时立下一个坏地规矩,日后便是祸患无穷。所以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行差不得。错以一步,谬之千里啊……”李文革将胆矾对在阳光下猛瞧,口中却不停。

    “何谓好规矩,何谓坏规矩?”骆一娘依旧是个懵懂。

    “文官们对我不满意。他们选择向我请辞。我对这些文官们不满意,便也向他们请辞。这便是好规矩!见文官们不听话,我便下命令叫军队一个一个将他们抓起来打屁股杀头,这便是坏规矩!定下一好规矩,是为子孙后世树立一良矩,造福不尽;定下一个怀规矩,是为天下生一恶法,作孽无穷!”李文革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慢悠悠说道。

    “这算甚么良法?”骆一娘不以为然道。

    李文革笑笑:“不杀人,不流血,大家可以妥协则妥协,不能妥协则去职下野,不是很好么?”

    骆一娘毫不客气讥讽道:“大人这是掩耳盗铃,谁不知道大人兵权在手,怎么可能辞职下野呢?说到底,还是城里的诸位大人最后要服软的,否则即便大人你不说话,大人在军中的兄弟也要起来勤王了!”

    “你说的是明智的选择!”李文革点了点头,“最终确实便是这么个结果!”

    “那又有何区别?”骆一娘问道。“区别就在于,我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李文革爽快地答道,“他们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只是他们也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在延州,除了我无人能够镇得住军队,因此他们选择接受我地辞职,便必须接受军队不满可能生出地乱子,从他们接受我辞职的那一刻起,那已经不再是我的职责,而是他们这些当权者的职责,如何应对这个局面,是他们的事情。”

    “反过来,他们若是不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冒这样的风险,就要继续接受我做老大的局面,但是既然他们接受我做老大,就必须在某些问题上让步,人事任用权是个核心的权力。我是不会把这个权力单独留在任何一方势力手中地,就像我不介意和李相公秦长史他们分享权力一样,那些文官老爷们也不应该介意和延州地世家、商人乃至妇人孺子分享他们的权力。我希望未来地延州是一个开放的宽容的延州,只有那些能够和别人分享权力的人才能够在延州呆下去,而那些妄图垄断某些权力或者财富资源的人或者群体,在延州则不能生存!”李文革思路清晰侃侃而谈,骆一娘却越听越是困惑。

    李文革笑笑:“从理念上我认同文官政治,但是文官政治不等于文人政治,不等于读书人政治,更不等于儒家一党党天下的政治。我承认,像子坚这样的儒生,是值得倚重的,但并不等于倚重儒家就要独尊儒门。这是两回事,既然原先的延州曾经有一个世家党,如今的延州有个儒家党,未来的延州为何就不能再多出一个女官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无论因为何样原因而结党,我都能接受,前提只有一个,党同伐异须得在一定限度内,若想似前唐牛李党争一般斗个你死我活,却万万不要想!”

    “为何一定要结党?”骆一娘不解地问。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李文革顺嘴吐露了一句,见骆一娘又要问,急忙吐吐舌头:“我瞎诌的!”

    骆一娘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之色,她极为认真地问道:“若是州城的各位大人不准备低头,而他们又真个压制不住军队,延州再度有兵变流血,你真个不准备出手制止么?”

    李文革点了点头:“不准备!”

    “为何?难道阖州数十万性命这件事情还不够重?比起大人的委屈来?难道不是黎庶安危困顿更加重要些吗?”骆一娘继续好奇地追问道。

    这个问题李文革似乎从未想过,他歪着头沉思起来,想了半晌,这位辞职了的大将军毅然决然摇了摇头:“一万个人的意志也是意志。我一个人的意志也是意志,凭什么为了一万个人的意志便要强扭着改变一个人的意志?”

    “以一人凌万人,大人不觉得有错?”骆一娘轻轻问。

    “一人是一人,万人是万人,一人不能凌万人,万人也同样不能凌一人。无论以何等名义,无论以多少人的名义,想要改变我之心意,绝不可能!”李文革斩钉截铁地道,说罢,他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嘴角一咧自负地一笑:“这是我的自由意志!”!~!

第三卷:一代天骄 第二十四章:李彬的选择(4)

    李彬中年丧妻,之后一直不曾续娶,一方面是战乱频仍,延州地处边陲,世家的女子大多带着浓厚的政治背景,李彬身为延州的文官领袖,许多事情不得不谨慎小心;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一双儿女打算。李彬是个正经儒学,而且在儒学分支中属于最原始的管学孔论派,这一派不但视董仲舒的春秋义为叛经,就连孟子都以为左道,对于目下官方承认的两套先师先圣班子(孔子和颜回/孔子和周公),这个学派是都不以为然的。

    儒家各个学派,在先师的尊崇上高度一致,认孔子为先师,在先圣的问题上却始终未能统一思想,制礼作乐的周公旦虽然为官方所承认,并且一度立庙祭祀,但地位并不稳固,连孔子门徒出身的颜回在贞观年间都能篡班夺权将周公老人家的牌位挤去武王庙蹭吃冷猪肉,可见先圣人选问题对于儒家当权者而言是个绝大政治问题。

    管孔派在儒家诸派当中是个小学派,算是经义推崇原始,言行依托术势的一派。这一派除了认孔子为先师之外,认管仲为先圣,按照李彬自己的话讲,就是以孔子之学经世立道,以仲父之术齐平致用。这个学派最典型的作风就是对一夫一妻制的推崇。

    那个时代的一夫一妻制实际上是一夫一妻多妾制,正妻只能有一位(所谓两头大的说法一直为夫子们所诟病),妾却可以多多益善。但是管孔派却遵从最原始的一夫一妻教义,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偶婚和滥配,这一派推崇嫡子至上,甚至认为庶子的存在是对血缘的混淆破坏,是对健康生育的一种反动。因此这一派虽然不禁纳妾,但却禁止与妾生育子女。一方面是为了保证嫡子嫡女的地位不受侵害,另外一方面则蕴含着最原始地优生优育思想妾的身份低下,受教育程度和营养程度都有些问题,这些先天不利因素都有可能遗传到子女身上。

    因此这个学派中有些人虽然也纳妾,但却绝不和妾生育子女,而李彬等逍遥派则更绝,虽然年轻时也不乏流连花丛的行径。婚后也偶有风流韵事,但家中只存一位糟糠之妻,连妾都不曾纳得。这是延州官场人人皆知的。

    李彬的一对子女。长子李经存今年已经满十九岁。开春刚刚完婚。新妇乃是败落的名门之女,后晋故相国桑维翰的庶出小女儿,闺名麴子。原本以麴子庶出地身份。李彬是不会以之为长媳人选的,只是早年桑维翰权势熏天之时两人曾为儿女有婚姻之约,结果契丹南下,桑维翰全家被戮,只剩下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儿躲过一劫,被亲族寄养在乡下,直到去年李彬拜了使相,桑氏族中这才想起来曾有这么一门婚姻之说,李彬也念当年桑维翰为相时地情分。便当即点头。命儿子将桑麴子迎娶了过来。

    李彬地小女儿李灼华,今年刚满十五岁。在李文革地时代,这个岁数还属于地地道道的“幼女”,但在公元十世纪的广顺三年,这个年纪已经是足足实实地“及笄之年”了。以李彬如今在延州的权势身份,上门求亲的媒人多如过江之鲫。一来这两年实在忙得厉害,二来女儿不同儿子,一旦嫁错郎君就是终身的事情,因此李彬一直在观望踌躇。

    延州城中,韩家王家都曾上门提亲,但是对于这些世家的深宅大院,李彬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也有媒人上门为陈夙通家的那位商人公子提亲,李彬更是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虽然并不古板,但多少年养成的轻视商人的习惯哪里是这么简单便能够扳过来地?在李彬心中,虽然不至于像腐儒一样认为商人便是无用没出息地代名词,却总觉得士人经商是舍却大道甘入旁门。女儿纵然不能嫁入官宦人家,总也要嫁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才是。

    更何况,小姑娘地心里,似乎隐隐约约也是有个主意的,尽管这个主意李彬还不大拿得准,但影影绰绰大体也还知道那么一点点。

    那个人虽然不算读书人,毕竟知根知底,而且就目前的态势看,正是一路平步青云的架势……

    出身虽然差了些,倒算不得甚么打紧的事情……

    李彬丞相在家中一面“养病”,一面想着儿女的婚事,对于如今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延州官场,李彬实在是有些懒得理会。

    今日儿子鬼头鬼脑在书房一露头,李彬就皱起了眉头,他张口叫住了见状要溜的儿子:“大比在即,你不好好在自家书房温习功课,只管往我这里走动却是为何?”

    李经存缩了缩脖子,怯怯地道:“文州判又来问安了,父亲见不见?”

    李彬脸色沉了下来:“我昨日是如何说的?他再来,直接挡回去便是了!你没听清楚么?”

    李经存迟疑着看着父亲,半晌方才鼓起勇气道:“怎么说也是堂堂州判,父亲似乎应为其稍存体面……”

    李彬吃了一惊,他抬起头看了看自己这个一贯拿不起来的儿子,低眉思索了片刻,站起身来将书房门关上,声音压低却极为严厉地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来说的?”

    李经存急忙摇头:“父亲误会了,这是儿子自己的想头,文世兄逢年过节是必要登门的,说起来,对父亲比子坚世兄都要敬重。此番的事情,虽然谁是谁非一时还说不定,父亲见见他,听听他说些什么,训斥也好勉慰也罢,总是全了师生之谊……”

    李彬目光炯炯看着自己的儿子,全然不理会他的说辞,冷冷问道:“文章许给你甚么好处了?你要来替他说话?”

    李经存微微颤抖了一下,低声道:“文州判并未许给儿子甚么,儿子只是觉得,昨日的事情,他很是委屈。陈家欺负人,也欺负得忒狠了些,居然还裹挟了兵队进去……”

    “放屁!”李彬一个嘴巴甩在了李经存的脸上,“治安科的警察不去搅扰市令,不去拿团练署的兵,凌普怎么敢公然插手地方事务?文章愚蠢至此,吃点苦头也是应当地。还用得着你来为他抱不平?”

    李经存争辩道:“可是……是那些说令的先儿们先在大庭广众之下落阖州文官的面子,文州判也是迫不得已才遣警察去的!”

    “那些先儿是什么人?”李彬冷冷问道李经存语塞。

    “那些先儿都是以节度府名义免于初试直接参与今年秋闱的士子,一旦复试入围。他们便是秋闱的学士进士。要调往各州县任职的。他们是未来地官,居然派出警察去捉人……文章若不是鬼迷了心窍,怎会做出如此昏聩的事情来?你居然还为他说话平日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李经存张了张嘴。此番却没有说出话来,李彬冷冷问道:“算学练得如何了?”

    “律法、诗词、史传……这些都算不得难,唯有这术算……父亲,儿子又不做账房,学习这些算筹之法实在……”李经存面露难色。

    李彬神色冷淡:“你若不修这筹算,此次科制便不要想入前三甲……”

    正在此时,一个老家人地声音在门外响起:“回禀主人,京中陶侍郎,在门外请见……”

    李彬吃了一惊。回身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回书房读书去。外面地事情少管!”

    说罢,他回身吩咐门外地家人:“拿我的官袍来……”

    李彬身穿紫袍玉带。跪伏在香案后面,耳中聆听着陶谷抑扬顿挫地宣读着制书。

    “……为昭化德行,勉慰庶政,金印紫绶,拜延州观察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彬为侍中,检校太师,封肤施县公,荫其子经存为太子中舍人,卿钦服予命,益厉乃诚。可。”

    李彬听毕,叩头三呼万岁,站起身接过制书。

    陶谷脸上挂着笑道:“封县公拜侍中,文质一年间即由七品观察荣登相位,运数之佳,便是愚兄也羡慕不已啊!”

    李彬勉强笑了笑,随即问道:“对怀仁大将军,朝廷可有封赏?”

    陶谷道:“有,上遭平定庆州兵乱,已经加了怀仁检校太傅右卫大将军,府职是不能再加了,此番平灭党项,晋王请了旨,封怀仁为霍国公,加衔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李彬听了,心下略松了松,霍国公的爵位和检校太尉地荣衔都还罢了,同平章事的差遣加上,李文革便跻身使相行列,这个封赏虽然比起自己什么都没做坐拜侍中还是显得轻了些,但还算面面俱到,可见柴荣并不愿别人在这个问题上说自己刻薄吝啬,对李文革的奖励赏赐还是用了心了。

    他想了想,道:“秀实兄,侍中之位,还有犬子的太子中舍荫官,我是一定要辞的,我即刻修表,你替我带回去转呈中书!”

    陶谷迟疑了一下,抬起眼扫了李彬一眼,李彬以一个观察的底子骤然拜为侍中,且荫一子,他要谦逊一下是题中应有之义,当下点头道:“奏章我可以代转,至于皇帝和中书门下准不准,便不是老夫所能料知的了!”

    他顿了顿,道:“文质不必急着修表,我这还有一道制文,乃是发给秦子坚的,文质可命人传他前来听旨……”

    李彬愣了一下:“连子坚都有所封赏?”

    陶谷点了点头:“中书拟的封赏,秦子坚擢为庆州观察使……”

    李彬地心顿时揪了起来,他急切地追问道:“还有其他人没有?”

    陶谷轻轻点了点头:“我只负责向李怀仁、文质你还有秦子坚宣制,武将那边由枢密直学士景范宣制,并向周正裕、沈宸二将授受旌节……”

    “甚么?”李彬顿时惊叫出声。

    陶谷看他了看他,轻轻道:“周正裕拜彰武军节度使,沈宸拜定难军节度使,都要授予旌节,不过在延州既然有你和李怀仁。便用不着大张旗鼓地弄了,景范已经带着制书地旌节上山了……”

    “坏了……”李彬跌足大叫。

    “怎么了?”陶谷不解地问道。

    “魏逊封的是什么?”李彬不回答他地问题,却抢先问道。

    “魏逊封庆州防御使……”

    “还有谁?”李彬脸色极为难看语气却极为寒冷地问道。

    “折御卿擢夏州防御使,陆勋擢宥州团练使……还有那个党项人细封氏,许他家世袭夏州团练使……”陶谷诧异地看着李彬,口中将封赏的内容一一道来。

    “砰”李彬一掌拍在了案子上。

    陶谷惊得呆了:“文质,你这是……?”

    “秀实兄。晋王和你有仇吗?”李彬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却反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

    “我与晋王虽然并无来往,却也谈不上有仇……文质为何如此发问?”陶谷一头雾水看着李彬地背影不解地道李彬冷笑着问道:“既然无仇。柴荣为何派你来延州送死?”

    延州的军事格局目前正在处于后定难军时期。

    夏州方面的军事结束之后。沈宸率领延川独立团和保安骑兵团左营在夏州团练使荆海的配合下在契吴山区一线进行全面的战略展开。一面练兵一面扩充兵力一面对盐州白池方面的灵州骑兵进行监视骚扰作战。而细封敏达则率领肤施步兵团和保安骑兵团右营沿着银绥东侧的黄河河谷北上,穿过折杨两家地地盘,李文革给这支队伍下达的命令是向北沿黄河溯流而上。一直抵达河套平原,以九原郡故地沃野镇为中心实施战略展开,李文革给细封敏达的任务是,以折家为战略后方,在六个月到一年时间内,彻底驱逐或者降伏在这片草场上游牧地党项、契丹、回纥等民族部落。

    细封敏达带走了一千五百步骑地兵力,若是严格来说,这点兵力不算强,但是对于那块至今为止也还没有形成有效地政权体系的肥沃土地而言。这支经历过战火考验的远征军人数虽然不多。但在武器装备和士气战力上却拥有着压倒性优势。

    沈宸手上也有差不多这么多地兵力,他还可以提调指挥荆海麾下将近八百人的夏州团练武装。总兵力在两千三百人左右,只是延川独立团在战斗力上和肤施步兵团有一定的差距,那八百团练兵则完全属于凑数的,因此虽然兵力在总数上比细封敏达多,李文革给他的命令却是相机行事,主要战略目的是对朔方军进行监视骚扰,除非迫不得已,绝不与敌进行战略决战。

    目前延州驻扎的兵力有延安步兵团、保安骑兵团独立骑兵营,总兵力一千三百步骑,外加凌普统领的八个团练营将近两千人的预备兵力。

    庆州作为八路军辖区内延州之外地最重要州郡,目前没有任何野战部队驻扎,只有李护麾下四个团练营近千人地武装力量守护不过李护从叶吉家杀牛家各自征召了一百名骑兵作为团练骑兵,因此庆州虽然没有野战军,却拥有一支两百人的骑兵斥候部队。

    实际上有杀牛叶吉二族在,李文革并不太担心庆州地防务,在延安团主力已经回师的情况下,宁州的张建武若是敢对庆州动手,李文革有绝对把握在一个月内将庆州也赤化为自家的地盘。

    陆勋在四州团练中是最惨的,他这个宥州军政长官只带了两个不满编制的团练营去开发坐镇宥州,算上他的文官幕僚班底在内,这支队伍满打满算也还不足五百人。

    因此当朝廷枢密直学士,工部侍郎景范抵达丰林山并召集众将宣读诏书的时候,八路军中的李文革、沈宸、细封敏达、陆勋、李护等大头目基本上都不在。最后只得由八路军司马周正裕率领众将听封,跪在周正裕后面的是总监军魏逊,跪在魏逊身侧的则是代理虞侯司事务的折御卿。

    听了封赏的内容之后,周正裕的脸上全是茫然之色,折御卿却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抬起头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景范这位宣诏使臣。

    依旧伏在地上的魏逊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听在众兄弟的耳朵里令人不寒而栗。

    偌大恩典,竟无一人谢恩,景范颇有些不解,这位老资格侍郎不禁皱起了眉头,抬眼打量着这些服饰迥异寻常武官的丘八们,开言道:“诸将不肯谢恩?是何道理?”

    周正裕哆嗦了一下,老周这辈子也不曾遇到过这等事,迟疑中正想先谢了恩再说,却不料魏逊已经抢先一步站立了起来。

    魏逊冲着景范拱了拱手:“景侍郎见谅,当兵的人粗,不认字,这许多弯弯绕绕,也听不明白,请侍郎暂且在军中安歇些日子,待我家大人回转,再行宣诏不迟!”

    说罢,这个黑道出身的军头也不等景范回答,一招手唤过了亲兵队长:“你去安排使臣食宿,并负责安全警卫,任何人等,没有我监军司的令箭路条,敢擅自接近使臣者,就地格杀……”!~!

第三卷:一代天骄 第二十四章:李彬的选择(5)

    沈宸小心翼翼地将军服下摆撩起来系在腰间,伸手拨开堆放得很是讲究的树枝丛,沿着缓坡猫着腰快步走上了四号哨卡所在的山包。

    “大人那身上下两截式的衣服虽然古怪丑陋,行走山地却方便的得紧,有机会倒是要做一套来穿穿!”在四号哨卡轮值的延川步兵团右营乙都检校都副方明根见到这位八路军中实质上的二号人物的时候,这位大人物嘴里正在嘟囔着一句他此刻听不懂的话。

    沈宸在李文革的部下中是接受阿拉伯数字最快的一个,因此此刻他所统帅的盐州方面部队内在地域划分防区部署上都采取阿拉伯数字,四号哨卡若是在别的部队大约要标为丁字号哨卡,但是在这里,在沈将军麾下,这个哨卡的代号是明白无误的阿拉伯数字“4”。

    四号哨卡所在的山包在一条干涸的河谷北侧,这条河谷一直向西延伸出两里之后便辗转穿越出了契吴山区,并入白池通往五原的官道。哨卡内部署了一个什的兵力,方明根乃是参加过第二次芦子关保卫战的老兵,经过庆州十棵树之战和银夏之战,积功提升为什长。拓跋家解除武装之后,延川独立团中原本属于折家兵的部分已经归建,新招纳的兵都是由银夏之战后党项部落中的汉人奴隶组成,战斗力弱,纪律性差。原先的庆州兵经过长途行军作战的考验已经升级为老兵,但是由于折家军的归建。延川独立团的军官出现了严重短缺现象。

    在这种情况下,在沈宸的坚持下,监军司批准了对一批久经沙场的八路军老兵的临时晋升令,将这些老兵们晋升为军官,在这种情况下,方明根由什长被直接拔擢为都副,负责乙都部署在前沿的四个哨所指挥。

    当然,和正式军官相区别的是。方都副目前地职务仅仅是“检校”,而且没有正式军衔。按照目前八路军的军制,未经六韬馆培训肄业的士兵不能授予军衔。尽管在制度中也有所谓的火线提拔令一说,但这种战时提拔军官的体制只针对职务并不针对军衔。李文革虽然也在考虑在军队中建立“军士”这种基层军衔,但在开文科取士之前,这一军事改革暂时还没能提上议事日程。

    因此目前在八路军中,每队的六韬馆学员兵拥有陪戎副尉军衔,在经过战事考验之后经过营官提名监事批准可以担任队副的指挥职务,升任队正后军衔则相应晋升为陪戎校尉。而目前都副这个职务对应的基准军衔则是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

    方明根目前连最低级地陪戎副尉军衔都没有,因此他这个临时提拔的都副只能“检校”,只有在调回延州在六韬馆进行一段时间培训后才能获得相应的职务军衔。

    “这两日情形如何?”沈宸并不理会方明根地差异。在跳进哨所的驻兵坑之后连口大气都不肯喘便急切问道。

    “还是老样子,每日巳时一刻到五刻之间会有人沿着河谷进来,每一遭人数都不超过两百人,其中骑兵最多只有不到五十骑的样子。衣甲不齐,士兵们手中的军器也相差甚远,有人使用的是铁质兵器,也有手中只有木棍的。他们并不肯深入太多。顶多向咱们方向上走上一里多路便会折返,已经有十来日了。卑职们确认过多次,前后人马并不相同!对方是轮换着来的!”方明根舔着有些干裂地嘴唇道。

    沈宸解下自己的水葫芦递过去,口中仍然不停地问:“东北面的山涧峡谷有敌军出没么?就是2号哨所监视的那边!”

    方明根道:“只出现过一次,大约七天之前,敌军一支步兵小队曾经自西南进入北面的峡谷,但是浅尝辄止。并未深入,卑职也曾派弟兄打探过,那边的地形实在艰险。非但马不能行,就是步兵,稍有不慎便会跌落山间。”

    沈宸点了点头,自怀中抽出一个很小的纸卷,展开了铺平,方明根凑上去看时,却见这张纸上用尺子打着一个个地横纵格子,每个格子上都标着一个或者几个他看不懂的阿拉伯数字,方明根虽然看不明白。却也知道这是沈宸用的地图。这个检校都副挠着头道:“将军。这图弯弯曲曲地,还一堆字码。卑职实在是看不明白……”

    沈宸没有抬头,嘴角却咧了咧,轻轻道:“你若想将职务前面的检校二字去掉,总要学会看这种图的!”

    方明根眨了眨眼,苦笑道:“卑职笨得很,学不会的!”

    沈宸道:“学不会也要学,等这边的仗打完,你就要调回六韬馆去培训,你是老兵了,体能战技都是等闲事,能否肄业,关键就看你的识字课和绘图课能否过关。”

    方明根木讷地道:“卑职也算彰武军出来的老人了,却从不知道打仗还要学这许多大学问……”

    沈宸抬起头,看了看他,神色认真地道:“不同了,明白么?”

    方明根摇摇头,沈宸也没指望他能理解,随即便道:“以前打仗,靠的是运气,现在打仗,咱们是要靠算的。古代兵家所谓地庙算,先算不胜之类地言语,不是让你大至估算的,既然要算,便要算准,连图都看不懂,都画不准,怎么能算得准敌情?”

    见方明根还是有些似懂非懂,沈宸笑笑,不再多做解释,继续问道:“一号和三号哨所位置都比四号哨所要高,没有新地敌情发现么?”

    方明根道:“一号和三号的说法和我们这边看到的差不多!今日的消息还未曾送过来,这两个哨所和这里之间大约有十二里的山路,消息会有些拖延,不过按照日头方向标定时辰之后,四个哨所之间的消息大体还是能够相互印证的。”

    “对方骑兵的行进速度大约多少?”

    “从山谷外进到山谷内乃是步骑混杂行进,大约花费了一个半时辰的光景。”方明根答道。

    沈宸看了看哨所中角落里那个木制的小型日晷,轻轻点了点头。

    “敌军撤退地时候是骑兵先撤还是步兵先行?”

    “步兵先走,骑兵断后!”方明根毫不犹豫地答道。

    “都是步兵先走?没有例外?”沈宸追问。

    “没有,都是步兵先撤。步兵开出谷口后骑兵才会离开。”方明根回答。

    “骑兵是全速离开还是缓缓撤出?”沈宸问道。

    “全速离开”方明根答道。

    “步兵行进成几列纵队?”沈宸问道。

    “不一定,有时两列,有时三列,还有时候乱糟糟不成队列,骑兵撤退的时候有的时候会互相撞一下,队形太密了……”方明根这次回答得很详细。

    沈宸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能确定敌军的队列侧翼没有掩护部队?”

    “没有,卑职说了,进入山谷时敌军乃是步骑混编,山间狭道最宽处不过七十余步。步骑混编根本无法保障侧翼安全!”方明根很有信心地道。

    沈宸点了点头,轻轻嘘了一口气,转过话题问道:“周围的山区谷底。距离山谷狭道最近的隐蔽地点是哪里,能一次性隐蔽驻扎多少部队?”

    方明根道:“就驻兵而言,咱们哨卡所在的山坡背面坡度不大,树丛较密,可以驻兵。不过树木过于茂密,影响相互联络交通,只能以什伍为单位驻兵。山谷外地势逐渐平缓,可以以队都为单位驻兵,不过树木也逐渐稀疏,山谷狭道外北侧有一片低矮丘陵地,上面有一片树林,树林后大约可以驻扎三百到五百兵,不过这片丘陵地和山谷之间有较高的高地隔断。在敌军骑兵的侦查范围之内,算不上安全妥当地驻兵点。”

    沈宸点了点头,又问道:“山谷外的道路情况如何?”

    方明根道:“前几天下了一场雨。不过这两天日头足,道路应该已经干透了。”

    沈宸不再问话,从怀中掏出一枝炭笔,在自己手中的地图上轻轻标上了几个点,然后用手大致比着开始测算距离。

    “将军,可是准备要打了么?”方明根有些兴奋地问道。

    沈宸头也不抬反问道:“若是打地话,你以为我们会有几分胜算?”

    “十成!”方明根摩拳擦掌地道,“敌军队列散乱行动缓慢,反应也迟钝得紧。另外。敌军的建制似乎也不甚完整,我猜这才是他们行军队列始终不能整齐划一的原因。何况其装备甲具都十分简陋。全军披甲者十停中还占不到三停。就军力对比而言,我军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都远远强于对方,在装备上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说实在的,若不是担心违了将军将令,卑职还真想将四个哨所的兵集结起来给对方来个猝不及防实在的,即便是卑职自家动手,胜算也在六成以上!”

    沈宸笑着点了点头:“战心可嘉!”

    随即他道:“不过可惜,我要的不是击溃这些警戒侦查地敌军,而是歼灭是全军歼灭,明白么?最好是一个都不要跑掉……”

    方明根点了点头:“卑职明白,否则将军也不用亲自跑到这里来了!”

    沈宸笑笑:“前沿一共十六处哨所,共发现三股敌军的行迹,以你这边发现的敌军数目最多……”

    方明根道:“这个自然,这边的山谷较宽,河谷间的空隙也较大,若要向夏州方向行军或是向盐州方向行军的话,这边是最好的通道,对进攻方如此,对于防守方更是如此。看敌军地意思,似乎并没有深入侦查的意思,这证明盐州之敌并没有在近期内继续东进的意图,只是一直在提防我军通过这条山间通道西进罢了……”

    沈宸点了点头:“你地判断完全正确!敌军虽然占据了盐州,但其兵力和粮饷都不足以支持增兵扩张。根据原先的情报,盐州方面的敌军总兵力应当不超过三千之数。这支兵要分别防守东南两个方向,五原方面因为是通衢大道,敌军应该是驻扎了重兵防守的,白池这边隔着重重大山,敌军的兵力分配会相对少些。盐州本身并不富庶,所有粮食都依赖南面的输入。如今断了这输入,长时间维持三千人的兵力在这边,朔方方面压力不小,若我估计得不错,冯继业地如意算盘便是学咱们家大人到盐州抢上一把,将白池的数十万石青盐运回灵州去,依靠着贩卖这些私盐换来地钱粮解决财政军力上地窘态……”

    他说着,拍了拍地图道:“他是十分怕这个时候大人突然间来寻他晦气的,大人回返延州。冯家大约松了一口大气,可惜,既然我在这里。又怎能让他在眼皮子底下将这些青盐掠走?”

    方明根兴奋地道:“若开战,卑职部愿为前驱……”

    沈宸笑了笑:“你地兵如今是全军的眼睛,我暂时还不能动你们!”

    见方明根一脸失望神色,沈宸又笑了笑,道:“不要一脸丧气,这一遭是大手笔大动作,前沿十六个哨所辖方圆百里区域内三处同时动手。将这总数将近五百的敌军警戒侦查部队全数歼灭,要动用的兵力最少在八个都以上,这是一场大仗,歼灭了这些哨探,白池地敌军就要再分出一部分人来警戒提防我们,他们能够用来运送盐的人手就更少了穿越数百里山区运送数十万石货物,没有数千人运力两三个月时间是做不到的我并不想将冯家在盐州彻底打垮。只要能将冯家拖在盐州,逼冯继业增兵,将盐州变成拖垮朔方军地泥潭。便是对大人西进战略最好的执行!”

    方明根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宸的亲兵突然拨开树丛跳进了哨卡,伏在沈宸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

    沈宸脸上顿时浮现出诧异之色,他转过头摆了摆手:“带他上来!”

    亲兵去了,不多时,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进了哨卡,此人一身青色军服,但在袖口处却多了一条黑边这是监军军官的标志,方明根一愣。这个人他是认识的。他叫赵奉,乃是当初延州城中著名的泼皮混混。后来被魏逊拉入了军队,从基层做起,后来调入监军司当差,算得上魏总监军地亲信了。

    这个时候,这个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看他满脸的疲惫之色和那一身的灰尘泥水,显然是昼夜兼程以最快速度来到前线的。

    那赵奉恭恭敬敬向沈宸行了礼,递上了一封信。

    沈宸接过信,直接撕开了看了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他看毕了信,抬起头问道:“你见过郝监军了?”

    赵奉答道:“回禀将军,卑职已经到过老营,正是郝监军指点卑职来到这边。奉魏总监军命,卑职为将军带来了定难军节度使的全副旌节仪仗,全都留在老营了,只等将军回去接掌旌节,将军便是夏州之主了……”

    方明根顿时听得目瞪口呆,转过头去看沈宸,却见沈宸一脸的冷笑,仿佛在听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章戌”

    “”那个亲兵立即立正上前。

    沈宸自怀中抽出一支令箭,道:“你回营,向虞侯曹传我地命令,按照原定计划,行动于明日辰时开始!”

    “是”章戌没有半句废话,双手接过令箭,退了开去。

    “哦,对了,你带这位兄弟回老营去,将他带来的那些劳什子一总拿到营地外烧掉,一件都不许留!”沈宸却并没有嘱咐完,指着赵奉对章戌道。

    章戌楞了一下,又应了一声,一摆手道:“赵宣节”

    赵奉却没有动,两只眼睛精光四射盯着沈宸看,沈宸却道:“劳烦你连夜赶回去,告诉你家魏监军一句话,我要调动兵马,用不着那些汴京送来的劳什子。郝克己要取我地人头,也不需要他魏逊隔着千里之外来复核确认……”!~!

第三卷:一代天骄 第二十四章:李彬的选择(6)

    延州,诡异的七月。

    秋闱科举的准备工作在丞相府和昭文院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延庆两州所属诸县均先后开始进入初试程序,丰林书院的监试使纷纷派了出去,这些监试使当中年龄最大的不过十八岁,年龄最小的则只有九岁,即便在这个万花筒一般的年代,这个年纪的考官也委实惊世骇俗了些,好在九岁的小娃娃虽然还不大通世务,他身后负责保镖的监军军官却是货真价实的,七月份肄业的六韬馆二期学员**有四十一名监军军官,魏逊此番将其中大半都派了出去。

    清理田户丈量土地的工作也在各级官府的推动下缓慢地进展着,虽然不情愿,高姚韩王等延州世家豪强们不得不捏着鼻子将他们在这几十年中通过巧取豪夺兼并来的土地一点一点地吐出来作为新的亩税制公田。此次土地改革,延州世族所遭受的致命性打击更甚于李文革取代高家出任延州节度藩镇。这项改革直接撼动了延州四大家族在关中西北部的势力根基。

    两年来大量流民的涌入改变了延州的人口成分,原本豪强势力占据优势的情况在这两年间被彻底颠倒了过来,大量失去土地的流民此刻已经占到了延庆两州常住人口的八成以上,这些流民目前只有不到半数正在或者即将被投入到公田开垦的农耕项目中去,而其他人当中除了极小一部分加入了军队成为军人之外,大部分都进入了各种官办或者商办的作坊工棚营头商社店铺马队,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些人实际上已经脱离了土地的束缚,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转变成为一个成规模成系统的社会阶层,而这个系统,将彻底改变延州社会的基础结构……

    州城的文官们尽管在惶然和愤懑中集体向节镇长官示威,但相对较高的文化层次和长时间以来形成的惯性却依然驱动着他们各司其职分守一摊。其中许多人未必心中没有赌气地成分,倒要让那位不负责任乖戾使气的节帅大将军瞧一瞧,没了他这位李屠户。延州人民是否就一定要吃带毛猪。

    同样在政治上有些不知所措的周正裕也没有闲着,尽管被李文革夺走了对铁工木工以及基础科研单位地财政支配权,但是这位丰林山大管家正在将自己的全副身心精力投入到另外一桩宏大的工程项目当中去就在这个月月底。将有一个一千人编制地农垦营在一都八路军士兵的护卫下离开延州北上夏州,他们将在无定河上游两岸潮湿肥沃的土壤上建设起一排又一排地鸡舍,利用当地有利的地理条件来饲养一种令人望而生畏地渺小生物——蚯蚓。

    在蚯蚓的大面积饲养繁殖形成规模以后。他们将在无定河畔建立起一个在这个小农经济的时代绝对不曾有过的大型养鸡场。

    李文革暂时没有大肆发展畜牧业的计划那些擅长此道地党项人目前与延州军政当局离心离德,在进行彻底的阶级斗争将贵族奴隶藩篱打破之前。李文革暂时不准备将这些人投入任何生产或者战争用途。虽然如此,但是一直在筹划的家禽养殖业项目在得到了无定河这条西北地区最大的非季节性河流之后还是紧锣密鼓地上马了。

    李文革在启动这个项目的的会议上说过的一句名言在这一千男女老幼组成的养殖兵团中不断被传送着,这个无耻的穿越者以一种近乎于圣人地腔调夸张地抒情道:“我有一个梦想……在明年地这个时候,每个十岁以下的孩子都可以每天吃到一个鸡

    但是无论李彬还是秦固甚至周正裕,都不是广顺三年七月底最忙碌地人。零点看书那个人当然也不会是目前处于带着女朋友负气辞职翘家跑进深山进行基础化学实验的李文革,未来的北唐政府核心层大员们一致承认,这期间最忙碌的人是八路军总监军头目魏逊魏游击。

    未经请示扣押朝廷宣诏使臣,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都敢做的家伙,一旦忙了起来,确实是一件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延州州治之内的情况依然照旧,魏逊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没有李文革手令的情况下派兵进城,尽管他很想这么做。李文革几个月前对李护的处置令人记忆犹新。在这个将军法视为原则的节度使麾下当兵。想要做一些出格的事请只能想办法去寻找军法的漏洞和缝隙,而不是去毫无技术花巧地直接挑战那一条条悬挂在武夫头顶上的红线。

    就在宣诏使臣上山当天。魏逊连续派出了四路信使,分别向沈宸、细封敏达、陆勋和李护传递信息。其中的区别在于,派向庆州和河套方向的信使仅仅是送信,但派向契吴山和宥州方向的信使则有着临机处断的权力。给陆勋送信的信使奉命先和陆勋的监军军官通气之后再向陆勋递送信函,而契吴山方向的信使则随身携带着汴梁方面赐给沈宸的全副节度使仪仗。

    几天之间,魏逊几乎马不停蹄地召集延州诸军所有仁勇校尉以上军官进行谈话,令所有人震惊的是,这个基本上没有直接参加过战斗行动的监军头子居然能够在谈话中随口道出每个谈话对象的战斗经历和立功受赏情况,当然,对于每个人曾经受过的处分,何时何地因为何等原因,魏监军更是一清二楚。

    在这几天之内,延州州治通往四方的几条道路上均加设了两道哨卡,严查过往行人和客商。城内李彬的丞相府、秦固的长史署,文章的判官署、肤施县的县衙、延安县的县衙周围都或多或少出现了一些团练兵的身影。没有命令,这些团练兵当然不敢真的拿这些大人物怎么样,但是这种监视与其说是监视,不如说是**裸的威胁差不多明显的例子就是,那位向李彬宣诏的陶侍郎在进了丞相府之后就再没敢出来过。

    连周正裕这个八路军名义上的二号人物如今地一举一动都在监军司的严密监控之下,更何况延州的文官们呢?

    保安团骑兵独立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保持着一级战备地状态,三百人厉兵秣马每日均在州治周围巡逻警戒,陶谷若是敢于自延州逃走的话,在通衢大道上只怕用不了半天就会被这支机动力量追上。

    广顺三年七月三十一日。魏逊以留守丰林山八路军权知都监军司事名义召集了一次高级军官会议。

    出席这次高级军官会议的人军衔最高地是同知都虞侯司事游击将军折御卿,按照军衔往下排列,依次是延州团练使昭武校尉凌普。延安团指挥使兼芦子关捉守使致果校尉梁宣,延州团练监军致果校尉娄绍武,八路军都虞侯司指挥参军曹主事致果副尉秦浩然。延安团监军致果副尉牛铁山,八路军都虞侯司斥候参军曹主事致果副尉叶俊,八路军保安骑兵团独立营指挥诩麾校尉康石头。八路军都虞侯司甲楔参军曹主事诩麾校尉重光,八路军保安骑兵团独立营监事宣节校尉邹义。八路军保安骑兵团独立营副指挥宣节校尉张桂芝,延安团左营指挥宣节校尉李德柱,延安团右营指挥宣节校尉张绍强,延安团左营监事宣节副尉桑鹏,延安团右营监事宣节副尉程治平。延安团左营副指挥御侮校尉蒋国铭,延安团右营副指挥御侮校尉齐方正,延安团左营副监事御侮副尉曾世品,延安团右营副监事御侮副尉邢瑞,总计二十名军官。

    魏逊这位总监军没有半句废话,一上来便开门见山地道:“朝廷发来了诏旨,要封某些人做节度使,封我魏某人做防御使,这是削夺大人兵权的诡计。我已经抗旨拘禁了天使。今日召众位兄弟来,便是要就此事议出一个章程出来!”

    “鸟章程谁若敢对大人有异心。老子一刀剁了他!”延安团指挥使,如今延州驻军当中兵权最重的梁宣懒洋洋抱着怀坐在角落里,一脸不屑地应道。

    “梁统制言重了,这里没有人对大人有异心!”折御卿被梁宣地话语刺了一下,皱着眉头道。

    此刻屋子里二十名军官,除却魏逊之外只有他的军衔是将军,却又是从折家借调过来地外人,看梁宣的意思,明显事先已经和魏逊通过气了,此刻在这里不冷不热说出狠话,不是说给自己这个外系将领有事说给谁的?

    屋子里军官虽多,却大多是李文革自丙队带出来的老部下,只有折御卿一个半路出家的新人。

    凌普开言道:“折都司不必多心,老梁便是这么个性子,他并不是说你!只不过此刻城中地那些文官老爷正在拆大人的墙角,朝廷又来了这等不三不四的旨意,怎么看怎么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大人带着众兄弟尸山血海里冲杀,挣下这份家业不容易。魏大哥的意思,咱们这些吃大锅饭的,要给大人看好这份家业……”

    折御卿心中连连苦笑,这些当兵的话糙理不糙,李文革辛辛苦苦平灭了定难军,朝廷转眼之间便将他的部将分封了出去,这手段之刁蛮放肆,当真是不给这位西北功臣半分面子。李文革的军队不同折家杨家,怎么分封都是一家人,肉烂在锅里,朝廷分化不得,若真是这些军官们有几个指望着高官厚禄想要拥兵占块地盘自为藩镇,八路军即便不会烟消云散也必然元气大伤——岂不是汴梁方面想怎么搓弄就怎么搓弄?

    好在看眼下地局面,延州文官方面不好说,武将们心思还算比较齐,李文革长时间以来形成地威望尚在,延州这地方暂时不会有什么变故,只有此刻带兵在外地的陆勋沈宸地情况不得而知。

    魏逊拿眼睛淡淡扫视着这些军官,不紧不慢地道:“凌普说的有理,我要大家一起来拿章程,便是这么个意思!不过咱们现在大小有了偌大一块地盘,说家业实在小气了,我们的章程,是为了保大人的万年基业,是要保这辛辛苦苦拿下来的上千里土地不至于被朝廷三两句话便拿了去!这个意思,我先说在前头。若是众兄弟有不愿与朝廷翻脸和大人共济艰难的。此刻明说出来,放下兵权走路,咱老魏不难为你们。若是想要私下里弄花样,莫怪老魏刀下无情!”

    “万年基业”四个字,若是听得人是文官。难免觉得刺心,好在此刻屋子里全都是终日打打杀杀的武将,非但均不以为意。反倒连声叫好。

    “魏大哥有什么章程,拿出来说便是。各位哥哥都是追随大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里会有异心?就是沈都司和我师傅,石头也敢保的!”康石头昂然说道。

    魏逊看了康石头一眼,笑道:“那些文官和大人过不去,无非是觉得当初推举大人做节度使。他们是有功地,再加上大人出身自丞相府,那些老爷们对大人总有那么一点子施恩的味道。此刻有起事来,这些个混账的眼睛全都盯着李相公,指望着撺掇着他压咱大人一头。虽说李相公深明大义,必然不会和他们一道胡闹,但咱们这些跟着大人混饭吃地丘八们,却也不好就这么束手干看着,看着那些整日吊书袋的王八蛋胡闹!”

    折御卿点了点头:“理是此理。不过大人军法森严。军队不能插手地方事务,这是铁律。咱们是给大人帮忙,不是添乱,犯军法的事,各位哥哥莫要玩笑!”

    魏逊扫了他一眼:“咱家就是掌管军法地,怎会执法犯法?”

    他顿了顿,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得让那些文官们知道,这延州的事情,大人才是话事之人,延庆宥夏四州,大人说了才算数。咱们大人不是他们文官地奴才,他们说什么便是甚么,那还得了?”

    梁宣不耐烦地道:“老魏忒也嗦,要说什么直说便是,反正这里又没有外人……”

    魏逊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大家也联名拟一份文书,发到营中教将士们签名摁手印,最少队一级地军官要人人画押……”

    “什么文书?”娄绍武有些好奇地问道。

    “劝进表,咱们大家拥戴大人做皇帝”魏逊得意洋洋地道。临黄袍加身厄运的李文革正一脸沮丧地望着手中那根陶土烧制出来的粗管子,他不得不承认现实,作为制取硫酸的工具而言,目前的这些以陶土作为主要原料地实验工具确实过于原始了,这根管子在烧制的时候已经尽可能保持内壁平滑,但是结果冷凝结果还是如此差劲,连续的实验失败已经让他对制取硫酸这项不朽工程的热情跌落到了进山以来的最低点。

    反倒是陈抟依旧气定神闲,一丝不苟地在一个小册子上记录下了实验的过程和结果,口中还在安慰李文革:“依你所言,这硫精乃是世上最罕有之物,便是工艺最为精细的酒水,也远不及这物件制钱。一罐硫精的价值等于同重黄金的分量,这才埋下心来制取了不到十天,你便耐不得性子了么?”

    李文革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陶土烧制地坛坛罐罐,本就不是好器物。就算能够侥幸制出稀硫酸,想要提高浓度,连个刻度都没有,只怕更要难死了!”

    他顿了顿,道:“无色玻璃乃实验科学之父,这规律看来绕不过去了……”

    陈抟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政要开言询问,房门一响,骆一娘拿着一封信函走了进来,走到李文革身边伸手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道:“山上信使……”

    李文革一愣,目光先是在信封上画得歪歪曲曲地四个A字上停留了许久,然后才接过信函拆开了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看,看来看去,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丝不屑的微笑来。

    骆一娘有些忧心地问道:“出了何事?信使的马跑脱了力,似乎事情很急……”

    “没甚么,东边那位太子,给我送推恩令来了……”李文革带着淡淡笑意一脸平静地答道,随手一团,将信件揉了,扔进了一旁加温用的火炉。!~!

第三卷:一代天骄 第二十四章:李彬的选择(7)

    “相公,局面眼见大坏,你还有闲情在家中品茗?”八路军节度长史秦固一进门来便兴师问罪,倒让李彬怔了一下。

    他随即哑然失笑:“子坚乱了方寸了?”

    秦固气哼哼道:“军心不稳,谣言纷飞人心浮动,原本一片欣欣向荣局面,如今却人人惊惧内外相疑,丰林山的兵队在道路上设了数道哨卡盘查往来行人,天使景范被那些无法无天的丘八们拘禁在山上,你老人家将陶侍郎藏在府上不问世事,四个州的政务全押在我一个人身上,我虽欲不乱,其可得乎?”

    李彬轻轻叹息了一声:“文章呢?还在衙理事否?”

    秦固皱了皱眉头,道:“明在州署,他毕竟是读过圣贤的,不会在这个时候像怀仁一般不顾大局撂挑子。倒是相公,似这般无所作为,却是为何?难道相公以为将陶侍郎藏在府中,便能安抚得那群杀伐之士的异动?相公须知如今延州不比从前,一旦发生兵变,其祸之巨,只怕数倍于高氏时不止!”

    李彬站起身踱了两步,淡淡笑道:“连你也以为我不让陶秀实出府,是为了要保护他?”

    秦固一愣,却听李彬略带讥讽地问道:“这几日间究竟有多少人往节度府走动,向你刺探打听朝廷分封推恩之事,又有多少人在我府门外徘徊,名义上是要请见我,实则是想见陶秀实……这些事情,你以为我坐在府中,便胸中无数了?”

    秦固愣住,不由问道:“难道相公另有计较?”

    李彬冷冷一笑:“推恩令一下,朝廷对李怀仁的猜忌之心便是路人皆知,上有所好,下岂无应者?汴梁方面毕竟是朝廷。是正朔。延州鱼龙混杂泥沙俱存,有多少人会活动心思?李怀仁在军中经营数年,其根基岂是小小一道推恩令能够撼动的?京城那位晋王自幼从商入仕带兵具是好手,又岂能勘不破这一层?明知无效,却偏偏还要下这道分封诏,又是为了什么?子坚,处置民政,你是大才循吏。然则和朝廷里这些聪明人斗法,太老实了是要吃亏的……”

    秦固回味半晌,深施一礼道:“固愚钝,请相公明示!”

    李彬叹息了一声:“分封令一下,阖州文武自然都晓得李怀仁失了圣眷,眼光高明者。性情忠厚的,或许还能不为所动?那些心存丘壑之辈,就难免上下钻营左右逢源,越是这等时候,远近厚薄便越是明显……原本沉于水下的泥沙便会泛起。对怀仁而言,谁靠得住谁靠不住便是一目可明之事,纵然怀仁厚道,不以此为罪,心中又岂能不存丝毫芥蒂?日后共事。还能似先前一般上下齐心文武一致么?延州之所以有今日。并非李怀仁一人之功,而是这两年延州文武和睦上下一心,一旦生了猜忌,上不能安其位,下则忧心性命堪虞,即便眼前这件事情能够压制下去。三五年后,难免有些人自外之心渐剧,如此怀仁便是不想杀人只怕也做不到了。一个上下猜忌内耗频仍的延州,朝廷还用忌讳么?柴荣拼着挨上皇帝一顿责骂,也要将延州文武挑拨分化,这条计策也不可谓不毒了……”

    秦固咂舌道:“这位晋王地用心如此之深?他若做了天子。大臣岂不苦哉?”

    “否则你以为王秀峰为何始终看不上他?”李彬冷然反问道。

    秦固思忖半晌。方道:“如此相公将陶侍郎藏在府中。明面上是为了保护他。实则却断了延州逢迎媚上结好朝廷中枢地途径。是这个意思么?”

    李彬哼了一声:“老夫于这乱世沉浮数十载。高允权在时都要让我三分。若让柴荣一个后生算计了去。这把年纪岂不是活在狗身上了?李怀仁是我门中之人。文明难道便不是了?柴荣想要对延州用间。须放着李彬不死!”

    秦固深吸了一口气。道:“然则如今文明与李怀仁之间地芥蒂已成。相公又当如何化解?”

    李彬淡淡一笑:“说到底不过是个选择罢了!柴荣地推恩令。实际上也是在逼迫延州做出选择。在朝廷和李怀仁之间。延州人众究竟是选择朝廷还是选择李怀仁这个武夫。这是第一层选择。在李怀仁与文明之间。你秦子坚究竟是选择李怀仁还是选择文明。这又是一层选择……”

    秦固沉思半晌,咬牙切齿道:“怀仁此番行径,着实令人生恨,但若叫卑职说句公道话,延州可以没有文章,也可以没有秦固,但却不能没有李怀仁……”

    李彬微微一笑:“柴荣此计,原本是极有效的,怀仁虽然是个豁达人,情势逼迫之下,也难免做出什么极端事情来。不过此刻既然我们已然勘破了这一层,岂能叫他得逞?”

    秦固抬起头道:“相公的意思是……?”

    李彬轻轻摇头:“可惜护儿去了庆州,否则此事,他去办最为妥当,也就不用我这老骨头亲自走上一遭了……”

    《周.格物志》当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广顺三年七月丙寅,霍公文革隐临真之山,以物理天道变化之学问图南真人,图南真人答以太上自然之道,嗣后世宗灭释门,天下格致之学大兴,自然道遂为国宗……”

    同样的故事在道教著作《万法藏.序》中则是这样记载的:“怀仁入世真人问法,图南真人以自然道答之,万法循世,皆在自然,老子昔化三清,一曰数论,二曰物理,三曰化学,三清驭万物,以法世人。”

    当然,在儒家子弟们看来,格物志乃是正史,而所谓万法藏不过是道士们的旁门邪说,因此在《周.北唐世家》当中。儒家正朔史学家这样记载了这段历史:“广顺三年七月,世宗推恩延夏,王以病辞,披发入山以明志。丙寅,王与临真山遇华山图南子,论以世间之学,以数论、物理、化学归老聃无为自然之道,图南子然之。著录成册,遂为后世道家典藏,与今之所谓格物致知之学相类耳!”

    《太学寺官订物理教典.李陈三定律篇》释文曰:“所谓力学三定律者,冠以李陈之名,实为志先人之悟道。广顺三年七月,北唐执政王问对华山陈图南。以力理有三得,著文铭之,故得名!”

    “李陈三定律”内容:一曰弗受力者恒速直行;二曰物重与所受之力之比恒定;三曰彼施力者力施彼身,大小相若,面背相逆。

    这三条在那个年月只有李文革才知道的物理学定律第一次面世,确实是在临真县境内地大山之中,这座后来被广泛扩建的“临真三清宫”那时候还不过是几件能够遮风避雨的茅草屋,山顶的简陋观星台也还不是后来享誉全世界的“扶摇子天文台”,不过在广顺三年的七月三十一日。李文革确实在这里做了一件堪称开天辟地地大事。

    “创教立派?不干不干。龙虎山张家若是知道了,非飞剑取我首级不可……”陈抟老道士头摇得如同一个拨楞鼓,连长长的胡须都在胸前晃来晃去。

    李文革心道天师道又不是蜀山派,哪里来的飞剑绝技,口中却仍旧劝解陈抟:“火药、硫精等物,元素周期表之类。皆世间悟道之学,眼下演习修行之人实在太少,若此等规模,就算在延州建上一百所丰林院,只怕那些世镇村舍中的愚夫愚妇也不肯将子女送去修习。论起广收弟子门徒,儒家之外,无非释道二途,和尚们念的都是天竺传过来的蛮族经文,让他们改弦更张万万不能。再说他们不能娶妻生子。即便修习了这等高深学问,只不得娶妻这一条便限死了收徒的领域。论说起来。老子原本便崇尚自然,道门又不禁男女之事传承之风,以黄老学传承万物相生相克之道,岂不是大妙?”

    陈抟鄙视道:“道门擅长的乃是炼丹画符驱邪捉鬼,自五斗米辅汉天师一脉相传至今,一直便是主脉。期间虽有上清派、丹鼎派、灵宝派等诸多分支,却均是昙花一现,从未有能和天师道一较短长者,你若要争霸图王,还是在世俗间妥当些,老君炉前讲求个清静无为,争权夺势本便不是道家所长!”李文革哼了一声:“道家果真无为,史上三番灭佛之举,为何皆有道门参与?”

    一句话把陈抟问得直噎气,李文革却又道:“不是我看不起所谓张天师,和人家天竺地和尚们比起来,他实在是太没创意了。所谓道教经义不全逻辑不整,没有个完善齐备地理论体系,如何能与人家西来梵唱相争衡?连同儒家鼓动朝廷灭佛,非但有甘天和,更是容易伤及自身。道门若是不修道理,便是再有个千年万年也不是佛家地对手……”

    这番话却提起了陈抟的兴趣:“天师道传承千年而不衰,自有其一定之理,你对其如此耿耿于怀却是为何?再者,你虽是一介武夫,却也是信奉儒家经典之人,为何又偏偏要借助怪力乱神来行愚民之道?”

    就凭着“怪力乱神”和“愚民之道”这八个字,李文革就敢断定,眼前这个被后世道家尊为陈抟老祖的家伙,这个两次科举不第才一气之下做了道士的牛鼻子,这个对化学知识孜孜以求求知欲旺盛地知名学者,本人绝对是个十足的伪宗教人士。

    他却并不以为意,带着正中下怀地坏笑反讽道:“儒家便不愚民了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又是谁说的?愚民还是不愚民,并非是信不信鬼神这么简单,若是能使华夏诸民受到教化,使人识文字知礼仪晓世道,便是鬼神之学也是惠民之学。”

    李文革前世乃是无神论者,只不过,他内心里一直以为,无神论者并不见得比有神论者更文明,唯物主义者也并不一定就比唯心主义者更先进。

    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已经证明,在某个阶段,科学与神学,不过是一个物质的两个方面而已。

    一个神学不发达的社会,其科学发达程度也会受到相当的限制……

    从这个意义上讲。有神论实际上是最原始的科学启蒙。

    “自然者,自始而然也,求知之道,求其然,亦求其所以然!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道可道者,万物之理皆可求之,故道可道也。然求得之道不过常道尔,后世有真人,当可高其尺度,广其目野,深其精实,则其求得之道于先师之道。即非常道,然则其道亦可道,故曰,道可道,非常道。”李文革笑眯眯将自己想了一宿才好不容易想完整地这么一段玄学文言朗朗念来,果然,他成功地在陈抟地脸上读到了“震惊”地神色。

    “这是……这是你自家想出来地道理?”陈抟结结巴巴问道。

    李文革坏坏一笑:“这道理其实并不难懂,出得我口,入得先生之耳。自今日起。便是先生悟出来的道了……”这段话是他地原创不错,但是能够润色得如此朗朗上口,这却是一娘的功劳了……

    陈抟上下打量了李文革一眼,不解地道:“我实在有些看不透了,仅这一段话,便是辅汉天师地《老子想尔注》。也要甘拜下风了。你既然有此悟性,已足可在道门中超凡入圣自成一派,宗师之名位不过是时日罢了……你为何又一定要我这个除了睡觉别的神通一概没有的疯道士来剽篡其事?”

    李文革笑了笑:“图南兄何其迂阔?大道之行,不过形式有别,其途殊,其归同?先秦诸子百家,所言者众,然究其实质,无非强国富民之术而。学术道统可分儒道法。爱民之心。济民之志,则百家同焉。孔子复礼法。是为了止战乱;老子倡无为,难道是为了挑争端么?因此道是道,儒亦是道,商鞅墨翟,皆是道也。至于后世强分门派道统,那是董仲舒之流灭道揽权之术,非但失了道的本意,亦是丢了儒家兼济天下地理想,此等鼠目寸光之辈,何足道哉?”

    陈抟两眼圆睁,他渐渐听明白李文革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要我统合一个自先秦以来从所未有的道派,以老子之名,容诸子百家之实?”

    李文革的神色终于庄重起来,他点了点头,道:“正是,一部十六史,多少朝代兴替,多少百姓流离?王霸宏图转头是空,唯有儒道二学传承前年而不衰,何也?盖人之求知乃天性耳,人种不亡,则天性不泯。无论谁坐了江山天下,还不是要照样尊奉孔子牌位?说得轻了,这是为万世师表,说得重了,这是载人类沉浮……”

    陈抟皱紧眉头问道:“儒学毕竟是天下正朔,你这番作为,就不怕与天下儒生为敌么?”

    李文革哈哈大笑:“适才不是说过了么,儒也是道,不过是治国之道罢了。先生所领之道,用我们家乡地话讲,便是科学,所谓科学乃是探寻万物相生相克之理,太阳东升有其理,星辰西坠有其理,治国平天下,自然亦有其理,故此道非彼道,龙虎山上地骗子们可以继续画符捉鬼玩他们的游戏,那种骗人地玩意永远称不上一个道字。我们要做的乃是开风气之先,使得求知与进学变成世间真正之大道,彻底驱散遮蔽天空的蒙昧阴霾,若是儒生连这也要为敌,那这样的儒生便是万世之公敌。佛家有韦陀,难道先生的自然之道,便不能有文革这样一个金刚护法么?”

    这话说得杀气四溢,不仅令陈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沉吟半晌,问道:“你说的这个道,以谁为尊?”

    “老子”李文革毫不犹豫地答道,“甚么真灵位业图,一律是伪说,世间只有一位先圣,即太上老君,老子一气化三清,一曰数论,二曰物理,三曰化学;万物皆有理,万物法自然,故本宗可称自然道,或称太上三清自然道。凡入我门者,必修数论、物理、化学三道三年,三年之后,可依其兴趣意愿自择一道修习之。道中门徒诸事不禁,可娶亲生子,可科举入仕,可为官、可为商、可为农、可为工,可为医,可为学,入道修习者皆包食宿,无分年龄大小,无分男女老幼,凡肯入门者,皆先生之徒辈……”

    说到这里,李文革的语速缓了下来,看着已经目瞪口呆地陈抟,他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儒生亦可入道,太上自然道……奉孔子为先师”!~!

第三卷:一代天骄 第二十三章:李彬的选择(8)

    一个是汴梁,一个是延州,尔等选择吧!

    大周肤施县公、检校太师、侍中领延州观察使李彬身穿绛紫色绸制官袍,头戴三梁进贤冠,腰系玉带,手持象笏,长身硕立站在**中。零点院内拉拉杂杂几十号人,均穿着朱绿二色的官袍,头戴展脚幞头。延州官员定额虽多,但在将世族豪门排挤出权力中枢之后,科举出身的文官本就已经不足百名,近来节度府任命了四州二十八县长吏僚属,一部分人跟随新任的三州节度判官赴任,留在延州的人数就更少了,除却各县令长之外,其余的如今都在这里了。

    李丞相李侍中淡淡一句话扔将下来,几乎将**中站立的文官们砸了一个跟头。十几年了,虽然天下大乱,篡臣贼子层出不穷,从这位自幼饱读诗的延州儒门领袖的口中,又何曾听到过半句大逆不道之言?

    今日这是怎么了?侍中老大人一道命令将众人召进府中,一上来半句解释都没有,便抛出这么干巴巴一句话。

    选择?选择什么?选择造反自立还是选择归顺朝廷?

    非但众人觉得匪夷所思,便是负责召集众人前来的秦固都觉得不能理解。

    难道李彬突然犯了失心疯?这个时候想要推戴李文革自立?倒也不是不行,比起北汉南唐,李文革的实力确实还稍弱了些,但是比起南汉南楚等地方割据政权,李大将军的力量已经达到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自踞一方的地步了。

    只是,现在是合适的时机么?

    尽管发了推恩令,但大周朝廷和大周天子郭威迄今为止都还没有做出什么令延州上下感觉不可容忍的“无道”之举啊,这个时候造反,且不说成败。从事理上是绝说不通的!

    名义这东西虽说无用,但若没有这东西,许多事情还真不好办……

    秦固正在细细思忖。却听身后一人昂然问道:“相公要某等选择。却不知选择什么?”

    众人侧目看去。赫然是前任彰武军节度使掌记崔褒。现任延州布政曹司农科主簿。

    李彬扫了这个过气地“清河崔”一眼。淡淡道:“十年寒窗苦读。不过是为了科举做官罢了!如今朝廷来了恩旨。诸君也便有了选择地机会。愿意继续追随怀仁太尉和某在延州做地方官地。便将尔等递到节度府地辞呈自行收回去回署理事。不愿意地。老夫为尔等准备了一封荐。到汴京城吏部待选去吧!相携一程。总算情分不浅。老夫不愿看着你们死在延州……”

    崔褒轻轻一笑。斜着眼睛看了文章一眼。口中却道:“相公此言差矣。自三代以降。获咎之律何止千条。却从未有因辞职而获咎者。丞相与太尉。刀快难诛无罪之人!”

    李彬瞥了他一眼。缓缓道:“去非乃是名门望族。为何不在祖地为官。却千里迢迢迁居到这边塞之地谋功名?”

    崔褒点点头:“生逢乱世。家道中落了!”

    李彬点点头:“是了!去非当知乱世无法可依,乱兵无理可讲。两年前延州那场兵变。想必诸公都是经历了的。一夫倡乱,阖州涂炭,适时老夫不过一介生,怀仁太尉不过一介匹夫,以赴死之心出府平乱。乱平之时,怀仁太尉手刃九人,被创处何止一二?当其时也,诸君尚能以律法说动乱兵放下屠刀否?”

    税赋主簿赵良臣毫不犹豫地答道:“相公责问的虽然有理,然则举州同僚推戴李太尉代高氏为延州节度。便是为了酬其扶危定难之功。保境安民之劳。此番事由,非众僚与太尉作对。而是太尉执意任女子为官,行事乖戾诡异所致。自相公与太尉秉政以来,延州均田地、行工商、御北寇,其功众所共见,众僚皆钦服,正欲上下齐心共治地方,使太平之盛世,重现此边塞一隅,则相公为名臣,太尉为名将,职下等亦能为循吏……”

    赵良臣身为税赋主簿,平日里寡言罕语,是个从不出头的人,今日回答起李彬的责问,却对答如流慷慨激昂,一时令众人侧目。

    李彬暗自纳罕,一面上下打量着此人一面继续听他陈词:“……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是圣人所言。众僚以辞职相谏,也是为了防微杜渐,女人秉政乃绝大弊政,吕后乱朝,武周灭唐,皆是谓也!太尉此举明明是乱命,为臣则是失政,为君则是乱朝,众僚所谏并无私心,太尉理当纳谏,岂能以斧钺加诸诸僚?此高侍中亦不敢为之事,太尉若为之,与黄巢何异?”

    李彬淡淡问道:“怀仁太尉膺任节度以来,可有加赋?”

    赵良臣摇头:“并无

    李彬又问道:“可有滥杀肆刑?”

    “并无怀仁太尉慎刑止杀,颇得圣人仁恕之道精义!”赵良臣答道。

    “可有人民流离失所,死于道路者?”李彬继续追问。

    “并无,怀仁太尉接掌延州时人丁不足八万,如今倍之,太尉虽是武人,却行惠民之政,此善之善者也……”赵良臣地回答仍旧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这就是了……”李彬叹息了一声,“尔等口口声声乱政乱命,是在以圣人视怀仁,却不知世间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为圣人?唐太宗千古圣君,亦有玄武门之非。可见世间之事本无十全十美,你们反对女人做官,原本不为无理,然则以聚众请辞相要挟,是以生民治道为筹码来要挟上官。李怀仁任命一女子当官,纵有不妥,其害未成;而尔等聚众请辞,使得各衙署政务荒废懈怠,民生受阻,其害已在眼前。你们哪里是在进谏,你们是在逼迫怀仁两害相恒取其轻,如此用心,难道也称得上是圣人之道么?”

    “……”赵良臣第一次迟疑了,李彬说的虽然并不能完全使他认同,但他内心却不得不承认,此番延州文官地所作所为。从本质上确实是对于眼下的政治民生有害的。

    “再者,女子秉政祸国殃民。这是尔等集体请辞的理由,恰恰是这个理由,老夫以为是大失圣人之道的!”李彬捋着胡子摇头道。

    “请相公明示”赵良臣躬身道。

    “数十儒门子弟皆在要津职位,用人行政皆是尔等驾轻就熟之道,如此而能使一女子祸国,则诸君众人之道。反不及一弱质女流乎?此究竟是女子祸国还是诸公祸国?一个女人就任幕府参军,诸君便相避以道,这究竟是不然还是畏惧?若仅仅是不然,又何必去职以避?狄梁公宰辅女朝,内修政治外御寇仇。至今以为名臣国士,若是狄公一闻女主临朝便辞官避诸山野,又哪有后来的中宗复位神器回迁?诸公以完人视李怀仁,何其严苛?而不肯屈身为平勃,又何其宽懈?”李彬侃侃道来,引述典故如数家珍,满**官员听得相顾失色,良知在躬者无不汗颜垂首。

    赵良臣喃喃问道:“要上位者明察纳谏,难道有错么?”

    李彬坦然道:“没有错。然则诸君所谏必定是明智之策么?既然诸君见识决断皆在怀仁太尉之上,今其自家请辞,诸君何不取而代之?”

    他顿了顿,道:“所以我要诸君选择是选择这个虽有瑕疵却尚能保境安民以宽为政地李太尉,还是选择至今为止尚无恩泽于延州黎庶地朝廷!”

    众人默然。

    李彬扫视众人,缓缓道:“若生逢盛世,则一个李怀仁无足道哉,朝廷任何时候都不会缺了地方长吏。然则与此武人乱国的乱世,就延州而言。诸君还能推举出比李怀仁还好的节度人选么?远的不说。延国公如今闲居府中读,据说较之先前大有长进。诸君可愿迎其归府治事?”

    秦固地嘴角**了淡淡笑意,他开始有些佩服李彬了。

    自李文革执掌延州以来,李彬便极少参与政事,军政大权悉由李文革做主,秦固初时以为李彬行的是韬晦之道,对李文革的许多怪异举动不闻不问。秦固其间也曾埋怨过,面对这个曾经寄居自己府中地奴仆,李彬的胆子似乎比面对高允权时更加小了。

    然则李彬这么一番话,确实令秦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地观点。

    事实确实如此,李文革自执政以来的种种作为,虽然有许多诡异乖戾不合常理之处,但爱民惠民的本意却是极清晰的,军事上地建树就更不必说,将威胁延州五十多年的拓跋家连根拔起,延州黎庶从此不必再遭受党项铁蹄地掳掠涂炭,仅此一项便足以称大功。

    和这些事情比起来,李文革那些不足之处虽然显眼刺目,却又算得了什么?

    当今天下,还能够找出一个似这般肯于士人共治地方的藩镇来么?

    从他所设置的新官制便能够看出,此人在权力方面从不吝啬,以往的节度使恨不得事无巨细都由府衙把持,使得隋唐之际设置的地方官职渐渐都成了摆设,只有李文革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将原先节度府内繁冗累赘地设官尽行裁撤,还赋予了地方官和科曹官实实在在的治权。尽管现在地节度判官只有五品,但其权限却是和唐初地刺史相类同。

    仅从这一点而言,李文革这样的节度使便是绝无仅有地。

    一个肯于臣下分享权力的君主,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这不是秦固自己的观念,这是隋末唐初的大规模混乱留给后世士大夫阶层地共识。

    自三皇五帝之下,最勤政的皇帝莫过于隋文帝杨坚,最聪明的君主莫过于隋炀帝杨广,这父子俩一个开国一个亡国,使得隋成为秦以下最短命的大一统王朝,这个事实已经证明了一切。

    最好的君主,并不是最勤政的君主!

    最好的君主,是肯于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君主。

    最好的君主,是肯于与臣下分享权力、肯于接受臣下对自己制约地君主……

    李世民就是这样一个样板。

    一旦开始从新地角度来想问题。一些原本被执见遮蔽了了的事情便开始一点一滴浮上水面……

    李文革被高家父子扣押,险些丧命,属下兵变救了他出来,他却并未反手将高家灭族,就算到了现在,已经失势地高家族群仍然居住在延州,包括那个主谋要害死他的高绍基;执掌州政后。这个愣头青节帅第一件事不是封赏功臣,而是在军中立法严令军官不得干预地方政务;建立公田百般艰难。他虽然对世族豪强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却始终不肯借人头来立威,从当上节度使到如今一年时间,依然是藏室空空家无余财,打庆州打党项得来的浮财全部充之府库……凡此种种,秦固越想越觉得这个大兵出身的节度使实在是难得来。不要说和那些地方藩镇相比,便是和汴京城里地那位郭天子相比都丝毫不觉逊色……

    郭天子已经年近花甲,而这位新出炉的李太尉,却只有三十出头啊……

    秦固突然间有些理解柴荣了,有这样一个人坐在西北。如果自己是储君,也会坐卧不宁地,此人不爱财帛,不好女色,那爱的好的,只能是这万里江山了……

    他又想起当年兵变之事自己和李文革之间的那番,心中不禁暗笑:怀仁啊怀仁,你虽不愿做皇帝,当天下大势真的走到那一步上。又岂能由得你?

    李世民不为玄武门,死于天策诸将刀矛之下的便不是李建成而是他自己了……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这是秦固第一次认真考虑李文革自立为帝地问题,虽然时候尚早。

    之前虽然数次说过,却大多是戏言。

    今日李彬这一席话,却猛然点醒了秦固李文革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城府心术,某些方面却委实有些帝王气呢……

    想到李文革那副身板身穿衮服坐在御床上的情景,秦固不由得想笑所谓沐猴而冠,大概也就是这意思吧?

    无帝王相。无帝王心。却有帝王气向……

    就连那一气之下愤愤然挂冠而去的孩子气行径,如今秦固重新回想起来都别有一番感受——这行径自然不是一个要做皇帝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一个连这点小事都忍不了忍不下地家伙,怎么可能登上那天下至高无上的宝座呢?

    任何一个皇帝面对臣子们的结党要挟都不会像他这么做的,遇到性情刚毅的君主,便是将反对者全部砍头也不奇怪,即便是遇到一个所谓的明君,也会暂时妥协接受臣子们的条件,返回手来先将臣子们的联盟从中瓦解掉而后再行秋后算账一个一个收拾,越明智的君主会让这个周期变得越长。没有一个君主会像李文革这样当面锣对面鼓,你们不满意我地做法我便不做了,你们辞职给我看,我便也辞职给你们看……

    且不论其辞职是真是假,这种行为本身起码说明了一点——李文革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用所谓的帝王心术来对付这些文官,更从未想过用手中的权柄和武力来压服这些人……

    这种做法绝不是一个好皇帝一个合格皇帝应该采用的做法,但是李节帅李太尉便偏偏这么做了,而且做得理直气壮,令人哭笑不得……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这种做法最起码表明,他这个人不管手中权柄有多大,始终都没有以势压人的意思。在这个年代,能够这么处理事情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这样的人或许不容易形成权威,但这样地人却绝对是以和君主“共天下”为目标地士大夫阶层最好的选择。

    身怀利器,却宁愿动嘴不肯动若要士大夫阶层选择地话,还有比这更好的追随对象吗?

    正如李彬所言:“是继续由李怀仁来治延州,还是另寻他人来治延州,诸君之选择,当可自明!”!~!

第三卷:一代天骄 第二十五章:君权神圣(1)

    高绍良再度来到高绍基书房前的时候,对于这个因败落了家业而饱受族人指责的九哥已是满心的钦佩敬重。

    这些日子延州城内谣言四散,昭文院的州命布达文员公然诋毁攻击布政署衙门的事情出来后,延州军政高层之间的分歧和斗争被公之于众,连贩夫走卒都知道了如今州府有人在和李大将军作对,李节帅被逼无奈辞职下野。这一阵子又传出了朝廷分封李节帅的几位大将为节度使的消息,谣言的种类花样便越发多了。有人猜测此次危机乃是以李文革为首的延州军方不满夏州之战未曾分到战争红利而与延州文官集团反目,更有人揣测八路军因此番分封事件军心不稳,这才是导致李文革愤而辞职的最主要因素,毕竟在五代乱世,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最朴素的真理,强有力的军权是李文革节度延庆宥夏四州的基础,一旦这个基础没了,李文革不但权位不保,就是性命也堪虞。

    因为这些个缘故,原本被公田事件一棍子打懵至今还未能翻身的延州世家豪强之间的走动近些日子突然间密集起来,韩家王家姚家高家,这受害最深的四大家族高层连日秘密会议,都在揣测是否有机会将李文革彻底扳倒。

    而在这个漩涡当中最关键的人物,便是挂着朝廷敕封延国公爵位在府中闭门读书的高绍基,前任节度高允权的法定继承人,如今延安县高记绸缎庄的幕后东家。

    其实高家家主高允文是不大待见这歌已经失势的侄子的,只是其他三大家族的家主谁也没有推举他高允文上位的意思,眼睛都盯死了这位前衙内,这让高允文颇为无可奈何。

    不过令人颇觉意外的是,高绍基本人对于三家的心思却似乎丝毫不热衷,一点也没有咸鱼翻身为乃父报仇雪恨地雄心壮志,每日里除了照顾生意便是闭门读书,四家高层的秘密会议绝不参与。便是四大家的家主或少家主刻意前来拜访,也都婉拒了,却不知打得什么主意。

    “九哥如今越发有伯父风范了……泰山将崩于前而颜色不动,小弟自愧不如。难怪各家家主都以为九哥是个人物!”高绍良笑吟吟坐下来自行倒茶,略显稚嫩的脸庞上全是笑意。

    正在看账本地高绍基头也不抬,只冷冷应了一句:“真要是泰山崩塌,躲还躲不及,谁肯往前凑?净等着被压死么?”

    高绍良注视着自己这位堂兄,诧异地道:“九哥以为李文革去位的消息是假的?”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高绍基抬起头瞥了自己这个聪明绝顶的兄弟一眼,“二十四弟。须知法术势三道,势才是根本,没有势,什么法术诈力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空谈。如今的延州,离得开李文革么?”

    “九哥何出此言?”高绍良问道。

    “兼并庆夏。平定难军。李文革乃是延州地大英雄。上至文武官弁。下至贩夫走卒。无不视之为延州柱石。军中将校。皆其自行伍中简拔而来。谁若敢生异心。便是辜恩背主忘恩负义地叛徒。沈宸魏逊诸辈岂能容其继续掌兵?朝廷推恩分封。貌似离间妙法。然则此等空头名爵。焉能间无隙之将帅?李文革地所谓请辞。不过是个笑话而已。朝廷和州府准其辞呈之日。便是魏逊等辈扯旗造反将李文革推上王位之时。如今北汉未灭。朝廷能拿远在西北一隅地李某如之奈何?”高绍基随口剖析条分缕析。顷刻间将整个州府形势讲白得分毫不差。

    高绍良心中越发佩服:“李彬毕竟是李文革故主。难道此时此刻。他便能半点私心都没有么?”

    高绍基淡淡一笑:“你太小看那个老匹夫了。便是你伯父主政延州之时。也从不敢小觑此人。他一介文臣僚属。何以当得你伯父地看重?你九哥都能看明白地事情。难道他会看不透?此番事态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一旦李文革自立。必然有一些人是要掉脑袋地。即便李文革念旧情饶他一命。苟延残喘之下。他还能活得几年?他那一儿一女。在他身后又有何人照拂?”

    他叹了口气:“而今能够镇抚四州者。唯李文革一人而已。文官们闹归闹。这个道理是万万不会不懂地。一旦事态激化。兵变陡升。那些闹事地人固然必死。我们这些昔日仇人。又岂能幸免?李文革此刻碍于情形。不好杀我们伤害其名声。那些作乱地丘八又岂能顾及到这一层?因此李文革若真地去位。我们高家地死期也便到了。此人一日在位。我们便能得一日清宁……”

    高绍良苦笑道:“那岂不是高家从此再无翻身之日了?”

    高绍基缓缓放下书本。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表情笃定地道:“我说了。法术势三道。势才是关键。而这个势。却也是三道中变化最快地。谁也莫想一辈子能够将这个势字背在身上。天下大势会变。个人地性情会变。只要二者变上一个。势便不再是原先之势了……”

    高绍良思忖半晌,问道:“那各家之间如此串联往来,岂不是在找死?”

    高绍基笑笑:“你也不必为你父亲担忧,仅凭他加上韩王姚三家这点力量,做不出什么事情来,他们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情来。此番鼓动风潮地人毕竟不在世家之内,李文革虽然不算个聪明人,却也不全然是糊涂蛋,此事之后,他或许会对延州世家好一点也说不定……”了李彬家的中庭,大声报名。

    “游击将军,权知八路军都监军司事魏逊,参见丞相!”说毕,他两腿一并右手平胸,向李彬行了个军礼。

    李彬一身青色便衣坐在厅中喝茶,对魏逊的报名只挥了挥手:“自己进来,茶在桌子上!”

    魏逊皱了皱眉头,大步迈进厅内。目光所及之处,已将厅内左近打量了个仔细。

    厅内没有多少脚印,两边的幔帐高高卷起,不像是能够藏住人的样子。

    一路走进来。除了拿扫帚的仆役,一个带兵刃地人都没看见。

    魏逊这些日子颇为忙碌,一面忙着串联大搞效忠书劝进表,一面与沈宸那边积极联系询问这个前敌大将的态度意见,同时还要暗中准备应用物事大帅总不能穿着军装用萝卜大印登基称帝吧?不断派出监军司的探子探查延州文官们地动静,监视这些人的一举一动,不动声色调整延州的防卫部署。向各县团练传达密令,考察军内各级军官的政治态度……总之在李文革回到延州地时候,他要将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得妥妥帖帖。

    大帅做了皇帝,我们这些人都做大将军,同生死共富贵,人生在世,不过如此!

    对李彬地监视也没有丝毫松懈,毕竟那个正经地朝廷使臣就住在李彬府上。至于那个景范,魏逊颇有点拿他来祭旗的意思,既然敢来延州耍花样。就不要走了!

    因此李彬今日上午接见延州文官地事情,他老早便知道了,没想到的是李彬上午召见文官。下午便排家人将自己从丰林山召了来。

    魏逊粗豪是真地,但绝非笨蛋,否则李文革也不会将监军大权放给他。自从八路军建军以来,从未有过李彬单独召见军将的先例,骤然相召,他一时间也有些有些犹豫。思忖李彬此举是否有什么花样。然则旋即释然李彬手中半个兵都没有,纵然有什么阴谋,难道还能调治安科的警察来抓自己不成?魏大监军动用自己的军权,调了二十名亲兵护送自己入城去见李彬。

    毕竟是堂堂丞相之尊,大帅故主,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在李彬没有做出不利于李文革的事情之前,对这位延州文官之首还要恭敬,否则大帅面子上需不好看!

    这便是魏逊此时的心态,但也仅此而已了。李彬虽然是宰相。在魏逊眼中却是一钱不值的,他若妄想趁着李文革不在向军队发号施令。魏逊是决计不会遵从的。八路军只有一位主帅,那便是李文革,这一点不容挑战,谁也不行!

    然则李彬一开口却令魏逊大为意外。

    “你拥戴怀仁做了皇帝,准备封老夫一个何样官职啊?”

    说话的人此刻背对着魏逊,正在饮茶,看不出脸上颜色,魏逊却被这一句话问得愣住了,这话倒不是不好回答,而是魏大监军到现在也还没考虑这事……

    李文革做了皇帝,李彬做什么?

    魏逊十分为难,半晌,李彬缓缓转过了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位总监军大人此刻方才定下心来想明白,苦笑一声答道:“丞相之封赏,魏逊不敢擅为之,那是只有大人才能决地事情……”

    李彬冷冷一笑:“你不敢擅定宰相,却敢擅定天子,这又是什么道理?”

    魏逊再度语塞。

    老家伙不过两句话,便已经将自己挤兑到了墙角,魏逊有心不讲理,却又知时候地方都不对,迟疑半晌不知该如何对答李彬这句话。

    李彬坐在了一把椅子上,轻轻叹息了一声,问道:“文谦,你这个表字,是怀仁为你取的吧?”

    魏逊一愣,沈宸的字“君廷”乃是李文革执掌丙队之初取地,这个大家大都知道。魏逊的字“文谦”却是李文革在十二月兵变之后建立监军制度之时赠给魏逊的,平时叫的人本就不多,知道这层缘由的就更少了,却不料今日李彬突然问起,他一愣之下,竟然忘记了回答。

    好在李彬也没指望他回答,只管继续说道:“……你名逊,为人却多是桀骜不驯,怀仁为你取字文谦,你怎么不好好想想其中的意思?”

    “怀仁军法森严,禁绝武将干涉政务,你却敢背着他弄这等大事,你不怕掉脑袋么?”李彬冷冷问道。

    轮起口舌,魏逊如何是这个延州文官老祖宗地对手。他半晌才说了一句:“职下一片忠心,推戴大帅做皇帝,也是众兄弟的意思,大帅功在国家。当……当有神器,大帅不称帝……奈……奈苍生何?”

    李彬哑然失笑:“你却是从哪里找了这么个活宝文案来代笔?这样一篇文章居然也做得狗屁不通,你要全天下人都耻笑你家大帅么?”

    魏逊语塞。

    李彬看着他,声调缓和了下来:“你想差了,明白么?”

    “卑职不明白!”

    魏逊倒不是客气,他是真的不明白。

    李彬淡淡地道:“你家大帅迟早是要称帝的,只是不是在今日。也不是在延州,更不是以你们这等儿戏般的方式……”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家大帅崛起于西北,治军安民,均有天子气象,这是不错的。但现在八路军兵不满万,地不过四州二十八县,穷乡僻壤,非帝王基业。此时称帝。是将你家大帅置于熊熊烈火之上,即便烧不死也难免皮焦肉烂。”李彬简明扼要地说着。

    魏逊从这些话中听出了两层含义,第一。对于大帅称帝,李相公是不反对的;第二,李相公认为现在称帝不是时候。

    他迟疑了片刻,问道:“然则此番朝廷封赏实在包藏祸心,职等实不能忍……”

    李彬轻轻摇了摇头:“糊涂,朝廷包藏祸心。难道你便会任其为祸不成?人家想杀你,你便自杀么?”

    见魏逊还不明白,李彬淡淡挥了挥手,指着桌子上地一份奏表道:“这是延州文官联名签署的一份表章,你先看看,若是没有异议,便拿去营中教诸将画押吧!”

    魏逊迈步上前,到桌子前拿起那张奏表,上上下下看了半晌。略带羞愧地道:“生僻字太多。卑职……卑职看不明白……”

    李彬含笑去起身,接过了表章。道:“听好了,这道表章地题目叫做《延夏官民请建社稷疏》”

    广顺三年八月初一,侍中李彬驳回延州节度使李文革辞呈,以宰相名义命令“着该藩即刻回府视事不得懈怠公务%……”

    同日,一道《延夏官民请建社稷疏》自延州发往京城汴梁。

    在这道骇人听闻地奏疏上,有延州四十三名文官和五十多名武将地签字画押,领衔奏请地位置赫然写着“臣肤施县公检校太师侍中领延州观察使李彬”的字样。

    ……自武王建功,周公启圣,成王封四方以拓疆,百里之土,何足以茅兄弟?贫瘠之地,岂得酬功臣?然自成王始,周祚八百年而不终,其是也……

    ……始皇坏分封,秦政二世而亡,萧何复周礼,汉绪先后不绝,此封建胜于郡县者也……

    ……八路军节度使李氏,承先唐之血胤,负四郡之军民,守土建功于外,治庶安民于内者,实有大功于朝祚……

    ……请仿齐王旧制,封国于延夏宥庆,建社稷安李姓余脉……

    通篇文字洋洋洒洒上千言,总而言之一句话,朝廷既然封了李文革为国公,那便干脆慷慨点,将延庆宥夏四州作为霍国之封国赐予李文革,允其在国中建社稷坛,允其为祖宗建庙,春秋祭扫。

    这道表章自拟定之日起便没有采用任何保密措施,因此消息先期一步于表章本身迈出延州,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越过州丹州,越过渭水,越过古都长安,像插上了翅膀的鸟儿一样飞出潼关,沿着黄河一路东行,越过陕州,越过北邙,越过东都洛阳,挟带着观众的泥土味冲出了虎牢关,冲向荥阳,冲向京都汴梁,冲向大周王朝的中枢……

    也就在这道表章发出的第二天,在延州文武地迎请下,罢工长达十天之久的检校太尉、右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兼知延庆军政事李文革终于回到了延州八路军节度府……!~!

第三卷:一代天骄 第二十五章:君权神圣(2)

    自从延州施行新官制以来,节度府的格局已经变了许多,之前因为要设布政按察转运三曹,节度府的外庭两间跨院一排回廊便这么划了出去,十几日前设州判官署和长史公房,李文革索性大笔一挥连中庭也划了出去,如今还属于他这个节度使直辖地盘的,不过后庭的两进院落,其中一进李文革用来当做自己和骆一娘的卧室居所,另外一进则被定为未来的节度使参军会议办公地点。

    李太尉回府当天,除了拜会了李彬召见了秦固之外,便是只身回到丰林山老营去了一遭,回府之后当即发令召了行人参军事韩微和录事参军事陈素入府议事。

    这是八路军历史上第一次参军会议,只有一位节度使和两位参军出席。

    然则此刻在厅内,这两位参军的脸上却都没有什么好颜色看。

    李彬一手策划的《封建疏》虽然成功瓦解了延州目前这场因李文革和文官们顶牛而导致的政府信任危机,但也同时将陈素陈哲陈夙通以及韩微乃至韩微背后的韩家挤兑到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上。且不论推恩令和封建疏事件之后朝廷会不会拉不下面子对延州大动干戈,但双方要想恢复原先的互信是绝无可能了,一个被朝廷深度猜忌的延州军阀集团实际上在这两道莫名其妙的往来公文之后已经诞生,这一点是个人几乎都能看明白,而夹在朝廷和延州之间的韩家无疑将是这种变化的直接受害者。

    以韩通的地位身份,虽然不至于被李文革连累失势,但要朝廷诸公再想之前般毫无保留地信任重用韩家,却是再无可能。

    李彬这老家伙,这一手实在是毒辣,非但为延州文官们出了一口恶气。还从根子上断掉了韩陈两家最大的靠山根基。

    如此结果,韩微岂能不恼?

    也亏得这驼子好涵养,进得府来半个字都不提及此事,面上全是无所谓的态度。只不过对李文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予回应也难怪,两家陷入如此窘境,说到底还不是拜李文革执意要陈素出来做官和耍脾气翘家辞职所赐?

    陈素却没有如此好地表面功夫,这位信任录事参军入得府来便极为尖酸刻薄地数落了李文革一顿,用这位陈大娘子的话说:“太尉与丞相做得好推手,一场偌大风波过后,诸公把手言欢恭肃如初。倒霉的只有韩家和陈家,小女子才疏学浅,实在生受不得这等恩惠,这个录事参军事,不做也罢!”

    李文革沉思了片刻,道:“启仁兄不必多虑。此事倒还不致如此,李相公和我本都没有自外于朝廷的心思,这且不说,即便朝廷已经认定我李文革要反,对韩家而言也非是祸而是福,我敢断言,只怕不出两个月。朝廷必为令尊加官进爵,只要韩公妥当应对,当不至于失却圣眷……”

    韩微淡淡扫了他一眼:“怀仁兄说得好不轻松,难道这朝廷如今不是晋王当家,却是你当家?”

    李文革没有回答他地反诘,低声问道:“启仁可曾见过皇帝?”

    韩微苦笑:“我是什么位分上的人?得觑天颜难道是寻常人可做到的事情么?”

    “启仁可曾见过晋王?”李文革追问道。

    韩微又摇了摇头:“不曾,闻名久矣,却始终无福面见!”

    李文革笑了笑,轻声说道:“当今天子圣明。晋王虽然不及者多,却也是明见卓识之豪杰……”

    战场之上遍地都是伏尸,血水几乎浸湿了地表,将郁郁葱葱长满草科植被的地面染成了紫色,受伤却没有立即死去的朔方军士兵四处蠕动着,挣扎着希冀着能在这恐怖的杀戮场中寻出一条生路来。负责打扫战场的八路军新兵们哆哆嗦嗦提着并不合适步兵使用地党项马刀深一脚浅一脚在场中蹒跚移动着,对这些已经基本上失去了战斗能力的敌军进行补刀和首级切割。参与作战的老兵都已经撤下去休整,打扫战场这样的工作只能由这些团练兵负责。

    学会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杀死,在主要以肉搏战分胜负的古代战场上。这是最直观地训练。是练兵的“临床医学”。

    这些未经丰林山新兵营集训的新兵若想在短时间内形成战斗力,这是唯一的途径。

    沈宸也知道这不合规制。但是没办法,他手中只有这么点资源,只能周转着使用,否则这场面对朔方冯家的战争根本无法进行。

    应该在前线设个六韬馆分校,应该在各团练州设置新兵营建制。

    沈宸已经有了这个设想,但是要将设想转变为现实,还有相当一段程序要走,可惜冯继业不会慢吞吞等下去,因此许多事情目前沈宸也只能从权。

    他在军队中威望高权力重,军中除却魏逊之外没有人能够公开挑战这种权威,只要不涉及最敏感的忠诚问题,在其他方面郝克己这样的监军只有保持沉默地份。

    郝克己受了伤,沈宸要指挥大局,负责封口子的两个步兵都只能由郝克己亲自坐镇,那也是这场战斗中伤亡最重的两个都,战殁者三十一人,重伤十八,轻伤二十五,郝克己身上中了五刀,最终的一处在肩胛处,锁骨几乎被砍断。

    八路军中的监军军官与以往监军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些政治工作者不仅仅要行使对兵权的监督权和对军法的执行权,两军阵前,他们也要和士兵们面对同样的敌人并肩作战。

    没有对监军不反感地军人,除非这个监军本身就是个军人……

    要想做一个军人,绝不仅仅是穿上军装佩带军衔那么简单,是军人,就要承担军人的天然职责战斗。

    因此魏逊给监军系统订立的职业说明当中最核心的两条就是:两军阵前,虽只孤身亦敢冲阵;环甲丛中,能取己方上将首级!

    虽说对魏逊的文化程度知之甚深。但据说八路军大帅李文革在听到别人转述这两句话之后还是没能忍住一口水喷了自家一身。

    取己方上将首级……还真是有创意,李文革联想起自己穿越之前遇到地那个胖子对刘关张三雄的区别描述关羽张飞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刘皇叔则是百万军中取己方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不管怎么说,李文革建立监军体系的最原始目的是使这支部队不至于迅速培植起一大批大大小小地军阀。而不是为了让这支部队在最短时间内丧失战斗力。

    因此监军军官必须参与阵战这一条任何时候都是必要地,监军的刀对所有人都是公平地,包括他们自己在内!

    在这个时代的军队中,像郝克己这种级别的大头目居然会在阵战中受伤,这种情况是绝无仅有的。在一般人地理解中,监军在战时应该是提着刀站在队伍最后面的角色,而绝不是端着木枪站在阵线最前沿的先锋。

    沈宸仔细检查了郝克己的伤势。问一旁的军医:“膀子能保住么?”

    军医迟疑了一阵,道:“膀子问题倒是不大,只是失血过多,需要些滋补的药材……”

    沈宸正要发话,郝克己却已经悠悠醒转,嘶哑着声调开言道:“都司不要费心了。医护都亏待不了咱……”

    说着他惨白地脸上浮现起一丝苦笑:“咱这个样子动不了,战果清点和战功点算,都司要和老廖交待了,咱帮不上忙了!”

    沈宸点了点头:“你放心治伤吧,这种事情就不要操心了!”

    医护兵们将郝克己抬了下去,沈宸自怀中掏出一张图来看了看,凝眉沉思了一阵。问身后的几名虞侯:“昨天推算出的,自这里到白盐池的山路距离是多远?”

    一名虞侯上前一步答道:“一百一十里到一百三十里之间!”

    沈宸抿着嘴唇又想了一阵,转身对司号虞侯道:“吹号,叫各部都正以上军官过来议事!”

    司号虞侯应声,随即一阵短促的号声在尚未整理完成的战场上方响起。争,因此参军会议不能取代长史书房向各州郡直接下达命令,参军们所有的主张都要通过节度府下达到长史书房,经过长史地审议副署才能成为州命。这个制度既然是我手创,我便不会自家破坏这个制度。因此参军会议既没有人事行政权。也没有财赋军事权,参军们虽然分房理事,但对所有上行公文都只有节略建议权没有封驳决定权,对所有下行公文都只有拟定参议权没有发布颁行权。一句话,这个参军会议,是我这个节度使一个人的幕僚参谋班子,想我所想不及之事,言我所知不详之言,可以随便说话。但不能越权行事……”李文革开宗明义向自己的两位参军解释着自己设置节度府九参军的本意。

    韩微轻轻点头。事权不一在任何一个政权体系内都是大忌,李文革点名这一点。是题中应有之意。

    陈素却不以为然道:“恐怕这是太尉一厢情愿,所谓参赞机要倡言代笔,原本便是汉武帝设尚书台的本意,结果如何?最终还不是催生了六部之设?外间传言这九参军是太尉的九尚书,虽然眼下还看不出端倪,日后总有应验的一天。太尉若是真个要事权统一,便不该在长史书房之外设甚麽劳什子参军会议,既然设了,便不要想这个机构能够从始至终规规矩矩的,做事情的毕竟是活人,日子久了,参军变成尚书,不过是一句话地事情。”

    李文革笑了笑:“韩夫人说得有理,我也没指望能管得千年百年,时势变迁,十余年便是一个轮回,这个参军会议,未来还有没有都要另说……”

    其实韩微陈素都明白,目前秦固的长史书房虽然能够统管四郡。实际上仍然不过是个地方政府雏形,也就是未来如有更大的区域需要治理,设立一个新的以数州为一单位的行政区划,那么这个长史将就地变为该行政区执政长官。

    但是似李文革这等有雄心壮志者。考虑的绝不是一隅一地,其考虑的是全局,是中央。

    也就是说,这个“参军会议”虽小,却是未来地中央政府的雏形。

    因此陈素说今日地“参军”就是异日地“尚书”,这话说地是极准地。

    李文革缓了口气,道:“一州之人事财用。已是绝大事务,琐细繁冗,何况四州?这些事情我本便不擅长,交给子坚去做,正得其所。而我所做的一些事情,子坚也好。诸官也罢,却都是从未做过的。便是我自家,做这些事情也都是想到哪些做哪些,眉毛胡子一把抓,我便是希望参军会议能够为我分劳,能够让这些事情未来做得更有条理,更能事半功倍……”

    说到这里李文革笑了笑:“一句话。他们做他们的事情,我们做我们的事情……”

    陈素皱起眉头:“我们的事情,究竟是哪些事情?”

    “多了,李文革随口答道,譬如说建昭文院,譬如说兴建书院提倡教化,推广算学,审定确立一些学术探究项目,再譬如说制定一些规制、标准。这些事情忙得我昏天黑地,连军务都无暇处置,若是没有个参议机构帮忙,这些事情我一个人是做不来地!”

    陈素愕然,连韩微也颇为意外。

    李文革却不管他们,自顾自说道:“有些事情我原本想先在一州搞试点,成功之后再推行开去,因此原先我本来想要韩夫人出任延州判官,便是因为延州治理已久。民生稳定。各衙署运行正常,纵然有些想不周全的。也不会出大岔子……奈何大家都反对,未经科举没有经验者不得为亲民官,这规矩自武皇以来便深入人心,我也觉得这规矩确实是有道理的,便干脆任命韩夫人为录事参军,这些事情本来便不是地方政府应该考虑之事,由节度府来做正合适……”

    “太尉究竟要小女子做何事?”陈素越发地糊涂了。

    李文革笑了:“录事参军说起来只是个秘书郎和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的意思,但是我这府中的录事参军却不同,我有许多事情要做,韩夫人要负责把这些事情分门别类按照轻重缓急排开次序,一件一件来做方案,有了方案,我批钱批人去做,例如眼下便有一件大事,夫人只有三月之期,能否如期做成,便要看夫人的本事了……”

    陈素眉头紧锁了起来:“何等大事?”

    李文革反问道:“我听陈哲兄提及过,丰裕商号若干年来账目入支、盈损计量、款项使用、资用周转均由夫人一一列具成文,丰裕商号能有今日规模,夫人居功甚伟?”

    陈素警惕地看了李文革一眼,斟酌着答道:“那又如何?一个商号而已,买进卖出货值高低之道,与行政治庶又有何干系?”

    李文革笑道:“大小虽有异,内理相同。一家之财,与一国之财也不过一滴水与一条河地区别而已,本质都是水,这是不变的。换而言之,国家也好,朝廷也罢,不过是一个稍微大一些、复杂一些的商号罢了,每年花多少钱、收入多少,国库盈损,钱币货殖,庶民盈损,这些都是要一一算妥当的,更要算清楚明年准备花多少钱,准备收入多少,是盈还是损,等等……”

    他顿了顿,道:“从现在起州府要开秋闱,前线又在打大仗,九月份是赶不及的了,十月份科举完毕要选官,各州县长吏曹科官员均要配齐赴任,等到这件事情完成,最快也是十一月中旬了,十一月底,夫人便要拿出我延庆四州的总预算和每州的分预算……”

    见韩陈夫妇俩已然听得目瞪口呆,李文革缓缓拿出了一本用线装订起来地小册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里是某关于国家财赋之学的一点心得,夫人若是不嫌某的学问浅,可以参考一

    陈素狐疑地扫去,只见小册子的封面上用骆一娘那娟秀的字体浅浅写着四个计划经济!!~!

第三卷:一代天骄 第二十五章:君权神圣(3)

    ……国之立也,无计划不足以定根本,乏筹谋难堪为律令,诸事同理,财赋尤甚。如赋税一道,先秦定治粟内史,以丞相统之;而孝武重内廷,后世遂有户部之设。盐、铁诸务,国脉同于粮赋,故桑弘羊治会议于前,孝钦帝设三司于后,足见工商之利,非丁户之赋足限;市贾之财,难出入之税量计。民以食为天,农用不足,则工商财为无用;故工商之行不得越粮赋之亏限。而工商促财用,鼎技艺,一工匠造一水车,费工时一月,耗财帛若干,然则水车之利,可使百亩之田滋润数载,其利轻重,足堪论也。故有古谚云:砺刃光阴,不耗薪时,其理是谓也。二论皆有所长,亦有所欠,仅田赋不足以强军国,只工商难堪得富庶众,二者并行,其道不孤。然上至一国,小至一里,农用盈欠,工时长短,商用短长,其术,其势,其法,皆国计也。今庙堂三司,仅丁户、盐铁、度支,虽名曰总理财赋,实则不过出入之道,未足以当“国计”之称。国计者,以一定之论,议一定之法,筹一定之数,据过往之成例,基年度之实际,期来岁之盈富,定律定数,分配出纳,使一州一县之资用,既足以食黎庶,又堪得促工商,如此本末相衡,纵有失政,有计划可堪,使生贪渎,有账目可循,惠民之律,当不至成害民之法……

    陈素读着这些近乎白话的文字,心中早已没有了初见时的嘲讽之意,这本小册子虽然一眼望之便可知是个文墨粗浅之人所著,但其中的蕴意却实非同寻常。

    说白了。这本册子当中地观点,是将朝廷的财政政策当做一门博大精深地学问来看待的。尽管实际上现在的宰相朝臣们已经逐渐形成了这样的观念。但是对于那些从唐代贵族政治传统中走出来地士大夫们而言,能够突破义利之辩的礼教大防便已经是天大进步。要知道,初唐贞观年间,户部下属地度支郎中一职因为天天与钱粮这等俗务打交道而被朝野视为畏途。那些天天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谦谦君子们宁愿做个闲职也不愿意出任度支天天打算盘,导致当朝宰相誉满天下的贤人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直亲自兼任此职。整日和账簿算盘打交道。

    而李文革在册子里提出的所谓国计说,实际上是将整个政府当作了一个大型商号,只不过这个商号地盈亏并不仅仅以收入和投入的金钱数字来考量,而是涉及到了许多社会分工方面地学问。说得浅白一些,这篇关于国计的文章实际上是一篇讲述政府应该如何分配投资额度以及如何计算收益的学问。若是在李文革那个时代,这门学问大约可以被简单地称之为“国家投资学”。

    在这篇文章中。李文革只是简单地将社会分工按照传统的农工商进行了分类,他提出政府应该有计划地对这三个领域投入资金或者劳动力,这个计划不是盲目制定,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和过往经验乃至政府目的进行计算,既要保证农业收成,同时还要能够增加政府财赋收入、鼓励商业贸易流通,促进工业技术革新。

    目前延州的局面,实际上是一个重工商而轻农业的局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农时是有限制的。在农业还停留在小农经济各自为战局面下的时候。并不是收容多少流民就可以得到多少农民,公田制度执行需要时间。开垦田地需要时间,播种耕种同样需要时间,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天时和土壤肥沃程度等问题,这个转化过程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

    但是成千上万地人张着嘴等着吃饭,于是李文革就不得不修路造桥兴修水利,靠这些大工程来暂时吸纳流民地劳动力,既使其体力不被浪费,又不使其因没有事情做而饿肚子。这种政策在二十一世纪被称为“积极的财政政策”,其目地便是拉动内需,创造就业机会,减少失业人群数量,以确保社会稳定。

    但是这种政策显然是不可能长久的,李文革兴建的基础设施虽然促进了工商业的发展,但是从根本上在近期内怎么说都是赔钱的买卖,若是一直这么干下去八路军政府只有破产一途。因此为了缓解财政压力李文革不得不接二连三对外发动战争以获得战争红利,庆州之战实际上是个典型的例子,李文革是靠高允权和郭彦钦这两个守财奴多年来苦哈哈积攒下的这点家底撑过了执政的两个年头,他用这些钱买粮食买马匹买器械买甲胄,以养活他麾下的三十万民众和一万军队。

    但是这种政策明显不能持久,像高郭这种特例即使在关中也属于极少数,比如说此番出征夏州,八路军的消耗就明显大于缴获,这样的仗只要再打上一场,李太尉就要面临揭不开锅的窘境了。因此面对冯家的进犯李文革尽管很是恼火,而他本人对于灵州的地理位置也确实垂涎三尺,却还是只留了一个半团的兵力在西北前线,将主力撤回了延州,并不是他不想打这一仗,而是他觉得发大兵打这一仗实在是不划算从冯继业对西北盐运垂涎三尺的难看吃相以及冯家拥有军队数目来看,灵州的府库里只怕榨不出多少油水,在豁出老本灭掉定难军后,庞大的军费开支已经令李大将军的荷包冒不起这种经济风险了。

    因此延州的工农业比重必须调整,虽然目前靠着买粮食还能过日子,但是此番李彬的封建疏已经和汴梁方面摊了牌,一旦汴梁翻脸李文革就再也难以自关东买到一粒粮食了。对此虽然李文革和延州政府也做了准备一旦汴梁真的这么做,八路军除了截留所有盐州的盐运之外别无他法但这种两败俱伤的办法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因此除了开辟自关中向蜀中方向地粮食交易途径之外,李文革开始考虑调整国民经济当中工农业比重的问题。

    这样地问题,当然是“计划经济”的问题。

    关于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之间的争论。李文革是亲历了的,但是他一直认为。这实际上是个伪命题。

    这世界上不存在绝对不加以计划地经济,也不存在严格按照计划施行的经济。在他地前世,那种以“宏观调控”为名施行的经济政策实际上就是一种有限度的计划经济,只不过这种计划比之之前的所有计划都更科学更实际。

    错的从来不是计划经济。错地只是制定和执行计划经济政策的人。

    一个脱离了市场规律而被制定施行地计划,很难得到市场的回馈。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市场是跟着利润走的,但李文革却不能盲目地跟着利润走,三十万人现在拥戴他,那是因为他现在能让他们吃饱,一旦有一天这个基础不复存在。这三十万人就会把他当做食物吃掉。

    李文革提出计划经济概念,原因就在于此。

    万事开头难。他决心从“预算”做起。

    各地灌溉开荒需要钱,修缮道路需要钱,组建团练需要钱,打造修复农具需要钱,购买驴牛牲口需要钱……

    这些钱,就是财政拨款。

    而这些财政拨款,最终必须换回地里白花花的粮食,换回税曹黄锃锃的铜钱,否则就是政府投资失败。

    说起来,制定预算不过是和数字打交道。然而实际上。预算制定得是否合理是否科学,就绝不是坐在屋子里面能够搞定的事情了。

    陈素虽然打理过商号生意。但是那种预算的复杂程度比起眼前的,实在太过小儿科了些。

    各地土地面积不同,人口数量不同,道路交通状况不同,土地肥沃程度,水系灌溉状况,工匠数量,商业人口数量乃至经商务农传统风俗各有不同,对这些一无所知的陈素要想做好这样一份预算,其难度用脚后跟想都知道绝不是一件容易事。

    韩微地脸色有些发白,三个月时间,做这样一份所谓预算,他倒不担心做砸了会怎么样,他是心疼妻子。

    果然,陈素轻轻咬着嘴唇,面上全是一片执拗要强地神色。

    “这预算须在州府会议上通过,适时我和子坚都会在座,各州县主官要针对此预算做出评判,他们都是地方上的老吏,熟知地方情弊,从地方利益上来考量,他们自然是千方百计要为自家地地盘要到更多的钱的,这个擂台不好打。你若不能将各州县的预算一一分说明白又或者是让这些各地当家之人当场问住,我和子坚纵然想要为你撑腰,却也不能罔顾实际……”李文革毫不隐晦地将这件事情的难度告诉了陈素。

    韩微张了张嘴,却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良久,陈素终于开言:“给我将四名书令史配齐,三个月时间,我还你一份完整的预算……”

    广顺三年八月十五,京师汴梁,大宁宫,中书门下省。

    面对着全部展开摊在案子上的《延夏官民请建社稷疏》,范质、李谷、王溥三位宰相一个个如泥胎雕塑般没有任何表情地枯坐,范质儒雅,李谷谨正,王溥雍容,三位相公各有各的特点,然而这一刻,三位宰相脸上却都是同一副表情眼睑低垂,仿佛高僧入定。

    一道投石问路的推恩令,换来一纸惊世骇俗的封建疏,朝廷这笔买卖,做得还真是值啊……

    即便是对柴荣平日里事无巨细不肯撒手的治政风格颇多腹诽的范质,此刻心中也充满了对这位晋王殿下的同情世事无常,谁能想到这位晋王领政之后的第一脚临门直射便踢在了铁板上?

    封公建国,形同反迹,延州方面这些文武官员,自李彬以下。也真够大胆的了……

    在推恩诏令发出之后,范质等人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后果。他们固然没有天真到认为李文革会乖乖就范的地步,却也没有想到延州方面的反应竟然会如此激烈乖谬……

    最坏地后果不过是推恩诏令所涉及诸人集体请辞而已……

    这是范质和李谷共同商议无数次后得出的结论……

    至于王溥,这个油滑地家伙自始至终对推恩诏未发一言,更不必说此时了。

    坐在上首位置的柴荣淡淡一笑。他撩起袍子站起身,走到案子前。缓缓收起那封奏疏,面色平静地道:“我去拿给陛下……”

    三位宰相依然没有反应,直到柴荣走到门口,王溥方才站起身来:“臣愿随大王一同面君……”

    柴荣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眸中波光一闪。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只是轻声回答道:“不必了!”

    寝殿内的郭威躺在床榻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罢了奏疏。

    从五月德妃仙游至今不过两个多月光景,郭威仿佛老了二十岁,一头雪白的头发银亮刺眼,脸型消瘦得让人不忍直视,胡须凌乱两颊青白,除了眼睛仍是炯炯有神之外,这个九州之主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地威势气度。

    他将奏疏随手放在了榻上,眼角扫也不扫跪在榻前的柴荣,声音嘶哑着缓缓道:“说说……!”

    “儿臣请罪”柴荣低着头,没有半分辩解之意。语气依然平淡谦恭。

    郭威淡淡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起来说话!”

    柴荣依言站起身形,丝毫不客气谦逊。甚至踏前一步,为郭威掖了掖被角。

    “朕为你选地这个枢密使,你便这么不喜欢么?”郭威看着这个“儿子”,略带不解地问道。

    柴荣叹了口气,踌躇着正欲开口,郭威便抢先道:“说实话,违心的话,朕不想听!”

    柴荣怔了怔,随即有些动情地低唤道:“阿爹”

    郭威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顽皮笑容:“你当阿爹真的老糊涂了么?冯道也好,范质也罢,再加上去位的秀峰,哪个是忠厚老实之辈,和他们混迹了几十年,你阿爹若是没有点主意,怎么捱得到今天?”

    柴荣强自压下胸中地一口热气,勉强笑着道:“儿子不孝,这些事情,本不当阿爹劳心的!”

    郭威笑笑,却不说话,眼睛只是盯着柴荣看。

    柴荣叹息了一声:“天下乱了两百多年了,原本只是藩镇,朱粱以来,又加上了禁军。四方诸侯由坐寇而藩镇,由藩镇而殿前,由殿前而枢使……这条路上来地,又有哪个落了好下场?不是杀了别人,便是为别人所杀。桑维翰虽然无耻,却不能调兵自保;秀峰相公虽然跋扈,父皇一旨,旋即罢黜……枢密使,还是文官做的好……”

    “是为咱由这个位子上坐了天下?”郭威问道。

    “是,却也不全是!”柴荣答道,“兵权这东西,是催生野心的利器,不管是谁,有了兵权,不擅作威福者少。李怀仁是个异数,但是一个朝廷,诸事不能依靠臣子自律。唐太宗不怕臣子们造反,便是因为他自己便是天下最能打仗的将军,汉高祖就不成,总是担心有兵权能打仗的臣子作乱。中唐以来这两百年乱世,说到底还是庙堂之上少了一个知兵的皇帝,兵权这东西,儿臣不愿假手于人。李怀仁大才,能供驱驰当然好,否则他在地方上,比在朝廷里要好,对朝廷好,对他也好……”

    郭威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他在京师,就该留住他……”

    柴荣摇了摇头:“安定西北,还是要靠他,那里朝廷毕竟顾不到!”

    郭威目不转睛看着这个义子,却不说话,柴荣继续道:“况且此番也不算毫无所得,这道封建疏,虽然乖谬,却也能够看得出来,延州内部并不完全是铁板一块,否则李彬不必以此等激烈手段来表示对李文革的支持……”

    “王仆上一遭去延州,想必是布置了的,延州这几个月来的事情,你都知道吧?”郭威温声问道。

    柴荣点了点头,含笑道:“李怀仁没让儿臣失望,他的举动,虽然看似不可理喻,实则是难能可贵地!”

    郭威点了点头:“朕也小看此人了……原本以为他只不过是军事上有所长,如今看来,不止于此!七月份延州地这番变故,可不仅仅是不嗜杀这么简单……”

    柴荣笑了:“其实说起军事,儿臣并不惧他,倒是他的那些看似稀奇古怪地治庶之法,让儿臣有些看不透。不过也不打紧,他和举州文官公然闹翻,其实也是为了告诉朝廷他不会造反不管他的所作所为是真是假,只要行事有度这一条能持久,儿臣便容得他!”

    郭威想了想,问道:“他那套监军制度,你已经明了了?”

    柴荣摇了摇头:“还不曾全然明白,不过不打紧,文伯先生在做此事,他的能力,儿臣还是放心的!”

    郭威轻轻拍了拍那封奏疏:“这封奏表,你准备如何处置?”

    “驳回去,朝廷毕竟是朝廷!”柴荣微笑着却坚定地道。

    郭威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带着些恶作剧的意味道:“阿爹帮不了你多久了,便再教你一招推把这奏疏发往冯道府,命他处置便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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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唐介绍:
一个人吃人的黑暗时代
一个倒霉的穿越者
一个人类历史的新纪元
北唐执政王的奋斗史,五代十国末期的传奇与梦想北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