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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蚕室废人     北唐txt下载     北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银绥线(5)

    远处河滩对面,黑压压两个步兵方队正在缓缓向着河滩齐步前进,站在城墙上看去,两个方阵如同两片郁郁葱葱的密林,这一半依赖于方阵中士兵身上绿色的军服,另外一半则是由于这两个方阵中步兵人与人之间那恰到好处的间距。

    城墙上的党项战士们有气无力地望着这些敌人,却没有半分恐惧或激动的神色。

    守城的勇士们身上都披着皮甲,四百步长的城墙上密匝匝站着两排战士,总数估计在六百人上下,防守密度算相当大了,然而这些勇士人人面色苍白,神情中充满了疲惫之意。

    这已经是关北军围城的第五天了,也就是说,这些上县的守卫者已经有五天五夜没有正经睡过一觉了。这些日子城外敌军没日没夜的折腾,虽然并未给城内守军造成任何实质性危害,却也令党项军民苦不堪言。下层的战士私下里已经颇有怨言,敌军五天来从未尝试攻城,这么折腾的目的明显就是想用这种卑劣的伎俩将城中守军拖垮。这么明显的诡计,作为绥州主将的拓跋彝林却不能识破,五天来竟然亲自披甲在城头督战,丝毫不曾懈怠。很多战士都不明白,既然敌军并无攻城的意思,那么自己为何还要没日没夜在城楼上苦熬。

    为了激励士气,这几日拓跋彝林每日都将城中的羊羔宰杀五十头来为麾下士卒维系士气,既便如此,五天下来。几乎所有的党项战士都觉得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

    与下层地战士不同,拓跋家那些带队的贵族军官们此刻却表现得出奇的团结,没有一个人违抗拓跋彝林的军令带着自己的部众下城休息。

    经过这几日的围城,拓跋家上上下下都已经对局面极为明了,斥候出不了城,根据目测估算。关北军此番集结在上县城下地部队最少有五千人----拓跋彝林私下点算过城外先后出现过的不同颜色字样的营旗,足足有十八面之多,也就是说,上县城外此刻集结了十八个营头的关北

    拓跋彝林心中明白,关北军的真正实力恐怕还在这个数字之上,那些诡异的出现在城外实施战场遮断的骑兵就是明证,尽管没有旗号。但拓跋彝林判断。延州地骑兵兵力应该绝不少于一个营。

    牙将拓跋光启心事重重跟在拓跋彝林身后,绥州局面危殆,这是啥子都能看地出来的,偏偏拓跋彝林严令不许出战也不许弃城向北撤退,天天在城上这么死撑,拓跋光启担心,这样下去只怕用不到敌人攻城,拓跋家自己就要把自己拖垮了。

    “丁卢,今夜必须让一半士兵下城去休息,否则明日城头上还能站着的人连一半都剩不下了……”拓跋光启眉头紧锁地对拓跋彝林道。他的目光紧紧注视着护城河对面正在建造的望台。那个台子是昨日开始搭建的,今天已经搭起了将近三丈,只要再有一日时光,那些八路军劳役营的厢兵们就能将这座望台搭到五丈以上,那时候上县城内的虚实对敌军而言就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

    拓跋彝林也在死死盯着那个望台看,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嘴唇,用力过大导致嘴唇已经出血。他本人却没有丝毫察觉。

    “丁卢----我今夜带人出城。端掉它!”拓跋光启咬着牙说道。

    “不行!”拓跋彝林干脆地否决了拓跋光启的请战,他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夜战儿郎们都是瞎子。能不迷路已经是万幸了,敌人大军环伺,这个风险不能冒!”

    “可是----”

    “没有可是----敌人正等着我们出城去硬拼----”拓跋彝林低吼道。

    “李文革不攻城,就是因为他不愿意硬拼增加伤亡,他想在野战中击溃我们,在追击中消灭我们。我们不能遂他地心意,他不想硬拼,我们更不能硬拼,我们拼不起……”

    拓跋光启无奈地咽了咽吐沫:“他们是想拖垮我们,围而不攻,天天夜里滋扰,这明摆着是想把我们累死然后夺城……”“真是这样,反倒是幸事!”拓跋彝林无奈地苦笑,“我只怕李文革根本没有把咱们看在眼里,他围上县五日而不攻,只怕是另有所图。”

    “他想围城打援?”拓跋光启眼睛一转已经明白了过来。

    拓跋彝林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不知道,如今敌强我弱,李文革手中突然有了大批骑兵,我们信息阻隔,城外是何情形一无所知,坐困孤城。按道理说,敌军主力即便全军出动,总兵力也不应该超过五千五百人,超过了这个数字,延州地防卫便空虚了。可是敌军如今已探明的实力就已经在五千人以上,还不包括那支来路不明的骑兵,这样的力量,已经是我银夏党项八大部族举族动员所能够拿出的精锐战士总和了,虽说骑兵或许不多,但要围城打援,并不是做不到的。”

    拓跋光启点了点头:“将统万城主力吸引到横山以东来进行野战,以逸待劳,反客为主,确实比强攻统万城要高明得多……”

    拓跋彝林轻轻吁了一口气:“我现在担心的是,派往夏州告急地信使能否安然抵达,家主若是不明东线敌军虚实,贸然来援,只怕要吃大亏!”

    “这个李文革究竟是什么人?”拓跋光启沮丧地问道。

    “……自从此人崛起在延州以来,我们八部落便厄运不断,两次在芦子关下铩羽而归也就罢了,去年秋天居然被这个手中能战之兵不过千人地新军头一举袭占了银州,去年冬天----”

    拓跋光启声气急促,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

    “这个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到延州来作甚么?”

    拓跋彝林目光忧郁地望着远方“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地节旗。口中怅然道:“上天降下此人,是降下了拓跋家的魔星……”

    骆一娘最近的日子过得有些莫名其妙。

    自中原返回西北的一路之上,李文革再不复来时一路亲身勘察探视的辛勤,终日只是躲在马车里与骆一娘聊天,时不时还会哼出一个小调,让骆一娘弹奏。

    自从被李文革救了之后。骆一娘初时也没有觉得如何,这年月这种事情也不算少,即便是朝廷官宦一方藩镇,收纳一个青楼女子为妾也不算出格。一开始的时候骆一娘便是这样以为,这位年纪不算大地大将军既然救了自己,自然是准备收自己入室为妾侍奉枕席的。

    李文革那晚在蔓菁院的表现并不像个好色之徒,反倒还勉强算是个风雅之辈。骆一娘对这个归宿倒也还算满意。尽管也算出身名门。但年纪轻轻就坠落风尘的骆一娘看得很清楚,自己这样的人这辈子是没有希望登堂入室的,虽说前朝有李卫公和张初尘的例子,但那红拂女终归也只是家妓,不能算是风尘中人。

    这时候班昭地三从四德说还未曾成为天下地普世价值,不过对于女人而言,身份地位上的悬殊也仍然是极重要的。

    关键倒不在于骆一娘做过妓女,而是因为罗家根本不会承认她的身份。

    这时代的男人,并不大在乎自己的女人究竟和多少男人睡过,但是却很在乎自己女人的家世和血统。

    那些家世血统均不算显赫的女人。若想找个好归宿。只有一种可能----她自己很有钱。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外,骆一娘的杀父仇人,唐庄宗的皇后张氏就是这么一位出身寒微地贫家女。不过此人成为皇后之后,却深以这一点为耻,曾经将找上门地亲生父亲毒打一顿赶了出去,连庄宗本人都有些看不过眼。

    这件事情说明,在这个时代。没娘的孩子固然像根草。没有家世的女人却也比一根草强不到哪里去。

    骆一娘不但没娘,更没家世。

    罗家不会承认一个妓女生下的妓女为家庭增添耻辱。因此骆一娘的命运就此注定。

    令骆一娘心存感激的是,李大将军对于自己的出身似乎并不是不以为意,而是----很在意,在李文革看来,骆一娘似乎是一位出身名门地淑女,而非一位自出生便与青楼结缘地妓女。

    但这位大将军着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从蔓菁院中那颇为荒唐混乱的一夜到现在为止,李文革一个小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她。

    开始地时候骆一娘曾经有所误解,以为李文革只不过是看上了自己承袭自娘亲的一手高明琴艺,准备蓄养一个稍微还算拿得出手的家妓。

    骆一娘自己知道,自己的相貌身材均不过中人之姿,即便在蔓菁院中都不算出色,见多识广的大将军自然更加看不上。

    然而李文革给他的待遇却又不同,在京师的时候,李文革不仅不让自己像蔓菁院里的那个早晨那样为他梳头,甚至连叠被子洗衣服这种下人的工作也不让自己做。唯一勉强算得上对自己的索求的就是听自己弹奏,就算听琴,他也要先问问自己舒不舒服方不方便。骆一娘曾经试过一次,故意说身体不舒服拒绝弹奏,李文革居然就那么罢手,丝毫没有强求的意思。

    这才是最令骆一娘百思不得其解的,李文革对自己的尊重,似乎并不仅仅是做做样子。

    妾室也好,婢女也罢,就算是家妓,骆一娘也都有接受的心理准备,自己欠李文革一条命,这原本也没有什么说的。

    每次与李文革孤男寡女相处,李文革的索求都很简单,除了听琴,就是聊天。

    聊天,什么都聊,甚至有些军国大事。李文革也并不避着她,骆一娘倒没有自负到会认为李文革想让自己参与讨论这些事情,李文革每次说起这种话题,不是当做笑话来说就是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厌倦,骆一娘心中隐隐有些感觉,这位大将军面对自己的时候与其说是在聊天。倒不如说是在休息。

    在那时候,李文革是完全放松地,他的口中经常会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字眼,说一些骆一娘所无法理解的事情,甚至会说起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骆一娘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位大将军经常提起自己地祖父,似乎是位战功卓著的将军,尽管骆一娘没有听说过。

    对于当初李文革那个“交个朋友”的提议。骆一娘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将心比心,李文革没有拿她当做一个卑贱的奴婢看待,这一点她却是明白的。

    除此之外,骆一娘对自己的未来却仍然迷茫。

    李文革挺身用那么大排场救下自己,又千里迢迢带自己来到延州,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不速之客便上门了。

    骆一娘住在节度府的西跨院,这里也是李文革地寝室,不过李文革住在正房,而一娘却被安排在北厢房。除了一娘之外。整座节度府中全是文官和亲兵。没有半个女人,李文革不要女人伺候,也没有想起买个丫鬟婢女来伺候一娘,因此许多事情一娘便不得不与亲兵们打交道。若在其他地宅子里,这当然是犯忌讳的事情,不过在节度府中,上上下下都理所当然地将一娘看作了“大人的女人”。即便未来不是主母。也是姨娘。上上下下自然不敢怠慢。

    李文革本来便是草根出身,延州有头有脸的豪绅世家心里面都看不起他。因此这种情况虽然也招来了非议和笑话,却也并不强烈。

    李文革所做的叛经离道的事情,远比这多多了……

    这天负责府门值班的一个亲兵来禀报姨娘:“节度府衙韩参军的内室前来拜谒骆姑娘。”

    骆一娘愣了好一会神,皱起眉问:“这个韩参军,可是那位驼背的韩大人?”

    亲兵答是,一娘却更加糊涂了,默然半晌之后,才答应请见。

    小心翼翼地将原先的陈家大娘现下地韩陈氏接进了西跨院,骆一娘这才尴尬地发现这里并没有待客地地方。请韩陈氏进李文革的房间说话当然不合适,进自己的屋子……一娘稍有些犹豫,自己的身份在延州并不是什么秘密,谁知道这位延州世家的女子会不会介意呢?

    陈素兰心慧质,眨眨眼睛就猜到了一娘心中在犹豫什么,她淡淡一笑:“罗姑娘若是不介意,可愿闺房待客?”

    她叫的不是“骆姑娘”,而是“罗姑娘”,在关中话中这两个字分别不大,但在中原口音中却并不一样,陈素这声称谓,是用地地道道的关东官话说地。

    看来这位韩家娘子来之前是做足了功课了,骆一娘也是冰雪聪明地内秀之人,淡淡一笑之下,也就不再踌躇,大大方方将陈素让进了自己的房间。

    陈素近些日子听了不少关于骆一娘地传闻,如今延州城中谁都知道李大将军进京述职带回了一个女子,就养在节度府中,听说还是个青楼女子。

    外面猜测得沸沸扬扬,均以为能让李文革看上眼的女人,自然是貌若天仙自有一番风骚韵味的,却不料竟然是这样一个相貌身材均不算出众的寻常女子。

    陈素只打量了一眼,顿时便推翻了自己原先的认定,李文革不避嫌疑将这个女子养在宅中,要么是真的喜欢这个女子,要么就是别有用意的。

    她迟疑了片刻,缓缓开口道:“罗姑娘不要见怪,妾身此来,是为一事,想请罗姑娘指教!”

    “不敢----”骆一娘淡淡应了一声,面上神色如常,她也看出来了,这个美丽的**贸然前来请见自己,显然是有些重要事情的。

    陈素看着骆一娘道:“罗姑娘跟了大将军这些时日,想必对大将军有些常人所不及的熟悉……”

    说到“常人所不及的熟悉”,骆一娘的脸上顿时阵阵发热,她略有些羞恼,不过嘴上仍然答道:“韩夫人只怕要失望了,大人与妾身,并无儿女之私,说起来,不过是个音律上的知己罢了……”

    这话任谁都是不会信的,骆一娘原本也没指望陈素会信。

    然而陈素却当即点头:“原来如此,妾身也以为,李大将军胸怀大志,当不是喜好女色的人……”

    这话虽然令骆一娘颇有被人信任的知己之感,却又有一层暗示骆一娘吸引力不够的意思在里面,令一娘眉头微皱。

    然而下面陈素的问话,却令骆一娘大吃一惊:“大将军可有封罗姑娘一个官做的打算?”

第二十一章:银绥线(6)

    “呸----真他娘的难吃!”

    沈宸不顾细封敏达讥讽的目光,一口吐出了口中已经嚼了半刻钟却仍然是一块囫囵物事的干肉筋,不满地揉着腮帮子嘟囔道。为了以身作表率,这位八路军检校都虞侯使适才当着数百庆州兵的面大口大口啃食了一大块肉干,此刻整个胃似乎都在痉挛作痛。

    吃惯了粮食作物的胃,消化起这种草原部落干粮食物来确实有些吃力。

    “汉人就是娇气!有得吃总比没得吃要好,野外袭扰侦查,两三天没有东西吃是家常便饭,想要成为好的斥候,这是头一关,拓跋家的鹞子都是这样走过来的……”细封敏达嘴角轻轻上挑着道。

    沈宸轻轻叹了口气,他也知道此番李文革为何一定要将士兵们携带的口粮由干粮改为肉干,只是知道归知道,迥然不同的生活习性还是让他对这没油没盐没滋没味的干羊肉难以下咽。

    他看着远处默默进食的战士们,轻轻叹息着坐倒下来,仰头约略辨认了一下太阳的方向,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

    细封敏达一语不发地看着沈宸在两条十字线的四端标上了W、N、E、S四个英文字母,然后开始在十字线左上方标示地点测算方位距离。

    “这些弯弯曲曲的大食文字真的便这么有用?比你们汉人的天干地支还好使?”细封敏达问道。

    目前阿拉伯数字和一些简单的英文字母虽然已经开始在军官中普及,但是用惯了方块字地军中秀才们还是很难接受,因为这个缘故。李文革军中目前通用的坐标标示方法还是天干地支标示法,为了计算方便,阿拉伯数字被强制推广,尽管目前很多军官私下里往往将阿里拉伯数字换算成汉字再进行计算使得这种强制推广名存实亡,但李文革还是坚持这一政策,理论和技术的革新往往不是一代人的事情。李文革在期待着若干年后丰林书院的数算专业学童们肄业----那将为他的军事改革和技术变革注入新地血液。

    对于英文字母,李文革就不强求了,这门李文革自己也并不是很擅长的未来的外语作为语言而言并不是非常出色,但是二十六个字母作为计算工具却是很有用的。在八路军的高级将领和参谋军官中,只有沈宸和秦浩然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自觉地在计算和测量中使用这些弯弯曲曲的符号。

    “瞧着吧,终有一日。这些文字会在军中通用。到时候不懂这些文字,便算不得好斥候!”沈宸一面低头描画着一面微笑回敬了细封敏达一句。

    细封不屑地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

    一声尖锐的哨子声响起,沈宸和细封顿时抬头同时站起身型,警惕地望着东面山坡上负责望警戒地那个岗哨以及其身旁那棵早已被砍断只是被勉强靠在山崖断坡上地小树。

    过了良久,那个岗哨并没有放倒小树,而是挥舞着双臂做出了一个“安全”的手势,两个人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坐了下来。

    少顷,一匹马承驮着一个斥候军官沿着山谷转进了山来。

    沈宸觑着眼睛望了望。认出此人名叫白定兴。现任骑兵队正,仁勇校尉。

    白定兴来在两人左近,翻身跳下了马,平胸行礼后以疲惫却仍然干脆利落的声调报告道:“东北方向,甲子,十里,安全!”

    沈宸默默地听着。在自己画的草图上节选出两个坐标。框定了一个范围,搓着嘴唇紧锁眉头思索着。

    细封敏达却并不似他般犹豫。站起身道:“饶过这座山便转向东,我们现在距统万城距离当在百里之内了……”

    “你确定吗?”沈宸抬起头盯着细封敏达问道。

    “这一带没来过,不过再往前靠近一点,我应当可以认得!”细封敏达环顾着四周答道。

    沈宸轻轻摇头,伸手捏起一把干松的黄色土壤用手指细细捻着,道:“山中道路崎岖,我们走不了直线,这两天我总觉得越走越不对劲。”

    细封敏达皱起眉头问道:“哪里不对劲?”

    “统万城最干系重大的地利是什么?”沈宸反问道。

    “喀司乞略河!你们汉人叫无定河!”细封答道。

    沈宸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无定河在夏州境内是有支流的吧?”

    细封敏达有些不耐烦:“那是自然,河流分岔的地方才有草场和肥沃的土地,才能够建设城镇,这是常识,无定河在统万城东面分为乌水和红柳河,是先有这两条河,后才有的统万城。”

    沈宸点了点地面:“就是这个,我们到现在为止也不曾找到这条红柳河……越过长泽之后,我们就一直保持着向东北地行军方向,可是都三天了,红柳河在哪里呢?”

    细封敏达地神色也凝重起来:“你是说我们走错路了?”

    “那倒未必,不过可能偏了些……”

    沈宸又抬头看了看正午的太阳,同时看了看那根临时插在地上当做日晷用的长枪,静静地沉思起来。

    细封敏达抬起头道:“需要骑兵扩大侦查范围么?”

    沈宸摇了摇头,认真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道:“扩大到二十里,不过要说明白,只要打探到土壤潮湿的地面便可以回来了,无须找到红柳河,只要发现土地由干黄变得有些湿气,立刻回来报我!”

    细封敏达点了点头,那白定兴飞身上马去了,沈宸站起身形。将手中树棍扔下,细封敏达诧异地问道:“不测算了?”

    沈宸回头看了看那根简易的日晷,苦笑道:“缺一样东西,得去请教大人。”

    细封敏达一愣:“缺什么?”

    “经纬度约数。”沈宸轻轻道。

    细封敏达自然不懂什么是经纬度什么是约数,沈宸却也不解释----事实上他也无可解释,虽然他对李文革的种种新学文深信不疑。李文革也还不敢贸然对他普及地球是个大圆球这样地地理学知识,在李文革看来,这是首先要与这个时代地数学家和地理学家沟通地事情,和军人们说这些,目前似乎还不到时候。

    也正因为如此,现在军中只有李文革一个人可以凭借着大体的感觉以及星辰地方向分布大约估算出部队的经纬度。

    沈宸求这个数据,是为了换算太阳正午时分地影子倾角。然后与头几天的倾角相互比对。以确定部队是否偏离了正确的行军方向。

    走到李文革歇息之处时,沈宸却发现这位大将军将亲兵都赶得远远的,一个人背着左手用右手在地上画圈,一面画圈一面口中喃喃自语。

    初时沈宸还以为这位大将军也发觉了行军路线有些诡异正在亲自测算,然而听了不到两句他便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李文革咬牙切齿正在念叨的那些话语和字眼与此次行军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半分干系。

    李大将军口中不住念叨地是:“……真他***不是男人,亲一下不敢,拉拉手都不敢么?亏你丫也号称是二十一世纪来的,真他娘地丢人……”

    “李大人要韩夫人出仕做官?”骆一娘惊讶地看着陈素,陈素不用如何试探就能知道这是真地惊讶。她苦笑着摇着头道:“这话是在庆州时候和我家官人说的。有高启正知州佐证,至今也不知大将军是真有此意还是与外子说笑话,惟其如此,才不能让人放心呢!”

    骆一娘抬头静静看着陈素,忍住笑轻轻道:“此举惊世骇俗,也难怪韩夫人困扰!”

    陈素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是将我韩陈两家放上炭盆烘烤。如今经过大将军两年来的霹雳手段。延州世家势力大衰,正是文官声势最盛之时。若是这个任命一出,韩家也好陈家也罢,立时便是延州文官的公敌,到时候不知多少人要视我们两家为眼中钉肉中刺。远的不说,东城如今就坐着一位相公,还有州府的秦布政,萧提刑,这些大人物无一不是正统的儒门弟子,被他们视为寇仇,韩陈两家,还有安稳日子过么?”

    骆一娘半晌无语,听着陈素的诉苦,不由得问道:“大人为何要做出如此措置呢?”

    陈素愣了愣:“妾身正是就此事来求教于罗姑娘的,罗姑娘怎么反问妾身?”

    骆一娘笑笑:“韩夫人说笑了,我一个蠢笨的女人,怎会懂得这种军国大事?难道不是韩夫人已经猜到了大人地用意,特来节度府求证地么?”

    陈素又是一愣,面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之色,半晌,她才缓缓道:“我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浅见识,只怕是妄测了大将军的心思,说出来的话,罗姑娘不要见怪才是!”

    骆一娘笑笑:“韩夫人但说无妨!”

    陈素静了静心,道:“自三代以降,女主临朝或许有之,女人做官,却是凤毛麟角,数千年也不过平阳昭公主一人而已,那还是神尧不曾做皇帝之时的权宜之计。大将军之所以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作此亘古未有之事,妾身以为是权谋手段而已。如今延州的世家势力被大将军打压得再无复往日威风权势,州府政务全都落在科制出仕的文官手中,李丞相在延州文官中威望卓著,除大将军之外,再无他人可以抗衡。在眼下大将军和李相公交情亲密地时候,这种局面虽然还无所谓,但是日后却难免在权位职责上有所冲突。世家既然视大将军为寇仇,大将军自然不能依靠世家来对抗文官们,但权力却不可一日无制衡,因此大将军异想天开。想要以妾身为延州判官,借此在韩陈两家与延州文官之间造成隔阂障碍,两边争权斗势,大将军才能居中做主,这是权谋之道,原本也无可厚非。只是,韩家和陈家在毫无所知地情况下便被卷入漩涡,大将军总也该给我们两家一个实在交待才是……”

    骆一娘轻轻笑了笑:“原来韩夫人已经将事情看得如此明白了,只是此事总要大人亲自来给韩夫人说清楚,妾身不过是个寄居节度府的弱女子,这种军国大事,恐怕无能为力呢!”

    陈素摇了摇头:“这只是小女子地揣测之词。且不说大将军不在府中。就是在,韩陈两家又怎能仅以此揣测之词来问罪于朝廷的节度使大将军?”

    骆一娘点了点头:“所以韩夫人便来这里见妾身,是想妾身在大人面前代为询问证实,以求得一个实在回话,是吧?”

    陈素点了点头:“不错,若是机缘适当,还望罗姑娘在大将军面前为韩陈两家代为美言。虽说权术之道,这原也是常理。然则无论韩家还是陈家,都实在不愿意卷进这种州府权势争斗中去,若是大将军能够收回成命。自然最好。若是大将军不肯,家父就不得不考虑将陈氏一门举族迁往关东,投靠妾身夫家了,相信大将军也不愿意看到此事发生吧?”

    骆一娘静静盯着陈素,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韩夫人----您真是过谦了,大人希望您判官延州,恐怕不是有意挑拨陈韩两家与延州文官之间的关系。我虽认识大人不久。然则在这桩事上,总觉得夫人是猜错了……”

    陈素抬起头。一对明眸望着一娘问道:“姑娘如何知道?”

    骆一娘摇了摇头:“不是知道,而是感觉……夫人说的那些,或许都是上位权势者的治人之道,不过小女子以为,大人是从来不想这些事情的,未必是大人不懂,而是----他不屑用这些手段……”

    陈素脸上一红,强自掩饰着道:“何以见得?”

    骆一娘道:“在汴京地时候……王相国曾经遣人刺杀伏击大人,那些刺客被大人捉住后,大人本来可以将那些人直接交给皇帝,要皇帝彻查此事……”

    “此事我知道,最后大将军将这些刺客交给了我家老公公,没有当廷揭穿王相国,反而借机上了一道请立储君的表章,将晋王推上了储位,最终废了王相公的相位……”陈素接过了话头。

    “然则这与此事又有何干系?”陈素皱起眉头问道。

    “大人用的,虽然也是阴谋,却是阴谋中的大道,王相国去位,不过是个意料之外的结果。大人举荐晋王入嗣,这件事情本身比宰相的拜废可大得多了。可以说,大人虽然釜底抽薪,却是用堂堂正正地手段让王相国自行避位外出,既不曾构陷于前,也不曾下石于后。因此妾身以为,权力平衡这种事情,大人未必不懂,但是这种事情在他眼中,实在是太小了,认识大人这许多时日,妾身旁地体会没有,有一点却是认定了的,大人,是个诸事都从大胸襟大天地去想去看的人,官府那些老爷们津津乐道的驭人之术,在大人眼中,实在是不屑一顾……”骆一娘的语气平静,眼角眉梢却全是笑意。

    陈素深吸了一口气:“那这件事情……”

    骆一娘淡淡扫了陈素一眼:“夫人聪明睿智,慧识明断,不要说大人,就是妾身,也觉得夫人不出仕为官有些可惜呢……”

    陈素默然。

    骆一娘轻轻笑笑:“其实在一起呆得日子久了方才觉出,大人实在是个与常人迥异的人……”

    陈素皱眉道:“此话怎讲?”

    骆一娘想了想:“虽然没有听起过任命夫人为判官的事情,不过大人闲聊的时候却曾经不断抱怨,抱怨延州人口稀少,产出低下。有一次大人提到此事时不由得感叹了一句,道若是阖州女子都能出门劳作耕种,则相当于州治人口增加了一倍,州治可用的人才也增加了一倍呢……”

    “啊----?”陈素大吃一惊,抬头望着骆一娘,满脸皆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骆一娘却仍然紧锁着眉头思索,口中喃喃自语:“大人口中有个新鲜词句形容此事,仿佛是……是……却是拗口得很……”

    骆一娘冥思苦想,陈素却早已惊得呆了,听一娘地话意,李文革竟似不止是想让自己一个人出仕做官,而是想要延州地女子和男人一样劳作经商出仕----这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一点吧?

    “对了,想起来了,大人说的是解放生产力……”骆一娘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第二十一章:银绥线(7)

    广顺三年五月的西北局势颇为扑朔迷离。实领延庆两州的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大将军在这个月里向盘踞在横山山系的定难军党项部落发动了大举攻伐。这一次八路军和折家军的北伐进军路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没有走出芦子关直扑青岭门而后长驱直进逼近统万城下的传统路线,而是舍近求远沿着无定河东出魏平关一举攻占了绥州辖境内的三个县,并且包围了州城,迫降了党项八大部落当中实力排名第二的野利家,数千步骑集结在定难军辖区的东南部,颇有点准备将这块拓跋家的脚跟肉生生撕扯下来吞进肚里的气势。

    夏州方向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做出应对,五月中旬某日,驻守青岭门的阿罗王所部一百帐骑兵只用了两昼夜的光景就南进百余里,迫近芦子关防线。主力部队全部抽调参加北伐,芦子关此刻只有一个暂编营,全营仅辖一个五十人的老兵队和三个由新兵蛋子组成的步兵都,无论是兵力水平还是战术水平都无法与阿罗王所部相比。

    然则阿罗王的突袭还是无功而返,倒不是因为这些杂牌军有多么强悍,实际上,阿罗王的部下们根本就没机会接近芦子关的关墙。

    十五个月的时间,李文革已经将原先那座破败无比形同虚设的残垣修葺成了真正的雄关漫道。如今的芦子关已经不仅仅是一道长长的关墙,而是一座建设在高原峡谷中东西宽约五十步南北长两百步的城镇,南北两面地城墙都已经修成了梯形向外凹出的样子。用不知什么材料混合筑成的城墙高达五丈,已经快接近统万城城墙的高度了。这些令阿罗王瞠目结舌的变化并不是最终致使这位无所畏惧的老人撤兵地根本原因,城墙虽然高大坚固,设计的古怪外形虽然阴险刁钻,但这些只有在进攻的军队迫近城墙的时候才会造成威胁。

    阿罗王根本没机会靠近城墙。

    城墙前面的黄土坡地被挖掘堆砌出了一个个高处地平面的小丘和一条条纵横弯曲的壕沟,五条道路穿插其中。但只有一条才是真正能够通行地,其余地道路上都挖有深达两丈的陷坑,坑底插着削得尖尖的木楔子,而小丘上布置了六座木质望楼,在靠近城墙内侧的壕沟后面,是两道木制拒马组成的防线,道路在这里被锁死。拒马的后面。则是两座材质与城墙相同的巨大碉楼。每座碉楼上都有一什兵驻守,每座碉楼上都布置了五具伏远弩,在那个高度上可以射杀任何一个敢于在阵地前冒头的敌军。两座碉楼拉成了一条直线,正好形成了梯形的长边,而梯形的两条腰及短边,则由城墙构成。

    这样地防御体系,不要说六百骑兵,就是上万军马开过来,在没有大型攻城工具地前提下都很难攻克。

    阿罗王在关前徘徊了两天,最终拆掉了最北面的两座望楼撤兵了事。

    不过这次出兵却也给延州方面造成了一定的恐慌。坐镇延州的厢兵指挥副使陆勋在接到警讯的当天夜里便率三百尚未完成新兵集训的补充兵乘坐新型的交通运输工具----厢式四轮马车赶赴芦子关坐镇。四轮马车投入使用不过一个半月时间。许多技术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由于炼铁技术不过关,马车下用来减震地弹簧都是采用浇筑技术制成,质量还不大过关,一夜地动员,坏掉抛锚的马车达十三辆之多。

    一夜折腾,延州军政方面地大员们都彻夜未眠。就连李彬也未得休息。好不容易等得诸事都理顺了,素来极修边幅的秦固毫无形象地打着哈欠告辞离去。满脸苦涩的转运主事文章揉着太阳穴去继续召集工匠修缮马车,李彬站在厅中送走了二人,正欲趁着没人伸个懒腰松松乏,却见按察主事萧涯离一脚迈了进来。

    李彬暗自苦笑一声,开口道:“天行又有撕掳不开的事情了?”

    萧涯离脸上却没有焦急神色,行礼之后道:“丞相,朝廷宣诏使臣的队伍在南门外,因州治戒严,被治安科的警察拦下了……”

    再次来在延州,王朴的心境与一年前已然大不相同。

    去年来的时候,他不过是澶州节度使记室,在钦差队伍中这身份连个妾都算不上,空有一个状元名头而已。

    然而此番他却已然官拜枢密副都承旨,正经八百的钦差宣诏使臣。

    这仅仅是起点,如今是晋王执政,少假以时日,入阁拜相不过等闲事罢了!

    一路的好心情,在延州南门外被顶了个不痛快。因为晋王行前交待,这份旨意越早送达延州越好,这个时候一定要安定住延州文武的心,因此此番他这位宣诏使一路上竟是昼夜兼程赶过来的。在其他州县还好说,一进延州州境,便被巡逻的地方团练盘查了三四次,等到了城门外,正好是半夜,城上的守卫军士说什么也不肯开城门,令这位涵养颇佳的状元公也不禁有些光火了。

    一直等到天光放亮,城上的守卫这才打开了城门,走出几个人来询问交涉,却还是不许入城。

    王朴一面等着,一面上下打量着这几个官兵。

    这些人身上穿着制式的袍子不假,不过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这些兵身上的袍子都是深黑色的,窄小的袖口是白色,头上戴的幞头也是全黑,只在最下面有一圈白,手中没有拿刀枪,却一人提着一根长短一致的铁棍。每个人的胸前都缝着三个字,全是天干数,都以“甲”字开头。后面的两个字却各自不同。

    “你们是八路军李节帅麾下么?”

    等着也是等着,王朴索性盘问起这些守城军士来。

    那个领头的军官一躬身:“大人误会了,咱们不是军中弟兄,几位袍泽还有在下,全是州治按察曹治安科辖下地巡官,学名叫做警察!”

    “警察……?”王朴皱着眉头缓缓念叨着这个新名词。

    那个巡官依旧不卑不亢地道:“正是。治安科警戒地方察知盗情,故此卑职们都叫做警察……”

    王朴含笑摇了摇头,这个李怀仁,新鲜花样总是层出不穷,就连站堂巡街未入流的衙役班头都改了“警察”这好听的名儿。

    少顷城门打开,李彬亲率延州文武臣僚出城迎接,口中连说节镇出兵州治戒严。为使团一行带来不便。屡屡致歉。王朴虽然名满天下,却也不好在李彬这加了使相衔的人面前拿大,谦逊了一番后率队入城。途中王朴留心观察,延州文官一系变动不大,秦固文章等人都随侍在后,只多出来一个面容丑陋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书生,他不认得那是延州府衙三驾马车之一的萧涯离,只当是李文革新提拔上来地人,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文革夺了州权。人事上有所更张也是情理之中事。他并不以为奇。不过对于秦固等人的新官衔,王朴倒是颇费了些心思琢磨。

    与文官系统不同,此番跟随李彬前来迎接的军方将领只有前些日子刚刚由枢密院加了五品游击将军散秩的周正裕一人。那道命令乃是王朴亲手草拟,因此不由得对他多看了几眼,去年来延州的时候王朴曾经见过周正裕,因此此番再见倒也寻常。

    在节度府宣读诏书,李彬以观察使身份代李文革跪接。诏书内容却也没有什么稀罕。平灭庆州兵乱,朝廷赏功。将李文革的加衔由检校太保升为检校太傅,卫府职务由右骁卫大将军升为右卫大将军,并诏命李文革兼知庆州军政,李彬也跟着沾光,检校司空的加衔晋为检校司徒。

    客客气气送走了王朴,府衙众人渐渐散去,李彬地神色却阴郁了下来。秦固看在眼中,却不说破,待众人**之后方才微笑着开言道:“怀仁检校太傅,众人皆欢欣,相公独向隅,却是为何?”

    李彬挥袖不悦道:“子固不要来气我,你当这道诏书是好事么?”

    秦固闻言一怔,正色道:“这是朝廷认可了怀仁出兵庆州地事情,难道不好么?”

    李彬叹息着摇头道:“虽然不知内情,但朝廷……是与怀仁生了嫌隙了……”

    秦固大惊:“相公何出此言?”

    李彬点着供在当厅的诏书道:“加太傅也好,右卫大将军也罢,都无非是寻常笼络之术罢了,可以不必理会。诏命怀仁兼知庆州军政事,这便是当道之人猜忌怀仁的铁证!”

    秦固更加不解:“这摆明是信任,怎会是猜忌?”

    李彬冷笑:“若真是信任,就不该仅仅是兼知庆州这么个差遣,而是直接给怀仁或者我加庆州刺史职事。这道诏书不像是当今天子的做派,貌似大度却暗藏狭隘,若我猜的不错,当是那位晋王的首尾了!”

    秦固沉吟半晌,问道:“相公的意思,这是晋王在向怀仁妥协?”

    李彬转回头叹道:“若你是执政,李怀仁一口吞下了庆州,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秦固想了半晌,不得要领,李彬道:“我是说,按照规制,该当如何处置?”

    秦固这一次没有再犹豫:“自然是嘉奖其功,然后另派刺史接管庆州!”

    李彬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是了,若我是宰相,必然如此办理。怀仁纵然不满,却也不能公然抗旨吞并庆州,除非他现在就想举旗造反。”

    秦固有些不以为然:“顾忌怀仁的情绪,也是自然之理,毕竟现在他领兵在前方为朝廷收西北。此时令他不快,总是不好的!”

    李彬点了点头:“若是当今天子,当然做如是想。那是个心胸开阔的厚道人,做事情痛快干脆。既然想笼络怀仁这个人。一个庆州舍了也就舍了,就算是怀仁主政,庆州也是大周王土。虽说用了权谋手段,却算不得猜忌!”

    秦固接话道:“如今诏书上仅仅让怀仁兼知庆州事,相公以为是晋王地缓兵之计?”

    李彬冷笑:“柴荣毕竟年轻,虽有城府。却短了气量见识,他留下这么一道伏笔,自以为高明,瞒得过怀仁,却瞒不过老夫!”

    秦固默然。

    李彬叹息道:“这个时候夺了怀仁庆州之权,非但朝野都要非议朝廷不厚道,便是论起实际。庆州诸部如今都已经归附八路军。新来地刺史知州,单身一人能在庆州翻起什么浪来?到时候怀仁只要一撤兵,稍稍用些手段,庆州再度糜烂不过是反掌之事。柴荣此番顺水推舟,是将这些事情思量清楚了的。刚刚登上储位,他不想令人指摘他做事寡恩,要留个好名声。这想法原本是好的,奈何心中这根刺总是不舒服,故此才留下后手,知州说到底不是正身。只要等到战事平息西北局面安定之时。只要正式任命一位刺史,庆州还不是朝廷掌中之物?”

    秦固苦笑:“这么斤斤计较……澶州也是素有贤名的人,当不至于如此狭隘吧?”

    李彬叹了口气:“这原也怨不得他,郭威是戎马半生靠着刀枪剑戟坐上皇位的马上天子,对怀仁这点地盘事业,是看不上眼的。柴荣无论威望还是德业都还不足,一旦登基。有怀仁这么大地一个藩镇卧在关中。他是绝睡不着觉地!”

    秦固摇头叹息:“这番算计虽然精到,毕竟没了格局器宇。况且朝廷如今拿庆州没办法,难道西北战局笃定之后,反倒能有办法了么?”

    李彬冷笑着眯起眼睛:“这里面地权谋手段,子固这等君子自然是想不到的!”

    秦固皱起眉头:“愿闻其详!”

    “人心!”李彬笃定地道,“关键还是人心,怀仁如今在延庆颇得人心,在朝中地名声也不坏,在天子那里的圣眷也还算优渥。这个时候来拿庆州的事情做文章,上上下下都不服,皇帝那里也未必肯认。因此现在只能承认怀仁暂领庆州军政,先落得个爱护边将维护藩镇地好名声,这是做给天下人看地,马虎不得。等到怀仁平灭了党项,那是绝大功劳,那时候分其权的机会便来了!”

    秦固的眉毛一下子立了起来,却听李彬毫不犹豫地继续说道:“一旦定难军事定,怀仁自然是要封赏的,到时候国公也好,太尉也罢,不要钱的头衔只管加便是了。然则偌大功劳,怀仁总是不好意思独吞的,延州上下,军伍将弁,具要有所封赏。学问就在这里!”

    秦固的脸色已然转为青白。

    李彬脸上带着淡淡地讥讽之色道:“到时候只要一道诏书,任命子固你为庆州刺史,怀仁好意思推却么?他若抗命,不仅朝野要说他不厚道,就是延州上下,难免都要暗怪他不够朋友了!内外交困之下,怀仁就算明知这是碗毒药,恐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吞下去了!”

    秦固倒吸着凉气接过了话头:“到时候新打下来的地盘最少有三四个州,朝廷再将沈宸、魏逊等人或封刺史或封节度,再将北面的州郡封给折家,怀仁创出来的这个局面,转瞬间便要四分五裂了!当真是二桃杀三士地毒计……”

    李彬淡淡笑着:“谁人没有向高之心,就是子固,难道没有独掌一郡施展手段地雄心?此计虽然简单,却是对着人心施展的,没有心机的武夫,怎是如此权谋的对手?”

    秦固点点头:“这是个死局,虽然看破,却无法应对!”

    李彬摇了摇头:“你如是想,柴荣却不会,这手段虽绝,他却并不知能否对怀仁奏效,因此此番才会派出王朴前来宣诏,为的便是再探延州的人心!”

    秦固揉着太阳穴道:“前方战事方酣,这位状元公却又来添乱,真真令人头痛!”

    李彬轻轻叹息了一声,缓缓合上双目,轻声道:“定难军之后,怀仁若不自立,这个死局,可是委实难破啊……”

第二十一章:银绥线(8)

    屋子里面弥漫着酸涩味道的酒香,拓跋彝殷一面把玩着手中的马刀一面听着面前衣衫褴褛满面菜色的家兵禀报绥州方面的敌情,脸上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动容。

    “……丁卢最后命我转告谟宁令,绥州城至多只能支撑十天,不求家主来救,只求为城中老幼青壮报此大仇----!”

    那传口讯的族兵撑着最后一口气将这句话说完,随即晕厥了过去。

    拓跋彝殷挥了挥手,两名侍从将这个族兵抬了下去救治。

    “老叔,如何?”拓跋彝殷转过头将目光投向刚刚从青岭门赶回来的阿罗王。

    阿罗王端着酒盏,猛地喝了一大口,随手将碗扔在了案子上,一面抹着花白胡子茬上的酒滴一面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在芦子关试探过,守军防守虽然严密,却不肯出关列阵,当是新兵无疑,青岭门方向近期内不会有敌情。”

    “避实击虚,围城打援,春秋先生,你们汉人的兵法,是这么说的吧?”拓跋彝殷将头转向褚微言。

    褚微言面前铺着一张布帛制成的山川河流图,他垂着头看着地图,并没有回答定难军节度使的问话,反而道:“光使君临行前始终对庆州的局面耿耿于怀,所谓避实击虚,并不算奇计,难只难在究竟何为实何为虚。表面上看起来,夏州是实,绥州是虚。李文革越过魏平关进攻绥州,虽然貌似高明,实则拉长了他的战线。随着战事向北发展,其粮秣补给线会越来越长,数百里横山此刻虽然可以视为屏障,但一旦李文革的军队越过绥州继续北上,这座屏障便会变成一道漏风的筛子,隔着横山,我军主力当可以自如调动,除非李文革将他那支数量不明地骑兵部署在横山以西。然则若如此,这支骑兵就变成了孤军深入的客军,我们可以随时随地选择时机和战场予以击破。”

    拓跋彝殷木然想了半晌:“你的意思是东线的局面其实不足虑,反倒是西面的安静不合常理?”

    褚微言抬起头,静静地道:“这不是卑职的意见,是光使君的意见,李文革拿下庆州,虽然表面上是为了平灭三族叛乱,但同时也使得夏州的南面和西面受到威胁。西面地契吴山纵横数百里。面积比横山还要广大。山势也更为险峻,虽然山间道路很少且多崎岖难行,但也正因其为此,我们的部族和骑兵很少注意这边,便是军中经验最为丰富的鹞子,也不曾深入契吴山探查过,形势地理都不熟悉。若是李文革取道西南以一支偏师来袭,除非其离开山区。否则我军很难提前发现敌军踪迹。”

    拓跋彝殷闭上了眼睛,缓缓道:“李文革总共能够有多少兵?在东线发动如此声势浩大的攻势,纵使西面留下了一支偏师。这支偏师总共能够有多少人?西线兵力多了,东线的兵力就要吃紧,西线的兵力少了,他又凭什么攻克统万城?”

    褚微言点了点头:“大帅说的是,卑职也一直在想这个事情。若东线的攻势是佯攻,彝林使君不会判断不出来。既然来人带来的是彝林使君地决死口信,那么东线地敌军兵力当确实是李文革的主力。还有那支骑兵。虽然不知道李文革从何处变出这样一支骑兵来。但既然这支兵他隐藏了这许久。自然是准备当做杀手锏来使的,这支骑兵出现在东线。似乎也确实证明了东线才是李文革的主攻方向。”

    阿罗王插嘴道:“我出兵试探芦子关,曾经有两支骑兵先后出现在横山东麓我军侧后,数量大约在两三百之间,负责打探敌情的鹞子未敢越过横山,因此不知道确切数目。”

    “老叔以为应当怎么办?”拓跋彝殷问道。

    阿罗王抬起头,眼神中稍显疲惫之色:“这个敌人很滑头,他的力量其实并不弱,但却不愿意和我们正面硬拼。现在夏州最棘手的并非是敌军在东线的攻势,而是我们地族兵分散在各地,未能收拢成拳头。如今统万城中除了两千八百精锐骑兵,还有不到七百人的细封家兵,若是举族动员,当可再得兵一千到两千,不过这些新兵守城或许还行,临阵而战恐怕不成!”

    拓跋彝殷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道:“全城的武库翻个干净,凑齐五千人地装具铠甲并不难。但是既便如此,能战的也还是那不足三千的精兵。绥州三大部族,费听家垮了,野利家降了,绥州城内我族被围住了五百多能战之兵。绥北银南的房当家虽然有将近五百能战之士,当此大兵压境之时,其部族长老们恐怕也不肯将这些兵全部都调往夏州。如今年我们能指望的,只有夏南的三家部族了。”

    拓跋彝殷点了点头:“第二枝金令箭已经发下去了,三族家兵三日内应该可以抵达统万城,多了不敢说,五千可战之兵,还是凑得出来的。兵有了,我们和谁作战呢?是否东进救援绥州?”

    阿罗王摇了摇头:“三十年前我们怎么打地,今天便应该怎么打。不能因为敌人人少就轻视敌人,事实已经证明,这个年轻地新敌人十分凶狠狡猾,稍不留神,我们就会被其削弱乃至吞并。”

    拓跋彝殷怔住了:“老叔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像三十年前一样,把分布在四州境内地八大部落所有的人丁和牲畜全都集中到统万城来,坚壁清野,然后躲在坚城之中等待敌人来进攻?”

    阿罗王点了点头,随即叹息:“这场战争一开始就应该这样打,可惜的是,这一次的敌人比三十年前的敌人聪明得太多了,他们没有给我们收拢部族地机会。如今房当、费听、野利三家是不可能收拢来的了。绥州的拓跋家部众命运也已经注定。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将剩余的三家部众和银州的拓跋家部众收拢来统万城。虽然晚了点,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拓跋彝殷皱起了眉头:“但是那样的话,我们会失去绥州和银州。”

    阿罗王看着自己的侄子:“难道我们还没有失去吗?”

    拓跋彝殷不解地摇了摇头:“东线地局面虽然紧张,房当家毕竟还在,李文革要想啃下绥州,至少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这已经是极限。他若贪心不足还要挥师北上夺取银州,那就是自寻死路。我军只要将兵力集结。可以自横山以西任意选择方位对李文革的粮道进行袭扰攻击。到时候李文革兵疲粮尽,还能玩出何等花样?”

    阿罗王缓缓摇头:“这一仗一开始,我们就已经失去银州和绥州了。你说的战法,当然是好战法,但是却未免一厢情愿了。第一,我们如今得不到横山东面的确切消息,敌人有多少兵,有多少骑兵,运粮路线是什么样子的。防区如何划分。这些全都不清楚。在容纳了野利家之后,李文革手上最少能够动员起六千到七千的兵力,而且其中至少有四千到五千是颇有战力的强兵。以这样的实力,控制绥州是很容易地,遮断横山也并不困难。我们集中兵力,虽然可以选择一点进行攻击查探,但很难在短时间内击溃或者歼灭敌军一部。李文革不会那么傻,他不会不管不顾北上银州。把屁股亮出来给我们踢地……”

    “若如此,银州岂不是保住了?老叔为何连银州也一并算丢了?”拓跋家族长十分不解地问道。

    阿罗王凝视着自己的侄子,轻轻道:“谟宁令。到了这个局面了,火山王还会继续做低眉顺眼的顺民吗?折掘家----会放过着个削弱我们的天赐良机吗?”

    拓跋彝殷腾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脚却一片冰冷,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全部凝固了……

    广顺三年五月二十四日,麟州城头。

    火山节度使兼麟州刺史杨弘信扯下了悬挂在敌楼之上的汉旗,随手将旗子掷落城下。那旗子飘飘荡荡。坠落在城外三千杨家虎贲脚下的尘埃中。

    一阵狂风吹来,吹得城头身形消瘦地杨弘信一阵摇摇欲坠。

    杨弘信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跟在他身边的弱冠少年,他的次子杨重勋上前一步,掏出一块白色丝帕递过去,杨弘信接过来捂住了嘴,随即撇开手。杨重勋看得清楚,雪白色地丝帕之上,一抹鲜红惊鸿一瞥便被父亲握在了手中。

    “阿爹,下去歇息吧,此处有孩儿呢!”杨重勋扶着重病中的父亲,满心酸楚地道。

    杨弘信摇了摇头,站稳了身形,一把推开了儿子,眼睛中闪动着神采,声音响亮地发令道:“将大周的旗帜升起来----”

    随着一阵密集而雄壮的军鼓声,后周的大旗缓缓升上城头……

    杨弘信站直了身躯,在城头上迎着猎猎北风,大声对城下的三千儿郎高喊道:“河曲杨弘信,今日在此立誓----”

    三军肃然----

    “麟州军民,河曲杨氏,自即日起归附周祚,自今而始,麟州戍士,再不向契丹虏夷让半寸之土,再不向太原刘氏纳一粒之黍----皇天厚土在上,若违此誓,譬如此指!”

    说话间,杨弘信已然抽出了佩刀,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家的左手斩了下去,只闻“笃”地一声响,这位病骨支离地麟州刺史左手食指已然随着先前的北汉旗子一道坠下城头!

    火山君----威武----

    三军齐齐呐喊----扶着父亲下了城头,杨重勋一面手忙脚乱地为父亲包扎着手上地伤口,一面满脸不以为然神色的责怪神色。

    杨弘信流的血并不多,好歹擦拭了一番,断指处便被包扎了起来。

    “老了,没有多少血可流了……”

    杨弘信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只是轻声自嘲。

    “阿爹,这种事情,本应儿子代劳的----”杨重勋终于忍不住开口埋怨道。

    杨弘信微笑着摇了摇头:“你是即将奔赴沙场之人,战场上少一根指头,便是少一分保命地机会。断指盟誓,这种事情,当然由你病入膏肓的老父亲来做才合适。毕竟我才是名正言顺的麟州之主。这些年反反复复折腾了多少回了,世人皆道杨信是反复无常之小人。谁又能体谅杨家这些年挣扎求存的苦楚?好在这样的事情。终于不用再做了……”

    杨重勋点了点头:“有折令公在延州策应,这一番南北合击,最少能销下李彝殷半条命去!”

    “半条命----?”杨弘信斜睨了一眼儿子,脸上的神色冷厉起来:“给定难军留下半条命,好要他们接着来胁迫麟州?”

    杨重勋笑笑:“打仗的事情,谁说得准!”

    杨弘信重重哼了一声:“你老父亲活不了多久了,去年那场大病本来便该撒手了,此后每一日,于你阿爹而言都是白赚的。你是要继领麟州地人。温恭谦和挡不住契丹人。你可要想好了。这幅担子,阿爹是再难担起来了,你若信心不足,我还不如将麟州直接托付给你折家三叔----”

    杨重勋脸色一黯:“阿爹,你和大兄之间,便不能转圜了么?”

    杨弘信重重咳嗽了几声,嘶哑虚弱地道:“连你也以为阿爹是天性凉薄不念父子之情的人么?”

    杨重勋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是轻轻为父亲捶着背。

    “说起攻伐战阵,你阿兄是不世出的人材,假以时日。便是折家老三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杨弘信淡淡述说着。

    “守卫麟州,本便需要这样的良将,两相比较,你这两年的长进虽然不小,比起你阿兄,却还差着一大截……”

    “正因为他是秉性才智天成,我才将他扔到了太原去。而不是你----”

    杨重勋捶背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杨弘信嘴角挂着一丝淡然的微笑:“我们此刻易帜归周。刘崇老匹夫岂能善罢甘休,若此刻在太原府做质子的不是重贵而是你。你能应付得了么?”

    杨重勋苦笑:“父亲一片苦心,儿子知道地,只是一家人两兄弟,分侍两朝身属敌国,这般事情未免凄惨了些吧?”

    杨弘信转过头看了自己地儿子良久,神情极为认真地道:“天下纷乱了近百年了,如今大河以北乃是周汉争雄,我们附周,你大兄留汉。若周得天下,我们杨家自然不必说,若是北汉突然振奋,死虎翻身灭了郭周,那时候我们杨家的血脉宗续谁来延续?”

    杨重勋大吃了一惊:“阿爹----”

    杨弘信闭上了眼睛:“世上的事情,千变万化,谁说的清楚?若没有多一手准备,奈杨家何?”

    杨重贵迟疑地问道:“父亲这番道理,,为何不肯对大兄明言?”

    杨弘信依旧闭着眼睛:“只有对你这不开窍的,阿爹才需要明言。这层干系,你还道你那位兄长不知道?还要听我明言?”

    杨重贵大惑不解:“那大兄为何不肯体谅父亲,甚至割发送来麟州,要与父亲断绝亲情?”

    杨弘信丝毫不以为意:“那又如何?他是我生出来的,血缘之亲,说割断便割断了?你那位大兄,素来心高气傲,其实他万事都明白,只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说着,杨弘信睁开了眼睛,冲着东南方向瞥了一眼,无奈地轻声道:“这样也好……”

    广顺三年五月二十四,北汉麟州刺史杨信在城头易帜,向天下宣布脱离北汉归附汴梁周室。五月二十五,后周永安军节度使折德率马步军三千人抵达麟州,折扬两家合兵会师。

    五月二十八日,杨家的骑兵出现在窟野河南岸,两座浮桥在河面上架了起来。

    五月二十九,五千多步骑组成的折扬联军渡过窟野河,当日攻占银城县,将银城县内留守地两百拓跋家兵全部斩首。

    六月一日,麟州衙内指挥使杨重勋所部渡过言水河,兵临开光城下。

    六月二日,开光守军弃城而出,携带大量人口牛羊南撤,在城南十五里遭杨家骑兵袭击,死伤颇重,开光县城被杨重勋占领。

    六月六日,折家步兵沿着古长城饶过茹卢水上游,出现在真乡县境内。

    真乡县乃是银州州城以北最后一座县城,真乡若失,银州北部就再无屏障。

    从五月初五到六月初六这短短一个月内,永安军、火山军和关北军八路军从南北两线对定难军发起大规模攻势。尽管地处横山之西的夏州和宥州依然保持着宁静,但东面的银州和绥州却大半沦陷,总兵力达到一万五千人三家联军掠州过县,银绥一线,已被战火染红……

第二十二章:统万城的火光(1)

    低矮的院墙,窄小的街道,还有那些被不到三百斤的石弹无差别攻击轻易砸塌的土木结构建筑,这便是折御卿和魏逊在上县街头看到的景象至于那些面有菜色神情疲惫而惶恐的拓跋家牧民及奴隶们,在关北联军的枪刃面前瑟瑟发抖,丝毫看不出这曾经是一个令芦子关以南的汉人军民深深畏惧的彪悍种族。

    对上县的攻略行动在围城十八天后终于开始,过程和结果都没有任何悬念。连续被折腾了十八天的守城族兵对关北军在城外制造出的任何响动都已经无动于衷了,并非是他们丧失了警惕性,而是旷日持久的疲劳战术已经令这些士兵失去了反应的本能,在城外的六架抛石机开始向城内抛掷石块的时候,尽管拓跋彝林和一些意志坚强的军官贵族们仍然在极尽所能驱使士兵们上城头作战,但结果却收效甚微,那些被硬生生赶上城墙的士兵一上城便怀抱武器靠着墙边呼呼大睡,对不断呼啸着飞跃头顶的巨石毫不理会。

    在这种情况下,康石头所率领的突击分队五十名八路军老兵在突上城头之前几乎没有任何损失,直到他们登城之后,守卫的士兵们才从睡梦中醒来并毫无章法各自为战地对突击队展开反击,尽管这些疲惫的拓跋家战士依然悍勇,但散乱的建制却令他们很难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康石头所部在经过短暂的肉搏战之后终于在城头占据了一个边角阵地,凭借着这个阵地,在突击队员的掩护下,八路军三个步兵都和折家军一个营的兵力凭借云梯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内登上了城头,并迅速控制了西南两面的城墙。

    经过短暂地作战,登城部队迅速将驻守城墙的拓跋家族兵击溃。将上县北西南三面的城门控制在了手中。

    到太阳升上头顶的时候,三面城门同时打开,折家军三个营分别在八路军三个骑兵都的掩护下自三面城门冲入城中,与在城内负隅顽抗地敌军展开“巷战”,绥州战役至此进入了尾声。

    到折御卿和魏逊入城的时候。监军军官们还在忙于清点战果及缴获清单。为了防止城内的敌军趁着己方松懈进行反扑,折御卿进城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颁布戒严令,所有党项牧民和汉人奴隶都必须逐个进行登记和排查,直到确认这些人对大军安全并无威胁。

    原本依照折家军地规矩。打破这样的异族城池,最简单有效的防止敌军反扑的办法便是屠城。不过在八路军中参赞了一年的军务,折御卿对这支新型军队的军纪和规矩已经有了基本了解,尽管心中不以为然,还是按照魏逊的建议采取了这种相对比较费力的方式来绥靖城内治安。两个人在城内原先拓跋彝林作为刺史府地一栋建筑物内建立了临时中军,一道道命令从这里发往城内各个区域,在此同时,城外作为预备队待命的一个八路军步兵营始终未曾解除戒备状态。这是为防万一的部署。

    “斩首两百三十二级,其中两级是拓跋彝林和拓跋光启,已经验明无误!”魏逊面色平静地拿着一页白笺对折御卿说道。

    折御卿长长松了一口气,最悬心的事情放下了。他地注意力便转向了战果方面:“俘虏和缴获呢?”

    魏逊面无表情地拈起了下面一张纸,淡淡道:“三千八百张要吃饭的嘴,还有三只羊,这是全部!”

    折御卿悚然动容。随即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为了打绥州,我们几乎消耗掉了去年冬天一半的粮草储备,却只得到三只羊,还额外背上了三千八百张嘴的大包袱。这一仗打得实在是不值得。”

    魏逊撇撇嘴,没有搭茬。

    战争并不以一城一地之得失而论胜负,这是六韬馆战略课程地开篇第一讲,魏逊虽然是监军长官。这一节却也是旁听过的。

    一个虞侯军官快步走了进来。又快步走了出去,留下了一管简单的竹筒。

    折御卿打开竹筒。倒出里面的硝制羊皮,静静看完,抬起头来,叹息着道:“横山以西仍然没有异动,叶吉请示将搜索范围向西北再扩大五十里,杨统制统领的三个骑兵都两个步兵营已经在大山里埋伏了一天两夜,兵力已疲,该将他们调回来了。”

    魏逊低头依次看着手中的纸卷,声调平静地道:“军务指挥上的事情,你既然检校了全权,做主便是,需要副署命令地,我自会副署。”

    折御卿摇头苦笑,他虽然被李文革临时赋予了指挥八路军地全权,然而就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不过是看在折从阮的面子上。此次北伐,李文革真正最为关切地并不是对绥州和银州的支线攻略,而是对夏州统万城的西线奔袭,因此尽管此刻绥州一线已经集结了八路军和折家军全部的精锐兵力,但却并不是真正的主攻方向。

    李文革曾经率先向折御卿透露自己的战略意图,却在最后关头将沈宸从延州调往庆州方向,而将八路军上下的兵马指挥大权交给了折御卿。

    这不是器重,这恰恰是不放

    并非是不放心折御卿的忠诚,而是不放心他的能力。

    这令折御卿心中深感无奈,他也不明白沈宸这个出身贫贱平素话语也并不多甚至年龄也并不比自己大得太多的家伙究竟哪里比自己强。

    尽管如此,兵权在手的感觉确实不错,折御卿觉得自己无可抱怨,李文革能够将自己麾下的全部精兵都交给他这个外人统领,这份器量和大度也曾令折家上下委实感慨了一阵子。

    只有折御卿自己知道,那不是器量,而是自信。

    直到沈宸向自己移交兵权印信之后,折御卿才发现,八路军的指挥体制。完全不同于当世任何一家藩镇私兵,与朝廷禁军也迥然相异。

    一如李文革托付兵权的大胆,折御卿发现自己这个叫做魏逊的搭档也真跋扈得直白。

    折御卿有权调动延安团和肤施团,有权调动保安骑兵团,甚至连延州的地方团练也有权指挥调动。却无权调动时时刻刻守卫在八路军指挥机关周围负责中军警卫地亲兵营,这支只有三百多人的兵队直属于八路军都监军司,只接受魏逊的命令。

    手握雄兵百万,门外站岗的却是自己指挥不动的人。折御卿怎能不摇头苦笑。

    不仅仅是亲兵营这么简单。

    中军地设置地点是由折御卿选定的,但是全程的警卫工作却都由魏逊安排,就连岗哨的设置都是魏逊亲自布置,每晚中军地通行口令也是魏逊亲自设定,绝不假借于旁人。

    令折御卿感到可怕的是,这种情况并不仅仅发生在自己的中军,在队都一级的基本编制上,都存在着类似的制约机制。

    若是这些监军军官要发动一场针对军事主官的兵变。折御卿相信成功率基本上在八成以上。

    只是在战时体制下,作战部队不接受任何并非出自军事指挥首长的命令,军事首长的命令必须由虞侯司地传令兵进行传达,而这些传令兵。则多由军事长官随即任命,一般而言,每逢战时,军事首长会根据日期制定一套传令规则。这套规则监军部门不得过问。比如现在折御卿通过都虞侯曹下发的每一道命令的末尾都会写有三个汉字,第一个字是天干,第二个字是地支,第三个字是五行;这三个字加上每个传令兵随身携带的令牌,军事主官才能够接受命令调动部队。

    除此之外,夜间宿营地时候中军和各营级以上部队驻地之间每隔一个时辰会吹奏一次平安号,这个平安号的音调有时候只是一长一短两个音。有时候却多达五到六个音。完全由军事首长随即决定,能够知晓这项军事机密的只有各部队营级以上主官。魏逊贵为八路军的总监军官,稳坐军中第四把交椅,却也无权过问此事。

    这些相互制约地制度并非完全没有漏洞,然而在目前阶段,李文革在军中的威望如日中天,无论是指挥系统还是监军系统,都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向这一制度发起挑战,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项制度会渐渐被腐蚀失效,不过即使聪慧如折御卿,也认为那一天最早恐怕也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李文革自己就是军阀,却在军中防微杜渐,严防军阀的产生,这一点其实相当可笑,特别是八路军目前的规模和底盘都还很小,用这么一套复杂而严格地制度来统御,令折御卿颇有牛刀杀鸡之感。

    若李文革做了宰相或者枢密使,再来在禁军中推行这种改革,也还算名至实归。

    如今地李文革,虽然名声鹊起,距离中枢大权却还遥远得很。

    折御卿叹息了一声,将这些思绪从自己的脑海中赶了出去,转过头对魏逊道:“若不是打下了庆州,缴获了许多军需物资,这一仗打到此刻也就算打到头了。继续打下去,拓跋家固然不好受,我们自己地困难却要更多些!”

    魏逊看了看折御卿,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你在六韬馆只磨了一个月的枪,功夫全都花在了战术课程上,战略课程最初的几堂课全都缺勤,用大人的话讲,这便是格局不够了!”

    折御卿皱了皱眉头:“此话怎讲?”

    魏逊放下手中的纸卷,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折御卿身边,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六韬馆文韬院战略选修课的第一讲开宗明义,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则是民生经济的直接体现。换句话说,打仗的最终目的,便是为了赚取钱粮、人口和地盘,一切对于军队而言有利可图的战争都是目标确定的战争,相反,则都是不必要的战争!”

    “一句话,打仗就要计算利益得失。不会计算利益得失地将帅,就是不合格的将帅!”

    这句话刺得折御卿脸颊发热,他忍不住争辩道:“这堂课我虽未听,道理却也是明白的,否则怎会有此感慨?”

    魏逊冷笑:“光明白道理不顶用。没有解决手段,光会说说能改变大局么?”

    见折御卿还是不服,这位检校都监军使垂头想了想,缓缓开口道:“便以眼前局势为例子。仗打到这个份上,若是不顾忌西线的局面,大约你就要下令撤兵了吧?留下两个营左右的兵力守地盘,大队拉回去休整,将绥州作为一个兵学上地突出部,或者按照大人的话讲叫做战略缓冲地带,未来与拓跋家在这一地带进行反复拉锯,是否?”

    折御卿道:“不然。家父已经联合了杨家的兵马,不日将下银州,只要银绥联成一线,拓跋家就无能为力了!”

    魏逊摇了摇头:“打仗的事情我不大懂。却也知道要看大势,我们突然出兵,各方均措手不及,这才得以从容用兵。若是按照你地法子。南北两面均要在银绥一带驻扎兵力,我们还好一点,令尊和杨火山岂能轻松?只要拖过夏天,契丹和北汉能够坐视折杨两家打通了银绥而无动于衷?”

    折御卿语塞,尽管仍不服气,却也知道魏逊所说乃是大实话。战争拖下去,延州方面短时间内或许还感受不到压力。但是府州和麟州却决然无法长时间维系两面作战的格局。一旦契丹和北汉动手。北路军必然会撤军回援,银州即便拿下。最终也会被拓跋家兵不血刃拿回去。

    直到此刻,折御卿才醒悟,李文革为何对自己的方略感到失望。

    现在的八路军和折杨两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折杨两家撤兵,拓跋家就能够腾出手来,用尽全力与关北军争夺绥州,那时候前线的战事就打成胶着战了,拓跋家骑兵多于关北军,机动能力较强,自然大占便宜。

    魏逊继续说道:“其实这种仗还有另外一种打法,只不过你不会而已!”

    折御卿抬起头,却见这位监军大佬老神在在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延州方面,第一个士子营已经组建完成,总共有大约八十多名读过书在州县衙门历练过地方政务的年轻人,大约这一两天就要登船上路,五日之内就能抵达绥州。在大人正式任命绥州知州之前,监军使司将会组建起一个兵政使司衙门,我兼任正使,代署绥州军政事务。六韬馆最新肄业的四十名学员将抽调十二人跟随士子营北上,他们将负责在绥州境内组织团练防务……”

    “仓促组建团练,武器装备训练都跟不上,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折御卿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天下从来没有天生的精兵强将!”魏逊略带讥刺地道,“所谓精兵强将,都是打出来地!不历练怎能知谁是人才谁是废物?乌合之众再弱,总好过没有,这些乌合之众打不了硬仗,哪怕用作耳目也是好的,我们的斥候骑兵都是宝贝,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城中三千八百多人,只有一千五百多人是党项人,其余两千多人都是汉人奴隶,这些人不用关饷,只要给口饱饭吃就会给你干活卖命。无论是开垦荒地屯田还是开辟牧场绥靖治安,只要用起来,这些人就不再是包袱,而是助力,是兵马,是钱粮,是盔甲武器,是一切对我们有力对敌人不利地物事!”

    折御卿听得目瞪口呆,魏逊轻轻摇着头:“打下一个地方不仅仅是几场白刃冲锋那么简单,否则得而复失,还不如不打!能攻更要能守,要化无为有,化敌为我,化客为主,打仗打的不仅仅是军事,天时地利人和,靠等是等不来的,攻克城池是一回事,接收城池,控制城池,利用城池,这是另外一回事!”

    折御卿已然听得目瞪口呆,痴痴呆呆问道:“这做得到么?”

    魏逊淡淡一笑:“大人说过,天下事原本便没有做不到的,只有做和不做地区分!做了总比不做好,做了纵然未必能够一定能有效果,不做却是一定永远不会有效果的!我们既然出兵攻打定难军,那便是你死我活之战,这种仗就是要争天时、争地利,争人和,无所不争!”

    他顿了顿,笑道:“这个道理,大人明白,老沈那个焖嘴葫芦明白,我这外行人也明白,只是你不明白而已!”

第二十二章:统万城的火光(2)

第二十二章:统万城的火光(3)

    “都打叠起精神来,你们虽不是鹞子,却也是族中数得出的勇士,你们的父辈将你们送到统万城来,便意味着你们在他们的眼中是足以代表家族荣誉和武勇的战士,他们相信你们不会辱没祖上的荣光和骄傲。可是老头子告诉你们,要想不辜负他们的期许,不仅仅是上阵杀敌那么简单。你们要能吃常人吃不了的苦,要能做常人做不了的事情。大军远离,统万城如今需要你们来守卫,自从赫连可汗筑成此城以来,她还从未被攻陷过,无论敌人有多么强大,从来都不曾有人自外部攻破过他。三百年前,有一个叫做梁师都的胆小鬼,在敌人面前吓破了胆,将这座天下坚城拱手让人,你们是这样的胆小鬼么?”

    阿罗王老迈的身躯在城墙上走动着,一面走一面扯着嗓子向着城上的守军高喊,此刻这位老人的身上似乎看不到丝毫岁月的痕迹,那花白的胡须也似乎只能给他增添几许威势,目光所及之处,哪怕是最瘦小的士兵也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脯,谁也不愿在这传奇般的老人面前被看轻了去。

    “敌人会夜间攻城么?”

    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

    阿罗王站住了脚步,转过脸去望着那个声音传来的位置,冷厉的目光在那个年轻战士的身上打了个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拓跋光序----”

    “是彝平家的三崽子啊……”阿罗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和的笑容。

    “当年你爹跟着我守青岭门的时候,比你如今的岁数还要小,不过,他可没有你这么好问饶舌!”

    拓跋光序惭愧地垂下了头,不料却听阿罗王道:“年轻人想得多些不是坏事,多用脑子才能多打胜仗。只凭力气大是成不了真正地勇士的。你不错,比你爹强!”

    拓跋光序诧异地抬起头,却听阿罗王道:“若是寻常敌人,夜间不必守城,汉人的兵夜间都是瞎子,不点火把走不了路。若是点着火把,我们在城墙上,十里之外就能看到他们。”

    他顿了顿,道:“可是。此番来袭的不是寻常敌军。是去年曾经劫掠过银州的恶贼李文革,这贼子的兵都是悍兵,不但敢于摸着黑行路,还敢摸着黑攻城,银州便是这么丢掉的。虽说我夏州比之银州坚固许多,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贼人有胆夜间攻城,难道我们没胆子夜间守城吗?”

    正说着。一个枢铭大步沿着宽阔的城墙走了过来。

    阿罗王一眼认出他是北面城墙的守将,心中一惊,厉声问道:“你怎敢擅离职守?”

    那枢铭却并不害怕,行了礼道:“叔祖,北城外有动静,十分诡异,夜间我们不敢开城门查验。特来禀报叔祖。”

    阿罗王一愣,有些不能置信地问道:“北面?”

    “是北面!”那枢铭苦笑着答道。

    此番城中精锐全都被拓跋彝殷带走,阿罗王手上只剩下了八百多临时征集来地族兵。这些兵编成了五个枢铭,其中两个放在南城。一个放在北城,监管东西两面地城墙巡视,还有两个枢铭放在城中,监视看管那些随时可能作乱的细封家族人。

    阿罗王这个部署十分正常,李文革的基地毕竟在南面,他从南面的平原出来攻击夏州是最理所当然的。事实上,阿罗王并不认为李文革会直接来攻击统万城。李文革手上顶天也就只有一千兵。最大的可能和最稳妥的用兵便是抄掠夏州南部地几个族群聚集区,统万城的预警时间虽然很短。却也不至于措手不及。反过来,若是李文革绕道从北面进攻统万城,不仅仅要在契吴山区爬上数百里路程,还要先后两次渡过无定河,绕这么远的路,还要渡河,士兵的体力早已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如何还能攻城厮杀?

    但是偏偏就是在北面出现了诡异的动静。

    阿罗王站在城头上,侧耳倾听着城下的动静。

    有很多人的呼吸声,阿罗王判断城下起码有一百人才能发出如此规模地喘息声。

    然后就是----金属物体和地面接触的声响。

    是大批金属物体和地面接触的声响。

    有敌人在城外,这是已经可以确定的了,自己人完全没有什么必要悄悄潜到城下来。

    夜间为了防止暴露目标,城头上并没有点起灯笼火把,守城地族兵基本上是在黯淡的月色下凭借着记忆在城墙上活动。

    这时候点起火把,无疑会成为敌军的靶子。

    但是阿罗王没有犹豫,他需要弄明白城外的敌军究竟在搞什么鬼。

    在他的命令下,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浸透了油脂的球状物体在城头上被点燃,然后被迅速扔下了城头。

    躲在敌楼后地阿罗王冷冷注视着城墙下,那火球画出了一个弧形,掉落在城下,照亮了几个正在佝偻着身子手持某种工具进行某种动作地士兵的身形。

    城头地拓跋家箭手早就张满了弓,但是没有命令,他们并没有向这些暴露出来的目标进行放箭。

    阿罗王的眼睛眯缝了起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两道黑影自黑暗中扑了上来,手中似乎端着什么东西,高高扬起,一阵黑雾过后,火球熄灭了,城下再度陷入黑暗中。

    就在那一刹那,城头的箭手手上一紧,险些放箭。

    一片黑暗中,城上的士兵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阿罗王的方向,等待他发出命令。

    然而阿罗王却没有动。

    刚才那一刹那,许多人都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阿罗王却明白。

    是土!

    城下的敌军用早就准备好的土篓在最短时间内扑灭了火球的火。

    阿罗王沉吟了片刻,用手指了指城墙地两角。

    那带队的枢铭会意。立刻走下敌楼去布置。

    不多时,两个同样的火球在东面和西面同时被点燃。

    就在此时,只听城下“嗖”的一声响,四枚弩箭斜着飞上城头,将东面那个叉着火球正要扔下去的士兵硬生生钉了回来,火球落在了城头上,引发了一阵小混乱。

    东面的火球落了下去,这一次,火球的落点附近再没有准备好的土篓扑上来了。

    一个身影飞快地向坠落在城下的火球奔去。这一次没等阿罗王发令。城上怒火满腔地箭手就松动弓弦发出了箭矢。

    城头距城下有九丈高,那个身影距离城墙不过一丈地距离,并不容易射中,然而五箭齐射,还是有两支箭射中了,那个身影一歪,歪倒在了城下。身体还在缓缓朝着火球方向移动,城头上射完箭的箭手正在重新拔箭瞄准补射的当口,城下的反击到了。

    “嗖----”四支弩箭自正北方向以一个很小的倾斜角度射了上来,没有射死人,却有一支弩箭射穿了正中央那名箭手伸直握弓的手臂。那个箭手当即弃弓,踉踉跄跄退了下去。

    另外四名箭手顿时精神大振,几乎同时将弓箭瞄准了刚才射来弩箭的方向。弦声数响,四枝箭射了下去。

    远处没有任何响声,显然这四枝箭全部落空了。

    火球距离这边距离太远,那点光无法完全照亮城外地战场。

    东面那个蠕动的身躯终于接近了火球。一阵阵黑雾开始围绕着火球升腾,那是那个士兵在用手一把把抓土灭火。

    弓箭手还要攻击那个顽强的士兵,阿罗王摆了摆手,制止了弓箭手的后续动作。

    城下火球的火势正在一点一点变小,阿罗王的脸上却产生了一丝困惑。

    趁着刚才这阵混乱,阿罗王已经看清了城门前的态势。

    几十名衣衫褴褛却披挂着步兵甲地延州士兵正在挥舞着一个个模样怪异的锹状工具在城门前卖力地挖掘着,在他们的两侧。沿着城墙。有几十名敌军士兵手中拿着木枪在警戒。

    在微光中,那些挖掘工具头部泛出金属光泽。应该是铁锹。

    阿罗王这辈子没见过工兵铲,能理解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了。

    虽然说看清楚了,阿罗王却更加困惑了。

    敌军在干什么?

    在这个时代的攻城战法中,倒是不排除挖掘城墙这一条,但那绝不是指统万城这种坚固厚实高大地城池,要想在统万城的城墙上挖开一个缺口,没有上万人同时作业是不可能的,即便李文革有这么多人手,他也绝配不起上万把铁锹。在这个时代,铁器极度珍贵,上万把铁锹的铁足够武装起两到三万步兵。

    更何况敌军挖掘的并不是城墙,而是城门前的地面。

    难道敌军是想在城门下挖掘出一条可以冲进来的通道?

    和挖城墙相比,这倒是个相对可能性大些地选项。

    然而除非城内全是死人,否则这个战法毫无用处。

    守军怎么可能眼看着敌军挖掘地道而无动于衷?城门内只要部署上一百人,挖掘地道地这些士兵一旦挖到城门下面就相当于把自己送进了鬼门关。

    挖地道也不应该这么明目张胆啊……

    起码应该从距城墙百步之外开始挖起,那样不但更加安全,也更加利于保密。

    像现在这样挖掘,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这么挖,挖到城门下已经是极限了,再挖下去就是送命,那些士兵不可能不明白。

    明知是送命的差事,还会有士兵去执行吗?

    这位党项老将地困惑还不仅如此。

    敌军是何时渡过无定河的?若是在白日间,己方的斥候不会看不见,若是在夜间,李文革再怎么神通广大,如何能够将一支足够数目的军队在不举火把地情况下从北岸渡到南案来呢?

    无定河的水是比之前浅了许多。人站在河里勉强可以露出头来。

    但是这样也并不等于可以不举火把涉渡啊。

    黑灯瞎火的,又没有船,向来不习水性的旱鸭子们想要泅渡游过来?

    那是痴人说梦……

    统万城北七里外无定河渡

    原本被系在南岸的三十多支大小船只此刻一字排开横在了河面上,船上面已经铺上了木板,每块木板的两段各站了一名士兵,在这条由船、木板和人搭成的浮桥上,源源不断的八路军士兵正成单列纵队缓缓渡河。头上只有朦胧的月色和点点地星光,士兵们走得跌跌撞撞,不时有人失足跌跤。站在两侧地士兵这时便会适时拉上一把。保证过河的纵队通道不被堵塞。

    其实就是掉下河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若是在白日间。拓跋家的斥候们看到了这般景象一定会极为惊讶。

    那一艘艘船只组成的浮桥,并不是漂浮在河面上的。那些船只的底部,都是扎扎实实搁浅在河底的淤泥之上地。浮桥下面,已经是无定河的河底了。

    也就是说,此刻若有士兵掉下河,只要他支起胳膊,就不会淹死。河水的深度现在充其量也就没过脚面。连小腿肚子都到不了。

    这么浅的河,淹不死任何人。

    李文革站在河的北岸,耳中倾听着部队杂沓的脚步声和战士们粗重的呼吸声,眼中神色平静。

    “大人,过河吧!”一脸疲惫神色地沈宸走了过来。

    “所谓半渡而击之,指的就是这时候吧?”李文革答非所问地道。

    “兵法上说的半渡而击之,是只能在白日施展的战法。趁敌军以行军队列过河,首尾不能相顾,军令传达不畅地空当发动攻击,进一步打散敌军的指挥建制。将强敌变成失去指挥的乌合之众,然后各个击破。这种仗只能白日打,否则不要说打散敌军建制,暗夜野战,兵力规模多达千人,自己不乱就谢天谢地了!”沈宸不以为然地反驳着自己的统帅。

    李文革轻轻一笑,没有接过话头。

    “况且桂芝的骑兵全都部署在东北方面了。若有敌军接近。我们可提前两到三个时辰得知敌情,有足够的时间收拢部队列阵。夜间混乱。兵越多越麻烦,敌军两三千骑兵,很可能被可以用军号相互联络呼应的我军两百骑兵弄个人仰马翻建制混乱。拓跋彝殷就是再自信,这种仗也还是不敢打地。”

    李文革看了一眼南岸,道:“刚才统万城方向似乎有动静?”

    沈宸不以为然地道:“大摇大摆去挖人家地城门,除非守军都是死人,否则被发现是必然的事情!”

    李文革叹息了一声:“细封手中只有一百多人,万一守军出城夜战,就麻烦了!”

    沈宸面无表情地道:“打这么大地仗,冒点险也是应该的。不过若我是守军,黑夜中不知虚实,是万万不肯贸然打开城门的,那是敌人最希望的事情。”

    李文革苦笑:“这个险冒的可是不小,若是一旦失败,不要说我们只能绕统万城而过,最要命的是那些东西一共只有这么点,细封全都带了去,连点后手都没有。那东西可是攻城利器,一旦落到敌人手里,恐怕日后我们便有难了!”

    沈宸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打仗打得终归还是人,那东西虽然神妙,终归不过是死物,吓唬吓唬人还行,若是打仗全要依靠那东西,这世上还有所谓的名将吗?”李文革回过身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我知道你不相信,不过终有一日,那东西会终结所谓的名将时代的。”

    沈宸呆了一呆:“终结名将的时代?”

    李文革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唯武器论者,我也相信,武器再犀利,也终归要人来使用,人才是武器的灵魂。不过你不会懂的,那东西的威力,现在你们还远远看不到,等你们能看到的时候,恐怕你们心中对所谓名将的认知,就要彻底改写了……”

    他顿了顿,认真地道:“未来的时代,谁能用好那东西,谁就是名将;这个时代的所谓名将,在那东西面前,很快就不再是名将了……”

第二十二章:统万城的火光(4)

    夜色下的挖掘工程仍旧在进行,统万城上的阿罗王仍旧在犹疑之中。

    统万城的建筑虽然坚固,却并未能超越时代。赫连勃勃的雄心并没有足够的科技文明水平与之相匹配,因此统万城的结构仍然是冷兵器时代城防的典型结构,即采取四面瓮城结构,突出城墙的瓮城城门附近成为射击死角,躲在城门洞内挖掘不辍的八路军士兵基本上可以免于受到来自两侧的弓箭伤害。随着时间的推移,城门前的地面渐渐被掘开,堆积在两侧的泥土越来越高,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掩体,将进行挖掘的士兵身形尽数隐去,党项兵现在即使扔下火球,也很难再看清楚城门下的敌军了。

    目前对聚集在城门前的这些敌军最有力的打击手段就是城内步兵的反冲击,这就要求阿罗王必须下定决心打开北面瓮城的两道城门放步兵出城。

    当然也有比较好的办法,瓮城的南门先打开,将步兵集结在瓮城里,然后关闭南门,打开北门,步兵冲出去与敌军肉搏。

    只是茫茫的夜色始终困扰着阿罗王的判断,夜间开城门乃是兵家大忌,谁也说不准八路军究竟是否在城门附近埋伏了足够的攻城兵力。在夜色下打开城门,阿罗王必须冒极大风险。

    理论上讲只要瓮城的南门关死,即便北门被突破,敌军进入瓮城,也不过是进入了一个四面受敌的死地罢了。

    但是麻烦就在于夜间作战,城头上的守军只能给城下的敌军以无差别覆盖性杀伤,一旦敌我两军混战在一起,基本上城头的远程武器在杀伤自己人上和杀伤敌军的几率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出城作战地己方步兵将得不到城头的任何支援。

    这些也还罢了,最让阿罗王觉得难于决断的。便是八路军地战略意图究竟何在。

    在前些天的会议上,尽管对于敌军的意图在定难军高层内部存在分歧,但比较一致的意见是李文革不会幻想依靠一千偏师强攻统万城。顶多做一下骚扰性的攻击,诱使定难军主力出城野战,争取在运动作战中取得决定性胜利。

    李文革干犯兵家大忌,不取南路而是绕道北方来攻城,这件事情想破了头阿罗王也觉得不可理喻。

    若李文革的主力果然在这边,那么这支军队实际上便已经陷入腹背受敌地绝境。短时间内拿不下统万城的话,回师的拓跋彝殷骑兵主力和统万城守军南北夹击,这支偏师断无生理。

    若李文革的主力不在这边,那么夜间的这支部队就是佯兵,是为了让自己判断错误,将南面的主力调动到北面来,为李文革的部队夺取南城创造条件。

    或者李文革的图谋更大一些,他的目标并不是自己守卫的这座城池,而是已经消失在无定河北地拓跋彝殷部队。李文革希望通过这种夜间虚实不明的骚扰让自己点燃烽火,呼唤拓跋彝殷回兵。而其半路设伏,先击溃拓跋彝殷的骑兵主力。

    这两种解释虽然都不能算没有道理,但是阿罗王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头。

    这支负责佯攻的部队,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奇怪了。

    就算挖开了瓮城的北门,对于攻克统万城能有什么好处呢?

    只要瓮城的南门不破,八路军就依然进不了城。这些敌军地先头部队做得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事情怪就怪在这里。

    阿罗王或许会相信李文革另有所图,却绝不肯相信李文革是个白痴蠢货。

    这个八路军节度使,狡猾狡猾滴……

    因此尽管已经确认了北门外存在敌军,阿罗王仍然没有下达将兵力向北门集结的命令。

    目前的敌情还不足以证明北门外真的是敌军的主力,在这一点没有得到确认的情况下,阿罗王不会轻举妄动。

    以目前北城上一个枢铭地兵力,足以对付这些少量的敌军。无须增调兵力。

    阿罗王在看,他还是希望能够准确判断李文革的战略意图。

    这时候,被土堆和瓮城北墙挡住的城门洞内闪起了一丝火光,随即亮光自门洞内透射了出来,似乎在其内实施挖掘作业的敌军终于点燃了火把一类照明的工具。

    阿罗王握紧了双拳。

    他依然没有下达命令,如今城下的状况已经很清楚了,一些敌军隐在远处地黑暗中。在弓箭地有效杀伤射程之外。而门洞内顶多只有不到二十名继续从事挖掘的敌军。事实似乎证明,北城外地敌军并不太多。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打垮。

    但是,天还没亮。

    隐在黑暗中的敌人虽然似乎不多,但并未最终确认数目。

    阿罗王担心,一旦自己派出了步兵下城作战,黑暗中会涌出数百乃至上千敌军。

    虽然这并不能左右大局,但是下城作战的步兵就无法回头了,在优势的敌军面前,守城军不可能打开瓮城南门接应这些步兵进城。

    虽然在必要的时候阿罗王毫不吝惜牺牲一些士兵以获取胜利,但问题恰恰就在于,他实在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否必要的时候。

    敌人在做明知无益的事情,就算真的挖进瓮城,又能如何?

    至于说挖出一条直通瓮城内的地道,阿罗王一点也不担心,就城门下那十几个兵,就算挖上三天三夜也未必挖的进来……

    阿罗王现在犹豫的事不是是否下城作战,而是犹豫是否要点燃烽火。

    就这么把主力召唤回来,阿罗王有些不甘心。

    总要等到将敌军主力全部引出来之后才好召唤主力。

    而李文革埋伏在统万城下的这支主力,究竟在哪里呢?士兵正拿着一张羊皮图纸指挥士兵们进行挖掘。

    “向内挖一尺,注意不要挖透,和内城的地面之间保持一尺半的厚度。若挖多了,就用挖出来的土拍实……”

    “斜着向下挖三尺,留出一个梯形地坡度……”

    “下面的空间留小一些。是倒梯形,不是正梯形……”

    “这边上面挖的太靠里了,药力会外喷,谁去外面挑些土来?”

    “内侧地斜面要向外倾斜一些,不要太直……”

    “两边角度差得太多了,这边再挖掉一些。注意内外坡度要均衡……”

    城门下,足足有一尺半厚度的木制城门下已经被掏出了一个足以容纳三个人的大洞,这个洞的形状颇为奇怪,上宽下窄,看这些士兵的意思,似乎并不准备继续向内挖掘,反倒将洞越挖越

    十几名士兵有的铲土有地挖坑,在小道童指挥下忙碌不已,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汗,衣衫都已经被汗水打湿。

    又过了一阵。城门下火光一闪,临时照明用的火把被熄灭掉了。

    这是个信号,随着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三五个人从黑暗中闪出,直奔城门。

    敌楼上的阿罗王瞳孔再度收缩,虽然看不见。却听得到,敌楼上的弓箭手弓箭又举了起来。

    黑暗中无法精确射箭,漫射射中的概率实在太低,因此弓箭手们在犹豫。

    阿罗王咬了咬牙,瞪着眼睛努力看向城下,似乎希望能看出些端倪来……

    那道童在黑暗中指挥着士兵们将一个又一个背过来的油布包裹在挖出来的坑内码好,然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卷绳索样的东西。

    有个士兵好奇地摸了摸。却发现是一根油纸质地一样的索子。

    那道童吓了一跳,绷起脸道:“不要乱摸,这是宝贝,只有这么一根,若是弄坏了,大人和师傅要杀我的头地……”

    那道童安置好了索子,而后十几个人一起动手。将适才挖出的沟壑陆续填了起来。

    随着城门前的大坑被渐渐填平。那道童越发小心起来,不再让旁人动手。而是自己一小锹一小锹地开始填坑与城门之间的缝隙。

    填了一阵,他结下身上的包裹,从中取出了一大块面团一样的物事,将那条索子周围地空隙小心翼翼地填了起来。

    远处传来了一声鸡鸣。

    几个人探出了头去,外面的夜色似乎已经不那么浓厚了。

    天快亮了。

    随着这些士兵和那个道童蹑手蹑脚撤到了距离城门百步之外,一直守在那里的细封敏达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厌恶的神情,对身边的一名士兵道:“去通知大人,二踢脚小队的送货任务已经完成。”

    二踢脚……天知道这位李大将军口中的这个古怪名词是个什么意思……

    一里地以外。

    李文革看着面前这个跑得气喘吁吁地小兵,心情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直到沈宸叫道第三声,他才回过神来。

    沈宸吩咐传令兵:“吹号,通知张桂芝率领骑兵过河。”

    李文革叹了口气:“天亮就放水……有些浪费了……”

    沈宸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自己的老大一眼:“敌人的骑兵据我们不超过一百里,这点距离一天时间足以赶回来,若是放水晚了,我们便要腹背受敌了……从上游筑坝的地方到这里足足有将近一百三十里远,现在放水,最早也要等到午时河水才能涨上来。”

    李文革苦笑:“若是等到敌军骑兵回师渡河之际再放水,岂不是省却了我们诸多麻烦?”

    沈宸翻了翻白眼:“白日做梦!”

    李文革丝毫不以为忤,感慨道:“不算白日做梦,若是能有一套无线电设备和流量测绘设备,便能办到!”

    沈宸哀叹一声,这位老大又开始说一些自己无论如何也听不懂的话了。

    “大人,能做到这样。下官已经是绞尽脑汁了,您若还不满意,下官也无话可说。”

    李文革自嘲地摇了摇头:“你已经做到最好了。我很满意……”

    说到这里,他的面部表情肃然起来,口气冷冽地道:“命令狄怀威的甲都准备吧。”

    随着一声悠长地军号声,站在不远处地狄怀威站了起来,面色兴奋地扭头高喊口令道:“突击都----起立----!”

    一百名八路军老兵听令而起,眨眨眼睛功夫。一百人已经站成了一个十乘十的方阵。

    “立正----稍息----披甲!”

    随着一阵悉悉索索声,这支精锐地步兵都很快便被一百套鸟锤甲包裹了起来。

    一个铁甲方阵渐渐成形,甲片撞击所发出的金属特有的声响积少成多,顺着清晨地微风传到了远在城楼上的阿罗王的耳朵里。

    党项老将的脸色变了。“持枪----齐步----走---

    远处传来了一阵规律的声响,哗哗的落步声和哗啦哗啦地盔甲碰撞抖动声交相辉映,随着天色渐明,一支黑压压的铁甲步兵方阵缓缓向着城门方向移动着。

    阿罗王终于开口下令了……

    “弓箭手集中,把所有的石弹和滚木全都搬到城上来,命令南城的统兵枢铭,将两架床弩拖到北面来!”

    跟在他身边的枢铭楞了一下。随即问道:“要不要从南面调一个枢铭过来?”

    阿罗王不耐烦地道:“敌情仍旧未明,南城的守军不动,将床弩拖过来就是,快……”

    那枢铭应诺一声,下去布置传令兵传达命令。

    阿罗王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敌楼的正前方,那支发出整齐声响的军队至今还在黯淡的雾气中没有现出身形。但是其气势威势已然透过遥远地距离传了过来,已经渐渐退去的夜色和尚未散尽的晨霭随着这阵气势微微颤动着。

    这是一支主力部队无疑。

    阿罗王已经做出了基本的判断。

    但是他无法判断出这是否是敌军的全部主力所在。

    多年的沙场经验,阿罗王当然能够听得出,这声音虽然吓人,却也不过是个百人规模地小集团罢了。

    区区百人,就算装备精良,能让这一百名强兵透墙而入?

    阿罗王愈加觉得诡异了,这一夜的事情,让他总觉得心惊肉跳。尽管这不是拓跋家第一次与李文革的军队交锋,但是阿罗王潜意识中总有一种感觉,有什么事情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他的眼睛死死盯在了狄怀威步兵都的身上,李文革便是有天大阴谋,总要通过这支强悍的兵队来实施,阿罗王想看看,这位八路军节度使这一回究竟能够玩出什么样的花样。

    东方,太阳缓缓浮出了地平线……

    就在阿罗王的心神都被狄怀威步兵都吸引住了的时候,在城门正前方的地面上,一点诡异的火花,正在迅速向城门方向迫近……

第二十二章:统万城的火光(5)

    从理论上讲,爆炸有很多种……

    火药在这个时代并不算新鲜物事,中晚唐的战争中不乏使用投石机抛射炸药包的战例,但是炸药更多的用途还是制造爆竹,连开山都很少用到。有数的那几次战争用途,效果也很难说很好,黑火药毕竟不是黄色火药,浸泡过油脂的绳索制造的劣质导火索也极不可靠,就算成功引爆,包装简单四面漏气的炸药包即便炸开,也很难给敌军造成较大的伤害。这种原始迫击炮的威力有时候还不如直接扔石头来得大,半空中引线烧完爆炸或者引线太长被敌军扑灭或者踢下城头是正常状态,能够在城墙上爆炸是极偶然的事情。

    炸药的作用,主要集中在爆炸时所发出的巨响和黑色火药燃烧产生的浓烟。

    前者可以有效恐吓敌军打击敌军士气,后者则可以遮蔽敌人的视线,为己方军队行动提供掩护。

    这两种战术效果,都不能单独决定战役的胜负。

    因此,炸药在这个时代的将军们眼中,并不算多么可怕的武器,是极自然的事情。

    就连作战经验稍稍丰富一些的老兵,也毫不惧怕炸药的威力----本来就没啥威力嘛……

    只能做爆竹的东西,也配称“名将时代终结者”?

    然而,沈宸、狄怀威、细封敏达等八路军高级将领以及一百名久经沙场的老兵在后周广顺三年六月十九日清晨所见证的这次爆炸,却令这些绝对无愧勇士称号的人们直至多年之后还感到不寒而栗。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真正的“爆炸”,也是人类工程史上第一次成规模的土木工程爆破行动。

    空气膨胀的声音是什么样子地,李文革没有概念,但是经历过那天早晨的所有战士都说,在城门飞上天之前,在浓烟和火光迸发出来之前。他们分明听到了一阵清晰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在吞吐蛇信。

    那一刻地感觉十分奇妙,一切都仿佛被放慢了。原本就缓缓吹拂的晨风变得更加和缓,原本平静的呼吸变得更加悠长,一呼一吸之间,仿佛一生已经过去,就连北门瓮城北墙上密密麻麻站立着的那些党项士兵们,都突然放慢了动作。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那声轰鸣的巨响是如此强烈而迅猛,一百步的距离,声波涤荡而过,几乎所有人地耳鼓都同时发出了一阵骇人的嗡鸣,下一刻,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变了,世界上不再有任何声音存在,寂静得如同鬼蜮。

    那一刻,天地失色。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状态。

    三百公斤的黑火药,上面只有薄薄一层空间,那是为了保证引信不至于熄灭。

    被埋在地下的三十个炸药包,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内依次被引爆,产生出的两百多万升二氧化碳气体无处可去,前后左右都是坚硬厚实的大地。

    这个级数的炸药。还没有向地球叫板地威力。

    于是,愤懑而狂热的气体分子们向着他们唯一能够撼动的方向发出了齐声怒吼……

    笔直的冲击力先是将厚重坚实的木制城门在转瞬之间变成了一根根木条,随之而来的更加细密强大地爆炸波则毫无悬念地将这些木条还原成了犀利而纤细的木刺……

    泥土、砖石,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彻底还原。

    这是一次尺度适中的还原试验。

    人也被还原了……

    站在瓮城上警惕地注视着城外的阿罗王,拓跋家的各级领卢、昂星、谟、芭良、鼎利、春约、祝能、印吴、广乐、叶令吴、令能、庆唐、磋迈、昂聂、令逊、程谟、吕厄、僚礼、创、阿克泥们,还有数十名密匝匝聚拢在瓮城上的士兵们。都是这次豪华试验中被还原地对象。

    阿罗王征战一生,杀人无数,死在他手上的人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他一向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死在床上,死在战场上是他的注定归宿----这是勇士的结局,拓跋家的人,绝大多数都有着这大的统万城已经有一半被笼罩住了……

    大地在剧烈的抖动,身披坚硬铁甲的战士们在瑟瑟发抖,许多见惯血的老战士需要靠着木枪拄地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没有人嘶喊,没有人呻吟,没有兵刃的交击和恶狠狠的谩骂,在一片轰鸣声中,世界寂静得可怕。

    半空中被还原成粉末地土壤扑簌簌落下。作为支撑结构的石块碎成七八十块飞溅出六七十步,所有的木质材料都变成了一缕一缕地纤维,强烈刺鼻的气味中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是那些已经飞上了天的党项士兵的体液,又或是当年被当做材料填充入城墙的奴隶地冤魂……

    李文革缓步走了上来,面对着自己一手造就的杰作,他的面上却没有丝毫欣喜之色。

    不仅仅是他……

    沈宸、细封敏达、狄怀威……

    每个目睹了这番人间奇景的人此刻都脸色发白,强压着想要呕吐的冲动。

    “名将的时代……便这么终结了?”沈宸喃喃自语,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身边的八路军节度使。

    “不!”李文革叹了口气……

    “名将的时代,才刚刚开始……”毡帐,目光深邃地望向西南方向。

    那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悸还没有完全消散,这位当世枭雄强压着胸腹间的焦灼感徒劳无功地望着老家地方向,右手竟然止不住地抖动着。

    完全没有感觉的拓跋光远诧异地走了过来,低声道:“家主,距早饭时间还有些时候,还可以再睡会!”

    拓跋彝殷摆了摆手,强自压下烦躁的感觉。勉强笑着道:“斥候派出去没有?”

    拓跋光远点了点头:“光睿已经出发了,十二里的路程,不到半日便能赶到,今天应当能渡过一半去!”

    “船只应该准备好了吧?”

    “船只是光驰掌管,提前几天便布置好了……”拓跋光远简单地回答道。

    “你说,我们能够骗过李文革么?”拓跋彝殷紧锁着眉头问道。

    拓跋光远怔了怔。随即笑道:“打仗终归是实力说了算,用计不过是多些胜算的手段。李文革蹲在大山里,等的无非便是我们东去增援银州方向,他好来抄我们地后路。统万城中兵力不足,他才好放手欺负我们留在南方的部落和族群,夺取牛羊和给养。我们在河北兜个***,正是为了坐实他这个念头。只有如此,他才敢从山里出来啊……”

    拓跋彝殷没有说话,眉头依然没有展开。

    “家主,其实……”

    拓跋光远欲言又止。拓跋彝殷转过头看了看这个统兵的侄子,淡淡道:“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我们很应该在河北岸多呆上一阵子的,前日渡过河。今日便再渡回去。虽说李文革的斥候不会过来,总是有许多漏洞。既然是做戏。何妨做得牢靠些?”拓跋光远道。

    拓跋彝殷想了半晌,缓缓摇了摇头:“你说的并不错,只是我总是心里不踏实,这条无定河,是我们家族振兴生机之本,却也是我心头一块垒,早一日渡过南岸,我便早一日安心。若非为了诱使李文革出山,我是绝不会将家族精兵带到河北来的。这块地方虽然水草肥美,适宜扎营,但是夹在两条河中间,骑兵地机动大为不便……”

    拓跋光远笑了笑:“家主过虑了,李文革的触角再长,也不可能在两三天内伸到这边来,我们只要行动小心些,隐藏痕迹并不难,这边毕竟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占着地利呢……”

    拓跋彝殷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埋锅造饭,然后收拾行囊拔营起寨,当拓跋彝殷骑着马离开这块宿营的冲积平原时,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了……

    三千五百名骑兵成五列纵队在草原上中速行军,战马的嘶鸣声和草丛响动声交织在一起,倒也别有一番感觉。

    拓跋家的精锐。

第二十二章:统万城的火光(6)

    手中提着平脱刀,身穿轻甲的沈宸站在瓮城的豁口处,大汗淋漓地指挥着以快步行军纵队队列飞卷而来的后续部队分路自豁口两边弧形的斜坡登上统万城的城头。为了提高速度争取时间,以队都为单位赶来的部队无法按照原建制上城,仓促之间,沈宸只能指挥这些后续的部队以伍为基本的单位分路上城。一组一组的士兵在费力的爬城,城墙之上,同样有一组一组的士兵在奔跑,任何一个停下脚步想要理顺自己指挥建制的校尉都会受到在城墙上巡视的八路军节度使大人本人的斥骂。

    沈宸在豁口处,李文革在城墙上确保交通畅通,细封敏达在城墙西北角的敌楼处,鲁檀在城楼东北角的角楼处,四个最高指挥官都临时充任起了交通警察的角色。而左右营部队主官狄怀威和折德璜则在东西两面的城墙上负责收拢部队理顺建制。

    这个时候,八路军的军衔标识体系显示出了强大的效率作用。

    基本上登城的都是八路军和折家军的老兵,但是两支军队同时登城,部队基本上都打散了,无论折德璜还是狄怀威都要同时指挥两家的士兵,若在这个时代其他的军队里这是绝不容易的事情,但在实现了整体整编的延川独立团中,军官们袖口上的军衔标识便是唯一的命令,战时状态,下级服从上级,无论是折家兵还是八路军老兵,都能够很轻松地弄明白自己究竟该听谁的。

    城门爆破的时候,瓮城北门按照城门下装填炸药的洞穴的几何形状被炸出了两个倒卷向城头的钝角斜坡,在烟尘散去之后,狄怀威的突击步兵都立即以队为编制分两路开始向城头发动突击。

    在炸药地威力下,城头上已然是一片狼藉,整个敌楼被完全炸飞。瓮城的北门变成了一个倒梯形的大豁口,遍地地土屑和碎石木条之间夹杂着一具具残破不全的尸体,这些尸体都是集结在瓮城北门上方的拓跋家军官将领以及士兵的。这次爆炸的威力直接将北门楼彻底炸塌,在门楼附近的三十八名党项官兵被直接卷入,当场丧生,城防最高指挥官阿罗王只剩下上半截身子被爆炸气浪扔出城墙三十多步。

    城口附近地数十名士兵被爆炸波及,不同程度受伤。

    两面的斜坡上就倒伏着十余个滚落下来的拓跋家伤病,就在他们哀号着呻吟着试图重新爬上城墙的时候。铿锵之声再度响起,狄怀威的突击步兵都开始登城了。

    身披铁甲的战士们以五人一组的战斗队形缓缓攀上斜坡,凡是发现有活动的物体便会有两到三杆木枪攒刺一番。

    虽然炸出了一个斜坡,但是斜坡本身并不规则,身穿铁甲的战士们爬起来仍然很费力气,稍不留神脚下打滑就可能摔下去。此刻若是城上的党项士兵顺着斜坡向下抛掷滚木和石头,会给突击都造成不小地伤亡,更重要的是,会阻滞这支尖刀部队登城的速度。

    然而从所未见的天地之威将城上剩下来的党项士兵彻底吓傻了,在狄怀威等人攀上城头的时候。绝大部分守城地士兵已经开始纷纷下城逃散,还留在城上的十几个军官什么事情也不做,眼睛直勾勾盯着瓮城上的豁口出神。

    经过短暂的突击,北门的瓮城被狄怀威占领,周围的守军被杀死或者驱逐,面对突击都的铁甲装备。党项士兵地刀剑等武器都不能造成致命伤害,而失去指挥建制的临时征召的族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八路军中最强的步兵部队相抗衡。

    紧跟着狄怀威部开始登城的是一个庆州兵组成的临时工兵都,这个工兵都手拿着工兵铲冲上两面的斜坡,在极短地时间内便将斜坡上地障碍物纷纷清理干净,将过陡的地方或者削平或者挖出一条较为和缓地通道,等到在数里外潜伏待命的部队开上来的时候,两面的斜坡已经不再像狄怀威部登城时那么狼藉。虽然很粗糙很简单,但那至少已经是两条“路”了。

    负责把守北门的任务是张桂芝负担,一旦第一线的三个伍有哪个被敌军突破击溃,后面的步兵伍会立即根据缺口的方向顶上去,保证第一线的战阵完整。

    在第二梯队后面,是同样部署地第三梯队。

    后方地后续部队在理顺建制,已经有两个队的折家兵顺利建立起了指挥。正在开上来。

    局面正在对己方越来越有利。

    一个党项士兵手中举着火把飞快地自南面攀上了修筑在城墙内侧地烽火台。

    “弓弩手----”姜启德大叫。

    亲兵队中的一个士兵立即扔掉了手中的长枪。费力地摘下了背在背上的擘张弩,他另外一侧的一个士兵也扔掉了枪。自背后的箭斛中取出了四根制式弩箭来。

    上好了弩箭,两个人合力咯吱吱将弩衔拉开。

    此时那个士兵已经攀上了烽火台最高处,正伸手去够引火绳。

    “嗖----”三支弩箭并排发出,斜着射向烽火台上。

    没有充足的瞄准时间,三只弩箭只有一支擦掉了那个党项士兵的帽子。

    那士兵吃了一吓,手一哆嗦火把掉在了台上,他自己则又惊又惧地望向八路军的战阵。

    姜启德气恼地挥了下手,口中骂道:“废物----”

    两个士兵很委屈,他们原本是地地道道的步兵这毕竟是在党项家腹地,拓跋彝殷掌握着内线作战的全部优势,而李文革身边除了一支疲惫已极地千人偏师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选择在这里和自己进行战略决战,李文革的脑袋实在是秀逗了。

    从这场战争一开始,李文革和拓跋彝殷都明白最终决定战局的必然是一场战略决战,而这场战略决战必然是围绕着统万城为中心展开的,除此之外别无它途。在此之前,拓跋彝殷之所以能够忍得住,坐视银绥两州被三家联军瓜分占领,就是因为他明白这个道理----银夏四州,统万城是个轴心,谁掌握了这跟轴心,谁便占据着战争的主动权,不管李文革的军队打下了多少土地,只要最后攻不破统万城,这些战果就都是虚无的。

    拓跋家会很快将这些土地拿回来地。

    拓跋彝殷坚信这一点。

    李文革虽然用计将自己隔绝在了无定河对岸,暂时免于受到两面夹击的厄运,但是他拿什么来攻克统万城呢?

    就靠那他千余疲惫之师?

    三天之内,攻克一座天下坚城?

    拓跋彝殷不太相信奇迹。

    阿罗王是百战老将,无论是在族中的威望还是用兵的手段都是家族内部第一人,城中有他坐镇,三天之内不要说破城,李文革想甩开城池南下只怕都不容易……

    自己的那位族叔,年轻时有草原上最勇猛的鬣狗之称,被他盯上的人,想要顺利脱身,哪里那么容易?

    拓跋彝殷有点不明白李文革是怎么想地。

    就算李文革认为统万城已经是一座空城,想捡这个便宜,但是他手上地兵未免也太少了些吧?

    凭这点兵,就算拿下来,他守得住么?

    自己的三千多骑兵用来攻城当然不算多,但是城内毕竟还有数千上万地部众老幼,光是稳住这些人不要闹事李文革就要头痛死了,还能分出多少兵来守卫宽阔的城墙?

    无论怎么想,这位李大将军这一次,似乎都应该是死路一条了……

第二十二章:统万城的火光(7)

    当张桂芝的骑兵开始沿着街道向城内突击的时候,城墙上的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

    开始战斗意志还颇为坚强的的党项守军在东路的突击队沿着城墙绕过来开始衔尾攻击的那一刻终于彻底崩溃了。在这之前,已经有六十多人倒在了姜启德队的木枪枪刺下。姜启德的部下有八人不同程度受伤,只有一个被敌军的刀自腰部捅进属于重伤。这种六十比零的战绩让跟在后面作为预备队配置的折德璜倒吸冷气。在他的视线里,党项战士们不顾生死的数次突击没有一次能够越过姜启德用一个队兵力布下的枪阵,那些有鸟锤甲保护的八路军老兵从始至终都维持了战阵的完整性,始终从三个方向保持着对正面之敌的打击力度。

    城墙就这么狭窄,除了正面冲击别无选择,敌军的优势兵力无法展开包抄和侧翼攻击,只能面对面硬撼姜启德的一线。

    这无疑是最有利于铁甲兵的战术。尽管党项人在总兵力上占据局部优势,但接战的部队却总是处于弱势的地位。

    钢铁和血肉之躯的较量比拼的就是双方的勇气,狭路相逢勇者胜,拓跋家战士的勇气并不缺乏,但是在已经杀惯了人的突击队员们面前,这些勇气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都显得微不足道。

    短短不到一刻钟光景,城墙上三四丈长的空间内便被拓跋家战士的尸骸填满了,流淌出来的血水混合着城墙上的黄土,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目。

    血色的泥泞……

    “清理通道----”姜启德冷着脸继续下达命令道。

    保持前拥姿势的党项兵尸体已经挤满了城墙上地通道,叠起了足足有三四层高,不将这些尸骸推开,战斗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

    倒卧在城墙上的士兵纷纷被推下去,有几个在栽下城头的时候发出哀嚎惨叫,显然是受伤后倒下却不幸被后面死去的同袍压在下面地倒霉鬼。

    此刻第二梯队已经补足了一线的缺位。那个腰部受伤的士兵一面被跟上来的医护兵抬着往下走一面神经质地念叨着:“四个……四个……四面青牌……四十亩地……”

    饶是姜启德这样冷面冷心的汉子,也不由得鼻子一酸,轻轻拍了拍这个正面的衣甲已经完全被血染红的老兵:“兄弟,你算漏了一面。是五面牌子,四十五亩地……”

    城头上的通道重新打通后,十五名铁甲兵继续向前推进……

    一条梯形的血线……

    对面的拓跋家枢铭还在高声下达命令,然而,党项兵地阵线还是在不由自主地向南缓缓退却。这些不乏勇气地族兵现在面对一线突击铁甲兵的时候,始终下意识地与这些恐怖的家伙保持着八尺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恰好是八路军制式木枪地长度。

    就在这个时候,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张桂芝率领的两百骑兵冲入了城中。

    也就在这个时候,东面的五十名铁甲兵突击群终于迂回到了党项兵的身后……

    统万城内共计五个枢铭的兵力经过破城之战还剩下一支多达四百八十人的俘虏队伍。这些被剥夺了武器和盔甲的拓跋家族兵被临时囚禁在他们原先位于南城的营房中。狄怀威在营房周围部署了一个步兵都作为看守力量。

    最后一个抵抗者放下武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过了头顶,至此统万城彻底为八路军所控制。

    走在人气低迷地街市上,折家兄弟心中略感不安。

    城池是打下来了。能够在不到六个时辰的时间内攻克这座天下坚城,折德璜兄弟确实感到意外。不过此刻最令他们担心的就是破损的瓮城北门。若是拓跋家骑兵此刻回师的话,那被填成了斜坡的北门瓮城将变成葬送延川独立团的罪魁祸首。两个人一致认为,破城后第一件应该做地事情,就是将这两个曾经为破城做出过杰出贡献地斜坡彻底铲平,让半扇瓮城重新垂直于地面。

    城里面的居民虽然比较少,但作为定难军四州地首府,统万城里毕竟还是有些人口的。

    仇视的目光存在于城中的每一个角落里,尽管成建制有组织的抵抗已经停止,但是延川团的士兵们还是被严令不得单独行动。李文革很担心进城后激越的民族情绪会导致部队出现非战斗减员。

    毕竟延川独立团只有不到一千名士兵。而城中目前却拥有将近四千常住人口。

    作为拓跋家最显贵的四个主系家族全部都住在城里,当然,其中也有为数不少的汉人奴隶。

    可惜李文革现在没有闲暇的时间来慢慢甄别吸收,解放奴隶扩充兵员的事情正常状态下可以做,但是目前状态下却不能做!

    时间上来不及。

    三千多精锐骑兵正在无定河北岸虎视眈眈,李文革确实没有时间慢条斯理地来消化这座天下坚城。

    迈进拓跋彝殷的定难军节度使府,李文革暗自摇了摇头。

    这个雄踞西北的一方豪强的府邸。还没有高家在延州修建的那座节度府气派。

    亲兵队的士兵们正在抄捡文件。沈宸大步流星自府中走了出来。

    “那些被俘的拓跋家亲贵都不懂汉话,不过好在找到一个汉人僚属!”沈宸站定。向李文革行了军礼,口中飞快地说道。

    李文革还了礼,命令道:“带来我看。”

    他刚刚在亲兵的帮助下卸下了身上的铠甲,就见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押解着一个身穿圆领儒衫留着三绺长髯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李文革一面用亲兵打来的水洗着脸一面笑吟吟对那男子开言道:“褚春秋先生么?虽不曾见面,在下却是久闻大名了……”

    褚微言吃了一惊,他抬头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的八路军节度使,这个年月三十来岁出任一方节帅的人物虽然不少,但是在短短两三年间将西北关中地局面搅得如此天翻地覆的人物居然如此瘦小不起眼,确实令他有些意外的。

    尽管拓跋家这一年来加强了对延州方面情报的收集汇总,对李文革地相貌身材已经有了个大体的了解。然而在想象中,能够得到延州文武双方面效忠的人物,怎么也应该有些权势者应有的气势和风度,举手投足之间应该有些杀伐之气。然则此刻站在面前的这个人身材瘦小相貌平庸不说。眼角眉间那股扫不去的沉郁晦气却无论如何让褚微言有些不能接受。

    作为一方霸主,不要求长得多么漂亮,但是总该有些独到的气度神韵,使人望之而忘俗。

    眼前这个节度使,一身颜色已经洗得很淡的紫色战袍,一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紫色幞头,一脸颜色淡的有些发青地胡子茬,再配上那对暗淡无光地三角眼,当真是要多寻常有多寻常。

    “定难军节度判官褚微言,参见大将军!”

    尽管有些难以置信。褚微言还是一躬拜了下去。

    李文革摆了摆手:“春秋先生免礼了吧。能在陇西王驾前说得上话的汉人不多,先生算是一个!文革不敢受你的礼!”

    褚微言苦涩一笑,李文革话语中的讥刺之意他如何听不出来,至于汉家故地地同胞们对自己的看法。褚微言听得太多,早已经不以为意了。

    “如今城破了,春秋先生作何打算呢?”

    李文革缓缓坐在了亲兵搬来支开的胡床上,仰起头盯着褚微言问道。

    褚微言想也没有想便开口答道:“大将军能够一日之间攻破夏州州治,令在下钦佩,却不知破城之后,大将军又作何打算呢?”

    对于这个定难军的首席幕僚对自己的反问,李文革并未觉得诧异,他轻轻点了点头:“你会如此想也不奇怪,毕竟此刻我兵微将寡。陇西王数千精骑就在左近,距离统万城也不过一日一夜的行程。城中皆是拓跋家部众,靠某手上这点兵力,想要守住城郭委实不易。”

    褚微言也不料李文革如此坦诚,他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而后斟酌着词句道:“陇西王的家眷族人,此刻都在大将军掌握之中。若大将军有心议和。现在应该是最佳的时机了!”

    “议和?”李文革抬起头,看着褚微言。失笑道:“用城中万把部众与陇西王议和,陇西王肯接受?”

    “只要大将军退出夏州,交还部众,银州、绥州、乃至宥州,定难军均可割让给八路军。只要给陇西王留下夏州祖地,两军以横山为界,这样的条件,想必陇西王是能够接受的!”褚微言面不改色地道。

    不了李文革听了后断然摇头:“陇西王能接受,我却不能接受!”

    见褚微言目瞪口呆,李文革笑道:“春秋先生不必诧异,拓跋家占据银夏,不过是百来年地事情,定难四州,都是我中州故土。我这人虽然好说话,在故土恢复之前,却绝不愿与人议和。这不是一州一郡的归属问题,这是个原则问题!”

    “除非陇西王肯悉数让出银夏四州,否则议和之说,某万难俯允!”

    褚微言大张着嘴巴,惊讶地望着李文革。

    李文革站了起来,在门厅内走了两步,转身道:“春秋先生乃是褚登善相国的后人,名门之后,也算文革一脉,若肯帮文革一个小忙,先生及先生家眷,文革必保其无恙!”褚微言吃了一惊,这个李文革竟然连自己的家世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他迟疑了片刻,苦笑道:“如今在这统万城中,大将军一手可以遮天,有什么事情吩咐便是,难道微言还能抗命么?”

    李文革看着褚微言,微微一笑,说出一番话来……议在定难军节度府大堂举行。

    “拓跋家的那些近枝贵戚已经开始出城了。四面城门口各部署了一都兵力设了检查岗哨,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卑职敢保证这些人连一粒黍米一支牛羊一两金银也莫要想偷偷带出城去。卑职在城墙上部署了一个步兵都做侧应,张指挥麾下一个骑兵都在城中往来巡曳。只要发现有敢滋事者,刀枪之下断不容情。”狄怀威坐在最下首向坐在中央地李文革汇报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转脸看向折德璜:“四哥那边情况怎样?”

    折德璜有些忧虑地道:“北门地瓮城被破坏的太厉害了,瓮城南半边还算完整,两面地斜坡此刻正在连夜铲平,我们如今是疲兵,用一千人占据这么大一座城池,要守城太难了。”

    李文革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看沈宸。

    沈宸翻着手中地羊皮纸卷,头也不抬地道:“城中的活牛活羊加在一起有五千八百三十一头。马匹走骡有六百一十四匹。风干的牛羊肉还在统计中,估计总数当在四十万斤以上,铠甲三百八十副,都是无袖骑兵甲。兵器主要是弯刀和盾牌,漆枪木枪都很少。城防方面有三具重型床弩,每具均需五人以上操作,脚踏发射,射程达四百步以上。人口方面卑职询问了那个姓褚的,城内拓跋家近枝族室十三家,都是拓跋思恭地嫡系子胤,其中丁口大约有八百人上下,妇孺约两千人上下。他们的部族奴隶草场大都在城外夏州南部草原上,因为我军北伐。最近才躲到统万城里来。因此带进来的汉人奴隶并不多,只有不到一八百人的样子,除此之外,城中其他部分的人口都是细封家人----这要敏达兄来说了……”

    一直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的细封敏达抬起头略显疲惫地道:“城内细封家族人共计两千三百多人,奴隶三千人不到,其中丁口大约两千七百人出头,细封家的马队战士都不在城中。被拓跋家主带走了。原本掌管细封家族权的人叫做细封泽牙。是我母亲的哥哥。今年年初的时候,他被拓跋家主囚禁。就在这节度府后院地地窖里,现在掌握族权地乃是细封金宿,他是泽牙的叔叔辈长老,拓跋家扶植他出来,不过是个傀儡而已。细封家的牛羊牧场还在长老会手中,但五百人的战士马队还有族中地大部分军器甲胄都被拓跋家直接控制,这个家族已经名存实亡了!”

    李文革点了点头,他问狄怀威道:“褚微言还算配合么?”

    狄怀威笑了笑:“刀子压在脖子上,配不配合可由不得他!一百张党项文字告示都已经贴出去了,如今他带着原节度府的一些属吏正在城中四处劝说诸人离城,有一个队的兵力看押监视。那些拓跋家的老爷们不住骂他,往他身上吐吐沫,他却也不甚在意的样子……”

    李文革点了点头:“这个人是个人物,不要让他跑了,却也不要慢待了他!”

    他顿了顿:“情况都说清楚了,下一步怎么办,大家都有什么想法,说说吧!”

    折德璜面色凝重:“大人,必须星夜向银绥方向派出信使,向副帅老五他们通报西线的战情,现在统万城已下,东路军也到了该西进的时候了。东线上万人马,只要压过来一半,拓跋家就败局定了。统万城下就是决战之所,东西两线相隔不过三百多里。十天时间,东路军就是爬也应该爬过来了!”

    李文革想了想,却拿眼睛去看沈宸。

    沈宸摇着头:“我们守不住十天!”

    折德璜不以为然道:“敌军在外,粮草辎重带的均不多,如今后路被我们断了,已经是无根之水,军心士气均不能如先前般。统万城中物资应有尽有,食用充足,只要兵力够,就是守上几个月也不是难事!反正我们不怕拖时间,越拖下去,对我军越发有利!”

    沈宸依旧摇头:“你说的这个,恰恰是拓跋彝殷不会拖下去的理由。统万城被占领,定难军凭据已失,若不能尽快夺回城郭,拓跋家便要万劫不复。若我是拓跋彝殷,这时候已经是身临绝地,再也无法可想,除了奋力攻城一途,再也没有其他路可寻。因此我会不惜代价不惜伤亡大举攻城。统万城城墙四面宽阔,敌军三千五百人马分配在四面每面可以分配将近九百人,而我军每面城墙上至多只能分配两百五十人守卫,平均下来四五步才摊上一个人。敌军若真是铁了心要攻城,不要说十天,我们连一天都守不住!”

    折德璜默默计算了一下,颓然点头:“都司说地是,敌军真个不要命攻起城来,一日之内只怕就要被攻破!”

    沈宸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地道:“虞侯郎们测算过了,这样一座城防,若要守得稳稳的,最少需要五千人马,只要有五千人马,便是敌军有五万大军攻上一年也休想攻破!”

    说到这里,他舔了舔嘴唇:“所以说,这个城,守不得……!”

第二十二章:统万城的火光(8)

    与李文革并缰走在空荡荡没有丝毫人气的统万城里,细封敏达百感交集。

    从被叔叔作为礼物送给拓跋彝殷之后,他就在这座城池中生活作息,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座统万城。整座城池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出现一次的巡逻队,看不见半个人影,一座全盛时期可以容纳十几万人的城池,此刻除了不到一千三百人的延川团之外,再也没有半个居民。

    李文革已经可以很自如的操控马匹了,作为一个练习骑马不过一年多的冒牌骑手,李文革对自己已经相当满意了。

    “你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城去,到底有什么目的?”

    细封敏达对李文革的态度一如既往,他可以用尽所能为这个名义上的主人去战斗,却不愿在言辞上对他稍微显示一点敬重。

    好在李文革也一如既往地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这个如今关中名头最响的军阀只是而淡淡笑了笑,轻轻说道:“最后看一眼这座城池吧,以后或许就再也看不到了……”

    细封敏达瞳孔一阵收缩,昂起头问道:“对你而言,就算暂时撤出城去,要回来也不当是太远的事情。这一仗拓跋家已经输了,输得再无翻身的机会。这个时候,你说这话,恐怕是口不应心吧?”

    李文革摇了摇头:“我们会回来,但不会是回这里了,这是一座本不应存在的城市,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们这次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纠正这个错误……”

    细封敏达怔了半天,摇了摇头:“不懂……”

    李文革自失地一笑:“这原本就是我的想法,没有人会懂!”

    细封敏达指着周围的城墙道:“这样的城墙。是我所见过地最坚固的城墙,统万城是一座攻不破的堡垒。无论是谁,得到了这样一座城,都不会轻易舍弃的。我听有学问地人说过。这么坚固的城池,即便在你们汉人的地方,也并不是很多!”

    “那又如何?”李文革口气萧索地反问道。

    “这座城池将是你争霸天下的资本……”细封敏达几乎脱口道。

    “争霸天下?”李文革诧异地转过头看了这个党项人一眼,“我要争霸天下吗?你怎么知道我要争霸天下?”

    细封敏达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在你的地盘上,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吗?现在延州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你会什么时候称王。连军营里面的士兵都在议论的事情,你居然不知道?”

    李文革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啊,监军司没有向我汇报过这种事!”

    细封敏达“呸”了一声:“这种事情还需要汇报吗?你有没有去看过,魏逊究竟是怎么训练你手下的那些军官的?在你的六韬馆,几乎每有一批学员肄业,他就要做一番训话。明明白白要求这些小伙子向你个人效忠。按照他地说法。是你分给大家土地,是你给士兵们食物,是你给了他们活命和升官发财地机会。如果没有了你,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他警告每一个人。不要有背叛你的任何举动,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不能有。这些,没有你的授意,难道是他自己自作主张吗?”

    李文革大张着嘴,半晌没有合拢……

    六韬馆第一期学员入学地时候,是他自己主持的仪式,但是当这批学员肄业的时候,他身在汴梁,自然无法亲自主持。谁晓得按照自己立下的规矩制度为这些学员训话的魏逊会这样做呢?

    “他还真拿我当军阀了吗?”李文革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你不是吗?”细封敏达讥讽地反问道。

    面对李文革无比无辜的目光和眼神,细封敏达终于强忍着不耐烦反问道:“你平日里做的那些事情。有哪一件是寻常人做的?练兵也好均田也罢,我虽不懂你们汉人的事,却也知道这都是所谓的大计,延州地百姓,有哪个知道当今的汉人皇帝是谁?又有哪个不知道你李大将军是谁?延州的大小官员,有哪个是汉人的皇帝任命的,没有你的同意和认可。汉人的皇帝能够在延州任命任何一个官吏吗?延州地所有士兵。有哪个是效忠汉人皇帝地?不向你这位大帅宣誓效忠的士兵,魏逊会让他进入你地军队吗?”

    李文革摇头苦笑:“竟然如此……我是作茧自缚了……”

    细封琳达冷冷哼了一声:“虚伪----”

    李文革又是一怔。却听细封敏达道:“不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那些六韬馆的学员,在入学之初,你都对他们讲了什么?”

    李文革想了半晌,确实想不起来自己对他们讲了什么了,不由得诧异道:“我讲了甚么出格的话么?”

    细封敏达鼻孔中哼了一声:“你要他们保卫延州的汉人和他们的土地,你讲军队的荣誉,还有什么军队的使命。你告诉他们,他们之所以加入你的军队,就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兄弟需要他们来保护,你说了一大堆的废话,都是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可是整整将近一个时辰,你一句没有讲要他们效忠汉人的朝廷和皇帝,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不要告诉我你是无心的,你可以欺骗我,但不要试图侮辱我的智慧……”

    李文革欲哭无泪……

    应该说,细封敏达并没有冤枉他,像效忠朝廷效忠皇帝这类话,他确实半个字都没有讲过。

    甚至平日里在李彬秦固面前,他都没有说过类似的言语……

    只有在汴梁,在郭威面前,他才说过这类应景的话。

    李文革现在简直百口莫辩---总不能告诉细封敏达,自己不说这些话,是因为自己压根觉得这些话没必要说吧……

    那岂不是更加坐实了自己有造反自立的野心?

    天地良心,自己这几年做了这么多的事情,还从没有认真考虑过造反的事情呢……

    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问道:“现在究竟有多少人是这麽想的呢?”

    细封敏达仰起头:“我不知道,在延州,最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是这样认为地;在你的官府里面,恐怕所有的官员都是这样猜测的。至于你地军队里,还需要我说么?”

    李文革晃了晃头,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细封敏达长出了一口大气,冷然道:“你现在虽然拥有了很广阔的领地,但是你的领地内却没有一座像样的城堡,没有一座能够当做攻守依据的城塞,你的延州也好,庆州也罢,都比不上眼前的这座统万城!这样一座城,你会轻易放弃?”

    李文革皱了皱眉。正色道:“关于这个。我可以明白告诉你,眼前的这座统万城,在我的眼睛里确实远远不如延州!”

    “哦?”细封敏达斜眼打量了他一阵,明显是不相信。

    李文革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说道:“这座城池虽然坚固,但是城池的南面是草原,北面是山峦和河流,山峦地北面则是一望无际地大沙漠,西面是一片大山,没有能够通行的道路。整座城池只有两条路通向别的地方,这两条路都很狭窄,每年都会被生出来的杂草所覆盖。这座城池虽然很大,距离周围地城池之间的距离却过远,芦子关以外。所有的驿站不是毁弃就是干脆已经消失了。没有市镇,没有商路,这样一座城,对我而言能有什么样的价值呢?”

    细封敏达大张着嘴,不能置信地反驳道:“可是这座城是数万人都难以攻破的要塞啊……”

    “我要要塞有什么用?”李文革皱着眉头反问道,“凡是战斗,必须有目的。或是为了钱。或是为了人口。或是为了土地,这座城池都不具备。他对我而言能有什么用?”

    细封敏达被噎住了,半晌方才道:“要知道,你现在是在进行一场战争,未来你还需要面对无数场战争,而战争,需要这样坚固的城防。”

    “你说的都对----”李文革点了点头,“只是----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进行战争的!”

    “什么意思?”细封敏达感觉自己的头开始痛了。

    李文革勒住了马缰绳,长出了一口气,扯着嗓子高叫道:“我从不畏惧战争,但是我跨越了那么远地距离,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不是为了来这个年代打打杀杀的----”

    护卫的步兵们诧异地扭过头看自己的最高统帅,李文革毫不在意士兵们那种看怪物一般的目光,自顾自地道:“我能带来知识和文明,我能带来富足和进步,我要做的不是破坏,而是建设----我要让我能够影响到地土地不再贫瘠,我要让我能够影响到地人不再愚昧,这才是我的目地……”

    细封敏达目瞪口呆。

    李文革沉默了一阵,指着眼前的城墙道:“天下没有不破的城墙,这句话,你应该相信吧?”

    “你昨天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细封敏达点着头道。

    李文革笑了:“其实道理就是这样,再坚固的城墙也会被攻破,再高大的朝廷也会被推翻,再强盛的国家也会被灭亡,这些都是轮回,颠仆不灭的轮回,任何人都不要想超越的轮回……”

    细封敏达不说话了,他开始重新思索这些稀奇古怪外加大逆不道的理论,半晌,他颓然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就像再强壮的勇士,也会死去……”

    李文革笑了:“所以我们不要做无谓的事情,甚么称霸天下,甚么帝王大业,这都是我们汉人当中那些想不开的傻瓜才会惦记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别人以为很是嚣张的事情,我也知道自己做很多别人看来愚蠢顶透甚至不可理喻的事情,没关系,在这里,只要我喜欢,我就可以很投入的做下去,这一点,是我最感激上苍之处……”

    细封敏达皱起眉头。他又开始不解了。

    李文革淡淡地笑着:“我这一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酣畅淋漓地活过,虽然艰难,虽然辛苦。却活得很是痛快,说不出地痛快……”

    细封敏达思索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你说了很多,我无法全部明白,但是有一点很明显----你是个蠢材……”

    坐在城头之上,狄怀威怔怔看着络绎不绝往来搬运干柴草垛的士兵们,嘴里发苦地问沈宸:“秀才,这么好一座城,真的要烧掉?”

    沈宸回过头,没有追究这个昔日地同僚如今的下级在称呼上的口误。淡淡点着头道:“既然守不住。烧掉最好!”

    “可是城墙是不会被烧掉的……”狄怀威道。

    “是啊!”沈宸点点头。

    “不拆掉城墙,这城等于白占了!”狄怀威嘟囔道。

    “一座被烧光了城池,再高地城墙也不管用……”沈宸淡淡道。

    “为何要将城中的人都赶出去?”狄怀威问道,“将他们一道烧死。不是很好么,党项人原本没有多少人丁,少一个便是一个!”

    沈宸皱了皱眉头,嘴角动了动道:“我们只有一千人,而且都很疲惫,士兵们需要休息!”

    见狄怀威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沈宸苦笑道:“城里没有了人,我们也就没有了敌人,才能够放心休息,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才不会有仇恨的刀子捅进我们的身子!”

    他顿了顿,看着远方道:“况且,那些拓跋家的贵族,都是族中说得上话的头面人物。就是族长,对这些人也必须笼络怀柔,否则他手下的战士就会生出异心……”

    “唔----”狄怀威挠着头,这家伙似乎还是没听明白。

    沈宸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三千五百名骑兵的食用本身便已经很可观了。现在加上了上万流离失所的难民。拓跋彝殷地日子,更要过得紧一些了……”

    狄怀威眨着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发问道:“若是我,我便暂且不理会这些不相干地人,打仗么,总要先打赢了再说!”

    沈宸气结,扭过脸来十分无奈地对狄怀威道:“老狄大哥,你说的一点不错,不过和拓跋彝殷比起来,你实在是个蠢材……”

    无定河北岸,一脸晦气的拓跋彝殷策马扬鞭来到河岸上,看着河对岸密密麻麻的族人,脸色铁青地问部属:“船只搜集齐没有?”

    一个本族亲随上前应道:“按照约定,不管搜集到多少只船,衙内都会于明日太阳升到头顶之前回到这里,最迟明天下午,就可以渡河了!”

    拓跋彝殷焦躁地抿了抿嘴唇,眼睛望向远方,突然间,他地面色大变,原本发青的脸此刻竟然缭绕上了几缕黑气来。

    那亲随见状,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南面,家的方向,升起了十几根黑色的烟柱……

    “那是……那是……”这个亲随呆呆望着,口中已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身边一声巨响,那亲随回首望时,却见拓跋彝殷,这个数万平夏部落族众的领袖,党项八部的谟宁令,世袭的定难军节度使,刚刚受到册封不久的陇西郡王,以一个很不雅地姿势摔在了马下,嘴巴和头部深深扎入进了河畔松软的泥土里。

    “家主,家主……”

    几个亲兵费力地将拓跋彝殷搀着坐了起来,却见这位大族长脸色已经转为灰白,瞳孔有些呆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迹……

    广顺三年夏六月十五月圆之夜,李文革亲率八路军延川独立团夜渡无定河,在奇迹般地攻破北城瓮城之后,一日之内占据了夏州州治统万城。六月十六、六月十七两天,统万城内近八千人口被强行驱逐出城外,这些失去了牲畜和食物的人沦为难民,徘徊在无定河南岸。

    六月十八日,李文革率兵离开了统万城,在离开之前,八路军放了一把大火……

    十八日夜,在无定河的南北两岸,无数党项人带着惊惧和绝望的心情见证了那将整个天空都映红了的熊熊火光……

    《地理方圆.衡山郡志》:广顺三年六月丙辰,周将李文革克郡治,毙阿罗,掠牛羊粮资无算;因彝殷南归故,焚之而去。戊午,定难军复统万,庚申,乃熄。自赫连筑城、师都割据,为州治垂十甲子,至文革毁。至是政所南迁,乃成大势,金城汤池,旧观不复矣……

第二十三章:西北的军阀(1)

    广顺三年六月十五,庆州下了一场大雨。

    这场大雨连绵不绝整整下了两天两夜,直到六月十七日正午才渐渐停歇。就在这一天的大清早,在仍然肆虐的暴雨中,延庆军政当局的第三号人物,延州布政主事同知延州军政事秦固乘坐的马车在一小队团练兵的护送下进入了庆州北门。

    雨虽然停了,厚厚的云层却没有半分要散开的意思,阴沉沉的云幕缓慢滞重地向东南方向缓缓移动着。城外的田地和道路都还笼罩在一团团尚未彻底散尽的水雾当中,尽管如此,午时城门一开放,城南官道上便开始出现了络绎不绝的人流。这些人当中,有很少一部分是隶属于各个商队的伙计,奉命来勘察道路的通行状况。人流的绝大部分,则是被大雨滞留在乐蟠县一带的北上流民。

    这年月的风气极为古怪,仅仅在两月之前,关中北部流民的运动方向还是由北向南由西向东,然而现在,由西向东的规律没有变,然则原本自庆州向宁州方向移动的流民则颠倒了个,转回头由宁州方向向庆州涌来。

    夏季原本便是流民移动的高峰期,只不过局面转变如此之快,无论是秦固还是此刻兼知庆州政事的高绍元都始料未及。

    “乱世流民盼的不过是一个安字而已……”站在南门外官道旁地田垄上。秦固望着官道上的繁忙景象感叹道。

    高绍元却不似他般乐观,一脸忧色地望着天空道:“天公不作美,虽然住了雨。却不肯放晴,这等天气,路面没有三四日休想干透。依着眼下这局面,每日自乐蟠进入庆州的流民都在七百到八百人之间,州府府库可是只有十日地存粮了,自宁州方向过来的售粮的商队最早也要五六日后才能上路,民以食为天,一旦府库存粮告罄。这数千流民只怕立时便要变为暴民……”

    秦固笑了笑:“不打紧,李相公拨调过来的十船粮食此刻应该已经上路,水路快捷,最慢只要四天便能抵达庆州,有这十船粮食,你应付到下月上旬应该不难!”

    高绍元皱了皱眉:“十船粮食太少了,到下个月上旬,庆州城内的丁口数就要超过两万了,真是诡异,仅仅在两个月前。州城内的人口还只有不足四千人呢,两个月,翻了五倍。”

    秦固点点头:“所以坐吃山空是不成的,这些流民你要尽快甄别分派,来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东北面那条路似乎才修了不到五里路,干脆将这些流民都调上去吧!”

    高绍元吃了一惊,他十分诧异地看了秦固一眼,问道:“两年之前,你不是坚决反对我们那位节帅滥用民力修筑这种路面地么?”

    秦固面上神色不动。眼神淡淡地扫视着川流不息在泥泞的路面上跋涉的流民,口中略带感慨地答道:“那是我鼠目寸光……”

    “甚么?”高绍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自贬的话语真的是出自那个在延州官场中出名自负的秦固秦子坚的么?

    “延庆以北,银绥宥夏。||||如今打得一片战火通红。打仗打得便是钱粮辎重,延州水营担负着全军的后勤,担子极重。李相公此番磨破了嘴皮子,才从周游击手中要来了十艘运粮的船只,原本还想多要些,周游击却无论如何不肯给了……”

    高绍元糊涂起来,不明白秦固为何给自己说起北面地军事,这些是并不是他这个纯粹的行政官员该与闻的。

    秦固转过脸。看着那条泥泞难行的官道。道:“若是延庆之间的这条路修好了,李相公又何必去求水营?”

    高绍元怔住了。秦固的语气越发变得凝重起来:“你可知道,现在每日从延州向芦子关的辎重中转所运送粮秣给养的四轮重舆有多少辆么?”

    所谓四轮重舆,就是李文革坚持研发的四轮马车,这种型号的马车因具备目前两轮马车所无法想象地两千两百斤最大载重量,因而被延州商民称为“重舆”。

    这种车子是高绍元督造,他自然再熟悉不过,因此当下嗤笑道:“那么贵的车子,能有多少辆,半年前交接的时候那三十辆样车,用到现在还能继续跑的,也不过十七八辆罢了!这种车子华而不实,离开硬路面便一筹莫展,纵然运力惊人,也不过是富人地玩具罢了!”

    秦固脸上浮现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最早的样车只有一半还能正常跑动,其他的经过一次修理大概也还有六七辆能够继续跑,这些你说的大体还算不错。不过有一件事你说错了,如今在延芦公路上往来运送大军给养辎重的重舆不是三十辆,而是两百六十辆……”

    “啊----?”高绍元顿时张大了嘴巴,脱口道:“不可能!”

    秦固微笑着摇头叹息道:“原先我也道不可能,若非亲眼得见,谁能想到这么不实用的东西竟然真的能派大用场?”

    高绍元道:“那车子制造工艺太过繁复,仅仅辐轮一项就要耗掉四个人工两三日工时,整车造价更是高达两百八十贯,刨去人力工时不算,仅仅造两百辆这样地车子,就要花掉州府五万六千缗钱,两百六十辆就是七万多缗钱,州府诸政初创,就算得了庆州这注浮财,又怎么敢拿出这么大一笔款项来铸造这种车子?李相公怎肯在这样地款项上批字放行?”

    秦固淡淡一笑:“相公自然是不肯批的,这些车辆么。除了最初地三十辆样车之外,其余的均没有花费州府半文费用……”

    高绍元眼睛死死盯着秦固:“子坚,你说胡话呢么?”

    秦固苦笑:“实话告诉你。::::直到此刻,我还觉得难以置信呢,如此昂贵不实用的车子,那些在延州开户设分号地商贾们居然会趋之若鹜,一窝蜂般抢着定制……”

    高绍元捧着脸呆了半晌,大张着嘴问道:“这些商人这么有钱么?三百缗的价格,是寻常双轮马车的六倍啊,足足够买四匹好马啊……”

    秦固叹息道:“就我所知。这种马车的售价似乎并不是两百八十缗,而是一百二十缗,周游击的木匠营,似乎是找到了甚么降低造价的法子……”

    高绍元紧蹙眉关想了一阵,摇着头道:“绝无可能,这种马车我最熟悉不过,其中最关键的部件乃是车辐之间的连杆,构造复杂精巧,恐怕是大船之上所用地技艺,不过连杆虽然精巧。制作工艺却并不复杂,所用配件丰林山上几可量产。但是比起两轮车,重舆的四个车辐却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必须扎扎实实削刨比切,四个轮子稍有差异,便会导致车身受力不匀,那样的车便是废品,这里的人工和工时是万万省不得的。一百二十缗,只怕周游击要赔个一干二净了……”

    秦固摇了摇头:“周游击应该没有赔……”

    高绍元大为惊异:“怎么说?”

    秦固叹息了一声,道:“购买这些重舆的商家。每家都和厢兵司签了征用文书,按照一辆车四匹骡马的标准征用牲口。也就是说,凡是定制了这种重舆的商户,若你订制了一辆。便须拿出四匹牲口供厢兵司征用,若是定制了两辆,便须拿出八匹牲口供征用。两百六十辆车,就是一千多匹骡马……”

    高绍元:“这样还有人

    秦固笑了:“州境戒严,滞留在延州不得北上的商户何止百家?各家地商队骡马闲置着,还要日日喂养,这笔食料钱可是敬亏的,如今拿出来孝敬官府和厢兵都司。省下了食料钱不说。还能以半价买到运力远超双轮马车的四轮重舆,更能够在厢兵司记档。被授予甚么支前模范的铜牌,日后凭此铜牌,可以在厢兵司置购曹刘致果那里优先获得买卖资历……这么多好处,谁肯落后?”

    高绍元依然不能置信:“那制造车子的差额,周游击却又如何填补齐全?”

    秦固干涩地一笑:“此次北伐的军费,每个月是八万八千缗定额支出,再加上各商家缴纳的半数定金,总共十万多缗钱,周游击尽可支纳开了,若是临时购买马匹牲口,按照市价,一千多匹马匹本身的价值便将近十万缗,现在两家交战,就是有钱,却到哪里买马去?这么核算下来,周游击实际上不过是用了三万多缗钱,便解决了战时数月的马匹运力的难题,这仗打上三四个月,平均下来每月地成本不过七八千,划算得很啊……”

    高绍元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周游击看似老实木讷,不想却是个周旋财务料理商机的好手……”

    秦固轻轻摇了摇头:“周游击不过是按图索骥,整个方略,乃是李怀仁和虞侯司以及厢兵司诸人计议筹划了数月之久的,那个置购曹的刘致果,虽然生得猥琐不入目,却是这方面地奇才,许多主意点子,都是他想出来的……”

    高绍元问道:“重舆的用途果然有如许好处么?”

    秦固道:“我不知道,不过自从重舆出现之后,滞留延州的商家都开始在延芦沿线的三处驿站周围征发民夫修建货栈,此刻你回延州去看,一定会大吃一惊,延州九县本月统计人口已经将近十八万,其中大半都是没有土地的流民,然而却毫无闲置民力可言,那些流民当中的绝大多数都在为各商户征用,不是建货栈就是修缮商铺,虽是战时,却比平日间更加热闹一些……”

    “更有甚者……”秦固顿了顿,苦笑道:“延州的陈哲,就是你那位老友陈夙通地公子,联名了十家本地商家。上书州府布政,要求出资修缮延安至金城五十里地硬质路面,他们提出的条件是。向过往商旅按照车辆数目征收路钱,暂定一个轮子一百钱,每辆两轮车两百个钱,每辆四轮车四百钱……”

    高绍元大惊:“李相公答应了?”

    秦固摆了摆手:“相公与我又不是傻子,此事利弊未明,怎么可能轻易答应?”

    高绍元啧啧叹道:“陈家大少真是势利天才,石头里都能给他榨出油来……”

    秦固摇了摇头:“你却想错了,据我所知。这笔路钱乃是由其他九家本地商户均分地,陈哲并不从中分润……”

    见高绍元不解,秦固深吸了一口气,道:“陈哲和其他九家私下协议,他家地车队在这段路面上可以免收路钱,除他家之外,不得有任何一家商户享受此待遇……”

    高绍元初时不解,随即灵光一动,仔细想了半晌,不禁拍手道:“果然是妙……”

    陈哲之所以不要分润。反而借此要求免收自家车队的路钱,确实是眼光长远的高明之举。

    其实这件事情的关键便在于“独家”二字。

    陈家参与拿钱修路,事后并不从中分润,在其他九家看起来,这自然是好事,少一个人分润,自己便能够多分一些。然而陈哲要求只有自己家的车队可以免费通行这段路面,实际上是垄断了这条路的独家运输权,这个“只有”是要求除了陈家马车之外的所有商家车队只要过路都必须交钱,即便其他九家也不例外。当然。比较起未来商业繁忙之时的收益来,这点路钱可以忽略不计,但是那九家商户缺漏算了一条---商人逐利地天性。

    一旦这条路通行开始收费,就意味着那些运送货物的车队将要多支出一笔费用。越是车辆众多的大商家,这笔费用越是可观。

    这种情况必然会导致一些商家因为成本问题将货物运送至金城县之后不再自己承运,而是将货物的运输转包给在这条道路上拥有免税通行权的陈家车队,如此一来,陈家未来将垄断这条五十多里硬质路面上的运输权,而那九家商户则会因为独自通行的商家越来越少而收入越来越少,钱都被陈家赚去了。

    而且这仅仅是小头,商家的交易是点对点的。谁接触的商业伙伴越多谁地商业贸易额就越大。这是一个基本的算术问题。一般的商户寻找卖家或者买家都不是很容易,特别是大宗货物。尤其如此,其中也因而蕴含了极高的商业风险。但是陈家因为拥有独家运输垄断,各种各样的商队和商户都会主动找上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实际上他们可以自由地单方面选择卖家和买家。

    这个时代的商业运输风险较高,更多的商户为了降低风险都会尽可能缩短货物在自己手中周转的时间,而陈家则为他们提供了这种机会和方便。

    可想而知,未来的局面,是外来的商户挤破头也要将自己地货卖给陈家,而延州州城的零售商则绝大多数只能从陈家手中购买货物……

    表面看只是对一条五十里长的路面运输权的垄断,实际上却是对整个州治贸易权地垄断,这个陈哲,下手不可谓不黑。

    好在李彬和秦固虽然暂时还想不明白这一点,但是多年的治政经验让他们对放权于商这件事情有着本能的反感和警惕,尽管眼前的诱惑实实在在,在没有和李文革通气之前,他们不愿意轻易做出决断。

    在他们看来,最早倡议修筑硬质路面的李文革,无疑是对这种利弊最为了解清楚的人了。

    尽管有时候秦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事实就是,他这个为官数载读书逾车的知识分子,很多时候在很多方面的见识确实还比不上李文革这个兵头起家地粗鄙军阀……

    “延州也下了雨,若是延庆之间这条路能够早一日修好,那么即便下雨,重舆商队也照样能够往来于延庆之间,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依赖水路……”秦固淡淡道。高绍元怅然无语,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固有地观念了----李文革的所作所为,真地不算滥用民力么?

    “都怨这场雨----”高绍元恨恨地道。

    秦固噗嗤一笑:“不必如此吧,虽然暂时造成了些许不便,然则今春以来大旱,这场雨对于延庆两州,毕竟还是一件大好事吧……”

第二十三章:西北的军阀(2)

    拓跋光在延州已经逗留了二十天了。

    这个身体羸弱的党项贵族能在戒严的敌国境内呆上这么长的时间而不被发现,实在是拜中原目前的分裂状态所赐。一无所获地离开汴梁之后,一路上这个小型的使节团实际上没有受到任何阻隔便回到了关中。如果拓跋光想要回转夏州的话,他完全可以走来时的老路通过会州沿大河一路北上灵州从冯家的地盘返回老家。

    但是拓跋光却来到了此刻剑拔弩张的延州。

    他不甘心,柴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并没有令他完全死

    表面上看,柴荣的反应是令人绝望的,中央朝廷明确表示绝不在李文革没有表态之前与党项八部进行任何实质上的谈判,完全堵死了议和的大门。

    但是拓跋光并不这么看。

    柴荣虽然拒绝了自己的所有提议,同时也明确表明了不会与自己合作的态度,却并没有囚禁自己----哪怕是好吃好喝好招待的软禁。

    自己仍然可以在京中挥洒大把金钱贿赂朝臣,也仍然可以在大周的国土上来去自由,除了李文革的势力范围之外,基本上他可以以公开的身份进出任何一个州郡。

    聪明如拓跋光,很容易便读懂了柴荣的心思。

    柴荣不能给自己任何帮助,但并不表示他就一点都不猜忌李文革。

    相反,如果能够给李文革称霸西北的征途制造那么一点障碍,表面上微言大义的晋王殿下骨子里还是乐见其成地。

    只不过。这障碍绝不能来自于晋王殿下本身,甚至不能与晋王殿下有哪怕那么一点点关系。

    坏事由你去做,我只做好人----晋王的这点心思骗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心细如发的拓跋光。

    在州,只花了很少地钱,拓跋光就办妥了路引具结。

    如今他的名字叫做“李光秀”,是一个行走关中的药材客商,从关外贩卖两车药材来延州,借着这个身份,他在延州住了二十日,仍旧安然无恙。

    李光秀老板在延州结识了不少商家。他拖着病体往来于官商之间,一面打探消息,一面琢磨分析延州当局的内政外交情报。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和打探。拓跋光得出了三个非同寻常的结论。

    第一:今日的延州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延州,无论在经济实力上还是在军事实力上都已经远远胜过了党项八部。对于一个二十几个月前还饥民遍地士无斗志地边郡而言,这个成就是惊世骇俗的。

    第二:李文革在延州有着近乎绝对的权力与威望。尽管他本人不在,延州当地地豪门和政府官员当中却没有一个敢于挑战这种权威。这在一个新崛起不过两年的藩镇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第三:无论是貌似强大地灵州冯家还是目前势头咄咄逼人的宁州张氏,在综合实力上都远不能与延州相比,李文革在西北诸多军阀当中已然是一家独大地局面。

    第三个结论,是拓跋光经过诸多对比得出的结论。冯家和宁州方面的力量他都是见识过的,朔方军仅披甲兵便有三千之多,全军合计上万战士,在军力上是名副其实的关中第一。而张建武的兵力虽然不多,崛起势头却十分迅猛。若非因为粮草不足。他扩充上万兵员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

    延州的兵虽然也不少,但大多数北征去了。留下来地只有一些后勤和军工方面地辅助兵种,再有就是一些以团练为名的辅助部队。

    还有就是那些最令拓跋光感到古怪地,取代了衙役班头在街面上维持治安的“警察”。

    这些自然都不能与正规军相比,但是拓跋光还是感觉出了不同。

    第一个不同是流民的走向,无论是老冯家的雄风犹在还是张建武的迅速崛起,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灵州和宁州方面的汉人正在以源源不绝的趋势向李文革的地盘进行迁徙。

    第二个不同是商贾的数目,已经戒严的延州城内屯留的商队数目是目前属于和平状态的宁州和灵州两州之和的十倍有余,尽管拓跋光暂时还不能理解这样对于延州究竟有何好处,但有一点很明显----战时的延州完全没有食物和日常用品短缺的感觉。

    第三个不同是动员能力,一路走来,所经的延州金城、延安、肤施三县都有相当数目的地方守备部队巡逻警戒。以拓跋光的眼光来看,这些守备部队虽然还不能和精锐的作战部队可比,却也绝不是临时组织起来的农民和流浪汉。他们有着严整的组织,有一整自己无法探知的应急机制,甚至有着堪比周围州郡正规军的指挥和训练。

    即使是团练武装,也装备金属枪头的木枪;而仅仅在两年前,这个州的正规军还在使用削尖的木棒作为制式装备。

    拓跋光暗自估算,若是真的遇到外敌来犯,延州征召起五千预备兵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三天。

    他没有机会接近丰林山的军事禁区,因此无缘见识更多新奇的事物,但仅就眼前这点资料,拓跋光便已经得出了一个令自己感到悲哀的结论----无论如何纵横捭阖,硬件上李文革所领导的延州确实有正面应对党项和冯家联军的实力,哪怕再加上一个宁州的张建武,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第一次,拓跋光动了向李文革投降的念头。

    左右都是向郭家臣服,汴梁朝廷的权威远在潼关之外,李文革地军事威胁却迫在眉睫。远交近攻,这是常识性选择。

    既然打不过,就投降吧!

    只是不知道李文革会否将党项作为异族赶尽杀绝。

    从履历上。拓跋光判断李文革应该不是个嗜杀之辈。

    他唯一担心的,是李文革会对归附的党项人采取什么样地分化手段,从延州军政当局制定的逃奴法令上,拓跋光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很明显,李文革这个奴隶出身的藩镇,对于奴隶制有着天然的憎恨。

    虽然具体的方略还没有想好,拓跋光还是决定开始做些试探----若是能够保留住党项人牧马的草场,作为外族人。平夏八部就还有坐山观虎斗坐收渔人之利的本钱。

    冯家和张建武奈何不得李文革。

    柴荣就不同了……

    拓跋光深信,有柴荣在,李文革地军阀生涯绝难善终。

    拓跋家所要做的只有等待和忍耐。毕竟,这是一个拥有统万城作为立国根基的游牧民族。

    在经过多日地审时度势之后,拓跋光终于选定了第一个游说的目标----节度府行人参军事韩微。

    这是一个在李文革幕府中身份特殊的人物。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介参军,却同时有一个身为后周军方重臣地父亲。家族在陕州颇具势力。

    在李文革手下,此人似乎负责一些外交事务,往来奔波于关中的藩镇之间,颇有点苏秦张仪地风采。

    他的岳父陈夙通,则是现任的肤施县令,延州军政府的实权人物之一。

    他的妻舅陈哲,是延州最大的商号主人,据说许多军方的生意都由他垄断……

    这是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这一日。拓跋光乘坐一具轻辇。来到了秦府门前。

    仆人通报进去不久,便出来了。恭恭敬敬道:“主人请李官人进去!”

    拓跋光也想不到这韩微如此平易近人,一个商人居然随随便便便能够得到接见,他想了想,开始有些理解李文革为何用此人主掌外交了。

    他在亲随地搀扶下下了辇,整理好袍服,缓步走进了秦府。

    越过院落进了厅堂,却见韩微一袭绿袍,正在厅中端坐,头上戴着展脚幞头,腰配鱼袋,竟是一副整齐地官方打扮。

    拓跋光吃了一惊,不由得怔了一下。

    韩微笑吟吟看着他,开口道:“李官人何来迟也,在下等足下,可是足足等了二十日了……”

    拓跋光脑袋“嗡”的一声变得硕大无比,心中连连苦笑。自己自以为混入延州地行动诡秘而无人知晓,不料却被初次见面的韩微一口道破。

    这份尴尬只是转眼之间的事情,拓跋光一面见礼一面苦笑:“相为敌国,光怎敢贸然来见参军?”

    韩微笑着道:“使君在国朝的官衔远较微为高,但请上座!”

    拓跋光口称:“不敢”,自在客座坐了。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在下自认身份行迹并无破绽,实在是小觑天下英雄了!”

    韩微笑道:“使君入汴梁,若不声不响打探消息,自然隐秘。然则使君又是访宰相又是谒晋王,声势如许之大,微若是仍无所觉,岂不愧对李大将军的这份食禄?”

    他顿了顿,凝视着拓跋光道:“实不相瞒,使君在京师每日的行踪,皆有专人送至微案头。使君何时离京,走的哪条路,在荥阳停留了几日,购置了些什么,几时进的洛阳,几时入得潼关,微均一清二楚。”

    拓跋光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洒脱地一笑:“这才是正理,李大将军将延州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若是没有这样的手段,如何能够?在韩参军眼皮子底下隐匿行迹,原本只是光一介病夫的妄想而已!”

    韩微也是一笑:“使君是稀客,微索性便爽快些,有甚么所请,明言便是!”

    拓跋光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韩微的眼睛道:“罢兵、议和、称臣、纳贡!”

    韩微目光平和,颇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使君当知所求不易!”

    拓跋光苦笑:“若所求者易,光亦不必拖着病体往来奔波劳碌了!”

    韩微点了点头。极为轻松地道:“说说条件!”

    拓跋光道:“平夏诸部,自此认大周为正朔,与太原方面断绝往还,愿每岁遣使入贡,为国朝羁縻州郡……”

    韩微笑了:“这样的条件,使君以为能够打动李大将军么?”

    拓跋光也笑,道:“这是给朝廷地条件,给贵上李大将军的。自然另有条件。”

    韩微点了点头:“讲来听听!”

    拓跋光神情恳切望着韩微道:“只要李大将军肯罢兵,我族愿献上银绥二州为礼,拓跋家部落退出盐州白池以北五十里。每岁向李大将军献良马千匹,举族战士,愿从李大将军军令调遣……”

    韩微心中暗自点头。这样的条件,确实不算轻了。若在十日之前,听到这样地条件,只怕非但是自己,便连李彬等延州的文官,也要立主罢兵了。这个拓跋光看起来是个聪明人,知道现在不是玩弄讨价还价的把戏的时候。

    “就这些?还有吗?”明知这样的条件已经足够苛刻,韩微却笑着再度追问。

    拓跋光倒也不着恼,好整似暇地道:“余下的条件。便由得参军提了!”

    韩微暗自赞了一声。面上却故意露出些许不满,摇头道:“使君若没有诚意。这一遭只怕是白来了!”

    拓跋光却不着急,神色从容淡淡地道:“灵州的冯家少主是一头狼,宁州的张使君是一只虎,李大将军地根基毕竟在延庆,北方的草原大漠,只怕还看不在大将军眼里。背后有这一虎一狼,大将军早一日回师,延庆便早一日得脱虎视狼顾……”

    韩微看着拓跋光,轻轻摆弄着腰间鱼袋,嘴角含着微笑,眼中却全是不以为意的神色:“虎也好,狼也罢,左不过是些大兽,大将军地射猎之能,在关中却是出了名的!”

    拓跋光迟疑了半晌,终于道:“虎狼之辈自然不在大将军眼中,汴梁那条隐龙,大将军也不在意么?”

    韩微的眼神陡然间凌厉起来,冷冷扫了拓跋光一眼:“这等挑拨离间地雕虫小技,使君在汴梁难以得逞,来到延州,还妄想奏效么?”

    拓跋光淡淡摇头:“世间万物,无非法术势而已,其中势为根本。若无势,则法术诈力皆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大将军若是与晋王之间当真亲密无间,即便光有苏张之能,又何能离间?反之,无论用不用光饶舌,大将军与晋王之争都是迟早之事。如今我党项八部于大将军而言,实在是唇齿相依。有我八部在宥夏,朝廷才需要大将军镇守边疆,一日宥夏没了我拓跋家,大将军便成了朝廷的另一块心病。莫教狡兔死,莫教走狗亡,这番道理,大将军也好,韩参军也罢,想必不会不明白!”

    韩微默然无语,面对拓跋光这样地聪明人,有些言不由衷的话说出来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因此许多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此刻全都被他咽了回去。

    拓跋光继续道:“大将军伐我银夏,折家杨家自然全力响应,若有朝一日大将军与晋王之间兵戎相见,大将军还能指望府州麟州似如今这般死命相助么?到时候汴梁禁军出兵关中,折杨两家坐拥重兵在背后虎视眈眈,而宥夏方面又没有了牵制,那时候局面才叫四面楚歌呢!”

    韩微反问道:“留下拓跋家这个世仇在背后,大将军的局面岂不更加危险?”

    拓跋光大摇其头:“真正与我家世仇的乃是折掘家,而不是大将军,只要一日有折家在,大将军便永远都是拓跋家的靠山倚仗!韩微终于忍不住哑然失笑:“使君口舌之利,果然不让苏张,只可惜眼下情形,已经不是使君能够撼动的了……”

    拓跋光面色一变:“参军何意?”

    韩微懒洋洋道:“几日前军报,本月望日,大将军一鼓而下统万城,尽驱拓跋家族众,焚之。如今的夏州州治,已经是一片焦土了……”

第二十三章:西北的军阀(3)

    广顺三年六月中下旬,李文革亲率八路军延川独立团所部在统万城以南游荡了七天的时间,大大小小打了十余仗。

    严格来讲,这不能算是打仗,只能算扫荡。

    统万城南聚居着拓跋家和米擒家的几十个家族部落,这些部落将统万城南无定河东的大片草场划分成了大大小小几十块。这片草场乃是平夏八部所占据的最为丰腴肥沃的一片草场,是拓跋家的立足根基,平日里依靠着统万坚城的支持,居住在这片草场上的两个部落从未遇到过大的威胁。最近的一次威胁来自于去年秋季,李文革一把火将这片草场烧掉了三分之二的面积,造成了大规模的饥荒,直到今年春季才得到缓解。

    在八大部落中,米擒氏和拓跋家走得最近,而部落规模也最小,阖族上下只有不到三千人,族中用于战斗的战士则不足三百人。

    正因为这个部族的规模太小,基本上在八部中不具备挑战拓跋家领袖地位的资格,才得以在拓跋家眼皮子底下生存,与拓跋家共享这片草场。

    米擒家的大贵族多数与拓跋家联姻以确保自己的地位,在其他六家部族看来,米擒氏与拓跋氏基本上可以看做是一家人。

    加上拓跋家那些没有来得及撤进统万城的部族,这片方圆数百里的草原上总共有七千人口在活动。

    这七千人口分散在大大小小几十个小家族当中,每个小家族人口最多的不超过五百,最少的则只有几十人。

    李文革地烈火焚城将八千党项城内的族众驱赶进了这片草原地带。随即他自己率领着西路军的主力进入了这片草原。

    完全被解除了武装地八千多党项人一下子让这片草场变得拥挤起来。

    由于战争和饥荒的缘故,草场游牧部落家族的牛羊和存粮大部分都被送到了统万城去集中屯放,部落中只有极少的物资储备。骤然涌入的党项贵族们身份高贵,自然是得罪不起的,然则原本就不多的储备经过这样一番稀释,就显得更加捉襟见肘了。

    虽说草原就是游牧民族的衣食来源,但活人毕竟不能靠吃草过活,碧翠地嫩草急切间是变不成牛身上的肉羊身上里的奶地。但是人总要食物才能过活,统万城中的几大家族加在一起规模足有数千之众,即便是现在还留在草场上的最大地地方部落。骤然间涌入这么多人也会被吃穷。

    这些党项贵族都是地头蛇,自然知道哪些部落比较穷哪些部落比较富足,于是他们便像蝗虫一样在草原上来去。寻找能够让他们吃几天饱饭的地方。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地方部落连羊羔都被吃了个干干净净。

    而另外一个可怕地后果就是,这群人前脚来。往往就意味着汉兵后脚进驻……

    细封敏达的骑兵几乎撵着这些大股移动的党项流民的屁股走,对每个富足的部落点进行迅速而无情地攻击。这些地方部落的精锐战士都已经抽调走了,防御能力本来就弱,在细封敏达的骑兵面前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余地。

    李文革对这些草原部落实行最简单的政策:赶走,烧光!

    往往一场战斗下来,几乎绝大多数平夏部族地人口都逃掉了,但是遗留在原地地牛羊全都被杀死,连同其他的物资一并付之一炬。

    七天内唯一算得上像模像样地一仗是和米擒家进行的,这个部族还保持着基本建制。因此面对西路军的攻击组织了相对有效的抵抗。

    那一仗持续了约一个时辰。数百拼凑起来的米擒家兵最终在延川独立团的步骑协同攻击中崩溃,米擒家家主米擒泽尔被生擒。米擒家族的三位部落长老战死,这个家族的建制被彻底粉碎。

    李文革并没有审问米擒泽尔,而是直接下令砍了这位族长的脑袋。

    倒不是李文革突然转性,而是他实在没有和米擒家慢慢捉迷藏的时间----他的军队甚至连携带俘虏的能力都不具备。看押米擒泽尔最少需要两个步兵战力,太浪费了!

    这种战争持续了七天,草原上遍地狼烟处处烽火,游牧民族第一次知道了被人“劫掠”是什么滋味。

    好在这些强盗还算仁慈,只抢粮食牛羊,并不一定要他们的性命。

    当然,有机会逃得性命的他们并不知道,这实在是因为这些敌人实在没有时间和力气用刀枪箭矢来杀死他们,所以不得不选择让他们自行饿死或者为了争抢食物自相残杀而死这样一种比较省力的模式。

    七天后这种战争终于结束,那是因为费尽波折之后,拓跋彝殷率领的精锐骑兵终于渡过无定河赶上来了。

    短短一百八十多里路,骑兵用了七天时间,这实在是个破纪录的速度了。

    拓跋彝殷全军渡过无定河是六月十七日的事情,之后,他们“收复”了仍在燃烧中的统万城。

    三千多战士花费了将近两天的时间做一件事----试图扑灭这场大火。

    拓跋彝殷并非愚蠢的统帅,然而那两天内他却几乎无法指挥他的士兵。几乎每个带队的枢铭都不要命一样带着自己的部下扑火,任何其他的命令对他们都是无效的。

    对于拓跋家人而言,统万城不仅仅是一座城,那是神迹,是信仰,是无法舍弃的精神支柱。

    就这样,拓跋彝殷在统万城耽搁了三天。

    这三天内他还做了一件事,或者说遇到了一件新的麻烦。

    三千五百人的军队收拢了两千多散乱地族众,这些族众中还有两位家族长老。

    面对两位长老的厉声指责。拓跋彝殷无言以对----毕竟是他将拓跋家举族带入了眼下的困境,统万城被毁,更加令家族感受到了切肤之痛。

    拓跋彝殷地头脑还算冷静。他没有听从儿子和侄子杀死两位长老的建议----越是这个时候团结就越发显得重要,家族内部自相残杀,只能便宜了敌人。

    然而实际问题却不得不解决,收容了这么多难民,刨去数百人的奴隶,军营里多了一千多张吃饭的嘴……

    好在大军自身携带的牛羊暂时还能支应。

    拓跋彝殷原本携带了三千五百骑兵半月食用的牛羊和粮草出城,在原先的计划中,这样的粮资已经足够。

    在无定河上一来一回。消耗了将近一半地物资,如今又多了一千多难民,这点物资一下子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统万城城墙依然高耸。然而城内却已经被烧成了白地,不要说吃的,就连干草都找不出一把来了。

    拓跋彝殷终于意识到。若不采取果敢的行动,不用李文革来打。仅靠饿他地大军就要被饿垮了。

    即使是为了大军就食,也必须南进。

    六月二十,党项骑兵主力终于舍却了统万城,开始南下。

    此时的夏南草原上,已经是遍地烽烟了。

    拓跋彝殷没有想到,李文革居然敢于在自己的骑兵已经渡河之后还慢悠悠地在一马平川地大草原上转***,一个一个地将南方的部落族群扫荡干净。

    难道他算准了自己在渡河后会出现短暂地指挥不便状态?

    拓跋彝殷不信,李文革是人。不是神仙!南部草原南北长不过两百里。对于骑兵而言全速前进不过两天地路程。

    李文革其实没这么大胆,他的所有决策都是建立在虞侯班子的精确计算基础之上的。

    根据这个班子的计算。拓跋家的骑兵每日最大行军距离不能超过四十里,超过四十里则其骑兵部队就将完全失去体力无法作战。对于拓跋彝殷而言,撵着李文革的屁股追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对他而言最好地战略是凭借高机动性绕到独立团地前方去设伏。

    针对这种可能,虞侯科制定出的行军路线虽然每天都有差异,但有一点不变----始终指向南方,区别只是东南或者西南。

    还有一点是虞侯科地方略中强调的----任何时候离开无定河上游也就是红柳河的距离都不超过三十里,这是步兵一天行军的平均距离。

    步兵纵队的前方永远有一个骑兵都作为前锋,两翼则各有一个骑兵队警戒侧翼,后方还有一个骑兵队作为后卫侦骑。剩下的一个骑兵队,李文革握在手中作为机动兵力使用。

    西路军当中这三百名骑兵的存在,是全军安全最可靠的保障。

    只要预警时间足够,步兵即使在平原上也并非永远居于劣势。

    此时的步兵,也已经不是原先的步兵了。

    这些自庆州仓促编组成军的步兵们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难的长途行军,又经历了统万城下梦幻般的克城之战,在接下来的行军战斗中,这些新兵的表现渐渐开始有些不同了。

    武艺和战术这些东西不可能速成,但是纪律性和士气却明显上升,现在全军精神饱满,即便是在连续几天撵着党项人满草原乱跑的连续行军战斗之后,充满疲惫之色的战士们面上也大多带着微笑。尽管打打走走,但部队的行军速度却从未下过每天三十里这个标准。

    如今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扎绑腿的感觉,每晚热水烫脚马尾巴挑泡更是成了必修功课,这些事情现在已经完全不用军官催促了,如今这将近一千名步兵几乎谁都明白,这些事情意味着能否保住自己的脚,而自己的脚则决定着能否保证自己的命。

    在李文革麾下的部队中,延川独立团在未来地岁月中并非是第一能打的部队,但却绝对是第一能走的部队。

    六月二十三日。李文革部后卫骑兵与拓跋彝殷地前锋发生接触,双方发生小规模激战,最后延州骑兵在损失了三名士兵后主动脱离了接触。

    这次战斗中延州骑兵的弩箭给拓跋家骑兵前锋造成了五个人的伤亡。同时令拓跋彝殷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骑兵、弩箭、铁甲军,这三样元素加在一起,为拓跋彝殷勾勒出了一支延州主力部队的雏形,拓跋彝殷开始通过多方面的渠道对李文革的实际兵力进行试探和分析判断。

    六月二十五日,在红柳河东岸的草原上,拓跋彝殷亲自率领一支骑兵对李文革地骑兵进行了一次火力侦察。

    这场小规模的战斗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双方的骑兵都放开了缰绳在草原上兜着***,最终在暮色中延州骑兵朝着红柳河地方向遁走。而拓跋彝殷所率领的一个枢铭的骑兵由于马力地问题没有追击。

    这一战八路军骑兵损失了二十多人,而拓跋家骑兵则伤亡不过十余人。

    虽然装备了先进的弩箭,但是在草原上拼骑术。年轻地八路军骑兵还是逊色于马背上的民族一筹。

    这场战斗后张桂芝挨了细封敏达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这个党项人几乎将自己所学过的所有难听字眼都倾泻到了可怜的张都正头上。

    张桂芝只能那么可怜兮兮站着,当着所有部属的面承受细封敏达的怒火。周围全是骑兵战士,却没有一个敢于为张桂芝求情。

    对于这些年轻的八路军骑兵而言。对细封敏达的畏惧是永恒存在地,哪怕在战场上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哪怕他们地军衔职务在未来已经足以独领一军成为方面统帅,这种畏惧也不曾消除过。

    站在一边的大军统帅李文革看不过眼,等到细封敏达好容易住了嘴,刚刚拉着他说了句诸如“扬善于公庭,规过于私室”之类地劝慰言语,便被怒气未消的细封敏达一顿乱炮顶了回去。眼看着细封敏达横眉立目冲着大周朝检校太保右骁卫大将军(李文革此刻还不知道柴荣已经晋他为检校太傅右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狂喷吐沫。周围的将士们无不侧目。

    六月二十六日,延川独立团沿着红柳河一路急行军来到了南部山区的边缘地带。同日。拓跋彝殷率领拓跋家主力一部一千五百名骑兵追到了这里。当日双方都人困马乏,相隔五里各自安营扎寨,没有进行交战。

    六月二十七,双方终于进行了此次八路军北伐以来第一场正规阵战。

    李文革和沈宸西靠红柳河南靠山区布阵,以都为单位布了一个3*3的方阵,这一次李文革拿出了老本,将四个老兵组成的步兵都全部披上铁甲部署在东北两个方向上,同时动用全部骑兵进行战场警戒和火力支援。

    八路军占据了地利,拓跋家的骑兵机动优势无法发挥,拓跋彝殷不愿意放弃这最后的机会,在僵持了一上午之后终于命令一个枢铭的部队下马步战。另以两个枢铭的骑兵部队从东侧漫射攻击八路军方阵的右翼----拓跋彝殷实在不愿意去用轻骑兵冲击由铁甲军构成的右翼方阵防线。

    骑兵的漫射给中央位置和西侧的三个步兵都造成了较大伤亡,这三个步兵都的步兵甲不足以完全保护士兵们不受箭雨的伤害,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有三十多人阵亡将近四十人不同程度负伤。

    但是中央和西侧的阵线并未因此而垮掉,因为李文革很无耻地身穿明光铠骑着高头大马耸立在中央位置上,让全军士兵每个人都能够看到自己。

    漫射的箭雨对于防御力超强的明光铠几乎毫无作用,李文革只需要保护自己的坐骑不受伤害即可。这次行军距离过长,因此在装备上有所减负,延川独立团全军只有两百面木盾,否则的话伤亡率不会这么高,

    两个枢铭的骑兵随即遇到了占据了较高地势的细封敏达骑兵的还击,擘张弩射出的弩箭威力明显比漫射的箭雨要强得多,两个枢铭在右翼兜了三个来回,战场上已经布满了倒毙的战马和党项战士尸身。

    正面的一个枢铭对铁甲步兵方阵的攻击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这短短一刻钟内有将近五十名党项战士倒在了八路军方阵前面。

    这种明显不对称的战争态势让拓跋彝殷适时停止了攻击,未时两刻,这个党项谟宁令终于命令部队撤退,等候党项主力骑兵到来后再进行会战。

    这一天拓跋家在阵前扔下了将近一百三十具尸体。八路军则有五十三人阵亡,八十余人受伤,其中重伤九人。

    谁都没有想到,这是这场战争中最后一场面对面的战斗。

    当夜,李文革率部撤入契吴山区,只在山口部署了少量骑兵进行警戒。既然已经让党项人吃了点苦头,证明了八路军是有和他们正面对战的能力的,李文革便不准备再继续继兴这种消耗战,他准备把部队拉进山里和党项大军兜***,在山区步兵的机动力和骑兵的机动力之间的差距被大幅缩短,兵疲粮少的拓跋彝殷将面临严重困难。

    李文革对于打一场“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山地游击战极有兴趣,而沈宸等人也并不反对这个方略,然而就在李文革满心沉醉于“四渡无定河”的美梦之时,六月二十七日,战局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康石头率领保安骑兵团主力出现在了红柳河以东四十里的平原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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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吃人的黑暗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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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唐执政王的奋斗史,五代十国末期的传奇与梦想北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