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怪病(上)
031怪病(上)
“施主到了。”小沙弥道。
沈况抬头望去,迎面阁门梁上棱条凸起,上面点缀着几朵莲花,每朵的造型又不尽相同,雅致古朴。
“大师在里面等您。”小沙弥停在廊前,不再进去。
沈况收回目光,双手合十:“有劳小师傅了。”
“是沈施主来了吗?”里面又有一位僧人迎出来,这位沈况认得,是明真大师的同门师弟明远禅师,也是朴大师的座下弟子。
“明远大师有礼了。”沈况先道。
“沈施主,好久不见。”明远禅师双手合十。
往内移步,朴大师盘腿坐在塌上,对面还有一位禅师,正伏在小几上写着什么。
“沈施主到了。”明远到朴大师跟前回报。
“哦,沈家大夫来了,快坐。”朴大师半回首笑道。
沈况看到的依旧是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朴大师双目失明已久。但是每次同他聊天,总是给人一种安宁静心之感。
“是,大师,晚辈来了。”沈况跪在蒲团上行了一个大礼。“家父也惦记您呢。”
“起来吧,”朴大师抬手道:“沈施主有心了。”
对面的禅师已经收拾了准备离去。
朴大师回转身来低语:“明日再来帮为师写吧。”
“是。”那位禅师得令同明远一起悄悄退了下去。
沈况也在大师斜边坐下。
“大师最近身体还好吧?”沈况先问道。
“沈小施主有心了,如今寺里上下都有徒子徒孙们操持着,老骨头可以清闲很多!”朴大师笑道。
“大师刚才这是在录谱子吗?”沈拂似乎看到。
“正是。”朴大师道:“沈小施主看来也对此有兴趣?这是曲善堂诵经要的。”
沈况不好意思地回道:“大师说笑了,您知道晚辈并不擅长丝竹之音。倒是因为珺儿一直跟着大师您学习,耳濡目染罢了。”
“阿弥陀佛,老衲毕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难得能遇到一位小知音,珺小施主天资聪慧,吾毕生能交到这样的琴友也是有幸。”
沈况道:“大师谦虚了,是珺儿运气好!”
朴大师虽然眼盲,但是却能演绎出很多旷世绝音,即使很普通的曲子,在他手下也能演绎的让人如痴如梦。
但是这仅限于几位知己好友知道,一般朴大师并不在外人面前拂琴。
李珺幼年跟着沈拂到寺里走动的比较多,一开始压根也没想学,就喜欢听,后来一次听多了忍不住自己动手弹了几个音,就被大师劝了跟着他学琴,竟然也学的像模像样,被朴大师连连称赞。愈发练得兴致高了,现在的琴技,按朴大师所说,这杭州府的琴师没有能在她之上。
“今日,请沈施主过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朴大师语气变缓。
“哦?!”沈况疑惑:“不知是何事?”
“沈小施主最近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朴大师问。
“小生不曾。”沈况心中一顿,略等了一会儿又道“要是细细回想,只有先前济民药局替小生说了一门诊事,因为与义诊冲突就推掉了。据说来人名头不小,还是京城人氏。”
沈况不太确定。
“哦。”朴大师点点头,“既然是真心求诊,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况暗想:难道又求到寺里来了?
果然,朴大师接着说:“此人已经到寺中了,点名要看你的诊。因你适才不在,明真又恰巧回来,已经把他引到禅房里去了。”
“明真大师回来了?”
“是。杭州府三日义诊已经结束。”
“那大师,刚才所说的不知道是何人?”沈况试探地问道。
朴大师轻叹一声:“你长居于此可能不知,但是你父亲说不定认识。”
“晚生父亲?”沈况记得那日同沈拂说起,也没见他说什么。
“当今圣上专宠的张贵妃你应该有所闻吧。”
沈况心里咯噔一下:“怎么牵扯到圣上了?”
“你可知道,找你问诊的就是贵妃跟前的侍人总管张怀达?”朴大师放低声音。
“贵妃跟前的侍人?”沈况摇摇头:“晚辈自然不认识。”
朴大师又叹道:“不过,听说他今日并不是为自己看诊,是为一位妇人。”
“妇人?他不在京城,怎么在我们杭州府替妇人求诊?”
“听说是回乡省亲,这妇人是朋友远亲家的,你小心点吧,实在诊不好就推掉。”朴大师嘱咐。
“多谢大师”沈况恭敬地回道“晚生一向不喜欢强出头,实在有意为难的,晚生无非也就是丢点名声。”
朴大师点点头:“你能这样想最好,明真在前面先周旋着,你去吧,他也定会在旁辅佐你。”
“晚辈明白。”
“如此便去吧,人家等久了,更要责累你。”朴大师点点头。
“多谢大师,那晚辈告退了。”沈况说完,推门而出。
明远依旧在门口,同他又交代了几句,由先前带他来的小沙弥又引着又往前面去了。
那前厅门口确实与往日不同,两边各站了几个身着劲装的随从,让人有一种压迫之感,那小沙弥同他们说了来意,才放了沈拂进去。
厅内正中有一人端坐在那里饮茶,听到动静抬眼看过来,那是一张阴郁古怪的脸,一双微微眯缝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似乎还带着一丝不屑。
“张公公,这位就是沈大夫。”还好明真也在一旁,主动介绍“这位是京里来的张怀达张公公。”
“嗯?这腿脚也能做大夫?”张怀达尖哑的嗓子随即出言不逊。
沈况趁机拱手问道:“莫不是张公公找错了大夫?”
“你们义诊的还有别个姓沈叫做沈况的大夫?”张怀达反问。
“那是没有。”明真回复。
“那不就是你!”张怀达气急败坏。
另一边,一位穿着杏色褙子的妇人贪婪地看着桌上放着的茶点,又不时偷看张怀达,还是没敢伸手,喉咙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最后大约是急得难受,突然直喘扶额地靠在椅背上,仿佛要倒了一般。
那张怀达也看到了,立刻朝妇人旁边的丫鬟一瞪,那丫鬟吓得带着哭腔喊道:“夫人!夫人您怎了?”
妇人旁边还有一中年男子,直接拿了桌上的点心送到妇人手上:“不知道要赶紧拿给夫人吃吗?”
那丫鬟慌张地接了过来:“奴婢,知道了。”
妇人初时还慢慢含在嘴中,半块饼子喂下去,又醒了些过来,就如饿了几天一样,抓起那递来的点心,两口一个。一眨眼的功夫吃光了一盘。最后不够,又问那丫鬟:“还有吗?”
“哟,这脸色才缓过来一点儿。慢着点再吃吧。”张怀达啧啧嘴叹道。
032怪病(下)
明真上前赔笑道:“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的病症确实奇特,沈大夫也不一定能看出来是什么病症,是吧?”又转头问沈况。
沈况知道这是在为自己开脱。
张怀达一听不高兴了:“你们这能义诊的民间大夫不是都是有度牒的吗?看还没看就一个两个都说不会?”
然后他也看向沈况,“沈大夫,今个我们科室特意来看您的诊,只要您也说一声治不得,本座就知道了,这杭州府发度牒其实也没有什么用,义诊之类的都可以撤掉了,劳民伤财还治不了病。”
“这,公公严重了,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总有疑难杂症。”明真劝道。
“哼,不要跟本座打哈哈。”
沈况听出这里面意味不同,这张怀达恐怕就这在等着自己开口呢,若自己不能替这个妇人诊治,以一己私怨,他便要否决百姓的生计大事,把整个杭州府的义诊取消?真个荒唐。
他来不及细想,立刻上前一步再次见礼道:“沈某刚到,能否先给这位夫人把个脉?”
张怀达干笑了两声:“如此也好。”
明真还拦着沈况,想说些什么,沈况挥挥手低声道:“沈某自有分寸,大师还请在一旁同看。”
“也好。”明真点点头。
那妇人吃了许多茶点后,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见到沈况走过来,显然是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不妥,但是又很无奈,手紧张的抓着自己的衣摆,只留下深深地褶皱的印子。
“夫人,您莫紧张,在下几个问题可好?”沈况安抚道。
“好、好。”妇人还是有点儿慌张。
“您一天要吃多少食物?”
妇人听了,咽了咽口水,还没回答,面色突然泛着红晕,一手抓着丫鬟,一手扶着桌子就起来往外走。
明真和沈况都互看了一眼:这难道是不想说了?那也不至于要出去吧?
还是旁边那个中年男子走过来道:“沈大夫,有什么就问在下吧,我家夫人这病就是这样,吃完了不一会儿就要如厕。出来一会儿不吃又难受的很。反复如此。”
“何时有这样的症状的?”沈况问。
“从今夏过暑热之后,突然就胃口大开,不吃就头晕、四肢麻木、甚至还晕倒过几次。”
沈况沉思不语。
“沈大夫,贫僧适才为那位夫人搭过脉,气血脾脏皆虚,但是也不至于不吃东西就晕厥的地步。”明真小声的与沈况商议。
“怎么了,沈大夫,治得还是治不得啊!”尖哑嗓子再次响起。
沈况先对明真道:“多谢大师提醒。”
张怀达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正欲再次责问沈况,他先一步道:“等那夫人回来,在下再替她诊脉。”
“你不要借机拖延时间啊,我们可没有耐心陪你在这儿玩儿。”张怀达拂袖拍案。
沈况直言回道:“沈某不才,但是也没有看相定症的本事。但凡是要诊治也要对症下药吧!”
好大的口气,张怀达又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瘦弱的男子,站得笔直的身姿没有因为腿疾受到什么影响,说起话来也是不卑不亢,还真有点沈道中年轻时的样子,就是脾气臭了点儿!
“好,就等你诊过再说。”张怀达靠在椅背上也不喝茶了,合都等那妇人回来。
还好没过多久,那妇人满面羞怯的回来了,沈况并明真再次替她诊脉,又详细询问了她患症前后的情形。
谁知没过一会儿,那妇人果然又饿的头晕眼花,明真立刻让小沙弥上了几碗的素斋,妇人用完才见脸色好转。
这样来折腾了好长时间,张怀达早就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倒是那中年男子真心为这妇人医病,耐心的在张怀达旁边从中劝慰,才依然等着。
沈况心里其实也着急的很,如果他真的识不得此病,推脱不会,也问心无愧。但是他记得沈拂外出游历回来时,曾经说起过某地的一个县尉就得过此怪症,且若真的推脱不会,那张怀达也放言要关了杭州府的义诊大事,他当然要试一试。
只是坏就坏在,沈拂当时说那县委也没有找到医治之法。
否则还能让决明赶回去问一问?就是这张怀达恐怕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正想着,那张怀达在门外观望了一会,又踱步进来问道:“沈大夫,病因有着落了吗?”
沈况干瞪着桌上记录的妇人的系列症状,没有回答。
明真在一旁接了话道:“张公公,现在先让这位夫人歇下,容贫僧与沈大夫去偏殿商议一下。”
张怀达不屑地轻笑:“这是能治了?”
明真未应,只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而后便同一起沈况往偏殿去了。
“明真师傅。”沈况知道明真这是在为自己争取喘息的空间,“其实沈某听说过此症。”
“当真?”明真欣喜地问。
“但是要说开药症治还真是不知道从何下手。”沈况又道。
“这样,”明真点点头,又安慰道:“沈大夫,不要着急,慢慢来,先随贫僧到偏殿稍作歇息,再从长计议吧。”
沈况点点头。
偏殿内,早已经有两个小僧,端了素粥、几碟小菜布在桌上。
沈况满脑子都是如何诊治那妇人的病症,食不知味。
突然旁边一个小僧在他耳边低语:“沈大夫,这粥汤可要趁热享用才好啊?”
这小僧的声音怎么这般熟悉,沈况猛地转头,一张笑眯眯的小脸映入眼帘。
“珺儿!”他不敢相信。
李珺此刻穿着青灰色的僧袍,半蹲身调皮地给沈况行礼:“舅舅!”
沈况突然想起沈拂那次出游似乎也带了李珺,纵然还有其他想问的也都先暂时搁置了:“珺儿来的太及时了,舅舅正有事要问你。”
“哦,是吗?那妾身来的及时不及时呢?”另一边忙碌的小僧也开了腔,这不是许氏,倒是谁也?
暖暖的笑意,一下把沈况焦虑的情绪去了大半。
“你们?”沈况的手悬在半空,看看李珺,又看看同样穿着沙弥服的许氏,又喜又无奈:“怎么都这样胡闹。”
这怪罪的语气明显不足。
许氏上前讨饶:“相公别责怪珺儿,是妾身邀了她来陪的,今日我们本只想来上香顺便看看相公。谁知正好听说有人特意来求诊,且是怪病,便求了大师,想见相公一面。”
“唉。”沈况哭笑不得。
“如今先吃点东西吧。相公好像瘦了些。”不过刚刚离别几日,许氏一脸不忍。
“稍微忙了些。”沈况解释。
033医治(上)
李珺干脆地坐到沈况的对面问道:“舅舅,您刚才说要问什么?”
正事要紧,沈况便把妇人的病情简要地说了一遍,“珺儿可还记得,你与父亲那年出去访友回来,提起那县尉食不能停的怪病?”
李珺点点头:“本来不太记得了,因为这事,所以才想起来。”
“同这症状一样吗?”
“差不多,只是这回是个妇人。”李珺肯定道。
“遗憾的是那县尉不曾找到办法医治吗?”
“是啊!”李珺也懊恼地摊摊手:“珺儿记得,其实是找大夫开了些调理肠胃的药的,那县尉虽然好转了些,但未曾根治。后来听说因病去了,外公为此事心中一直很内疚耿耿。”
“这样……”沈况心中不免失落。
“舅舅找到这妇人得病的因由了吗?”
沈况摇摇头:“这夫人脉相明显是脾胃虚弱,但是食欲却大得很呢?”
“总是这样不停地暴饮暴食,她的肠胃难怪要不舒服。”许氏感叹。
“也许她并不想吃这么多,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吃饱了呢?”李珺喃喃自语。
“珺儿把这妇人当做小孩了?”许氏笑道。
“不,珺儿说得或许就是她暴食的原因。”沈况仿佛突然想通了。
“脾胃虚弱者宜多餐少食,但是若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吃了多少,就会让脾胃不停地增压,受不了了了自然就会崩溃腹泻,周而复始,脾胃更加无所知觉。”
李珺和许氏还不没有太明白,只问道:“舅舅找到症结了吗?”
沈况仿佛入了定一般,自己用手在腹上划着点着,且自言自语道:“摄食穴?”
“什么摄食穴?”李珺在一旁重复。
沈况眉头一会儿蹙到一起,一会儿又慢慢舒展开来:“再从脾胃调理开始,胜算应该还是有的。”
“看来舅舅想到医治之法了。”李珺同许氏道。
“你们略坐会,为夫去去就来。”沈况嘱咐许氏,而后便匆匆去了。
今日外面义诊的人依然很多,熙熙攘攘地挤满了院子。
“沈大夫!”相熟的都会同他打着招呼。
沈况顾不得同他们一一回应,在人群中找到了明真,把自己刚才想到的说给他听,明真亦认可,遂带上医诊用的脉络图往那边院子赶去。
突然迎面走过来一个小沙弥:“师叔。”
“什么事?”明真问。
“禀师叔,那张公公问能不能医?沈大夫怎么不去了……”小沙弥嗫嗫嚅嚅地没把话说全。
“还怕我沈某人跑了不成。”沈况气结。
“张、张公公……”小沙弥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好了,沈大夫和贫僧正要赶过去。”又转身同沈况道:“沈大夫,有几成把握?还是直接推了……”
沈况抬手拒道:“大师若信沈某,咱们就去一试。”
“好!”
患病妇人还在歇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怪疾来回的折腾,脸上虚弱苍白。除了一边服侍的丫鬟,旁边坐着的还有刚才说好话的中年男子。
见二人过来,立刻起身相迎。
“大师、沈大夫,可有办法了?”男子急切地问。
沈况刚想开口,门口传来杂碎的脚步声,三人转身望去,正是张怀达。
“怎么,还等什么呢?”张怀达瞧这几人都看着自己。
“达公。”男子先行见礼。
“有眉目了吗?”张怀达瞄向沈况二人。
明真和沈况对视了一眼拱手道:“公公,贫僧同沈大夫还要再为夫人把脉。”
张怀达听了冷笑起来:“这是没法子了,拖延本座呢?”
沈况拄着拐半蹲身行礼道:“回公公,并不是拖延,待会要替这位夫人施针,所以要再把脉,另外还请各位回避。”
张怀达又用古怪的腔调回道,“回避?你莫不是把本座等人推到一边,草菅人命啊?”
这话说得让旁边的男子更显担忧。
“不,张公公放心,既然沈某接了这诊,为医者,仁心所致,定当全力以赴。只是这患者为女子,医病也要不能致她人声誉不顾吧。”沈况不卑不亢。
那中年男子第一个激动地问道:“这么说,家姐真的有救了?”
原来是姐弟俩。
沈况自然没有十分的把握。
明真接道:“这位施主请放心,我们定会尽全力医治的,待会让夫人贴身婢女留下即可。”
“你们有把握吗?”张怀达依然质疑。
“若不信,也可另请高明。”沈况道。
“不不,”那男子抢道:“如此多谢,多谢二位。”
那张怀达显然不喜欢男子这样恭敬的态度,冷哼:“你倒是心宽的很!”
“可是,家姐已经……”男子再不敢多言。
“阿弥陀佛,此刻我们尚在云亭寺之中,况且还有侍女在前,公公尽可放心。”明真也劝道。
张怀达这才松了口:“但是本座丑话说在前门,若你们真看不好,就莫再行医了,都是庸医……”一边说着,一边往前面去了。
明真摇头念道:“念佛一声,罪灭河沙。”
沈况也不予理会,把药箱里针具在桌子上铺开。
刚才的一番谈话早已经把妇人惊醒,侍女发现以后,立刻送上了茶水和点心,妇人摆摆手,她还是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沈况让侍女把妇人轻轻扶起来靠在墙上。又帮她搭了搭脉,比刚才还弱的样子。
门口那小沙弥又拎了食盒进来。
“不是让你陪着贵人吗。”明真故意没说出许氏和李珺。
“这,这是那边让小僧送来的。”小沙弥也很委屈。“说是给沈大夫的。”
“哦?”明真他好奇地打开食盒一看,上面一层是一碟糕点,白白粉粉的,闻起来像是素味斋里的挂了牌子的糕点。
沈况过来瞄了一样,低声道:“这是内子做的山药藕粉糕。”
明真点头赞道:“好手艺!沈大夫刚才定然什么也没用饭吧?难怪那边记挂了。”
“前阵子明远还说差了一味点心做斋菜引子,这一道竟可以叫他偷师了。”明真道。
许氏的点心确实是一绝,沈况接了食盒,突然灵光一闪:“引子?”
遂又转身去问旁边的侍女,“你家夫人得了这怪疾时,除了她说得那些吃食,真的没有其他吃的很特别的东西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侍女努力回忆。“只是,夫人听大夫说喝点药茶对身体好,所以偶尔会喝药茶。”
“什么药茶?”沈况继续问道。
“奴婢这里还有一点儿。”小丫鬟说着从腰间的小袋子里拿出一个小茶包。“夫人后来身子不舒服了,就赏了奴婢们喝。”
明真也凑了过来,捻了一点茶末闻闻。“倒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一些妇人们常用的花茶加了几位调理的药材。”
沈况立刻在茶碗里泡了一些。青黑色的茶末立刻在水中舒展开来,打了几个旋沉到碗底,倏忽便将茶水浸染成褐黄色。
“这个应该没什么,奴婢也喝了很久。”侍女恐慌道。
“你伸出手来。”明真随即为那侍女把了脉,“并无不妥。”
那侍女也松了一口气。
034医治(下)
另一边,沈况端起茶碗仔细地闻了闻:“这是加了金银皮?”
“是,沈大夫好厉害。”那侍女惊讶地点点头。
“这就对了。”沈况越来越肯定。
“什么意思?金银皮是清热解毒之物怎会让这位夫人突然暴食呢?”明真不解。
“大师刚才说了一词:引子。”
“引子?令夫人做的点心?”
沈况端着茶碗点点头:“此引非彼引。这金银皮亦是开胃引食的,但是这位夫人其实脾胃亏虚,受不住这样的几种药茶混合调理,所以就开了暴食症的引。一开始大约也只是有些想吃东西,后来才会越吃越多。”
“是,是!”那侍女连番点头。
“但是几次暴饮暴食习惯之后,脾胃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甚至是麻木了。但是物极必反,脾胃不能承受便导致了她吃完了还未经消食,又排了出来。”
“就是你刚才所说的摄食穴不通?”明真问道。
“应该是的。”
门口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几人合都看过去。
一位穿着杏黄道袍的师太从外面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背着竹箱的小姑子。
那师太朝明真单手执礼道:“师兄,有礼了。”
明真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位就是从云水庵请来帮忙施针的善常师太。”
沈况颔首行礼:“待会就要有劳师太了。”
明真跟在后头向那善常介绍:“这位就是之前曾经同你提起的沈况沈大夫。”
“久仰大名了。”善常亦执手还礼。
“要施针的就是这位夫人?”善常看向床铺上的妇人。
“是。”二人又把她引到外间,简单地说了一下妇人患病的情况。
“如此说,今日施针也并不是有十分把握能医治好不是吗?”善常担心地问。
“但是现在的形势容不得我等耽搁,那张公公表面上是冲着沈大夫来的,但是却口口声声要停了我们云亭寺的义诊。”明真低声愤然。
“阿弥陀佛,阻佛门福祉,岂能容矣?”
明真冷笑,“但是就连主持也是得罪不起他的。”
“哎……”
正说着,里间妇人哼哼了两声,似乎要转醒了。
沈况起身道:“那就不要耽搁时间了,请善常师太快进去施针吧!”
“好,贫尼定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那小姑子看上去机灵,已经把竹箱放好,原来那便是善常的药箱,施医的针具都在里面。沈况又同她交代了一些施针要注意的事情。
很快侍女也按照吩咐,拉好帘子。大家合都退了出来。
“沈施主,可以开始了。”里间传来善常干脆的声音。
“好,中指背下两寸摄食穴。”沈况的声音不大,但是也说得很清楚。
善常刚下针,那妇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刺激,突然惊叫了两声,
那侍女亦吓得失声叫道:“夫人!夫人!”
沈况和明真大师因在外面看不到,紧张的问道:“怎么了?”
善常一手按着妇人,一手将针刺好,这才回道:“无事。
而后又瞪了那侍女一眼:“你若不配合,你家夫人就不一定能再醒过来。”
那侍女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发出声音。善常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朝外面喊道:“继续。”
沈况这才又道:“胃脉下阴阳穴”
过了一会,里面又传来善常师太的声音:“好了”
“上脘穴”
……
前殿内,张怀达依然还在。
那一直跟在眼前的小个子低声说道:“大人,那沈况听说已经开始医治了,若真能医好这萧家人的怪疾,看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有那么个聪明的老子,儿子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张怀达脸上虽然还是蔑视之意,嘴上却也不再贬低。“就怕他医不好,医不好本座还费这么大功夫……”
“是,是,但是大人,这万一沈况医不好……”小个子声音越来越低。
“那就不要怪本座了,实在不行逼他把那润香丸的方子拿来……”张怀达托着长长的尾音。
厢房内,善常的额上沁满了汗珠,那侍女看着善常在自家夫人身上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长针,不觉头皮发麻,还要帮忙扶着,直忍得都快把自己的下唇都咬破了。
“快帮贫尼擦汗!”善常轻喘着气道。
“是!”侍女连声应道。
“这位夫人脉象现在如何?”外间沈况问道。
善常即刻搭上她的脉搏:“脉象较之前已经稍好了一些,接下来如何?”
沈况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一点:“可以拔针了,两个时辰之后再施一次。”
“好。”善常又飞快地除了妇人身上的银针,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不觉后襟也全都湿了
“师太。”侍女竟然也小心地端了茶来给她。。
“去打些热水来给你们夫人也擦擦吧。”善常嘱咐道。
侍女应得干脆,抬脚便去了。
外间,沈拂和明真等得焦急,一见善常出来,便问:“如何?”
“还算顺利,只是一日两次施针,这妇人受得住吗?”善常隐约有些担心。
“师妹不用多虑,待会让沈大夫再进去为这妇人把脉。若症状已经消退,这两个时辰之后的针都不需要再施。”明真耐心解释。
善常点头:“阿弥陀佛,佛祖庇佑,那善常还是待到晚些时候再走吧。”
“有劳师妹了。”明真正说着,里面传来妇人的呻吟声。
三人相视。
“看来醒了。”沈况道。
果然,不一会那妇人幽幽转醒。那侍女将她扶起来坐好,只是她脸色依然惨白,但是却没有喊饿。
这便是医治奏效了。
前厅中年男子先行过来探视,那妇人一改初时的紧张和狼狈,虽然没有什么力气倒显出一丝的温婉来:“萧弟,先时姐姐被针扎得以为自己要死了,出了一身汗,感觉气都顺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当真?”男子惊喜地问。“那说明姐姐真的好了?”
“是吗。”妇人也感慨得眼眶泛红。
而后沈况又与她诊了一次脉,脉象虽弱,但是已经如常人无大差别了,依然叮嘱道:“那药茶不能再喝了,只就喝些清茶吧。”
妇人疑惑:“这难道与奴家的怪疾有关?”
“也不能说完全有关,但是这从今日起,夫人的饮食都要注意起来,尤其这药茶不能再喝了。”沈况介绍。
沈况现在如同妇人的再生父母,岂有不听?吓得即时就让小丫鬟把那一点药茶全部都扔掉了。
沈况又把食盒里那碟山药藕粉糕也端了给那妇人:“你虽然现在好一些了,习惯暴食突然少食太多,对胃也不太好,这是养胃的。今后你所食之物不能是凉性大寒之物,且慢慢减少食量就能恢复了。”
“多谢大夫!这糕点做得好精巧!”妇人夸道,又忍不住口中生津。
035拒绝
这边忙完了,沈况才想起来回头去找许氏二人。哪知他才到了厢房门口,一位小沙弥转告,厢房内并没有人,说是已经回去了。
看来是等得太久,沈况心道:回去了也好,毕竟寺里吃住不便,还跟着担惊受怕。
于是,他便又回去看那妇人。暴食的病症已经缓了下来,腹泻之症也自然消失。沈况同善常商量免了第二次针灸,怕那妇人再反复,善常还是暂时留在厢房内看护着。
沈况一直绷着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了些,柱着拐踱步至廊下,院中的大树上叶子已经慢慢转黄,有好些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散落在院子各处。
院门口,张怀达不知道何时进来,沈况见了便欲转身退回去。
“沈大夫!”张怀达的尖哑嗓子这次不知道为何听起来和善了一些。
“张公公。”沈况立在原地行礼。
“本座果然是没看错人,听说这病还是是治上了?”张怀达走到面前问
“暂时控制了病情,还要在看这位夫人后面恢复的情况。”沈况据实相告回道。
“这杭州府里几位名医看了都束手无策,没想到还是沈大夫医术了得。”
沈况惊讶于他转变的态度,推辞道:“公公谬赞,不过是恰巧摸到了这病医治的门道。”
“那也是你的功劳。”张怀达的脸上竟然还带了笑意。“来,沈大夫到里面坐下来说。”
“不了,沈某还要去找明真大师。”沈况推脱。
“恐怕,明真大师此刻也忙的很,又要去杭州府城里忙义诊了。”张怀达掸了掸衣摆上沾着的树叶。
“又去?不是才回来了。”沈况疑惑。
“本座觉得这义诊也是利国利民的一件大好事,怎么能就拘泥在这云亭寺之中呢?所以建议江大人继续延期施行。如此也能宣扬宣扬你们的的功德不是?”张怀达一副慈悲模样笑道。
“不敢。”
沈况不知道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虽然心里再拒绝,面上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一同进了偏厅。
“本座先前也曾经听闻过小沈大夫你的医术。”张怀达先开口道“所以此次带了这萧家远亲的怪症来求医。”
萧家?沈况记得上一回济民药局说过张怀达似是认识萧老,估计那妇人和陪着来的男子就是萧家远亲。遂拱手应道:“公公客气了。”
“不是客气,你这医好了就是医好了,他们四处寻医忙活小半年也没着落,现下肯定是要答谢你的。“略顿了顿,张怀达突然放缓了语调:“另外,本座还有一事想向沈大夫讨教。”。
“公公太抬举沈某了。”沈况谦虚道。
“不是抬举,本座认识一人有积年咳喘之症。不发作还好,一发作起来彻夜难眠。”
“没有病因?不问季节?”沈况问。
“是,也吃了专治咳喘的药,但是还是会复发。这一次听说杭州府你这润香丸治咳喘是出了名的,所以本座想沈大夫是否有意陪本座上京坐诊?”
“到京里去?”沈况不免惊讶,连忙推脱:“张公公这是那沈某人说笑呢?纵然沈某医术小有所成,但是待到了京城,万一没把公公说的那病症治好,还要耽误了公公的一片好心,所以公公还是另请良才吧!”
“你就这么没自信?”张怀达的语气变冷。
“是。”沈况亦不热情。
“你要知道本座是谁!”张怀达又恢复了之前的语气。
“沈某知与不知这答复还是不会变的。”沈况平静地回道。
“哼,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张怀达气得拍案而起。
突然他脸色变了变,用手掌压住胸口,呼吸急促地又坐了下来。
“公公你怎么了?”旁边那随从急忙上前问道。
“无碍。”张怀达慢慢顺着气息,终于缓和了过来。
“公公这是心悸之症?”沈况好心询问。
张怀达不知是还不能说话还是不愿回答,只把头偏着靠在椅背上摆了摆手。
沈况见他是真的不舒服。立刻将拐放在一旁,挽袖替他搭脉。
“公公这是气血不通。”说着,沈况从旁边药箱之中拿出了一粒药丸:“这是我制的润香丸,这药效中和,虽然主治喘症,对气血不通的心悸痛也有一些疗效。”
“一药两治?”张怀达有些怀疑。
沈况收回伸出去的手,用盒子装起来放在桌上:“公公若不信,也可以不服。”
遂又去写了一张方子递给那随从:“抓了这些药去煎服,效果也一样。”
那随从望了望张怀达并不敢接。
“不过是顺心养气的补药而已。”沈况据实道:“方子也在,问谁也不会说这些不宜。不过若公公硬要自己扛着也不是不行,不过就是慢了些,且后面症状会更重一些。”
“本座岂会怕你毒害?”张怀达一挑眉,而后又示意那随从将方子递出去。
“公公,心悸多因大动,凡事要放开,不要太计较得失。”沈况好心劝慰。
“本座……”张怀达听了又欲再反驳什么,但是只说了这半句却又停住,缓缓舒了一口气:“本座知道了,你先去看那萧家人吧。”
第二日,妇人的病症基本平稳,沈况吩咐食量给她减了一半,但是毕竟寺里饮食准备没妥帖方便,萧家人问过了沈况还是决定带着妇人回府休养。
但是让沈况没想到的是,张怀达竟然也随着一起走了。
这让云亭寺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沈况也顿觉身心疲惫,正欲闭目养神稍事休整。外面却又来了一人,正是那日转告他许氏与李珺已经回去的小师傅,长得白白净净很好认。
“何事?”沈况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说留了东西给他?
小沙弥不急不慌地看着沈况回道:“沈大夫,那日沈夫人和李施主临走时,让小僧在您待这萧家病人医治完后告诉您,早些回去。”
“早些回去?没说什么事情吗?”沈况现在才觉得反常,李珺能带着许氏扮小沙弥进寺里来帮他,按她的玩心不可能那么快回去的。现在又让人提醒自己早点回去?他心中不免惴惴不安了起来。
想到这里,沈况自然一刻也坐不住,立刻收拾行李,即刻拜别寺中与义诊众人往回赶去。
036家常
沈况主仆疲惫地赶到之时已是星斗漫天,沈府看起来与往常差不多,静得能听见门里小童在扔石子玩的声音。
听见外面叫门,吱呀呀开了一条缝,惊喜地朝里面喊道:“爷,回来了!”
沈况忙问:“府里没出什么事情吧?”
“爷问什么?”小童不明所以。
“好了,好了,你们玩去吧。”沈况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地往内院走去。
“也许是夫人有什么事拿不定注意,想找爷您回来商量。”决明安慰道。
“兴许是吧,你也辛苦了。”这几十里山路决明赶着竟比平时快了大半个时辰。
内院门口,许氏已经听到了动静迎了出来:“相公!”
如同月色一般素白的脸上,喜忧参半:“还以为你最早也要明日才会回来。”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你们这样急忙的回来?”沈况拄着拐三步并两步走到她跟前。
许氏替沈况卸下斗篷递给月浓,朝后院看了一眼道:“是父亲突然不舒服了。”
“什么?父亲哪里不舒服了?那你和珺儿怎么不早说?现在怎么样了?”沈况本就心急喉干,声音都有些嘶哑。
“相公别急。”许氏委屈地说“是沈管家让人送信到寺里去的,那时你正在与明真大师一起诊病,如何能惊动你,于是妾身和珺儿决定先回来。现下父亲已经服了药睡下了,珺儿在松鹤院看护着。”
“要紧吗?”
“看起来已无大碍。”
沈况知道她贤惠,自然不是怪罪。但是总归不放心,便要去松鹤院再看一看。
许氏一把拦住他,又道:“相公别急,父亲自己不打紧,已经服了药。虽然妾身也不懂医,但是珺儿拉着父亲上下看了半天,确定他没事,才作罢。妾身问了沈管家,说是接了一份封信之后,一着急,咳症上来了头晕胸闷,要不是扶着桌子差点倒下来,沈管家怕出事,才派人来告诉我们。父亲自己还怪沈管家多事,大惊小怪。”
沈况点点头:“好,为夫知道了,待为夫去看看再说。”
许氏只得替他又把斗篷系起来:“夜深天凉,相公若去了就换珺儿,让她回去休息,相公也别整夜盯着,路上颠簸辛苦。妾身待会做些小菜送去”
廊下昏黄的光照在娇小的许氏身上,嘴角虽笑,带着一丝担心与不舍。
沈况轻拍着她的肩道:“不用麻烦了,让厨娘下碗面吧,为夫不在,这些天也难为你了。”
“妾身并不累,那相公尽去吧,妾身自会安排好的。”许氏浅笑应下。
松鹤院内,李珺正在同沈拂下棋,二人也合都意外地看着风尘仆仆的沈况。
“义诊结束了?”沈拂披着惯常穿的那件外衣,背脊虽然略显佝偻了些。但是精神尚好。
李珺竟然已经裹上了小被,像一只小猫般团缩在榻上喊道:“舅舅回来了!”
其时,窗外花虫相对,天上星月银河;屋内黑白棋子,墙上水墨丹青。沈况心道:若时光就此停止,也好,也好。
“嬷嬷!”
李珺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屋子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已经天明了。李珺轻叹。
因她不喜欢有人在屋里,所以奶娘温嬷嬷与丫鬟们都睡在外间。
“小姐,你醒了?”温嬷嬷推了门探头问道,一截子碧色的衣衫垂落进来,是温嬷嬷手里拿着的,像是李珺的衣裳。
“恩,几时了?”李珺一骨碌坐起来。
“巳时了,舅夫人刚才来瞧过,见你还在睡又走了。”温嬷嬷回道。
“诶呀,嬷嬷怎么不喊珺儿!”李珺急得赶紧起来。
温嬷嬷笑道:“老奴看小姐太累了,就没喊,现在也不晚。舅夫人就是来转告老爷那里有舅爷在,早膳都用过了,让你别急多睡一会儿。”
李珺这才减缓动作:“哦。”眼神空洞地看着墙上的画,那是一幅竹兰图,沈拂早些年画的,但是李珺最喜欢那淡墨画笔,挂了这么些年,已经有些泛黄了。
“那珺儿还是要去一下。”李珺说着就跳下床去。
温嬷嬷摇摇头:“那也得先吃了早膳再去。”
“好,好。”李珺顺从地答应。
外间,小丫鬟已经端来了洗脸水,粥点用罩子盖着。旁边地上开了很多箱笼,温嬷嬷顺手把手上的衣服挂在箱笼壁上,过来帮李珺扣衣襟上面的扣子。
“嬷嬷在整理衣裳吗?”李珺问。
温嬷嬷点头,“天渐渐凉了,小姐的小袄什么的都拿出来晒晒,说不得哪天就能穿了。”
“嬷嬷真好!”李珺把头靠在温嬷嬷身上像小猫一样来回蹭着。
“我的乖小姐,头发乱成团了!”温嬷嬷喊道“对了小姐,这个箱子就收到小厢房里去了。”
“什么?”李珺过去一看,原来都是她跟沈拂出去,为了方便,常穿的那些男装。都是温嬷嬷做的,所以很合身。沈拂生病,府里又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最近也不会可能再出去了。这么想着,李珺回道:“好,收了去吧。”
再等李珺出门,日头已经有些晒人了。李珺往后院走去,却见沈管家正从前面走来。
“沈伯伯,况舅舅在哪里?还在松鹤院吗?”
沈管家停下来行礼:“是,大爷还在老爷那里。”
“好。”李珺点点头,继续往后面走去。
沈管家在后面喊:“小姐!”
“什么事?”李珺回头问道。
“若您是去找大爷,就在这里等吧。因为有个病人上门求诊,小的刚才已经去过了,大爷应该马上会过来了。”沈管家好心提醒。
“有病人,那珺儿还等什么,不若去去找外公。他那里便没有人了。”李珺说着,加快脚步往松鹤院跑去。
沈况果然不在了。只有沈拂并三树祖孙俩在院中晒书。
深秋的阳光已经少了几许炙热,多了一丝温暖。
沈拂拄着沈况曾经用过的旧拐,指点着三树翻捡地上的书。
李珺不禁感叹:不过是几个月的工夫,那个曾经陪她,潇洒自如行走在江湖里的沈拂已经尽显老态,背影都有些佝偻了。
她忍不住鼻子一酸。
“小小姐来了!”三树祖父抱着一捧书喊了一声。
外公也转过身来看她,李珺赶紧用袖口擦了一下眼角,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舅舅呢!”李珺先问道。
“没遇到吗?刚刚出去,沈管家说有病人来求诊。”沈拂回道。
“没有遇到。”李珺也蹲下摆弄地上的书。“我那里还有好些书呢,要不要一起拿来晒晒?”
“好啊,让老沈帮你去搬。”沈拂点头。
“外公现在好点了吗?不需要休息吗?”李珺想了想还是担心的看着他。
“你舅舅的医术还是外公启蒙的,外公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吗?没事。”沈拂说得让人很放心。
是啊,不光是沈况学的,李珺自己学的那么多东西,基本上全是跟沈拂学的,沈拂在她的眼里没有什么不会的。
“那您也不能老站着,回去歇歇吧。”李珺起来扶着沈拂往屋里走。
037古曲
小几上还摆着昨天没下完的棋局。
“珺儿,去把那砚下压的纸拿来,还有旁边的布袋。”沈拂靠在椅子上吩咐道。
“好。”李珺依言将东西取来。手中的袋子很轻,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但是纸上的李珺却认识,是琴谱。
“还记得那文脊山上的事吗?”沈拂问。
“恩。”李珺点点头。
“我们当初带回来的那些小东西就在这里。”沈拂摇摇布袋。
“就是那个恐怖山洞里的兽齿吗?“李珺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神秘。
“对,外公前些天没事,把那些兽齿上的古文字译了出来。”
李珺看着手中的纸:“难道说就是这张琴谱?”
沈拂点点头。
“清风吟?”李珺读着琴谱的名字。
“大约是这么个曲名,多年前外公还在京里时曾经听说过有一首《清风吟》但是听说已经失传。”沈拂略沉思道。
“很有名的曲子吗?这位前辈曲子竟然流传到那么远去了?”李珺轻念着那谱子里的曲调。
“音律如同文字一般不比货物,其流传的速度很快,不过这谱子里面有些音标注的还要斟酌,你弹弹看。”
李珺将信将疑地把琴搬来,按照那谱子一句一句地弹奏起来,虽然下手有些生疏,但是慢慢便能熟练贯通,那音律联动起调由慢及快,由长及短,正觉听得入神之时,李珺却突然停了手,迟疑道:“每个尾音好似都少了点什么。”
沈拂捋着胡须点点头:“是还欠点意思,此清风竟然真的是彼清风。过些日子就是你外婆的百天忌日,去庙里做法祈福的时候你去问问朴大师吧!他一定很喜欢这份礼物。”
“是吗?上一次去云亭寺都没来的向大师问好。”李珺以为说到张氏沈拂会不开心,却不想他仿佛并没有在意。
“听说你舅舅在云亭寺遇到什么麻烦了?”
李珺点点头:“遇到一例怪疾,像是我们曾经遇见的那个县尉一般的暴食之症。偏偏还有个坏人说要是舅舅医不好就要把义诊停了。”李珺自动省略了自己和许氏扮小沙弥的事情。
“坏人?”沈拂重复。
“听明真大师说是京里来的人,好像很厉害。”李珺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诶呀!”她突然大喊起来“今日沈管家说是又有病人来求诊,不会是舅舅没医好人家就跑了回来,人家又找上门来吧!”
沈拂苦笑:“应该不是,若是闹事的,沈管家还能不报?”
“也对哦。”李珺咂舌“那这怪疾真的被舅舅治好了?还是我况舅舅厉害!”
沈拂心中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你若是不放心回去,就去前院瞧瞧吧。”
“不去。”李珺果断的回道。
沈拂疑惑:“果真不去?”
“珺儿也不笨,都这么久了,若是真的有事沈管家会来找外公的!珺儿还是陪外公继续下棋吧!”
沈况无奈地笑道:“也好。”
沈府外院医馆内,来寻医的病人是一个穿着庙里的僧袍的男子,头上还戴着粗布包巾,不是和尚穿着僧衣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沈管家安排他在诊厅内等着。
男子陪着笑脸道:“多谢管家大人,多谢!小人没想到明真大师、沈大夫都不在云亭寺里,赶了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最后一次施针了,要不小人前面的医治不就前功尽弃了。”
沈管家并不搭话,沈况义诊的事情,他不了解,反正主子同意来看看,诊不诊也是主子决定的。
小厮上了茶水,男子又是千恩万谢。
沈管家安顿好了正准备退出来,眼见沈况从另一边走来。
遂上前道:“爷,人就在里面。”
“好。”沈况点点头:“对了沈伯,一会儿诊完,父亲的病情你再同我说一说。”
“是,老奴就在外面候着。”
诊房里的男子听到声音,露了个头出来点着头喊道:“沈大夫!”
沈况疑惑地看着他:“你是云亭寺那位……”
“是,就是。”那男子憨笑道。这人便是那人沈况替明真大师接收针灸的那个风湿病人。
“进去说吧。”沈况抬手请道。
待沈况进了诊房,男子才道:“沈大夫,小的还有一次针未施呢。”
“哦,在下府中有事,所以就先行回来了。”沈况解释“明真大师的义诊摊位应该就在小云真寺内。”
这是杭州府内的一间小寺院,香火也不错。
男子搓着僧袍下摆,谄笑道:“是,小的知道,但是小的觉得还是沈大夫您针得好一些。”
沈况摇摇头轻笑:“这疗程还没结束,明真大师第一次施的针辅助,后半程的药效才能显现得更明显的,你怎么能断言他施得针效果不好,沈某施得针效果好?”
男子被说得尴尬极了,手足无措地呆站在那里。
沈况也不想为难他,“好了,既然你这么大老远来了,沈某就替你把最后一针也施完吧。”
男子这才欣喜地回过神来:“谢谢沈大夫!”
“没事。”
沈况吩咐决明把针具箱搬过来,施针结束以后,又让男子稍事歇了一会儿才走。
“这人不是云亭寺的僧人吧?”在外面等候的沈管家问。
“不是,在寺里借宿了几日僧袍是借了穿的,家中应该也是不好过的。”沈况说着回头道:“决明再包些药给他。”
“是。”
“爷是有善心的。”沈管家笑道。
二人步行至二门东边的竹林旁,沈况才问:“父亲怎么会突然肝气横逆?”
“老爷的脉相不好?”沈管家有些担忧地问。
“总是比之前要差了些。”
沈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气,慢慢回忆:“前日突然来了一封信,老爷看了之后就脸色就不大好了。也没叫老奴在跟前,一开始像是很生气地在里面拍桌子,后来又似悲切万分,口中念着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而后就听见什么东西翻到的声音,老奴便进去看了一下,原来是老爷气喘不上来了,把笔架推到了。”
“那信是谁送来的?”沈况又问。
“老奴不知,老爷的信一般都不会与旁人说的。”沈管家摇摇头。
沈况一边沉思一边道:“是,我腿脚不便,笑娥毕竟也不太熟悉,父亲那您多担待着点,。”
“爷这话见外了,老奴照顾老爷那是应该的。”沈管家道。
“没有什么绝对的应该,有心无心还是看得出来的。”沈况说得真切“义诊那边虽然还没结束,我也已经向医署告了假。”
“那也好。”沈管家认真听着。
“还有,厨里说一声,本来就没几口人,从明日开始还是把餐并在一块用吧。”
“是,那是放在迎鹤院还是在松鹤院?”沈管家问。
“松鹤院吧!同珺儿也说一声。”
“是,老奴这就去。”
038道谢
因为一家人又团团地坐到了一起,松鹤院里也显得热闹起来。沈拂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面上还是很高兴的。
李珺更是接连几顿都多用了一碗,只说是许氏来了,厨里的菜烧得更好吃了。沈拂也点头称是。
许氏受了赞誉,更加在这餐食上下了功夫。沈况看了亦很安心,闲下来便又去伺弄医药。
这一日,天似乎变冷了许多,沈况吩咐咐药仆们把药田收拾整理,待到明年春里再播药种。
李珺也乐呵呵地跑去瞧热闹,因为插不上手,索性就在药田边晒药的小棚子边坐着了小半日。
棚子上面一层架了好些筛子,上面晒满了或桔或暗红色的陈皮片,李珺闲得无聊拿起一片用牙咬了一块,当零嘴吃。
“舅舅,我跟外公在江陵府时,曾经看到人家到了冬季会给田里铺上稻草。您也可以试试啊!”
沈况在药棚外面捣药,听着这话停下手来,抬头回道:“是个法子,还要看要看田里种的什么,对了天冷了,你跟父亲房里炭盆该点上了吧?”
“恩,舅母都吩咐过了了。但是珺儿觉得一点儿也不冷。哎呀……”突然李珺一下子把嘴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还扇着舌头。
沈况忙问:“怎么了?”
李珺狼狈地回道:“有股怪味……舌头都麻了”
沈况一下子笑起来,“是不是他们把药晒浑了,串了味?所以,以后药材不能乱吃。”
李珺气结,只能怪自己嘴馋,怎么办呢。
“好了,别气了,晚上还叫你舅母煮好吃的犒劳一下你的舌头。”
“这个可以。”李珺又转为笑脸。
晚间,松鹤院内又是一派繁忙之象,正厅桌子上摆着一只黢黑的小火炉,炉内红艳艳的火苗刚好,上面的汤锅咕咕地冒着热气。
李珺正欲伸手靠在旁边取暖,被旁边端着菜盆的月浓喊住:“珺姑娘,仔细烫着了,到那边儿炭盆边暖和暖和去吧。”
李珺只得咽了咽口水,不情愿地挪到旁边去。沈况那边也请了沈拂过来。
许氏已经吩咐浅影给每人上了一盅白瓷小罐。
“哇,好烫!”李珺捂着嘴巴。
“要紧吗?”许氏关切地问。
“尝得太急,烫了舌头。李珺不好意思地回道。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沈况笑道。
“也怪舅母,是烫了些。”许氏摸摸那白瓷罐边。
“这是什么?”沈况问道。旁边月浓、云影又给每人倒上了油碟。
“这是笋片鸭汤,”许氏介绍:“父亲、相公先喝一碗暖暖胃。”
“那这油碟?”
“鸭肉浸了再食,口感更好些。”许氏扶袖为沈拂开了盅盖。
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难怪李珺着急去尝。
“我们先前冬日里也曾吃过鸭肉,但是没有像这样以料沾之。”
“是。”沈况附和。
李珺又耐不住,夹了鸭肉在油碟里稍微过了一遍就塞到嘴里。果然,本来清淡的鸭肉浸润了油渍,更加入味好吃,遂再也顾不得狼吞虎咽起来。
沈氏父子俩个不知道谁起的头,竟然烫了一壶小酒对饮起来。因沈拂身体不适,只用最小的酒盅斟了一点儿,但这并不妨碍两人喝酒的气氛。
倒是李珺看了不许沈拂喝,直到沈况解释再三,这药酒是养身的,也闻到了一点药味,才罢休。
“珺儿要不要尝尝?”沈拂开玩笑道。
“好!”李珺向来人小鬼大。
许氏立刻用手拱了拱沈况,沈况亦笑而不拦,还向许氏摆摆手。
谁知李珺尝了一口就苦着脸道:“好难喝!”
“怎么会,很香的啊!”沈况假意闻了一下。
“原来不是酒,就是药!”李珺皱着眉头哭诉“舅舅骗人!”
众人都笑了起来。
“确实是药酒,不过你喝不惯而已。”沈拂说着自斟自饮了一杯。
“珺儿只喜欢喝酸味,甜味的果酒。”李珺委屈地说。
旁边月浓已经端来了茶来给她换口,李珺知道这是许氏的好意,转头道谢:“还是舅母疼我。”
“好了,既然不能喝就不要勉强,还是多吃菜吧。”许氏劝道。
小火炉上烟雾冉冉。
李珺再低头一瞧,自己碗里面绿的、白的、黄的早已经被许氏夹满了。
“说起这果酒,庄子里酿了好几种,还没有功夫去尝尝。”沈况也来了兴致。
“是吗?”许氏也很好奇。
“笑娥还没去玩过吧?”沈拂想起来。
“是哪里的庄子?”许氏问沈况。
“也不是沈家的,但是我们惯常去。”沈况解释。
“舅舅说的是月姐姐家庄子?”李珺问道。
“就是。”
“倪家姑娘已经嫁人了吧?”沈拂问道。
沈况点点头:“父亲虽然没去,但是儿子给他们封了厚礼。”
“既然今日想起来了,那过两天让况儿带你们去走走吧。”沈拂提议。
“舅舅带我们,外公不去吗?”李珺问。
“怎么了,还怕你舅舅半路把你扔下?”沈拂笑问。
“才不是,珺儿要同外公一起去。”李珺嘟囔着。
“父亲的身体不太好吧。”沈况知道沈拂现在需要的是静养,但是也希望他能多出走走,散散心中郁结之气。正在两难,沈拂自己却松了口:“行,那就一起去吧。”
“好!”最开心的莫过于李珺“那咱们明天就动身?”
“明天?这恐怕不行,还要先去庄子上打声招呼。”沈况解释。
“哦,也对。”
……
翌日,沈况还在药房里制药,听得外面决明不知同谁小声说话的声音。
“人呢?”决明问。
“已经在门房等着了,就烦请决明哥哥通报一声。”原来是门房的小童,这是有人来找他?沈况干脆喊道:“决明,什么事?”
小童吓得在门口收了口,还是决明进来回道:“爷,有人送了拜帖来访。”
“什么人?”
“说是萧家。”决明回道。
“萧家?萧家夫人?”沈况一时想不起曾经约会萧家。
“门房说是男子。”
“男子?”沈况干脆放下手中的活计,“帖子拿来瞧瞧。”
决明递过去,那拜帖上只写了拜访的时辰,底下一个落款:萧斌敬上。
“萧斌?萧家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啊。”沈况自言自语道。
“爷,这人已经来了,您见吗?”决明问道。
“那就请进来吧。”
原来这萧斌便是云亭寺“暴食症”富人亲弟。也是萧大儒邻乡的远亲,所以不曾听说过。今日特意登门道谢来了。
沈况自然不会接受。
“若不是能遇到您,家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那男子态度诚恳。
“不必客气,沈某能把令姐医治好也是机缘巧合,现在夫人状况如何?”
萧斌回道:“沈大夫真是华佗在世,家姐已经再无暴食之症。所以今日萧某人特意来谢。”
“恢复就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在下也是义诊,这谢礼就不用了。”
“沈大夫太过谦了,您不收,在下回去对家姐也不好交代。”那萧斌面露难色。“不过是些药材、银两。”
沈况见他为难,稍稍松口道:“你若真心谢我,不若劳烦转赠云亭寺吧,也好救助更多的贫苦百姓。”
萧斌感慨:“沈大夫大善!您放心,寺里的香油钱,义诊的药费我们萧家都会给的,今日这谢礼是沈大夫应得的。”
沈况眼见推脱无法,只肯收下那些药材,萧斌这才作罢。
039劝说
临走时,那萧斌又道:“其实萧某今日来还有一事。”
沈况抬手:“请说。”
“上次带萧某姐弟到云亭寺里去求医的张怀达张公公,您可还记得?”
那是能容易忘记的人吗?沈况心道。
“记得,这是?”
萧斌陪笑道:“达公说沈大夫您真的是医术高明。其实,达公就是看中了您的医术,诚心想邀您跟着他进京去。”
原来是当说客来了,沈况未答。
萧斌又道:“沈大夫,萧某觉得达公是真看中您的本事了,就说萧某大姐的病,本来我们都没抱什么希望,达公也只是想……”他发现自己好像多了嘴,又急忙收住改口:“但是沈大夫,达公可是那宫里出来的。到时候,只要他帮您引荐几个贵人,混个御医都没问题!”
确实是很诱人的前途,但是沈况志不在此。
“萧爷,恐怕沈某要辜负您和张公公的好意了。”
“为什么?”萧斌惊讶道:“沈大夫,这能当御医至少是个有品级的官了,一辈子衣食无忧不说,祖上也光彩不是?我们萧家虽然大富大贵,萧伯在杭州府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到底先祖只是个武夫,如今圣上重文轻武,我们这几代都指望不上子孙有个一官半职。沈家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说不要就不要,那也太浪费了。不若您同沈老爷再商量商量?以后您飞黄腾达了,也能把他们一起接到京里去享福不是?”
沈况知道这个张怀达还没有死心,如果不解释清楚,不知道他背地里又要闹出哪样事情来。遂道:“萧爷请听沈某讲:其一,在下才疏学浅是真的,当不起那差事。其二,家母亡故不久,家中老幼需要照顾。其三,您看沈某这带病之体如何能伺候得了京里的贵人?”说着还拍拍自己的病腿。
“就怕自己连路奔波到了京里,还要找人医治呢。”
萧斌知道沈况的腿疾是个大毛病:“但是当大夫也不需要跑路啊,总有下人会去抬您的。”
可是沈况也不再跟他周旋,拱手推辞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有劳萧爷替在下向张公公请罪。”
“这……”萧斌也是个爽快人,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况且人家确实有不便之处,便又道:“临来之前,达公也估摸着沈大夫可能不会同意。”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沈况心生疑惑。
“达公的意思,他服了您的润香丸,确实功效很好。想问您这方子能否卖了给他?”
“卖方子?”沈况哭笑不得。“这润香丸药局里都代为售卖,如何要这方子?”
“达公怕是回了京里,取药不便。”
“这润香丸也不是易损药物,放几个月都没问题的。”沈况解释。
“沈大夫您再考虑考虑。达公那里给您的报酬绝对是丰厚的。”萧斌极力劝说。
“若是治那咳喘之症沈某可以替他开了方子去抓药,治愈效果比这润香丸还好些。”沈况不明白那张怀达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这,这萧某也做不了主,那沈大夫您再考虑考虑,有什么条件也可以商量。”
“沈某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沈况态度依旧。
萧斌似乎也很为难:“这,沈大夫不用今日就把话说死了,萧某今日就当是带个话,多有叨扰,达公的话您再考虑考虑再说吧……”
沈况也不想让他一直难堪下去,勉强点点头。
两厢告别不提。
而后几日萧家又曾上门问过一回,还是被沈况推了,自此便不再追问。
寒冬渐至,日头也越来越短,连绵的细雨一下就是好几天。许氏感染了风寒,还好府里现成的药汤,吃了两副,出了些虚汗,人也精神了一些。
本来说好的下乡游不得一推再推,最后还是沈况挑了一个晴日便去了。
多日未见的阳光肆意洒落,照在乡间小道上,三辆马车悠悠然然依次行走其间。
打头的是沈况与许氏,李珺依然跟沈拂一车,车里点着炭盆,暖和但是不免有些干燥。李珺最不喜欢的就是冬日,做什么事情都嫌冷缩手缩脚的,也做不好。
沈拂静坐了一会儿,睁眼一瞧小妮子趴在窗口半天不说话,还真是不多见,便喊道:“在看什么呢?”
李珺回过神来,笑盈盈地答道:“并没有做什么,发呆而已。”
沈拂动了动,靠得太久了手臂有些麻,李珺也伶俐地帮他拿了垫子靠着。
“发呆可不好,要不要跟外公下盘棋?”
“不用,不用,车上颠簸,外公你就多靠一会儿吧。”李珺知道沈况最近精神不济:“要不,您给我说说您小时候的趣事。”
沈拂一听反倒笑了:“外公都一把年纪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小时候,倒是记得你小时候,刚把你带回来瘦得跟只小猴似的,后来你外婆真是下功夫,一下子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珺儿哪里胖过!”李珺反驳。
“你不记得外公画的年画娃娃?就是照着你画的呢!”沈拂带着一丝回忆的笑,几分感慨,几分无奈。
“珺儿哪里有那么丑?”李珺驳着,“等珺儿到了庄子里,也给您画个招财老爷的像,贴到庄里去。”
“行啊,李大师的画作应该不错。”沈拂给她肯定的鼓励。
爷孙俩聊着聊着,只听得外面沈管家喊道:“老爷,到了!”
车辆陆续停下,沈管家在外头把帘子撩起来,明晃晃的日光驾着凉意扑面而来。
杳庄到了。
这里距离杭州府还不算太远,下了马车,老远走过来两三个男子,为首的过来就给沈拂磕头见礼。
“倪二,还没过年呢,就想着跟我要红钱了?”沈拂打趣道。
沈况也伸手扶他:“倪二哥,起来吧,你知道我爹不喜欢这些,到屋里去再说吧。”
那叫倪二的男子李珺认识他,是杳庄的倪二伯。
本来也是东乡倪姓村上的富户,后来遇上火灾,不仅家里人遭了难,家里的东西也烧光了,为了填饱肚子,只能出来寻别的出路。
那时杳庄的主家还欠了他们家一些人情和银子,倪二便来讨要,那主家想起这杳庄的荒田坡高又难打理,就交给他伺候,约定了他垦荒两年都不收租子。
谁知第二年的五六月份,主家到杳庄里面一看果蔬成片,顿时就眼红了,改口反悔,倪二不允,主家还着人过来捣毁菜地,恰巧遇上沈拂在附近游玩,见到一家老小趴在田地里哭,问明缘由,便帮他写了一张状纸。
这状纸的作用可不小,不仅帮他讨了一个公道,还用这主家欠的银子和想免于处罚的念头,换回了这个“不怎么样”的杳庄。
040杳庄
这倪二也确实是把治田的好手,原来荒芜的杳庄被他以阶梯状分层栽种了果树、茶树、蔬菜,庄后是竹山,临山还有一小片湖水。
倪二为了感谢沈拂,经常送些果蔬去。沈拂呢也不客气,隔段时间过去玩耍寻乐,顺便再给些银两接济一下。
李珺也很喜欢来这里玩,因为这里一年四季都有她喜欢的好吃的,尤其是倪二家拿手的果酒,每次都想偷喝一大碗。
“老爷,您看上去憔悴了好些,可不要老想那些烦心事。”倪二是个实诚人,说话也是直来直去。
沈拂听了也不恼:“瞧我家况儿,媳妇都有了,做爹的能不老吗?”
倪二应道:“是,是这么个理儿。明年让况爷赶紧给您抱孙子!”
“你们家的小子呢?”沈拂问的是倪二伯的小儿子,倪二结发妻子在那火难中去了,大儿子也因为生病没活下来,只余下大姑娘。现在条件好些了,经人介绍又娶了邻村的一个老姑娘,老来得子,也算是对这多灾多难的一家人一点安慰吧。
“幺儿皮的很,又要跟人家去山上玩,被他娘训哭了,现在睡下了。”倪二说到媳妇儿子,眼角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情。
“倪伯伯,那我们先进去吧,外面还怪冷的。”李珺在一旁搓着手。
“那是当然,快进去,不要叫小姐和老爷们冻着了。”
一条蜿蜒小路之后,白墙砖的院落呈现在眼前。杳庄的样子没什么大变,只是现下倪二因为发现了茶的契机,种植茶树方面越来越下心思和本钱了。原来的酒香满院,变成了茶香了,冬天稍不那么明显。
院子里有个盘了头的年轻妇人端着小簸子向这里张望,李珺先认出来高兴地喊道:“小月姐姐!”
那小妇人便是倪二的姑娘倪小月,年前已经成了亲,招赘一个女婿在家帮衬。毕竟这么多庄子里的活,倪二还雇了几个乡邻来帮忙,才勉强顾得过来。
倪小月见李珺来了也开心,小迎了几步,依次向诸人问好,最后拉着李珺道:“妹妹好久不见!”
许氏是第一次来,新奇地四下打量,沈况低头问她:“怎么样,冷不冷?”
许氏笑着摇摇头:“不冷,月浓帮我准备了小汤婆子。”说着拍拍自己的袖口。
闺中女儿最会享受,沈况夸道:“好,还是你聪明!”
许氏不好意思地掩嘴笑着说道:“相公可要暖和暖和?”说着就要把银色的汤婆子拿出来。
沈况哭笑不得,连忙摆手:“不用,为夫是怕你冷而已。”
还好,许氏很快适应了杳庄人的热情,尤其喜欢这庄子场上的烟火气,鸭棚鸡架,炊烟袅袅。
午后的晒场上,铺满了年杳庄人这一季的收成:各色果干、豆子、粮食、还一筛一筛的茶叶,靠近了便能闻到那清香之气。
李珺拉着许氏一块而坐在院子里头晒太阳,还帮着倪家小月翻拣晒场上的东西。
“小月姐姐,最近几年果子长得好吗?”李珺记得有一年春天,俩人曾经在果林里跟着倪二采果子玩。
“这里本就是荒田,土质不好,还算凑合吧,只要官府不给我们增加赋税就谢天谢地了。”小月苦笑道。
“官税很重吗?”李珺问。
“妹妹瞧看我爹种了这么多亩的田地,前两年官府虽然没有增加赋税,但是两季一个庄头的税,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还是不少的。”倪小月放下手上编的竹条感叹“但是今年官府做了件好事。”
“好事?是什么?”李珺好奇地问。
“今年来收税的衙役竟然称我们垦荒有功,免了我们一年的税。”
“还有这事?”李珺奇怪的很。
“是啊,衙役大人还让我们继续开垦荒田呢,说还能免税钱。”
倪小月看李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继续说道:“除了这个,还重新丈量了我们原来的农田尺寸,不再按庄头摸黑收了。”
“有什么区别吗?”李珺还是不太明白。
“就拿前面小葫庄来说,虽然看上去跟我们庄头差不多,但是人家庄上都是好地,田亩也多,种出来的收成也比我们多啊,收税却一样。总归有点儿不公平。现下按实际了,谁也没话说啊。”
“哦。”李珺听了恍然大悟“确实是个好事。”
茶园里,沈拂等人也都坐在亭子里面喝茶赏景,因冬日里事不多,倪二也在。
“这么说你们干得还有劲些?”沈拂笑问。
“那是当然,该多少就多少,还能减免,可不更有奔头。以前的县丞您也知道,不是个清廉的,现在破天荒给百姓这些福利,还不是朝廷里变法的结果吗?当官的又想争好名声,就开始比开荒了。”
沈拂听着,没有应声。
倪二又低声道:“但是有些虚报田地的富户这次就栽了,还得补交税款。”
“确实查的这样细吗?”沈拂问。
“老爷,不仅此地,我们杭州府城里也是这样查的。”沈管家在一旁说道。因为沈家的租地都是沈管家在打理。
沈拂点点头。
几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前面果林边上有什么动静。
花青色的袄子……沈拂远远望去像是温嬷嬷的身影。
“那个好像是温家小子,帮我贩果子的。跟贵府上小姐的奶妈子还是亲戚?”倪二也看到了,识得他们,有的情况了解,有些又不太确定。
“她是有亲戚在此地。”沈拂若有所思。
“这家伙也是个老实人,媳妇倒是个聪慧的,忙活这些年了,最近终于置了一个宅子,家里又添了一个小子。”
“好事成双啊!”沈拂叹道。
“谁说不是呢,他还说是沾了我们家的福气”倪二说着摸头自己笑起来“我们家都是穷苦命,哪来的福气。”
沈拂也笑了,“不要自谦,你们虽然一路坎坷,但是这些没有打倒你们,反而是你的勤劳、善良让你们家庭和睦、融洽,那些住在高宅大院里的人,虽然有钱权,但是并不一定有你们家幸福,只此就是他说的福气。”
倪二是个老实人:“其实,倪二最佩服的还是先生您。什么都知道,又说的那样好。”
沈拂亦笑道:“梅花优于香,桃花优于色。你看,这么好喝的茶叶,我是喝得出来,你叫我去种可不一定能种得。”
几人一听皆都笑起来了。
果林那边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
041离去
日已西斜,一排小树的影子深深浅浅的映在地上……杳庄傍晚的冬天,平静温暖。
回去之后,沈拂就听说了温嬷嬷要告假的事,因为娘家外甥要接她回去过几天。
李珺在房里帮温嬷嬷收拾东西,上次温嬷嬷回去还是给老母亲送葬,回来时哭得眼睛都肿了。李珺当时虽然年纪小,但是还特意跑去舅舅那里要来了消肿的药膏。
这次温嬷嬷回去,却是要参加外甥添丁的百日宴,喜事应该贺喜。
“嬷嬷,珺儿送个小金锁好不好。”李珺问道。
“不用,小姐这样客气干什么,”温嬷嬷埋怨道,“嬷嬷这里自然备下了贺礼。”
“那嬷嬷您在那里多玩几天,不用记挂珺儿这儿。”李珺笑眯眯地靠在温嬷嬷肩上。
温嬷嬷没有接话,突然紧握着李珺的手感慨地说道:“嬷嬷是放心,又不放心啊!”
李珺抬起头反问:“这是怎么一说?”
温嬷嬷又帮她扶正歪掉的外衣结,慈爱地回道:“放心因为珺姐儿是个遇事有主见,不怕吃苦的大小姐;不放心的是去年贴身伺候的丫头们都放出去了,这些小丫头子还没练出来,怕服侍不好你。”
李珺大手一挥:“嬷嬷,珺儿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您不是师傅嘛,慢慢教呗!就算您这几天不在,珺儿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她们要是不会,珺儿会找舅母帮忙的。”
温嬷嬷点点头:“是啊,老了,老了。忘了珺姐儿还有个舅母,对,舅奶奶会帮着珺姐儿的。”
“还有外公、舅舅、还有都会帮我啊!”李珺又补充道。
“对,对。”
第二日,天刚刚亮,沈拂在后院空地上练着太极剑,沈管家来报:“老爷,温嬷嬷来告假。”
“嗯,请来吧。”
温嬷嬷只背了个简单的包袱,过来就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沈拂不觉有些惊讶,“这是什么意思?快起来说话。”
温嬷嬷因背着包袱,站起来有些颤颤巍巍的:“谢老爷。”
“听说家里添丁了?”沈况问。
“是。”温嬷嬷点点头
“那怎么瞧着你并不高兴?”沈拂发现端倪,眼前的温嬷嬷并没有平时爽利模样,抿着嘴,这一说眼里似乎还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泪光。
“老奴之前曾经和老爷提起过的事,今日想了想还是决定要同小姐告别了。”温嬷嬷有些悲切地说道。
沈拂恍然:“这次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温嬷嬷迟疑地点了点头。
“是该歇歇了。”沈拂感叹:“多少年了?”
“从奴婢跟着冰姐开始,也有小二十年了。”温嬷嬷回想。
是了,沈拂轻叹。
温嬷嬷本是从冰儿的面前服侍的老人,早前曾经嫁过人,却因琐事闹僵了,被夫家写了休书。最后家里夫家两边都不认她,张氏看她能干就放在冰儿身边照顾。在冰儿去徐州之后,也在那边找了户人家,这一回倒是情投意合,但是那夫婿渡江之时浪打船翻,掉在江里没了。冰儿可怜她孤儿寡母,又召回来做了珺儿的奶娘。但是最后听说那孩儿也还是夭折了,终归是个可怜之人。
也是为了报答冰儿,就跟着珺儿一直到了现在,算是为沈家辛苦了大半辈子。
最最让沈拂难忘的就是他去徐州接珺儿的时候,唯一还留在李府内的老人就是她。抱着珺儿出来,哭着说冰儿在世时候的事情,让他心中像是被刀割裂一般。
“外甥家里现在好过些了?”沈拂又问了别的。
“是。”温嬷嬷擦擦眼角。
“那是好事。”沈拂夸道。
“老爷,”温嬷嬷突然又跪了下来。“奴婢,确实是舍不得珺姐儿的。奴婢跟着大小姐、小小姐这么些年没觉得像奴婢,待奴婢像亲人一般。”
“将心比心,是你对她们好的回报而已。”沈拂轻叹。
温嬷嬷又道:“但是奴婢就外甥这么一个亲人了,这小子还算上进,之前自己捣腾了一点家业就想领奴婢回去养老,奴婢放心不下珺姐儿,没应。这次过来奴婢想来想去还是应了。因为奴婢的身子骨到底是老了,老夫人的事珺姐儿其实很难过,奴婢也怕在姐眼皮子底下老到生离死别多难过啊,趁姐儿还没成亲,养几个年轻顺手的,带过去服侍。”
“你总是为珺儿着想。”沈拂点点头。
“大奶奶是个聪明贤惠的,奴婢看得出来。”温嬷嬷又道。
沈拂也嘴角带笑:“是。”
温嬷嬷的心里好像也缓过来一点儿又道:“奴婢外甥是新添了个小子,媳妇也是个没娘的,家里没个老人,奴婢好歹回去帮衬帮衬,不至于以后养老仰仗他们时那么难堪。”
“恩,你说的也对,沈家要感谢你,你回去休息是应该的,难得有个外甥似儿,能孝顺你,也是你的福气,老天总是庇佑好人的。”沈拂感慨道。
“只是珺姐儿那里,奴婢不放心,希望老爷挑些懂事的丫头,奴婢还是会回来帮着练她们几天的。”温嬷嬷想想又道。
“老夫知道你的心是向着珺儿的。这件事大奶奶处理,你就放心回去养老吧,珺儿需要你的时候会着人去请你的。”沈拂道。
“奴婢知道了。”温嬷嬷又给沈拂磕了一头才退下。
之后,李珺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温嬷嬷回来,不免有些着急。
便去问沈管家,最后还是沈拂说了温嬷嬷要回家乐享天伦之事。
李珺一开始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心里空空的,难以接受。还是沈拂劝了两天,这才缓了过来。果然如温嬷嬷所说的,她们都是希望对方好,因为知道温嬷嬷是去享福了,总比像张氏一般永远离去了的强,至少她们想见面的时候还可以见到。
但是,在他们即将离开杳庄回去的时候,温嬷嬷还是回来了,李珺又惊又喜。温嬷嬷穿得较之前还要年轻了,那衣衫看针脚并不是温嬷嬷自己做的,只道是外甥媳妇早前做好了送她的,如此李珺也很为她开心。
原来温嬷嬷还不太放心这边,想着李珺身边不知道有没有着落。许氏早已派了月浓过去帮李珺那里调教小丫头,见嬷嬷回来更好,又把李珺的喜好,房里的事又细细的分工安排了一遍,还提上来一个叫云馨的丫头先贴身伺候着。
042新年
沈家的下人都不是那种签了卖身契的,因为沈拂不喜欢这样的限制。所以虽然早些时候有被买进来的丫鬟、小子,沈拂都会问了他们的身世和喜好,还了他们的户籍。在沈家领酬做差,还可以跟着沈家人学识字,像是决明还跟着沈况学了药理。药房的药农也学了不少,要不然药田里面的活也干不好。
所以这便是沈家下人对主家忠心的原因。
温嬷嬷的眼光不错,云馨也是从小在沈家服侍的,熟悉沈家的规矩,而且做事情会变通。
比如虽然知道李珺喜欢舞文弄墨,到了那夜深的时候,也不任由着她一直看,会掐了时辰,提醒她早些休息;李珺贪玩,偶尔去药田里帮忙、或者外出云馨也都会细心地多带着一件衣衫或者鞋子替换。
如此温嬷嬷便放心多了,直到临近过年前几天,温嬷嬷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外甥家。
李珺也是,把自己的好东西翻箱倒柜地收拾了几个箱笼,给温嬷嬷带着。温嬷嬷又偷摸地给她留下。被李珺发现了,哭着喊着要亲自送着去。许氏知道了也去劝了温嬷嬷收下,温嬷嬷推脱不过,这才作罢,说当是李珺存在她那里的嫁妆。
老幼两个又抱在一起哭了一会儿,众人也不劝说,有几个小丫头常跟着嬷嬷的也哭了,还凑钱给嬷嬷买了她最喜欢吃的糕点,嬷嬷的牙不好,也没敢买太甜的。
要不是沈管家来提醒,还要絮絮叨叨再说会子话,最后还是趁着太阳没下山,把温嬷嬷送出了城。
因着要过年了,院子里其他人都忙活起来。
李珺百无聊赖,在在松鹤院里晒着暖阳发呆,突然听见三树爷爷在念《消寒歌》,后面跟着小三树似乎又长高了一些,穿着棕色的对襟小袄,一边拍手一边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李珺顺口接下去,祖孙俩合都回头看她,三树爷爷还不好意思地打着招呼:“小小姐,打扰您休息了吧。”
三树爷爷捧着两个银烛台,应该是要弄供桌。
“没有没有。”李珺连连摆手,三树也看着李珺,黑溜溜的眼珠衬着他圆圆的脸,两只手上各拿一根红烛。
三树爷爷不知道怎么话又多起来:“明个就是除夕夜了,这府里府外洒扫门间,去尘秽,净庭院,钉桃符,贴春牌琐碎的事情多得很,大爷和夫人把松鹤院里的好些事儿交代的给我们爷孙俩了,老身先去忙了。”
李珺应声点头:“您去忙吧。”
三树还好奇地看着李珺,李珺也对他笑,“三树,不去帮爷爷?”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也跟了上去。
李珺突然想起,才进大冬那几日画的《九九消寒图》还没填完,于是又在书桌上寻了来,只画到二九,算算现在已经是五九了,这日子过得还真快。
“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
除夕夜,照样一大家子聚在松鹤院里,杳庄上带回来的果酒正好今日派上了用场。沈拂问道:“珺儿可要来一杯?”
“珺儿就别喝了吧。”许氏有心拦一拦。
“不,珺儿要喝。”李珺跳起来。
众人合都笑了,沈拂开了坛子第一个给李珺倒上。
浓浓的果香肆意弥漫。
沈况把另外两只碗也摆上,学着李珺道:“我们也要。”
沈拂摇摇头笑道:“都给你们满上。”最后还是沈管家接了过来,给满桌人都斟满。
“来来来少者得岁,贺之;老者失岁,罚之。”沈拂第一个端起酒碗喊道,李珺捧腹。
“这儿女们又长了一岁,我们是老了。”沈拂同沈管家自嘲道。
“外公不会老的。”李珺不忘哄沈拂开心“您在在山头上跑的速度比珺儿还快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今非昔比。”沈拂点着她的额头。
“祝父亲老当益壮!”沈况带着许氏一同举杯。
“好,好,都是孝顺的孩子。”
一杯下去李珺酸得吐了吐舌头,但是身上却顿时觉得暖和了些。
筵席之后,沈况拉了沈管家几人又凑了一桌,推牌九,云馨陪李珺守岁。
李珺果酒贪饮得多了,胃里火辣辣的,另拿吃食往嘴里塞垫着。这时云馨小声道:“小姐,待会我们去园子里放爆竹。”
“爆竹?好啊!”李珺拍手称好,“以前在家放爆竹,外婆都不让我出去,怕炸着我。”
“这个不会。”她笑着说道。
“当真?”李珺又塞了一块枣糕在嘴里。
“恩,瞧。”云馨举起来一个细树枝一样的炮仗,“这叫二飞脚,不在地上炸,第一响飞到空中,第二响才在天上炸了,是决明拿来的。”
李珺不懂这个,但是听着就好玩,恨不得立马就能看到。
还未到子时,外面爆竹声已经此起彼伏,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李珺也迫不及待地拉着云馨跑出去。
“嘣!啪!”
“听!”李珺又害怕又开心,小心翼翼地捂着耳朵。
园子里小厮们点了火盆,也摆了一些爆竹整齐地竖在地上。
那边三树爷爷也带着三树来看,他欢喜地跑到李珺面前,亲热的叫着“小姐!”
决明负责点火,只听“啾”的一声,李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嘣!”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浓浓的火药味立刻弥漫开来。吓得她跟云馨抱成一团,一会又都咯咯地笑起来。
决明又开始点第二只,第三只……整个府城恐怕全都沉浸在这份喧闹中了。
放完爆竹,李珺也跟着到偏厅继续守岁。
一大伙人围着火炉,聊天说话。三树问爷爷:“为什么过年要守岁,还要放爆竹?”
“爷爷不是给你讲过吗?”
“三树还要听嘛。”三树撒娇。
三树爷爷很有耐心:“好,我们三树要听,”
老爷子喝了一口茶开始讲:“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种凶恶的怪兽,人们叫他“年“。每到大年三十晚上,年兽就要从海里爬出来伤害人畜,毁坏田园,降灾于辛苦的百姓……”
“不是还要请神仙吗”三树插嘴。
李珺坐在三树身边,伸手捂住她的小嘴:“嘘……”
三树爷爷也道:“你个小东西,知道还要爷爷讲。对啊,有的地方,村民不知年兽怕红,常常被年兽吃掉。这事后来传到天上的紫微星那儿……”
043听书
李珺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去,醒来天已经大亮,云馨端着铜盆进来:“小姐醒了?”
说完还不忘给李珺李珺作揖“:小姐吉祥!”
李珺摇摇头,还觉得有点晕,熬夜果然费神儿。
外面阳光正好,透着回暖后微薄的明媚,只是地上残存昨夜爆竹的碎屑。
大年初一不扫尘,园子里的婆子们都歇在那里的晒着太阳,嗑着瓜子。
李珺先去了松鹤院,三树见了她也恭敬地请安。
“老爷起来了吗?”李珺问。
“早起来了,大爷和少奶奶也在呢。”三树爷爷回答。
李珺点点头,果然沈况同许氏都坐在厅内,正和沈拂说着什么。
“如此你们就早些收拾了出发吧。”沈况最后说道。
“外公,祝您身体安康。”李珺最先跪到沈拂面前行了大礼。
“起来,乖了,外公今个给你准备了一个金元宝。”说着,从沈管家手中接了递给李珺。
“多谢外公!”李珺很满意地接了过来。
“舅舅舅妈!”李珺又朝沈况夫妇行礼。
“哎!”两人竟然异口同声地答应了,众人合都笑起来。
“生生像抢了相公的外甥女儿,对不住了。”许氏掩着嘴笑道。
“哪里的话。”沈况知道她说玩笑。
李珺继续道:“珺儿祝舅舅、舅母身体安康,万事如意。”
“好好,快起来吧。”沈况伸手去扶珺。
许氏又唤来月浓,“来,这是舅母给你的红封。”
“谢谢舅母。”
“谢谢舅母!”
沈况反倒坐在那里不动,许氏用胳膊肘碰碰他,沈况才故作神秘地从袖子里又拿出一袋东西来塞给李珺:“这是舅舅给你的。”
“谢谢舅舅。”李珺顺手捏了捏好像又是一包金豆子,舅舅还把自己当小孩子一样。
“舅舅这是要去那里?”李珺刚才听了半句,好奇地问。
沈拂回道:“你舅母过门几个月,还没回过门,说出去也不好听,所以外公让你舅舅他们这一次去多过些日子。”
“哦,原来如此。”
“珺儿要不要同我们一道去玩玩?”沈况提议。
李珺先是高兴地想要应下来,但是转念一想,若自己去了,府里就只剩下沈拂了,遂改口道:“不了,舅舅、舅母去了定然忙得很,珺儿下一次再去吧。”
许氏大约是看出了李珺的担心,也没有相劝:“好,舅母会多带些苏州府的点心回来给你尝尝。”
“好,这个珺儿喜欢。”
“不过,婆婆的生忌是不是快到了,咱们这么去了,是不是就来不及回来操办。”许氏突然想起来。
“是。”沈况也望向沈拂。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沈拂答道。
“你娘的生忌就到云亭寺里请师傅们诵经,做一场法事吧。”
“好,若舅舅舅母赶不回来,珺儿去云亭寺里供奉,还能顺便同朴大师讨教琴技。”
“珺儿真乖。”许氏赞道“若我们赶得回来便一道去。”
沈况点点头。
“舅舅你们不用太赶,舅母离家也好久了,外公不是说了让你们多住一阵子吗?”
“是,珺儿代表我们去也是个办法。”沈况认可道。
“那就先这么定了。”沈况又朝许氏道“笑娥,走之前把法事要准备的东西,都列好了,交给沈管家代办吧。”
“妾身定当办好。”许氏应允。
又喝了一盏茶,沈况便同沈管家一同带着拜帖、拜礼去一些府上拜年。
许氏不放心李珺屋里,便去了闲鹤院,每人发了一封红利,又仔细关照了些话,才让她们散了。
不过两日,沈况夫妇便往苏州府去了。没有他们夫妻二人在家,院子显得更大了些,沈拂精神好了些,便带着李珺去茶楼园子里面听书。
正月里头,园子里面的听书的多,说书的少。大都被邀到人家府里坐场子去了。茶老板新介绍了一位京里回来的戚先生,说的奇闻趣事都是杭州府城里鲜有的,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李珺听着也很有趣,今日第一场说的便是《明月楼》。
“这明月楼是什么地方?”那戚先生调子一提,众人都竖起了耳朵“那可是京城东西街市交界处,最繁华的酒楼!
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商贾百姓,入店之人可谓是来往如织!这明月楼里的招牌就是明月宴,什么双鱼戏月、猴子捞月、嫦娥奔月……”
“外公,明月楼真的有明月宴吗?”杭州府里的酒楼也有很多,但是这明月楼的名堂,她觉得还挺有意思。
“有的。”沈拂一边点头一边饮茶。
“那您吃过吗?”李珺来了兴趣刨根问底。
“吃过。”沈拂知道小姑娘的心思,“你想问哪道菜最好吃?”
“不是。”李珺刚到嘴边的话转了一个弯又吞了回去。“珺儿想知道戚先生说得是真的还是杜撰的。”
突然,看客中发出了一阵笑声,原来戚先生说到了一个紧要之处突然打了一个嗝,自嘲都像是把明月宴吃饱了。
沈拂指指那看台上的说书人问道:“珺儿你看,这戚先生怎么样?”
李珺又回头仔细打量了一下正在说书的戚先生:藏青色的长衫,头上一根玉簪固着还算整齐的发髻,约莫有四十的年纪,整个人最吸引人注意的除了他抑扬顿挫说书的声音,还有那随着话本故事或怒或喜,或疑或笑的眼神。
“明月楼老板的这番心思可谓巧妙啊!”戚先生往案板上一个惊拍道:“要知道,这酒是穿肠毒药,财是惹祸根苗啊!什么事呢,西域燕国给咱们天子贤帝晋了一件宝贝,这宝贝啊,什么做的呢?是用一块铜鎏金子陶制而成的酒壶。这壶的形状,就像一条神龙似的。在这酒壶的壶盖上有四只很小的金龙,上面还刻着四个字儿。”说着停住捋了一把自己的短须。
连李珺和沈拂也不说话了,众人屏息细听。
戚先生眉角一抬道:“正是天、云、日、月!这日、月二字合在一起便是‘明’,贤帝立时便想起了明月楼的明月宴,这么一把好壶不就要配这明月宴嘛?……”
“外公刚才要问的是什么?”李珺又悄声试探地问道。
“觉得这戚先生如何?”沈拂还看着前方。
李珺托着下巴,答道:“恩……,应该是个读过书的人。”略停下想了一会又道:“说话也很有趣。”
沈拂还在等她慢慢道来,李珺已经不耐烦了:“哎哟,外公您就有话直说吧。”
沈拂笑着摇摇头,真是拿这个她没办法:“这古往今来的的说书人不光是靠着一张嘴的,你瞧他们曰得词,念得诗,说得话,打得诨。顷刻间就能把一家、一朝之事顷刻拿捏演绎,肚子里没东西还真做不好这样的差事,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说的就都是真的。”
“哦?”李珺也顾不得戚先生说的下文,认真听着沈拂的讲解。
“为了能增加说书的效果,投合听者之意,加以想象不是没有的。所以世人虽然喜听说书,但是也最畏说书人,有道是谈笑只凭三寸舌,评讲古今天下事。”
李珺竖起大拇指笑道:“外公好厉害,您也可以说书了。”
这下引得旁桌的听书人也瞧了过来,李珺顿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假装剥瓜子。
台上依然热闹非凡:“这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您再看这明月楼,现在是霞光万道,百把盏灯,也没它亮堂……”
044知音
几回听完,外面天色不觉也已经暗了下来,祖孙俩这才不急不慌地往回赶去。
大街上的大红灯笼也渐次点亮,晚风轻抚,连着金穗儿一起晃动,撩起来又撩回去,橙光漾起一圈一圈的黄晕,照着路上边各色行人。
沈府外,一个小厮早就在那里迎候,同沈管家和先下来的沈拂说了些什么。再等李珺到跟前蓦得发现沈拂的脸色不知为何板了起来。
遂问道:“外公怎么了?今日听戚先生说那京城这么好玩,您还没带珺儿去过呢。”
谁知,沈拂听了不仅没有回话,脸上更显严肃。李珺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疑惑地看向沈管家。
“老爷年轻时在京城做官,珺小姐想知道什么好玩有趣的东西,确实可以讨教一二。”沈管家在后面接道。
沈拂忽然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改了态度:“玩了一天也乏了,进去再说吧。”
李珺欣然上前:“好,珺儿扶您进去。”
第二日,沈拂似听书时间太长,累觉精神不济,祖孙俩便没有再出去。
李珺找来了疑难棋局,铺在那里两人一起研究。
沈拂突然又旧事重提,问李珺要不要回徐州或者跟着有可能还能跟着她爹去京城。
李珺顿悟昨晚那小厮回报的应该就是这件事情。
她当然答不要,沈拂像是真的安了心,也便不再提起。只是李珺偶尔去书房时,总发现沈拂与沈管家避开她在里面单独说着些什么。
李珺当未见,每日依旧变着法子去“叨扰”沈拂,一曲小调、三杯清茶、几页古文……
过了正月十五,沈况和许氏从苏州府来了信,说张家那边回来了几个常年没见的亲戚,正好再聚聚,还要待几日才能回来。
所以,张氏的生忌理所当然只能按照原来定的,由李珺代表府里到云亭寺去给做法事了。
临走前,沈拂把李珺送到门口,递上了一封书册。
“这是什么?”李珺接过来。
“译的琴谱,忘记了?”沈拂点着李珺的额头。
“哦,对。”这几日弹下来发现其中应该是缺了一些,正好再去向朴大师讨教一番。
“在寺里乖些,没有人陪着不要到处乱跑。”沈拂虽然一向不太约束自己的家人,但是对李珺的担心还是溢于言表“等你舅舅去接你再回来。”
李珺连声答应,“好,外面冷,外公快进去吧,做完法事珺儿就回来了。”
天确实有些变了,一阵冷风吹过,马车前的马儿都“嗤嗤”地打了个喷嚏。
“走吧!”沈拂朝沈管家挥手示意。
云亭寺李珺不是第一次来,但是还是第一次独自来。
因为还在正月里,庙里的香客络绎不绝。还好由沈管家送来,他同明远大师说了要办生忌之事的安排,这才放心离去。
另一边,李珺一路先去了本心阁,拜访朴大师。
那屋里的摆设和之前来的时候差不多,倒是门口的角几上多了一盆青绿矮松。
“珺施主来了?”朴大师听到声音乐呵呵地问道。
“是的,大师。”因怕朴大师看不见自己,李珺行完礼便坐到来大师对面的榻上,又道:“多谢大师上次给珺儿的琴谱,曲调甚美!”
“善哉善哉,积善之举,必有余庆。老衲洗耳恭听久矣,还不赶快一曲弹来。”朴大师双目半垂,甚是开心。
李珺依言坐到琴案前,轻抚一曲,正是琴音袅袅不绝于耳。
朴大师微笑着拍手道:“每一帧琴音都丝丝入扣,引人入胜。”
李珺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了朴大师,珺儿这次来还带了一首很特别的曲子呢。”
“哦?”朴大师颇感兴趣,不知道小丫头又要玩什么:“愿闻其详。”
李珺正襟危坐,调试了几根琴弦,才郑重地弹奏了起来,一时仿佛所有东西都静止了,朴大师也听入神了,连李珺停下来也不知道。
“大师!”李珺喊了一声。
朴大师双目微闭,好像陷入了沉思。
“大师,大师!”李珺连声喊道。
“这是什么曲子?”朴大师激动地问道。
“这,这个好像叫《清风吟》。”李珺拿出沈拂交给她的书册。
“这曲子确实是《清风吟》?”朴大师又问了一遍。
“是。”
朴大师还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这曲谱,你是从何得来的?”
李珺便把自己和沈拂一起去文脊山上如何发现古人的洞穴,如何找到了那些奇怪的东西,如何帮助古人造墓地,回来译出那兽齿上的琴谱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朴大师。
“看来,确实是真的了。”朴大师喃喃自语:“前面的曲调也很像。”
“可是大师,外公说我们译出来的谱子并不完整,有些地方断了?”李珺试图把朴大师的注意力拉回来。
“是的,但是这些对于你们的发现来说,小到可以略之了。”朴大师感慨道。
“这首《清风吟》外公说京城里曾经听到过。”李珺道。
“那前两句曾经外传过。”朴大师顿了一顿说道:“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一位很有名的民间琴师,被皇上诏入宫中,为后宫佳丽、宫廷宴事奏乐取乐。这琴师的绝技能够瞬间呼风引蝶,技艺超群。这让某些好事之徒看在眼里就有些嫉妒他,于是在背地里使坏把他排挤到了宫外。”
“那后来呢?”李珺着急地问。
朴大叔感叹了一声道:“琴师自然是离宫而去,待皇帝发现错怪他,想要再诏之时,已然再也找寻不到了。当时宫中的乐官想要模仿他的曲子,虽有曲调但是毫无神韵,整个后宫的舞乐都让人觉得寡然无味。这首《清风吟》据传就是他当时在宫中为皇帝所创的最后一首曲子,可惜还未谱完,人就这样消失了。”
李珺点点头喃喃自语道:“原来那个坐化的古人还有这么一段心酸史。”
大师回应:“是啊,这位瞿姓琴师也从此成为了历代琴师心中圣祖一般的人物。其中老衲之前教你的几首曲子也是传自于他,没想到竟然与你这样有缘。”
“与珺儿有缘也没什么用啊,”李珺坦白道:“瞿大师留下来的谱子都是一些看不懂的文字,要不是外公识得译了出来,珺儿也不会弹的。”
大师摇摇头:“法不孤起,仗缘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即应。”
李珺苦恼地皱着眉头:“大师又要给珺儿讲佛经吗?”
“瞿琴师所在的朝代天下并未大统,至我朝太祖时期,内外动乱平息,才统一了现在的文字符号,所以珺施主此次的缘确实还要沈老施主从中接合。”
“珺儿的缘都离不开外公。”李珺也充分的肯定。
045法事
“对了,大师还是指点珺儿这曲《清风吟》吧。”李珺道。
“圣人神曲,老衲也不敢妄自菲薄,珺施主再弹一次,共同商议吧。”
“遵命。”李珺俏皮地回答。
于是,遇到不对的地方,朴大师就让李珺停下来,在几根弦上轮番改换直到曲子对了,这样从头到位研磨了一遍。朴大叔兴致极高,也奏了几遍。
李珺沉浸其中,不觉窗外也有几只翎雀也被吸引而来,停在枝头不肯离去。二人就这样在禅房探讨了半日弦乐曲谱,待小沙弥来点油灯才发现夜幕已至。
门口穿着书童装束的云馨,见李珺出来,赶紧递上大氅:“小姐可算出来了,这曲子真好听。”
李珺抿着嘴笑道:“朴大师的琴技自然高超。”而后又甩甩手娇怪:“还是在家里还是懒怠惯了,弹了这么半日手都有些酸了,”
“天凉,小姐快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给老夫人做法事呢。”
“晓得了。”主仆二人一同往外面走去。
但是事情却并没有她们想象的那么顺利。
天还未亮,正在睡梦中的李珺二人便被一阵急促的钟声了惊醒。
“是发生什么事了?”云馨巴在窗口朝外张望。
“寺里的早会吧?”李珺揉揉眼睛,但是旋即又否定自己:“怎么敲得这般急?”
主仆二人简单整理起来,因她们留宿的禅房在偏远,也看不到什么人。云馨好不容易才在门口拦住一个经过的小沙弥:“小师傅,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小沙弥因为跑得急,鼻子冻得红彤彤的:“施,施主,本寺的一位师祖圆寂了,小僧们都要赶过去做法事。”
“哦,原来是这样。”云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小沙弥又继续往前殿跑去。
“可曾听说是哪一位大师?”李珺在后面也听到了回话。
“奴婢忘了问。”云馨不好意思地说:“且奴婢问了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就怕这事会不会影响老夫人的事生忌法事呢?”
李珺沉思:“也是,那我们等一会儿也去前面看看吧。”
“好。”
遂二人等到天色大亮些,也往那小和尚跑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就看见很多藏色身影来回奔走,再走近一些听到云长殿里传来阵阵诵经之声。因李珺常年在外行走,特意在来之前就同云馨都换了男装,所以在这寺庙里并不显得突兀。
云长殿外有两个洒扫的小沙弥,李珺正欲上前询问,忽而听到他们其中一个道:“师兄,朴讳师祖怎么突然就圆寂了?前阵子师傅还让我们去本心阁给送过东西,笑的声音都很大,”
朴大师?!朴讳就是朴大师的法号。李珺差点惊呼出口,为什么,不可能!昨日明明还……
另一个高一点的小沙弥道:“小僧听师叔说昨日师祖的精神一直都很好,还弹琴来着,那琴音听了让人如临仙境一般。”
“师祖眼睛不好也会弹琴吗?”小和尚又问。
“会啊,师祖可厉害了,师兄昨个离的不远,听到了一点点琴声。”高个子一认真地回道。
后面云馨听了一知半解,悄悄又走近了些。
小沙弥又道:“好了师兄,那到底师祖怎么圆寂了呢?”
“师弟听说过生死轮回,脱离苦海吗?”高个子小声了一些。
“慧明不懂。”小和尚一脸茫然。
高个子也不再故作神秘了,解释道:“他们说,师祖房里服侍的师兄半夜醒来见师祖还在打坐没有休息,想去提醒师祖,结果发现师祖已经圆寂了。脸上还带着笑,师叔说师祖已经参透了生死佛法,到极乐世界去了。”
后面他们再说些什么,李珺已经也听不下去了,任由云馨扶着去了云长殿,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殿中的朴大师佛身。
明明昨日还一起乐享在琴音之中,今天就已经阴阳两隔了。李珺忍不住流下泪来。
但是四围边上,明远大师组织着一众小沙弥为其超度念经。云馨只得带着李珺先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来。
待经诵完,明远才过来向李珺抱歉道,因为事出突然,张氏的生忌法事本来也是在这个殿,但是现下恐怕要重新商量了。
李珺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唯恐是自己昨天让朴大师累着了,心中不免愧疚至极,自然不会强求,又让云馨把随身从家里带来的银子都给了明远大师:一是谢谢寺里为外婆的法事操心,二是给朴大师多点几盏长明灯。
最后明远同庙里的其他大师商量,因为朴大师在寺中辈分高,他圆寂的事情一旦传出来,还会有很多其他寺庙或者府州里的人来祭拜,到时候恐怕打扰了张氏灵位的清净,且这生忌法事定了诵经七日,李珺二人长时在寺中留宿也不方便,便建议她暂时移居到云水庵中去,离云亭寺也就一刻的脚程。
既是诚心来供奉祭拜的,自然是清净一点更好,李珺岂有不应,正好抄经供佛,也为朴大师超度。
临走之前,李珺再次跪倒近前祭拜,长跪来好久,云馨知道她心中愧疚,遂上前劝道:“小姐莫再难过了,那门口的小师傅不是说了,大师走的时候是笑的,并不痛苦,所以您也不要伤心了。”
又过了一会儿,李珺才稍稍缓过来些,心道:是啊,云馨、旁人都明白的道理,自己怎么就糊涂了?
这么想着又擦了眼泪,还向明远禅师提议:干脆把张氏的法事也一起搬到云水庵中去,这样互不干扰。
明远自然是千恩万谢,直道李珺和老夫人好成人之美,与云亭寺结了善缘。
云水庵说起来靠着云亭寺,但是并不大,庵里通共就是善常师太和善云师太并几个小姑子。原先的妙圆主持去年圆寂了,现在云水庵代主持的便是善云师太。
午后,还是明远亲自带了几位禅师在云水殿中帮张氏做好了法事,而后又向善云、善常嘱咐了几句,便又领着众僧匆匆离去。
善云大师看起来慈眉善目,几个小姑子也是敦厚朴实的样子。但是除却这两日的奔波,又无端生了这么多事,李珺自然有些心力交瘁,只闲聊了几句,便同云馨回了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