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中秋节
兔子灯,荷花灯,西瓜灯,还有一盏八角琉璃走马灯,晶莹璀璨,把院子照得通明。
一大一小两张黑漆圆桌摆在院子中间,用架灵山石插扇隔开,青花瓷盘里堆放着梨子、苹果、葡萄、月饼,瓜子、花生,还有切成了一瓣一瓣的西瓜。
郑三娘和吕家的丫鬟芦苇在一旁的台阶上煮水准备沏茶,阿森把临春顶在肩膀上在院子里乱跑,临春咯咯的笑声洒落一地。
和吕老爷一起坐在大圆桌旁的杨玉成笑着喝斥阿森:“你小心吓坏了孩子!”
抱着酒缸走进来的郑三忙道:“不打紧,不打紧,孩子喜欢孩子。”
吕太太在屏风那边呵呵地笑。
走出厢房的赵凌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宁静。
这不就是他长久以来的盼望吗?
他以为只有回到了江南,只有了却了那些前尘往事,他才能感受得到。没想到,梦中场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放下心中的执念,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
原来,他所希望的,期盼的,一直就在身边,就在眼前。
他不由抬头,搜寻傅庭筠的身影。
傅庭筠坐在吕太太的身边,和前两天的简单朴素相比,她今天显然是特意打扮过。月白色茧绸右衽衫,衣角袖口都绣着湖绿色的四柿纹,湖色八湘裙,镶了湖绿色花草纹的襕边,耳朵上戴着的赤金灯笼镶青金石的坠子在白玉般的脸庞连轻轻晃动,摇曳生姿,妩媚动人。
赵凌感觉心像漏跳了一拍似的一滞。
感觉到有人注视,傅庭筠抬起头来。
脸庞如夏日盛开的娇莲。
见是赵凌,她抿了嘴笑,眼睛比宝石更加璀璨夺目。
“九爷。”傅庭筠起身福了福。
那边听到动静,纷纷望了过去,此起彼落地喊着“九爷”。
赵凌笑着朝大家抱拳行礼,坐到了吕老爷身边。
吕老爷等人都站了起来。
“今天不必拘礼,”赵凌笑道,“难得这样高兴。”
“是啊,是啊!”杨玉成第一个落了座,“普天同庆,普天同庆。”
大家都笑了起来,都不拘礼地落了座。
杨玉成忙吩咐上茶。
芦苇端了茶上来。
郑三娘抱着临春回到了炉子旁坐下,剥了葡萄喂孩子,阿森脱了身,坐到了赵凌的身边。
“九爷,”他兴致勃勃地道,“是不是过了八月十五,您就是官爷了?”清脆的童声天真烂漫地地道。
大家又是一阵笑。
“我跟吴大人说,还有些私事要处置,”赵凌说着,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瞥了傅庭筠一眼,“八月二十五再到都司衙门备报。”
“啊!”阿森兴奋地跳起来,“我以后是官爷的小厮了!我以后是官爷的小厮了!”
把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给人上茶的芦苇闻言抬睑飞快地睃了赵凌一眼,俏脸上突然飞起一丝红云,又飞快地瞥了在座的诸位一眼,见大家都望着赵凌,并没有谁注意到她,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
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要瞥她一眼,好像是在向她交待些什么似的。
念头一闪而过,傅庭筠耳根发烧。
是因为那天她见面就问他去没去都司衙门见吴大人吧!
当时只是着急事情有变故,现在想来,她,她倒像个逼着丈夫读书求取功名的小娘子……
赵凌不会也这样想吧?
这么一想,傅庭筠吓了一大跳。
不会,不会和自己猜测的一样吧……
她羞愧难当,忍不住侧着身子朝赵凌望去。
他正在听吕老爷说话:“……我一直为九爷担心。如果九爷能想着去投军,想着走……走仕途,我从今以后,也能睡个安稳觉了。”灯光下,眼角竟然有水光闪现。
赵凌很是意外。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人这样的担心。
如果父母也活着,是不是也和吕老爷一样呢?
还有傅家九小姐,能想出那些主意,想必见到十六爷给他名帖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这事了,不然她也不会想通其中这许多的关节,也不会说通杨玉成照着她的主意行事了。
他的目光不由朝傅庭筠望去。
四目相对。
傅庭筠羞赧难当,想要回避,却看见他眼底的一丝茫然。
她不由愣住。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从今以后,他就要走正路了,他为什么会觉得迷茫泥?
难道大家眼中所谓的正路,他不喜欢?
她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这件事,说起来都是她促成的。
万金难买喜欢。
这要是不喜欢,再好也能挑出不好来。到了这样的地步,别说是做番事业了,就是让他好生生的待在军营里都是种折磨。就像她不喜欢画山水画一样,拿起画笔就觉得心烦,更不要说临摹了!还曾为此把画笔丢到了池塘里。
要真是这样,得想个法子劝解劝解他才是。
她沉浸到自己的情绪中,一时间倒忘了赵凌还看着自己
赵凌对上的是双如对小鹿般惊慌的眸子。
他很诧异。
她为什么慌张?
是因为被他发现了她在看他?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禁“砰砰”乱跳起来。
难道她,她在偷窥他不成?
这念头一起,他顿时心里柔软至极,心跳得更快了。
可很快,那惊慌的眸子里就流露出几分伤感来。
怎么伤心起来?
是因为中秋节觉孤身在外,没有家人的陪伴吗?
赵凌突然间觉得有些心浮气躁。
金元宝在八月二十五之前肯定能赶回来,也不知道傅夫人打算怎样安排女儿的?据他所知,傅夫人娘家剩下的一些亲戚都出了五服,傅家九小姐又是因为那样的原因被傅家除了名,与其投靠那些不知道隔了几辈的亲戚,还不如留在杨柳巷,反正他很快就要去投军了,能不能再回西安府还是个问题。
拿定了主意,心中略定。
寻思着,还是要把这意思跟她透个口风才是,免得她整天心神不宁的。之前被灌了药,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治了个七七八八,可别抑郁于心,犯了病才是。
他拿定主意,正想站起来说句话,吕老爷给他敬酒:“九爷,你不仅救了我们老俩口的命,还帮我儿子、媳妇、孙子报了仇,大恩不言谢,多的话我都不说了,一杯薄酒,略表心意!”说着,一仰脖子先干为敬。
赵凌笑着端起了酒杯,却传来傅庭筠的惊呼:“九爷,您的病还没有好,还是以茶代酒吧!”
话音一落,院子里寂静无声。
大家都惊讶地望着插屏那边。
坐在插屏后面的傅庭筠此时只盼着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她怎么就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是他的妻子也不能这样说他……何况是她?
他肯定觉得尴尬得很,当她是胡搅蛮缠的娇横之人!
傅庭筠低下头,想死的心都有了。
插屏后传来赵凌淡然而又平和的声音:“我倒忘了这一茬,你们喝酒,我喝茶好了!”
傅庭筠抬头,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插屏那边。
他说什么?
“你们喝酒,我喝茶好了”……平和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她的心一点点的又活了过来。
他,他没有责怪她。
这念头一起,她的心又揪起来了。
他是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她台阶下呢?还是真的没有恼她?
弯弯如细羽般柔顺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坐在她对面的吕太太看着,目光闪动,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也是一片好心,九爷能体会得到。要不然,他也不会说出以茶代喝的话来。要知道,九爷可是海量!”
是吗?
傅庭筠心里七上八下,再也不敢做声,听着外面一桌的人说话。
“……原来,我想着九爷有些事不方便出面,您说想让我帮您看宅子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就应下了。现在九爷既然决定去从军,我也该把这宅子还给您了。”吕老爷老怀大慰地道,“趁着您这几天还闲着,我和您去衙门把这房产地契的名字改过来,把这几年的账目也给您算一算。”然后道,“我从前是给人做掌柜的,现在年纪虽然大了,却一直没闲着,有事没事就到街上去转转,看看什么生意好做,几年下来,也颇有些心得。要是九爷不嫌弃,我给九爷做个掌柜吧!”
这宅子当初花了不少银子,如今却不在他的眼里,这几年吕氏夫妻守着这宅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送给他们也不为过。至于做生意,他原来也知道吕老爷的本事,只是他一直想着回江南,根本就没有往这上面想。
赵凌刚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下。
还是先把傅家九小姐安置好了再说吧。
要是傅家九小姐真的没有地方去,这宅子也好,铺子也好,倒不如全送给吕氏夫妻。
“这事先放一放。”他道,“我另外有件事想问问大家。”赵凌神色一正,“我已经和吴大人说好了,到时候我会带几个情同手足的兄弟一起投军。你们谁想和我一起去?”
“啊!”杨玉成几个喜形于色。
能洗白身份,从此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过日子……又有几个人会不欢喜。
“我,我跟着九爷去。”杨玉成第一个开口。
“我也想跟着九爷去。”三福和石柱异口同声地道。
三福年过三旬,石柱比他小两三岁,两人都是中等身材,面容敦厚,只是一个看上去很木讷,一个看上去很朴实。
“那好,我们等元宝回来了,看元宝是什么打算,到时候一起去都司衙门见那位吴大人。”赵凌说着,看了插屏那边一眼,像要看一看傅庭筠是什么反应似的。
傅庭筠听着怅然若失。
金元宝回来了,她也应该走了吧!
她有些急起来。
劝他去军营投军的事,还有刚才出言阻止他喝酒的事……都得尽快和赵凌解释解释才行。要不然,她走了,这误会岂不是永远解不开了!
傅庭筠希望自己能给赵凌留下一个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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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解释(粉经票440加更)
阖家团圆的中秋节,对别人来说,这也许只是一年一度的一个佳节,可对于经历过生死离别,痛苦悲伤的杨玉成等人来说,能这样安然无恙地欢聚在一起,弥足珍贵。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大家赏着月色,吃着月饼,喝着金华酒,喧阗中透着的是热闹和喜庆。
赵凌和吕老爷边喝边说:“明天要去拜访唐岱山,把宝剑还给他,顺便请唐岱山在十三山用午膳后,下午和我们把这些年的账目拢一拢。后天去城里转转,趁着年成不好,看能不能再盘几家不做的铺面下来。等过几天,我们再到城外你相熟的几位地保家拜访,如果有人卖地,请他们给递个音,帮着从中说和一下。既然决定留下来,那就要好好打算打算。”
杨玉成等都是陕西人,不用背井离乡,他们自然高兴。三福甚至道:“九爷分了很多钱给我,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吕老爷,要不,我把钱放在您手里,您也帮我置办些田亩,”然后小声嘀咕,“现在也不用每天提着脑袋过日子了,我,我想娶个媳妇,给家里继个香火……我全家人都饿死了!”
大家都默然。
“行啊!”赵凌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们谁要想买房置地娶媳妇的,把钱都拿出来,请吕老爷帮你们谋划谋划。”又道,“想当年,吕老爷可是做过大掌柜的人,生财有道。”想调节一下气氛。
“不敢当,不敢当。”吕老爷忙道,“什么吕老爷,那是外人面瞎喊的,九爷这样,可就折煞我了。叫我平安就行了。”
“九爷可以这样叫您,我们可不敢。”杨玉成跟着凑趣,大笑道,“您比我们年长,我们喊您一声‘平安叔’吧!”又道,“您也别和我们客气,杨公子杨公子的喊着,别人不知道我是什么底细,您还不知道?这不是寒碜我们吗?您要真心把我当成自己人,就叫我玉成好了。”
大家哄然而笑,气氛又热闹起来。
吕老爷也是精通世事之人,笑道:“行了,你既然认我这个叔,我也没道理不认你这个侄儿的。”
大家再次笑起来,彼此都感觉好像一下子亲近了不少似的。
吕老爷趁机提出来去广仁寺赏灯:“……你们难得在西安府过中秋节。可惜今年年景不好,要不然,也可以见识见识长安街火树银花的壮观景象了。”颇有些意犹未尽,要把这欢乐的场景一直延续下去似的。
阿森第一个跳出来拍手称“好”:“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好啊!”赵凌兴致也很高,“那大家一起去看灯吧!”
阿森欢呼起来。
就是坐在一旁台阶上,抱着已经熟睡的儿子的郑三娘,也都露出期盼的目光。
傅庭筠却有些沮丧。
这样算来,八月二十五之前赵凌都没有空。
那她的事怎么办?
她笑着站了起来:“那我就留在家里看家吧!”
“这怎么能行?”吕太太笑道,“要看家,还是我留下来吧!你们都难得来一趟,我年年都能看到。”
郑三娘也忍了心底的欲/望,忙道:“还是我在家吧!正好可以带带临春。”
满院子寂静,好像在无声地催促傅庭筠一起去似的。
傅庭筠知道自己有些扫兴,可她实在是没有心情。
于是笑着对吕太太道:“今天太累了,改天再和大家一起出去逛逛。”
吕太太还要说什么,三福憨笑道:“既然傅小姐累了留在家里,那我就在家里看门好了。免得有人趁火打劫到家里来偷东西。”
“那就这样吧!”赵凌没等其他人开口,做了决定,“我们出去逛逛,让傅小姐歇会。”语气淡淡的,刚才溢于言表的喜悦突然间淡了不少。
杨玉成等人见赵凌说了话,不再坚持。
吕太太朝着吕老爷瞪了一眼。
吕老爷不明所以地睁大了眼睛。
吕太太不再理会丈夫,但也不好再说什么,笑着招呼郑三娘:“那我们就赶紧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好一起去看灯。”
郑三娘和芦苇都高兴起来,吕太太领着郑三娘服侍傅庭筠梳洗,芦苇在院子里打扫,三福和石柱帮着把桌椅子都搬回了厢房,大家很快收拾妥当,留了三福看门,一齐去广仁寺看灯会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傅庭筠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起身支了窗户。
夜空中的月亮又圆又亮,皎洁的月光如流水般洒落进来,柔和而安祥。
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
算算日子,七堂姐还有一个月也该出嫁了。
但愿她没有被自己的事耽搁。
想到这里,她的情绪有些低落。
如果她没有出事,现在也应该在遣嫁的路上了。
不过,如果她没有出事,也就不会遇到赵凌了。
这么一想,她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可转瞬间,傅庭筠的心情又变得很差。
这个赵凌,平时不是冷清清一副什么也不感兴趣的样子吗?怎么听到有灯会就跑得比什么都快。也不管身上是不是还带着伤,也不管明天是不是要早起去见那个唐岱山……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有些怅然。
看着月色正好,转身拿了些香烛到院子里去拜月神娘娘。
“求娘娘保佑母亲身体安康,保佑父亲万事顺遂,保佑哥哥乡试提名,保佑嫂嫂和侄儿无病无灾,”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默地念着,想到那个人的身体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语气一顿,声音又低了几分,“求娘娘保佑赵凌……无灾无难……以后走正路……一帆风顺……”
陡然感觉身后有陌生的气息,好像有人闯了进来似的。
她顿时毛骨悚然,不禁暗暗后悔,悄悄张开眼睛,抓起了点着的香烛……想着说不定可以趁其不备把香烛朝那人脸上扔去,也许能借机跑回屋里去……然后猛然转身,却看见了一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不由吓了一大跳。
“你,你怎么在这里?”她杏眼圆瞪,“你不是去看灯会了吗?”
赵凌没想到安安静静地在那里拜月神的傅庭筠会突然转身,而且手里拿着把香烛满脸警惕地望着他,好像他是她的仇人似的,不由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灯会我见得多了,不过是陪着他们去看看。看过了,自然就回来了。”
“吓死我了!”傅庭筠不由抱怨,“你怎么走路也不带声的。”她把香烛重新插好,拍了拍手上的灰,道,“他们呢?都回来了吗?我还以为你们至少要过了丑时才会回来?”
“他们还在看灯,”赵凌道,“我先回来了。”又道,“正好让三福出去玩玩。”
这么说来,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傅庭筠心跳得厉害。
“你,你要不要喝杯茶?我很会沏茶的……祖母喝的茶,都是我沏……”她有些磕磕巴巴。
“好啊!”赵凌道,“那,那我搬把椅子出来吧?今晚的月色不错。”他的声音透着几分迟疑。
他答应让她沏茶了,还主动提出搬了椅子出来……
傅庭筠心像张起的风帆,鼓得满满的,哪里还会注意到赵凌的异样,欢欢喜喜地去烧水,还找了上次吕老爷送来的龙井,拿了自己用的折枝花粉彩茶盅出来,那边赵凌已搬了两把椅子,一张小几放在了院子中央。傅庭筠温了茶盅,倒了头道茶,端了过来:“谷雨后的龙井,九爷将就着喝吧!”
明前龙井最好,雨前龙井次之,谷雨过后的龙井,就不是上品了。
两人一左一右隔着小几坐下。
赵凌闻着茶香,小口小口地品着:“想着好多人还没水喝,再喝什么都好喝了!”
傅庭筠笑起来。
看他喝了一半,起身给他续水。
赵凌却打量着手中的茶盅:“我以为你会喜欢斗彩。”
斗彩和粉彩都颜色鲜艳,只是相比之下,粉彩柔和些。
傅庭筠道:“实际上我喜欢青花。”
赵凌有些惊讶。
傅庭筠想到了以前姊妹间的调侃,不禁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
赵凌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忙道:“这是吕老爷买的吧!明天我帮你带套青花回来。”
傅庭筠鼻子有些发酸。
他总是这样……给她找台阶下……
“不是,”她犹豫道,“我也喜欢粉彩,”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们姊妹十几个……她们都长眉细目,温婉秀美,只有我……你也看见了……她们说……要是花,我就是牡丹花……要是绸缎,我就是蜀锦……要是瓷器,我就是斗彩……”她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语气越颓丧,“祖母说,经得起时光沉淀的东西才是好东西……可我就是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也很……很打眼睛……”
赵凌满脸错愕,不由打量傅庭筠。
换下了绫罗绸缎,卸下了珠玉宝石的傅庭筠,只穿了件寻常的白色棉布衫,月光下,像玉人儿似的,难掩其艳色。
他想到她耳边摇动的蓝宝石耳坠……心里一热。
“这样也挺好啊!”他低声道,心里流动着股莫名的情绪。
“啊!”傅庭筠愕然地抬头,满脸不置信地望着赵凌。
“听人说,现在蜀锦都买到了十五两银子一匹,”他有些不自在地道,“京都也早不流行青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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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纠结
傅庭筠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漂亮。
小的时候,她和姐妹们一起去走亲戚,那些表哥、世兄、小叔叔们总是喜欢揪她的头绳,总是喜欢讲鬼故事吓唬她。
有一次,六婶婶的幼弟舒明来家里做客,说她的山水画画不得好看,非要帮她画不可。那是师傅布置的功课,母亲从小就告诉她不能作弊,她不肯让他画,拉拉扯扯中打翻了砚台,她新做的一件桃红色杭绸裙子溅满了墨汁,把她气得直哆嗦,和他打起来,旁边服侍的拉都拉不开。
六婶婶的母亲知道后,把舒明狠狠地打了一顿,还禁了他一个月的足,罚了半年的月例。从那以后,他只要遇到傅庭筠,就喊傅庭筠“丑八怪”。
她当时不服气:“我才不是丑八怪,祖母最喜欢我。”
舒明冷哼:“那是因为她是你祖母。你看其他人,只要你站在那里,大家都会多看你两眼。”
傅庭筠不相信,和他驳了几句,却暗暗留心观察,发现果如舒明所言,不管她走到哪里,和谁在一起,别人都会多看她两眼。
她深感受伤,趴在床上就大哭了一场。
乳母知道了安慰她:“那是因为我们九小姐最漂亮。”
傅庭筠不相信:“因为你是我乳母。”
乳母就说要去告诉她母亲:“让夫人跟舒夫人说去,我看舒家小舅爷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她心里更郁闷了:“也就是说,我真的很丑了?”
“不是,不是。”乳母连忙否认,傅庭筠已趴在床上又哭了起来:“你们去舒夫人那里告状,舒夫人又要罚舒家小舅舅了,舒家小舅舅又要到处喊我‘丑八怪’了!”
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意气之争,乳母就是去告诉傅庭筠的母亲,傅庭筠的母亲也不可能真的为了这点小事就去舒夫人那里告状,何况舒夫人已经罚过舒明了,傅家的人再有什么不悦之词,只会让人说傅家的人心胸狭窄没有容人之量。乳母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哄傅庭筠不哭罢了。现在见她钻到了牛角尖里,只好道:“世家女子,当以谦虚谨慎、沉稳端庄为第一,至于好不好看……”乳母想了半晌,道,“哪个女人是因为好看就做了正室嫡夫人的?要不然,何必要讲什么‘三从四德’,学什么‘女红针黹’,大家就比谁好看就是了!”
傅庭筠想着四伯父屋里那些漂亮的姨娘们,哭声渐渐小起来。
乳母松了口气,柔声安慰道:“我们小姐以后可是要做主母,主持中馈的。要学,就学老太太,学大太太,学夫人,贤良淑德,贞静恭顺……”
傅庭筠深以为然,在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上下工夫。
姐妹们一起跟着师傅学这学那的时候,她总是很认真。姐妹们玩的时候,她虽然也跟着一起笑闹,可转过身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悄悄地练习。时间一长,姐妹里就数她处处做得最好,样样都是拔尖,祖母不住地夸她天姿聪慧,去南京姑母家做客的时候,就带了她去。她也因此得了俞夫人的青睐,和俞家订了亲,让众位姊妹们都羡慕不已……从那以后,她就更觉得乳母的话有道理了。
可现在,赵凌却说“蜀锦卖到了十五两银子一匹,京都也早不流行青花了……”
他这是在赞扬她吗?
难道他觉得她好看?
傅庭筠躺在床上傻笑。
他肯定是在赞扬她。
她想到他说起酥皮月饼时的情景。
“……听说是你做的,月饼的馅甜而不腻,比明月楼的点心做的还要好吃!”
他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比那天上的皓月还要明亮,还要温柔,还要静谧,宛如隐隐的水波荡漾在他的眉宇间,让人沉醉其中而不愿醒来。
她不敢多看,微微低下头。
想到这里,傅庭筠的脸有些红。
她知道明月楼,在苏州,别人提起江南的点心就会说起明月楼。
或者,赵凌是在安慰她?
一如从前,总会找个台阶给她下!
她立刻躺不住了,跳下床揽镜自照。
皮肤像花瓣般细腻,眼睛像晨星般闪耀,嘴唇像朱砂般红润……
傅庭筠白玉般的指尖从面颊慢慢地滑落到下巴,抿了嘴笑。
镜子里的女郎也笑,如繁花盛开,刹那明丽。
他应该也是喜欢的吧?
她“啪”地一声将镜子扣在了镜台上。
他是第一个觉得她好看的。
如果是别人,她自然不信。可是赵凌……自然不会骗她,也不会骗她。
可见在他心里,她的确是好看的。
傅庭筠只觉得脸滚烫滚烫的,心底的欢喜像海水拍打着崖壁,一浪高过一浪,让她心神摇曳,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闭着眼睛趴在了床上,把脸埋在了被子里。
准备嫁衣的时候,她曾看中块料子,大红色遍地金,织着忍冬、玉簪、芍药、月季……锦绣辉煌,十分耀眼,她很喜欢。母亲却说,这织物不太好,绣工又太艳丽,不够端庄,选了织着牡丹、菊花、兰花、梅花的宝蓝色遍地金,漂亮是漂亮,可花色太整齐,不如那大红色遍地金看着就有种妩媚的风情迎面而来。
西安府应该也有那种织了忍冬、玉簪、芍药、月季的大红遍地金吧?
她想像着自己如果能穿着这样一件衣裳时的模样。
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红彤彤的嘴唇与大红色遍地金的衣裳交相辉映,肯定是娇艳逼人吧!
赵凌看了会不会目瞪口呆?
她越想越觉得不错,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笑。
明天一早和赵凌打个招呼,然后和吕太太上街看看,说不定能买到同样的料子呢!
念头一转,笑容就凝固在了她脸上。
她,她还在孝期呢!
怎么能穿大红的衣裳。
傅庭筠不由坐了起来。
常言说,女要俏,一身孝。
可惜,她和月白、湖色、缥色这样清雅的颜色一向没什么缘分。这种颜色的衣裳穿在她的身上,还没有她的皮肤光洁,映得她青丝过于浓黑,嘴唇过于红艳,就像素绢上洒了墨,白纸上点了绛,颜色太过亮丽,反而显得突兀。
她叹了口气,想起要给舅舅做道场的事。
自从到了西安府,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倒把这件事给忘得干干净净了。给舅舅做道场的事虽然是赵凌提出来的,可这些日子赵凌也忙,他要在去军营之前把事件都安排好,其中还涉及到他的产业,这可是百年大计,马虎不得,她还是别去打扰了。不如明天请吕太太和她去趟文仁寺?
傅庭筠犯起愁来。
她手里除了母亲给的一些金银首饰就是那二千两银票了。二千两银票给了赵凌,母亲的金银首饰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动……那拿什么香火钱给舅舅、舅母们做道场呢?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把银票全给赵凌的,怎么着也要留一、二百两用来应应急。
那明天怎么办?
难道要赵凌把银票还给她不成!
念头一起,傅庭筠又羞又愧。
那她成什么人了?
让赵凌怎么想?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
傅庭筠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欢天喜地。
怎么办?
怎么办?
真是烦死了……
她唉声叹气。
除了变卖母亲给她的首饰,她还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傅庭筠辗转反侧,天色发白才合眼,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早过了早膳的时间。
郑三娘带着临春在厅堂里玩,听到动静忙去打了水来。
傅庭筠匆匆忙忙的梳洗了一番。
吕太太过来了,笑道:“九爷说,昨天晚上小姐在院子里祭了月神娘娘的,让我们早上别来吵您。”然后让芦苇摆早膳。
傅庭筠极力地掩饰着心中的不自在。
昨天晚上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吕老爷他们回来了。
她想到自己当着吕太太等人的面说累了想休息,吕太太还特意服侍她洗漱后才出的门,如果看到她和赵凌坐在天井里聊天……她怎么跟吕太太他们解释呢?
赵凌显然也很意外,道:“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当时心里一慌,丢下句“我也不知道,那我先回屋了”的话,急急地回了屋,片刻后才想起天井里的茶盅桌椅都没有收拾……要是吕太太他们看见了,她就是躲在屋里只怕他们也能猜出她和赵凌都干了些什么,忙开了门,正好看见赵凌手脚麻利地把桌椅搬进厢房,她望着他的背影,觉着他好像也有点慌张的样子……她心中一动,忙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将窗户推开一道缝朝外张望,院子里已收拾停当,赵凌正一边朝外走,一边应着“来了,来了”……现在看来,吕太太等人肯定是早上起来发现了院子里她祭拜月神娘娘时留下的香烛。
傅庭筠尽量做出一副随意的样子“哦”了一声,低头用着早膳。
吕太太坐在一旁仔细地翻看着她快要缝好的冬衣,不住地称赞:“小姐的针线真好!”
傅庭筠自幼被教导“食不言寝不语”,闻笑了笑,直到用完了早膳,端过芦苇奉上的茶,这才笑着说道:“您太过奖了!”她自认针线做得不错,也不想在言语上菲薄自己,笑着转移了话题:“九爷已经出去了?”
“一大早就出去了。”吕太太笑道,“不仅带了杨公子和三福、石柱、郑三,连我们家老头子也都跟着出去了。”
傅庭筠微微一愣,前面天井里有动静传过来,她正想喊郑三娘出去看看,芦苇跑了进来:“太太,郑三和三福、石柱护着老爷,搬了好多银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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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补上昨天的更新!
因为是利用早上上班和午休的时候写的,今天的更新就只能推迟到下午才写了,更新会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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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银子
傅庭筠很好奇,可她毕竟是客居,有些事,吕太太就是再尊敬她,她也不会问,笑着送吕太太出了房门,坐在床上在冬衣的边角上加针,这样一来,衣服显得挺括些。
一个边角还没有缝完,吕太太折了回来,双手还抱着个蓝色的粗布袋子。
她的表情有些奇怪,道:“傅姑娘,九爷吩咐,这二百两银子放到您屋里。”说着,把布袋子放在了她的面前解开。
雪白的银子让人眼前一亮。
“放我这里?”傅庭筠不解地望着她。
吕太太道:“九爷是这么吩咐的。”多的,她也不知道。
傅庭筠叫了郑三娘进来,把银子收到柜子里,吩咐她:“等九爷回来,你进来禀一声。”
郑三娘笑着应“是”。
吕太太看着笑道:“小姐也应该添两个箱笼才好。”又道,“要不,我让我们家里的帮着买一对来?”
傅庭筠也想添两个箱笼,免得衣裳都这样堆放在床角。
可她手里哪有钱啊!
念头闪过,她有些发愣。
难道赵凌给她这些银子就是让她零用的?
要不然,她既不用管杨柳巷的开销,又不用管赵凌的收益,赵凌把银子放在她这里做什么?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又怕万一错了惹人笑话,就有些心不在焉:“到时候再说吧!”
吕太太自然不好帮她拿主意,又见她正做着针线,笑着和她说了几句闲话就起身告辞了。
傅庭筠一直心绪不宁地等着赵凌,偏偏赵凌用过晚膳才回来,听说傅庭筠找他,换了件衣服就过来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傅庭筠转身给他沏了杯茶,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中透着一丝抱怨。
赵凌出门的时候原准备交待一声的,见傅庭筠还没有起床,想着她这些日子跟着他辛苦奔波,只怕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忙吩咐吕太太他们别吵了她,让她睡到自己醒来。回来后见吕老爷他们早上就把银子兑了出来,知道她心里困惑,说不定还担心了整整一天,暗暗责怪自己没给她留个口信,哪里还会去细细思量她用什么口吻和他说话。
“借剑给我的人叫唐岱山,原是蒲城的盐商,私下也开了几口盐井。后来冯家搭上了户部侍郎殷仲元做起官盐买卖来,又控制了陕西的私盐,把唐岱山逼得几乎走投无路。我当时刚做私盐买卖,也不是很懂,唐岱山指点了我几次,见我很快就站稳了脚跟,就和我合伙做了几次买卖,彼此间也有些交情。”赵凌避重就轻地解释道,“我去还剑,本想宴请他一顿略表谢意,谁知道他却一心想让我和他进京去找门路,任我怎么回绝他也不死心,磨磨叽叽的,又在十三山用了晚膳才回来。”他说着,苦笑起来,“我就怕他还不死心,明天又登门拜访。”
傅庭筠一听就对这个唐岱山不喜欢。
赵凌说了不去,他还一直勉强,总觉得这这个唐岱山待人不够真诚磊落。
她道:“杨柳巷不是你早年买的宅子吗?据说连杨公子和金公子都不知道在哪里,那唐岱山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是不知道的。”赵凌道,“我现在住在这里,唐岱山自然就知道了。”
傅庭筠听着眉头微蹙:“那他知不知道你要去都司衙门当差的事?”
“应该不知道。”赵凌道,“他以为是冯家请了人来对付我。”
“还是谨慎点的好,”傅庭筠道,“他消息这么灵通,你一搬了地方他就知道了,你去都司衙门的事,他未必不知道。”想着贩私盐可是重罪。要是赵凌已经进了都司衙门,打狗还得看主人,大家看在十六爷的面子上,也许装着不知道算了。可如今还没有进都司衙门,这个时候被捅了出来,十六爷毕竟是个藩王,上不了明面,都司衙门为了清誉,未必会买十六爷的账,赵凌的前程可能就全完了。只是这个话却不好对赵凌明说,又委婉地道:“你去都司衙门,大家多高兴啊!吕太太还准备这两天去广仁寺还愿了。京都山高路迢,这眼看着要立秋了,越往后去天气越冷,你何必跟着他去京都,让大家都跟着担心!”
那你担不担心?
赵凌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要不是他一向谨慎,差点就脱口而出。
他不由冷汗连连。
过几天他就要去都司衙门备报了,陕西都司二十几个卫所,他上次和吴昕见面后,一起在十三山用的午膳,听吴昕那口吻,都司衙门人满为患,就是兵部推荐来的人也多是先到各卫所去,再慢慢找机会调任,刚来就留在了都司衙门的可能性不大。还有华阴那边,这几天也应该有消息过来了,傅夫人知道解老爷一家遇难,对女儿肯定也有安排……他毕竟是个不相干的人,何况他以后前途未卜……
想到这些,他不由情绪有些低落。
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只觉得这谷雨过后的龙井又苦又涩。
傅庭筠见他低头不语,心中不安。
莫非这个唐岱山许了什么好处给赵凌?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赵凌重情守信,既然答应了去军营,就是不喜欢,也会去的。
可他又为什么不吱声呢?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傅庭筠暗暗思量。
他既然不说,那就只能以后慢慢再打听了。
倒是昨天晚上,只顾着和他说东道西的,却忘了问他到底愿不愿意去都司衙门了……如今又出了唐岱山这件事,得想办法提醒他两句才是。
她想了想,笑道:“九爷就怎么想到贩私盐呢?我听人说,这行虽然收益大,可风险也大,人很辛苦的。”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是因为唐岱山的出现吗?
赵凌再也没有了刚才和傅庭筠说话时的悠闲心情:“这样钱赚得多,赚得快。”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看在傅庭筠眼中,就变成了不以为然。
她不由气结。
不是过不下去了,只是因为“赚得多,赚得快”……
她深深地吸着气,不住地告诫自己“千万别发火,他可能是跟冯老四、唐岱山那些人相处久了,对贩私盐的事也就不以为意了”,心情这才慢慢平静下来,笑着问他:“九爷要是没有贩私盐,准备做什么?”
赵凌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有些惊讶。
“准备做什么啊?”他想了想,道,“我还从来没想过!”
怎么会没有想过?
那他去江南做什么?
或者,他不想告诉她?
傅庭筠气得半死,可看着他一副淡然的样子,觉得再问下去他也不会说什么。颇有些无奈地道:“九爷不是要去军营吗?不如趁机会好好想想。孔子说,三十而立。到时候再做打算也不迟。”
“你这主意不错。”赵凌笑道,“我正好趁这机会好好想想!”只是笑容显得很勉强。
他这是怎么了?
进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耐心温和地向她解释唐岱山的事,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傅庭筠不明所以,又猜不出来他的心思,只得暂时把这些情绪放下,笑着问他:“早上吕太太拿了二百两银子进来,不知道九爷有什么打算?”
赵凌听着精神振作了一些,道:“我今天早上先去了大兴善寺,和那里的一位知客说好了,随时可以帮解老爷一家做法事。你不如选个日子,我到时候送你过去。”又道,“你手里的银子都在我手里,如今到处结账都要现银,宝庆银楼要满两千两面额的银票才开始兑换,我觉得你的银票还是暂时别动的好。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想置办点产业,正好要用银子,就在宝庆楼兑些银子,先让吕掌柜给你送了二百两进来。到时候去大兴善寺做法事的时候也好捐功德钱,丢香火钱。平时你要买些什么喜欢的小东西也可以让郑三娘去帮着买!”
没想到他一直惦记着这事……
傅庭筠很是意外,更多的是感激。
她低声向他道谢,眼角都有些湿润起来。
“有什么好谢的!”赵凌道,“本来早就应该帮你把这件事办妥的,因为陌毅在身边,我怕引起来什么误会,就把这件事给耽搁下来了。”然后问她,“你想什么时候去?”
傅庭筠让郑三娘拿了本黄历来,定了明天的日子。
“那好!”赵凌起身告辞,“我明天一大早就派玉成去大兴善寺跟他们说一声。”
傅庭筠想着去大兴善寺还要准备一番,没有多留,送赵凌出门,第二天坐着雇来的马车去了大兴善寺。
※※※※※
大兴善寺是陕西最古老的禅院,建寺已有五百多年。殿宇巍峨,院落众多。或者是因为灾年的缘故,来拜佛的人特别的多,肩摩踵接,人声杂沓,像赶庙会似的。
傅庭筠随着赵凌到大雄宝殿拜了菩萨,然后沿着宽阔的青石甬道一直朝后走,过了药王殿,香客才渐渐少了起来。
他们朝西穿过一道长廊,进了个松柏青翠的院落里,坐北朝南五间的正房,一明两暗,左右是厢房,中间是厅堂,正中香案上供着个三尺来高的菩萨。知客和尚把他们迎到厅堂给菩萨上了香,到一旁的厢房歇下,厅堂那边请来的七七四十九位和尚开始摇杵钹鼓,口诵经忏做法事。
傅庭筠坐在厢房里,听着一阵阵梵音传过来,一会儿想起小时候舅舅舅抱着她摘花的温馨,一会儿想起三表哥那年带着她到舅舅家田庄上去钓鱼时的欢快,一会儿想着大堂侄满月时穿着大红色氅衣时的粉装玉砌……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下。
陪着她的郑三娘不停地劝慰,傅庭筠还是伤心了半天。
待中午小沙弥端了斋饭来,她这才发现赵凌站在院旁树冠如盖的松树下。
他背手而立,身姿如松,表情淡漠地望着大雄宝殿的方向,好像有满腹心事无人诉说般,显得孤单而寂寞。
傅庭筠心中就莫名生出淡淡的伤感来。
她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去:“不是说要和吕老爷去看铺面的吗?出了什么事?”又想到已是正午,道,“小沙弥端了些斋饭过来,我瞧着还挺爽口的,九爷不如和我们一起用些吧?”
赵凌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见她眉宇间焦灼渐盛,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他不由失笑。
“没什么事,”他望着她的目光温和而轻柔,“就是想站在这里静一静。”
人有的时候会希望独处。
傅庭筠没有生疑,松了口气。
“你去吃饭吧,我先走了!”他转身离去。
“那你的午膳?”傅庭筠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在他背后喊道。
“玉成还在外面等着我,”赵凌笑着朝她挥了挥手,“你不用管我。”像卸下了身上的重负,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飞扬洒脱。
傅庭筠静静地望着他离去,不由笑了起来。
※
这个是第三稿,改动有点大……~~~~(>_<)~~~~
第六十一章 意外
六十章《银子》,一共写了三稿……也就是说,改了三次……大家要是觉得这章和上一章有点连接不上,请翻上页……顶着锅盖溜走……
※※※※※
法事要做七天。
傅庭筠每天早上由郑三夫妻和三福陪着去大兴善寺,在大兴善寺用了晚膳回来,回到杨柳巷时,往往已是满天星斗。
有时候赵凌已经回来了,会和她在天井里打个招呼,有时候赵凌还没有回来,傅庭筠就会支了耳朵听,直到前院子里灯笼高挂有了动静,她才会安心地睡下。
做完法事,傅庭筠捐了一百两银子的功德钱,二十两银子的香火钱。大兴善寺虽然香火鼎盛,这也是很大的手笔了,知客和尚笑盈盈地请傅庭筠去见主持:“……女施主诚心礼佛,主持大师想赠女施主一件开了光的法器,保佑女施主身体安康,吉祥顺遂。”
傅庭筠双手合十和知客和尚见了礼,随着去了主持那里。
主持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见到她露出慈爱的笑容,说了些祝福的话,送了她一串小叶紫檀的念珠:“也可以戴在手上,驱灾避难。”又邀请她,“下个月初一,寺里有法会,会有高僧讲经,女施主不妨来听听。”
傅庭筠向主持道了谢,承诺如果到时候能出门,再来礼佛,由知客和尚一直送到了山门口。
赵凌站在马车旁等她,阿森和石柱跟在他身后,在知客和尚的眼里,俨然一位家资富裕的少年公子,十分殷勤地上前问候,说了很多吉祥的话,直到傅庭筠他们走远了,才带着几个小沙弥转回了山门。
阿森和赶车的车夫坐在车辕上,傅庭筠递了个油纸包给他:“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大兴善寺的素馅包子。”
阿森欢呼一声,打开就塞了一个在嘴里,笑眯眯地咀嚼了两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敛了笑容,从油纸包里拿出一个递给走在旁边的赵凌:“九爷,您也吃!”
“你自己吃吧!”赵凌笑容和蔼可亲,像邻家的大哥哥,“我不饿!”
把车帘撩了道缝朝外望的傅庭筠看着暗暗称奇。
赵凌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像心情非常好似的,眼里总是带着几分笑意。
阿森又递给三福、石柱和车夫,他们当然也不会和他抢食。阿森坐在车辕上,吃得津津有味。
傅庭筠低声和阿森说话:“你们这些日子在做什么?我好些日子都没有看见你了。”
阿森扭着脑袋和她说话:“我们在宝庆街买了三间铺子,在长安县的鲁家村买了三百亩地,西淮村买了四百多亩,东姜村买了一千多亩……”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把傅庭筠的脸都说红了,不由悄悄地打量赵凌的神色。
赵凌嘴角含笑,好像他们的谈话很有趣似的,神色宽和。
怎么会这样?
傅庭筠满心狐疑地盯着赵凌的脸,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端倪来。
像是感觉到有人看着他,赵凌突然望过来,和傅庭筠四目相对。
偷窥被人逮了个正着。
傅庭筠慌慌张张地放下了帘子,自然也就没有看见赵凌越翘越高的嘴角。
三福和石柱他们并没有发现两人的异样,他们正听着阿森和那车夫说话。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可真是有钱。宝庆街的铺面可不便宜,一口气竟然买了三间。”车夫啧啧道,“宝庆银楼的总店就在那里,西安府有名的银楼和古玩铺子都开在那里,听说一间门面一年的租金就是二百多两银子呢!”又道,“一千七百多亩地,花了不少银子吧?”
“也没什么。”阿森道,“现在年成不好,我们捡了个漏。”语气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车夫哈哈地笑,“就算是康成年间兵乱,这田也要买到一两二分银子一亩,小哥你太谦逊了。”然后自我介绍,“我姓马,在家排行第二,大家都称我叫马二,家住城东的梨子巷,平日都在城东津水桥旁边做生意,小哥你再要用车,直管叫一声,立马就到。”
“原来是马二哥。”阿森人小鬼大,机灵地和这个马二寒暄,“我记下来,以后有什么事,就麻烦马二哥。”然后和马二聊起来,什么哪里的糖食最好吃,哪里肉饼最好吃,哪里是卖梳子哪里是卖头绳的,一路上就听着阿森叽叽喳喳的。
郑三娘压不住心中的惊愕,悄悄地和傅庭筠说着话:“没想到九爷年纪轻轻的,就赚下这么大份家业。姑娘,您可有福了。”
傅庭筠冷汗直冒,忙岔开了话题:“我那里还剩些棉花,你要不要给临春做两件棉裤。”
郑三娘大喜:“多谢小姐了!”
傅庭筠却想着金元宝。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要是母亲对她另有安排,她就得离开西安府,郑三夫妻知道她和赵凌什么关系也没有,还不知道会怎样的吃惊呢?
马车摇摇晃晃的,傅庭筠的心也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到了杨柳巷,吕老爷和吕太太带着芦苇站在门口等他们。
吕太太扶着傅庭筠下了马车。
远远的,有人朝这边跑过来:“九爷,九爷!”
他一路大喊。
众人扭头望去。
就看见破衣烂衫的金元宝背着个包袱飞快地往这边跑,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杨玉成。
“元宝哥,元宝哥!”阿森兴奋地挥着手,“我们在这里。”
金元宝跑到了赵凌的面前,一把就抓住了赵凌的胳臂:“九爷,九爷,您,您真的还活着!”话还没有说完,就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赵凌眼角也有水光闪动,见那个车夫好奇地望他们,沉声道:“我们进屋再说。”
金元宝哽咽着不停地点头,吕老爷打发了车夫,其他人簇拥着他们往屋里走。
杨玉成赶了过来:“你,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追了你,追了你两条街,好多年都没有这么跑过了,累,累死我了!”说着,把胳膊搭在了三福的肩膀上,“你们谁,好歹也推我一把啊!”
大家忍俊不禁。
气氛欢快。
赵凌笑着轻声喝斥杨玉成:“好了,别作怪了。元宝这一路奔波,辛苦了,”说着,他吩咐郑三娘,“烧些热水做些吃的来。”目光无意间瞥过站在一旁的傅庭筠,脸上就露出几分踌躇来。
杨玉成在一旁嚷着:“这么好的日子,我们叫桌席面吧!十三山的羊蝎子汤做得可真是好啊!”
“行啊!”赵凌很快收回了落在傅庭筠身上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气定神闲起来,“你去十三山叫席面吧!”
“啊!”杨玉成狼嚎,“为什么是我?我蹲在喜升客栈等元宝等了十几天,连茅房都不敢上……”
大家知道他这是故作滑稽哄大家开心,都不理他,强忍着笑往厅堂去。
“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怎么这么倒霉!”杨玉成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嘴里不停地嘀咕,“要我去叫席面可以啊,可谁给钱啊?”
众人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傅庭筠望着眼前的一切,视线有些模糊。
金元宝回来了,她也得离开这里了。
再也见不到看着英俊潇洒却喜欢逗趣的杨玉成,也看不到活泼可爱的阿森了……
她的目光落在赵凌身上。
他正在大笑。
眼睛微眯,眉眼间有着说不出的畅快,像那挣脱了乌云的阳光,明亮、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傅庭筠低下头。
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疼痛得无法呼吸。
她自然没有看见赵凌朝她望过来。
眼底深沉若海,莫名难测。
※※※※※
吕老爷那个陈设得像账房般的书房里坐着三个人,赵凌,傅庭筠和金元宝。
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端肃,书房里气氛自然也就有些沉闷。
吕太太上了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书房的门。
赵凌朝着金元宝抬了抬手,示意他先喝口茶:“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凶险吧?”
金元宝情绪已经平静下来,要不是眼圈还有点红,看不出来刚才曾大哭过一阵。
“我专拣了小路走。”他恭敬地道,“一路上都很顺利,不过十天的工夫就到了华阴。”他说着,看了傅庭筠一眼。
傅庭筠知道他要说自己的事了,心中一紧,手攥成了拳。
“……不过,我却没能见到傅夫人!”
“什么?”赵凌和傅庭筠异口同声地惊呼,赵凌那么冷静的人也忍不住急声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没有见到傅夫人?”傅庭筠更是脸色发白,不安地绞着手指。
“我听傅家的人说,傅夫人去了京都。”金元宝看了赵凌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然后眼角的余光瞥过傅庭筠,“我怕传言有误,想办法摸了进去。傅夫人真的已经去了京都。只留了两房陪嫁打理田庄,其他的人,也都跟着去了京都。”
“怎么会这样?”傅庭筠神色惶惶,“母亲怎么会丢下我去了京都。”她望着金元宝,目光中充满了希翼,“母亲难道就没有给我留句话?”
金元宝望着那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眼睛,半晌才低声地道:“据华阴的人说,傅家九小姐病逝后,傅夫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病倒了。傅家五老爷怕傅夫人触景伤情,向傅家老太太提出让傅夫人跟去任上。傅家老太太同意了。傅家七爷亲自来接了傅夫人进京。”
傅庭筠的嫡亲兄长傅庭筀,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七。
自傅庭筠的父亲中了进士留在了翰林院后,他就一直跟着父亲在京都读书。娶的妻子是父亲的同科的女儿,嫂嫂只在家里住了三个月,就跟着兄长一直去了京都。两个侄儿都是在京都诞生的,她都从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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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庄浪卫(粉红票480加更)
哥哥竟然亲自来接母亲……
傅庭筠急得团团转:“我母亲病得很重吗?”
金元宝犹豫了片刻,道:“令堂去京都之前,傅家的姻亲都曾送去程仪,我也曾到那些姻亲家里打听,议论令堂病情的很少,议论傅家九小姐之死的……倒是很多。”
也就是说,母亲去京都,完全是为了避开那些闲言碎语。
傅庭筠呆立当场,慢慢垂下头,眼眶湿润,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
全都是因为她……要不是她,母亲又怎么会被人指指点点……
赵凌却皱了皱眉,道:“渭南的事还没有传到傅家吗?”
“我到华阴的时候,傅家才刚得到消息。”金元宝道,“那个时候傅夫人已经离开了华阴。”又道,“傅家大老爷和五老爷一起离开的。如今傅家管事的是二老爷,二老爷已派人去渭南帮着处理丧事,赶去京都报丧。”
母亲不知道舅舅的事,所以走的时候才没有给她留下什么音信……母亲肯定以为她已平安地到达了舅舅家……待这边的消息传过去,舅舅去世,她又下落不明……
傅庭筠不敢继续往下想。
赵凌轻轻地叹了口气,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金元宝:“你有什么打算?”
刚才在厅堂,大家已经七嘴八舌地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讲给了金元宝听。
金元宝沉吟道:“我想跟在九爷的身边。”
言下之意,如果不能和赵凌在一起,他不想投军。
赵凌点了点头。
如果他连这点都做不到,只能说明陌毅等人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中,他以后就算是去了军营,恐怕前途也艰难。
“那就这样好了。”他道,“你赶路也累了,先下去梳洗一番,等会我们好好喝两盅。”
金元宝知道赵凌还有话对傅庭筠说,恭敬地行礼,退了下去。
杨玉成一直在书房外的天井里等着,见他出来立刻迎了上去:“九爷怎么说?”
杨柳巷的宅子里多是跟了赵凌好几年的人,自然知道他的规矩。见他进了书房,都远远地避开了,此时书房门前只有杨玉成和金元宝。
两人朝前走了几步,确定不会听到书房里的谈话,这才停下脚步。
金元宝先把华阴的事说了,然后道:“九爷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投军,我说,如果能和九爷一起,我就去,如果不能在一起……”
他没再往下说,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杨玉成不由急起来:“你怎么这样?九爷现在也是身不由己,他当然想我们都在一起……”
“我知道!”金元宝作了个“不要再说”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这些事,我自有打算。”
杨玉成默然。
金元宝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出身农家,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才跟着九爷去贩私盐的。金元宝的父亲是秀才,他也曾读过四书五经,从前在一家大户人家做账房,后来因为那家的嫡子和庶子争家产被牵连进去蹲了大狱,又机缘巧合结识了九爷,佩服九爷为人仗义有谋略,这才跟了九爷的。平时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可他的谈吐、习性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们想和他亲近也亲近不起来。他虽然看上去沉默寡言,可要说起话来,却如张仪重生,谁也说不过他。他又有主见,拿定了主意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往日都不觉得怎样,但此时正是九爷为难的时候,杨玉成想想都觉得意难平,忍不住低声道:“要不是傅小姐猜对了,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金元宝知道,他们总觉得他有些故作高深,他也不想这样。可有时候他说来说去他们也不明白,偶尔还会觉得他杞人忧天很可笑,久而久之,他也不想多说了。反正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听见杨玉成的嘀咕,他不禁愕然:“你说什么?”
杨玉成心里正不舒服着,见金元宝露出惊讶之色,在心里腹诽:你不是自诩算无遗漏,整日做出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吗?今日我就叫你大吃一惊好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露出灿烂如夏日般的笑容:“你不是去了华阴吗?大家心里都有些不舒服,傅姑娘却说,你是算着九爷的计策没什么胜算,不想九爷遗憾,所以才去华阴送信,然后准备回来帮我们收尸的……”
“你说什么?”金元宝神色大变,望着杨玉成的目光惊疑不定。
杨玉成不免有些得意,添油加醋地道:“傅姑娘把你算得死死的。她说,你要学程婴。”这是他了《赵氏孤儿》的戏文才知道的,“还说,忍辱负重地活着比慷慨激昂地死更不容易。”
金元宝扭头朝书房望去,看上去好像有点高兴,又好像有点伤心,表情很是怪异,站在那里久久未语。
※※※※※
书房里,赵凌正和傅庭筠说话:“你也要不过于担心。令堂既然身体无恙,那就什么都好说。我这两天就寻个稳妥人赶去京都,给令堂带个信去。你暂且安安心心地住在这里。等去京都的人回来,我们再做打算。”
也只能这样了!
傅庭筠沮丧地点了点头。
母亲去了京都……舅舅不在了……对于傅家来说,九小姐已经病逝了……人海茫茫,哪里是她的家呢?
她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抬头望赵凌望去。
却看见赵凌神色肃然地端坐在那里,目露沉思,半晌都没动。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恐怕也有些无可奈何吧!
傅庭筠苦涩地笑,情绪低落:“那就麻烦九爷了!”
“哦!”赵凌回过神来,忙道“不用这么客气。”好像觉得这话太过生硬,又笑道,“你在这里,杨柳巷热闹了很多。”
傅庭筠笑容勉强,起身告辞。
赵凌沉默地送她到了书房门口。
在院子里说话的杨玉成和金元宝回过头来,纷纷给傅庭筠行礼。
傅庭筠曲膝福了福,往后院去。
杨玉成和金元宝走了过来。
“九爷,傅姑娘……”杨玉成望着傅庭筠的背影。
赵凌没有做声。
稳妥之人,谁能称得上稳妥呢?
金元宝看着有些踌躇:“要不,我去趟京都吧?”
杨玉成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金元宝装做没有看见,若有所指地道:“傅家九小姐的事,华阴传得很厉害。有人说,傅家九小姐根本就没有病死,而是跟人私奔了;还有的人说,傅家九小姐是去碧云庵上香的时候被人……玷污了,为了保住傅家九小姐的声誉,傅家杀人灭口,把在碧云庵服侍傅家九小姐的丫鬟、婆子都处置了……”
任赵凌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此刻都不禁勃然大怒。
“简直是一派胡言!”他喝斥道,“傅家世居华阴,根基深厚,怎么就这样放任那些人胡说八道,也不想办法澄清一下?”
杨玉成和金元宝都没有想到赵凌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诧异地望着他。
赵凌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可火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在天井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问金元宝:“傅家现在是二老爷当家?那个二老爷怎么样?”
金元宝苦笑:“优柔寡断,一点点事就要去内宅回了老太太,不然什么也不敢应承。”
赵凌低头思索。
金元宝道:“九爷,这天下姓傅的人多着了,可要是有人把傅姑娘和傅家九小姐想到了一块,不管是对您,还是对傅姑娘都不好。我想,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我,别人去都不合适。而且京都形势复杂,一般的人去了,未必知道傅家的大门朝哪里开!”
赵凌微微颌首:“你去也好。至少能弄清楚,这个时候,傅家的大老爷怎么也跟着去了京都……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
傅家以闺阁严谨而著称,被人传出家里的小姐与人私奔甚至是被玷污,如果处置不好,被人信以为真,说不定会动摇傅家的基业。就算大老爷有什么急事要去京都,家里怎么也要安排个能独当一面的人当家啊!
金元宝会意地朝着赵凌点头:“我想八月二十五的晚上走!”
赵凌和杨玉成都有些不解。
金元宝道:“我是悄悄回的喜升客栈,那个陌毅只留了小五守着,他还不知道我回了西安府。如果我不能和九爷一起,不如连夜往京都赶。”
这样,金元宝就成了赵凌留着的一着棋。
“如果要是你能和九爷一起走呢?”杨玉成忙问。
“如果我能和九爷一起走,那我到了卫所再想办法去趟京都。”金元宝笑道,“我们毕竟是由都司安排去的卫所,到时候只说有事要回趟西安府,卫所的那些人想必也不愿意为了这些小事而得罪我们吧!”
赵凌听着笑了起来:“那你这两天就不要出门了。”显然是同意了他的说法。
金元宝恭声应“是”。
阿森跑了进来:“九爷,九爷,陌管事来了。”
大家面面相觑。
杨玉成望着金元宝嘀咕:“难道陌毅知道你回来了?”
金元宝有些拿不定主意。
赵凌倒很爽快:“我去会会他不就知道了。”然后道,“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要和他碰头。”然后去了厅堂。
陌毅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见赵凌进来,笑道:“你这宅子可真不错啊?花了不少钱吧?”
“还好!”赵凌含蓄地道,“早些年买下的,正好卖主急着要现银周转。”然后转移了话题,“不知道陌管事来找我有何贵干?”又道,“怎么没看见陶管事和陈六、小五?有些日子没见,还挺想念的。”
陌毅不以为然,脸上却笑得热情:“我这不是来恭喜你的吗?听说吴昕把你遣到了庄浪卫,以后我们可就是一家人了。”
赵凌一愣。
庄浪卫,是甘肃总兵、颖川侯孟枢的辖地。
陌毅看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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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4点爬起来写文,进度不快,到了上班时间还没有写完,只好利用中午休息的时候继续写,加更也就推迟到了现在……~~~~(>_<)~~~~
第六十三章 操持
“九爷要去庄浪卫了?”傅庭筠拉了拉阿森身上的冬衣,然后退后几步,上下左右打量着阿森,看还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动的。
她昨天几乎一夜没睡,精神不太好。
穿着冬衣的阿森热得慌,可他挺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站在凳子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新衣服弄脏了。
“玉成哥和元宝哥以为我睡着了,”他嘻嘻地笑道,“在那里小声的嘀咕,全被我听到了。”
“你这个机灵鬼!”傅庭筠被他逗笑,心情好了很多。
她让阿森把冬衣脱了下来,烧了烫斗。
“那个陌毅承认他是什么游击将军了。”阿森趴在桌子上看傅庭筠烫衣服,“他还说,他在张掖等着爷。”怕傅庭筠不知道张掖在哪里,道,“元宝哥说,甘肃总兵府在张掖,庄浪卫,是甘肃总兵府治下的卫所之一,爷要去庄浪卫,要先去甘肃总兵府备报。所以陌毅说,他在张掖等着爷。陌毅还说,到时候‘葡萄美酒夜光杯’,会好好招待招待爷的。”
傅庭筠不由发愣:“这么远啊?”
阿森点头,笑道:“元宝哥说,从西安府过去,要走两三个月呢!”
话音未落,赵凌走了进来。
阿森吓得立刻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九爷!”
赵凌笑了笑,对傅庭筠道:“你已经知道了!”并不以为忤。
阿森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睛珠子骨碌碌的,视线来回在两人之间转动。
九爷最讨厌别人私下议论了,更别说是把他们的事告诉别人,还曾为此杀过人。可傅姑娘却不一样,那天他们在东姜村一口气买了一千多亩地,牙人只说他们的运气好:“早几天来姜家舍不得,晚几天来消息传开了,要是招惹了西安府的大户人家来买地,你们未必能得手。”然后打趣道,“这东姜村现在只怕要改做赵家村了。”
他听了与有荣焉,道,“要是傅姑娘知道了,肯定也很高兴。”九爷当时只是“嗯”了一声。后来傅姑娘问他话,他就直言不讳地说了。当时九爷就在身边,拦都没拦他一下。
这次也一样。
九爷的耳朵可灵了,他把玉成哥和元宝哥私下说的话都告诉了傅姑娘,九爷也没有生气,还笑着和傅姑娘说话……难道说,傅姑娘也成了他们的人?
可傅姑娘又没有像富贵哥的老婆那样,天天给他们做饭,天天给他们洗衣衫,不对,有些事九爷也不会让富贵哥的老婆知道……而且傅姑娘还天天要郑三娘和吕太太服侍着……不过,傅姑娘人真的挺不错。她虽然不是每天给做饭,可她做的饭比富贵的老婆和元宝哥做得都好吃多了,她虽然只是给九爷和他做了件冬衣,可那衣服做得真是漂亮,铺子里买的也不如它们光鲜。如果傅姑娘成了他们的人也挺好的。
阿森在心里琢磨着。
等会去问问元宝哥。
要是傅姑娘还不是他们的人,他做保,不知道能不能入伙……
傅庭筠哪里想到眨眼的工夫阿森就转了这么多的念头。
她收了烫斗,转身沏了杯茶奉给赵凌:“刚刚问的阿森!”
傅姑娘说是她问的他,而不是说他告诉的她……傅姑娘这人真的很不错……阿森朝着傅庭筠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陌毅既然敢来说,想必没什么更改的了。”赵凌喝了口茶,“只是不知道玉成他们被差遣到哪里了?明天去见了吴昕才知道。”然后感叹道,“没想到这个陌毅竟然盯着我不放了!”
傅庭筠陪坐在一旁,道:“那九爷有什么打算?”
赵凌欲言又止,但很快扬眉笑道:“到时候见招拆招就是了。”好像在掩饰些什么。
傅庭筠心中生疑,想仔细问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犹豫间,赵凌已笑道:“说起来,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去那边了。”一副和她闲聊的样子。
傅庭筠不是会随便冷落别人的人,顺着他的话道:“听说甘肃总兵府在张掖,那可到了关外了。九爷的事既然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不如趁着还有两日启程多买几件冬衣、皮袄带过去。”又道,“好在西安府是陕西首府,要什么有什么,要不然,可得为难了!”
赵凌神色间颇有些尴尬:“我邋遢惯了,一件皮袄一穿一个冬,开了春随便买件春衫再换上,皮袄丢到了一旁,等到冬月刮了北风,皮袄也不知道丢哪里了,就再买件新的换上……”
他身边只有个阿森服侍,阿森自己还是小孩子,也不怪他邋遢。
傅庭筠思忖着,不由笑了起来:“要不,你看要添些什么,我……”她语气一顿,“不如让吕太太帮着置办好了!”
流了一身的冷汗。
还好及时把那句“我帮你置办”的话咽了下去。
她又不是他的……妻子,凭什么帮他操持这些事?
要是这话说出了口,那可就要闹笑话了。
她涨红了脸。
赵凌目不转睛地望着傅庭筠,半晌才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慢慢地道:“我过去,少不得要和那些将军、总兵打交道,也不知道吕太太知不知道置办些什么好!”
傅庭筠松了口气,忙顺着转移了话题:“既然这样,除了衣服,最好还带些药材、古玩、金饰过去,”她回忆着每年母亲都打点些什么东西送到京里的,“路远,带的东西最好小小巧巧又价值不菲或是做工精致、样子别致的,到时候也好送了上司;再带些一、二分的银角子,打赏同僚的孩子,如果是上司的孩子,那就得七、八两的银锞子……还得做几个不同的荷包装赏银,免得拿错了……”又想着喜欢游学的六叔每次出门的时候六婶婶是怎样给六叔置办行囊的,“皮袄最少得三件,一件拜访上司、出外应酬的时候穿,一件平时穿,一件在家里穿;棉衣最少也得三件,两件厚一点,一件薄一点,秋天的时候穿厚的,开了春风吹着还冷的时候穿薄的,最好还做件春衫,万一有什么事耽搁了一时来不及做春衫,也好有个备用的,皮靴我看最少也要做六双,据说那边到处是风沙,路上全是砾石,特别容易磨坏靴子;棉靴也要做两双,平时在屋里穿……”欲盖弥彰般,她唠唠叨叨的说了一大通。
赵凌没有做声,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耐心而又安静地听她说着。
阿森则是目瞪口呆,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傅姑娘,这么多衣裳,只怕一辈子也穿不完吧!”很是困惑地望着她。
言下之意是问她要买这么多衣服吗?
“这已经是必不可少了的!”傅庭筠道,“再减,那就得将就了。”怕赵凌和阿森想的一样,正色地对赵凌道,“如果是在其他的地方,想要添什么衣服的时候只管请了针线上的人来做就是了。可九爷这是去关外,那里物产不丰,生活简陋,就怕有银子也买不到好衣料、请不到好针线。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赵凌点头:“那就这样定了。”然后笑道,“你刚才说了一大堆,别说是吕太太了,就是我这样好记性的人都没有记住。你不如把要买的东西写个单子,我到时候让吕太太照着置办。”
傅庭筠赧然。
阿森帮她磨墨,她边想边写,花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这才把单子递给了一直坐在旁边喝茶的赵凌。
赵凌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衣袖里,去了吕太太那里。
晚上,吕太太拿了单子过来:“傅姑娘,三件皮袄,一件拜访上司穿,一件平时穿,一件家里穿,这有什么区别?”
傅庭筠细心地解释:“拜访上司,庄重又不能太过奢华,太奢华了,比上司穿的还好,会让上司心中不快的。好一点的杭绸面子,灰鼠皮的里子就可以了。平时穿,就要看江南都流行什么了?听说,如今宫里的贵人们都穿‘苏样儿’。众人都是先敬衣裳后敬人,照着买一件,总不会有错。至于屋里穿的,那就讲究舒适了。最好能寻件狐狸皮的,又轻巧又保暖,穿个十几年都不走样。”
吕太太想到还有这样的讲究,以为拜访上司,自然是穿得越名贵名好,平时穿的次之,在家里,随意穿些什么都行……还好九爷提醒她来问一声,要不然,可真就办砸了。
她不由道:“傅小姐,要不,明天您和我一起去吧!这不过是三件皮袄,我已经拿不定主意了,那些给上司送的礼,我就更不敢轻易做主了。”
“这……”傅庭筠面有难色。
“傅小姐,”吕太太拉了她的手,“九爷明天去见了吴大人,最迟后天就要启程了,您就当是帮帮我好了。”语气很是恳切。
也是,赵凌马上就要去张掖了,他帮了她那么多,她就当是帮他一次吧!
想到这里,傅庭筠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那好!”她笑道,“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买东西。”
吕太太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才走。
不一会,郑三娘过来:“小姐,九爷给了一千两银子郑三,让他明天陪着您一起去买东西。”
傅庭筠很是意外。
怎么这么快就拿了一千两银子给郑三,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她答应明天和吕太太一起上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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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何去(粉红票520加更)
第二天掌灯时分,傅庭筠和吕太太大包小包地回了杨柳巷。
郑三手中的一千两银子全用完了不说,吕太太随身带的五两银子,她的三两银子,甚至是阿森的一两银子全都贴了进去。
三福、石柱和芦苇跑出来帮着拎东西。
阿森站在马车上大声嚷嚷:“三福哥、石柱哥,傅姑娘也帮我们买了新衣裳。”他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三福、石柱和芦苇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傅庭筠由郑三娘扶着下了马车,笑着解释:“也不知道你们安置到了哪里,天气越来越冷,多添几件冬衣总能派上用场。”
三福和石柱一个咧着嘴,一个摸着头,憨憨地笑着向傅庭筠道谢。
吕老爷抱着临春走了出来。
吕氏夫妻中年丧子,膝下空虚,特别喜欢临春。郑三娘随着傅庭筠上了街,吕老爷就主动帮着带临春。
“傅姑娘回来了!”他笑着和傅庭筠打招呼。
吕太太则上前摸了摸临春的头,问吕老爷:“九爷呢?回来了没有?”
今天是八月二十五,赵凌一大早就去了都司衙门。
“回来了,回来了!”吕老爷忙道,“晌午就回来了,正和玉成、元宝在屋里说话呢!”
傅庭筠听着一愣:“一直在屋里说话吗?”
吕老爷点头。
傅庭筠有些担心起来。
有什么事要从晌午一直说到掌灯时分。
她沉吟道:“知道杨公子和金公子他们都安置到了什么地方吗?”
吕老爷摇了摇头:“九爷一回来就把玉成和元宝叫到了书房。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还不知道!”然后笑道,“不过,姑娘也不用担心,九爷一回来就让我去十三山叫了桌席面,说要庆祝庆祝,想必是有什么好事!”
可铺子里散伙的时候,也会聚一聚!
傅庭筠在心里反驳,并不相信,想了想,往书房去。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拦她。
进了天井,傅庭筠就听见了杨玉成的声音:“……这个陌毅,欺人太甚!”很是气愤。
傅庭筠不由加快了脚步。
“玉成,你不要意气用事。”金元宝也劝站杨玉成,“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要求……”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杨玉成打断了。
“你?”他声音里略带讥讽,“我们和你不一样。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冷静自若,算无遗策。当年把你从牢里救出来的胡大哥被邓三毛的人杀了,你都能心平气和地和邓三毛打招呼。我们可不行,我们都是莽夫,一言不和,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杨玉成!”金元宝大喝一声,然后是椅子倒地的声音。
两人竟然吵了起来。
傅庭筠心中焦急。
就听见赵凌声音低沉冰冷地喊了一声“玉成”,道:“话说过了头,给元宝赔不是!”
屋子里片刻的沉凝。
“是我不好!”杨玉成的喃喃地道着歉。
傅庭筠松了口气。
金元宝叹道:“算了,我们兄弟一场,你是怎样的人,我也知道。”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你这样说,我心里实在是难受。”他语气有些沉重,“论私,胡大哥被邓三毛杀死了,我应该和他拼命才对。可论公,就算我当时就和邓三毛翻了脸,前有冯老四,后有唐岱山,到时候我们三面树敌,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我们忍了一时之气,先对待冯老四,威摄住唐岱山,之后再去和邓三毛算账,就有把握一举歼灭邓三毛……”
“元宝,你别说了。”杨玉成又羞又惭,“是我胡说八道……”
金元宝却不打算就此揭过,继续道:“我也知道你急公好义,可从今天起,你已经不是贩私盐的那个杨玉成,而是庄浪卫南通保的一个小旗了……”
庄浪卫的小旗!
傅庭筠心中一阵惊喜。
这么说来,杨玉成和赵凌被安置到一起了!
不知道金元宝,还有三福、石柱他们都被安置到了哪里?
她寻思着要不要弄出点响动,好趁机进去问问,却被金元宝接下来的话吸引:“你的一言一行不仅关系到你自己,还关系到举荐你的九爷。你要是真为九爷想,那就要忍一时之气,争百年之身。”又道,“你别以为我这是在危言耸听。那陌毅,不过是颖川侯手下的一个游击将军,手段已是如此了得,那颖川侯恐怕也是一方豪杰,要不然,十六爷也不会和他交好,他也不会和十六爷交好了。你千万不要大意。”
“我知道!”杨玉成嘟呶着,又有些不甘心地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担心。那陌毅既然打了傅姑娘的主意,只怕不会善罢干休……”
打了她的主意!
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傅庭筠心如擂鼓,屏气凝神地支了耳朵听。
“你们想得太多了。”赵凌笑道,“那陌毅不过是问了一句家小该如何安置而已……”
被杨玉成说一向冷静自若的金元宝却陡然激动起来,急切喊了声“九爷”,道:“话不能这么说。您看那陌毅的行事手段,在临春镇的时候,他和您嬉笑玩闹如同好友,到西安府后,知道您手下还有帮能成事的兄弟,又见您迟迟不去见吴大人,立刻翻脸无情要置您于死地。待你击退了神弩营的人,又去见了吴大人之后,他立刻来拜访您,把身份告诉了您,还向您透露,您之所以被都司安置在了庄浪卫,是因为他向颖川侯推荐了您,暗示他有办法左右您的前程,结交之余也为了‘威’。他算准了您讲义气,进军营也会带着我们这帮兄弟,不声不响地把这件事给办了,是让了为您感激他,承他的情,这是‘恩’。恩威并济,审时度势,傅姑娘被这样的人惦记上了,怎么是我们‘想得太多’,又怎么是‘问了一句话’那么简单的事?”
陌毅出面,将金元宝他们都和赵凌安置在了一起?
傅庭筠有些不敢相信。
可陌毅为什么要惦记她呢?
除了和赵凌的关系,她想不出自己在陌毅的眼中还有什么价值。
可就是脑海里这火石电光的一闪,傅庭筠骤然失色。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朝中三品以上武官的家眷,都要留京,就是为了节制在外的将领。赵凌和十六爷不过是一面之缘,如今却带着一帮兄弟去投靠,颖川侯又拿什么节制他呢?
对外,她可是他的未婚妻!
傅庭筠觉得手心湿漉漉的。
难道陌毅要赵凌把她送到张掖去不成?
“总能想出办法的!”赵凌的声音淡淡的,语气有些飘忽,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陌毅又没有明说,我们只当不知道就是了。他要是追问起来,到时候我们只说张掖飞沙走石,干燥少水,傅姑娘住不习惯就是了。”
竟然被自己猜对了!
傅庭筠后背凉飕飕的。
金元宝则是一副气极败坏的口吻:“九爷,您不能这样自欺欺人。傅姑娘面对匪徒为保贞节宁愿自刎,却因为怕张掖的穷山恶水而要留在西安府。这样的借口,就算您说得出口,傅姑娘也受得住,那陌毅却绝不会相信!”说到这里,他好像感觉到自己语气太过激烈,忙降低了声调,劝道,“反正傅姑娘在西安府也没个依靠,跟着我们去庄浪卫也好……”
“不行!”赵凌语气坚决,一副毫无转圜的口吻,“关外不是女人待的地方。陌毅那里,我会跟他说清楚。”
不,不,不,不能这样。
赵凌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洗白身家的机会,说不定陌毅以后还会成为他的上司,这件事不能这样生硬的处置。
傅庭筠抬手就要去叩门。
可指尖在触摸到硬邦邦的黑漆门时,心头一震,又收了回来。
母亲在京都,正为着她的事倍受煎熬,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不予理会?
还有父亲。
他是在她被灌药之前回来的?还是在她被灌药之后回来的?
如果是之前回来,为什么不强行阻止?他现在是家里唯一一个官身,哪怕灌她药是祖母的意思,不看僧面看佛面,祖母怎么着也要有所顾忌才是。
如果是之后回来的,她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好好地调查一番,反而让哥哥把母亲接去了京都,好像这件事全是她的错,做父母的只好羞愧地回避似的。
还有大伯父。
在家从父,父死从夫,夫死从子。祖母不管辈份怎样高,大伯母不管怎样厉害,毕竟都是女流之辈。大伯父曾在外为官,见多识广,回来后又掌管家中事务,她被灌药,不管是谁的主意,都不可能瞒得过大伯父。大伯父为何如此?
她想在西安府等京都的消息。
想见母亲一面。
想知道她被灌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想告诉父亲,她是清白的。
想问问大伯父,为什么宁愿相信左俊杰那个外人的一面之词也不问她一声私情是否属实?
甚至想,等赵凌忙完了他自己的事,她想让赵凌找个稳妥的人送她去京都。
西安府离京都,不过月余的路程就到了
她要站在父母面前,要站在大伯父的面前,面对面的问清楚。
是死是活,她要弄个明白。
可现在,她该怎么办?
留在西安府,赵凌怎么向陌毅交待?
去张掖,那些一直如鲠在喉的伤心、难过、困惑、不甘、忿恨……又该如何?
她茫茫然地站在天井里,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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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何从
傅庭筠黯然地离开了书房的天井。
厅堂里一片欢声笑语。
大家正围着阿森,听他眉飞色舞地说着在街上的见闻:“……掌柜看见傅姑娘的目光落在了一匹闪闪发光的缎子上,立刻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说‘这是杭州产的妆花,江南织造上贡用的就是这种了’,傅姑娘就微微点了一下头,”他说着,学了傅庭筠的样子,背脊挺得笔直,下颌扬微,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然后盯着那锻子看了片刻,慢慢地说了句‘是吗?东西还不错,可惜是前两年的花色’,”他忍俊不禁,“掌柜的半天都没有吱声。傅姑娘就摸了摸旁边一匹带绒毛的料子,让人打开看了看,又让人放了上去。掌柜的忍不住道:‘这是嘉定的斜纹布’,傅姑娘说:‘我要做件皮袄,还是漳绒好一些’,掌柜的听着,脸憋得通红,等傅姑娘说要做几件棉亵衣的时候,他立刻捧了一匹绢丝一样的白布出来,说‘这是淞江的三梭布,做亵衣顶好了’,”他眨着眼睛,“你们猜,傅姑娘怎么说?”不待别人开口,他已道,“傅姑娘说,‘淞江的三梭布虽然好,价格却太贵,不如用乌青的大环绵,虽然名头不如三梭布响亮,可穿在身上未必就比三梭布差’。”他哈哈大笑,“你们不在场,没有看见,那掌柜人都傻了。等傅姑娘问他‘这三梭布多少文一匹’的时候,他竟然傻傻地道:‘两千一百文’,傅姑娘在隔壁给我买了双淞江三梭布的袜子,就用了五百八十文……傅姑娘当时就给九爷买了十二件亵衣,掌柜的脸都绿了!”
大家哄堂大笑。
吕太太眼尖,看见了傅庭筠,忙迎了上去:“傅姑娘,九爷呢?”说着,朝她身后看了看,见没有人影,露出些许的失望之色来。
屋檐下、厅堂里都已经点了灯笼,早过了晚膳的时候,何况是他们在外奔波了一天,饿得已是前胸贴后背。
“他们正在说话呢!”傅庭筠歉意地笑了笑,“只好再等等了。”
“看姑娘说的,”吕太太忙笑道,“自然是要等了九爷一起出来用晚膳,我们还想知道杨爷、金爷他们都安置到了哪里呢!”
他们一边说,一边进了厅堂。
三福和石柱上前给傅庭筠行礼,有些笨拙地道着谢:“……可合身了,像量过的一样。衣裳的颜色也好,料子也好。还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好东西呢!”
“也不知道你们的喜好,就看着买了两件。”傅庭筠矜持地笑着,心里却颇有些得意。
当然合适了!
当初她学女红的时候,要能看人裁衣才算是出了师。为这个,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们没少穿新衣裳。
想到这里,她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涩。
如果没有在家时严厉的教导,她今天也不可能得到众人赞赏的目光吧!
不管怎么说,那里都是她的家啊!
夹道里传过来轻微的脚步声。
傅庭筠回头,赵凌和杨玉成、金元宝前后脚走了过来。
“九爷!”阿森大叫一声,跑过去给赵凌行礼,“你快来看,傅姑娘给您买了好多的东西。除了穿的,还有投壶、蹴鞠、双陆,牌九……”
“哦,还买了这些东西。”赵凌应着阿森,眼睛却盯着傅庭筠,表情很宁静,偏偏有种深邃的幽远,显得高深莫测,让人看不明白。
不知道为什么,傅庭筠的心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起来。
“是啊!”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镇定而从容,“有时陪着上司或是和同僚玩玩双陆,或是推推牌九,彼此间可以很快熟悉起来。”
金元宝听着目光微闪。
跟在阿森身后的吕老爷则呵呵地笑了两声,道:“没想到傅姑娘还懂这些?”
也不知道是赞扬还是委婉的责难。
傅庭筠却不想让赵凌有什么误会,笑道:“我看我们家那婆子一旦管起事来,都会请了手下当差的喝酒行令玩双陆,想必外面也是一样。”
众人笑起来。
吕太太征求赵凌的意思:“……是现在就摆晚膳,还是等会再摆?”
“现在就摆吧!”赵凌道,吕太太等人下去忙了。
这是男子的宴会,傅庭筠自然要回避。
赵凌却吩咐郑三:“里一桌,外一桌吧!”又像解释什么似的,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一起高兴高兴。”然后高声道:“我今天去了都司衙门,我们都被安置在了庄浪卫。”
三福等人欢呼起来。
“真的吗?真的吗?”阿森更是雀跃,“我们真的可以一起去庄浪卫了?”
赵凌笑着“嗯”了一声,道:“虽然有些远,可都入了军藉,比起肃州卫、甘州卫,又不算远了。”
石柱嘿嘿地笑:“只要能入军藉,就是让我去肃州卫、甘州卫也行啊!”
“你难道想去肃州卫、甘州卫?”赵凌睁大了眼睛,“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求了吴大人,把你派遣到那里去才是!”
大家一愣,片刻后才响起稀稀疏疏的笑声。
赵凌讪讪然。
傅庭筠忍不住掩嘴而笑。
赵凌难得说次笑话,谁知道大家根本就不适应……
还好郑三很快搬了桌子来,三福、石柱等人帮着在东边摆了一桌,在厅堂里摆了一桌。傅庭筠等女眷坐在东边,赵凌等人坐在厅堂,郑三娘和芦苇上了菜,吕老爷提了坛烧刀子来:“我们今天喝这酒!”
杨玉成笑道:“这是您的珍藏吧!”
吕老爷直笑,可眼角却有水光闪烁:“出了关,就得喝这样的酒!”
他是凉州人。
大家都知道,吕老爷这是想起了故土。
金元宝给大家倒酒:“今天不醉不归。”
“好啊!”杨玉成大笑,“不过,这酒好像不够啊!”
吕老爷大声道:“就怕你喝得认不着北了!”一改往日的谦和,多了些许的豪爽。
“我要找着北干什么?”杨玉成不以为然,“我只要认得厢房的门就行了。”然后叫道,“换海碗。”
厅堂里的众人笑个不停,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傅庭筠低下了头。
这样的场景,在她的人生中恐怕不会再有了。
赵凌的目光远远地越过众人,落在了东间的珠帘上。
正在倒酒的金元宝瞥了赵凌一眼,手腕一抖,酒差点就撒落在一旁,惹得杨玉成一阵大叫。
※※※※※
弯弯的月儿挂在蔚蓝色的夜空里,洒下朦朦胧胧的银色雾光。
赵凌站在院子里,长长地吁了口气,好像要借着这口气把胸中的酒气都吐出来似的。
屋檐挡住了月光,厢房下半截的青石墙砖暴露在月光下,上半截的窗棂隐在阴影中。
金元宝踏出厢房门,正好看见赵凌站在那里。
他不由笑道:“九爷,今天大伙儿敬您酒,您可都只是沾了沾嘴唇。”
赵凌扭头。
金元宝蝠头鞋上的五彩丝线在月光下清晰可辩,面孔却藏在屋檐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我内伤未愈,”赵凌徐徐地道,“还是少喝点酒为好!”
金元宝像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话般,“扑哧”一声,旋即像想起什么似的,戛然噤声。
赵凌转过头去,淡淡地道:“你今天是故意的吧?”
金元宝装傻:“什么故意的?我今天可没有灌您的酒!”
赵凌淡淡地笑,比那月光还要朦胧:“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傅小姐在书房外面的?”
金元宝半晌没有吱声。
赵凌就静静地等着。
金元宝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玉成说我冷酷无情的时候……您平时最忌讳同伴之间互相攻击,可今天,您比我反应还慢。我气得跳了起来,您才开口喝斥玉成!”
“是吗?”赵凌显然有些意外。
金元宝踌躇,朝前走了几步。
朴实无华的面孔出现在月光下,让他温和的眸子平添了几分静谧。
“您既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他显得有些困惑,“您让她这样听一半,猜一半的,只怕她心里会更加的惶恐不安……”
赵凌默然。
就在金元宝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低声道:“可能是因为,我也很犹豫吧!”
金元宝不解。
赵凌轻笑道:“在这个时候,我既希望她能去张掖,可又怕她去张掖。”
金元宝有些明白了。
若是傅姑娘选择了去张掖,自然是郎有情妾有意,可如果姑娘真的去了张掖,九爷又怕她不能适应关外的生活。
这样的患得患失,是好?还是坏呢?
他望着赵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赵凌这些日子如在火上煎,金元宝又是他过命的兄弟,既然他察觉了自己的心情,有些话,也就自自然然地说了出来:“张掖太荒凉了。我不想她凋零在那里。她好好地活着,对我就足够了!”心里却暗暗歉疚:我这样试她,实在是太不应该。
一直让他辗转反侧的困扰终于放下了下来,赵凌如释重负地长长透了口气。
他们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心情里,并没有注意有道长长的影子,静静地伫立在夹道里。
“张掖太荒凉了。我不想她调零在那里!”只来得及听见这一句的傅庭筠在心里暗暗地念着,想着赵凌毫无转圜的语气,想着他轻轻的叹息,人微微有些痴。
如果她不是睡不着,鼓足了勇气想找赵凌问个明白,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对她的怜悯呢?
不,她早就应该知道。
在他救了她的时候。
在他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送她到渭南的时候。
在他遇到冯老四把她藏在水缸里的时候。
在他受了伤却一声不吭地推着她一路西行的时候。
……
有些事,她可以待。
有些事,却一刻也不能等。
这件事因她而起,就由她来解决吧!
就像赵凌为她做的一样。
不推诿,不逃避,不抱怨……事情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刹那间,她的心如飞舞在空中的柳絮般,轻盈而自在起来。
第六十六章 执念
傅庭筠脚步轻快地回了屋。
她叫了郑三娘帮着收拾行囊。
畅饮刚刚结束没多久,众人都才睡下。郑三娘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姐要去哪里?”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傅庭筠笑道:“我们要去张掖。”
郑三娘一个激灵,吓得睡意全无:“去,去张掖?我们去张掖做什么?”
“九爷要去张掖了,我们自然也要跟着去了。”傅庭筠神色平静,吩咐郑三娘,“你帮我把茶盅器皿之类的收收就行了,衣裳我自己来。”说着,已坐到了床边,一边把衣裳分门别类,一边小声嘀咕:“用的什物差的可以到张掖去买,实在不行,用九爷的也成。就是衣服不好办……我可是一件冬衣都没有置办啊!早知道这样,今天出去的时候也应该买几件的。”说到这里,她动作一顿,道,“年成不好,这棉麻罗纱都涨了价,大兴寺用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加上平时七七八八的零用,如今手里只有七十几两银子了,只怕还不够买件皮袄的。”
她想着,从枕头下摸出装着银子的红漆描牡丹花的海棠铜锁小匣子打开,二十五两的银元宝有三个,还有一块碎银子。
“就算七十五两银子好了!”傅庭筠嘟呶着起身,对望着满室茶盅果盘还有些发呆的郑三娘说了一声“我去趟九爷那里就回来,你也跟郑三交待一句,该带的东西也早些收拾好了”,然后就出了门,
※※※※※
屋里没有点灯,赵凌和衣躺在床上。
月光照在高丽纸糊的窗棂上,白莹莹一片。
他想起他们初次见面。
她有双明亮的大眼睛,眼瞳黑漆漆的,清亮得能照出他的倒影似的。
要不是她大叫一声,他只怕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她跌落到树下,既不吭声,也不回头看一眼,拔腿就跑。
他当时想,这个女孩子真是聪慧机敏。只是他从来不杀妇孺的,这个女孩子只怕不好对付。
谁知道掐着她的脖子一吓唬她就屈从了,领着他去了厨房。
他正暗自庆幸的时候,她却大声喊“救命”起来。
他怕她醒来之后继续嚷嚷引来寺里的尼姑,冷着脸掐了她的脖子。
她吓得昏了过去。
他把她抱到了后院。
一路上,夏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晶莹如玉,白皙如雪。
他竟然生出丝怜悯来,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把她放下。
想到这些,赵凌嘴角泛起淡淡的笑。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为了这个女孩子患得患失,寝食难安。
当初他只觉得她麻烦。
不过是一时心软,决定顺路带她去渭南她舅舅那里投亲。结果他们先是遇到解老爷全家遇难,她投靠无门,他只好带着她往西安府去。接着又遇到了到处追捕他不成的冯老四,一场恶战,虽然杀了冯老四,可和冯家的血海深仇也就从此结下了;然后又碰到了十六爷,他躲还来不及,她却从中搅和,弄到他只好上了十六爷这条贼船。
赵凌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皎白的窗棂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到了那天能不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从贼船上下来……”
旋即他苦笑起来。
要说陌毅那里,他也不是全无办法。
她在碧云庵的时候,她时刻想着怎样抓住机会不放手,连他这个“劫匪”的主意都敢打;他受伤昏迷,她累得气喘吁吁也不愿意放手,一个弱质女流,和阿森这个八、九岁的孩子一起,硬是跌跌撞撞地把他推到城隍庙;面对匪徒的时候,她宁愿自刎也不愿意苟活……实在是她刚烈的性子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退一步,对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忍让一分。
他原以为,他不过怜惜她命运多舛宽宏大度而已。
甚至在中秋节那天的晚上,他和杨玉成他们好生生地走在广仁寺的大街,明明火树银花人声鼎沸,明明身边都是他如同手足的兄弟,大家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他一想到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杨柳巷,浑身就像长了刺似的,怎么着都不舒服,竟然找了个借口回了杨柳巷。
月光下,她向他说着烦心的事,他静静地听,还绞尽脑汁地说出什么“蜀锦都卖到了十五两银子一匹,京都也早不流行青花了”的话安慰她,夸奖她的月饼做得好,那种如“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温馨旖旎,虽然让他有些不安,但更多的,却是拥有不为人知隐秘的喜悦。
直到她担心他会和唐岱山合作,他心里突然冒出一句“那你担心不担心”的话,他这才悚然而惊,发现自己已渐渐与往昔不同了。
是因为她向他讨要阿森时的善良,还是她受了那么多的磨难依旧愿意救济郑三娘母子的善心,又或是她谎称他们是“未婚夫妻”时的善意让他有所改变,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当他再次发现她睁着明眸忽闪忽闪地偷偷打量他时,他心中再难平静,心像秋千似的,荡来荡去,总也不得安宁。
他开始有些惶然。
他肯定会成亲,会生儿育女支应门庭开枝散叶,可不是这个时候。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是个怎样的结局,更别说是给妻子儿女一个安逸的生活。而且以她的性格,不把那件事弄明白,她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两个命运注定了要南辕北辙的人,又何必要去惹尘埃!
他决定离她远远的。
尽快完成曾经对她的承诺,这样,他就再也不欠她的了。等她回到父母身边,他也就可以把她渐渐忘记了。
赵凌清清楚楚地记得,当他做这个决定时,陡然间钻心的痛。
好在大兴善寺的诵经声让他渐渐地从那种痛苦中摆脱出来。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金元宝回来了。
他带来了傅夫人赴京的消息。
事情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然后陌毅来访,提出来帮他安置她:“也免得你一心挂两头。”目光很诚恳。
他完全有自信相信这是陌毅拉拢他的手段之一而不是为了让她去做人质。
那一瞬间,他的心忍不住蠢蠢欲动。
他知道自己对她的心意,那她呢?
她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傅夫人就在离这里不过月余路程的京都,而他要去千里之遥的张掖;母亲和他,她会怎么选择?
如果她选择了留在西安,一切就当是他一厢情愿好了,他会好好的收拾心情,不动声色地去张掖。
可如果她选择了和他去张掖……
他不无傲然地想:她既然敢把自己付托给他,既然他还怕了不成?
纵然以后面对的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辜负她对他的心意,他也敢去坦然面对。
如魔障般,念头一起,就没办法消弥。
他知道她就在书房外面偷听,他知道金元宝看透了他的心思在那里推波助澜,但他还是含糊其辞地把陌毅搬了出来,任她误会,任她猜测……可看到她在宴席上黯然神伤的那一刻,他又后悔了。
张掖太远了。
那里和这里是两个世界。
她一旦跟着自己去了张掖,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要是万一不适应能那里生活怎么办?
他不能这么自私,只想着自己,不为她考虑。
想到这些,赵凌双臂枕头,发起呆来。
得想个办法向她解释解释才行。
别到时候让她留个心结回到父母身边。
门外有响动。
他不由侧耳倾听。
是阿森的声音,欢快而响亮:“傅姑娘,您怎么来了?您是来找九爷的吗?”
赵凌听着心中一紧。
“是啊!”傅庭筠笑道,“你帮我去通禀一声可好?”
阿森忙系好衣带,欢欢喜喜地推开了赵凌的门:“九爷,傅姑娘找您?”
不知道为什么,他故意沉默了片刻,才做出副被吵醒的样子懒洋洋地“哦”了一声:“我马上就起来。”
阿森听了要进来服侍。
“不用了!”赵凌不想让阿森知道他现在的样子,“你去陪傅姑娘说话吧!”怕他坚持要进来,又道,“给傅姑娘端把椅子,上杯茶。”
阿森应声而去。
赵凌在屋里磨蹭了一会,才出了房门。
傅庭筠端着茶,站在院子里和阿森说着什么。
笑意盈盈的眉眼,在月光下温柔如水。
听到动静,她望过来。
眼波如水荡漾,有潋滟逼人的美。
“九爷!”她笑着走了过来。
赵凌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而且多半和陌毅的话有关,看见傅庭筠,竟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担忧,想猜又不敢猜,心跳得如擂鼓。
“傅姑娘!”他温和地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不迫,“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傅庭筠展颜,光彩照人:“家里还有没有银子?”
“啊!”赵凌愣愣地望着傅庭筠,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的表情,取悦了傅庭筠。
傅庭筠的笑容更盛,眼底甚至闪过一丝狡黠:“我明天一早想置办点东西,手头的银子有些不够……”
赵凌回过神来,忙道:“有,有,有。因张掖那边没有银楼,我们一早就让玉成去兑了些银子。”他说着,问,“二百两够不够?”
二百两银子,足够吕氏夫妻生活五年的了。
傅庭筠表情有些为难。
赵凌大汗淋漓:“那我明天一早让玉成再到宝庆银楼去兑些来。”
宝庆银楼现在两千两以上的银票才开始兑换。
这家伙到底有多少钱啊?
傅庭筠在心里嘀咕着,却不露声色,勉强地点了点头:“也好。我寻思着两千两银子也够了!”
赵凌错愕。
两千两银子,足够买下东姜村的那一千多亩地了。
她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难道是今天上街被人忽悠了不成?
“要不,明天我让吕老爷跟着?”他忙道,“他地方熟,有什么事也可以帮着跑跑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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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太忙了,没能加更……~~~~(>_<)~~~~
第六十七章 决定(粉红票560加更)
翌日,天刚破晓,杨柳巷宅子里就热闹起来。
吕太太和芦苇在厨房里烙饼、蒸馒头,准备今天的早膳和路上的干粮,毕竟是灾年,出了西安府,还不知道什么地方能卖到吃食。
吕老爷指挥着三福和石柱将早准备好的箱笼抬出来,大家说说笑笑的,有的拎包袱,有的抱被褥,有的捧器皿,来来回回地穿梭在厅堂和各自的厢房之间,收拾着行囊。
外面又有老苍头进来禀道:“马贩子来了!”
他们还没有资格让都司衙门开具勘合,也就不能享受住驿站、使用驿站车马的待遇,怎么去张掖,就得自己想办法。金元宝昨天一早就让那个赶车的马二帮着相几匹马,买回一辆大车来。
听到禀报,他丢下手上的活,叫了懂马的三福:“你和我去看看。别让人以劣充好给涮了。不然可得走着去张掖了。”
“那哪能。”三福笑着和金元宝出了门,“别的我不敢说,这看牲口的功夫,可是九爷亲自教的,我要是都走了眼,这亏吃的也不算冤枉。”
杨玉成听了哈哈大笑。可刚笑了两声,就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到了太师椅上,喊着“阿森”:“给我到厨房里要点醋来。”又嘀咕道,“他妈的,这酒可真是烈。”
阿森应声而去。
吕老爷呵呵地笑。
杨玉成身体不舒服,火气也大,看着满屋的东西,不禁嚷道:“怎么不见郑三那家伙?我们下午就走了,他好歹也要出来露个面,帮个忙!”
吕老爷也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想法道:“或者有什么事耽搁了也说不定。”
两人正说着,赵凌穿了件扎了腰带的丁香色直裰,干净利落地走了出来,吩咐杨玉成:“你这就去趟宝庆银楼,兑两千两银子出来,傅姑娘有事要用!”
“啊!”杨玉成张大了嘴巴,看了一眼满屋的东西,困扰地道,“现在就去?”
赵凌点了点头:“现在就去。”然后对吕老爷道:“等会你随着傅姑娘一起出趟门,看看傅姑娘有什么吩咐,都买了些什么东西……”他沉吟道,“如果只是几十两银子的物件,就随她高兴好了,要是上百两上千两的,你帮着看看真假。再就是……傅姑娘如果是去庙里,你找个人来给我报个信!”
昨天晚上傅庭筠倒高高兴兴地走了,他却翻来覆去大半夜没有睡着,想来想去,就担心她是被大兴善寺主持打动,准备九月初一法会的时候捐功德钱。
吕老爷吓了一大跳:“出了什么事?”
赵凌顾着傅庭筠的面子,含含糊糊没有多说。
杨玉成听说吕老爷一早也要跟着傅庭筠出门,指了厅堂的东西,犹豫道:“那这怎么办?”
“回来再收拾。”赵凌不以为然地道,“先把傅姑娘的事办了。我们早一个时辰晚一个时辰走关系都不大。”
杨玉成叫上石柱,耷拉着脑袋出了门。
赵凌这才把吕老爷叫到一旁叮嘱了一番。
吕老爷连连点头:“爷,您放心,我知道了。”
然后一路上跟着傅庭筠,谁知道傅庭筠带着郑三娘,一路上只是买些棉衣皮袄,连件首饰都没有添,花了不到二百两银子,逛了不到一个时辰。
“您不再买点别的?”吕老爷狐疑地问。
“没什么要买的了。”傅庭筠笑着上了马车,“我们快点回去吧!”并没有说去其他什么地方。
吕老爷心中满是困惑,走到杨柳巷口,碰到了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的郑三。
他正赶着辆黑漆齐头的马车。
“这是……”吕老爷疑惑地指着马车。
郑三笑道:“傅姑娘吩咐买的。”
说话间,已惊动了正由金元宝陪着在门口打量车马是否已经准备妥当的赵凌。他快步走了过来,远远地就高声问道:“怎么了?”
郑三恭敬地答道:“傅姑娘说,我们也要去张掖。一大早就让我去买了辆马车回来。”
消息得的这样突然,赵凌目瞪口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金元宝和吕老爷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一时间,杨柳巷里只有马儿的响亮鼻声、马蹄不安地刨着青石板发出的“得得”声,更映衬着杨柳巷的静谧。
马车上的傅庭筠透过车帘望着赵凌有些呆滞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冒出股得意来,更想让赵凌觉得诧异。
她由郑三娘扶着,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
赵凌这才转过弯来。
心中不由得又惊又喜。
惊的是傅庭筠不声不响的,竟然瞒着他把远行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喜的是自己并非一厢情愿,傅庭筠竟然选择了跟他去张掖……可转念间,这种惊喜就变成了恼怒。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个怎样的决定?知不知道她将来会面临着怎样的处境?谁也不商量,就自作主张地决定去张掖!
却忘了他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他脸色难看,语气生硬地请傅庭筠到一边说话。
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子,都不可能容忍自己的未婚妻去当人质,何况是赵凌。
傅庭筠早就知道,一旦他知道了她的决定,绝对不会同意她跟着去张掖的,这也是为什么她要瞒着赵凌的原因。
如今事情说穿了,赵凌肯定是要和她私下谈谈的。
她没有拒绝,默默地跟着他进了书房。
“你留在西安府,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的脚刚踏进书房,赵凌就丢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我会让人给京都送信。最多不过两个月,那边就会有消息过来了。”
他面色冷峻,甚至带着些许让人胆寒的酷厉,让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决心和坚持。
傅庭筠却不以为然。
他从前曾要把她掐死,她还不是好好地活了下来。而且知道她没地方可去,烦得要死,还不是没有把她丢下;遇到冯老四的时候,把她藏在水缸里;在城隍庙,人都烧迷糊了,还把她护在身后……他只是样子吓人而已。
“你和杨公子、金公子在书房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既然到了这个份上,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她开诚布公地道,“陌毅为什么要问起我?还不是因为我说你和我是‘未婚夫妻’。”她虽然告诉自己这是正事,不是什么儿女情长,用不着羞怯,可还是忍不住面颊飞起一朵红云,“如果不是我胡说八道,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慢慢地道,“事情既然由我而起,就得由我来承担。”声音里有着不容改变的坚定。
“要说承担,也应该由我来承担。”赵凌脸色更差了。当时要不是为了救他,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现在出了纰漏,他一个男人,什么时候轮到她一介女流去承担了,“这件事你不用管,好好待在杨柳巷就是了。”他的态度比她更坚决,转身就走,一副用不着再说的模样。
她就知道会这样!
傅庭筠望着他的背影,慢悠悠地道:“那我就自己去!”
赵凌转身,神色凛冽地瞪着她,鬓角冒着青筋。
傅庭筠面带微笑,挺直了脊背,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坚决的态度已不言而喻。
赵凌只觉得头痛欲裂。
知道他如果想通过这种冷冽的神色让傅庭筠退缩已是不可能了。
“傅姑娘!”他喊她,“这件事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声音里也隐隐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无可奈何。
背对着她的傅庭筠却嘴角高翘。
你不是生气吗?
你不是板脸给我看吗?
除了这个,你还能把我怎样?
她的心情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愉悦。
“我的确想的很简单。”傅庭筠转过来身,笃定地望着赵凌,“不过,我觉得,有些复杂的事最好用简单的办法来解决更有效果。”就像这次,她如果和赵凌商量,别说去张掖了,就是那两千两银子都别想拿到手,更不要说想按着自己的心愿行事了。现在她手里有钱有人,更踏实了,“如果九爷觉得我会耽搁大家的行程,不如分头行事——你们先走,我由郑三护着,随后就到。”
赵凌突然明白傅庭筠为什么要向他要银子了。
这是她的盘缠,也是她以后到张掖的日常用度。
人是他找的,钱是他给的,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赵凌在心里嘀咕着,面色却更冷厉了。
“胡闹!”他低声喝斥,“张掖离这里有多远你知道吗?”他只是质问,并不需要她回答,“西安府到张掖有二千四百四十六里,要经过四十三个驿站,行程一百一十天……”
“是有点远!”傅庭筠打断了赵凌的话,皱着眉,一副很是苦恼的样子,“难怪你不放心。”她说着,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不过,如果我派人给陌毅送封信,你说,他会不会派人来接我?”
※※※※※
后院传来傅庭筠欢快而清脆的声音:“这个就不用带了,张掖肯定有卖的。把这个带上,路上闲着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还有这个,据说那里的风沙很大……”
前厅,大家望着脸色铁青地站在堂厅屋檐下的赵凌,神色间平添了几分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箱笼,生怕发出来的响动惹恼了前面的这个人,越发显得后院傅庭筠的声音婉转动听。
赵凌突然抚额而笑。
罢了,罢了。
她一个女孩子都不怕,他堂堂男子汉,难道还怕了不成?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以后不管遇到了怎样的艰难险阻,从容面对就是了。
办法总归是比困难多的。
他不敢认真地去追究,这到底是无奈的妥协,还是在为自己心底那隐而未除的执念找借口。
※
因为是写感情戏,所以写得很慢。
PS:然后查了资料,北京到西安,明朝的时候需要一个月,到张掖,需要一百一十天……昏倒!
第六十八章 西行
马车摇摇晃晃地沿着驿道往西行。
傅庭筠身上裹着个皮袄,倒也不觉得冷。
她问坐在对面呵气成雾的郑三娘:“我们到哪里了?”
郑三娘忙撩了车帘朝外望。
触目皆是不是黄土坡就是红土丘。
“三福兄弟,”她喊骑马走在马车旁的三福,“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三福穿着皮袄,红光满面,勒马回身,呵呵笑道:“天黑之前就能到永靖了,过了永靖,就是庄浪。再二十多天,我们就能到张掖了。”
因为傅庭筠临时决定去张掖,虽然急赶急地买了东西,但一下子多了三个大人一个小孩,不说别的,这干粮就要添置,最后还是耽搁了一天,他们到了八月二十七日才从西安府启程。
出了西安府,遍地的流民。好在他们看上去人高马壮,三福和石柱马鞭抽上去就留下道血印子,一路上威慑了不少人,他们也算平平安安到了眉县。
或者是大家觉得越往西会越荒凉,过了眉县,他们就没有再看见流民了,反而不时有庞大的商队和他们擦肩而过。
不用对待那些手无寸铁的难民,三福他们都松了口气。
听说庄浪在望,郑三娘闻言都高兴起来,正要回头禀了傅庭筠,听到动静的赵凌策马过来。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目光却掠过她的脸庞往车里望去。
这样其实根本就看不到马车里的情景,但郑三娘还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好像这样,赵凌就能看得更清楚似的。
“傅姑娘问到了哪里?”她恭敬地把三福的话重复了一遍。
赵凌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说了声“你让傅姑娘别看书了,小心把眼睛看坏了”,然后策马向前,跑到了杨玉成的身边。
郑三娘望着赵凌只穿了件青布棉袍的背影,放下帘子不由唠叨道:“姑娘要是当初听我的就好了。那件狐狸毛的皮袄虽然要一百多两银子,可那毛色,清一水的油光黑亮,看着就是好东西,买了一点也不亏。偏偏您觉得贵,舍不得。现在好了,九爷把皮袄让给了您,自己没有穿的,整日一件棉袄……”
“哎呀!”傅庭筠更是烦恼,“我当初给他买了三件皮袄,他倒好,大手一挥,这也不用,那也不用,只带了一件皮袄出门。”话虽这样说,可想到外面寒风刺骨,他之前又受了伤,也不知道好利索了没有,不要他的皮袄,他又唬着脸丢下就走,心里不由的发虚,低声道,“我怎么想到这里会这么的冷啊!听说江南的丝绸都要通过张掖卖到大食去,许多做生意的人都在那里设了会馆,想来不至于连件皮袄都没有。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现在也只有如此了。
郑三娘在心里叹气,想到这一路上走来,除了黄土就是红土,有点担心到了张掖该怎么,低声问傅庭筠:“总旗有多大?是县衙里的捕头大?还是总旗大?”
陕西都司的公文上写着,赵凌是总旗,杨玉成和金元宝都是小旗,三福和石柱则是普通的军户。阿森因为年纪太小,没入藉。
“我也不知道!”傅庭筠掖了掖身上的皮袄,道:“等到了张掖,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两人说着话,到了永靖县。
还没有下马车,耳边就传来鼎沸的人声,等下了车,到处是商队,马儿的嘶叫声,骆驼的骆铃声,装货卸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长着黄色头发绿色眼睛的大食人,戴着白色帽子的回回,穿着皮袄的行商……摩肩接踵,扬起一阵阵黄色的尘土。
傅庭筠则睁大了一双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像个初次进城的村姑。
看见人群中有个戴着绣了金边盖头的回回女子,不由盯着人家看。
赵凌看着,露出浅浅的笑意。
阿森嚷着:“不是说关外人烟稀少,贫瘠荒凉吗?怎么这么多人啊?”
杨玉成等人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也有些目不暇接。只有赵凌,淡定地笑:“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认江南。这里自古就是经商要道,大批的商队养活了沿路的百姓,喧阗鼎沸,不足为奇。”然后道,“这些日子赶路辛苦了,今天大家好好歇一晚。”然后朝那家最大的客栈走去。
众人有些恋恋不舍站在街上张望了片刻,这才随着赵凌进了客栈。
他们包下了客栈后面一个比较偏僻的院落,伙计们殷勤地把马牵到了马棚,送上茶水,打来了热水。三福他们不放心伙计,和郑三、石柱一起把车上的东西搬到了他们住的厢房。郑三娘则服侍傅庭筠梳洗,赵凌和杨玉成、金元宝关了门在屋里说话,阿森就抱着临春在门口看那些长相怪异的大食人和高鼻深目的回回。
不一会,郑三娘找到了阿森:“傅姑娘让你快回去洗洗,等会好用晚膳。”
阿森把临春交给郑三娘就跑了回去,洗漱完了,去了傅庭筠那里。
傅庭筠正用帕子绞着头发,见他还梳着丫角,喝道:“去把头洗了。”
阿森不喜欢洗头,躲躲闪闪的:“没人帮我洗。我一个人洗不好。”
傅庭筠起身:“去叫了水来,我帮你洗。”
阿森见躲不过,一溜烟地跑了。
傅庭筠追出去。
阿森忙讨饶:“我这就去洗,我这就去洗!”
听到动静的赵凌推开窗,杨玉成和金元宝都朝院子里望去,见傅庭筠把阿森揪了回去,均笑了起来。
“这个猴儿,终于有个管头了!”金元宝道。
杨玉成却不以为然:“傅姑娘也管得太宽了些。”
赵凌和金元宝就冲着他笑。
他顿时面红耳赤,忙道:“说正事,说正事。”
刚出西安府的时候,傅庭筠曾委婉地提醒杨玉成,吃完饭别在饭桌上剔牙。
两人怕杨玉成恼羞成怒,两人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庄浪卫的都指挥使鲁成。世袭百户,平熙三十六年,蒙有来犯,他任庄浪卫都指挥使佥事,随颖川侯收复哈密卫有功,被授世袭千户,平熙三十八年,升都指挥使。”金元宝正色道,“我能打听到的,就这些了。”
杨玉成“哇”地一声:“随颖川侯收复哈密卫就从世袭的百户升到千户,那收复了哈密卫的颖川侯岂不是赏赐更重。”
金元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这还用说”的鄙视眼神:“颖川侯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四岁,十岁那个,封了世袭都指挥使佥事,正三品,四岁那个,封了指挥使佥事,正四品!”
“啊!”杨玉成垂涎三尺,“这两个小子,真是好命啊!”两眼发光。
赵凌忍俊不禁:“你好好干,未必不能封妻荫子。”
“九爷说的对。”杨玉成兴致勃勃,“大丈夫一世,不能光耀门楣,封妻荫子,实枉为人!”
金元宝懒得理他,和赵凌道:“九爷,这样不行啊!我们知道的,也是大家知道的。得想办法弄清楚鲁成的性格禀性,喜好厌恶,有几个妻妾,最喜欢哪个儿子……还有颖川侯,也要仔细打听打听才行。”
“嗯!”赵凌点头,正色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糊里糊涂地混日子。”他说着,沉吟道,“永靖县离庄浪卫不过四、五十里地,庄浪卫的人如果想去寻欢作乐,永靖县是离他们最繁华、最近的地方,他们肯定会来永靖县。我们在这里歇两天,趁着这机会先把鲁成的事打听清楚,然后再在张掖停留两日,打听清楚了颖川侯的事再去甘肃总兵府备报不迟。”
金元宝点头,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三福来叩门,说热水准备好了,大家这才散了。
赵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坐在床上用帕子擦头发的时候突然想到傅庭筠。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念头一起,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
现在的心情,太浮燥了些。
等心情平静了些,他才去了傅庭筠的屋里。
阿森已经洗完了头,披着头发坐在傅庭筠炕前,傅庭筠正要告诉他背《千家诗》。
“‘淡月疏星绕建章’,就是说,正月十五元宵节的灯笼像天上的月亮、星星一样璀璨的围绕在皇宫,‘仙风吹下御炉香’,就是说,皇宫里的气象犹如仙境一般,香烟缭绕……”
温柔的声音,让他微微一笑,轻轻的推门而入。
听到动静,两人循声望去,见是赵凌,都有些惊讶。
傅庭筠站了起来。
阿森忙上前行礼。
赵凌笑着摸了摸阿森的头:“又在背诗?”
阿森点头,眼睛睁大眼睛,欲言又止。
“怎么了?”赵凌问他。
阿森歪着头:“庙里才香烟缭绕的,皇宫里怎么也会香烟缭绕呢?要是仙境也香烟缭绕,难怪那些妇人都要去庙里烧香——香烟缭绕的,她们很快都要成神仙了!”他说着,嘻嘻地笑了起来。
傅庭筠有些头痛。
这孩子,总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
赵凌朗声笑道:“香烟缭绕的地方当然不全都是仙境了。不过,这首诗叫《上元侍宴》,就是臣子在元宵节的时候写给皇上的,得拍皇上的马屁,所以把什么东西都要和天上的神仙联系到一起了。就是说,皇上像神仙一样,明白了吗?”
阿森连连点头。
有这样教孩子的吗?
难怪阿森变成了这个样子。
傅庭筠心中不悦,清道:“九爷,你的脚步真轻,进来我都没有发现,吓了一大跳。”
暗示他进门为何不敲门。
“是吗?”赵凌随意地笑道,“那我以后注意一点。”然后坐到了傅庭筠的身边,问阿森:“你这些日子跟着傅姑娘学《千家诗》,学会几首?”
※
明朝时的庄浪卫,在现在的永登县的位置,而不是现在的庄浪县,特此说明一下。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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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永靖
从前赵凌也曾告诉过阿森识字,不过是看见什么字就告诉他认什么字,他能记住就记住了,记不住也就算了,不像现在,傅庭筠从《千家诗》入手,不仅仅告诉他背诵,还做了个沙盘告诉他练字。
阿森颇有些得意:“学会了七首,正在学第八首。”
两个月的功夫,不过是利用闲暇的时候,他就能认、能写七首诗,也不怪他要得意了。
赵凌笑望着他,满意地点点头:“背给我听听!”
阿森高兴地应“是”,挺直了身子,大声地背诗:“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坐在一旁的傅庭筠却心情不佳。
自从他们出了西安府,赵凌就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可要她说出到底哪点不一样了,她又说不出来。
好比刚才没有敲门就进来的事,要是在出西安府之前,他是决不会做的,可现在,她提醒他,他反而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还这样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还是从前好。
从前虽然总是板着张脸,可对她持重守礼,从来不曾怠慢半分……
念头一闪而过,她恍然大悟。
对,就是这种感觉!
从前他对她持重,现在却总是透着几分怠慢。
他们怕被流民围攻,一路上日夜兼程,她被马车颠得七荤八素,郑三娘抱着临春也不好受,临春一路哭,郑三娘一路哄,她听了心如刀绞似的,担心得不得了,生怕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甚至后悔带郑三夫妻来张掖。还好阿森拿出颗糖,要不然,临春的嗓子都要哭哑了。
过了眉县,他们终于慢下来,中午的时候他们在马路边歇息。
她像散了架似的,躺在马车里,指头都不想动一下,让郑三娘别管她,把临春抱下去玩会:“……大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孩子!”
郑三娘含泪应是,抱了孩子下去。
她闭着眼睛想躺着好好歇会,赵凌却撩帘而入,端了碗糖水给她。
她当时没有多想,当着赵凌的面,一口口地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她想小解。赵凌还一直在旁边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只好支支吾吾地和他说了半天,后来实在是忍不住,只好说要下车透透气。
赵凌跳下了马车。
她松了口气,忍着酸痛慢慢地爬了起来。
赵凌却站在马车边,伸了手要扶她下车……
然后,一片混乱,她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马车上的。
只记得她的脸一直像火烧似的……还有,他扶她下马车的时候,她全身僵硬,一个趄趔,跌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身上的那种……好闻的气味。
热热的,暖暖的,烘得人懒洋洋的……
想到这里,傅庭筠觉得自己的脸仿佛又像火烧着了似的。
赵凌心不在焉地听着阿森背诗,眼角的余光却不时地瞥一眼傅庭筠。
她先是很孩子气地嘟了嘟嘴,然后有些慵懒地微微斜了身子,靠在一旁的炕柜上发起呆来。
等他再看过去的时候,她的脸陡然胀得通红,又娇又羞地咬了咬红唇,那模样儿,真像朵开得正艳的海棠花,娇艳动人。
他忍不住轻声问她:“怎么了?”
却像春雷醒了花中人。
她骤然生惊,忙道:“没什么!没什么!”神色间竟然带着几分慌乱,飞快地睃了他一眼,端容坐好。
赵凌顿时黯然。
他本以为他们会更亲近,谁知道她离他越来越远。
从前,她总是会笑语盈盈地和他说话,现在,却有些回避他。
怎么会这样?
赵凌有些苦恼起来。
傅庭筠却是心虚。
他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她当时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要不是阿森大喊一声“傅姑娘”,她只怕就会偎到他怀里去。
也亏了阿森那声喊,大家都知道她身子僵硬动弹不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想的。
后来他又把他的皮袄丢给了自己……虽然是新的,他还没有穿过,裹在身上很温暖,坐在马车里她还可以不去想,可一下了车,一看到金元宝他们身上的皮袄,她就浑身不自在,只想躲在车里不下来。
她忙清了清嗓子,收敛了情绪。却正好听见阿森在背“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脸烫心慌,不知所云地道:“九爷从小也学《千家诗》吗?”
话音一落,狠不得咬自己两口。
谁家的孩子启蒙都是从《千家诗》开始的。
果然,赵凌微微点头,笑道:“是啊!”还道,“我父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不过,我自记事起,他就喜欢把我抱坐在膝头告诉我读书。还说,世人都轻诗词重八股,却不知道制艺做得好不好,全看破题破得好不好,破题破得好不好,全看骈文骊句能否惊艳。”他说着,露出追忆的神色,“我还记得,他书案上有个玉貔貅的镇纸,莹润光洁。有时候我听得不耐烦了,父亲就会把那个玉貔貅给我玩,有一次,玉貔貅被我给摔坏了,父亲就换了个玉鹿的镇纸,还给我玩,我那时候以为,镇纸都是玉做的……”
傅庭筠心神俱震。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在她面前这样详细地提起父母的事。
听他这口气,他父亲也应该是读书人。
不知道为何那么早就去世了?
他又是怎么流落到如此境地的?
她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忍住了。
父母双亡,他在外漂泊,提起来只怕全是辛酸泪,她又何必再问,让他再伤心一回!
更何况,这些日子只要是她问的事,不管是什么,他都会很耐心地回答她……
想到这些,傅庭筠微微有些走神。
他待她真的很不相同了。
从前要是说起这些事,他要么不做声,要么转移了话题,何曾像现在这样,如同最亲密的朋友,愿意敞开胸怀,让她看见他藏在心底的往事。
傅庭筠颇为不安。
觉得要是继续这样下去,好像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可让她从此打住,再也不要过问赵凌的事,她又忍不住想知道……
她很矛盾。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她惊愕地抬头。看见赵凌沉默地坐在那里,表情有些恍惚。
不知道他是想起从前的好时光还是想起从前的伤心事?
傅庭筠心里酸酸的,还有点痛楚。
正想着该怎样不动声色地安慰他,阿森猝然道:“我,我已经背完了!”
怎么把他给忘了!
傅庭筠汗颜,忙朝阿森望过去。
阿森耷拉着脑袋,小声地嘟呶着:“你们只顾着说话,都没有人理我!”
很委屈的样子。
傅庭筠又羞又惭。
刚刚还默然的赵凌却哈哈一笑,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就应该在一旁听着。”然后站起身来,“走,我们用晚膳去——时候不早了,你们难道肚子就不饿啊!”眉宇间一片清朗,哪里还能看到半点刚才的茫然。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尝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样的赵凌,让傅庭筠更加心痛。
阿森却立刻高兴起来:“爷,那我去叫玉成哥、元宝哥吧?”
赵凌点头,他雀跃着跑了出去。
他背手而立,望着阿森的背影良久都没有动。
傅庭筠不想他孤单,静静地陪他站着。
过了好一会,他才淡淡地道:“我小的时候,也和阿森一样,一听说有东西吃就高兴。”
从一个“以为镇纸都是玉做的”孩子到听说有东西吃就高兴……
想安慰他的心情再也止不住。
傅庭筠伸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就像她对阿森做的一样,可一伸手,却发现他比自己要高一个头……忙讪讪然地缩了回去。
觉察到她举动的赵凌却像扬帆的船般欢欣起来。
她已经选择了和他去张掖,他为何还要想那么多,好好的对她就是了!
“我们去用晚膳去!”他回头望着她,眉宇间有温情的东西慢慢流淌出来。
※※※※※
听说要在永靖停留两天,傅庭筠的心情活络起来。
她叫了郑三:“你明天陪我上趟街,我想买件皮袄。”说着,语气一顿,“要不,给九爷买件皮袄也行!”
郑三望着傅庭筠那娇美的五官,不禁有些犹豫:“这里鱼龙混杂,我们又是路过……”
他做镖师惯了,干什么都想着平安无事地到达目的地,而美色和钱财往往是容易生出变数的两件事……他怕节外生枝惹些麻烦。
傅庭筠不由气馁,道:“那你明天出去一趟,帮九爷买件皮袄吧!”
郑三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恭声应了。
傅庭筠开了箱笼给了他二百两银子,第二天有些闷闷不乐地坐在屋里做针线。
阿森兴致勃勃地拿了沙盘来找她学识字,她这才打起精神来。可阿森还是感觉到了她的不愉,悄悄地告诉赵凌:“傅姑娘不高兴了!”
“哦!”赵凌正要写字的手一顿,“傅姑娘为什么不高兴?”
阿森偷偷地在心里笑。
他就知道,他只要说傅姑娘的事,九爷就会问一问。
“我不知道!”阿森道,“反正她不高兴了。”
赵凌“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写字。
阿森觉得无聊,蹲在屋里用沙盘练字。
不一会,看见赵凌放下笔走了出去。
阿森惦起脚来看。
见赵凌在叩傅庭筠的门。
阿森有些感慨。
九爷还真是听傅姑娘的话,傅姑娘昨天不过是说一句,九爷就记在了心里。
※
终于把错字改了……O(∩_∩)O~
第七十章 县城
傅庭筠去开了门,见是赵凌,颇有些吃惊。
赵凌却笑:“这次我可是叩了门的。”
傅庭筠睁大了眼睛。
他,他竟然用这样轻佻的口吻和她说话……让她心里有些慌乱。
赵凌不理会她的震惊,从她身边走过,径自进了屋。
傅庭筠心乱如麻地进屋沏了茶。
赵凌神色随意而悠闲,啜了口茶,道:“在做什么呢?”瞥了一眼丢在炕上的针线。
“哦!”傅庭筠有些窘然地把针线收进旁边的小藤筐里,“闲着无事,随便绣几针。”
赵凌已看见是条葡萄紫的帕子,绣了藤黄色丝线,那图案,显得有些眼熟。
他稍一思索,柔声道:“你想不想去街上逛逛?”
傅庭筠眼睛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我还是待在客栈里吧……”语气有些低落。
猜对了!
赵凌松了口气,笑容越发的温和了。
“没事。”他柔声道,“这里各族混居,各有各的习俗,没有关中那么多的讲究。”
是吗?
傅庭筠想到那天在街上看到的女子……虽然服饰很奇怪,但头脸包得严严实实,举止端庄,显然都是些规规矩矩的女子,可见是真有其事了。
她不禁有心动,但想到郑三的话,又有些犹豫。
赵凌看得明白,怂恿她:“永靖是关中通往嘉峪关的必经之地,除了大食人、回回,还有回鹘人……”
傅庭筠还是第一次听说,奇道:“回鹘人是什么人?不是回回吗?”
“他们和回回很像,”赵凌笑道,“不过,回回戴白色的小圆帽子,回鹘人戴四方的小花帽。再就是些生活习俗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一时也说不清楚。到时候我指给你看。”
傅庭筠本来就有些活泼,哪里还经得起赵凌这番诱/惑,想着到时候包了头不让别人看清楚面孔就是了,不免有些意动。
赵凌又是那极会察颜观色的,立刻添了把火:“我们正好出去看看能不能买点好茶叶。到了张掖,茶叶卖得可贵了。”
那上街就成了正经事了。
傅庭筠欣然允诺,用帕子包着头,和赵凌去了街上。
永靖县城不大,但非常热闹。此时已近晌午,冬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赶路的商队已经出了城,留下来的或是在这里休整的商队,或是生意只做到永靖并没有出关打算的生意人,整个城市喧阗中透着几分悠闲,卖饼的,卖羊杂碎的,卖甜瓜的……吆喝声此起彼落,不时有人围过去买卖,穿着纱笼或是裹着头巾的妇女夹杂在人群中,匆匆而过。
傅庭筠跟在赵凌的身后,目不暇接地到处张望,觉得这一切都有趣极了。
赵凌的眼角瞥过身后的人,看见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个不停,眸子中全是惊讶与好奇,他不由微微地笑。
傅庭筠突然拉了拉赵凌的衣袖:“你看,你看!”
赵凌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两个金发碧眼的色目人正站在街边说着什么。他们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动作夸张,偶尔会大声地笑。
“你看他们,看他们的手。”傅庭筠低声道,语气有些羞涩。
赵凌不解。
傅庭筠咬着唇:“他们的汗毛,是,是金色的。”
就为这个!
赵凌笑,觉得她一团孩子气,问她:“怕不怕?”
傅庭筠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就是觉得很奇怪。”
“没事!”赵凌安慰她,“看习惯了就好了。”心里却长长地透了口气。
汉人多瞧不起胡商,觉得他们是化外之民,唯利是图,狡猾奸诈,低贱卑俗,把他们的一切都视为歪门邪道,就算和他们做生意赚了钱,心底也是很瞧不起的。偏偏庄浪卫所的所在地永登也好,甘肃总兵府所在地张掖也好,都是通往关外的要地,胡商云集,傅庭筠出身名门,他一直担心她没办法适应这种生活。
看见她从头到底都只是觉得新奇有趣,并没有一丝轻贱的味道……她应该能够适应庄浪卫的生活吧!
有股柔情轻轻地漫过赵凌的心田,让他的心满满的,全是欢喜。
他领着她在一间五颜六色、金光灿灿的铺子前面停下脚步。
“掌柜的,”赵凌笑着朝着铺子里戴着白色小圆帽,正热情地向几个穿着皮袄的汉人推荐挂毯的男子高声叫道,“把你们这里卖的头巾拿了来看看!”
铺子里的人循声望过来。
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中等个子,穿了件宝蓝色湖绸面的皮袄,身材敦实,神色沉稳,留着两撇漂亮的八字胡,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威严中透着几分干练。他身后的几个男子年长的已过五旬,年轻的不过十五、六岁,或穿着潞绸面的皮袄,或穿着湖绸面的皮袄,眉宇间都透着几分精明。
自从遇见了十六爷,傅庭筠就对这种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的陌生人有戒心,不禁轻轻地喊了声“九爷”。
赵凌回头,柔声道:“怎么了?”
傅庭筠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戴白色小圆帽貌似掌柜的男子已用蹩脚的汉话应着“好的,好的”。
赵凌没有理会那个掌柜,静静地望着傅庭筠,目光柔如春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这样的赵凌,让傅庭筠如坐针毡般的不自在,忙低声道:“我们走吧!”目光飞快地睃了那个八字胡一眼。
赵凌会意:“我知道。我们不和他们搭讪,买了东西就走。”
他的声音和她的一样低,如同在窃窃私语,让她的心绪微乱,不禁面颊一红。
掌柜已拿了一大堆头帕出来:“客官,您们要哪样的?”
赵凌目光如炯,一眼就看见其中两块黑色头巾上用金丝线绣的花纹和傅庭筠绣的很相似,指了两块头巾:“就要这两块!”价都没有讲。
掌柜见这么顺利的就做成了买卖,喜笑颜开,收了银子,细心地用块布包了递给赵凌。
赵凌接过头巾朝着傅庭筠点头示意,转身就走。
傅庭筠放下心来,紧跟在赵凌的身后。
待转过街角,赵凌将头巾递给傅庭筠。
傅庭筠怔住。
“昨天看见你盯着别人看,今天又绣了这图案,”他笑道,“正好碰到个铺子是卖这些的……我想你可能会喜欢。”看似大方地望着傅庭筠,耳朵却已经通红。
“啊!”傅庭筠呆呆地望着赵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收下?这可是穿戴的东西,贴身的物件,男女有别,怎么好意思……不收?人家大大方方的,说的也很明白了,不过是看她眼热,正巧碰着个卖头巾的铺子……收还是不收,仔细一想就有决断,可心里为什么怪怪的了?
她磨磨蹭蹭的。
大冬天的,赵凌看着她,手心里都快捏出把汗来,只觉得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们。
“快收下吧!”他的笑容开始有些勉强,想到刚才在铺子里买挂毯的人,机灵一动,“我还想带你去买几块毛毯——结果碰到了那些人,看样子只好再找一家看看了。”又觉得自己的话漏洞百出,解释道,“张掖那边,冬天很冷,都喜欢在炕上铺毯子,这些毯子都是用羊毛织的,又柔软,又暖和……”
自己也太多心了!
傅庭筠立刻释然,接过了头巾,不知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羞涩。她低声地向他道了声“多谢”,然后想到都是因为她的反对赵凌才没有买成毛毯,又朝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赵凌紧绷着的心弦这才松下来,旋即惊觉得自己背心里全是汗。
可他不动声色惯了,何况此时又正尽力掩饰自己的紧张,神色间自然没什么异样,笑着和傅庭筠说话:“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毛毯?到时候我们一个人挑一床,你看怎样?”
一个人一床?
傅庭筠脑海里突然浮现两人的房间里铺着一模一样的两床毛毯的场景……
那多尴尬啊!
她脸上滚烫。
抬头一看,赵凌已经进了一家铺子,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宝蓝色织着月白色荷花和大红色石榴花,颜色艳丽又张扬的毛毯问她:“你觉得这张怎样?”
“哦!”傅庭筠有些心神不宁。
要不要跟他说,还各挑各的好呢?
赵凌见她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想到刚才送她头巾的事。
如果不是他快刀斩乱麻,此时他们只怕还站在街上任人打量。
念头闪过,他觉得自己的背心好像又在冒汗了。
赵凌立刻果断地问她:“这张毯子好不好看?我觉得冷的时候屋子里铺张亮堂点的毛毯让人看了精神都会一振!”
的确。
傅庭筠点头。
赵凌就吩咐掌柜的:“把这张毛毯包起来。”随后指了旁边一张姜黄色素面的毛毯,“这个我也要了!”
傅庭筠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说的一人一床,就是一个人挑一床啊!
她怎么会想到那上面去呢?
傅庭筠的脸像块红布。
赵凌有些担心地问她:“是不是走累了?”说着,就向那掌柜的要了张胡凳,“你坐下来先歇会,我这就叫辆车和你回客栈。”
永靖县巴掌大的地方,叫什么车,被阿森他们看见,只怕要笑掉大牙了。
傅庭筠忙道:“不用,不用,就是穿多了,太阳一晒,有点热。”
赵凌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话。
“你不是说,我们要买点茶叶回去吗?”傅庭筠只好道,“这都快到晌午了,我们快买了茶叶回去吧!”
“也好!”赵凌不再坚持,笑道,“你走了大半天了,也该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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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张掖(粉红票600加更)
当赵凌左肩扛着两张地毯,右手提着一大包茶叶跟在傅庭筠身后出现在客栈的时候,众人目瞪口呆,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阿森最机灵,第一个跑了过去:“九爷,您出门怎么不叫上我?”说着,伸手去帮赵凌提茶叶。
赵凌手朝后躲,避开了阿森,道:“茶叶太重,你提不动。”
说话间,杨玉成等人纷纷回过神来,忙围了过去,或帮着扛地毯,或帮着提茶叶,簇拥着赵凌和傅庭筠进了厅堂。
郑三娘捧了茶进来,三福他们已经把东西安置好了。
杨玉成一边接过郑三娘手中的茶奉给赵凌,一边抱怨道:“您要是觉得阿森太小帮不上什么忙,叫我们也是一样啊!实在不行,出几文钱,在街上雇个挑夫也成,怎么自己把东西扛回来了?”又道,“不管怎样,我们这条命是您救的,依食都是您给的,现如今能入了军籍做个军爷,也是跟着您沾的光,您要是和我们这样的生分,我心里实在不好想,这官做的也没什么意思。”
三福和石柱在一旁听着连连点头。
赵凌却有些尴尬。
他实在是没这个意思。
出门的时候只想两个人单独出去走走,买了东西,断然没有让她帮着出力的道理,自然只有他自己扛回来,又怕她跟在身后走散了,就让她在前面带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也安心些。
这样的话却是说不出口的。
“没事。”他不以为然地笑道,“就在门口买的,又不是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叫挑夫,太麻烦了。”神态里却看不出一点的异样,问郑三娘:“午膳好了没有?”
永靖县的客栈住的大多数是路过的商贾,商人重利,因而客栈提供的膳食通常都便宜好吃,加上这两天杨玉成他们都有事要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们的膳食也在客栈里解决,这样一来,杨玉成他们回来就随时就有吃的了。
郑三娘忙道:“我这就去厨房里看看。”
赵凌点头,问杨玉成等人:“你们这么早就回来了?”
金元宝笑而不答,杨玉成却是满脸的狡黠:“九爷,我们这不是惦记着吃饭吗?”
赵凌哈哈大笑,知道打听鲁成的事很顺利,指了一旁的茶叶:“没想到能买到上好的碧螺春,大家一人分一点吧!”
往西边出关,做茶叶生意的都是卖茶饼,往南边出海才卖茶叶。
杨玉成嘿嘿地笑:“这是哪个倒霉蛋在这里交的束修?”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
郑三娘传了午膳来。
傅庭筠回屋用膳,赵凌和杨玉成、金元宝等人就在厅堂里吃了午饭,然后一起去了赵凌的卧室。
刚刚坐下,杨玉成已迫不及待地道:“探听清楚了。这鲁成,是鲁家的庶子,因嫡子骑马摔坏了腿,他几个叔叔都嚷着想‘借袭’,他的嫡母没有办法,这才让鲁成袭了职,也正因为如此,鲁家的人都不怎么买他的面子。后来他继娶了原甘肃总兵李运兰孀居的妹子,这才升了庄浪卫佥事。这些事,庄浪卫的人都知道,根本不用我们去打听。”
赵凌很是意外。
金元宝见了忙道:“九爷,你可别轻瞧他,他这个人,说起来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了。”
赵凌挑了挑眉。
金元宝道:“后来李运兰因丢失哈密卫被下了大狱,大家都以为鲁成会休了李氏。结果鲁成不仅没有休妻,还上上下下为李运兰打点,李运兰被贬为庶民的时候,他送了百两黄金的程仪,并派了贴身的侍卫护送李运兰回乡。”说到这里,带着些洞察世事的了然笑道,“所以颖川侯任甘肃总兵后,第一次见的人,就是鲁成,鲁成也因此被颖川侯任了先锋攻打哈密卫。”
赵凌笑起来:“这个鲁成,很有意思!”像寂寞的棋手找到了对局的人般兴致勃勃起来,脸庞也因此显得神采奕奕。
杨玉成冲着赵凌呵呵地笑:“您要是知道了另一件事,就会觉得更有意思了!”
赵凌笑望着他。
杨玉成压低了声音“陌毅到张掖后纳了个小妾,姓鲁。”
赵凌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
笑声爽朗欢快:“是有点意思!”
阿森沏了茶端进来,奇怪地看了赵凌一眼,轻手轻脚地退出来,跑去了傅庭筠那里。
“姑娘,姑娘,您和九爷上街都买了些什么?”他好奇地问。
傅庭筠把头巾拿出来给阿森看:“很漂亮吧?”
想到这是赵凌送的,她脸微微有点红,带着几分羞涩。
阿森连连点头:“很好看哦!”然后奇道:“这是回回人的头巾吗?”
“嗯!”傅庭筠应着,把头巾试着戴在头上。
黑色的丝绒布料,绣着金色的丝线,富丽堂皇,映衬着傅庭筠白玉般的脸庞,乌黑的眉毛,红润的嘴唇,那分明的颜色,在她的眉宇间逼出十二分夺人的魅惑来。
“傅姑娘,”阿森赞叹地望着傅庭筠,“您戴着这个可真漂亮!”
“真的?”傅庭筠又惊又喜,去照镜子。
郑三娘进来,见傅庭筠戴着头巾在妆奁前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道:“姑娘,这是回回人的东西,您就在屋里戴着玩玩也就罢了。”
傅庭筠有些失望。
只在屋里戴着玩玩,那赵凌怎么能得看见呢?
要不,找个机会让他瞧一眼?
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盯着自己看的。
念头一闪,她顿时面红耳赤。
他现在已经常做些让她窘然的事来,她要是再戴着他买的头巾在他面前晃悠……那岂不是告诉他她很喜欢!
傅庭筠咬了咬唇。
他会不会以为她喜欢他这样对待她呢?
那,那还是别让他看见好了。
心里这么想着,她的情绪还是低落下去。
傅庭筠“哦”了一声,把头巾放到了箱笼里,决定把这件事抛到脑后,问起郑三来:“还没有回来吗?”
二百两银子可是笔不小的数目,任谁带在身上都会为安全的事有点担心。
“还没有。”郑三娘见傅庭筠对她的话从善如流,很是高兴,笑盈盈地道,“姑娘不用担心,我家里的常年在外面走动,不会有什么事的!”
傅庭筠“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阿森就要她看他写字:“我今天练习了一上午,不用照着书就全都会写了。”
“阿森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傅庭筠忙夸奖阿森,让他把沙盘拿进来,看他写字。
不一会,郑三回来了,没买着皮袄,倒带了七、八张狐狸皮和一匹青色素罗回来:“……最好不过是灰鼠皮,都是半新的,正好碰到个胡商有皮子卖,我就做主买了几张回来。”
傅庭筠摸着那油光水滑的狐狸皮,直称赞郑三会做事,让郑三娘服侍他下去吃饭,把新买回来的毛毯铺在了炕上,开始裁衣。
这样过了两天,她纫好了正身,他们开始起启程去张掖。
赵凌特意来叮嘱她:“把新买的地毯铺在马车里,暖和些。”
傅庭筠点头。
赵凌却盯着她手上那件明显就是件男子衣衫的青色素罗看:“这是给谁做的?”眉头微蹙,表情隐隐含着几分不悦。
傅庭筠在他盯着她手上的青色素罗时就有些不自在。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帮他做衣服了。
虽然说上次是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这次是为了还他寒衣,但她还是希望赵凌不要有什么误会的好。因而听赵凌那么一问,她哪里还会多想,急急地解释道:“你把皮袄让给了我,我原想买一件还给你,谁知道没有合适的,正好遇到有好皮子,就寻思着帮你做一件……”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赵凌的眉头已舒展开来,眼里隐隐露出些许的笑意。
“那你慢慢做吧!”他温和地道,“也不急着穿,小心眼睛就是了。”然后打马往前跑去:“我们今天在庄浪卫驿道旁的客栈歇脚。”
杨玉成等人笑着应是。
傅庭筠却觉得一向都很沉默的赵凌突然像商队的管事那样喊着话,举止显得有些异常。
或者,男人骑在马上就会豪情满怀,与平时有点不一样?
她思索着,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缝着衣裳。
※※※※※
赵凌他们骑着马,傅庭筠他们坐的也是马车,脚程很快。
出了庄浪卫没几天,就过了凉州卫,在永昌卫附近的水泉儿驿站隔壁的客栈落脚。
水泉儿,顾名思义,这地方有水。
很多商队都会在这里歇歇脚,补充水源,然后往西去。
下马车的时候,有商队离开。
他们擦肩而过。
傅庭筠看见了在永靖县买东西时遇到了那个八字胡,他正坐在商队领头的骆驼上,看那样子,是这商队的领队。
八字胡也看到了他们。
他微微一愣,朝着赵凌点了点头,带着商队往西去了。
金元宝低声问赵凌:“九爷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赵凌望着眼前这支不下千余头骆驼的商队,正色地道,“在永靖县买东西的时候遇到过一次。”
杨玉成忍不住道:“我去问问,看是谁家的骆队,这样大的手笔。”说完,也不待赵凌同意,径自朝客栈柜台去。
“你们问叶老爷啊!”掌柜笑呵呵地道,“那是山西大通号的商队。”
赵凌等人不由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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