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五章 太阴真人
太阴真人赵归真蛊惑皇帝,搜罗天下异蛇,要给李天子炼制长生不老丹。这事一起头,便迎来无数反对。
前车有鉴,连始皇帝、汉武帝、唐太宗那样的人物,也求不得,你当今天子就能求得?那不是扯淡么?
朝政本已败坏至斯,还这么乱搞,有识之士都受不了。
以韩愈为首的一批反对者连连谏言上书,要求李天子罢黜佛道云云,却被李天子一一罢黜贬谪。
“前次不久,天子欲迎宝鸡的佛骨舍利入宫祭拜,老头子竭力反对,还说迎入宫殿者,当李唐祖宗,莫非天子要改姓释教?由此触怒天子,遭到贬谪。”
韩愈名望既高,又是刑部侍郎,也是重臣。等闲便他一派的,遭到贬谪,李天子也不会轻易贬了他。但这回,的确是惹恼了李家天子。
说李唐要改姓释教。实在有点重。
不过就常昆看来,韩愈之言并非没有道理。古来皇宫大内,最忌的便是这些神神怪怪,官方尤其皇帝祭祀,也是祭祀天地、山川、祖宗,而不会去祭祀具体的某个神佛。
李天子要把所谓佛骨舍利迎入皇宫祭拜,又如何不遭到反对?
常昆听着这里,却问韩愈夫人,道:“敢问夫人,李天子要迎佛骨祭拜,那太阴真人又有什么态度?”
这是常昆想问的。
赵归真,若就是那归真子,那么如他当初所言,是为灭佛。但而今的所作所为,却哪里是灭佛?分明是连道也要灭了。
韩愈夫人道:“老头子说沆瀣一气。”
沆瀣一气...
常昆听了,微微眯了眯眼睛。
赵归真,归真子,若真是你,我常昆当初借你法宝,倒是借错了!
又想到刘玄靖,这一去也是好些年,说也要参与灭佛,就是不知现在是否也被污染。
常昆念头转动,心下颇不爽利。
暗道:“照眼下进度,还得一二十年。我这昆吾槊,何时才能祭炼出来呀...等祭炼出来,我便去寻那些真修的秃子,一个个弄死!再去李唐皇宫,胁迫那李天子,教他灭佛也!”
也是下了狠心了。
按下此事,常昆便问起其他。
道:“夫人可知道柳宗元?”
要说二丫小丫,常昆和大丫头最担心的,还是二丫。当初辛公平上仙之事,二丫是参与者,却爱上了柳宗元,也是没有办法。
万一露了馅,被柳宗元知道了,以二丫的死心眼,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韩愈夫人闻言,笑道:“柳河东自是知晓。与我家老头子,都是名噪一时的俊杰。仙长问起柳河东,莫非与他相熟?”
常昆点点头:“他现在的夫人,是我一个妻妹。”
韩愈夫人一怔,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是张少瑾吧?当初柳河东的事,传的满城风雨。他革新事败,婚姻破裂,整日饮酒消愁时,张少瑾姑娘衣不解带照料于他...都道是痴情人,很是敬佩呢。”
痴情人...常昆心下只有无奈。
点点头:“就是张少瑾。说来柳宗元与我也是连襟。当初他贬到永州为官,我妻家那丫头才跟着回来,把我妻子可气得不行。一去十年,不见踪影,回了永州也不回家。柳宗元调离永州时,又走了,令我妻子十分抑郁。我这里方有此一问。”
韩愈夫人听了,不禁道:“原来如此。”
韩夫人也十分诧异,没料到竟然柳宗元与这位仙长,是连襟。
便听韩愈夫人道:“倒是不甚清楚。听我老头子说过一二,说是柳河东回来之后,因以前一些关系,并未启用。但前不久,好像启用了,似乎外放地方,但具体在哪里为官,我也不知啊。”
柳宗元回了长安,并未受到重用。因着早前变法革新,得罪了太多的人。人家都记着呢。
料来拖拖拉拉,最后还是外放出去了。
常昆心下了然。
倒是觉得这不错。长安是个什么地方?大漩涡。要说安稳,还是外放到地方上安稳些。在长安,一不小心被波及,更惨。
随后又问了小丫和刘玄靖,大抵刘玄靖名气太小,韩愈夫人不知道他。没问出具体消息。
随后稍作闲聊。两位韩夫人好奇的问了一些法术、仙家的事。常昆能说的,也给说。至于演示一二,弹弹指头即可。
留下来吃了一顿午饭,常昆告辞而去。
回到白水谷,常昆把今日问的二丫、小丫的事,给大丫头说了。
大丫头听了连连叹息,又抱怨常昆:“你把神兵都收回来,现在害的我不知道两个丫头的消息,我可恨着你呢!”
常昆无语:“你恨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没派。刘玄靖那小子学了几手本事,开眼看到了神兵,联名二丫小丫,定要我收回神兵,我能怎么办?”
又道:“毕竟都已有了家室,我遣个神兵贴身跟着,算怎么回事?”
又不是早前,二丫小丫还没找到男人。自然要派神兵保护。有了家室,人家私密还要不要?
所以当初他们离开的时候,常昆派了神兵,却给刘玄靖他们赶回来了,常昆便没有再勉强——二丫小丫还带了狠话。
大丫头听了,也是没话说。
只把常昆当个出气包,捶了几下。
“那你也不学学掐算的法术。”大丫头还有抱怨:“要是会这法术,我犯得着这样念叨她们么。”
常昆无奈:“这不在学么。”
只是没学出什么成果。
又道:“你若真想去看看她们,我带你满天下找。”
大丫头道:“你不得祭炼神兵么。几十年坚持下来,不能就这么废了!”
常昆哈哈一笑:“婆娘还是想着我的。”
“一边去!”
日子还是这么过。
转眼竟又过去了几年。
曾经的毛头小子、丫头一个个都长大了。亭亭玉立。
这个词,用在除了韩湐之外的每一个孩子身上都合适——韩湘也是亭亭玉立。这小子,看起来弱不禁风,时不时吟诗作对,又吹的一手好笛子,那可真是个亭亭玉立。
也只韩湐,生的跟常昆那般,高大魁梧。连穿着、习惯,都渐渐向常昆靠拢。直烈全学了,但性子就是急,这点改不过来。
便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
一一六章 都长大了
韩湘十六岁、韩湐十五岁这年,常昆终于完成了回道人的嘱托——点化韩湘。
点化两个字,或有些故弄玄虚的嫌疑。许多故事里,说神仙如何如何点化传人,搞出这样那样的考验云云,乱七八糟的,在常昆这里不成立。
从六岁到十六岁,十年时间,成长在眼皮子地下的人,还需要什么考研?该教的教了,该调校的调校了,时机一至,水到渠成。
也不需常昆传什么法门——当初那枚指环——回道人交给常昆,用以感应韩湘这个有缘人,第一次见到,便化作一缕气机灌入了他顶门。
那里面,就蕴含着传承。
时机一到,传承自现。
韩湘十六岁,终于开启了回道人藏在那道气机中的传承,使常昆完成了回道人的嘱托。
从此以后,韩湘的修行,全要靠他自己。
十年教导,前六年遵循当初的约定,一月十天。后四年,则三月一回。每三个月才能回去一趟,居家十天必归。
总的来说,常昆还是满意的。韩湘性子虽不合他脾胃,偏软了些。但这些年的教导,总算不白废——至少果决了许多。
韩湘是个安静的,较之而言,韩湐的性急,反而让常昆头疼。
如今琢磨起来,韩湘才是个修道的。韩湐则差了许多——不是修为上,韩湐根性也不浅,但性子是个大问题。太急躁。
或说遇到事,不经过脑子,直接莽的那种。
因着这样的性子,他在突破二阶的关口上,出了岔子,以致伤了元气,后来便渐渐被韩湘落在后面。
如今韩湘都已二阶中品的修为,而韩湐还卡在一阶至二阶的关头不能进。
常昆也没法子。
这天,明恩到韩宅接两个回白水谷。
两人攀上虎背,皆是有些沉默。
狂风从两侧吹过,被明恩的神光抵消,脚下的大地流光一样向后飞推。韩湘道:“湐弟,祖母和母亲的提议...你知道我的性子,我自觉悟以后,便决定将一生付诸于修行。”
韩湐面无表情:“所以?”
“我们两个必须要有一个承继韩氏。”韩湘道:“你来吧。”
韩湐吸了口气:“因为我修为不及你?”
韩湘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而是你的性格。你本就急躁,自从上回突破失败后,愈发急躁了,这并非好的修行心态。你改变不了你的心态,越是修行,便越是艰难。祖母的年纪已经很大的了,母亲也不再年轻,我们...”
韩湐笑了一声:“先生也这么说我。但我不觉得我哪里错了...老大,我知道你个修行的好苗子,我不勉强你。家里的事,我自看着。这次回白水谷,我便跟五丫求亲。”
一路默然。
回到白水谷,见了常昆,韩湐直接道:“先生,我要娶五丫。”
常昆听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五个丫头、两个小子,十年一块儿成长,互相之间,自然有情感产生。其他四个丫头都盯着韩湘,因为这小子潇洒自在模样很吸引人,唯五丫看上韩湐,而韩湐也喜欢的是五丫。
这些,常昆都看在眼里。
于是道:“你要娶五丫头,我没有意见。你去找你张姨娘,问过她之后,便着手准备亲事吧。”
“谢谢先生。”韩湐掉头便去寻大丫头去了。
韩湘此时才开口:“先生,我要向您辞行。”
“哦?”常昆并不觉得惊讶,道:“你既已得传承,再留在白水谷也没有什么用处。以后修行,全凭自己,我也教不了你什么。辞行也好,行万里路,四处多看看去。”
韩湘拜道:“先生的大恩,韩湘铭记于心。”
常昆摆了摆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在我这里十年,我把你当子侄辈。虽然你这性子软乎了些,我不喜欢,但总体而言还是好的。这十年没让我失望。此去自好生修行,不致懈怠即可。”
再拜:“是,先生的话,韩湘记住了。”
这里言罢,韩湘道:“韩湘这就告辞。便不与几位妹妹和张姨娘道别了。只是湐弟那儿,拜托先生看顾一二...”
常昆点点头道:“你自有决断,便自行之。”
于是取了一口宝剑赠给他,算是临别赠礼。
韩湘道别而去,常昆一时间竟然有些怅然。虽然这小子脾性常昆不大喜欢,但教了十年,相处下来,也的确当成子侄辈。便是盘一块鹅卵石,盘个十年也有感情,何况是人?
随后常昆又失笑。这小子不敢与几个丫头道别,是怕走不脱啊。
摇摇头,常昆望着湖面烟波,微微出神。他忽然觉得,自己一身筋骨是不是生锈了,韩湘这一道别,倒是勾起了他自己的蠢蠢欲动。
但想到昆吾槊的祭炼还差一点火候,常昆又不得不把这种蠢蠢欲动按住。
常昆不知道韩湘这一去会有什么传奇诞生,但去知道,自己离开这里的那一天,一定风起云涌。
韩湐不一会儿回来了。五丫头跟着他一起的。羞羞答答的,绞手指头。
五个丫头,她们自己的姓氏还在,名字则是大丫头给取的。平时称呼,从四丫开始,一直到八丫。
五丫头排在五个里的第二。
最是个文静的丫头。
或许是性格互补的缘故,她与韩湐对上眼了。较之于其他四个丫头对韩湘的态度,他们两个更真实。
其他四个丫头,更像是追星。
风度翩翩的韩湘更飘渺逍遥,更远。而火爆急躁的韩湐,则更真实更近。
现在韩湐带着五丫头来,说明大丫头也已认可了这一对的婚事。
常昆让他们坐下,道:“你们两个自小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你们的事,我和你们张姨都看在眼里。韩湐这小子性子躁,五丫头则性子柔,正应了阴阳互补的道理。”
又道:“韩湐性子急躁,这些年扭转不过来。继续修行下去,有害无益。你韩家也要你去承继,正好你们两个成亲,把韩家承下去。”
又对五丫头道:“前些年你已找回自家父母,这一去之后,没事也不要回这白水谷了。好好孝顺两家长辈,把人做好。你性子好,包容,能与韩湐走到一起,是他的福气。”
一一七章 时日无多(这两天变成夜猫子了,得改回去)
便从翻手取出两样物件,一个青铜色的手镯,一条迷你的马槊。
将镯子递给五丫头,道:“我平素闲暇时,试着随手炼制的小玩意儿。有护体养身之功,你且拿去。”
又把马槊丢给韩湐,韩湐入手,马槊迎风见长,作丈八模样。
常昆道:“你随我学了一手马槊杀法,我也不知送你什么。这条马槊仿制我的昆吾,便送给你。也不要你拿去打打杀杀,平素练一练,别手生了即可。”
两个皆的沉默,眼睛泛红。
常昆笑道:“不必如此儿女态。我又没死。说不定等你们老死的时候,我还这模样呢。去吧,回家成亲去。喜宴就别请我了,我懒得参加。只要记着这些年我和你们张姨的教导,就是最好的。”
不由分说,把两个打发走了。
常昆更怅然了。
就像自己费十年之功雕琢起来的宝物,虽然不那么完美,却终归不舍得啊。
但他又不是个婆婆妈妈的,这些孩子长大了,终归有自己的路。不可能永远留在白水谷。
这一点,无论是他还是大丫头,都有心理准备。
现在是韩湘韩湐五丫头,剩下四个丫头,到头来也一定会离去。
“你也是多愁善感的。”
鱼蕙兰从湖中走出,手里托着一个玉盒,盒子里一点水光闪烁。这是她萃取的水之精。
常昆见她出来,招手让她过来,坐在一起。
笑道:“这便是人。我虽少有这样的情绪,却不代表我没有。但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些丫头小子,终于是长大了,我应该高兴。”
“姐姐肯定很难过。”鱼蕙兰却道:“你应该去安慰她。”
常昆摇了摇头:“等她自己缓一缓,晚些再去。此时正情绪激烈,越安慰她越上杆子,反倒不好。”
常昆怎不知道自家婆娘的性子?这会儿指定又抑郁起来,悲春伤秋了。几个娃娃说是常昆教导,倒不如说大丫头一手带大,相处的时间,大丫头比常昆多。
这会儿忽然一眨眼,走了,成亲了,难免受到刺激。
好像手里的宝贝自己个儿长翅膀飞了。
常昆这会儿去,不定得如何叨叨埋怨呢。
而且常昆觉得,她这会儿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安静。自己呆着,静静的可能更好。
真想要安慰,早跑过来逮着常昆一顿数落了。
晚上,休息的时候,常昆跟她说:“最多三五年,祭炼昆吾槊的事儿就能告一段落,到时候咱们一起出去逛逛。去看看二丫小丫他们。”
大丫头没什么精神,嗯了一声:“三娘呢?还有隐娘,她们呢?”
常昆道:“别管她们。玩野了。到时候逮回来。”
大丫头笑了一声:“好啊。”
昆吾的祭炼,的确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不是说彻底炼成,而是一旦跨过这个坎儿,就不必像之前那样停不得一天。不会再还原回去。
说来都是泪啊。
算算时间,从高县到这里定居,多少年了?四五十年了!
虽说神仙炼宝,动不动几百几千几万年,可也要做个对比——常昆现在才多少年岁?光祭炼昆吾这几十年,便占了他平生超过一半的时间。
好在还充实。
大丫头一直陪着身边。
不过说起来,收获也挺大的。常昆已经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修为很快要突破七阶的事实。
定居到这里时,四阶而已。现在却马上要突破七阶。
换个真修,不得欢喜上天?!
七阶,便是仙。
真正的仙,修为层次的仙。不是那些因各种原因、功劳被超擢仙班的。而是实打实的。硬生生的修为。
先天白虎昆吾至妙无上玄元灭法造化经的等级,已经到了三十级上。
到底有多厉害呢?
常昆找不到一个参照物来形容自己。
只是觉得这凡世,仿佛变成了一个气泡,戳一戳就能戳破的那种。
但一旦常昆生出要戳破这气泡的想法的时候,一股子灭顶之灾的危机感便会涌上心头。
那是老天爷。
他愈发能够体会回道人他们的感觉——料来回道人在凡世,也是如此。
规规矩矩做事,遵循老天爷的规则,一旦想要动用超出凡世极限的力量,老天爷便要一巴掌打下来。
老天爷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常昆无法懂得。但知道,凡世这种地方,可能只是老天爷胡须上的一粒灰尘,虽然老天爷也很重视就是了。
接下来的日子,常昆捉紧祭炼昆吾槊。
力图在最短的时间,把先天西华至妙太白元金炁这道先天炁,祭炼到不会还原的地步。
不久后,四丫回家一趟,再回到白水谷时,说她母亲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她也满意,恳求大丫头放她走。
哪有什么放不放的呢?
说是买来的丫头婢女,可这些年,哪儿当过婢女?都是大家闺秀那般,苦心养大。
这回大丫头坐不住,放是要放,但婚礼她要去参加。常昆只得带她去。
之后,八丫头也找了婆家。
就剩下六丫头、七丫头这对双胞胎。
不久也‘跑了’。
“口口声声说要陪着我。”大丫头骂道:“一转身就跟人跑了!我白教白养了!”
又怪常昆:“要不是你,说什么不能忘本,还让她们回去找家人团聚,哪儿现在的事?!”
常昆揽着她,没说话。
大丫头面容似未变,但皮肤渐渐已显得干燥,头发也好像失了水,要枯萎了的样子。
常昆知道,大丫头在此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也知道,大丫头说的是气话。
不能忘本,大丫头也是赞同的。虽说几个丫头的父母,当初把她们卖了,但那也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不找个好人家卖了,早被饿死了。
这跟隐娘当初的遭遇截然不同。那聂锋是养不起隐娘么?不是。而这些丫头,实在是家里养不活呀。
所以常昆让她们不要忘本。
所有长大后,陆陆续续,都去寻着了家人,团圆。
这也是一桩好事,不坏。
大丫头说气话,常昆便也由着她。只是祭炼昆吾槊愈发没日没夜了。
如此,三年。
这天,常昆终于小功告成。
“咱们去找二丫和小丫吧。”常昆笑呵呵的,对大丫头道:“又好些年了,总得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才好。”
一一八章 长安
“我就不去了。”
鱼蕙兰道:“白水谷总要有个看家的。”
她虽然压下神性,但却仍恬淡之极。
“也好。”常昆并不勉强:“最多一年半载就回来。”
大丫头显得很高兴,对常昆说:“真没想到,我竟然在这里一住就是五十年。五十年天天面对你这张脸,竟然也不觉得乏味。”
常昆道:“乱说话!”
他道:“我看你这婆娘是找揍啊!”
大丫头笑道:“你就嘴巴厉害。”
常昆失笑:“你厉害,我是怕了你了。走之前是不是先去婆婆坟上看看?”
大丫头道:“是要去看看。”
虽说前不久范无救谢必安来找常昆喝酒,提过一嘴,说王婆婆已经转世去了。但一世归一世,王婆婆是王婆婆,转世的归转世的。
前人、祖宗,那是一世亲情的记挂。
于是到王婆婆坟上,大丫头嘀嘀咕咕,念叨了好久。
常昆也不说话,直到大丫头念叨完,这边带着她,离开了白水谷。
这一回出来,早是有了计较的。
主要是看看多年未见的二丫、小丫。顺道,其他几个小丫头、韩湐那儿,也得去瞧瞧。
常昆怕不走这一遭,大丫头时间不多,会留下遗憾。
除了韩湘,其他几个丫头和韩湐,都在邵州。一一去过,每个家里坐一坐,吃几个果子,喝杯茶,聊聊天足矣。
看得出来,大丫头挺高兴挺满足。
说来都已是大户人家。
尤以韩湐,把个韩家搞的风风火火。自从韩夫人——韩愈大嫂去世以后,韩家就全都交到韩湐手里,五丫头贤内助,借着在白水谷学到的东西,迅速把家业操持起来。
当然,只家业大了不算什么。
常昆和大丫头看到的,是他们教给他们的更深层次的东西的传承和发扬。
说来邵州这里,到现在,韩湐他们的名望极高。
“看来当初我把你带到白水谷修行,是我看走眼了。”
韩家,常昆与韩湐闲聊,道:“你这家业操持的好,修行还是那样儿。”
韩湐苦笑。
道:“若非五丫头,我也没有现在。先生当初说的没错,我这性子,太冲。既不是修行的料子,实则也不是持家的人物。得亏五丫头给我守着,否则不知要栽多少跟头。”
常昆大笑:“没你这冲动说干就干的火爆劲儿,五丫头能给你守什么?”
道:“看到你们现在这样,我和你们张姨也放心了。”
韩湐道:“先生多住几天吧。”
常昆摇摇头:“得去长安瞧瞧。”
顿了顿,道:“你们张姨的情况,你也是修行的,当是看的出来。她此世时日已无多矣。”
韩湐神色黯然:“先生神仙中人,也没有办法吗?”
常昆笑起来:“这不是神仙中人不神仙中人的问题。你们张姨另有来历,因此修行不得。我只是要她凡世一遭没有遗憾,并非永别。”
韩湐一怔。
这种话题,常昆没多说。只在韩湐家中住了一天,便带着大丫头离开了邵州。
下一站,长安。
云端,常昆盘坐着,大丫头偎着他怀里。
天虽高,速度虽快,但寒暑风云皆不能加身。
大丫头有些感慨:“看着他们都挺好,我也放心。想想好像近在眼前——当初你把他们带回来,才那么点大,现在他们的孩子都那么大了。”
常昆笑道:“白云苍狗,光阴如是。”
大丫头轻轻点头:“我在想二丫和小丫,她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头发都白了吧?儿孙满堂了吗?”
常昆笑呵呵道:“当是如此。”
长安,到了。
作为诸夏历史上与汉并列的王朝,大唐在鼎盛时期的确了不起。或许那时候的长安,一定神色金碧辉煌、大气磅礴的。
但现在的长安,则有一种暮气。
夕阳下俯瞰,给人一种黑暗阴森之感。
仿佛暗藏着许多血腥,许多恶虐,许多不忍直视的东西。就像生病的人身上的烂疮的伤疤,灰败暗红,其下藏着恶心的脓液。
安史之乱以后,东都洛阳败落。长安是如今大唐最后的根底之所在。无疑,这是一座巨城。有百万民众。
这么多的人汇聚,使得人气蒸腾如云,显化出斑斓七彩,正是那万丈红尘。
不过常昆已今非昔比。
不说修为到了他现在这样的程度,望炁术已能摒除大多数的干扰,单只他一双肉眼,目力范围内,这凡世已没有什么能阻隔他的视线。
三道熟悉的气息,被他瞬间抓住。
小丫、刘玄靖和归真子。但没有隐娘的气息,之前联系过,她现在不在长安。
大丫头望着常昆:“找到了吗?”
常昆点点头:“找到了。”
说话间,已是按落云头,出现在一座朴实简洁的院落之中。
见一个老妇人,正在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大丫头直喊出来:“小丫!”
老夫人手中的水壶叮当掉落,一个转身,看着大丫头和常昆,立时落泪:“大姐!姐夫!”
两姐妹顿时抱着哭成一团。
大丫头连连埋怨:“你怎就不回来看我!怎就不回来!”
小丫哭着:“我想你了,大姐...”
这里动静惊动了屋里的人,中年模样的刘玄靖几步出来,看到这场面,顿时无言。
好半晌,他才道:“少瑜,请大姐和姐夫进屋说话罢。”
小丫这才想起来,擦了擦眼泪,挤出笑,忙道:“大姐,姐夫,我们快进屋。”
进了屋里,刘玄靖冲了热茶,小丫和大丫头挤在一起嘀嘀咕咕,常昆则与刘玄靖说话。
“一别近二十年,常大哥仍是这般容颜,丝毫未变啊。”刘玄靖感叹道:“想想仿佛就如昨日一样。”
常昆笑道:“修为到了,自然容颜不老。近二十年了,你修为没什么长进。”
刘玄靖苦笑一声:“这长安实在不是个修行的去处啊。”
常昆点点头:“料来事多?早前韩愈贬潮州,路过邵州,我虽未能与他照面,却见过他夫人一面,问了长安一些事。但不知你这些年却是做了什么。”
刘玄靖道:“做的倒是不少,但也没能做什么。无外乎蝇营狗苟,每每教人心中不安。”
常昆点点头:“看得出来。你毕竟有二阶修为,若心态良好,不至于模样变化这么大。这灭佛之事,你们怎么处置的?那太阴真人赵归真,是否便是归真子?”
一一九章 火上浇油
“归真子便是赵归真,亦是太阴真人。”
刘玄靖道:“看来常大哥也有耳闻——这些年发生的一些事。”
常昆道:“自然有所耳闻。我虽少出白水谷,但捕蛇诏的事搞得热闹的很,我那云雾山又是个蛇多的地方,若还不知,我便耳聋了。”
刘玄靖道:“说来...话长啊。”
“那就从头说起。”常昆端起茶碗:“你大姐与小丫不说到深更半夜不会完,我有时间听你说。”
刘玄靖道:“好,我与常大哥从头说起。”
于是便从离开白水谷起,许多事一一道来。
当初柳宗元接到朝廷诏书,调他回长安。刘玄靖和小丫便也离了白水谷。不久状作偶然相遇,于是结伴而行。
其间刘玄靖发现了常昆派去的昆吾神兵,在避过柳宗元耳目的前提下,与二丫、小丫一起,与神兵说了明白,由此使得常昆再无法直接了解他们的消息。
他们一路到长安,倒也没遇到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便是柳宗元,也会几手剑术,二丫、小丫也是凡人中的高手,更别提刘玄靖这个二阶修为的真修。
遇到麻烦,以柳宗元的身份,能用嘴皮子解决的解决,不能的,自有手中的刀剑。
顺利抵达长安之后,柳宗元和二丫住在他同宗兄弟柳宗玄家里。刘玄靖和小丫不方便住柳宗玄家,便买了这小院,一直住到现在。
刘玄靖到了长安之后,没急着去找那归真子,而是先了解情况。
而柳宗元,则因前事变法革新,得罪了很多人,虽然受诏入长安,却一直得不到具体的安排。
如此大概过了一年。
柳宗元终于接到诏书,被外放到柳州为刺史去了。
于是从那时起,二丫和小丫便也天各一方。
听到这里,常昆顿时了然:“也即是说,二丫和柳宗元在二十年前便去了柳州?这些年你们没有他们的消息吗?”
刘玄靖摇头:“没有。因朝政混乱,中枢的影响力越来越不好使,地方官员的升迁、调任,变得越来越不容易。朝廷是能少一事少一事,只要不是谋反叛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言下之意,柳宗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会儿还在柳州做他的刺史呢。
也就是说,这一趟长安过后,常昆要带大丫头去柳州,才能见到二丫。
便说起灭佛的事来。
“佛门、摩尼教、景教和祆教,在长安皆为猖獗。便是天子脚下,这首善之地,也屡屡有欺压百姓,牟利为害之事。”
“他们与官员、商人勾结,侵占城外的土地、挤压其他商人的生存空间,钩织了一张又臭又黑的网。”
刘玄靖显然做了很多了解,这些他都说的很详细。
教派的人与商人勾结的最深,然后通过商人的门路,以利益与各级官员沆瀣一气,做出许多令人发指的事。
商人,尤其是所谓的九姓胡商,从中出了大力气。
所谓九姓胡商,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西域外来的商人。而这些商人,从最初开始,行商逐利只是他们的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便是传教。
实则九姓胡商,与摩尼教、祆教、景教,是一体两面的存在。
他们通过种种手段,在大唐的中心长安,构造了一个坚固而且复杂的网络。正是因为这张利益网络的存在,这些年无论是谁,高呼着要罢黜教派的,都没有任何结果,反而被一一贬谪。
“我去见归真子时,他正举步维艰。”
刘玄靖道:“当时他已是崇玄馆的博士,却没有任何办法应对那些利益关系。我们势单力孤,屡屡遭到打压。他发起过数次论道大会,与佛门辩经,却也于事无补。”
虽然短短几句,但常昆却可以理解其中的艰难。
长安早被佛门这些教派经营的犹如铁桶,水泼不进。
常昆没说话,只看着刘玄靖,听他继续说。
刘玄靖道:“后来有一天,归真子忽然找到我,说他有法子了。”
“我当时挺高兴的,以为他有了什么好办法,但听他说完,我却犹豫了。”
“他说:行正道不成,便行邪道。万般法门,殊途同归。只要能达到目标,便不惜手段。”
“于是他一改之前的风格,开始结交各路人物,谄媚、钻营、贿赂、威胁等等手段,无论再下作的,他也做。”
“巴结上几个太监之后,终于让他有了光明正大接触皇帝的机会。”
说到这里,刘玄靖神色十分黯淡:“他竟蛊惑皇帝,号称以万蛇之精,炼长生不老之药,迅速取得了皇帝的信任。”
“皇帝封他为银青光禄大夫,赐号太阴真人,颁诏搜罗天下异蛇,供他炼丹。”
深深的吸了口气,刘玄靖道:“我去寻他,质问他为何选择这么做。他却说:锦上添花、火上浇油也!”
嘿嘿一笑,刘玄靖又道:“佛门等教派势大,虽网罗了许多爪牙,但憎恨、排斥他们的人同样多。可是这些人要么自高,要么自大,要么瞧不起归真子,他只能另辟蹊径。以佛门等本就势大,若再给添一把火,浇一勺油,激起反对他们的人更多的憎恨,让他们忍受不了,那么灭佛之事,必定会到来!”
“所以。”刘玄靖道:“才有了这所谓的捕蛇诏。”
“我竟无言以对。”他道:“我没有办法去反驳他,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常昆明白了归真子所作所为的意义。
他来到这里,举步维艰。想要寻找盟友,但那些人又自持世家、公卿、读书人的身份,瞧不起他这个道士。
于是来了个极端大转变。
行,你们不跟我合作。那我就再推一把,看你们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所以太阴真人的所作所为,与佛门等教派,殊无二致。
都是在推动这个国家走向混乱和末路。
但正是因为太阴真人的出现,使得反对者难以忍受,各种抨击越来越激烈。韩愈就是其中鲜明的代表。
这种抨击直到皇帝迎佛骨舍利入宫时,达到一个较为激烈的层次。
不过还是被皇帝打压下去了。
但这就像一个弹簧,打压的越凶,积累的反弹力量便越强。
可以说,归真子正在一步步接近他的目标。
一二零章 李瀍
欲使其亡,先使其狂。
越是狂的没边,越是接近灭亡的悬崖。
这便是归真子所作所为的意义之所在。
我拦不住你,我就给你添一把火。把你烧的旺旺的,即便引的火把自己也点着了也在所不惜。
手段虽然不好看,并且连累波及道门,但无疑,归真子是个有气魄的。
常昆能够理解他了。
“早前有不少道友来助他,因着此事,也有反目的。”刘玄靖道:“他毕竟有失堂皇,作为龌龊,又会连累道门,因此离去的比比皆是。”
“他与我说,虽会连累道门,实则并无大碍。道门各派的道观本就稀少,且多于深山之中。便朝廷下诏摒除佛道,对道门的打击也不会太大。只要能灭佛,这样的代价是值得的。”
“我便咬牙,一直至今。和他一起,做了许多违心之事。”
本一个神采飞扬的真修,二阶的修为,却老的这么快,神色如此阴暗,也难怪了。
他们为了灭佛的目的,行的不是正道,做的事,也多是上不得台面的事,于心有愧,日日不安。
常昆可以理解。
无论赵归真还是刘玄靖,修为都不算顶尖。二阶而已。要在这长安立足,面临诸多疑难。
其他教派的真修,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各种忧思扰乱道心,长此以往,必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当初就不该让你和小丫离开白水谷。”
常昆道:“你算是废了。小丫眉宇间忧思重重,亦心绪压抑...或许这灭佛之事,实不该教你掺和。”
刘玄靖笑道:“常大哥不必多言。我当初行走天下,见了太多佛门恶虐。心中早是记挂执念,又怎能不来?归真子道友有这样的气魄,我也不能差他几分。左右如今,已是烈火烹油,灭佛早晚的事。”
常昆不再多说,便道:“我与你们大姐这次来长安,小住几日,稍后去柳州见见二丫。你想必也看得出来,你们大姐此世时日无多,我不能教她有遗憾。”
刘玄靖点了点头。他自然看的出来,他也是个真修。
当初在白水谷,十年,其间也见常昆想过许多办法,但大姐就是不能修行。也是没法子的事。
“等我送走大丫头。”常昆直起身子:“再来长安走一遭。你与那归真子通个气,我教他灭佛如愿。”
刘玄靖一听,精神大振:“大哥的神兵炼成了?”
常昆一直窝在白水谷,原因刘玄靖当然知道,就为那条昆吾槊。当初无论什么事,都不可擅停一日,而今却说要出手行灭佛事,看来已经大功告成。
常昆点点头,又摇摇头:“我那条马槊只是炼到稳住了,要说大功告成还差的远。这回正是稳住了,我才能带你们大姐出来。”
灭佛事虽然常昆记挂,但较之而言,家里的婆娘才是第一位。
这回总得要大丫头没有遗憾了才好。其他的事,都要摆在后面。
至于在长安到底留几天,得看大丫头的。得等大丫头解了与小丫的思念,再带她去柳州。
另一边,大丫头也正与小丫说话。
问她怎不与刘玄靖生儿育女。
来时,大丫头还想着两个妹妹儿孙满堂,此时却见刘玄靖和小丫还是孑然两人,因此颇为不满。
她与常昆无后,是没法子的事。无论什么办法,就是怀不上。
小丫总不能跟她一样吧?
小丫道:“长安波诡云谲,我与玄靖曾经也商量过此事。但害怕把孩子带到人间,是害了他,因此决意不要孩子。”
大丫头张了张嘴,叹息道:“当初就不该放你们离开白水谷!”
小丫笑道:“我知道大姐疼我,可我们也不能一直住在白水谷。我是野惯了的,白水谷虽好,却不是我常居之地,住不下去啊。”
“总比你这里劳心劳力好。”大丫头道:“你看看你,现在头发都白了。”
小丫摸了摸花白的头发,幽幽道:“总是要白的。”
皆无言也。
翌日,常昆在小院里行拳。一大早出去的刘玄靖匆匆回来,随行的还有两人。一个便是归真子,一个是个披着斗篷不见面目的人。
那归真子当初仙风道骨,而今却面容阴沉瘦削,穿着华丽的不伦不类的道袍,行走间悄无声息。
而那披着斗篷的人,掀开斗篷之后,却是个神色坚毅的青年。
常昆虽知人来,却不停拳脚,直到一路拳脚走完,这才收功停下。
刘玄靖三人忙上前来。
“常大哥!”
“前辈,归真子有礼了!”
常昆道:“二三十年不见,归真子道友,你变化不小。”
归真子摇了摇头,拉过旁边的青年,对常昆道:“这是颖王,颖王,这位便是贫道曾说过的前辈高人,永州白水谷常昆先生。”
那青年叉手一礼:“小王李瀍,见过仙长。”
常昆一听,这青年竟是李唐宗室,心下一转,略已明了,抱拳还礼道:“我是常昆。”
这边刘玄靖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常大哥,归真子道友,颖王殿下,我们屋里说话。”
他一大早出去,先去寻了归真子,把常昆到了长安的事跟他一说,归真子大喜过望,本要立刻来见常昆,却又转身去了颖王府上,悄悄把颖王李瀍也带了过来。
于是进了屋里,赵归真谨慎,打出几道法术封闭内外。
常昆见之,道:“不必如此捉紧。我在这里,没人能窥听的到。”
便各自坐下。
归真子先开口:“一晃数十年,当初去白水谷见前辈,仍若历历在目。可惜我能为浅薄,几十年碌碌,教前辈失望了。”
常昆摆了摆手:“依你之计较,本就不是三五两年能办成的事。”
归真子道:“确是颇为为难...若非有前辈借我的宝镜,来长安的当天夜里,我便被人给杀了。”
他说的平淡,却也听的出凶险。
初来时便险些被人杀死,可见佛门等一干教派的警惕和排斥。
“我原也意气风发。虽经围杀,却也不改初心。然则敌手网罗长安,我竟无法应对,则不得不走到现在这条路上。诸多道友与我决裂,唯刘玄靖道友能够理解我,总算不独行,聊以慰藉。”
一二一章 下一站
他也不算是诉苦,只是以一种平淡的语气,叙说一些发生过的事。
三言两语,说了通透。
便即精神振奋,双目放光的望着常昆:“当初前辈因事不能出山,而今既出山到了这长安,但请前辈助我,将那邪门歪道一网打尽也!”
又拉过李瀍,道:“颖王有大器量、大决心,只要涤荡了天下污浊,必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不使黎民流离、不使百姓困苦!”
常昆听了,目光在两人身上移动片刻,道:“我与佛门有仇,也见了这天下的乌烟瘴气。摒除之,固我所愿也。不过此间事,你们须得有个章程,若我直接出手,灭了诸般秃子,你等如何收尾?”
李瀍朗声道:“早有计略矣!”
这里便把他们的计略,一一道来。
这些年,大唐政局变幻。当初柳宗元等革新失败,辛公平上仙而顺宗暴毙。之后新帝登基,至十余年,亦故,号曰宪宗。
宪宗死后,太子登基,四年,故,号穆宗。
当面这位颖王李瀍,便是穆宗五子,敬宗李湛、当今李天子李昂的弟弟。
穆宗死于宫闱暗影,敬宗死于宫闱暗影,而今天子李昂为宦官拥立登位,励精图治,前两年发动甘露之变,企图消灭宦官势力,事败,而今被软禁于宫廷之中。
李瀍说的虽含糊,却也教常昆大开眼界。
他虽然知道安史之乱后,大唐政局黑暗,却也没想到能黑暗到这样的境地。皇帝走马观花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其中刀光剑影的凶险可想而知。
他仔细打量李瀍,见他眉宇间一股刚毅,的确有几分气度。
看来归真子早选好了灭佛之人——这位颖王李瀍。
“我皇兄被囚于宫廷,我一月止能见他一次。”李瀍切齿深恨:“宦官阉人欺我太甚,欺我李氏太甚!我兄长有励精图治之心,却受困于阉人之禁,以致天下纷乱民不聊生。仙长,但只为了这天下的黎民,瀍拜请仙长助我,涤荡乾坤!”
言罢,叉手躬身,深深一拜。
常昆拂袖法力涌出,将之托起,道:“若只有理想,而无所持,事将何成?”
李瀍明白常昆的意思,道:“我已说服金吾卫大将军,一旦事发,可为臂助。”
常昆道:“你焉知金吾卫大将军不会反水?”
李瀍道:“我暗中以太阴真人之法,训练了三千精兵,可为臂助!”
常昆一听,这才点头:“有自己的军队,才是行事的根基。我自助你。至于灭佛之事,我也不管你以后反悔不反悔,若你能有几分作为,教那天下的百姓得几分好处,我亦无所求也。”
“多谢仙长!”
李瀍大拜。
灭佛是事,常昆既打算自己来,那么李瀍以后是否灭佛,常昆都不甚在意。他自己动手,哪需要他人?
何况佛门等教派肆意传教,兼并土地、残虐百姓,这李瀍只要想有作为,便必定要灭佛。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所以常昆不需要他承诺灭佛不灭佛。
无论常昆自己出手,还是李瀍振兴大唐的需求,都注定了这件事必须要发生。
便道:“你们有什么准备,便早些准备。我这里在长安留几日,还要去一趟柳州。待我自柳州回来,便可发动。”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归真子与李瀍心满意足的离去。
刘玄靖便对常昆道:“此间之后,我便带少瑜远离是非,寻个依山傍水之处,了却残生。”
常昆道:“是要早些准备退路。做大事,必有反噬。你只为灭佛而来,此事只要上了日程,你便早些带小丫离开长安。”
“只是担心崇玄馆的那些道友,还有归真子道友。”刘玄靖叹息道。
常昆摇了摇头:“若只为灭佛而来的,看的形势一发,知晓事成,自然会脱身离去。若被红尘染了,贪念于富贵的,那又是自作自受,你管他作甚?”
刘玄靖一想也对,点头道:“大哥说的是。”
三天后,常昆与大丫头要离开了。
大丫头和小丫是泪眼朦胧,都知道这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大丫头给小丫和刘玄靖留了两套衣装,都是蕙兰采集水精,由大丫头亲手织就的法衣。
互道一声珍重,常昆揽起大丫头,脚下生云,驾云而去。
小丫早是痛哭,扑倒在刘玄靖怀里。
“大姐已时日无多矣!”她哭喊道:“她明明看起来那么年轻的!”
刘玄靖只是叹息。
云端上,常昆与大丫头相依偎着,道:“我看你这几天与小丫说不完的话,都说了些什么?”
“能有什么?”大丫头道:“我说我们在高县的时候的事。我记得那会儿,我还在李家帮厨做工,婆婆在城外乡下带二丫和小丫。我每个月只有一天假,每每十分想念她们。”
常昆笑道:“翻老话。”
“是翻老话。”大丫头道:“我还没说够呢。只是又想念二丫头了,她在柳州也不知好不好。”
“去了就知道了。”常昆笑道:“二丫头是个有能为的。那柳宗元虽然书生气了些,可也是有能为的。不会过的差了。小丫和刘玄靖这里,因着长安的气氛,没有要孩子,料来柳州的二丫和柳宗元,必当已儿孙满堂了。”
“是这样的吗?那就好。”
说着这夫妻间似乎没营养的话,柳州已近在眼前。
说来柳州距离永州并不远,如果早知二丫和柳宗元去了柳州,常昆和大丫头必定先到柳州看了二丫,再去长安。
可惜没能早知。
大丫头于是埋怨他:“你琢磨了这么多年的掐算之术,一点用都没有。”
常昆笑道:“那书中记载的,都是些皮毛。关键的地方都没有,我能有什么法子?”
便到了柳州。
高天俯瞰,常昆目光锁定柳州刺史府,只一扫,皱眉:“不是说柳宗元是柳州刺史吗?这刺史府中却全是陌生人,没有他和二丫的踪迹。”
也不说话,目光扫视,将柳州城通透看了一遍,却在边缘一个幽静的大宅子里,逮住了二丫头的气息。
“找到了。”
他对大丫头一说,按落云头,出现在那宅子里。
一二二章 儿孙满堂
也是花园,见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十六七岁,穿着武士服,正在演练剑术。
常昆和大丫头出现在花园里的一颗桂树下,大丫头瞧着这少年,见了他眉宇间的神情,不禁欢喜道:“你看,他眉毛像不像二丫?!”
常昆笑道:“像!”
的确像极了二丫的眉毛。
他两个这里出声,立时引起了那练剑的少年的警觉,抖手一口宝剑投来,常昆拈指头夹在指间。
“你们是什么人?!”
那少年警惕无比,盯着常昆和大丫头:“这里是柳府,私人宅院,何以擅入?!”
常昆弹指,宝剑霎那飞回一旁的兵器架,呛啷一声掼入剑鞘之中。
道:“你叫什么名字?柳宗元和张少瑾是你什么人?”
常昆问他。
大丫头立时露出期盼之色。
少年却极警惕,道:“擅闯私宅花园,你们想做什么?我劝你们速速离开,免得官差到了,不好收拾。”
常昆哈哈大笑,对大丫头道:“二丫的后人也是个小机灵鬼。”
大丫头掩嘴轻笑。
她便道:“我是张少瑾的大姐,小伙子,你去把张少瑾叫来,就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
少年闻言,神色大疑,心里不信。
这说话的女人,看起来二三十岁模样,怎么可能是娘亲的大姐?
但忽然他想到曾经娘亲给他说过的一些事,原本只当故事来听,但现在一想,嘶,好像不对头啊。
他怀着谨慎之心,对一旁战战兢兢的侍女道:“去请老夫人来。”
又低声道:“把护院也叫来。”
常昆听的明白,笑道:“这小子还真是个谨慎的。”
护院先到,将常昆夫妻团团围困,那少年才稍安心。
道:“我不知你们所言真假。但须得不能乱来!我娘马上就到,若真如你们所说,我再磕头道歉。”
不多时,一群侍女簇拥着一个老妇人急匆匆赶来。
那老夫人一看常昆和大丫头,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少年一看,糟了。连忙让护院退出花园,而二丫头已经扑过来跟大丫头抱在一起。
“大姐!”
这一番重逢,与小丫一般,二十余年了。
哪里哭的完?哪里说的完?
好半晌,才请入屋中。
两姐妹收拾了情绪,渐渐开心起来。
大丫头就问:“子厚呢?”
二丫一听,神色暗淡一瞬:“几年前就已走了。”
柳宗元已是亡故。
这实在令人不曾想到。
二丫头道:“他一直记挂变法失败的事,回到长安又蹉跎年余才得履任,心中郁结,十年前便已挂印辞官,后来就走了。”
当初接到诏书,柳宗元以为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又有机会施展。可到了长安,却被泼了一瓢冷水。
心情大是不好。
后来多方走关系,得以外放。从此郁结。
夫妇两个到了柳州,第二年,二丫头便生下个女儿柳玉娘,又几年,生了眼前这小子,唤作柳周九。
这大抵算是最好的事了。
“他离开的时候,让我回河东。”二丫道:“我不去。我从没去过河东,与柳氏也没有什么挂碍。我这里也挺好,便一直到现在。”
柳宗元前妻也为他生了儿女。柳宗元还有个女儿叫柳和娘,两个儿子叫柳周六、柳周七。皆是早已成家立业。
柳宗元害怕他死后,二丫要养两个孩子,无所依,便让她去河东祖地。但二丫没去。
她一手给女儿柳玉娘找了好婆家,一手把柳周九带大,现在柳州柳家,也是这里的望族了,挺不错的。
常昆和大丫头听她说着这些,心里挺安慰的。
以前最担心的就是她,因着辛公平上仙这事,就怕露了馅,以她性子,怕她走了极端。倒是对小丫和刘玄靖,更看好些。
如今回过头来,却发现,小丫和刘玄靖忧思了一辈子,二丫这里却是儿女膝下,已安度晚年。
这里面的事,要怎么说呢?
没的说。
说起儿女,二丫头忙教一旁好奇看着常昆和大丫头的柳周九上来拜过,称呼大姨、大姨夫。
道:“先前不识得大姨和大姨夫,无礼冲撞,请大姨夫和大姨原谅。”
常昆哈哈一笑,把他搀起来,对二丫道:“你家这小子,是个机灵鬼。果断、聪明,挺好。”
二丫开心的笑起来:“我就知道姐夫会喜欢他。这孩子有一股子姐夫的果决劲儿,跟他爹的优柔全然不同。”
常昆笑道:“是挺喜欢。”
这里说话,二丫头的女儿玉娘夫妇也急匆匆赶来了。
二丫早叫人去请。
玉娘成亲已经好几年,孩子都有两个了。一男一女,粉嘟嘟挺可爱。
大丫头最是喜欢,抱着孩子拉着玉娘说个不停,那高兴劲儿,几十年未见。
又把自己的镯子、指环摘下来,硬要给两个孩子戴上。
玉娘忙道不敢,二丫则笑道:“你大姨给的可都是好东西,还不快接着!”
那可都是常昆给大丫头炼制的宝物!
大丫头给俩孩子戴上,笑呵呵对玉娘道:“你大姨夫给我制了不少,家里还有呢。拿着,保着孩子平安。”
常昆这里,则正与玉娘丈夫和柳周九说话。
玉娘夫家也是这柳州的世族。她丈夫看起来文质彬彬,说起来话也有条有理,眉宇间有一股光明,绝非心思阴诡的坏人。
常昆是满意的。
不得不说二丫挑女婿,是有本事的。当然,也跟常昆的教导有关系。二丫和小丫几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常昆,就是捕快欺负她们和王婆婆的时候,那时候便树立了常昆的英雄形象。
后来也算是一手带大。耳濡目染,自然沾染了一些常昆的性子。对什么人满意,什么人不满意,说实话,在这方面,二丫和小丫眼光都不错。
不论她们自己选的丈夫,柳宗元、刘玄靖,虽然各自有各自的缺点,但都绝非坏人,都是堂皇正大的。
这选女婿也一样。
不说要找个像常昆这样霸气侧漏、刚阳烈性的,总也不能找阴沉诡谲的。
看到二丫这一家,常昆心里有一股子满足之感。一个一个,都不错。玉娘的性子跟二丫年轻时一模一样。说话做事,诚恳直接,就是不知是不是跟二丫那样死心眼。
柳周九这小子,则的确合常昆的胃口,比韩湐都合。比起韩湐,柳周九不失果断烈性,但又更机灵,不冲动。
一二三章 翻老话
只可惜,无论柳周九,还是玉娘夫妇或者他们一对儿女,都没有根性。
因此在二丫提起修行的事的时候,常昆只能遗憾摇头。
若柳周九有修行的根性,常昆说不得收了这第一个徒弟了——连韩湐都不算是他的徒弟,只能算学生。
二丫头很失望,道:“周九修行姐夫传我的法门如此顺利,怎么就不能呢?”
常昆道:“修行凡俗之法顺利,不代表有根性。你也知道你大姐,我想过很多法子,她皆不能修行。虽然她的情况跟有根性与否没什么关系,但没有根性的人无论怎么修行,就跟她一样,是没法子的事。”
摇摇头,常昆道:“你对这小子的未来,有什么计略?”
道:“是做官,还是...”
二丫头道:“他爹在世时,意图让他步入仕途。可他性子野,他爹殊无办法。所以我才传了他法门。没想到修炼进度快的很。我还以为他能跟姐夫步入仙途。”
叹气:“若姐夫和大姐这回不来,我都打算送他去白水谷了。可没想到...”
又道:“既修行不成,那便要承继家业。柳家是世代的书香门第,要维持家业,必然要做官。”
柳周九一旁听着,颇不服气,道:“大姨夫,总得要我试试。行不行,口说无凭。”
常昆失笑:“我这双眼睛,可不会出差错。不过你小子说的也对,行不行,口说无凭。左右我与你大姨这里要留一段时间,你便跟我学,看你能不能学到。”
又对玉娘的丈夫刘博道:“你家两个也一并试试罢。”
刘博现在还没怎么明白呢,道:“岳母大人说‘仙途’二字,恕小婿未能明了。”
常昆和大丫头笑而不语,二丫头笑道:“这事,在你岳丈在世时,我一直是瞒着的。”
顿了顿,神色悠悠,道:“说起来我与子厚,也算是孽缘了。当初子厚在朝为官,行变法革新之事,却被坏去,我当时不认得他,参与了那回事。坏了子厚胸中抱负,我一直不敢跟他说。”
“我怕他知道,是我下手将李天子逼死,让革新变法之事一朝崩塌。”
“当初我年轻,也不知事。本以为没什么。后来在酒肆遇到他,一眼瞅准了,从此非他不嫁。我便只能瞒着他,不敢说。连我娘家怎样我也瞒着,一直不说。”
“直到他去了之后,我才隐约跟玉娘和周九提过几句。”
“我知道我这里对不住他,可我就是爱他,放不下他,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能骗着他。他走了,我才敢说呀。”
儿女听着,竟知有此事,诧异之余,则皆为二丫头对柳宗元用情之深,感到叹息。
常昆道:“你就是个死心眼。当初回到永州,也不回白水谷,可把你大姐气坏了。”
大丫头笑道:“是把我气坏了。我说我一手带大的妹子,竟跟别人跑了,不认我,你说我气不气?”
二丫头羞涩一笑:“那不是没法子的事么?我要让他知道了,他多半能与辛正怜惜起来,他聪明着呢。姐夫当初在高县做了那么多事,朝廷里是有记载的。他也知道。他当初还跟我说,那个叫常昆的,不是好东西呢,若非如此,早教辛正死于魏博,也不会有什么辛公平上仙了。”
常昆嘿嘿笑起来:“倒我不是好东西了!柳宗元这小子,若还活着,我非得打他嘴巴子不可!骗了我妹子,还说我不是好东西!”
又道:“便没有辛公平,也有李公平、王公平。时局如此,那顺宗必死无疑。你掺和那事,的确只是偶然,说不上罪过多大。只可怜你大姐,每次去见你,都要偷偷摸摸,真个是不孝女!”
二丫头惭愧道:“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大姐。”
两姐妹手抓着手,紧紧的。
“柳子厚便是太理想化。”常昆道:“他诗词文赋自然是首屈一指,遍数历史,也是第一流的人物。可这做官治政,他却差的远了。人还优柔抑郁,没有大心胸气魄,不是做大事的人。”
他这里点评,柳宗元儿女、女婿不敢发一言。
二丫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他都走了,姐夫就别说他了。我这些年,与子厚相得,过的挺好。”
常昆摆摆手:“说几句而已。你过得好,我跟你大姐,便也满意。说来当初,若不是因为你,我见着他,非得揍他一顿。却还想方设法,给那永州的官儿们私设了阎罗殿,唬了一唬,教他行事顺利。我对你们还不好?”
二丫头闻言,立时诧异:“我说当初永州那些官儿怎么一下子变得不同,原来是姐夫的手段。”
常昆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二丫头说到这里,才跟儿女、女婿道:“你们姨丈不是凡人,是神仙中人。正儿八经的神仙。上天钦封的昆吾神将。我呀,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便是和你们大姨、小姨遇到了你们姨丈。不然哪有好日子过?”
她叹息着,儿女们则如雷轰,找不着北。
二丫接着道:“当初经历了好多事,又是发大水,啊,又是兵灾。得亏有姐夫,才能平平安安。我记得那时候,大姐都拎着刀子穿上甲胄上阵呢。”
大丫头笑起来:“那不是没法子的事么。那会儿这个死鬼跑泰山神府去了,给范七哥、谢八哥讨要生人承神位的法子,他一去,不回。正逢着魏博节度使的兵马打来,又有佛门的秃贼从中作妖,险些令高县生灵涂炭。”
“我那时与他成亲已年余,学了不少东西。提得动刀子,好一阵厮杀呀,现在回想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两姐妹这里说着,实在教儿女们大开眼界。
忍不住看常昆,这神仙当面,还是姨丈,可真个玄奇的紧。
常昆道:“我这神仙算什么神仙,挂名的,不值一提。那次去泰山神府,见了那府君,是我熟人,就是曾到白水谷跟我切磋,托我点化韩湘的回道人。他又叫吕岩,吕洞宾,想必多有耳闻罢?”
说吕洞宾,柳周九几个都反过来。
是有耳闻。这位神仙,那可是动不动显圣,搞事,传闻非常多。
一二四章 见故人
“办事倒没花几个时间。只是回来路上,有一段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好像去了个地方,逗留了一段,由是耽搁了。本说三天内归返,没想到一去八天。”
说起这个,常昆至今还很迷惑。
他都要成仙了,本质修为将奔七阶而去,眼看突破在即,可那段朦朦胧胧的记忆,还是那模样,抓不着。
“我风风火火赶回来,什么都晚了。得亏你大姐没事,否则我不得发狂?”
大丫头轻笑。
道:“他那会儿把满城的魏博乱兵一拳打死,其实已经不必了。刘昌裔已击溃魏博兵,正在清剿。”
“我哪能放过他们?”常昆道:“你是我妻,我在那云头,看你被追杀,你说我打不打死他们?”
二丫道:“姐夫最在乎的就是大姐。”
大丫头笑的甜美,道:“就是误了范七哥跟谢八哥,本该以生人承神位的。”
二丫头道:“范七哥和谢八哥的事,我不大清楚。那时候大姐和姐夫也没跟我们提过。后来在白水谷,范七哥谢八哥来找姐夫喝酒,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见儿女们个个好奇,二丫头道:“说起范七哥谢八哥,这两位可是英雄人物啊。他们两位自小也是吃尽苦头,沦落到乞讨当中,却不自怨自艾,反倒行侠仗义,救了好多人。当初东云寺那些兄弟姐妹,可都是七哥八哥养大的呀!”
常昆道:“七哥八哥的确英雄人物,这人品,没得说。所以才有那机缘,得神位。”
就看着柳周九几个人笑道:“你们必是知道这两位的,能令小儿止啼。”
柳周九早就好奇的不行,问:“姨父,这两位到底是什么人物啊?”
常昆笑道:“黑白无常知道吧?”
哦,知道了!
这两位,谁人不知啊?那是催命的鬼啊!
常昆笑道:“七哥八哥英雄人物,上天注定要作那赏善罚恶的阴神。本当一个被淹死,一个吊死,而下地府归位。却给我先搅和了。我得知此事,便去那泰山神府,想给他们求个以生人之身承阴神之位的法子,没想到耽搁了,又回了原路啊。”
大丫头叹道:“大抵便是造化罢。那金乔觉和尚拿了药汤,喝了之后,守桥的将士皆昏睡不醒。七哥强撑着在桥上与敌人作战,桥塌了,他跌落水中。八哥去刘昌裔送信,却被迷在一片树林中,自知送信不成,心中愧疚,就在那林中上吊而死。”
“人皆畏黑白无常,说是催命鬼。可谁又知道,范七哥谢八哥,那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啊!”
二丫眼睛有些湿润:“我至今还记得,七哥八哥带我去东云寺玩,他们人太好了!”
常昆笑道:“你随柳子厚一去几十年,也许久未见这两位了。要不要请他们来喝一杯酒?”
二丫头忙道好:“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常昆看了看天色,道:“稍后入夜,我请他们来。”
常昆这里对柳周九几个人说道:“说来什么神仙事,我大抵也是个凡人之心的真修而已。只是烦了人间的鸡毛蒜皮,十分不爽利。高县之后,我便带着你们娘亲、大姨、小姨一帮子数百人,南下去了永州。”
“在那永州的云雾山,寻了个白水谷,一住就是几十年。到现在才算正式出来一回。你们娘亲,我这二姨妹,童年到青年,十年皆在白水谷里。跟你们小姨一样,都是皮猴子,整天上蹿下跳,烦得很。”
二丫抿嘴笑道:“姐夫和大姐要给我和小丫找婆家呢。说找不到婆家就别回去。”
“所以你就不回?”大丫头埋怨道:“你也是个没良心的!”
二丫头道:“那不是事出有因么。大姐最疼我了,不会怪我的嘛。”
大丫头拧她。
这些事,在儿女们耳中,仿佛天书,十分神奇。
这才知道,之前二丫头说什么仙途,什么跟常昆修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没那个根性。
柳周九年少气盛,道:“姨父,别看你是神仙,可也未必说的准。我定要修成些火候,教你看看。”
常昆大笑:“有这心气儿是好的。”
晚上入夜,一大家子围坐着,等常昆请范七哥谢八哥来喝酒。
早拿两个当初给常昆的令牌,法力一激,倏忽之间,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便从虚无中走了出来。
不是黑白无常又是哪个?
常昆大笑一声,抱拳:“七哥八哥,快来喝酒!”
范七哥、谢八哥齐笑一声,摇身一晃,变回原本模样。
范七哥一看,笑道:“嚯,挺整齐的。大丫头二丫头可都在呢!”
谢八哥道:“就是少了小丫。”
二丫早站起来,激动道:“七哥,八哥!”
范无救笑道:“可是好些年没见了,二丫头,你也老了。”
二丫道:“是老了。七哥八哥还是原本样子呢。”
谢必安道:“我们可是死了的。”
“别闲扯淡,先坐下,喝一碗再说!”常昆把两个一扯,扯入座中,咕嘟嘟倒了酒,哐哐两下,一口闷。
喝完见面酒,这才闲聊起来。
二丫头介绍人:“这是我女儿柳玉娘,这是女婿刘博,这是我儿柳周九,这两个小的是我外孙,玉娘夫妇的儿女。”
范无救和谢必安十分高兴。
范无救道:“好好好,二丫也是儿孙满堂了,咱高兴啊!”
捏了捏身边好奇望着自己的小男孩,他眼睛都笑眯了:“真是个粉嘟嘟,可爱的紧。”
谢必安拿筷子夹了鸡腿,放小女孩碗里:“这丫头,跟二丫你小时候有七八成像!”
刘博和柳玉娘则有些拘谨——实在没想过,与黑白无常一桌上吃饭饮酒。这太玄奇,令人不敢置信。
柳周九则是初生牛犊,好奇问道:“两位伯伯,你们真是黑白无常?”
范无救笑道:“可不是。我是黑无常,老八是白无常。你小子看着顺眼,难怪是二丫的儿。这性子也不错,常兄弟挺喜欢你的吧?”
常昆道:“是挺喜欢。可惜这小子没有根性,否则我得让他当我徒弟。”
根性这回事,范无救谢必安也知道。
闻言谢必安道:“那不打紧。你们修行的,要根性,咱们做神灵的却不要。这小子我看以后一定有出息,等下了地府,我让他在无常司做事。”
范无救一听,拍手叫好:“是个好主意。”
一二五章 登天而去
二丫头一听,立时嗔怪道:“七哥八哥也真是的。说什么胡话,周九才多大!”
范七哥谢八哥一听,怔了下,齐声大笑:“对头,对头。二丫说的对,我跟老八这里说错了话,罚酒三碗!”
谢必安道:“小伙子必定要人间立名,以后日子长着呢。”
范七哥咕嘟嘟三碗酒下肚,道:“咱们这里,都是舍命的交情。我和老八平素事多,也没来看过二丫,实在说不过去。好在咱和老八在地府有些名头,日后逢着事儿了,报我和老八名姓,好歹寻个方便。”
谢必安也把酒喝了,两个都站起来。
范无救道:“常兄弟,大丫头,我这里陪不得多久。眼下事儿多,耽搁不得。我须得和老八回去了,你得担待着。”
常昆起来,又给倒了酒:“是我的不对。我知道你们忙,却还把你们喊来。来,再来一碗,喝了再走。有时间多来寻我,咱们弟兄,不说那些。”
哈哈一笑,喝了酒,显了阴神真身,范无救、谢必安与二丫道别:“二丫头,今天着实不能陪着太久。我若说下回再来寻你,未免你又害怕。我哥儿俩,在凡人眼中不是好路数,我俩到处,必有魂归地府者。我也不说下回来寻你,你只记着有咱们哥儿俩疼着你,就好。”
二丫眼睛发红:“七哥,八哥,你们慢走啊!”
两个点点头,转身步入虚无不见。
等两个走了,二丫头忽然想起来,道:“我忘了问子厚了!”
常昆笑道:“柳子厚怕是早转世去了。你问也是没用,他怕是早转世去了。不如不问,免得牵肠挂肚。”
二丫失落道:“我就是念着他。”
在柳州,常昆与大丫头一住就是半个月。
大丫头借着二丫的光,也算是享受了儿女承欢膝下的乐趣。常昆与她没有后代,是没法子的事,小丫没有后代也是没法子的事。
总算二丫这里,了却了这个遗憾。
然仿佛正因如此,没了许多遗憾,大丫头心放下来,几天下来虚弱了许多。
二丫以为大丫头奔波生病了,但常昆知道,大丫头这是要走了。
“我们回白水谷吧。”
大丫头说了这话。
常昆笑道:“好。”
一声道别,在二丫头泪流满面之中,腾云而去。
云端上,大丫头依偎在常昆的怀里,低声道:“我这是要走了。”
常昆嗯了一声。
大丫头道:“我挺满足的。这一辈子。当初能遇到你,我是怎样的幸运呢。”
常昆笑道:“你我是注定的。你是来寻我的。”
“你一直这么说,可我不知道。”大丫头道:“我到底是谁呢?若是你说的那样,咱们还长着呢。”
“那是当然。暂别而已。早晚我来寻你,你还是我婆娘。”
大丫头抿嘴一笑:“是吗?”
“当然是。”常昆举目,道:“白水谷到了,咱们回家。”
“嗯。”
拨开虚空,常昆搂着大丫头,按落云头。
鱼蕙兰好像知道常昆和大丫头此时回来,早等着了。
“是时候了罢。”她道。
常昆点点头:“是时候了。”
搬来椅子,把大丫头放在椅子上躺着。
她此时已变得越来越虚弱,就像一盏烧尽了油的灯,明灭不定,生机渐去。
常昆一直抓着她的手,蹲在她身边。
“我想起婆婆,那时候我很小,跟着婆婆乞讨到高县,安了家。后来婆婆收养了二丫和小丫。”
“后来我渐渐长大,婆婆在乡下种地,我去了李家帮厨。我还记得胖姐,她也是好人。本来李家的厨余是不准拿出去的,她帮我打掩护,我才能把厨余送去东云寺。”
“那些小乞儿真的很可怜呢。看到他们,就像看到我小的时候那样。我于心不忍,我想着,他们都要好好的才好。”
“二丫头和小丫头最是调皮,经常惹的婆婆生气。我就拿柳条打她们手心。”
“欸,好像就在眼前一样,明明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了。”
“我还记得搬进大宅的时候,我心里好高兴。你一定没看出来。小时候穷怕了,望着那些大宅,多羡慕啊。那可是李家曾经的大宅子呢,县里最大的宅子。”
“你说,我把家里打理的好不好?婆婆说做妻子的,不能妒,要擅持家,我觉得我做的挺好的。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好,你得说出来,不然我会怪你的。”
常昆只是笑着,道:“哪里都好。我一个甩手掌柜,家里的事不都你操持着么。这么些年,又没出过错,哪里能不好?顶好顶好。”
大丫头露出笑容:“是吗?那就好。我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天塌下来都扛得住,我感到好安全呢。”
“天塌下来我当然要扛住,因为天下有你呀。”
常昆心里十分不好受:“你说,我常昆堂堂一个真修,如今寿元无尽,你这回来却只陪我几十年,太短了,我不满意。”
“不是还有以后嘛。”大丫头笑起来,脸上的酒窝显出来:“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常昆点头。
“我该走了。”
忽然,大丫头面上气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好。她挣开常昆的手,从椅子上起来,身上渐渐一些紫炁青光点点纷飞,神色里,忽然有了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
她看着鱼蕙兰:“海若,我们一起走吧。他接下来有很多事要做,要去寻隐娘和三娘,要去跟人打架,忙不过来呢。”
鱼蕙兰笑道:“大姐,我听你的。”
大丫头转过来,柔柔的看着常昆,身上的紫色光芒渐渐泛青,将她的脸映衬的若隐若现。
“我跟母亲说,一定要下凡一世。上回时间太短,我不满足啊。”她笑着:“母亲许了我一世凡俗,这次回去,便不会再许了。夫君,你记着要早些来找我,好不好?”
常昆笑了起来:“小一,我记着呢。”
“嗯。”
小一展颜一笑,姿容飘渺,整个人化作一股通天彻底的紫青神光,卷起鱼蕙兰,猛地一闪,彻底消失在常昆眼前。
常昆伸了伸手,什么也没抓住。
他怔怔的蹲着,好久,一声长叹:“我定会来找你的,小一我妻!”
一二六章 出谷
姓名:常昆
混元:七阶下品真仙四转金丹大道
功法:先天白虎昆吾至妙无上玄元灭法造化经40级
战技:昆吾战法48级
杂艺:略
经验储存:200万
挂机位:8/8
大丫头离世升天之后,常昆喝了一天的闷酒,掉头将白水谷中剩下的居民都唤来,告知曰愿意的离开的可即离开。
这白水谷,对常昆而言,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了。
二丫小丫各有着落,三娘和隐娘亦皆不在,大丫头带蕙兰升天而走,徒留下常昆一人,这地方还有什么好挂欠的?
大开仙府门户,任凭居民出离。
又三月,常昆登仙,成就七阶修为。
而此时,谷中只剩下不到五户人家。
常昆站在湖边,手中拄着丈八大槊,魁梧高大的身躯好像一座石山,静默岿然。
良久,他提起大槊抖了抖,槊刃嗡嗡切开道道虚空裂缝。
只把左手伸出,没入虚无之中,摘下一颗毫光灿灿的玄冥珠,往脑后一抛,真性灵光化作一头白虎叼住宝珠,随即隐没不见。
恍惚咔咔咔连声脆响,白水谷幻现幻灭,大地消失、湖泊缩水,连天空都变了颜色。仙云散去,阳光照耀,三千亩白水谷复归五十年原样,再看常昆,已飘渺无踪矣。
常昆离开之后,余下白水谷仅余的几户人家于此立一‘白水仙府志’碑,刻千余字,记述曾经这里仙府盛景。
高天云端,常昆盘坐着横槊膝上。
“先去龙泉瞧瞧。”常昆心中暗暗斟酌:“三娘一去经年,虽常有通信,却也颇为思念。正好去看看她,教她在龙泉多住一段时间,等我完了手中的事,再带她一道登天。”
还是那霍山之中,常昆按落云头,化作一道白芒没入深潭。
深潭深邃,一如既往。可到了潭底,入目处仅是青石、淤泥,全不见当初一丝玄妙,那斑斓门户,杳然无踪!
常昆目光如电,扫视一周,神念返照虚空,却什么也没有。
眉头一皱,常昆一拳击在记忆中门户所在之处,噗的一个空洞,显出虚空深邃,哪里有什么龙潭府邸?
常昆心下生疑。
此时不比当初。当初常昆才四阶修为,而今已是七阶,跨过了仙凡之隔,早不可同日而语。
便是龙潭府邸深藏虚空,这一拳分明打穿了虚空,却连一丝蛛丝马迹也没瞧见,仿佛当初那宅邸根本不在这里。
常昆心下一转,摸出腰间同心结,念头一动,递过去一个信息。
片刻后接到三娘回音。
“你现在哪儿?”
“龙泉啊,祖母府中。”
“我在龙泉,你打开门户。”
“你来了?!我马上出来!”
片刻后,三娘回音:“没有啊?我出来了,你没在外面!”
常昆接到信息,一怔,忽然道:“以心印心,同心相结,是否能超越时空?”
那边三娘反应过来:“不在一个时空?”
常昆叹了口气,又舒了口气:“大抵如此。我记得当初老夫人说过,这府邸被上天禁锢,直至于光阴尽头,怕是个可以在光阴中游走的。而今已不在我所处之凡世了。”
三娘惊道:“那该如何是好?我要来找你!”
常昆道:“不必。我这里正好有事要做。等我完了事,我自来寻你。”
三娘道:“这样么...那你一定要快点...啊,祖母...”
随即,老夫人声音传来:“以心印心,同心相结,的确可以超越宇空宙光,但需要足够的修为。这丫头的修为不足以超越宇空宙光与你联系,是老身予以维持。常君,今日过后,老身要陷入沉眠,便也维持不住,盼你早日来寻三娘。”
即茫茫无音。
常昆忙发去信息,却泥牛入海,仿佛一片虚无。
他怔滞半晌,反掌收起同心结,纵深破开龙潭,化作一道光,消失在天空中。
常昆实在没有想到,三娘早已身在另一个时空去了。这些年通过同心结联络,原来都是老夫人维持的。
常昆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炼制的同心结有超越时空联络的本事。那不现实。他炼宝的手段还达不到那种级别。
不过这样也好,常昆要与人大打出手,三娘不在这片时空,也少了一份束手束脚。正好放开手脚干一场。
现在止隐娘一个牵挂了。
前次带大丫头去长安见小丫时,隐娘不在长安。当初她说要出去走走,常昆教她去了长安探听一些消息,可这婆娘顾着自己逍遥,满天下乱窜,只在长安呆了几天,说是不舒服太压抑,又向西边去了。
这会儿说是在玉门关外的大漠中游历。
游历便游历吧,常昆也不勉强她。
正好这里先把事儿做了,再去寻她就是。
长安。
时隔数月,常昆再次来到这里。
刘玄靖和小丫家中,常昆抱槊盘坐。
小丫看着他,欲言又止。常昆知道她想问什么,便也说出来:“你大姐已升天去了。”
小丫黯然,泪如雨下。
常昆摆了摆手:“她并非凡人,你不必为此悲伤。返本归元而已,你该高兴才是。”
小丫抽泣着,嗯了一声。
常昆便对旁边的刘玄靖道:“我来了长安,这灭佛的事,便可提上日程。玄靖去把赵归真他们叫来,定下章程,我便发难。”
刘玄靖点点头:“我这就去。”
常昆颔首,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刘玄靖带着赵归真、李瀍,还有另外一人,皆至。
介绍说那人是李德裕。
常昆看这李德裕,其炁非同寻常,不是个等闲人物。说是扬州大都督、淮南节度使,位高权重。
是支持李瀍的重要人物。
见了面,见了礼,常昆开门见山。
“非凡的,我来解决。凡俗的,你们来。”常昆道:“具体如何计较,你们说,我听。”
又道:“另外,刘玄靖须得立马带小丫离开这是非之处。这里用不到你。”
刘玄靖一听,即道:“常大哥,我为之努力数十年,此时不能走。”
道:“但我会先把少瑜送走。”
常昆盯着他:“我亦无法万全,你确定?”
“确定。”刘玄靖非常坚定。
常昆缓缓颔首:“好。”
一二七章 灭佛者
既然刘玄靖有此坚持,常昆便也不勉强他。
左右也是个真修,非是手无缚鸡之力。且既为男人,做事便做事,不退缩有坚持,这应当是好的品质,成全才是道理。
颖王李瀍先把计划的框架一一道来。
“三日后入夜,宫中大宴,我与文饶公兵分两路,我自引兵入宫斩尽阉宦、看禁群臣;文饶公夺四门、收兵权...”
计略早已周全。
三天后的夜里,正逢宫中大宴。说是天子为丞相李宗闵庆生,以谢他柱国之力云云。实则李天子早被软禁,大权把持在阉人宦官与李宗闵一党手中,宴会不过是权臣跋扈,踩着李天子宣示权威而已!
这是侮辱,但对李瀍来说,却也是个良好的机会。正好趁着大宴,群臣汇聚,不备之时发难。又可将之一网打尽。
他把大略说罢,换李德裕叙说详细计划。
从何时发兵,何时入宫,如何夺取四门,如何弹压混乱,事无巨细,皆如掌上观纹。
其条例清晰,分辨明了,最细节之处都考虑的分毫不差,对人心、时局的把握,令人叹为观止——这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
常昆听罢,点头道:“计略周全,大事必成。然还有三日,须得不能走漏风声。否则一旦有防备,你们的事便不好办。”
李瀍道:“仙长所言极是。此事止在座诸位知晓,不曾对外人泄露分毫,必不致有疏漏。”
又道:“小王所忧者,非朝中群臣。群臣蝇营狗苟,皆酒囊饭袋,不足为虑。所虑者,乃佛门等教派的首脑仙人。此间皆要靠仙长能为,否则事不可期。”
李瀍非常清楚这里面至关重要之处。
朝中阉宦、李宗闵等权臣,皆与佛门等教派关联紧密。其所行所为,常有违背汉家故风之举,甚至流露出****的想法。
便是引教派入朝,改风易俗,来一手真正的君权神授。
诸夏自古以来,虽有君权天授的说法,但天是天,神是神。天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是天空是大地是山川河流,是自然法则,是道。而各教派的神,则是区别于天的更具体的东西。
具体的东西延伸出势力,一旦改为君权神授,皇帝便不再是天子,而是神子!是真要给人当儿子了!
那神灵的信徒,便可顺势指手画脚,掌控天下权柄。
这对皇权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同时,也是天下读书人的死敌!
所以李德裕这一批人,早就在计划掀翻桌子,重造乾坤了。
但要掀桌子重新洗牌,首当其冲的,是各个教派的真修。这些人身具神通,凡人不可力敌,便是千军万马,也拿不住他们。
所以必须要求常昆能干饭这些人,否则事不可期。
李瀍道:“赵真人将各教派的情况摸清七八分。时间一到,便请赵真人带仙长直扑敌巢,剿灭邪魔妖道!”
此言一出,常昆不免对李瀍更刮目相看了。
李瀍明明知道邪魔外道厉害,却还把身边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赵归真派出来,难道不怕被人斩首?
他要是一死,这事便是群龙无首。
于是李德裕和赵归真齐齐反对。
李德裕道:“颖王不可!赵真人须得随时留在颖王身边,保护颖王安危。”
赵归真也道:“就怕邪魔外道狗急跳墙。颖王身边若无人看护,出了意外,当如何是好?”
常昆摆手道:“都不必说了。赵归真就留在颖王身边。区区邪魔外道,何足道哉?至于其巢穴藏身之处,我一念早知,不需人带路。”
李瀍闻言,沉吟片刻:“仙长有几分把握?”
常昆道:“十分。”
他这才点头:“好,一切便拜托仙长了。”
至于刘玄靖怎么安排,都没说。
等一干人走后,常昆对刘玄靖道:“你把小丫唤来,我送她去柳州她二姐家。”
刘玄靖也不犹豫,转身把小丫带来。
常昆道:“这里即将兵荒马乱,我送你去你二姐家。等事毕,玄靖再来寻你。”
不由分说,抓起小丫纵身消失于无形。倏忽已抵柳州二丫家,叮嘱一句,将小丫放下,又从玄冥珠中把祁六子、刘敢等从神、神兵唤出来,吩咐保护此地安危,转身又回了长安去。
只不到盏茶的功夫,常昆便一去一回。中间还作了安排、吩咐。
而今他已跨越仙凡,成就七阶真仙。虽只能运用四阶手段,但同是运用四阶手段,七阶底子与六阶五阶又大不相同。
在不使用超出限制的力量的前提下,七阶真仙的道行,微妙之处,比六阶五阶强的不可以道理计。
七阶之前,常昆不便行走虚空,害怕控制不住,影响到这片天地的稳定,从而遭致天地反噬。但七阶之后,则能控制完美,行走虚空无不如意,不会有丝毫影响。
刘玄靖一杯茶没喝完,常昆又回来了。
道:“我已将小丫送去柳州,留下从神、神兵护卫,必无碍。你为我准备一间静室,三日后入夜前,你来唤我。”
正此时,李德裕去而复返。
道:“我要与仙长单独谈一谈。”
刘玄靖看常昆。
常昆摆了摆手:“你先出去。”
留下常昆与李德裕两人相对而坐。
李德裕须发斑白,年纪已然不轻。他闲适的坐在常昆对面,拿起茶壶,给常昆和自己各自添满。
一边道:“我对常君亦早有耳闻。当初河北诸节度使接连叛乱,朝廷与之相持不下,正是高县之变,令事情有了转机。刘昌裔的文书中,有所提及,我曾阅览过。”
说着又道:“我虽知以常君非凡之人,不会为朝廷所用,却也曾感叹惋惜。没想到今日却能共事,料来也是缘分。”
常昆道:“我不喜权势浮华。”
“看得出来。”李德裕笑道:“常君独善其身,说来也是一件好事。若真教常君入了朝堂,我恐怕又要忌惮了——正如我忌惮诸教派所行所为一般。”
常昆笑道:“你是个明白人。凡人的事归凡人。若几个异类入朝掌权,便则做了多少好事,也难免遭到忌惮。因为已经不是同类。而今这些教派,好事没一桩,坏事一大堆,自然更遭排斥。”
一二八章 原来只是工具人
李德裕深以为然:“诸教携胡风以侵中原,更欲染指皇权,数十年以降,恶行昭昭,天理难容。经我详细统计,单朝廷可控制的各道,诸派寺庙、兰若计五万间上,教徒数十万,信徒百千万。兼并土地不计其数,破家灭门不计其数。”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军中将校、地方官吏甚至中枢大员,多为之张目。九姓胡商为之爪牙。已致天下民不聊生。”
“我深知其中缘故。诸教派之恶是其一,朝政崩溃是其二。”
“自安史之后,朝廷不得振作,朝局日益恶化,控制不住局面,朝廷委曲求全,放纵肆意;百姓求不得生计,于是寄托于那邪神妖魔,使方有此祸。”
“而今拨乱反正,先据朝局梳理朝政,由上至下,行以大义,灭佛安民,休养生息,致而威服四方,再造盛世。”
“此一切,皆要寄托于仙长之威。”说到这里,李德裕叹道:“我为儒门弟子,本当不语怪力乱神。然世事如此,无法可想。”
若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做到这一切,他绝不会赞同与常昆、赵归真、刘玄靖这样的人合作。因为不是同类。
可没办法。
诸教派之中有神通广大的真修,一个个横行无忌,无法可制。只能以同样的力量去制衡。
常昆并不为以之为忤。在常昆看来,这是人之常情,且坦率直言,反倒不会令人不虞。
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你要与我单独谈谈,想必不止要说这些吧?”
李德裕笑着点了点头:“自不止这些。”
他沉吟了一下,道:“我常思索教派的本质。从我诸夏本土之道家,到外来的佛门、摩尼教等胡教,乃至于我儒门,分析各自秉持的思想、意图达到的目的,结合历史变迁,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教派是无法灭绝的。”
“教派的诞生,因人之所需。而人有阴私、暗心,诸多欲望。那邪门歪道便扎根于此。人心不灭,教派不灭。”
“正如前车之鉴,先有太武帝,后有北周武帝,两次灭佛,也算是下了狠手,但到现在才几百年时间,复又再起。虽与朝政失衡有关,却也是顺应了人心。”
“颖王有大志,灭佛必为之。但我想来,此间一回过后,也许数百年,又会复归这局面。”
他神色悠悠:“儒门治世,以万世大同为极。我虽区区过客,却也忧思千百年后。那子孙后代,又当如何面对呢?”
他盯着常昆:“我曾与归真子详谈过一回,向他了解过常君。我知道常君是天地间的正神,昆吾神将。那么站在常君的角度,可有彻底解决这一隐患的办法?”
常昆闻言哈哈一笑:“你果然是个有能为的。等闲的人,哪能想这么远?正如你所言,那教派发自人心,人心不灭,教派不灭。可也并非没有制衡的法子。”
道:“正如天子帝王之术,讲究一个平衡。佛门势大,便扶持道门,道门势大,便扶持佛门。此为其一也。”
“诸夏敬奉祖宗,此为其二也。祖宗,敬奉之当在神魔之上。”
“其三打压驯服之。使之务必在政权之下,而不得在政权之上。从道德、律法等方方面面,做诸般限制。使一视同仁,不可予以特权。”
“神州这片土地,拥有不可估量的包容性。多灭几次,多打压些,早晚教他驯服,听从摆布。”
“这样一来...”李德裕道:“却也将之根植于这片大地了。”
常昆闻言颔首:“自然如此...”
忽然,他神色一怔,不禁道:“你说,那极乐世界的佛陀,是不是就打的这个主意?把他思想放出来,任凭它野蛮生长、任凭你肆意打压,到头来目的却达到了——根植于此!”
李德裕也怔了一下:“常君是说,佛门如此肆意生长,是神佛默许的?”
常昆一拳擂在掌心:“必是如此了!”
佛陀把思想放出来,先苟一阵子,藏着发展。便是从汉明帝到魏晋这段,是萌芽期。随后默许之肆意生长,千百万信徒、百十万庙宇,不论好坏,它终归遍布民间。
一次次打压,是一次次修正。它遍布民间的火种,最终又会燃烧起来。
灭佛是打压,也是修正。而这个过程,佛门肆意到被灭佛,其实是它一次次向诸夏百姓普及它思想的过程。
不论这个过程有多坏,但却教人记住了。
有人记住它,它就能再次生根发芽。
佛陀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而人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得到。得到的,只是在一次次佛门野蛮生长中的疯狂内耗!
两人都怔怔出神。
良久,李德裕苦笑一声:“神佛的这盘棋下的可真够长的!”
常昆面无表情:“论算计,你我算什么?”
李德裕叹息道:“我听说常君与佛门有仇,而今看来,却也被佛门当作了修理枝叶的修正工。”
常昆点点头:“是把我作了个工具人。”
他神色很淡,心里的火却酝酿起来。
只道是仇深,却在事实上成为人家的工具,常昆甘拜下风。不过那是现在。早晚干饭几个佛陀菩萨,教他痛得吐血,看还当他常昆是不是工具人!
至于灭佛?
灭佛?
常昆心中之前的那股子狠劲儿,现在已经蔫了。
便是把这天下百十万和尚都杀光,又能怎样?经历近千年,佛门已经在这片大地生根发芽。
而且他根本不能把他们都杀了。
一下子杀这么多人,上头一定会派人下来擒他上天问罪!
太过分了!
最关键的是,杀了没用啊。转头又死灰复燃,有什么用呢?如果能保证,杀了这全天下的和尚,佛门便烟消云散,常昆绝对毫不犹豫的做。
但很显然,不行。
不说杀了之后其自动死灰复燃。等常昆被擒去问罪之后,人家随便降下几个神迹、佛光,哦豁,又来。
要灭佛,灭的不是人间的佛。有本事把佛陀干死,把些个菩萨、罗汉全部打死,那佛门才会烟消云散。
其他的手段,对佛门没有丝毫威胁。
一二九章 李德裕的想法
常昆意兴阑珊。
要杀人的那股子劲儿,折了。
任谁自以为如何如何,却到头来在帮敌手操刀做事,神经再大条也高兴不起来。
李德裕见他神情,不禁道:“草木一秋,人止一世。虽闻有幽冥轮回,有那下一世,却也我非我了。既止一世,更当奋起。人活着做活着的事,能虑及以后,虑一虑也可,虑不到也不打紧。我相信后来人有比我李德裕厉害、聪明无数倍的贤达,定能寻出解决之法。”
常昆听他一说,不禁失笑。
也是。
他堂堂真修,七阶的真仙,怎能被李德裕给比下去?
笑道:“言之有理。”
便转言:“此间事,有我常昆,你不必为那邪魔外道而忧心。皆土鸡瓦狗,不堪一击。便他下来个佛陀菩萨,我也要打他回去。”
就道:“听你之前所言,似乎有些想法,何不说来我听听?”
提及此,李德裕笑了笑,道:“倒是被常君之言震住了,险些忘了。”
于是道:“我询过赵归真,他与我说了不少神魔事。让我知晓神魔仙佛。知道地府幽冥,也知道了泰山神府。”
“于是我便想,既可请常君制那邪魔外道,那可否请老天爷监察一二?”
常昆懂得他意思。
本质上,还是凡人归凡人的思路。既有地府、泰山神府这样的机构,那么可不可以专门设立一些针对性的机构,监察制衡人间凡世的真修呢?
说到底,就是彻底杜绝真修插手凡俗权柄。正如眼下,那诸教派自持有真修为后盾,于是肆无忌惮。
若能将真修限制住,不使其干涉人间王朝,那么教派的力量便不足以威胁到人间王朝凡人的权力。
其实天地之间,冥冥中是有某种规则的。
人道的力量,的确可以拒绝真修。但做个比较的话,便是人道是一个臃肿的巨人,而个体真修则是灵活的猴子。
灵活的猴子有另外的办法针对臃肿巨人。
而这个办法,就是教派,就是思想。
佛门的真修不能直接杀死皇帝,但可以驱使他们的信徒、利益羁绊者去杀死皇帝。
这就把矛盾转移到人道内部,使得人道的力量拿他们没有办法。
什么长生不老、死后登极乐世界等种种诱惑,都可以驱使人间王朝内部的人去做真修不能做的事。
洗脑的思想造就狂热追随者,长生不老的诱惑勾连利益者,交织成一张网,从而使之攫取把持人间权柄。
而如李德裕的想法,将真修彻底制衡,那么教派的威胁就将大幅度降低。
常昆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道:“这事我琢磨琢磨。”
...
长安大慈恩寺,三车法师正在诵经念佛。
有小沙弥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三车法师神色一肃,露出棘手模样,斟酌道:“速去把几位禅师请来。”
小沙弥道:“都请来吗?”
“都请来。”三车法师道:“凡在长安的,都请来。”
“是,禅师。”
小沙弥噔噔噔离开。
走了小沙弥,三车法师神色变得非常不好看。
他从蒲团上爬起来,手中佛珠拈的飞快,甚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正如他此时心中的焦躁。
三车法师法号窥基,乃玄奘弟子。是此时佛门之中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便是那搅的长安风风雨雨的赵归真,实也不放在他眼里。
但此时,他却焦躁难安。
不久,在窥基的焦急等待中,几个老和尚陆陆续续来到大慈恩寺。
一个个皆是真修,有法力神通。
“窥基师兄如此急匆匆唤我们来,莫非有什么要事?”
如是问道。
窥基喧了声佛号,见都来了,道:“老僧刚刚得到消息,颖王李瀍将趁三日后入夜大宴时夺宫。”
闻听此言,一个明显有着异族面孔的干瘦老僧道:“此意料之中的事耳。他那兄长被软禁宫中,皇权不出宫闱,为夺回皇权,他当然要这么做。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几个老和尚都不以为意。
窥基叹了口气:“若止如此,皇帝一茬一茬的换,于我们的确没甚关碍。无论他怎么换,我佛还是我佛。但我得到消息,那李瀍一旦夺了权柄,便要行灭佛事。正如那太武帝、周武帝一般,要将我佛门赶尽杀绝呀!”
几个和尚一听,笑了起来。
道:“这长安,一半在我佛门手中。他若要肆意妄为,再换一个就是。窥基师兄莫非担心那赵归真、刘玄靖?大势在我佛门,连那龙虎山的都不敢出来,这两个小角色,反掌可杀,何必忧心。”
窥基和尚再叹:“若只如此,我也不忧虑。实在他们请来一个厉害人物,怕是敌不过啊!”
几个和尚这才打起精神。
问:“什么厉害人物,连窥基师兄都如此忌惮?”
窥基道:“常昆!”
这两个字一出,好像魔咒,几个和尚顿时哑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惊诧之色。
一个老和尚道:“窥基师兄,你说的常昆,莫非是当初阻挠我佛立幽冥轮回,害死迦叶尊者转世之身,却被封为昆吾神将,后又坏了我佛水计、害死神秀师兄,害的毗沙门王父子遭贬、并反目的常昆?!”
窥基轻轻颔首:“不是他,又是何人?此佛敌也!”
几个和尚得到确认,都抽了口凉气。
一个道:“这几十年皆已不闻其音讯,只道是登天去了,怎么还在这处凡世?!真是阴魂不散!”
又一个道:“此人不好对付啊。听说极其凶暴,动辄灭人神魂,教人魂飞魄散。窥基师兄,可有法子对付他?”
那人实在凶暴,教人寝食难安。
窥基禅师叹了口气:“我唤你们来,一是集合众人之力,免得被他各个击破。二则大慈恩寺有菩萨庇佑,当能护持一二...”
...
常昆送走李德裕之后,独自一人在小院中踱步。
心中许多思绪,翻滚沸腾,纷乱的很。
忽然,常昆目光落在园中花树下,目光所及,那花树下恰好一道人影渐渐浮现出来。与常昆的目光同时出现在花树下。
常昆心中连连转动,暗惊于此人出现的突兀,以他如今道行竟也看不出蛛丝马迹。打量此人,忽然皱眉:“你是佛门的哪位?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