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与历史中人的相逢
“先生,石阶多凉,何不过来同坐?”
“多谢足下,在下吃完饼子就走。”
“这里有酒有肉,过来饮酒畅谈,岂不比吃几个饼子畅快?”
“不敢打扰。”
“那也请尝个鸡腿!”
“便多谢足下……”
吃的是昨晚烙的饼,喝的是山泉,算不上多有滋味,却也自在。
远处坐着饮酒的士人心善,愿意与道人结善缘,特意从烧鸡上揪了一条腿下来递给他,道人这次没有拒绝,恭敬道谢接过,却只咬了一口,剩下的都撕下来喂给猫儿吃。
三花猫吃了两口,却抬头看他,声音小到只有身边的道人才能听见:
“你吃的什么?”
“昨晚的饼。”
“给我尝尝。”
“……”
宋游也揪了一块饼子给她。
三花猫咬得吧唧响。
三花娘娘说的,猫不吃果子,自然地,猫也不吃饼子,不过一路相伴,却是又吃了果子,又吃了饼子。
不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主动要吃人的食物的呢?
第一次好像是在竞州的时候。
从浮云观出来不远,宋游停在路边,拿出北山道人为他准备的莲子和路边买的蒸饼吃,三花猫便凑过来,仰头看着他,叫他给她也尝尝,此后无论宋游吃稀粥也好汤饼也罢,她只要不是刚吃完耗子,或打算去捉耗子,都会吃点。
“好吃吗?”
“唔不知道……”
“吃完就下山了,花也赏得差不多了,下山的路上三花娘娘便不必跟着我走了。”宋游说道,“就请三花娘娘在褡裢里睡一觉吧,晚上如果三花娘娘精神好的话就去周侍郎家捕鼠,精神不好就算了,反正我们请了好几天假呢,晚几天去也没关系。”
“好的。”
没有多久,一人一猫便起身了。
猫儿钻进褡裢中缩着,道人则与不远处的士人们拱手道谢道别,往山下走去。
期间似有所感,回头一看——
身后一间亭舍,亭舍中站着几人,有人在作画,有人在看画,有人在看作画的人,也有人在往他这个方向看。
道人收回目光,沿阶梯而下。
身后作画的人刚把笔从画纸上拾起,点齐了杏花的最后一笔,身边不知何时聚了几位文人士人,看着这幅轻松勾勒出的别样杏花图,都惊叹于色彩的运用与画中的意境,议论纷纷,可作画之人抬起眼来,再看前方,似是想看还有什么要补的,却已不见道人与猫的身影了。
山还是那山,石阶还是那石阶,山上杏花垂下枝来,仍旧是美丽的一角,只是少了那道人与猫,便也不再点睛。
作画人愣了一下,立马翘首望去。
却不知道人与猫走了多远了。
身边夸赞无数,一时却难以听得进去,本来心中想的,是将画赠予道人,如此,这场相逢才算美妙。
……
下午时候,回到东城门。
东城门自然也贴得有告示。
道人走过去看了看。
有最新政策及解读通告,有通缉令,也有找民间高人去剪除妖鬼的。
道人认真读了读。
不过长京城内会驱妖除鬼的民间高人不在少数,很多都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胆大之人发起狠来或是穷疯了,也会接一些驱妖除鬼的活儿,寺院宫观的人有时也会接一些。宋游在长京只住到明年,倒没必要全都接了,只挑其中那些难的,既为民除害,也赚点钱长京生活,便可以了,剩下的留给那些长住长京、靠驱妖捉鬼吃饭的人。
就如城中城隍一样,其实他们比宋游更能保证长京城内城外的安宁。
道人也怕麻烦,不愿与衙门打交道,于是只看了看,一张榜都没揭,只等女侠来代劳。
说起来自己租的房子还不合法呢。
看完正准备走,忽听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急促,轰隆作响。
城门口的人纷纷转身。
道人也随之往身后看去——
只见城门外黄土路上,一队骑兵奔踏而来,卷起滚滚尘沙如龙,直到靠近城门,这才缓缓减速,马蹄声也变得柔和起来。
为首一匹高头大马,黑白交杂,这般毛色很容易让人觉得它很温和,可细细看去,才知这匹马的威武神俊。
马上之人亦是高大威猛,看起来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有些沧桑,五官正气,一身宽松的风沙红袍,底下隐藏的是厚重的玄色盔甲,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尤为雄壮,而马儿身上挂着一杆长槊,血气浓重,又不知染了多少鲜血。
身后数十骑,都是轻骑,看容貌年纪也都三十岁上下,俱都披挂整齐,满脸风霜。
骑兵停在城门口,立马有人拿着文书上前交涉。
门口的无数人都停下看着他们,道人亦是站在人群中远远望去,等待之时,那为首的将军也转头看来,目光扫过人群。
穿着道袍的人在人群中终究是有些特别,将军不免多看了一眼,目光与道人稍稍交错,很快也收回了。
人很难从眼神中看出太多东西,只有相处日久养成的威望、构建的了解能帮助人从一个眼神中看到更多内容,这初见的一眼在道人看来,除了觉得此人目光坚毅平静以外,也没看出别的东西,但冥冥中仍有一种感觉——
自己好像见到了一个听闻许久的人。
“彻!”
骑兵进城而去。
有人连忙跑上去问守城的军士,刚才那一队是什么人,此时长京城外杏花开放,出来赏花的不乏达官贵人,守城的军士不敢怠慢,只说那是从塞北被召回来的陈子毅将军,众人这才哗然。
身旁声音一下子就变得杂乱起来。
有人夸赞将军威武。
有人议论天子意图。
有人说长京妖鬼这下可得收敛了,恐怕很快宵禁就要解除了……
这年头可能有人不知道当朝宰相是谁,但长京城内,不可能有人没听说过国师和陈子毅将军的名号。
因为茶楼内的说书人天天在讲。
就是宋游也有些恍惚。
一个下山以来常常听说的人,甚至在长京听了他半年的故事,一个本来只存在于故事和别人口中的人,虽然他从未想过要结识这位将军,可当他突然有一天活生生的出现在了面前,一时还是觉得奇妙。
总感觉他该是个传说中的人物。
“果然好年轻啊。”
宋游感慨着,也走进城去。
依稀还能看见那队骑兵的背影。
陈信,字子毅,昂州陈氏子弟,本是出身名门,不过从军之后,第一次展露峥嵘,却是以斗将的身份。
何为斗将?
像是演义小说、说书人口中那般,两军交战,靠主将的个人武力来决定战局的胜负或对胜负造成较大影响是不可能的。但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一直都有着斗将的传统,不过不是主将,而是军中专门养着一种将军,这些将军有的会参与指挥,但多数并不指挥作战,只有一身超群武力,专门用来挑衅敌方将军或在敌方将领挑衅之时派他上场,两军交战,斗将先行,胜者自然气势如虹,败者自然影响士气。
到了本朝,风气渐止,斗将的传闻越来越少了,最多的便是在北方。
塞北人崇尚武力,喜欢派人挑衅,别人到阵前来骂开了,若是缩着头不敢迎战,或叫人射死,也多少影响士气,又显得大晏朝没有威武能人。
当年陈子毅才十六岁,首次出战,故事中说他一杆红缨枪,十个回合不到,便挑了塞北赫赫有名的银马大将。
此后声势一时无两,一杆长槊之下,不知多少名将英魂。
听说直到后来成为一军主将了,只要面对塞北人,他仍常常去阵前挑战,只是挑的已不再是敌军斗将了,而是敌军主将。
塞北人尚武,不敢不应,又不敢去应,常常羞得面红耳赤,连小兵都无地自容。
不知是真是假。
可这位虽是以斗将闻名,却是实打实的氏族出身,从小饱读兵书,熟知战册,除了能挑敌方大将,敢于冲阵,喜欢冲阵,还有勇有谋,喜欢率奇兵直取敌方帅帐,大军尚未开战,帅帐已然被平,纵横疆场十余年,从无败绩。
这不止是个故事中的人,也是个注定会被记入史书的人。
不止在如今声名显赫,即使千年后的人回顾历史,他也当是历史上的明珠之一。
这种相逢,真是奇妙。
历史仿佛出现在了面前。
“唔……”
一颗猫头从褡裢里钻了出来,看见周围好多人,发出疑惑的一声,看见路旁房屋,又疑惑一声,声音听起来像嗯又像呜。
“很快就到了。”
宋游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把她摁了回去。
逐渐走回柳树街。
门口看见了女侠的身影。
依然是一张宽板凳,坐在屋檐下,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刨着,不时抬头看一眼街上行人,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看来即使是武艺高强之人吃饭的时候也是会心不在焉的。
宋游过去瞄了一眼,碗中是看不出什么的糊糊,放了两根酸姜,其中一根已经咬了一半了,拉出了丝。
第121章 厉害啊道长
“女侠,姜有点老了。”
“你懂什么?这是家乡的味道!”
女子斜瞥了他一眼,吃得虽然差,嘴里也寡淡得很,但并不羞于让人看见:“说出来你不信,这坛子酸菜还是从你那屋里找出来的呢,我那前辈死后我去给他收拾房子,钱没找到几个,倒是发现这坛子宝贝,嘿,我自己还不会泡呢!”
“原来如此。”
“杏花好看吗?”
“好看,壮观如画。”宋游说道,“回来的路上,还看见一个人。”
“谁啊?皇帝?”
“陈子毅将军。”
“哦,如雷贯耳……”
女子如此说着,表情却很淡定,目光涣散的盯着前边街道,端起碗又刨两口,好似因为吃得太差,生无可恋一样。
腿上传来痒感,低头一看,是那道人养的猫在扒拉自己的腿,直立起来,伸长脖子也想往她碗里瞅。
女子便把碗拿低给她看,还夹起一小块姜递给她。
三花娘娘闻了闻,扭头走远了。
“……”
“女侠看完榜了?”
“揭到了,等我吃完……”
女子面无表情的又咬了一口姜,把碗里最后两口糊糊刨完,便转身回了屋子。
宋游也打开了自家房门。
刚进屋门,就见隔壁女侠跟了进来,与先前的生无可恋不同,此时已然精神饱满,手上拿着一张榜单:“之前听说赏银是二十两,不过只有开始被揭了几次榜,揭榜的人要么找不到那山怪,要么便被那山怪给吃了,之后就一直没有人敢轻易去揭榜了,听说昨天那山怪又吃了两个人,闹得人心惶惶,单独一个两个人都不敢走那条路了,衙门把赏钱加到了三十两。”
顺便把那张榜单放在桌上:
“悬赏榜在此。”
“信得过女侠。”
“我们几时出发?”
“既是吃人无数,还是尽快为好。”
“那就明早?”
“好!”
“明早敲墙叫伱。”
“好……”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女子拿着悬赏榜回去了。
宋游也出门买菜,回来做饭。
初来长京那几天,确实银钱不足,连着吃了好几天的稀粥,每天肚子都在叫,嘴皮都要裂开了,不过托三花娘娘的福,最近吃得还不错。
煮碗杂粮饭,炒个烂肉豌豆。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为他烧火,一边烧火一边说:“道士,今晚不去捉耗子了。”
“好……”
“等回来再去。”
“嗯?”宋游低头看她一眼,“三花娘娘也要去捉山怪吗?”
“对的。”
“好……”
宋游也算摸清她的性格了。
三花娘娘既是猫神,性格自然独立,不过心性单纯,与人相处久了,便也会粘人。
“对哦——”
三花娘娘又往灶里送了一把柴,忽然抬起头:“道士你们捉鬼挣到多少钱?”
“还没拿到呢。”
“没有钱吗?”
“只是没有拿到。”
“那有多少钱?”
“我们说好各分十五两。”
宋游露出一丝笑意。
今天商议如何分配赏钱,一个又是看榜又是打听情报,又是揭榜又是交榜,一个一把火烧死了所有女鬼,不好说哪个出力大,奇妙的是,两人都觉得自己拿一半的钱对不起对方,心中有愧。
也许这样相处也挺好。
三花娘娘却看不懂了,直直的盯着他,面无表情,只偏过头以表疑惑:
“你笑什么?”
“想起高兴的事情。”
“十五两是多少?”
“就是十五两。”
“多吗?”
“很多。”
“和五百钱哪个多?”
“十五两要稍微多一点。”
“多多少?”
“不好说。”
“三花娘娘捉几天耗子可以挣到十五两?”
“……”
“三花娘娘捉几天耗子可以挣到十五两?”
“可能要多几天才行。”
“捉几天?”
“努力捉总能挣到的。”
“十天吗?”
“要久一点。”
“多久?”
“大半年。”
“……”
女童低下头,默默送柴。
“嗤……”
姜蒜下锅,热油冒出无数小气泡。
女侠缩在隔壁楼上,听着隔壁炒菜时锅铲摩擦铁锅的嗤嗤声,闻着渐渐传来的香味,表情呆滞。
……
次日清早,拍墙声将人叫醒。
烂肉豌豆实在太下饭,昨日炒的一碗,一顿可能还没吃到三分之一,而今天出门还不知要去几天,宋游只好去隔壁将女侠请过来一起吃。
饭后女侠带刀出门。
相比起剑,她还是更擅长用刀。
长刀最好了。
长京城里面有铁匠铺,也有刀剑铺,都有卖刀剑,自然也是可以带刀入城的。不过不能佩刀入城,也就是不能无端带着刀剑在街上行走,现在吴女侠揭了三司衙门的捉妖榜,要去城外除妖,便不怕路过官差军士巡查了。
一路买了些干粮,女侠抢着给的钱。
不多时,两人便又出城而去。
一匹黄鬃马,一只三花猫。
三花猫依然迈着小碎步,跑在前头,时不时回头仰首打量一眼黄鬃马,觉得比自家的马儿要小一些,心里就非常满足了。
“雁回山,离长京大概八十里,应该是走这条路。”吴女侠用刀指着一个方向。
“挺远的。”
“长京就是这样,除了最近这一回,以前城内很太平的,毕竟是京城,很少有妖魔鬼怪敢在城里闹事,城外附近也很少有妖魔鬼怪,不过长京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离长京远一点,走出去个几十里上百里,就常常有妖魔鬼怪闹事了。”吴女侠顿了一下,瞥他一眼,“早知道要经常出来干这些活儿,你该把你那马放城内养着的。”
“我反正也不骑。”
“哦,你不会骑。”
“就当踏春了。”
“真有闲心。”
吴女侠没有说什么,也左看右看,随即继续说:“那雁回山听说很大,草木葱郁,找个山里长大、精于变化的山怪,恐怕并不容易,到时候看道长仙师有什么神仙手段了,只要找到,先交给我,我倒要看看那山怪是不是和鬼魂一样,刀子砍不到。”
“去了再看。”
“听说这座山还有点邪性。”
“怎么个邪性法?”
“这雁回山总是有些害人的妖魔鬼怪,不是什么山怪就是什么野鬼,或者成了精的妖怪,捉了这个有那个,杀不绝一样。”
“应该是灵气充沛,所以催生精怪,精怪多了,就总有受不住诱惑害命的。”
“厉害啊道长……”
吴女侠这一句“厉害啊道长”,听来就像是说了句“这路边有块石头”一样轻松随意。
八十里路,走得快也得到半下午。
吴女侠常常骑着马跑到前面去问路,保证没有走错,有时在前边耍着等他们,有时也跑回来接,与他们聊东聊西。
眼见得要到雁回山了。
正巧路边遇见一个老人,吴女侠便开口与他问路。
“老人家,前边可是雁回山。”
“你们去那做什么?”
“我们要去前边那个什么县,要从那雁回山经过,我们就两个人,有点害怕,问一问心里有底。”吴女侠眼珠子转了转,说,“不晓得雁回山是在前边还是已经不小心被我们走过了,要是走过了就好了。”
“那你们可得当心,雁回山就在前面,还有十来里。”
老者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们:“那山上最近可在闹山怪,说是长得比牛还大,吓人得很呢。官府派人来了好几次都捉不到他,听说再捉不到就要派官兵来烧山了。很多人要从那儿经过,都是赶早,聚一波人一起过去,山怪看见人多,也就不敢出来作乱了。”
“多谢老人家。”
“不谢不谢……”
老人摆着手,背着背篓走远。
吴女侠瞄了眼宋游。
宋游只笑了笑:“女侠谨慎。”
“听说那山怪还会变化,会变成山上的草木顽石,不晓得有没有变成人的本领。”吴女侠抿了抿嘴,“行走江湖,小心一点不是坏事。”
“有理。”
前行十多里,便到雁回山。
此山高,直入云。
吴女侠高高扬起头,不免皱眉:“这么大一座山,就算神仙想找到一只精怪藏在哪,怕也得把山搜一遍吧?”
“也许。”
“你有何办法?”
吴女侠扭头看向身旁道人。
却见道人仰起头,看着旁边一棵大树。
细看能发现树上有一个鸟巢。
什么意思?
吴女侠正是疑惑之色,便见鸟巢中突然有些动静,竟钻出了一颗黑色的鸟头。
是一只乌鸦?
随即便见道人拱手向那乌鸦行礼:
“在下姓宋名游,有礼了。听说这座山上有山怪作乱,足下既常住于路旁,不知是否见过,又是否能告知在下,它通常住在哪里?”
这也能行?
吴女侠眨巴着眼睛,看看这道人,又看看这乌鸦。
“啊!”
只见这乌鸦扭头,看向远方某座山的山头,叫了一声,声音惨淡。
“可有路上山?”
“啊~”
“多谢了。”
道人拱了拱手,从褡裢里拿出一包菜叶包的东西,打开菜叶,里边全是肉丝,他挑出几根,挂在旁边巴茅叶子上:
“几根肉丝,不成敬意。”
“啊~”
“走吧。”
道人当先往那边山头走去。
吴女侠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实话,此前她绝想不到,道人说的办法竟是这个。
“厉害啊道长……”
吴女侠乐呵呵的,持刀跟上。
第122章 斩杀山怪
“敢问足下……”
“呦~”
“多谢……”
“原来鹿是这么叫的。”
吴女侠看着那只逐渐消失在林间的小鹿,有些依依不舍,又砸吧了下嘴,除了今早上,连吃了好几天糊糊的她,眼泪差点从嘴角流下来。
不过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讲究,尤其是名门大派出身的江湖人,即使身边道人并没有说什么,可她也知道,既然别鹿为自己二人指了路,自己便不能一问完就马上抽刀相向,那会亏心。更遑论身边道人每次问话时都恭恭敬敬,极为有礼,稍微聪明一点,也知晓不该在此时耍野蛮。
“这鹿又说什么?”吴女侠转头看向刚才小鹿看向的方向,那里已是山头了,“说在那座山头上?”
“没错。”宋游点头,“它很害怕。”
“害怕什么?”
“你不会以为山怪只吃人吧?”
“原来是这样……”
“走吧。”
宋游迈开脚步,往那山头走去,一边走一边给她讲一些关于山怪的事:
“山妖山精山怪山鬼,世人常常混淆,哪个念得顺口就念哪个,有些是山中花草动物得道化形,有些则是山中自然蕴养的精灵,都有好有坏,不过听女侠打听到的情报来看,多半是山中自然蕴养的精灵,才会如牛一样大,却又难找难抓。”
“为啥啊?”
“因为这类山怪通常会有变化的本领,一般不擅长变化成人,但擅长变化成山间的草木顽石。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宋游说,“那山怪若是看见女侠拿着长刀直奔山上走,定然不会轻易出来。可若是它们变化成山间草木顽石,那就真如女侠所说,就算神仙来了,若非精于此道,否则想把它找出来也要一寸一寸的把山搜一遍才行。”
“那我们怎么办?”
“山间野兽也好,精怪也罢,都怕巨响与火光,可将之吓出来。”
“怎么吓?干吼?烧山?”
“说来也巧,昨日出门买菜,刚巧碰见有人在兜售爆竹,想想上次放爆竹,还是十几年前……”
宋游有些怀念。
随即将手伸进褡裢,拿出几个爆竹。
“厉害啊道长……”
此时两人已缓缓上了山头。
远方正在落日,天边一片火红。
吴女侠一手持刀一手握着刀柄,环顾四周,却见草木深深,乱石嶙峋,只见得到松鼠在树间攀爬,鸟儿在枝头跳跃,哪有什么山怪。
“嘘~~”
一阵引线被引燃的声音。
吴女侠转头一看,却见道人抓着一个被点燃的爆竹,随手扔了出去。
吴女侠立马紧盯着那个方向。
“嘭!”
一声雷响,火光迸现。
那方毫无动静。
“嘘~”
“嘭!”
依然没有动静。
“该不会那山怪下山害人去了,没在这山头上吧?”吴女侠低头一瞥,“你就带了五个爆竹,用完了怎么办?”
“在下略懂雷法。”
“……”
第四个爆竹扔出去。
“嘭……”
就在这时,旁边一块比水缸还大的顽石突然动了一下,只一眨眼,就由蜷缩着舒展开了身体,真当有一头牛那么大,身上也迅速变化,一下子就从灰色的石头变成了一个皮肤泛白、直立行走、体型壮硕又面目狰狞的山怪。
它看起来像多种动物的组合。
身形如猴,牛蹄羊角,布满尖牙的嘴,长臂如猿,爪子如鹰。
山怪仿佛受了惊,转身就跑。
“哪里走!”
刷的一声,吴女侠瞬间拔出长刀,追了上去。
宋游站在山头看着,只见那山怪体型虽大,却在山间奔跑自如,可吴女侠身法更是敏捷,速度极快,还精于预判。待那山怪绕了个弯,感觉身后没有动静回身查看时,一道人影已直冲它的面门。
刀光如雪,寒气逼人。
山怪仓皇躲避,用手来来挡。
“嗤……”
鲜血直喷而出。
手臂齐齐断掉。
“嗷……”
山怪一声吼叫,不知是痛是怒,随即也发了狠,朝前扑咬而去。
江湖中武艺高强之人,虽不敢说以武通神,可要杀个山间野蛮妖怪,还是容易的。
只要刀子砍得动,就能杀。
当年义庄之内,舒一凡一把长剑可以将邪物剁成碎片,今日雁回山顶,吴所为手中长刀自然也能宰掉山间野怪。
太阳一落,天光便越来越暗。
不一会儿,山间安静下来。
一阵思思索索声。
一道黑影从树林中走出,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提着一个怪异的头颅,走上山头。
宋游也从另一边走来。
“咦?你去哪了?”
“天干物燥,枯草甚多,去看看爆竹有没有把枯草引燃,免得起了山火。”
“嘿伱倒是讲究!”
“应该的。”
“看!”
这位女侠将头颅往地上一扔,似是觉得很有意思,说道:“这山怪在这里作乱也挺久了,那么多江湖人、民间高人都没有把它找出来,我还以为我们也要在这里耽搁几天,却没想到这么容易。”
“只需懂其中窍门。”
“学到了。”
吴女侠长舒了口气,似是也累着了,却说:“这把算你功劳更大,你多分点钱。”
“平分最好。”
“你该多得。”
“免得以后不好分。”
“也有道理。”
“那就这样。”
“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我觉得这山顶风景不错,想在这里停留一晚,看明早的日出。”宋游对吴女侠说,“女侠又是如何打算?”
“都看不清路了,今晚也不可能回去了,不过山顶风也太大了。”吴女侠说道,“何况你的毛毡毛毯还在我马儿背上,难不成你不用?就这么在山顶干坐一晚上吹风?”
“也不是不行。”
“那你在山顶坐着吧,我放心不下我家马儿,我要回去找它。”
吴女侠已重新提上山怪的脑袋,并吸了吸鼻子:“这玩意儿好臭,我就不留在这里恶心你了。明早天亮之后,我在山下等一个时辰,要是天亮后一个时辰你还没有下山来,我就带着这玩意儿回长京领赏了,好像有遇到过它但是活下来的人,衙门找来人一问,当场就能结钱。”
“拿了钱请女侠吃饭。”
“那感情好……”
吴女侠的背影已渐渐消失。
这时草丛中又一阵动静,悉悉索索,天光已经很暗了,只见几道花色从草里钻了出来,却是一只三花猫,嘴里叼着兔子。
“唔唔……”
“已经找到山怪了,女侠带下山去了。打算在这山上坐一晚上,看明早的日出。”宋游看着她,“三花娘娘果然厉害。”
“吃兔子……”
“这里没有水,还是三花娘娘吃吧。”
“那你吃什么?”
“我不饿。”
宋游看着兔子面露遗憾之色。
倒也不光是水的问题,水可以就近找,实在是今日出门没带调料,而兔子肉没有调料吃起来实在难以下咽,便只能辜负她的好意了。
却不料夜色渐浓之时,吴所为又回来了,还带上了她的爱马。
只是西南马再怎么擅长走山路,也上不了这个山头,只好在下边乱石堆中等着,吴女侠则将宋游的毛毡毛毯与干粮饮水送上来,原本贴在马儿身上的符箓也取下来还给他,便又下去找了一处避风之地,和她的马儿睡在一起。
……
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
道人身下垫着毛毡,身上披着毛毯,盘坐山头,头发眉毛上已结了不少露水,猫儿则缩在他的两腿之间,睡得很沉,也压得他腿麻。
道人缓缓睁开眼睛。
天边已是火红一片。
道人却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东方云层厚重,本以为已无法见到日出,却不料稍等片刻,天边的云竟是自行散开,几息之后,第一缕阳光便自远山背后斜射了出来。随即一条橘红色的线出现在了山头,那缕本射向头顶的晨光也逐渐向下,洒在世界上,涂满山头。
也照在道人的脸上。
能察觉到一丝温暖。
道人的眉头总算舒展开。
“嗯~~”
一只毛绒绒的脑袋从道人面前、毛毯的间隙中钻了出来,她看看远方的红日,又仰头看看道人橘红的脸和倒映着晨光的眼睛,甩了甩头,这才迈步从她特别的毛毯帐篷里走了出来,又是抖脚,又是打呵欠,又是懒腰。
红日渐渐升起,好像还带着几分湿润。
不过很快它就由红转白,越升越高,天地大亮之时,彩霞已尽皆散去,这场难得的视觉盛宴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吴女侠也不知何时到了山头,看完了这场日出,不知她心中是何感想,不过却只说了一句:
“还多安逸……”
宋游微笑,却转头对她说:
“在下觉得这山间风景动人,想在此多留几日,不知女侠可否……”
“我一个人回去是吧?”
“是。”
“小意思,我把剩下的干粮和水都留给你就行,只是那旁边就是那山怪的无头尸体,你不嫌膈应嗷?”
“无妨。”
“那毛毡毛毯我要不要给你留下?”
“我不好带回去,便请带走吧。”
“晚上不冷吗?”
“找避风之处,点篝火即可。”
“也行。”
吴女侠只把该关心的话说完,便也不多说了,只在旁边站着,等他叠好毛毡毛毯,接过来转身就走。
一人一马,身影逐渐消失在林间。
宋游则转头看了看这座大山——
连绵的绿色,偶尔几簇桃花,晨雾。
依吴女侠所说,此山常有精怪鬼物害人,想来定是灵气汇集之地,不过昨夜感悟天地灵韵,却并未察觉有多少特殊之处,不说与那平州几百里少有人烟的大山山脉相比,就是与这一路走来的许多名山胜水相比,灵气都要淡薄一些。
怕是另有玄机。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第123章 苦练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这里没有山神啊……”
世间峰峦无数,有山神的万中无一。
不过山神也可分为先天与后天。
先天山神不靠生灵信仰。
大山灵韵有了灵智,得道化形,便是先天山神。这类山神往往神通广大,法力高强,尤其在诞生之地,等同于大山化身。
后天山神多从信仰中来。
又分自然神与人神。
有的是人们见大山巍峨高大,气势雄壮,亦或圣洁出尘,便自发将之奉为神山,久而久之,香火催生,就真的有了山神。
有的是山间妖精鬼怪,但没有走上恶途,反倒与人结了善,只要有人奉上了香火,跟随者众,便也成了山神。或是朝廷下令,天宫同意,将某个德行出众之人敕封为某座名山的山神。
先天山神通常诞生在远离人间之地,灵气充沛之处。后天山神则通常在百姓聚居地周边甚至城中诞生,越是繁华之地,越容易诞生山神。
长京周边不少山都有山神。
雁回山不是无名之山,既有名字,又巍峨雄壮,还在长京周边,官道边上,虽说没有山神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可还是有山神更正常些。
加之常有妖精鬼怪害人……
“……”
宋游闭上了眼睛,感悟大山灵韵。
不出意外,一无所获。
又找山间动物请教了下。
仍旧一无所获。
想来也是,此地靠近长京,若有真大妖邪魔在此盘踞修行,让山中小妖小怪出去替他害人,必有善于隐藏的本事。
不过宋游也不急,就在这山上找了一处树荫坐下,晒太阳,赏春光。
明日便是春分。
春分之时,昼夜平分,天地阴阳之气同强同弱,达到完美的平衡,既和谐又充满玄妙。天地精怪鬼物,修行多是阴阳法或天地灵气法,吸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就是人类修士,修行多数也是用的这两种法门。
春分一到,阴阳平衡,灵气和谐,若有厉害的精怪鬼物或人类修士在何处修行,势必会打破这种平衡,干扰这种和谐。
藏得再好,也藏不住。
除了天地,若有别的人可以达到这种完美的平衡与和谐,也可称一句大能了。
中午便吃干粮,喝点水。
不忘睡个午觉。
三花猫在他旁边跳来跳去,不知捉蝴蝶还是飞虫,有时又爬上身边的树,爪子磨过树皮弄得咵嗤咵嗤响,有时又钻进草丛中,不知去向,过一会儿才砸吧着嘴巴回来,在他鼻子间嗅一嗅,就又离开了。
至于这名道士在山上做什么,为什么不走,三花猫并没有多问。
不是不好奇,实在是习惯了。
这道士总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总爱走些偏僻的小路,总爱爬到山顶去,以前她会问,道士也都答,不过她听来也觉得无聊,后来就懒得问了。
反正跟着他走就行了。
正是春暖花开时,偶尔也有一些小动物从宋游身边过,宋游一般看见了也只劝它们快些离开,不然自家三花娘娘回来了,它们可要吃些苦头。
到了晚上,又到了深夜。
阴阳逐渐平衡,灵气趋于和谐。
星光遍布间,道人在一只迷糊的三花猫跟随下,再次踏上山顶,举目望去,无论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或是星光灵韵,在道人眼中呈现出来的都是一片祥和宁静,唯有一处有些异样。
那边阴气略重。
往常难以察觉,此时看去,便像是一张纯白的纸上落了点灰,十分突兀。
于是道人指着一个方向:
“我要去那边一趟。”
“去做什么?”三花猫迷迷糊糊,一边说话还一边抬起一只爪子来揉眼睛,“去尿尿吗?”
“那边有一位妖怪。”
“又有妖怪!”
“是个大妖怪。”
“三花娘娘不能去吗?”
“可以。”宋游顿了一下,“不过要请三花娘娘待在褡裢里。”
“一直待在褡裢里吗?”
“看三花娘娘了,不过无论如何,到了那边之后,三花娘娘要待在褡裢里。”宋游顿了一下,“免得与我走散。”
“唔……”
三花猫想了想,知晓人的眼睛比不上猫,晚上看不清路,便说:“我先走一会儿。”
“好。”
猫儿在前,道人在后。
且借一点星光。
于是此山上的星光便好似亮了一点。
不多,就一点点。
本身星光只隐约可以视物,路况如何还是看不清楚,现在也只刚刚能辨得清路。就连三花猫也只是隐约有所察觉,抬起头来盯了一眼,只以为是头顶的一朵云被风吹开了,并不多在意。
“走这边。”
三花猫找着人能走的路。
翻过一座山,又翻另一座。
终于到了阴气略重之地。
宋游循着这略显突兀的阴气来源,只走到一面悬崖面前。
星光下悬崖呈现出浅浅的灰,用手摸上去,是凹凸不平的石壁,有着粗糙的磨砂质感,甚至手摸过时还掉粉。
“做得挺真。”
宋游扯开了嘴角。
此乃妖怪法术。
这种法术,既挡人心,又挡人身,想要穿过,只靠蛮力有些费劲,不过若看穿它的本质,知晓这其实并不是一面石壁,而是一个洞口,闭上眼睛之后再辅以一点灵力妙法,就很容易过去了。
里头也许是个大殿。
也许是个洞口。
也许有机关禁制,也许没有。
无论如何,没有不敲门就擅闯别人府邸的道理。
也不知洞口有没有精怪放哨,也不知有没有别的出口,总之道人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等到天快亮了,便敲响石壁:
“里面可有人?”
隐约可听里头回音不绝。
这道听起来很平常的声音好似一直在里头传了很远,回荡不绝一样。
除非是聋子,怕都听见了。
过了一会儿,无人回应。
“在下姓宋名游,前来拜访足下,足下既身在洞府,何不出来一见?”
“唔?”
三花猫早已回到了褡裢中,只露出一颗头来,听见道人自言自语,不禁仰头看他,发出疑惑的声音。
却见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摁了回去。
“不肯出来吗?
“那在下……
“呼……”
宋游随意朝前吐出一口气。
吐气成火,火焰成龙。
这条火焰打在石壁之上,却没有沿着石壁铺展开来,而是轻松穿了进去,不知到了何处去。
道人仿佛只是自言自语:“这么好的洞府,毁了多可惜……”
“轰隆!”
山中顿时一阵闷响。
随即是一道有些尖利的声音:“何人如此大胆?敢擅闯我之洞府!”
宋游不禁后退了几步。
借着满天星光,只见一道阴风飞出,停在洞口,阴风散去,露出一道人影,直盯着他。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阴邪之气。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至长京,因钱财不够,来山中除妖,却不料意外找到了足下的洞府。”宋游拱手行了一礼,“看足下一身阴邪之气如此浓重,不是千年大鬼,便是阴修妖怪了。”
“你如何找到我这里来的?”
“在下自有本事。”
“来此叫门,意欲如何?”
“足下在此催生山间妖鬼精怪,又指使他们下山掳掠凡人,为自己修行。”宋游说道,“不知在下可有说错?”
“一派胡言!”
“哦?”
“你可见到我吃人了?”
“足下是鬼?”
“鬼又如何?”
“一身阴邪气,又何必抵赖。”
“只有你一个人来?”
“只有我一个人。”宋游如实回答,“足下不自报名号吗?”
“伱家韦爷爷是也!”
“果然是鬼。”
宋游心里道了一声难怪。
听他说话就觉着是鬼。
“你待如何?”
“劝足下从善。”
“如何劝我从善?”
“足下吃人无数,作恶多端,死便是善。”
“废话真多!想替天行道,那就看你的本事了!”鬼怪说道,“我在此潜修多年,你倒是第一个找到这里来的,既然如此,把命留下来吧!”
“好……”
宋游说完随口一吐,像吹了一口风,却又是火焰如龙。
“哼……”
那鬼怪轻哼一声,方才在洞中他就领教过这道火焰了,只是区区凡火,普通鬼魂自然畏惧,不过他已在此修炼了三个朝代,却不怕这个。
“篷!”
火焰眨眼就到了面前。
刚想挥手将之散去,便已感觉到了这火焰的不凡之处,好似使他灵魂都在颤抖。
“不好!”
此乃真火!
大鬼连忙化作黑雾闪开,只见火焰撞上墙壁,迅速消失不见。
再转头看向宋游时,他已经睁大了眼睛,知晓这不是个普通道人,而是道行高深之人。
乱世才出妖魔,也出降妖除魔的高人,大鬼第一次经历的乱世是六百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小鬼。上一次经历的乱世则是两百年前,那时倒是已经有了道行成了气候,不过也躲得好。此后两百年的太平,天下妖魔少,道人也少,他也很少有人交手,最近几十年来自我感觉道行已深,就算在当年乱世也足以成为一方鬼王了,而长京又没有多少道行深厚的高人,这才开始打起山下行人的主意,对于与修道之人的争斗,却是十分陌生。
此次相遇,有些慌乱,也有些兴奋。
苦练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山中精怪何在!”
只听他一声怒喊,山中震颤。
飞鸟扑腾腾的飞起。
随即林中一连片的声响,不是草木被拨开,就是枝丫被折断。
十几头妖精鬼怪很快聚拢过来。
既有前天那样的山怪,也有其它山间动物成精,还有别的邪物,想来都是被这大鬼孕育出来的。若无特殊情况,那只山怪被斩杀之后,之后就该是这些精怪接替它在山下为害,此时则全都听命赶来,愚笨的便看向大鬼,聪明已盯向了宋游。
第124章 除鬼救人
“多谢足下。”
却见这道人笑眯眯的对他说了一句,同时屈指一弹,便是几道灵力落地。
随即竟也学着他的样子问了句:
“山神何在?”
只听大地震颤,轰隆隆一串巨响。
这悬崖之下本就巨石众多,此时全都颤抖着、滚动着,聚集起来,眨眼间就已组成几个高达两三丈的石头巨人。
山妖山怪们刚想扑上去,顿时愣住。
仰头看着这几个石巨人——
若是拿这几个石头巨人与当初平州大山之间那堪比山岳的山神化身相比,定是远远不如,甚至还不如山神化身的一个拳头大,但也已经比这山间不少树都要高一些了,哪怕是水牛一样大的山怪,也只到它的腰间,更遑论石巨人膀大腰圆,雄壮不已,压迫感十足。
只见宋游向几位巨人拱手:
“请山神为我降妖。”
“轰隆隆……”
几个石巨人顿时奔跑起来。
宋游再一转头,看向这大鬼。
只见这大鬼神情凝重,却不畏惧,甩手一挥袍袖,便放出无数冤魂怨鬼。
“啊!!”
这些鬼魂尖叫着,嘶喊着,张牙舞爪面目扭曲,都朝宋游扑来。
宋游皱了皱眉,面露不忍之色。
想来这些都是这大鬼平日里残害的那些生灵,不过这世上并无轮回,他所能给他们的解脱,也就是脱离痛苦了。
“篷!”
一团烈焰,焚烧一切。
就如当初在平州妖鬼集镇外面一样,这些鬼魂一点都没有察觉,瞬间就成了灰烬,就连旁边的大鬼也心一颤,反倒是山间被火焰燎过的草木毫发无损。
“还有别的吗?”
宋游又对这大鬼问道。
大鬼脸上已经多了几分慌乱之色,慌忙之下手段尽出,震身散出无数黑烟,化作厉鬼,又化作利刃,却在对方的火焰下瞬间化为灰飞,咬着牙飞身上去扑咬几次,没碰到人不说,还差点被烧死,甚至祭出了自己当年下葬时的唅玉,却被对方一弹指就打成了碎片。
慌乱中逐渐多了几分惊恐。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左看右看。
却又听那道人说道:“此时天都快亮了,足下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欺人太甚!”
大鬼咬牙发狠,不仅伸出尖牙利爪,身形也迅速变大,刹那间便化出好几丈高的鬼身,朝他飞扑而来。
“篷!”
“嘶!”
甚至火焰还没出现,仅仅火星迸现,那大鬼就被吓得化作黑雾,顿时散开,躲到一旁。
随即大鬼瞪着道人,猛一吸气,张口一吐,真是无尽的黑烟。
可以用遮天蔽日四字来形容了。
只是大鬼却不敢趁此黑烟发动攻击,而是瞬间转身,撞入悬崖石壁当中。
确实如那道人所说——
此时天已快亮了,他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大几百年的道行,自然不会被太阳晒死,可白日里的世界并不属于阴鬼,届时自己法力大减,不仅跑不快,还可以连反抗和逃跑的力量都没有,还不如回到洞府。
这洞府自己经营多年,白天阴气也很重,而且四通八达,有的是可以躲的地方。
撑到明晚,再趁夜色逃离。
一夜下来,不知能跑出多远。
可惜这几百年的洞府了……
眨眼之间,大鬼的身形便已消失。
同时悬崖边的黑烟也很快散去。
道人挥了挥手,从中走出,左右看了两眼,只往前一步,便穿过了这层幻术。
里头并非黑暗,而是装满山洞的火。
专烧阴鬼的火,亮得刺眼。
这火焰无依无据,可自方才道人吐出撞入洞口之后,却一直停在这里,不曾熄灭,也不曾流走,将这里从阴鬼洞府变成了火焰山的洞府。大鬼刚一进来便直直的撞进了火焰之中,烧得他整个身形如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倒在地上挣扎不已,连声呼喊。
“啊仙师饶命!
“仙师饶命啊!
“我有宝物……”
火焰却不曾小了去。
“仙师饶命,我有一惊天秘密,啊可以告知仙师,请饶我一命……”
这次终于得到了回应。
“说来听听。”
“仙师请停火……”
“足下快千年的道行,不差这点。”
“说了仙师便……啊饶过我?”
“不会。”
“那我为何告诉你?”
“足下如是想说,我倒是可以听听,满足一下足下临终前的倾诉欲。”宋游顿了一下,这火只烧阴鬼,他站在火中却不觉得烫,只将一只手伸进褡裢里按着想要探头出来看的三花猫的脑袋,自己则目光平静,看着这位面容扭曲挣扎不已的恶鬼,“若是足下不愿意说,也就罢了。”
“啊……”
声音越发尖锐了。
大鬼的身体已经没了半截。
当再也支撑不住,没了法力抵抗,剩下半截便只用了一瞬,就在火中化为了灰飞。
宋游挥了挥手,面前的火焰便全部往山中深处而去,只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山洞的转角处,也不知这洞通往何方。
地上碎石木枝无数。
宋游弯腰捡起一根,晃了一下,便听篷然一声,木枝上燃起了火焰。
借着火焰,他往洞中走去。
时不时还将火焰凑近石壁,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壁画文字,可惜了,只有无数爪痕和粗糙的石壁,倒是左右常有小的通道,不知通往哪里。
没走多远,便见到了一处宽敞石室。
这便是主通道的尽头了。
想来也是那大鬼修行之处。
别看只是一处山洞,那鬼也不过是个恶鬼,可毕竟曾经为人,这石室中竟有石桌石椅石床,还修了石阶,像是在假装自己仍然活着一样。
四周靠近墙壁的地方,还摆着许多石棺,大多无盖,里头放的都是人骨,却不是散碎的,而是一副一副的,排得很整齐。
多半是被那大鬼吃过的人,闲来无事,把他们的骨头拼起来,放在棺中常常观赏。
曾经为人,毕竟不是啊。
有一片石壁上还写着他的名字,不知是不是怕自己忘掉。也写着有别的名字,不知是不是他生前的家人。从左到右,划了一部分,不知是不是哪天发了疯或是下了决心想要抹去这些,但是划到一半,又停下了,又后悔了,舍不得,在另一边重新刻了回来。
心中纠结矛盾尽在墙上。
不知已过去多久了。
火把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宋游便一一查看,没有别的,只是看看这恶鬼是怎么来的。
到了最后角落,最后一个石棺,却突然看见了两个活人。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像是父女。
也许是才被山怪抓来供那恶鬼修行吞食用的,还没有来得及吃,只施了妖法把他们困在这里,可刚才祛除阴邪的火光燎过,分明将他们身上的妖法给烧了个干干净净,此时两人都已经醒来,只是缩在石棺里,互相抱着发抖。
火光一照,道人看见他们,他们也看见了道人。
一方满面惊恐,一方从容温和。
“……”
道人吹了口气,两人俱都睡了过去。
……
片刻之后,山洞之外。
山间精怪尽被降伏,不过都没杀死。
宋游过去看了看,弹指洒出几点火焰,其中几只精怪便在火焰中化作灰烬,剩下几只见了,都被吓得瑟瑟发抖。
“几位虽因那鬼物才得道,不过得道毕竟不易,念及你们被他所控,也没有吃过人,这次就饶恕几位了。”宋游对它们说道,“希望几位日后谨记那鬼物的下场与这次的教训,珍惜道行,好好修行,无论如何,也不能吃人,否则即使天地不收,也必有人前来诛杀,绝难善终。”
几只精怪愣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
反应过来之时,激动不已,又是拱手,又是点头,还有流泪的。
“在下所请的山神有些笨拙,不知哪位灵活一些,帮在下将这两个人送到路边?”
“……”
“没有哪位愿意帮忙吗?”
“嗷……”
一头山怪爬了起来。
“多谢。”
随即宋游又对几位石巨人拱手道:“也多谢几位山神相助。”
轰隆一声,巨人解体,石头散落一地。
这自然不是真的山神,而是点石成兵之法,在石头里的只是天地游散精灵,只是有宋游的道行,兵也称得上是将了。而人们习惯尊称敬称,例如见到捕快都叫班头,见到军人都可以叫一声校尉,若是军官,便都能叫一声将军,这门法术召出的石巨人有些灵性,许多人也叫它山神。
迎来送往,多些敬意,不是坏事。
“走吧。”
宋游迈步离开此处。
山怪提着人,小心翼翼的跟上,其余山间妖精鬼怪则慌忙逃散。
隐隐听得见道人与它说话:
“无论足下怎么来的,既已有了灵智,便好好修行。既是这座山的精怪,便守好这座山,莫要让别的精怪作乱,多多助人,自有益处。”
山怪不会说话,只闷头走路。
天边已亮起了一丝鱼肚白。
走到官道旁边,天已大亮,只是最近这座山正有山怪作乱的传闻,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么早还没人敢从这里经过。
山怪把两人放在路边。
“多谢足下。”
“吼……”
“还请慢走,谨记我的话。”
“……”
眼见得山怪几个跳跃,便在密林深处不见了,宋游这才收回目光,对着这父女二人又吹了口气。
随即辨了个方向,便迈步离去。
耳旁三花猫的问题响个不绝。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第125章 装都不装了
春日真是好风光。
要说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自是各有各的风景与好处,可要说那个季节最适合出门行走,便是春天了。
哪怕金秋时节,也得往后靠靠。
春日生机勃发,万物复苏,行走在这样的世界中,人的心情也会好很多。
道人不疾不徐,往长京走,一边走一边欣赏路旁风景,神情之淡然,好似昨夜与今早只是在山间睡了一觉一样。
同一条路,来回视角不同,景色也不相同。
从早晨走到半下午,终于回到长京。
进城之后,慢慢往家中走。
前面忽的路过一家酒楼。
酒楼修得十分华美,古香古色,店招显眼,若非官府设有表木,门楼怕能占了半条街。
门匾上三个大字:
云春楼。
道人不由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去。
虽是半下午,长京贵人也多已习惯了三餐制,但里面也仍有一桌顾客用餐。道人才在门口停下,便立马有伙计前来招呼。
“先生吃饭还是定餐?”
“足下有礼。”道人与他行礼,“听说贵楼席面有名,今日恰巧路过,便想问问一桌要多少银钱。”
“诶哟小人可当不得先生大礼!不过先生您可算是来对了,咱们云春楼的席面可是名声在外,在长京再没有比得过咱家的了。现在整个大晏流行的炒菜当年就是咱们云春楼最先开创出来的,现在大江南北争相模仿,酒楼无数,说起来都是咱们的徒弟呢。”伙计仿佛与有荣焉,“就连宫中贵人有时都会派人从咱们云春楼订餐,王公大臣公主皇子更是咱们这儿的常客。”
任他吹嘘,道人只问一句:
“多少钱?”
“要在咱们这儿定席面,通常给您推荐三档。”门口的伙计满面笑容的对他说,“一为金银桌,大鱼大肉,冷盘热盘,总计十六道,无论宴请友人还是家中小聚,吃饱又吃好,这么一桌下来,仅收您三两三钱银子,不贵,交个朋友,吃得好再来。”
“嗯……”
宋游心里思索着。
虽说三两多银子已经是他在逸都城住着院子、每日好菜好饭一个多月的消耗了,离开逸都城后,恐怕得用两三个月。不过此乃长京,这云春楼又是长京最高档出名的酒楼,一桌菜才三两多银子,居然还真觉得便宜。
难怪生意这么好。
“二为珠玉桌,本店主厨亲自为您操办,长京乃至整个大晏最新的菜式、最好的手艺、最上等的美味,就连宰相国师都爱吃的菜品,也是冷热菜肴总计十六道,也有些一人一碗的,总计八碗,只算一道,加上咱家的醉云春,宰相喝了都说好,仅收您十二两八钱银子一桌。”
“还有呢?”
“第三档珍馐桌。顾名思义,便是山珍海味,玉盘珍馐。长京产的,不产的,海里的,湖里的,天上的,还有那些最讲究最高档的菜式,就连宫中贵人都要从小店定的,都能给您配上,就是西域产的葡萄美酒,也端到您的桌上来。这么一桌下来,仅收您二十八两八钱银子一桌。不过珍馐桌要提前七天定好,金银桌和珠玉桌提前定最好,不提前定嘛,到店了可能要久一点。”
伙计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瞄了眼道人。
虽然道人只穿了一身旧道袍,不过当前朝廷崇道,国师便是道士,他哪里敢轻视道人。更何况这道袍啊,有时候就是越旧越了不起。
“当然了,若先生还想吃得更好,可以细谈,龙肝凤髓小店是弄不到的,不过熊掌虎心小店还是能想想办法,还有公主殿下爱吃的鱼唇,虽然麻烦了些消耗大了些,小店也能安排。只是这等珍馐,要么可遇不可得,要么费时费力,这个价钱嘛……”
“有机会便来。”
“道爷慢走。”
宋游与他拱手,便离开了此地。
想来所谓的金银桌,便是寻常富人请客吃的,珠玉桌便是长京官员宴请用的,不过寻常小官应该是不敢请的,至少不敢大张旗鼓。目前大晏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应该在四十两银子左右。
说来有些可笑,宋游下山以来,最富有的时候也请不起两桌珍馐桌,为祸长京周边数年也没有被除掉的妖鬼,也要两个才能换这么一桌。
“有意思……”
宋游抖了抖褡裢的带子,慢慢走远。
路上看见有卖陶罐的,挑了一个。
云春楼是长京一绝,是炒菜的发明者,既来此一趟,自然是要尝尝的,不过于他而言,寻常菜肴才是生活的常客。
黄昏之时,回到柳树街。
此时隔壁是关着门的,宋游与三花猫回家上楼,在摇椅上坐了一会儿,隔壁女侠才回来,在下边拍门。
一听拍门声就晓得是她。
宋游连忙起身下楼。
果然是那女侠。
此时长京的温度比之刚来的时候回暖了许多,这位女侠倒是不好再穿那件灰黑色的厚衣服了,不过她还是穿得要比街上的行人多一些,这种衣裳自然是藏不了短剑,她换成了匕首。
宋游吸了吸鼻子。
隐约闻到了一点血腥气。
吴女侠则一脸如常,倚在门框上,咧嘴对他问道:“山上的风景好看吗?”
“好看。”
“悠闲啊……”
吴女侠将手伸进衣裳里,拿出一块半的银子,就放在他的桌子上:“这是那山怪的,昨天中午我把山怪的头交到衙门,衙门去找了人来认,今天早晨就把赏金给结了,这是你的一半。”
“多谢。”
宋游接过这一块半银子。
束腰蜂窝银,一块十两整,另外半块便是从中间剪的一半,应该差不多一半。
“女侠可吃了饭?”
“还没,你要请?”
“正有此意。”
“去哪?有地方吗?”
“云春楼如何?”
“云春楼?”
“正是。”
“那里可贵得很!”
“这不是刚领了钱么?”
“刚领了钱也不能这么用啊!”
“在下来长京之前,行至东和县,在那里便已听说了云春楼的大名,又听说云春楼乃是炒菜的鼻祖,一直想去见见世面。”
“那你知不知道那儿吃一顿饭要多少钱?”吴女侠笑了。
“在下下午回来时,偶然路过云春楼,问了一下。”宋游老老实实回答。
“伱……”
吴女侠刚想说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你去揭榜挣钱就是为了吃这顿饭?”
“差不多。”
宋游依然诚恳的回答:“若是在下一人,一桌饭菜恐怕最多能吃十分之一,不过我观女侠饭量出众,也许能多吃一些,免得浪费。”
“那也吃不了一桌啊!”
“打包带回来。”
“就你和我?”
“还有三花娘娘。”
吴女侠转头一看,一只三花猫就蹲坐在板凳上,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还有我~”
声音轻轻细细。
吴女侠一愣。
早在安清时她就知道此猫不凡,长京再会之后,也早就知道此猫会说话,那堵薄墙实在隔绝不了多少声音,她常常听到道人与猫讲话。不过往常这只猫在她面前多少有些遮掩,和道人说话时,也是喵呜的叫,鉴于此,她便也一直装作不知晓。
哪曾想这次装都不装了。
不装就不装,多少也打声招呼吧,这么突兀的开口说话,实在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是表现出早就知晓?
还是装作才知道的样子?
吴女侠挠了挠头,只扭头看向宋游:
“什么时候?”
“最近宵禁,此地离得又远,今晚是不行了,不知女侠明日何时有空?”
“那就中午。”
“好。”
两人便都定了下来。
吴女侠是个洒脱的人,一时没什么想说的,拱了拱手便转身想往外走,但突然又想到要说的,便又转回身来:“那你这笔钱用来吃了这顿,桃花山那一笔钱你又打算用来做什么?”
此时的她已然明白,如果没有这些要花钱的地方,恐怕道人即使会出城捉鬼降妖,也不见得会去城门口揭榜。
“听说成窑的瓷器也很不错。”
“那也卖得贵,贵得要死,要有多贵有多贵,几十两一个杯子都卖得出来。”吴女侠想着,不由摇了摇头,表示理解不了,“不过除非你非要买宫里啊王公大臣家里用的那种,一套碗碟或者茶具下来,我估计十几两银子怎么着也该够了。”
“在下只想长个见识。”
“那之后呢,你还去揭榜吗?”
宋游倒并没有从她的眼中看出担忧,不过也说道:“听说长京有十绝,在下想先看看这十绝是否够绝,再去看看长京是否只有这十绝。”
“那你有得花钱的地方了!长京何止十绝,哪怕都只体会一下,见识一下,也得花不少钱了!”
“便请女侠多多关照。”
“走了!”
吴女侠摆了摆手,便往隔壁走去。
云春楼她也是闻名已久,作为爱吃之人,怎么会不想尝试。奈何那里实在太贵,她又有许多用钱的地方,这才一直没去。
倒是托这道人的福了。
次日上午。
吴女侠今日特意没有出门,也没有吃早饭,一早起来洗了澡和头,待得头发干了,有心想要精心梳理一下,奈何实在没有那个能力,便只得用手将之拨弄得顺一些,家中也没有镜子,她也不知晓乱不乱,只换了身干净衣裳,习惯性揣了一把匕首,便准备去吃这顿好饭。
走到隔壁,门还开着。
过去一看,只见里边一名道人,还有一名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道人正在给她梳头。
吴女侠:……
感谢“提拉斯”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126章 多谢女侠等我两年
这这这……
这是一点都不装了吗?
直接化成人形的吗?
吴女侠一边走路,一边不断将目光往身边小女童身上瞄。
抹胸短衫与裙子各有一个颜色,料子看起来很不错,想来以前色彩是很鲜艳的,现在不那么鲜艳了,则显得柔和,做得也很精致合体。也不知他们是在哪个地方做的,放在长京也算不错的衣裳了。小女童脸蛋白白嫩嫩,好似粉雕玉琢,头发编成了麻花辫,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看起来好似在想什么严肃的事情,穿着这身衣服,真是可爱极了。
刚才在家中吴女侠没有多问,装作自己早就知晓的样子,免得显得自己大惊小怪又没有见识,现在却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是,她斩过妖怪。
可以前遇到的妖怪,大多只是有了一些道行,比寻常同类更厉害,智慧高,了不起会说话,再了不起一点,偶尔会像人一样站起来走路,可这般化成人形的妖怪又是另一回事了。
“……”
三花娘娘何其敏锐,自然能感觉到这人投来的目光,不时转头,奇怪的盯她一眼。
不过吴女侠亦是个敏锐之人,每当三花娘娘转过头来,她就飞快的将目光收回,若无其事的往前走,等过一会儿,风头过去了,再偷瞄一眼。
到了后来,小女童索性伸手抓住道人的衣袍,随着他一同往前走着,自己则扭过头,一眨不眨的把这人盯着。
道路不平,常常踩歪,导致一个踉跄,所幸她是只猫,不至于摔跤。
“专心看路。”
道人低头对她说了句,随即顺着她的目光,瞄了眼旁边的女侠。
这位女侠的头发刚干不久,长期没有打理,看起来有些炸,毛呲呲的,恰好这时春光正好,太阳一照,每根发丝都像是在发光。
小女童则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依然扭过头,一眨不眨的盯着女侠。
女侠则目不斜视,看路走路。
三道人影沿街而过。
……
因为没有提前定,三人到这坐了会儿,这珠玉桌的菜才开始上来。
不过只是等得久,上菜之后也就快了。
云春楼是炒菜的开创者,但这一桌并非以炒菜为主。
十六道菜,冷盘只占三道,其余十三道里,既有当下长京流行的炒菜,也有做法精细考究、费时费力的宫廷式菜肴。虽没有燕窝鱼翅,但也有海参鲍鱼,这年头能在内陆吃到海鲜,也不枉费这近十三两银子了。
宋游举起杯中酒,已是恭恭敬敬:
“多谢女侠等我两年!”
“哦呀!”
吴女侠难得见他郑重,一时有些慌乱,不知端酒还是端汤好,总之抓起一个东西,举起示意,喝了一口才知是汤。
“说笑了说笑了,我常常出城而去,本就要从西城门过,虽一直急着等你,也没费多大功夫。”吴女侠说着,顿了一下,“不过不管了,反正你请我吃了这么一顿好饭,什么都抵消了。”
宋游放下酒杯,微微笑了笑。
鲍鱼海鲜汤每人一盏,一席总计八盏,宋游把一半都端到了吴女侠面前,她问起来,他便只说一句能者多劳,吴女侠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海参鲍鱼,以往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一盏里面只有一只鲍鱼一只海参,吴女侠一口就是一个,“托你的福,长见识了。”
“……”
宋游笑着摇了摇头。
这桌菜肴,放在后世,也许最多几千块钱就能吃到,口味还比这一桌更好,只是在这个多数平民做饭主要靠煮的年头,也算做法考究了,也可以算是宋游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顿饭。不过再怎么好,比之等待两年的情谊,也是绝无可能相提并论的。
若是没有她,自己可能也不舍得花这么多钱来吃这一顿,更可能是吃便宜的那一桌。若是没有她,自己就算要去城门口揭榜,想得知那么详细的情报也要多费些精力,还要与衙门打交道,也要费精力,而费精力正是他最不愿做的事情。
所以其实是托她的福才对。
不过宋游也不说什么,只给三花娘娘夹菜。
此后多数时候,饭桌上都是沉默的,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话,只有吃饭的声音。
习武之人饭量都大,吴女侠战力果然了得,这一桌饭菜,居然吃了一大半,直吃得她直不起腰来,快要撑出病来了,这才罢休。
虽然没有吃完,不过每道菜的精华基本都已吃得干净,剩下的不是配菜就是汤,按宋游来说,是无需再打包的,只是吴女侠节省,说这些菜汤里的滋味也是平常吃不到的,坚持拿碗将之装了回去,要泡饭蘸饼吃。
宋游便也跟着她一起装。
酒楼伙计并不势利,见状也只觉得高兴,殷勤的来帮忙。
片刻之后,三人出门。
“嗝……”
吴女侠走得好慢好慢,目光也有些涣散,和往常的她完全不一样。
“女侠吃得可好?”
“这还用说?我这辈子没吃得这么好过!伱难道不是?”
“也是。”
“不过就是太贵了。”吴女侠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连口齿也没有往常清楚了,“可惜现在长京还在宵禁,也不晓得要禁到好久,要是解除宵禁就好了,我带你去夜市,虽然没有这里高档,也没有这什么海参鲍鱼鹿肉明虾,不过也有很多吃的,也挺好吃的。”
“听说夜市也是长京一绝。”
“可不是嘛!”
宋游也有几分期待。
不过吴女侠只闲聊几句,就又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讨论着下次又去揭什么榜。
……
阳春三月,气温彻底变暖。
京县公廨之内。
知县与州官缓步行走。
逸都知县难做,京县知县更难做,不过这也是个好位置,在京县知县位置上行事固然艰难,不过只要做得好,很容易高迁。
此时只听州官笑呵呵说:“那桃花山鬼楼一事,雁回山山怪一事,都好几年了,官兵除不尽,张榜招民间高人、江湖奇士也于事无补,就连天海寺的高人也没有办法,没想到在顾老弟手中,连着半月,竟是连连告破。”
“哎呀运气,都是运气……”
“听说都是一个女子揭的榜?”
“是一个女子,看起来像是江湖女子,听别人说,身边还有位年轻道长。”顾知县摆手,“多半是哪处的修行高人,不过似乎并不想露面。”
“高人大多如此。”
“是啊……”顾知县顿了一下,露出笑意,“不过那雁回山山怪一案,倒还有些更有意思的地方。”
“哦?”
“前些天雁回山有对父女来县衙报案,说雁回山背后的大山里有个洞府,洞府里住着的是个可怕的老鬼,山上的山怪抓人不是自己吃,起码不是所有抓的人都自己吃了,其中怕是大部分都拿去了给洞中的鬼吃。”顾知县说道,“听手下的老耆长说,那雁回山邪性得很,近几十年来,总是有妖精鬼怪出来害人,有些好除,有些难除,不过除了一个,过个一两年,又有第二个来作乱,你说这巧不巧?”
“真有老鬼?”
“老鬼没有见到,我派人去看了看,那悬崖石壁上倒确实有个山洞,里头石桌石椅都有,还有许多石棺,摆着人骨。”
“妖孽!”州官顿时大怒,“大晏境内,竟敢指使妖邪,谋害我大晏子民!”
“兄长一心为民啊。”
“那老鬼何在?”
“已不知去向,怕是已经被灭了。不过具体如何也不清楚,县里请天海寺的高人去看了,也请了聚仙府的几位去,都找不出那老鬼的踪迹。”
“怎么回事?”
“听报案的男子说,当时他们被山怪抓来,送到洞府,不过那老鬼没有马上吃他们,只把他们放在一具石棺中,施了术法让他们动弹不得。洞中黑漆漆的他们也害怕得很,不晓得过去了多久,只感觉面前一阵火光,火光充满了洞府,那火却偏偏不烧人。火光熄灭后,他们就能动了,只是因为太久没动了,一下子站不起来。”顾知县一副讲稀奇给州官听的语气,“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举着火把的道人,也没见他做什么,他们忽然就又昏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路边了。”
“是那一位?”
“不知晓……”
顾知县摇了摇头。
若长京城外山中真有老鬼蛰伏,驱使山中妖鬼害人,数十年来也没被发现,道行必定不浅,能除掉他的怕也是世间难得的高人。
不过既然高人不愿露面,哪怕是当朝大员,也是不好去打扰的。
“听说悬崖下大树都被折断无数,地上坑洼遍地,落石成堆,上边还有血迹。”顾知县咋舌,能想象到当时飞沙走石、道鬼大战的画面,“可惜不知那位高人身在何方,若能结识,喝茶论道,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无论如何,顾老弟有此政绩,恐怕离高升也不远了。”
“兄长说笑了。”顾知县无奈摇头,“长京妖鬼作乱,甚至谋害当朝要员,虽我朝以来便有宵禁捉贼除妖的惯例,可如今封闭一月有余,还没能将作乱的妖鬼全部捉尽,这可是头一回,我这个知县啊,不被撤职问罪就不错了。”
“岂是顾老弟之错?”
“这如何好说……”
“诶!顾老弟你说,那连连揭榜、剪除妖鬼之人有这本事,可能捉住这长京妖鬼?”
“恐怕……”
顾知县摇了摇头。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自然是知晓的。
长京近几年妖鬼越发猖狂,就说最近这一次,这妖怪明面上谋害了一位工部侍郎,还有几位要员,实际还不止如此。而朝廷此次宵禁,禁军每天晚上都在城中巡逻,三司衙门中善于驱妖捉鬼的人,天海寺与聚仙府的高人奇人们也每夜巡查,甚至听说城隍庙的神官们也难得殷勤起来,誓要将长京作乱的妖鬼给一下收个干净,还长京一个朗朗乾坤。
所以才宵禁这么久。
有朝廷大员被害,算是一个不错的理由,若换了往常,平白无故便要宵禁捉鬼,这习惯了夜生活的长京百姓、文武百官又岂能轻易答应?
听说收获倒也不小,每晚都有混迹城中的妖鬼被揪出来。
反倒是此前谋害朝廷大员的妖鬼,自从城隍老爷手下神官捉了那只狼妖之后,便一直进展不大。
听说还有同伙。
而这么多高人与神官辛苦这么久,都没能将之找出来,哪怕那位高人是天上专司驱邪降魔的神仙下凡,怕也没那么容易吧?
“对了——”
州官突然想起一事,又说道:“当初那位崔南溪顾老弟可还记得?”
“原先吏部那位员外郎?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那位?”
“正是。”
“听说他在云顶山上遇到神仙,只睡了一夜,下山便过去了一年……”顾知县连连摇头,真是仙气缥缈,何等的福分啊,“当初我倒也有幸与那崔南溪打过几次照面,这人倒是不错,学识也甚是渊博,就是性情太直,自命不凡,容易得罪人,以他那性子,应当不会编这种故事来骗人。”
“这种故事又哪里是编得出来的。”
“是啊……”
“听说他被召回京了。。”
“又在何处任职啊?”
“还没有定好。”
“原来如此……”
顾知县一想便明白了。
应当是宫中圣人或当朝国师听说崔南溪在云顶山上遇仙,一夜一年,此般故事实在神奇,心中好奇,想召回来问个究竟。
那自不是自己该过问的了。
“不过这样也好,等那崔南溪回来,我等也可以去与他敬一杯酒茶,好好问问他遇见的神仙长什么样,又是如何山上一夜山下一年的。”
“崔南溪遇仙一事已传遍天下,长京不知多少茶楼的说书先生津津乐道,朝廷向往仙道长生的官员不知多少,那崔南溪这次回来,想要请他饮酒喝茶的人怕是要将门槛都踏破。”
“我等正好去蹭一杯!”
“哈哈哈……”
两人又在公廨之内仰天长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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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长京夜捉妖
宋游正在家中清洗菜花。
每一朵都要洗得干干净净,但凡有黑斑病点的,全都耐心的挑择出来,摘成小朵,放进筲箕沥水备用。
又是一年菜花开放的时节了。
上次看见菜花还是在南画,吃到腌菜花也是在南画,自己只走了一年的路,却已经离开南画两年了,也不知这两年里尼姑庵师父们如何了,那曾在南画为祸一方的李大官人又如何了。
时间过得可是真快啊。
宋游一边清洗一边唏嘘。
最近想自己做点泡菜来吃,奈何以前经常用来做泡菜的几样菜此时都没上市,得等到夏秋去了,恰好想起在南画吃过的腌菜花,真是不错,此刻沾染上了回忆的味道便更觉得浓醇了几分,于是出城从农户手中买了些菜花,回来自己试着做一做,看看能有尼姑庵师父们的几成手艺。
只希望不发苦就好。
忽然外边传来敲门声。
“笃笃……”
探头出去一看,是一位穿着官袍的神官,还有一文一武两位辅官,正在门口与他拱手。
“三位请进。”
宋游道了一声,只得停下手上的动作,拿起帕子,一边擦手一边走出去。
“见过先生。”
“城隍大人,两位大人,有礼了。”
“先生有事在忙?”
“没事,近几日都清闲,没别的事做。”宋游对他们说着,还从自己手腕上摘了一朵菜花下来,笑道,“不过做些腌泡菜来佐饭。”
“那便是打搅到先生了。”
城隍大人连忙朝他深施一礼。
只觉得伏龙观的仙师行走人间,无论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何况此等仙师,就算只是做些小事来取悦自己,同样是不该被人打扰的。
“谈不上打扰,城隍大人也不必多礼。”宋游笑着说道,“听说城隍大人最近彻夜巡查,找出了不少藏在长京的妖鬼,最近这些天,长京就连卧病在床的老太太也要人搀扶着去城隍庙上一炷香。今日一见,城隍大人的真身要比以前凝实许多,看来传闻非假。”
“多亏先生指点,小神才幡然醒悟,也多亏先生帮助,小神才有此等勇气。”
“折煞我了。”
宋游不愿与他多推扯,只问道:“不知城隍大人此次前来,又有何事?前几日城隍大人动用火符,想必是找到了妖怪,难道没有将之制住?”
“小神无能!”
城隍大人又是连连躬身:
“前几日我们彻夜寻找线索,本已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妖怪,暗中布下天罗地网,还用了先生赐予的火符,不过只是把他打成了重伤,最终还是被他拖着一口气给跑了,请先生恕罪。”
“既已重伤,该跑不远吧?”
“确实如此。”城隍大人说道,“那妖孽重伤之后,便一直被困在城中,隐匿的本事也不那么好使了。小神手下王神官善于追妖,近日以来每晚都能找到那妖怪的藏身之处,可不知怎的,每当我们赶过去,他又忽的消失不见。被打伤之后,他比之前更警惕了许多,我们再想布下陷阱引他出来捉拿也不那么容易了,小神想尽快将之捉拿,又实在别无他法,这才厚颜又来求助先生。”
“在下也不擅长找妖。”宋游顿了下,“不过倒也可以去看一看。”
“那便多谢先生,小神真是惭愧……”
“既是为民除害的好事,城隍大人这又是哪里的话。”宋游也随口说几句客气话,“只求长京早日安宁,也早日解除宵禁。”
“宵禁……”
“怎么?”
“先生有所不知,长京宵禁,一面确实是这伙妖鬼谋害朝廷要员,一面也是长京繁华多年,藏妖已久,天子想要趁此彻底清理。”城隍大人拱手恭恭敬敬的与他说道,“不过这段时日以来,长京不少作乱过的妖鬼都被揪了出来,想来也不差多少了,若能把此妖捉拿,小神与几位神官晚上巡查缉拿时再多加把劲,长京定然早日恢复安宁,宵禁也早日解除。”
“那便辛苦城隍大人了。”
“不敢不敢。”
城隍大人悄悄看向宋游:“那小神晚上找到那妖怪的行踪,再来请先生出马。”
“来叫我便是。”
“小神告退。”
三位都向宋游恭敬行礼。
“几位慢走。”
宋游也连忙回礼道。
待得他们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外街道之中,宋游站在门口,不由想了想。
能察觉到妖气,找过去又消失不见?
多半是某种遁术。
土遁水遁?
瞬间移动?
连善于追妖的神官也察觉不了,若非于此一道造诣极深,便是某种高深手段,总之无论如何,也称得上一句有本事了。
大暑火符都烧不死,也算有本事。
宋游思索着曾在伏龙观看过的那些有关妖怪和师祖们除妖的故事,只记得其中遁术千变万化,至于具体如何,只能说看得太多,过了太久,也许碰见了能想得起来,此时要干想出来,太过为难。
还不如先去做自己的腌菜花。
回到灶屋,只见一个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站在他原先的位置,垫着脚尖,袖子捋到了臂弯处,露出白白嫩嫩的两截细胳膊,正模仿着他先前的行为一脸认真的清洗摘择着菜花。
听见身后的动静,小女童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
“我快要洗完了!”
“……”
宋游怔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
走过去一看,还真洗得干净,也摘择得好,一朵一朵菜花金黄,筲箕已快装满了,盆中则没有多少了。
“多谢三花娘娘。”
“不用谢。”
小女童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胳膊上有水,立马就把几根头发沾在了额头上。
那额头也白嫩得很。
……
夜幕降临,星月如钩。
城隍带着几位武官,再度来请。
宋游跟随他们出门而去,在宵禁时的长京街道上穿梭,不时听得到远处禁军巡逻走过的脚步声与盔甲碰撞声。
“这次王神官找到的地方就在西城,靠近城门之处,此处过去,一炷香就能到。”
“好。”
几位武官飞在空中,也飞得不高。
城隍却随着宋游步行前往。
忽听身后一声大喊:
“何人闯夜?”
宋游连忙停住脚步。
随即身后便是一连串的脚步声与盔甲碰撞声,隐隐还能听见强弓上弦的声音。
“先生不急!”
身边城隍说了一句,顿时显出真身。
再怎么也是长京地神,面对凡人,自有威严。
空中武官也纷纷显形。
金甲夺目,神光耀眼。
一队禁军顿时愣住了。
“我乃长京城隍,请仙人助我除妖,尔等自去巡逻!”
“……”
禁军面面相觑,随即拱手离去。
“先生,请!”
“好……”
穿过几条街巷,城隍脚步渐缓。
几名武官也都落到了地上来。
“先生,末将感应到的妖气便在前边院落之中,不过不敢再靠近了,一旦靠近,必然消失。”王神官上前来小声说道。
“我也有所察觉。”
“先生想……”
“那院落是谁家院子?”
“只是西城一户富人的院子,算不得大富大贵。这几日那妖孽常躲在别人院中,达官显贵、异域商人的宅院都曾躲过。”城隍大人说道,“我们调查发现这些人家并无可疑之处,大抵只是那妖孽随处找的藏身之所,这些人自己也不知晓。”
“让我试试……”
宋游看向几位武官:“还请几位武官等下助我一臂之力,莫要惊醒了院中住户。”
“好!”
宋游随手一招,便是一道惊蛰灵力。
将之挥出,飞向那方院落,才到半空,就化作一道惊雷。
“轰隆!”
闪电分岔无数,就是在夏日的雷雨夜,也当属最为惊天动地的一道雷霆,此刻突然炸响,不知惊扰了西城多少人的清梦。
就是身旁几位神官,也是抖了一抖。
接着几位武官连忙飞过去,要么落地查看,要么飞到房顶,让院中住户继续沉睡。
宋游与城隍也跟了过去。
有武官特地为他们打开院门。
道一声失礼,便走进去。
只见院中竹林假山,也是雅景,刚才那道惊雷正正打在竹林之上,却不是只击出了一个点,而是一整片——这片竹林几乎已被摧毁殆尽,入眼所见要么是如焦炭一般猩红的竹身,要么便已燃起明火,已经见不到再有任何一根竖着的竹子。
“跑掉了。”
王神官对他说道,不忘补充一句:“这妖孽真是狡猾!”
宋游却左右查看,皱起眉头。
刚才感觉明明已经劈中了院中之妖,不过却没能将之劈死,而那妖怪分明没有硬抗一道天雷的能力,此时到了现场再来看,倒像是他借用这一片竹林为自身挡过了生死之劫,以竹林的死,取代了自身的死。
自身则遁去了远处。
这遁法也有点意思。
“王神官。”
“末将在。”
“以往这妖怪藏身之处,也是竹林么?”
“这……”
王神官想了想才说:“这妖怪通常都找大户人家的院落藏身,文人雅士喜欢养竹,听说还有什么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说法,哪怕商贾俗人也喜欢跟着那些文人雅士学,好显得自己也雅趣……这些大户人家的院落中再怎么也要种上一两丛竹子,自然都是有竹子的。”
“这些竹子又从何而来呢?”
“这个末将还未查过,不过想来也都差不多,要么是从外边买的,要么便是从亲朋好友那儿挖的。”王神官说道,“竹子好养,一长起来你想把它除掉都不好除,挖一棵过来,很快就能长一大片。”
说着说着,他已仿佛察觉什么。
“难道与这竹子有关?”
感谢“Lryzc49”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128章 几句灭竹妖
“暂不知晓是否有关,不过这倒让在下想起了曾在观中看过的先辈记叙的妖怪本领。”宋游顿了一下,“听说草木成精的妖最是难得,有些草木化成的精怪有比寻常精怪更悠久的寿命,有些则有更奇异的本领。”
“请先生赐教。”
“听说有些草木成精后,便喜好四处扦插繁衍,只要是身上扦插出去的,或由自己繁衍出的植株,日后长成,也都算是自身的一部分,只要离得不远便与本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妙用无穷。”宋游说道,“有时候一株古树成精,整片山都是他的子子孙孙,要么为他所用,要么便干脆都可被视作是他的分身,只要不能将整片山上树妖的子子孙孙彻底砍尽,便难以将之除去。”
“竟有此事!”
王神官睁大了眼睛。
不过他在长京城隍庙司职多年,倒确实在长京捉过不少妖鬼,可要说草木化成的妖怪,还真几乎没有遇上过。
“草木成精本就不多,通常远居深山,或是守着自己扎根之地,不会轻易远行,更不会轻易到城中来,而城隍大人与几位武官只管城中事,对这类妖物及其手段不了解也属正常。”宋游一边说一边感应着那妖怪受伤残留下来的妖气,已是肯定了猜测,同时继续说,“况且这等手段,就算是草木化成的妖怪,也只有少数能够领悟。”
“所以此妖是竹子成精?”
“八九不离十。”
“长京斑竹林,莫非全是他的分身?”
“也不见得全是,也许只有一部分,也不见得是分身,也许只是他的藏身之所。”宋游说道,“世间万法,千变万化,我也不知其中万一。”
“那要如何除去呢?”
“想来此妖已在长京经营多年,不知多少同类竹林与他有关,若非有哪位神仙有特殊本领,能根据其中联系,一路找过去,一道神力将那妖怪所有可能的藏身之处尽皆摧毁,就只能用笨方法了。”宋游说着摇了摇头,“在下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
“笨方法……”
王神官瞄向城隍大人。
城隍大人若有所思。
所谓笨方法,自是将长京与此同类的竹林全部除去,不过宋游说来是笨方法,可在他们听来,已是很巧妙了。
若非先生点破,他们恐怕还要被这妖怪遛很多个晚上,也许能从每次都有的竹林间慢慢发现规律,也许一直反应不过来,都有可能。
城隍大人思索着说:
“只是竹子向来顽强,哪怕将之齐根砍掉,也很难将之彻底除尽啊……”
“无需挖根刨底。”宋游说道,“草木成精之后,便与寻常草木不再一样,此刻哪怕那竹妖寄居竹林之中,也只是暂时寄居,只消把这些他寄居的竹子全部砍断,便好似将之本身拦腰斩了,也许这些竹子明年还会再长出来,也许依然与那竹妖有关系,可竹妖已死,这些新长出来的竹子也只是没有道行的普通竹子,又有何关系?”
稍作停顿:
“若是这些竹子都是他的分身,在被齐根砍掉时,竹子元气大伤,想必他也好不到哪去,此前又是重伤之躯,哪还经得住这般摧残?只需让武艺高强或善于捉妖之人跟随砍竹之人,迅速分辨、将之除去便是。”
“小神明白了。”城隍大人拱手,“只是长京城中竹林何止千丛万丛,既是人间之物,又都是文人雅士的心爱之物,却不是小神能决定的了,只得请礼部祭祀司的员外郎向朝廷转达,如何选,还得朝廷的计较与魄力。”
“要把长京同类竹林尽皆砍除,确实可惜。”
“便让人间帝王去做决定吧。”城隍大人再次拱手,“总之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多给几位神官几日时间,想必也是能想到这点的。”宋游瞄了一眼几位武官,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人间有些书册,记载着杂七杂八的妖精鬼怪和奇闻怪事,虽说多有胡编乱造的,可读来也挺有趣,几位大人既常与妖鬼打交道,不如也去看看,兴许哪天就用上了。”
“多谢先生指点……”
“夜已晚了,在下这便告辞。”
“小神送先生回去。”
“多谢城隍……”
宋游倒是没有拒绝。
来到长京已经一月有余,虽然更常与城外的妖鬼打交道,但最近赚了钱,也常去斜对面的茶楼饮茶,常常听到有关这位城隍的事情。
也不知是自己此前那一番话点醒了他,还是自己身在长京给了他改变的底气和勇气,或是自己推着他尝试的这条新路让他终于感受到了正常的神灵是如何受人膜拜吸聚香火的、尝到了甜头,也许三种都有,总之这段时日以来,这位城隍倒还真挺勤勉。
以往常常听见长京城内哪户人家闹小妖小鬼的传闻,一般请个胆大的壮汉,或者民间先生,也就摆平了。最近一些天这类传闻都少了些,倒是多了很多神官夜搜鬼被人起夜看见的传闻。
虽说这势必会影响到一些民间先生的生计,不过对于老百姓来说,终究是件好事。
听说朝廷也在城中搜妖捉鬼。
可搜妖捉鬼这种事情,禁军也好,佛门大师也好,聚仙府养着的高人也罢,哪里又比得上专司其职的城隍神灵呢?
为民谋善的神,才值得尊重。
宋游便与他漫步城中,小声闲聊。
不忘告知他自家猫儿最近常在东城做捕鼠的营生,请几位神官多多关照,莫要当做寻常妖怪给捉了去。
……
次日下午。
道人与猫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忽见几名官差前来,到了斜对面的茶楼中,随即便是一阵熙熙攘攘叮叮当当,不知在做什么。
道人看了两眼,便低下头,抚摸着腿上三花猫的背毛:
“听说近日每天晚上都有朝廷的人在城中搜捕妖鬼,三花娘娘每天晚上去东城捕鼠,可有遇到他们?”
“朝廷的人~”
三花猫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声音好小好小,奶声奶气。
“就是晚上在街上走路的人。”
“三花娘娘在房子里。”
“倒也是。”
宋游点了点头。
倒不是说那些人只在街上巡查,不会去人家里,事实上许多潜藏长京的妖怪恐怕都是化作人形、租房生活,甚至在长京有正经营生的。只是最近请三花娘娘前去捕鼠的都是东城的达官显贵,那些搜捕的人除非察觉较大异样,否则应当很少去这些人家中搜查。
加上三花娘娘道行不高,又没有害过人,没有阴邪之气,也不起眼。
“不过三花娘娘也得小心一些,若是遇到有人要抓你……”宋游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三花娘娘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吧?”
“唔知道的……”
“怎么说呀?”
“就说我是伏龙观道士的猫,家住柳树街,是被道士请来帮人捉耗子的。”
“三花娘娘果然聪慧……”
宋游继续抚摸着猫儿的背。
不时会有一根猫毛飘起来。
最近这一个月来,偶尔三花娘娘会趴到他的身上来卧着,尤其是在晒太阳的时候,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种恩赐。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走来。
“又在玩猫呢?”
宋游转头一看,是隔壁那位女侠,便露出笑意:“女侠今日回来得早。”
女侠也咧嘴笑道:“回来看看热闹。”
“什么热闹?”
“昨晚西城晴夜霹雳,说是把一户人家院中的竹林劈了个稀碎,街坊邻居都被惊醒了,偏偏他家没有醒,然后今早上你猜怎么了?”
“说来听听。”
“今早朝堂上下的令,说此前作乱长京的妖怪是只竹子成的精,这长京城内的湘妃竹,起码一半是它的分身,说要把这些湘妃竹全部砍完。很多文武大臣都觉得荒唐不已。不过国师起了一卦,确实如此,此令便被推行了。”女侠呵呵笑,“不晓得要有多少达官贵人心疼了。”
“朝廷好魄力啊。”
宋游又看了眼斜对面的茶楼……
是了——
那茶楼旁边也种了一排竹子,似乎正是湘妃竹,算是长京文人雅士最爱的一种竹子了。
竹子本是雅物,可有妖魔寄居,便也不得不除,虽说宋游已经确认那妖精确实是竹子得道化形,也确认王神官之所以屡屡找他不到,自己的天雷打在他身上也会被他逃走,大致便是用的替身转移的手段,不过要是砍掉了长京城内所有湘妃竹还找不出他来,怕是要被天下文人笑骂千年。
两日之后。
东城一处宅院之中。
白墙黛瓦,墙边竹林,有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使人的心也静了下来。
屋宅主人却皱着眉头,有些忧愁。
三日前朝堂下令,城中禁军官差雷厉风行,挨家挨户的查找,哪怕是种在盆里摆在阁楼上的竹子,只要是湘妃竹,全都砍了。听说整个西城和东城的绝大部分湘妃竹都已被砍尽,现在轮到他这边了。
可怜他这院中竹子,已经种了三年有余,如此砍掉,真是不舍。
只是王命难违……
此时只见夕阳光泽如金,照在白墙上也好似镀上了一层淡金色,而竹影则全部映在墙面,风也静了,真是雅静。
主人忽然心念一动,提笔画竹影。
这些竹子是留不住了,正好此时夕阳将竹影全部投在墙上,仿佛特意给他临摹,只觉是天意,于是便用笔墨勾勒出竹枝竹叶,将之留在墙上。
刚刚画完,有人敲门。
仆人去开了门,便是几名官兵走了进来,报了名号与来意,找到院中竹子,几番查看,便抽刀开砍。
每刀下去,主人都在滴血。
文人气节上来,也不管是哪位下的令了,只指着这些官兵怒斥,说要是找不出妖怪来,此般行径,定引得后人耻笑千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才砍到一半,宅院中的竹子便已流出了血。
起初是鲜红的血,如人一样,后来便成了透明带泡的汁水,每砍一刀都流得更多一些,无论是砍竹的官兵还是在旁边怒目斥责的屋主,亦或是只在旁边观看与劝阻自家主人的仆从,都吓得怔住了,瞪大眼睛。
多砍几刀,汁水已流了一地。
直到一刀下去,突然篷的一声。
一阵白烟凭空炸了出来。
官兵连忙散去,慌乱抽刀,有人在白烟中似是看见了高大的妖魔,有人则看见了黑漆漆的竹子,隐隐有痛呼哀嚎之声。等到白烟渐散,宅院外的军官闻声进来查看,抽刀踏入其中,不知为何,竟见到一条已被烧得焦黑的竹枝,身上满是刀口,已经不动了。
一时众人皆惊。
随后几日,陈大官人院中提笔画竹影一事在长京文人士人群体中引为佳话,而官兵在陈大官人院中砍出竹妖一事,也被民间人传为惊险怪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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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长京之夜
“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今日朝堂上下的令,解除宵禁了。”
“终于解除了啊……”
“是啊!”
吴女侠也不禁摇了摇头:“前几天听说在那个姓陈的才子府上砍出竹妖,我本来以为最多第二天宵禁就会解除,不过似乎是朝廷还想借此机会将长京隐藏的其他邪魔妖鬼也给清扫一遍,所以拖到了今天。”
说着她停顿了下,瞄了眼旁边的猫:
“幸好你家猫儿没有被抓。”
“最近常在茶楼听说那位陈大官人。”宋游笑着说,“听说他在家中提笔画竹影,乃是大雅之举。”
“我倒不晓得雅不雅。”吴女侠摇了摇头,“只听说那竹妖被砍出来的时候,显出真身,已经全身焦黑如炭。正好,之前西城被雷劈的那户人家也是被劈死了一整片的竹林,多半是老天有眼,或者哪个神仙显灵,随手降了一道天雷劈他。我猜那竹妖应该当时就已经快不行了,所以被砍出来的时候才一点反抗都没有,当场就死了。”
“女侠消息灵通。”
“可惜咯……”
吴女侠拖着长长的尾音,声音里带着点方言,又有点幸灾乐祸:“要是那竹妖被捉了活的,长京就热闹了。”
“也许。”
“嗯你说得也对。”吴女侠说,“要是能抓活的,当时那只狼就抓活的了。”
“在下分明什么也没说……”
“哈哈!”吴女侠只是笑了笑,继续说,“不过今晚也热闹,今晚不宵禁,我带伱去夜市逛逛,看看长京的热闹,尝尝夜市里的小吃!”
“不知有什么好吃的?”
“我以前去过几次夜市,像是铁盘烤鱼啊水盆羊肉啊羊肝饆饠啊,都挺好吃的,我最喜欢吃的是杂鱼汤饼,反正去了再看。”
“便麻烦女侠带路了。”
“有了这次的事,长京恐怕要太平一段时间了,就算那些有心作恶的妖鬼没被捉净,一时也不敢再冒泡了。”
“但愿如此。”
“可惜了可惜了……”
吴女侠说着又摇头叹息:“城外那几个费劲的妖鬼基本都被咱们除了,现在偶尔张一张新榜,也立马就被民间高人和江湖人给揭了,我本来还说你要是想为民除害,就多看看城里的烂摊子,后来想着你好像不是很愿意管城中的事,也就没提,现在你就算是想,也没多少妖怪给你捉了。”
“女侠误会了。”宋游说道,“不是在下不愿意管城中之事,只是城中既有神灵,也有能人,相比起来,还是城外的百姓更需要我们。”
“有道理。”
夜幕缓缓降至长京城。
今夜却与往常不同。
黄昏时的行人并不急着归家,店铺不急着关门,也没有宵禁的锣声响起,反倒是酒楼大店早早的点起了灯笼,若有灯箱的,也已经亮起了光。
天上越暗,地上越亮。
夕阳余晖消散之时,女侠前来拍门,叫上逸州友人,同游长京之夜。
女侠走在前头一点。
道人挎了一个褡裢,走在后边一点,褡裢里探出一颗猫头。道人不疾不徐的观察着路上行人,猫儿也充满好奇的左右张望。
走到一半的时候,天便黑了,这座长京城终于展现出了它在夜晚本来的样子。
大路有灯笼,灯笼的光并不如后世的路灯明亮,说灯火通明只是夸张,只是也已经可以辨路,街上行人如织,借着并不明亮的光行走其中,昏暗中也自有一种时代的氛围感,值得品味。
宵禁已久了,大家怨声载道,如今一旦放开,即使往日不常出来的人,今夜也全都出来了。
而当走过那几条以热闹、夜市和青楼闻名的街道,便真能当得起灯火通明一词了。
此前夜里闯宵禁走过时,两旁商户酒楼都是闭着门的,不点灯箱,灯笼也不敢点,也没有小摊。如今灯笼灯箱全都点起,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才知晓这人间烟火究竟多盛。
在这个时代,堪称举世无双。
难怪那么多异域外邦的人来了长京,便为此着迷,如何也要留下来,不愿离开。
道人不禁放缓了脚步。
一边看,一边听吴女侠与他介绍。
与之前独自在黑暗中经过万间民宅时的自在不同,这时所感受到的,不是清冷,是热闹,不是月光,是灯火,不是自己,而是这个时代。
猫儿亦是睁大了眼睛,琥珀似的眼睛里倒映着彩灯无数。
渐渐走到了吴女侠说的夜市。
长京最有名的夜市其实在西城,吴女侠领着他们逛了一圈,才绕回西城夜市。
与后世的夜市不同,这并非是一条街巷,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场地,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坊市演变而来,更像是一个商业广场。而西城向来是平民百姓和异域外邦人聚集之地,平民烟火之下,又带上了不少异域风情,无论是商贩还是顾客,都有不少异族面孔。
于是在这灯火通明的坊市之中,各种小摊、板车乃至店铺能让人眼花缭乱,商品小吃种类之多,又让人惊叹,中间更有西域人当街奏歌跳舞,如此才造就了这长京最出名的夜市绝景。
吴女侠说先带他们逛一圈。
于是道人与猫便一边听着那充满异域风情的乐曲声,一边看西域人跳舞,看商品琳琅满目,品味这个时代夜间的烟火气。
直到吴女侠叫他们坐下。
这是一家卖杂鱼汤饼的小店,里头早已坐满了,桌椅只好摆到了外头来,与行人相挤。
吴女侠点了两份杂鱼汤饼,又去买了饆饠、铁盘烤鱼与水盆羊肉,还买了两杯甜米酒,似是想还上个月那顿云春楼,宋游也任她去。
“两碗杂鱼汤饼!”
小店的老板端碗而来。
几样小吃也一一送来。
宋游照样从褡裢里拿出小碗,放在板凳上,给三花猫吃。
所谓杂鱼汤饼,其实就是杂鱼面,店家在门口放了一口大锅,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杂鱼,熬煮在一起,听说要从中午一直熬到下午,直到把这满满一锅的杂鱼全部熬烂,看不到肉了,然后沥出鱼渣,剩下的汤,便是汤饼的汤底。
不知是哪里的吃法,可真是满满的鲜美。
铁盘烤鱼听说是漠北的做法,用一长条形的铁盘来烤鱼,会加一些西域香料和当地特有的调味品,吃起来颇具异域风情。
羊肝饆饠则是一种煎炸的面食,两端开口,里头包羊肝。
除了羊肝饆饠,吴女侠还买来了当下时节的特产——
樱桃饆饠。
便是将面食里头包的羊肝换成樱桃,上锅煎炸定型,粗粗的一条,里头是炸熟的樱桃。听起来有些黑暗,却是长京每年春天的流行美食,很多千金贵妇自己不愿出门也要让仆从跑去买来吃。
甜米酒就简单了,基本就是醪糟,加糖红枣枸杞煮沸后又放凉,不醉人,是给来逛夜市的人当饮料喝的,用竹筒装,几文钱就能买一杯。
水盆羊肉则不必多说。
这么一桌下来,起码能让三四个人吃饱,菜品丰富,有滋有味,论奢华与高档比不得云春楼,可论味道,其实都算美食。
而这一桌才花百八十钱。
这才是长京百姓的美食。
“多谢你上个月请我吃的云春楼。我有不少用钱的地方,想回请你是请不起了,那太贵了,我也舍不得,请你回吃一顿,不要嫌弃。”吴女侠很坦然的举起自己装甜米酒的杯子。
“女侠哪里的话。”宋游也连忙举杯,“在下之所以去云春楼,不过是想体验长京一绝,无论是否有女侠,在下都是要去吃一顿的,正是因为有女侠,在下才敢点上一桌,吃到更多样式而不浪费,说来应当感谢女侠。”
女侠听了只把嘴一扯:
“瞎扯!”
“那便不管那日如何,今日女侠带我和三花娘娘体会了长京另一绝,也是值得一谢。”
“随你吧。”
两人相视而笑。
宋游将竹筒凑近嘴唇,还未饮下,便已闻到了米酒与竹筒的清香,喝下一小口,也只有清爽的甜,几乎没有喝到酒味儿。
于是又在掌心里倒了一点,放低拿给三花娘娘尝,告诉她这是烈酒。
一边吃,一边看身边人来人往。
今日的人真的是多,要在夜市中逛,得人挤人,其中不乏衣着华贵者。文人边走边聊,年轻人疏狂大笑,各种肉香与香料味混合,不知哪家店哪个摊的铁锅里又在炖煮什么,只见得水汽升腾,恍然如梦。
看这身边的世界,繁华烟火之下的一张张面孔,一个个真切的灵魂,一切都如此真实生动。
“怎么样?”
吴女侠咧嘴笑着问他:“是不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夜市?”
宋游闻言转头,与她目光交碰。
能从她的眼里看出她的想法。
想来当时的她也是被震惊过的,不过此时的她已经在长京待了两年,算是“老长京”了,面对后来者,多少有点类似优越感的东西,于是此刻迫不及待想从自己的脸上也看到如她当初一样的震惊。
宋游便点了点头,小声说:“确实,在下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夜市。”
“哈哈我刚来的时候也被惊呆了。”吴女侠便满意的笑了,“不光是因为这里卖的很多东西我从来没见过,还有这里的人,长得稀奇古怪,以前见过但没有见过这么多,也算是有些稀奇。不过就是有一些人身上一股子味儿,比咱们一个月不洗澡都臭。”
“稀奇。”
“感谢捉妖抓鬼的城隍老爷吧,没有他老人家勤奋捉妖,宵禁兴许还解除不了这么快!”
“该谢……”
宋游一边点头,一边又看向远处。
要说此处灯火璀璨,自然远比不得后世的霓虹招牌,要说此处繁华热闹,也不见得能与后世那些出名的夜市相比,可不代表它就不美,道人仍旧从中看到了值得自己惊叹的地方,而这些地方,是不亲眼来看看不见的。
第130章 传闻中的晚江姑娘
“道士,今天过年吗?”
直到回到家里,三花猫仍旧没有反应过来,跳上桌子,仰起头疑惑的盯着道人。
“不是。”
“那为什么人晚上不睡觉了?”
“还是要睡的,至少大多数人还是要睡的。”道人耐心回答,“只是回家晚了而已。”
“为什么要跑到路上走?”
“逸都晚上也有人在路上走啊。”
“那是逸都。”
“原来三花娘娘分得清逸都和长京的差别啊。”宋游露出欣慰之色。
“三花娘娘很聪明。”
“世人皆知之事,就不必反复强调了。”
“世人皆知之事~”
“是啊。”
“那这些人今天晚上出去,不会被路上走的禁军抓了吗?”
三花猫继续问道。
“以前因为长京城闹妖鬼,所以才不准人晚上出去,现在妖鬼被捉完了,自然就可以出去了,也不会被抓了。”宋游也认真的答,又问,“三花娘娘觉得晚上人可以出去更好玩,还是人不可以出去、只有猫可以出去的时候更好玩?”
“这样好玩。”
“这样好玩啊……”
“晚上的鱼很好吃!”
“和生鱼哪个好吃?”
“都好吃。”三花猫顿了一下,却又盯着道人问,“三花娘娘是不是吃烤熟的煮熟的肉更像人啊?”
“是。”
道人也顿了一下,又笑着答:“不过三花娘娘只需要像自己就可以了。”
“是哦……”
道人上楼,三花猫也跟着上楼。
道人坐在窗前长榻上看窗外,三花猫也跟着跳上长榻,又跳到茶几上坐下来,时而盯一眼外面,时而盯一眼道人。
哪怕屋中已经漆黑,可坐在窗前,仍能看见外头与前段时间不同的长京城。
今夜的灯火要明亮许多。
若是此刻化作燕子,飞上天空,眼中的长京城该是处处灯火吧。
道人露出了几分笑意。
夜生活和夜市,既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态度。
这个时代的发达自然远不及后世,物资的丰富与人们的见识都远不及后世,就如这夜间城里的灯火,哪怕每家每户都发一对灯笼,这些光芒汇聚起来也远远比不上后世的路灯,路上楼店的店招灯箱再醒目,也远比不上后世的霓虹招牌,可人们对于生命、生活的态度却相差不多。
……
咣当一声。
宋游打开了坛子的盖子,将开水煮过的筷子伸进去,小心夹了一些菜花出来。
油菜花青绿色的部分已经不再青翠,金黄色也不再鲜亮,也变得软了,此外变化倒是不大。当时在南画县吃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宋游一时也看不出和当初有什么区别,只夹出来先沥干水。
顺便夹一点放进嘴中。
“嗯……”
倒是没有发苦。
便达到最低要求了。
盐味也还合适。
好歹在阴阳山生活了二十年,还要照顾一个接近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太,基本每年都要做不少泡菜,盐味还是可以拿捏的。
虽说初次一尝,感觉还是没有当初在南画县吃的清爽,可也能称得上不错了。
“不错……”
扭头一瞥,见猫儿在旁边看得认真,于是也夹一点捻在手上,递给她尝。
三花猫现在不挑了,给东西就吃。
吧唧两下,便咽了下去。
“好吃吗?”
宋游笑着问她。
“不知道……”
三花猫回答得诚实,随即仰头看他,又低头看泡菜坛,眼里满是求知:“把东西放在这个罐子里,就会变成这种味道吗?”
“差得不多。”
“就不会坏吗?”
“差得不多。”
“那可以泡耗子吗?”
“……”
看来猫儿也想努力将生活过好。
“恐怕不行。”
猫儿一歪头,露出疑惑之色。
正待她要问一句为什么时,外头便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于是她与道人都转头看去。
“……”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上下来的是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站在门口,身边既有车夫,也有丫鬟,待宋游走上前去与她见礼,她也立马回礼。
“请进!”
“多谢先生。”妇人不敢托大,“听说先生有驱邪降魔的本事?”
“在下从小修道,善于降魔。”
宋游随意瞄了眼这位夫人与丫鬟的装束,问道:“夫人想来是东城的富贵人家,不知怎么找到在下这里来的?”
“前些时日府上花草需要照料,找了一位专门打理花草的匠人来帮忙,听那位匠人说,他此前晚上曾经撞见妖鬼,中了邪,结果一位刚来长京的先生只吹了口气就把他治好了,好比神仙。”妇人说道,又施了一礼,目光打量着屋中事物,“妾身特来寻找仙人。”
“仙人不敢当。”
“即使不是仙人,也定是高人,若能为妾身解忧,定然重谢。”
“请坐下说。”
“便不客气了……”
屋中自有桌椅,道人与妇人相对而坐,恍惚间像是东城那些算命大师的店铺。
车夫等在外头,丫鬟则站在身边。
“不知夫人有何忧愁?”
“先生既是初来长京不久,可知长京有个琴酒馆,名为鹤仙楼,鹤仙楼的主人也是位琴师,名叫晚江姑娘?”
“有所听闻。”
“先生可去过那鹤仙楼?”
“不瞒夫人,听说晚江姑娘是琴艺大家,被奉为长京十绝之一,在下一直想去见识一下,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
“先生对那晚江姑娘还有些了解?”
“了解不多。”宋游如实回答,“只听茶楼的说书人说起过。”
“不知茶楼的说书人又怎么说?”
“茶楼的说书人啊……”
茶楼的说书人常有夸张之处。
说长京的青红院与梨花园的姑娘为一绝,晚江姑娘为另一绝。
青红院与梨花园的女子貌美多才,能歌善舞,又知琴棋书画,其中多数姑娘虽不以色侍人,可只要有缘有财,也许也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听说还曾有才华盖世的文人在青红院长住,分文不收,姑娘们自愿养着他。
晚江姑娘则不一样,她是长京最出名的琴酒馆的主人。
以琴艺闻名,是为大雅。
只听说那晚江姑娘貌比天仙,不用化妆都比这世上最美的女子盛妆更美,大家都说,若非是神仙下凡,便是妖鬼化人,否则哪有那么漂亮?而她一身琴艺更是当世绝顶,能让宫廷内的音律大师也自愧不如,即使是闻名已久的古琴圣手也曾说,古琴圣手的名号该属于她,听说她用的那把琴乃是千年前传下来的,曾有神仙用过,有一次她在自家开的鹤仙楼上抚琴,琴声通神,竟引得百鸟齐鸣,仙鹤来访,晴天飘雨,夏日飞雪。
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假。
“这些传闻,我可以给先生说,多半都是真的,妾身曾亲眼见过晚江姑娘抚琴引来仙鹤。”妇人顿了下,“不过先生可知晓她会妖法?”
“这倒不知……”
“既然先生不知……”妇人对身后的丫鬟说,“雪儿,你便与先生说说。”
“是,夫人。”
那丫鬟这便看向了宋游。
先施了一礼,道了声先生,这才开说:
“那晚江姑娘从哪来的,有何背景,奴婢不知晓,不过自她六年前来到长京之后,开了这琴酒馆,很快就在长京出了名。”
说到这里丫鬟似是有些气愤。
“可是那晚江姑娘虽然琴艺绝顶,但若是没有那张脸蛋,又怎会有那么多文人雅士为她着迷?不然古琴圣手葛公琴艺照样盖世,也有引来鸟雀的本事,为何那些士人才子追捧他时没有那么疯狂?要我说,那晚江枉有一身琴艺,枉称琴艺大师,和青红院、梨花园那些女子又有什么区别?青红院梨花园的女子也有不陪睡的!她不过是单出来开了家楼店,借着古人雅事说是琴酒馆,又靠着自己从小苦练的绝顶琴艺,才被长京文人雅士追捧为大雅之处,我看一点都不雅,照样售卖容貌青春,说书人排长京十绝的时候,该把她和青红院、梨花园那些女子放在一起才对。”
“足下歇气。”
“我不气!”
“还有吗?”
“有!”丫鬟继续说道,“那晚江来长京六年,容貌一丁点变化都没有,脸蛋比十几岁的女子还嫩,先生您说这可能吗?”
“所以……”
“坊间有些传闻,说那晚江养着有吞金鬼,每日吞金,而吐灵丹,女子若是处子之身,吃了便青春常驻,容貌不减,若不是,便必生男婴。男子若是***之身,吃了便可力大无穷,金刚不坏,若不是,便金枪不倒。”丫鬟顿了下,“这可不是奴婢信口开河,有本书上写过这种小鬼。”
“在下也听说过。”
宋游发现这丫鬟的说法还挺自洽。
晚江姑娘本是琴艺大家,又美貌无双,无论如何,也可以过得很好,本不必出来为商。
若是这样,便能解释她为何要开这鹤仙楼,每日待客,抚琴卖酒,圈钱无数。也能解释她为何六年以来容貌一丁点变化都没有,美貌无双。还能解释她为何在长京追求者众,却从无嫁人心思。
“两位意思是……”
“如今那位晚江姑娘在长京已不知迷惑了多少士人文人,不知多少人为了她日思夜想,连家中妻妾也……也顾不得了。”妇人说道,“所以妾身想请一位高人出马,将之除掉,也算为长京除害。”
“原来如此……”
宋游露出了笑意。
这确实是个男权时代,富贵的男子一妻多妾是常态,不过若是就此认为所有女子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从而一点妒心都不起,就太天真了。
那晚江姑娘怎么也是长京的红人,这位妇人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妻妾,若是找其他高人,或是去天海寺求请佛门高人,恐怕都不行。
难怪能找到这里来。
宋游却有些无奈。
“两位误会了。”
“怎么说?”
“请看在下的店招。”宋游说道,“在下只是驱邪除魔,夫人之事,恐怕爱莫能助。”
“先生何意?”
“此世间妖鬼众多,万类不齐,善恶两分。就说这长京城内,潜藏妖鬼本就不少,前段时间长京宵禁大搜,也没能搜出多少,而对于那些并未害过人沾染邪气的妖鬼,即使是朝廷,也并没有随意诛杀了事。”道人耐心说道,“在下也只除邪魔,不除寻常妖鬼。”
“……”
妇人愣了一下,立马又问:“那晚江姑娘养小鬼不算邪魔吗?”
“若未害人,便不算邪魔。”
“可长京无数文人士人为之倾倒着迷,先生又怎知那晚江姑娘不是妖怪,没有用妖法惑众害人呢?”
“这倒也是。”
宋游想了想,原本已经准备送客,此时又改了主意,对她们说:“正巧在下也一直想去见识一番晚江姑娘的风采,那便容在下去看看再说。”
“多谢先生!”
妇人挥了挥手。
身后丫鬟立马拿出一块二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咣当一声。
原本来时还害怕这位先生是江湖骗子,那修剪花草的匠人也是同伙,还想试试他是否真有本事再给钱,此时听他一席话,已然觉得不像,于是干干脆脆的将银子拿了出来。若是看走眼了,那也罢了。
只听妇人说道:“此为定钱,事成之后,妾身再数倍重谢。”
“请夫人收回。”
“为何?”
“在下从来是先办事,后收钱,何况此事并不清楚。”宋游顿了一下,“若去看了,那晚江姑娘确为妖鬼,且用妖法惑众害人,自然驱之,夫人再派人送钱来即可,若是没有,那也无需这笔钱了。”
“鹤仙楼一盏酒茶可不便宜,想见到晚江姑娘,更不便宜,这点钱就算作给先生的琴酒钱了。”
“心领了。”
宋游早已准备好了这笔钱。
既是专为晚江姑娘的琴声而准备的,自然应该让它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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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露胸!
第131章 鹤仙楼听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宋游也撑了一把雨伞,挎着褡裢带着三花猫,往鹤仙楼走去。
这次没穿道袍了。
鹤仙楼在东城与西城交接之处,与置身繁华路段的青红院梨花园不同,这里最是清净。
说书先生说是因为晚江姑娘喜好安静,听琴又是大雅之事,不适合在那繁华烟柳之地。前几日的贵妇人则说,是晚江姑娘来得晚,六年前长京的房价已经贵得离谱,繁华路段更是没有店铺租售,没办法才买到这里。
不知真假,只觉有趣。
鹤仙楼抚琴卖酒,养着不少琴师,男女都有,文人雅士来到这里,既能饮酒喝茶,也能听琴而醉,是个比较高雅的地方。
抚琴卖酒则是效仿古人。
据说古时有一对情侣,男子是当世有名的才子,女子也是才貌双绝,后来落魄了,便在街边开了酒馆,抚琴卖酒。
鹤仙楼也是主要卖酒茶。
里头有顶尖的琴师抚琴,酒与茶自是要卖得贵一些,还要坐席费,若要让琴师单独为自己弹奏,则要多加一些钱。
每日下午时分,晚江姑娘会在楼上亲自抚琴一曲,楼下也能听得见,只是若想上楼,那就要花一笔护弦钱了,最少也要十五两银子。
花的越多,能坐得越靠前。
古琴本就如此,坐得越近,听到的细节越多。听说坐到最近一排,那仙琴之弦每颤动一下,都能到人的心里去,弹奏高山流水,人便好似到了城外山水画中去,弹奏世事风霜,人便能在盏茶之间听完十年夜雨。
不过十五两啊……
宋游摇了摇头,布鞋踩在水里,溅起一团团水花。
渐渐已到鹤仙楼。
透过雨帘一看——
此时正是下午,鹤仙楼里坐着不少闲人,既有长京士子,也有文人雅士,既有三两成群坐着听琴饮酒小声谈笑的,也有独自前来喝醉了酒、借着前边年迈琴师的琴声倒在地上酣睡的。
闲人数十,在下着小雨的下午,饮酒,听琴,睡觉,消磨时光。
这可能是长京最悠闲的一幕了。
道人站在街对面凝视片刻,又低头与褡裢中的猫儿对视一眼,这才迈步过街。
石板路不平,水花溅射。
琴声渐渐入耳。
很闲逸的琴声,不疾不徐,缓缓浸入人心,正好适合这个下午。
宋游看见了一张空案,便走过去坐下。
有个年轻伙计走来,声音压得很低,问他要酒还是要茶。
道人买了一壶便宜的酒。
随即一边饮酒,一边听老先生弹奏。
大晏的风月娱乐行业繁荣,竞争也大,一些有才艺傍身的年轻女子未婚之前,竟会想先去做两年歌姬舞女,等攒够嫁妆再找个老实人嫁了。更有许多年轻男子苦学琴艺,去这些风月场所当琴师,人一多起来,就连青楼招琴师也不要年纪大的了。
所以年长的琴师都是名人。
不是说年纪大了,自然就会出名。而是只有出名了,才能在白发苍苍时依旧抚琴为生,否则要么换了别的生计,要么便是只将抚琴当做雅好。
这位老琴师并非有名之人。
听说鹤仙楼请了不少老年琴师,也算是给了他们另一种选择。
此刻听起来,这位老琴师的造诣自然远不如逸都的杨公,可年纪大了,经历全都付与瑶琴里,听来也有些韵味。
忽然身边传来一道小声询问:
“这位兄台,馆中已没有别的位置了,兄台孤身一人,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与兄台同桌?”
宋游从琴声中出来,抬头看去。
是一个躬着身的青年男子。
“请……”
男子便在他身边坐下来,与他拱手,压低声音,通报姓名:“在下姓翟名远,多谢兄台分享坐席。”
“在下姓宋名游,足下不必客气。”
“兄台独自来的?”
“一个人来的。”
“看兄台裤脚鞋子尚湿,这时候到,难道也是来听晚江姑娘抚琴的?”男子依然压低声音问道。
“足下也是?”
“自然了,在下自去年秋天听过晚江姑娘一曲青玉台后,真是三月不知肉味,此次难得又来长京,自然要再来拜访一次。”男子说着,低头看了眼宋游桌上摆着的那壶酒,“兄台独自饮酒也是无趣,不知在下能否讨酒一杯,与足下共饮?”
“这酒便宜,足下不嫌差就好。”
“哈哈……”
男子便挥退了上前来的伙计,笑着说道:“兄台此言差矣,这鹤仙楼的酒,哪有孬的?再差也比外头的好!何况既是来听晚江姑娘抚琴的,点的酒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区别?琴声一响,就算是琼浆玉液也成清水了呀!”
“竟如此美妙么?”
“兄台没有来过?”
“不瞒足下,在下初来长京,听说晚江姑娘琴艺一绝,这还是第一次来拜访。”宋游说道,“听说届时可以上楼去听,却不知要如何上去?”
“兄台想要上楼去听?”
“有此打算。”
“听说二楼的坐席最少也是十五两银子一位。也有些银钱不够、又自觉有才华的文人寒士,常向晚江姑娘赠送诗词,希望晚江姑娘回赠琴声,只是不知有没有哪位的诗词能得晚江姑娘看中,被请上二楼听琴。”男子顿了一下,看宋游衣着朴实,点的酒也最便宜,便笑着说,“兄台想必也是一位腹有诗书的大才子,只是不知在下能否有此眼缘,先赏一遍兄台大作?也好为兄台参照一二。”
“足下误会了。”宋游诚实道,“在下对作诗写词一窍不通。”
“那便是要花钱了……”
男子顿时露出羡慕之意,说道:“真羡慕兄台,听说楼上比楼下听得清晰多了,何况晚江姑娘容貌无双,能亲眼见她素手抚琴,想必与隔层楼板倾听琴音又是不一样的感觉。只是在下困窘,拿不出那十五两银子,就只得在楼下听了。”
“也许差别不大。”
“那可差多了!”
男子顿时睁大了眼睛,与他讲解一番楼上与楼下听有多大区别,离近了听与离得远又有多大区别,直讲得好像他是上过楼、既在前排听过又在后排听过一样。
之后才与他讲上楼的方法。
晚江姑娘自然不会来主动讨钱。
说是等下抚琴的老先生告退之后,进了后边,想上楼听晚江姑娘抚琴的人,便跟随老先生进去。后边会几个伙计端盘等着,你把银钱奉上,伙计们自然会记得你的样子,只管出来喝酒作乐,等过一会儿,伙计们自会出来请你上楼。
“切记!要一个一个的进去,不可与别人一同进去,如此不雅!”
“多谢……”
宋游露出笑意。
赚个钱,搞得真麻烦。
随即便饮酒听琴。
身边一桌士子,小声谈论,说的是前些天陈大官人照影画竹之事,对那陈大官人一片赞誉之声,又说起自家院中被砍掉的湘妃竹,说起自己从哪挖来的又种了多少年,曾与哪位好友漫步竹下,听风谈月,即使那些竹子与妖鬼相关,也觉得可惜。
褡裢里的三花猫偶尔动弹几下,被同桌男子看见了,宋游问他可不可以带猫上楼,他只说不要被伙计们看见。
不多时,琴声停了。
老琴师收起了手,起身与众人行礼,口中说道:“多谢诸君,接下来我家主人要在楼上弹奏仙乐,老朽就不打搅了。”
深施一礼,便往后边走去。
大堂之中,顿时有人左右环顾,面面相觑。
很快有人起身,跟随老琴师往后边走去,也有人与他几乎同时站起,不过互相对视,推辞两番,起身时间稍稍靠后一点的便坐下了,只留下最先站起来的那位士人走进大堂后边,似乎大家都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为了心中雅乐而付出银钱的画面。
宋游在边上看得实在有趣。
那人出来,又有人进去。
直到几乎没人了,宋游才站起身,跟他们一样,走到大堂后边去。
里边没什么特殊的。
与那翟姓男子所说差不多,是几个捧着盘子的年轻伙计,多数盘子里都装了东西,盖着红布,看不见多少,只有一个空盘没盖红布。
“在下对晚江姑娘仰慕已久,想上楼听姑娘抚琴。”宋游也很主动,掏出十五两银子,放在那唯一一个空盘之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多谢客官。”
伙计恭恭敬敬弯腰道谢:“客官回去饮酒即可,等下小人会来请客官。”
“多谢。”
“对了客官……”
“怎么?”
宋游刚准备出去,又回头看他。
只听这伙计小声提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告知客官,与客官同桌饮酒之人,乃是个惯于撒谎的人,客官不要轻信他的话。”
“怎么说?”
“此人好琴好酒,每日下午都来店外听曲,晴朗时就站在街上,自带酒水,醉了就在街边睡一下午。若是遇上雨天,或是哪天自己没有带酒,他就装作来店中花钱的样子,专挑独自一桌、看起来又好说话的客人,上前搭话,蹭席蹭酒。”
“原来如此。”宋游想了一下,露出笑意,又问,“除了蹭席蹭酒,可还骗过别的东西?”
“这倒没有。”
“几位为何不驱赶他呢?”
“我们与主人说过,主人见他是爱琴之人,便叫我们不要理他就是。”
“这样啊……”
“只请客官多多注意,赠他酒水无妨,若他说别的事情,还请不要轻信。”
“多谢。”
宋游与他拱手,便走了出去。
男子依然坐在原位,回头看了看街上的雨,又瞄了眼宋游,只是这次迅速便将头低下了,装作随意的问:“兄台可还顺利?”
“顺利。”
宋游语气依旧。
大概他便是最后一人了,自他之后,没有人再往后边去。过了一会儿,几名伙计走出来,一一请方才进去过的人上楼。若有人想带酒上去,伙计们便将他们桌上酒壶酒杯都一并拿上。
最后才请到宋游。
只是当伙计问他要不要把酒带上去时,他却拒绝了,只与同桌人行礼道:
“在下实在不爱饮酒,来到这里,不点酒又好像奇怪,喝不完实在可惜。看足下是个爱酒之人,在下又与足下有缘,承蒙足下指点,若足下不嫌弃这酒便宜,便请足下替我喝掉吧。”
“多谢兄台。”
“多谢足下……”
两人互相道谢,宋游这才挎上褡裢,往楼上而去。
走到楼梯间,回头一看——
街上已站了不少行人。
一时好似勾起了回忆。
当年在逸都时,自己黄昏时路过松庐,杨公在里头抚琴,墙外也是有不少爱好音乐之人站着,自己也曾去站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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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也是有见识的小猫了
楼上不是密闭的房间,而是开放的,四面没有墙,只有栏杆与纱帘,要是风大一点,雨都能飘得进来。
木地板擦洗得无比干净,摆了一些桌案、一些蒲团,清风雅静。
前方纯白纱帘背后,一名女子坐在古琴前,与坐席最靠前的几名文人小声闲聊,聊今天弹什么曲子,还有前几日的妖鬼。
这坐席应当是按交钱多少来排的,听说最低十五两,宋游便交了某次吴女侠分给自己的一块半银子,应当是桃花山青楼女鬼赠给他的。因此坐席也在离琴师最远的地方。倒是靠着栏杆,一转头便能看见风雨中的长京,一低头便是雨水洗净的街道。
风声雨声都很清晰。
这样的开放式环境,确实离得越近听得越清楚。
宋游抬头看向最前方的女子。
纯白色的纱帘让人觉得安静,尤其今日雨纷纷,天光本身不亮,阁楼之上更暗淡了几分,当纱帘被风吹起,配上外面的雨声,便更安静了。想来晴天的风掀起它时又会是另一种感觉吧。
此处挂它,也应是增添雅趣,并无用它来遮挡身后女子的意思。
纱帘被风一吹,便露出女子与琴。
那是一张精美古朴的琴,黑漆金线,古典华美,世人说它传承已有千年,价值万金,宋游不知,不过倒确实能从上面看到岁月的痕迹。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一身纯白的衣裳,一点杂色装饰也没有,亦没有任何样式,唯一特别之处便是格外的白。衣裳穿在身上也很随意,除了让人显得出尘以外,对女子的美貌没有任何装点作用。
那张脸真是美丽。
不知是怎来如此好看的面容,若要使人来修改,恐怕改一分一毫都不行,因为无论改了哪一点,都不可能比此时更美。
人们说她不用化妆都比这世上最美的女子盛妆更美,或许有些夸张,可说她肤白胜雪毫无瑕疵,则只是最贴切的形容。在这个防晒护肤技术远不如后世的时代,大家皮肤普遍不好,如此绝色,只让宋游想起了小燕仙,若非神仙下凡一般的天生丽质,便是妖鬼化人。
或者如传闻一般,用了别的法子。
宋游平静的盯着她看。
却见一阵微风吹来,掀起阁楼上的白纱,无论是前边的,还是周边的,甚至带了几点细雨进来,打在道人脸上,凉丝丝的。
女子则与人行礼,开始抚琴了。
指尖一滑,声音乍响。
这琴声真好似是流淌而来,一点不急,开始几声悠悠然然,却只觉每一声都回味悠长,不知不觉便已让人静下来,静听后续。
底下坐着许多文人士子,安静听着。
道人的眼睛也略微眯了眯,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外边。
以前听过一句话,挥弦而鹤舞,吹竹而龙吟,直到此时听见琴声,虽传到这里来已经失了不少细节,又混杂了此刻外面的风声雨声,还有沾了雨的白色纱帘被风吹起来抖动的声音,可仍旧对这句话有了体会。
若是这等天籁,有鹤闻之来舞,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时间安静的流逝,一如琴音。
并不知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只觉得安静而绵长,婉转动人,与此时外边细雨蒙蒙的天气真是契合。
雨下的长京被烟雾笼罩,远处模糊不清,近处又被雨水洗得格外清晰,地上的青石,屋顶的黛瓦,都露出了本来的色彩。而在大雨下,街面上无论行走的人还是驻足楼下的人,每人的雨伞都像是一朵花,雨水一湿,像是更洗净了污尘,颜色更鲜亮了几分。
一时好似耳中没了琴声,全化入了眼前雨景之中,一时又好似眼前没了雨景,全成了琴声的一部分。
一时雨景又与琴声相溶,彼此难分。
就连外头的风雨声也不觉得是对琴声的干扰了,反倒变成了琴声的一部分,与之互相成就,甚至那风吹得纱帘抖动的声音也不再突兀了,此刻长京的万事万物都与这琴声如此和谐。
宋游一时怔住,心中惊讶。
这位晚江姑娘每天只抚一场,取银至少数百两,不知是否只为银钱,可抚琴时也该多了几分目的性,竟还能有如此水平。
若是她只为抚琴而抚琴……
听说她有时抚琴,真能引得百鸟齐鸣,仙鹤来舞,能让晴日飘雨,夏日飞雪,也许那时的她,便是随自己心意而抚的琴吧?
宋游没见识过,也想不清楚。
他只能说,这道琴声中并没有魅惑人心的妖法邪术,之所以如此令人着迷,完全是琴艺高超,技艺通神所致。
就如当时逸都的松庐杨公,本身并不卖艺,只每日请友人在家中抚琴为乐,便有爱好声乐之人不远百里也要过去,只为站在墙外倾听一曲。又如当初逸州城外的孔大师,雕刻的死物复活也并非用了什么法术,只是出神入化的技艺所致。
仅以今日琴声来看,女子的造诣明显高于杨公,虽不如孔大师使木雕复活来得夸张,却也称得上一句“只应天上有”了。
道人也渐渐入了迷,到了雨声中去。
琴声逐渐停下,外头雨却不止。
纱帘内的女子坐着不动,下边的文人士子有些缓过神来,有些则还沉浸在雨声琴声里。
女子也不急,许久才起身。
“谢过诸君……”
深施一礼,起身离开。
只是走过之时,她扭过头,朝道人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道人身边放了一个布褡裢,一看材质就很普通,可褡裢里边鼓鼓的,露出的是一只三花猫的脑袋,正盯着她看。
女子眼中波动,步伐未停。
……
道人是最先下楼的。
那群文人士子还在楼上,要么回味着绕梁余音,要么便小声交流着方才的琴声与感悟。
下楼之时,楼下客人依旧,门外街上的人淋着雨,倒是走了一些了。
与他同桌的男子已经站起了身,却倚靠着门框没有走,一把土黄色的油纸伞放在他旁边,而他脸上呆滞失神,眼神没有焦距,似是也在回味。直到宋游走到他身边来站定,他才逐渐回过神,拿起伞小声对宋游说:
“兄台方才上楼忘了拿伞,我怕你下来得晚,被别人拿了去,特地在这里为你守着。”
“多谢足下。”
“该我谢兄台赠的酒才是……”
“便告辞了。”
“楼上……楼上琴声好听吗?”
“好听。”
宋游对他说着,已撑开了伞,挎着装有三花猫的褡裢,走出了店楼,走进了雨中。
长京一绝,名不虚传,此行值了。
只是这长京却不止这一面。
不止这风花雪月,不止醉人琴声,就好比此时的雨,自然洗净纤尘,展现出了长京另一面的美,可又有多少人在淋雨呢?
道人走到一半,伞就没有了。
转而是一个进城不知何事、只缩在墙脚屋檐下避雨的老人撑着伞。春雨仍有几分寒,墙脚屋檐哪里挡得了风雨,他的衣裳已湿了不少,偏偏雨天天黑得格外的早,原先正纠结是要冒雨回去,还是在城里呆一晚,愁苦不已……
冒雨回去,老身板哪还经得住雨淋?
在城里呆一晚,雨夜又去哪里避风雨?
只叹老天无眼,专欺穷苦人。
愁苦之际,有人递伞来。
举着伞的他扭过头,只见那道身影挎着褡裢,已经在雨中走远了,褡裢中还探出一颗猫儿脑袋,正扭头与他对视。
道人不怕雨,冒雨归家,逐渐积水的石板路上步步生花。
猫儿也不怕雨,道人叫她躲在褡裢中她也不肯,非要探出头来,时而仰头盯着逐渐被雨淋湿的道人,时而转头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与伞,时而低头看地上人们踩出的水花,没人知道猫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只知道她的眼睛如琥珀一般,看什么都很清澈。
小巷无人,只有流水。
“三花娘娘觉得今天的琴声好听吗?”道人小声问道。
“不知道~”
三花猫老老实实回答,随即想了会儿,才说道:“但是三花娘娘听着很舒服,那个声音好像和我们在逸都听的差不多。”
“三花娘娘还记得逸都的杨公啊。”
“杨公~”
看来是不太记得。
宋游也不在意,只对她说:“今天这位听说是长京最擅长弹琴的人,她的琴声,大概是长京乃至这个世上最好听的琴声了。”
“好像很厉害~”
“现在三花娘娘也是见识过长京一绝、听过这么厉害的琴声的猫了。”
“好像很厉害!”
宋游只是露出笑意。
穿过这条小巷,便是柳树街了。
那位女侠几乎和他一起回来,双方都没有打伞,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十分狼狈,在街上碰上时,却只相遇而笑。
只是一个大笑,说他居然也会淋雨。
一个微笑,说道人偶尔也是天。
……
今日下着雨,本以为那位夫人不会再派人来问,却没想到晚些时候,她的丫鬟还是冒雨来了,坐着马车,打着伞进店里。
“先生!您去看了吗?”
“去了。”
“怎么样?那晚江可是妖精?可是用了小鬼保住青春?可是使了妖法蛊惑人心?”
“足下还请不要着急,在下已去见过了,那位晚江姑娘确实琴艺出众,琴声中并无迷惑人心的妖法邪术。”宋游顿了一下,“在下也并未从她身上看到过用妖法邪术害人的迹象,称不得邪魔,便请足下回去禀报夫人,在下无可相助,另请高明吧。”
“怎么会?我不信!先生你可不要因为她长得好看就袒护她!”
“在下修心多年,不好女色。”
“请先生再去看一次!”
“另请高明吧……”
丫鬟失望又无奈,可宋游本来就没收她们一分钱,她要说点别的,也说不出来,只得离去。
第133章 崔南溪回京
“足下怎么又来了?”
依然是一个雨天,宋游本坐在一楼煮茶看书消磨时间,看着走进来向他施礼的丫鬟,无奈问道。
“我家夫人说,先生定已看出那晚江姑娘不是人,只是先生心善,或有所顾忌,才没有出手。”丫鬟又施一礼,“奴婢特地前来,请先生出手,还长京一个安宁。”
“在下并未这么说。”
“还请先生出手。”
“请回吧。”
“先生想要多少银钱?我家夫人都可满足。”
“另请高明。”
“近几日来我家夫人已经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先生这里写着驱邪降魔去忧的店招,难道便眼睁睁看着那晚江姑娘为祸我家夫人不成?”
“足下误会了,在下只管驱邪降魔,捕鼠去忧是我家猫儿的本领,所去的忧,也只是鼠忧。”宋游看着这名纠缠不已的丫鬟,暗自摇头,心中既因她多番搅扰而不喜,又实在没有办法,想了想也只得说道,“不过要解夫人之忧,在下倒确实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还请先生赐教!”
“听说北地有一小鬼,身高两尺,面容丑陋,名曰丑面鬼,生性爱伤人。捉住丑面鬼,取其心肝,辅以九叶重楼一两,冬至蝉蛹二钱,煎入隔年雪,可解此苦。”
“先生莫要用些做不到的事来搪塞奴婢。”丫鬟说道,“奴婢虽然愚笨,却也知晓,重楼七叶一枝花,冬至何来蝉蛹,雪又怎能隔年?更何况我们又从哪里去寻北地小鬼?”
“足下所知渊博。”
宋游恭恭敬敬道了一声。
难怪能做心腹的丫鬟。
“不过足下有所不知,夏枯即为九叶重楼,冬至掘地三尺,也能见得寒蝉,除夕子时雪,落地已隔年。”道人对她说道,“北地最热之时,阴阳交接之际,有缘之人携镜夜行,便可见到丑面鬼。”
“此方可破晚江妖法?”
“可使人心少妒。”
“……”
丫鬟顿时抿嘴沉默,过了片刻,才屈身施了一礼,说了一声告辞,便出门回了马车。
雨水打着油布,传来笃笃响声。
“唉……”
宋游摇头叹气,又端起了茶,举起手上书,看一眼书中墨迹,又看一眼外头的雨。
也该是雨停的时候了吧?
这种时节,倒适合睡觉。
“彻!”
门外车夫一声喊,马车渐去。
……
雨已停了,天气干爽。
辚辚声中,马车缓来。
宽广的长京城墙缓缓出现在眼前。
赶车的是一名圆脸仆从,另有一名年轻武人骑马带刀走在马车旁边,忽然车帘被挑起,露出一张清弱的中年文人的脸。
仆从立马回头禀报:“主人,到长京了。”
“终于到了……”
崔南溪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的城墙,心中感慨不已。
几年前被贬出京,虽是冤枉,却也一时心灰意冷,只想辞官不做,寄情山水,谁知后来会遇上那么奇妙的事——与仙人同行,山顶一睡,一觉就睡了人间的一整年,临走之时,还得赠仙丹,此后天气再冷,也从未生过病。
幸运的是,回家妻儿一切都好。
听说家中老母得知噩耗,虽然气得痛哭几夜,大病一场,倒也挺了下来,反倒是得知自己又活了回来的消息,惊喜之下,又病了一场。
无论如何,总算是回京了。
虽然吏部尚未给自己安排任何官职,虽然他也知晓天子为何召自己回来,可他也依然信心满满,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意气风发。
“咳咳……”
身后传来咳嗽声。
崔南溪连忙放下帘帐,回身照顾。
一路舟车劳顿,自己吃过仙丹后身体倒是一直很好,没什么问题,比从长京到平州的时候轻松许多,可夫人体弱,却是受了不少罪。
马车慢慢下坡,自画卷中驶过。
来到城门,顺利进城。
长京公廨紧张,许多官员都要租房而住,不过崔南溪是被天子亲自召回,自然有地方安顿。
以前在长京结识的朋友早已接到他的书信,当他到住处时,已有几位朋友来迎他。这些人大概便是崔南溪在长京任职几年最大的收获了,都是些纯粹的君子之交,文人好友,既不因他被贬而断了往来,也不因几年未见而生疏。
“哈哈崔兄!”
“崔兄可算是回来了!”
老远就有人朝他拱手走来。
崔南溪也立马下车,连连拱手,表情唏嘘:“赵兄,郑兄,刘兄,好久未见,难得你们还记得我。”
“哪里的话!”有一位官人说道,“崔兄快收拾收拾,我等凑钱在云春楼订了一桌酒菜,今天咱们好好喝一下午,好为崔兄接风洗尘,正好我们也想听听崔兄在平州的遇仙经历,哈哈,整个长京都对此好奇得很呢。”
“然也!速去!”
“崔兄快些!可要帮忙?”
“……”
崔南溪心中又是一阵感慨。
放下行囊,安置好妻子,乘坐的马车是官府的,叫洪修的仆从赶去还给驿站,崔南溪则去云春楼赴宴。
长京文人士子中向往仙道长生的本就不少,尤其是那些有才华的清贵,向往仙道长生于他们而言就像是爱喝茶听琴一样高雅,更何况山上一夜山下一年的奇妙事情似乎比长生不老、飞天遁地还要更有仙气一些,这几位老友都对他在平州云顶山上的经历好奇不已,心里猫抓一样。
崔南溪一边吃喝,一边讲来。
众人听了,皆是羡慕不已。
“崔兄有此经历,不知要羡煞长京多少文人啊,不枉此行,不枉此生了……”
“可怜那诗中仙,一生也没有崔兄这样的经历啊!”
“崔兄也是见识广博,学问深厚,才能得遇仙人,换了别人,恐怕根本没有那福气。不管如何,能得仙人眷顾,崔兄此行注定不凡了。”
“有理有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
崔南溪听了,却直摇头:
“几位还是莫要折煞崔某了。崔某有自知之明,此番得遇仙人,受仙人仙气滋养,得仙人指点与赠丹,不过是崔某运气好些罢了,反倒是崔某一身俗气,与仙人对面不识,真是可笑,真是惭愧。”
“崔兄曾说那位仙人化作凡人模样,游走人间,你们说,仙人会不会到长京来?”
“伱以为谁都有崔兄的仙缘吗?”
“哈哈……”
几人举杯,觥筹交错。
崔南溪讲了些平州的风光,那些贱得烂在地里也卖不出去的贡梨,每到秋天鲜到极致的镜岛蟹,在长京是只有王公贵族才能吃得到的,可在平州镜岛湖边却只是穷苦人家果腹的食物。那星光倒映在水里,那一山有四季。又讲了些石足县的贫苦,百姓的艰难,自己如何懊悔云顶山一行之前没有多为百姓做些事情,从云顶山上下来后,官复原职,又如何做事……
几名好友也讲一些长京之事。
说妖鬼猖狂到袭击朝廷命官,令崔南溪又惊又怒。说城隍庙的老爷终于开始管事,还挺勤勉,捉了不少妖鬼,也让崔南溪赞了两句。又说到最后查出作乱长京的是只潜伏多年的竹妖,国师卜卦发声,朝廷铲除城内所有湘妃竹,才将那竹妖祛除,也听得崔南溪啧啧称奇。
“就是可惜长京那么多竹子了,再长起来恐怕要明年去了。不过那竹妖既在长京潜伏多年,背后指使之人想必蓄谋已久。”
“谁说不是呢。”
众人皆表示赞同。
一顿酒席,边吃边喝边叙旧,还请了乐伎来弹奏,吃了快两个时辰,从中午到了下午,这才互相搀扶着,偏偏倒倒的回崔南溪的住处。
却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等着一名宦官,正冷冷盯着他们。
“!”
几人瞬间清醒了几分。
虽说众人都是在长京当不上大官也很难被贬的人,名声在外,既无需讨好宦官,也不必畏惧宦官,不过看他在这里等着,联想到崔南溪乃是由陛下亲自召回长京,大致也知道他所来何意,怕耽搁好友前程,不敢怠慢,只连忙站直,拱手施礼:
“不知大人何事?”
“崔公倒是忙碌啊,刚回京就出门应酬去了,怕是屁股都没挨板凳吧?”
“与好友数年未见,还请大人见谅。”
“陛下听闻崔公返京,召崔公进宫会谈,咱家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宦官瞄了眼崔南溪,“崔公刚饮了酒,换身衣服,梳洗一下吧,可莫要让陛下和国师等得太久了。”
“是……”
崔南溪连忙跨进门槛,还被绊了一下,几人也连忙追随着进去。
“崔兄果然不凡啊,才刚进长京,便被召进宫中面圣,怕是要得重用了。”
“赵兄别揶揄我了。”
崔南溪只摇头,心知肚明。
仙道长生不止是他们这些人的追求,也是皇帝的追求,可世间修道之人,哪怕再了不起,就算如国师那般高人,也离仙人与长生很远。山上一夜山下一年更是凡间人士难以想象的仙家妙笔,陛下定然也是听闻了这些传闻,才召自己回京的。
换洗完毕,便随宦官入宫。
崔南溪心中也是想好的——
自己云顶山遇仙一事,必然传到长京,无论是宫中圣人还是当朝国师听了,都肯定会召自己回京问个真假。于是他从云顶山上回去后,并未立马就上书朝廷自己想要利用毕生所识领头编纂一部记叙世间万事万物的大典,而是等着这一天,当面请求说服力自然更高。
到了宫城口,下车步行。
穿过半个皇宫,到了清明殿中。
清明殿通常是皇帝单独会见大臣的地方,这也说明这次召见并没有那么正式。
一切不出所料。
通报过后,崔南溪进入清明殿,见大晏皇帝身穿黑金华服,半坐在长榻之上,还吃着水果,身旁的国师穿着普通道袍,站在一边,此外还有一名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不知他们先前在说什么,见他进来,三人都看向了他。
崔南溪连忙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国师。”
“免礼。”
皇帝抬了抬手,看着他问:“崔卿身上怎么有些酒气呀?”
“微臣离京数年,与几位好友阔别已久,互相想念,在路上驿站的时候就送了书信来,到的时候他们已等着微臣了,设宴为微臣接风。不知陛下召见,微臣便去喝了几杯,还请恕罪。”
“哈哈这有何妨?崔卿离京这么久,还能与好友保持如此深厚的友谊,真是难能可贵啊。”
“多谢陛下。”
“平州一行,可苦了崔卿了。”
“回陛下,微臣此去平州,虽然山高路远,但也收获颇丰,不觉得苦。”
“哦?崔卿都有些什么收获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行微臣不止见识了平州的山水,也见到了平州百姓。”崔南溪老老实实的回答,“石足县十分贫穷,百姓困苦,微臣一面看到了百姓生活的不易,却也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坚韧不屈、向往美好的品性,正是这些品性,才造就了我大晏的繁荣富强。不过微臣也逐渐意识到,不光是繁荣昌盛的长京城内的百姓才是我大晏的子民,偏远之地的百姓照样是我大晏的子民,若要想大晏更上一层楼,便要照顾到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子民才是。”
“好!说得好!”
皇帝闻言坐了起来,瞄了眼身边国师:“看来让崔卿走这一趟,果然没错。”
国师深吸了口气,有些无奈,但还是拱手附和:“崔大人本就学识渊博,才华过人,陛下让崔大人去平州走一趟真是英明至极。崔大人此行所得收获也必然造福于大晏,造福于万民。”
崔南溪又何尝不知,皇帝哪会管自己一个芝麻小官,自己当时是得罪了宰相被贬的,此行是福是祸,都不是皇帝的决定。
不过闻言也只得拱手:
“多谢陛下栽培……”
“无须多礼。”皇帝说道,“朕还听说崔卿曾在平州游历云顶山,遇到了仙人,睡了一夜,下山时发觉已过去了一年,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
“崔卿可否将细节一一讲来?”
“遵命。”
崔南溪想了想,开始讲述。
终于到正题了。
第134章 国师的窥探
“编撰大典?嗯,倒是不错。”皇帝想了想,又看了眼身边道人,“国师以为如何?”
“若按崔大人所说,编撰一部记录本朝万事万物的大典,确实于千秋万代子子孙孙都有好处,陛下文治武功中又添一笔。”道人一边说着一边朝长榻上的皇帝行了一礼,“崔大人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如就让崔大人总裁编撰一事。”
“既是仙人指点,国师也这么说,确实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也有益于传达本朝繁荣,那朕就允了,明日大朝便说此事。正好前些时日周侍郎还在问朕该给崔卿安排什么职务,便请崔卿担任编纂总裁一职,多多辛劳。”
“谢陛下。”
“那位仙人可曾告诉过崔卿他的名讳?”
“回陛下,微臣确有问过,仙人也告知过。”崔南溪老老实实的回答,不见犹豫之色,“不过仙人曾告知微臣,叫微臣切勿说他名讳。”
“即是如此,朕也不难为崔卿,能从崔卿口中亲耳听到仙人风采,朕已满足了好奇。”皇帝说完看向身边道人,“国师以为如何?”
“不知陛下问的是什么?”
“国师觉得这位仙人如何?”
“贫道以为,仙凡难辨,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仙,自己觉得是,那便是。”
“此仙人可得逍遥长生?”
“贫道不知……”
“陈将军又如何以为?”
崔南溪闻言不禁抬起头来,瞄了眼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那名男子。
“回陛下,末将是个武人,不懂仙道长生,也不好仙道长生,只知晓行军打仗的道理,不知晓分辨仙人的办法。”男子顿了一下,“若仙人能替我大晏荡平西方北方大敌,末将便尊他为仙人。”
“哈哈哈……”
皇帝仰头一阵大笑。
又聊了一会儿,他挥了挥手,说自己乏了,几人便一一告退,一同走出清明殿。
国师是修道之人,自是从容自若,陈子毅久经沙场,也没有好畏怯的,脚步沉稳,另一位崔南溪虽然以前只是一位员外郎,更是刚被贬到平州去当了一个小小知县回来,可他原本就是清流,刚心灰意冷,便得遇仙人,此时谈不上傲慢如从前,可也不觉卑微。
“崔大人。”
“国师。”
崔南溪恭恭敬敬,转身行礼。
只见国师笑着说道:“贫道知晓崔大人答应过那位仙人,不过想来那位仙人之所以叮嘱崔大人,不过是不想自己之名传遍大江南北罢了,此次贫道只是想请问崔大人一句,崔大人遇见的那位仙人,可是逸州人?”
崔南溪听见前边半句,还不觉得什么,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说,听见最后一句,却不禁神情一凝。
国师立马便露出了笑意:
“多谢崔大人。”
崔南溪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倒是旁边的男子看了他们一眼。
走到宫城门口的时候,崔南溪才终于忍不住,朝旁边深施一礼:
“敢问可是陈子毅将军?”
“正是陈某!”
崔南溪顿时一阵恍惚。
这可是传说中的人物。
“久仰了。”
“大人客气。”
走到宫城门口,接崔南溪来的马车依旧停在这里,此外还有一匹高头大马。崔南溪上马车,陈子毅便上了马,双方各自归家,只有穿着道袍的国师一个人沿着街道慢慢的走,一瘸一拐。
“伏龙观……”
国师不禁眯起眼睛。
虽身居长京,不影响他知天下事。
逸都遁地盗贼与广宏法师一案;
安清水妖一事与柳江大会;
崔南溪云顶山遇仙;
长京城隍突然变得勤勉,也不畏惧城中贵人了,除妖之时,竟还莫名请来了天雷灵火相助;
城外好几个积压数年一直未被清除的妖鬼作乱之地突然连连告破。
逸都之事是因为伏龙观在逸州,隐世的人道巅峰、古老传承所在,作为国师自然要多加关注。安清之事是因为燕仙在此,还有柳江大会,作为国师的他也一直在暗中留意,却恰好听闻了水妖被除之事,起初还以为是老燕仙所为,有些诧异,后来看了情报,原来不是。
云顶山的事就传得太远了。
长京则就在眼皮底下。
算算倒确实该到伏龙观新一代传人下山游历的时候了。
这些故事串联起来,差不多便该是这位传人走来的路线,在这条路上稍作搜寻,果然听见了更多有趣的事,也算是佐证。
本来就已经差不多确认了,今日请崔南溪来,稍稍一问,便彻底确定下来。
只是不知这一代的传人又擅长什么本领,国师搜集遍了所有传闻,除了知晓这位可能较擅火法之外,什么都没看出来。
修什么灵法,会哪些法术,一概不知。
倒是根据这些传闻,隐约能判断出,这一代传人的性情与行事方式似乎与上一代有较大的差别。
“……”
渐渐走回观星楼中。
这里是他的住处,也是长京除了皇宫大殿以外最高的建筑,是他夜观星象的地方。
任何逆知未来的法子,都没有直接拨云见日的说法,得到的永远是玄之又玄的启示,看到的也永远是模糊的内容,别的便要靠推演猜测。所以不管再厉害的推演算命大师,都是一部分窥知,一部分推算,要算出一件事情,对它越了解,已知的东西越多,便越好窥探。
如今也算知晓不少了。
国师掐了一个指印,眯起了眼睛。
“嘶!”
忽觉一阵刺痛,仿佛针扎。
……
柳叶街,门槛外。
宋游正在缝制一个小布包。
三花猫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盯着。
已经快要缝完了。
缝出来差不多拳头大小的一个小球,里头填充碎布,是三花娘娘新的玩具。
之前那个巴茅球实在太久了,都两年了,从云顶山上下来就已经变得又干又脆,每次三花猫玩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怕它散架。就算这样,每次玩的时候还是要掉无数的渣,越玩越破,现在离散架也不远了。
宋游索性给她缝个布的,弄结实一点,以这猫儿节省的性子,估计能玩很多年。
“哟!做女红呢?”
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
吴女侠端着一个筲箕从隔壁走过来,筲箕中装满了青绿色的小翅果,一片一片的,大约大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像是无数叶子做的铜钱。
宋游抬头瞄了一眼,便低下头来:“到出榆钱的时候了么?”
“你认识啊!吃过?”
“吃过。”
“你会做吗?还是生吃?”
“会。”
“那正好!上次你给我那个腌菜花味道不错,这一筲箕榆钱儿算我还伱的!”
“你哪来的?”
“城外摘的呀。现在正好是出榆钱儿的时候,我干完活回来,看见好多人在城外薅,我也跟着去薅了点。”吴女侠说着咧嘴一笑,“只是他们没我身法好,我薅得多。”
“你那边还有吗?”
“有!多着呢!”吴女侠很大方的说,“我薅了很多,这两天都够吃,吃完我再去薅,估计能省不少饭钱,你要是吃完了就来我这拿。”
“你之前捉妖赚的钱呢?”
“我有用嘛!”
“那你怎么吃?”
“我懒得做,生吃,生吃好吃。”
“……”
宋游一边低头缝着一边说:“不如都拿过来,我一并做了,分你一些。”
“那感情好!”
吴女侠放下筲箕,立马又转身了。
宋游则瞄了筲箕一眼,盘算着可以生吃一些,可以蒸一些当晚饭,还可以做一些榆钱团子,既可以当早饭,也可以留着当干粮和午饭吃。
正想着时,冥冥中忽有所感。
于是抬头望天,眯着眼睛。
身边猫儿本在专心看他,见状不解,也跟着他抬头。
“……”
宋游皱着眉头,只觉刚才似乎有人在看他,有一种窥视感,不过那种窥视感很快就消失了,他想了想,便也低下了头来。
只剩下猫儿仍旧仰头盯着天上。
直到身边又有人来。
“嗯?”
吴女侠又端着一簸箕的榆钱过来了,她抬头盯了眼天上,没看见什么,收回目光又多盯了两次,这才端着簸箕走近宋游,疑惑的问:“你家猫儿昂着头在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不知道。”
宋游只如此答道,低头继续做着手工艺活,对她说道:“放旁边吧,晚上来吃。”
“那就辛苦你了。”
“也辛苦你。”
“你在缝什么?沙包?”
“一个小球。”
“缝得挺好啊!看不出你还会做针线活!”
“在下从小在山上修道,道观清苦,没有裁缝,衣服坏了,都是自己缝的。”宋游小声说道。
“那你师父呢?”
“她的也是我缝的。”
“……”
吴女侠挠了挠头,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宋游则低头咬断了线,拿着布球打量几下,算是检查,又见旁边猫儿盯着眼睛都不眨,便递给了她。
“拿去吧。”
“唔!”
猫儿立马张嘴接过,扭头就跳下了板凳,叼着往屋里跑去了。
宋游伸了个懒腰,也端着榆钱回屋了。
倒是有几年没有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