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天海寺遇国师
道人在灶屋里清洗榆钱。
他很有耐心,又有的是时间,于是每一片都要洗得干干净净,洗完之后,便将之摊开在簸箕里。
猫儿则在外面玩她的新玩具。
她会用爪子去拨布球,看似只是轻轻一拨,布团却立马飞出去,而她又连忙去追赶,或是用另一只爪子将之半途拦下。玩得认真极了,亦是沉溺于这种简单的快乐中,无法自拔。
道人偶尔会探头看她一眼。
小楼不大,灶屋和堂屋是紧挨着的,洗菜之时,透过灶屋门,身子往后仰一点就能看见她。
宋游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小时候——
刚到道观的那几年,自己还很小,师父也常常在灶屋里乱搞,手忙脚乱,还要时不时看自己一眼,怕把这捡来没几年的小孩给养死了,而自己便经常端一张小板凳,坐在外面门槛上,看外头的风吹过山间出神。
当然这种场景并未持续多久。
等到宋游长大一点,便实在受不了那老道的生活能力了,于是慢慢接手了道观的生活大权,变成了小的照料老的。
平淡的生活常常让人沉迷。
往往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是寻常至极的一天,等离开之后,反倒莫名其妙的时常念起,甚至像是发酵一样,离得越久,就越怀念。
眼前回过神来,仍是那只玩耍的猫儿。
真乃心安之处也。
宋游笑了笑,继续清洗。
过了一会儿才出声提醒三花猫:“三花娘娘别累着了,晚上还要去捉耗子。”
“三花娘娘不累。”
“今天是最后一家了,捉完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我们去天海寺好不好?”
“最后一家了吗?”
三花猫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扭头直直盯着灶屋方向。
“是啊。”
宋游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三花娘娘已经捉了快两个月的耗子了,那条街闹耗子的宅子都被三花娘娘清理得差不多了……反正之前都是上一家还没捉完就已经有下一家的人找了过来,约好了,但这一家今天就捉完了,都还没有下一家的人找上来。”
“没人找三花娘娘捉耗子了吗?”
声音响起的时候,宋游才发现三花猫已经来到了灶屋门口,正端正的蹲坐着,仰头盯着他,布球则放在她身边。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只是东城那条街的耗子被捉完了而已,之后一定还有别的人来找三花娘娘帮忙的。”宋游想了一会儿才说,停顿一下,又说,“何况这城里每个人都是需要三花娘娘帮他们捉耗子的,只是有些很急,有些不那么急。还有些人没有钱,所以不能拿着钱来找三花娘娘而已。”
“没有钱吗?”
“对,他们很穷。”
“很穷~”
“就是没有钱。”宋游顿了下,“所以之后如果还有人来请三花娘娘帮忙捉耗子,可能出的钱就没有那么多了。或者是还有一些人心里其实很想请三花娘娘帮忙捉耗子,很需要三花娘娘的本事,但是没有钱,就不会来找了,只能忍受耗子的折磨。”
“那我们挣的钱够花了吗?”
“够花了。”
“那三花娘娘不要钱也可以的。”
“那他们肯定会非常感谢三花娘娘。”
“!”
三花猫一听,顿时就又很开心了。
“所以今天捉完之后,无论之后再有没有人来找我们,三花娘娘明天都休息一天,后天我们去天海寺好不好?”宋游又问。
“天海寺~”
“一个庙子,别人的庙子。”
“去那里做什么?”
“去转转。”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三花娘娘去玩吧。”
“你还没煮好吗?”
“快了。”
“哦!”
三花猫叼起旁边的布球,一扭头就又跑了出去,快得像是一道闪电。
宋游嘴角带着笑,继续手上的事。
洗净榆钱,一份放在盆里留着生吃,一份裹上面粉拿去蒸,一份做成榆钱团子,一份调成面糊煎成薄饼,多花一点闲心,好让生活多些滋味。
随后叫猫儿去隔壁请邻居来。
……
天海寺始建于前朝,本来当时建的时候是在城边,不过本朝时京城扩大过一次,城池的边缘也扩张到了更远的地方去,天海寺所处的位置便从长京边缘来到了热闹繁华之地。当时在寺庙内种了许多树,现在都已成了数百年的老树,使得整座寺院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道人与猫并肩而来。
还未走到寺院门口,便已然可见来往香客无数,也有无数商贩嗅到其中商机,在寺院门外这条街上摆摊设点,销售商品,这些商品又吸引了更多人来天海寺或这条街上闲逛,如此又吸引更多商贩,往复循环,好比庙会一般,构成了极度热闹的一条街。
繁盛的草木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清净感觉,一下也一点不剩了。
踏进寺院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石塔与一棵大树,洒下一整片的荫凉,地上则坐着许多人,背靠石塔,在此躲避阳光。
天海寺除了香火灵验、得道高人多以外,最出名的便是这座塔了。
这座塔虽在天海寺内,也是天海寺出资修建,但其实并不是用于焚香或祭祀的佛塔,而是惜字塔,用于焚烧写了字的纸。
人们认为文字是神圣和崇高的,一张纸只要写了文字,就不能随意亵渎,因此不要纸之后,也不能随便扔掉,要把它烧掉,甚至于朝廷专门建了许许多多的空心塔,用来焚烧纸张。天海寺本是清修之地,寺院僧人常常需要抄写经文,于是也在寺院中修了一座惜字塔,用于烧纸。
不过此时它已经不再用来烧纸了。
因为不知何年何月,有一棵树的种子落在了塔顶,随后生根发芽,在离地数丈高的塔顶上硬生生扎下根来,逐渐生长繁盛,现在已经成了盘踞在塔顶的一棵繁茂的大树。人们惊叹此景,也惊叹树的顽强,于是不在此塔烧火,好让它安心生长,甚至偶尔还有人对着它上香祈福,亦有不少文人雅士特地来此参观,为它吟诗。
天海寺则说这是因为佛祖有好生之德,这座塔在寺院中,有佛祖保佑,所以这棵树才得以茁壮成长。
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宋游在它面前停下脚步、仰头看去时,也被惊讶了下。
这座塔绝非一座小塔,它起码有三层楼那么高,这棵树也绝非一棵小树,反而枝繁叶茂。树便正好扎根在塔顶上,端端正正,一点不歪,而整座青石塔上见不到一点树根,就好像这棵大树是生长在离地数丈高的空中,让人见了难免会疑惑,它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又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真是奇迹……”
宋游不禁感叹一句。
与之相遇,真是幸事。
随即低头瞄了眼身边猫儿。
猫儿也抬头看向他。
相比起两年多以前在逸都与她同游泰安寺,此时的她从容了许多,虽然还是习惯性的左顾右盼,充满警惕,却已不再畏怯。
炉鼎中香火兴旺,烟气如云,她也只是瞄一眼,反倒扭头看向了那棵长在塔顶的大树和树上的鸟窝。
“走吧。”
宋游迈开脚步,猫儿连忙跟上。
一路闲逛,给佛上几炷香,既看门联,也看前来拜佛的百姓。
与逸都泰安寺一样,有人来解忧愁,有人来求名利,有人来卜吉凶,有人来赎罪孽,也有人只来向佛祖诉说心事。
万般心思,都在几缕香烟中。
道人慢慢走过,慢慢的看,逛完之后,不忘在寺庙吃一顿斋饭。
一个道士来逛佛寺,难免让人觉得新奇,就连寺院中的僧人也不禁多看他两眼,不过对于这些目光,道人向来是不管的,偶尔有人与他搭话,道人也只温和回应两句,便继续在寺院中闲逛。
消磨了小半天时间,也算收获颇丰,心满意足,宋游正准备离开时,又走到院中那座塔与那棵树下,忽然隐隐有所察觉。
不禁扭头一看——
一堵墙隔开了内院与外院,木门紧闭,院墙边开着有土槽,光秃秃的,却落了一层竹叶,想来原先种的是竹子。
一名中年道人就站在内院门外,看样子似是刚从内院出来。中年道人身边跟着两位僧人,年纪都很大,似是送他的,见他停下,一人看他,一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宋游,随即小声问他,可是遇见了熟人。
中年道人笑着摆手,说不认识,但却一直看向宋游这边。
年轻道人,枣红马,三花猫。
虽无枣红马,却有三花猫。
中年道人向宋游远远行了一礼。
宋游也向他回了一礼,眼光思索。
随即便见中年道人向他走来,是个跛子,走路一瘸一拐,两位老僧跟在身后,恭敬有礼,一行三人很快就来到了他面前。
“鹿鸣山奉天观,长元子。”中年道人又施了一礼,“见过伏龙观的道友。”
“原来是国师。”宋游也回了一礼,已经有所猜测,也不意外对方认出自己,“阴阳山伏龙观,宋游,见过道长与两位师父。”
两名僧人虽不知宋游是谁,也连忙行礼。
“与道友有缘。”国师再次行礼,话语间十分坦然,“前段时日觉得道友恐怕到了长京,还想算算道友住在哪里,却不料未能如愿,贫道正纠结是寻访一下道友住处,过些时日登门拜访,还是不搅扰道友清修游历,却不料今日来天海寺与住持喝茶,刚准备回去,便遇上了道友。”
“那可真是有缘。”
“此乃纯粹的缘分。”国师笑道,顿了一下,“不知道友来天海寺又所为何事?”
“听说天海寺的香火灵验,乃长京一绝,特来上两炷香,拜访一下。”
“道友还需要神灵显灵吗?”
“总要来看看。”
“既然与道友相遇了,道友如不嫌弃,不如同走一段?”
“哪敢嫌弃。”
“两位大师,便不必多送了。”国师对两位僧人说道,随即才看向宋游,对着寺院大门,伸手一招,“请。”
“请。”
两名道人一同跨出了寺院,三花猫跟在后边,留下两名老僧互相对视。
许多香客看来只觉得稀奇有趣,不仅有道人来佛寺烧香,还一来就是两位,还有寺院高僧作陪。而有在长京从仕的人,则从中年道人一瘸一拐的身形与寺院高僧的恭敬态度中隐约辨别出此乃当朝国师,于是更为惊讶。
第136章 观星楼饮茶闲谈
两个道人走过繁华街巷。
猫儿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走在前头,看起来已经记住了回去的路,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宋游,又看一眼国师,看一眼宋游身上的衣裳又看一眼国师身上的衣裳,看一眼宋游的脚,又看一眼国师的脚,不知在想些什么,等他们走近了,她才继续往前。
身后是两名道人说话的声音。
“不知多行道爷可好?”
“下山时还算健旺。”
“年少时跟随家师,呵,也是家父,有幸见过多行道爷一面。”国师露出怀念之色,“至今依然记得多行道爷的风采。”
“她现在年纪也大了,一般都在观中,既不下山,也不见客。”宋游小声回答着,“等我走了,恐怕连道观的门都很少再开了吧。”
“是吗?”国师似乎有些惊讶,“听说当年多行道爷可是很爱交友的。”
“可能是年轻时都把朋友交完了。”
“有理……”
“年纪大了,总会变的。”
“这世间又有何人不老呢?”
“是啊……”
宋游顿了一下,又看向他:“不知国师是怎么认出在下的?”
“贫道才能虽然不高,不过承蒙陛下看重,被奉为国师,在其位谋其政,自然也要对这世间事多些关注。”国师笑着说,“贫道自打听说云顶山崔南溪遇仙一事之后,心中好奇,便找了最近几年天下间的神仙传闻来看,发现有些有明显联系。明德一年在逸州,明德二年在栩州,平州南画县的传闻是在明德二年初夏,云顶山则在明德三年夏末秋初,最后竞州昂州也各有传闻,直到今年长京城隍与城外的妖鬼,想一想,差不多也该是又一代伏龙观传人下山的时候了。”
“原来如此。”
“山上一夜,山下一年,道友真乃仙人也。”国师瞄了他一眼,“那崔南溪得遇道友同行,也算三生有幸了。”
“不过是机缘巧合。”宋游摇了摇头,“国师此番才是妙算。”
“贫道所会不过是小道,大道在伏龙观,当年的天算道人便是我鹿鸣山奉天观仰慕的真仙。”国师与他互相恭维,“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伏龙观的传承面前天下间又有哪个传承不是小道呢?”
“国师此言差矣,天下万法,到了极致皆可通神,又哪来大道小道之分。”宋游顿了一下,“倒是在下早听说过国师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学识渊博又能掐会算,辅佐得大晏民富国强,这才值得敬佩。”
“不敢当不敢当,世人不骂贫道,千百年后,没有人说贫道妖法乱国,贫道就烧高香了。”国师一脸惭愧,“要是贫道真有本事,就不会任城外那几个妖鬼作乱多年而拿它们没有办法了,还得等到道友到了长京,才能将它们平息。”
“各有所长而已。”
“此时天色尚早,贫道的观星楼离此不远,家中还有几两陛下赐的茶叶,如若道友赏脸,便去坐坐,好与道友长谈。”
“……”
宋游思索了下,这才点头说:
“那便打扰了。”
这位国师在文人士子、平民百姓之间的评价确实褒多于贬,只是终究与权力牵扯太深,宋游这种懒人,本不该与他深交。不过相遇即是缘,人家既同为道人又与师父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盛情相邀,只是道人之间的闲谈相会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这边请……”
国师指向了前方巷口的右边。
本身三花猫已走向了左边,听见声音回头来看他们一眼,又跑了回来,只是这次就要走在后头了。
大约一刻钟之后。
宋游与猫停在观星楼下,都抬头望去。
这是当朝天子特地为国师夜观星象修的楼阁,处在僻静之处,本身地势就高,楼阁修得也高,姿态雄伟,高近二十丈,底层边宽都有十多丈,飞檐五层,琉璃瓦顶,也许千百年后,这座楼阁不毁于天灾人祸的话,也会是一座天下名楼,后人来长京都会去打卡的一个地方。
也许诗词文赋中也会写到它。
此时它却只专属于一个人。
据说平常国师便住在观星楼里,此外他在长京没有府邸。
“请……”
国师当先进去。
这般名楼自然不是宋游那种街边小楼可比,一走进去,一楼便是一个巨大的空间,用来会客,二楼房间不少,用来给国师手底下的道童住,三楼摆满了书架,满是书籍竹卷,四楼则是国师住的地方,五楼中间也有一个房间,里边有桌椅茶几,想来国师偶尔也会请人上来饮茶谈心,四周则是有环绕楼层一圈的走廊,可以用来观星。
国师便把他请到了顶楼,亲自找了炭炉来生火,煮水点茶。
“还未与国师介绍过,这位是三花娘娘,在下下山之后与她相识,结伴同游天下。”宋游顿了一下,又看向三花猫,“这位是国师大人。”
“原来是三花娘娘,失敬失敬。”
“原来是国师大人,失敬失敬~”
三花猫学着人的语气,却学得不像,国师不禁笑了笑,低头槌打茶叶,于小炉中添炭。
“长京城隍大人近两月来越发勤勉,连带着长京也安宁了不少,都是道友功劳。”
“在下只是推他一把,谈不上功劳。”
“那位城隍大人贫道也有些了解,当时裴皇后知书达理,母仪天下,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能教出这样的女儿,想来也不是平庸之人,只是一来没有德行威望不敢轻行神权,二来胆小缺乏魄力,一直畏畏缩缩,怕惹怒权贵被罢黜,三来不知民心香火为何物,只觉得当城隍是陛下恩赐,自己这样浑浑噩噩也能长存下去,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神灵之身岌岌可危时,再想下定决心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容易了。”
将茶叶槌碎,又放入茶撵中研磨,那一来一回的声音很是闲静,伴随着他说话的声音。
“贫道也曾想过助他下定决心,奈何贫道只会卜卦推算,既没有让他害怕的本领,也没有帮他除妖的法力,还好道友来了,如今看来,那位城隍大人感受过真正的民心与香火之后,恐怕再有人逼他回去躺着,他也躺不下去了。”
“在下所做之事,其实微小不已。”
“可有时正是这样,本就在一念之间,往左一步,往右一步,都是巨大差别,可不是所有人都如道友这般,有让他往左一小步的本事。”
“各有所长。”
不多时,三杯茶摆在面前。
“请!”
“……”
宋游端起一杯来,饮了一小口。
上好的茶叶上好的水,又是上好的茶艺,出来的茶也自是好茶。
三花猫也低头舔了一口,露出思索之色。
“如何?”
“好茶。”
“喵~”
“那就好。”
国师露出笑意,随即看向宋游,笑吟吟说:“修道之人生性随意,伏龙观更是如此,贫道就不绕弯子了,不知道友可有听过地府轮回一说?”
“听过不少。”
“道友既是伏龙观的传人,自然知晓天宫从何而来,这满天神佛又从何而来。”国师也举起杯子饮茶,“如今世人逐渐深信地下有地府,就如当初他们深信举头三尺有神灵一样,也逐渐深信死后会入轮回,不知道友对此又如何看?”
原来他请自己来,是想交谈这个。
宋游举杯再次抿茶。
不知北山道人所说的“轮回地府有国师在背后推波助澜”一说是真是假,也不知国师此问是因为不确定这些信念能否凝聚地府打造轮回,想听听伏龙观的传人对此如何看待,又或者他对此有所想法,想听听伏龙观的看法,再或者是他需要自己的帮助。
“顺其自然。”
宋游放下茶杯说道。
国师听了也是不慌不忙,又为他斟上半杯:“说来这地府和轮回的学说,也与佛教有些关系,贫道今日去天海寺拜访正慧方丈,也是与他讨论了一番地府轮回之说,正慧方丈很有修为,也很有见解,贫道受益匪浅。”
“国师又怎么看呢?”
“贫道以为,世间多有没有消散的孤魂野鬼,无处安身,世间也多有作恶之人因为种种原因逃脱了阳间律法,或是阳间律法无法制裁。”
“是。”
“若有一界阴间地府,既可收容天下孤魂野鬼,给他们安身之处,也避免他们在阳间为乱,还可组建阴司执法,专管那些作乱阳间的阴鬼,也有助于人间的太平法治。此外若人死之后灵魂不再自然散去,阴间地府便是所有人死后的归宿,阳间犯过法而未被惩处之人,无论是瞒天过海,还是因为身份尊贵没有得到阳间律法惩处的,到了这里,全都再审一遍,阳间脱罪,阴间受罚,不也能震慑恶人?”
“……”
宋游想了一会儿,有些话想说,但不确定自己是否想清楚了,也不确定国师是否想听,于是又放弃了,只笑着对他说:
“国师此言,若是让朝廷中的王宫贵胄们听到了,不知有多少人睡不着了。”
“贫道自然不敢讲给他们听,也不敢在外头说,不过伏龙观乃世外之地,历代观主都是人仙,纵观天下,贫道也只敢讲与道友听了。”国师说到这里又眯了眯眼睛,“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睡不着又如何,睡不着正好,若有此地府,能让他们睡不着,才该是个好地府。”
“民间早有这类传闻吧。”
“道友是指……”
“地府地狱一说。”
“所以啊,他们就算怕,也不该是怕贫道,有没有贫道,百姓都是这么想的,他们能让贫道不敢乱说,难道还能让天下百姓不敢乱想不成?”
“听来不是易事。”
“道友所言甚是,不过以现在看来,民心所向之下,万众信念汇集,地府的凝聚几乎已是必然,区别只在于何时凝聚,又凝聚成什么样子,这凝聚而成的地府又如何运转。”国师摇了摇头,“若放任不管,地府刚成之时,怕是乱糟糟一团。”
“就像刚开始的天宫。”
“正是!神灵争位,人也争位,反倒弄得天下妖魔尽起,民不聊生!”
“国师如何想呢?”
“早做准备,上联天宫,下表朝廷,筹建阴司。”国师说道,“地府初成简陋,便行简陋之事,随后逐渐完善,便行完善之事,贫道看来,最初的地府只需有阴司缉拿天下妖鬼即可,等到地府逐渐完善,生灵信念香火又造就更多阴神,给阴神带来更多神通,地府便有了更多职责,自然而然便可以做更多事情,最主要的是,自然而然,一步步来,莫生乱子……”
国师与宋游一番长谈。
大抵是这些话除了伏龙观的传人没别的人可说了,一说起来,便停不下来,可又因为两人初识不久,不甚了解,有所克制。
只讲大事大势,必成之事。
小的细节则不提。
宋游也没有问他如果地府建成,他在里面是什么位置,现在支持他的当朝皇帝又是什么位置,那不合适。同时宋游也不甚在意,人生短短,地府建成对他来说唯一值得期待的,就是自己亲眼见证了这件了不起的事情发生,此外别无想法,别无谋求。
“不知道友觉得能成吗?”
“如国师所说,既然天下百姓都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已有人供奉阴神之像,地府的诞生只是时间问题。”宋游想着说道,“诞生地府简单,不过要想衍化出轮回,恐怕并不容易。”
“道友所见与贫道略同。”国师说道,“只是贫道想着,既然凝聚地府只是时间早晚,不如就让它在这一代凝聚成功,如今大晏强盛,陛下也是个英明的帝王,储君虽然未定,争权夺利,可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天下虽不太平,也算稳定,正是好时机。”
“国师操心之广,在下敬佩。”
“道友以为如何?”
“在下并不了解,不敢多言。”宋游看了眼外头的天,拱了拱手,“天色不早了,在下还得回去做饭,差不多也该告辞了。”
“何必急着走?不如就在贫道这里用个晚饭,夜晚一同观星。”
“下次一定。”
宋游已经站了起来。
这几天吃的都是邻居女侠从外头薅回来的榆钱,女侠出食材,他负责烹饪,互相搭伙,品味时鲜,要是自己不回去,恐怕她要饿肚皮了。
第137章 滋养京城万物
“国师就送到这里吧。”
“贫道腿脚不便,那就到这里了。”国师站在门口,对他说道,“伏龙观传人行走人间,看遍天下,想必道友有道友自己的想法,贫道就不去打扰道友游历修行了。不过贫道精通茶艺,观星楼也修得高,长京又放开宵禁了,若是道友想喝一杯好茶了,或是无聊之时想找人闲谈,亦或是哪天想寻个高处看看长京夜里的繁华,尽管来此寻找贫道。贫道亦有许多话无人可讲,亦有许多事想向道友请教。”
“国师道行深厚,即使只擅占卜推算,毕竟也是国师,为何不寻找妙法,将腿脚治好呢?”
“贫道腿疾不在身上,而在心里。”
“哦?”
“此乃家师所留。”
“以国师的修为也难以释怀吗?”
“道友有所不知,有时恰恰是最亲近的人留下的伤痛才最难消解。”
“冒昧了。”
“没有的话。”
“告辞。”
“道友慢走。”
宋游带着猫儿走上街道,抬头借着夕阳辨别了下方向,又听见身后传来的国师的提醒,回身道了声谢,便与猫儿往右边走。
长京是几朝古都了,沿袭了此前朝代的城市规划,十分规则,每条大街小巷都是直线,纵横交错,只要找得清方向,走错也错不了多远。
宋游脑中回想着这一下午的闲聊。
几盏茶间,看似随意,聊的却是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大事。
听得出这位国师所图甚大。
也许不光是国师,还有朝中的帝王,说不得还有一些熟知神灵本质的王公学士也参与其中。
人间朝廷本就可以封神,很多老百姓耳熟能详的神灵都是被天子封出来的,甚至有些人德行出众,死后几代天子代代加封,神职越来越高,在民间积攒的名气也越来越深厚,最后便越来越不得了。还有些天子干脆便将自己封为神灵,只是这种封法,无论你把自己封得再不得了,只要你没有办法将自己封为天宫之主,又不能屈尊下来为老百姓做些别的好事,常常也只有后面几代的老百姓买账。几代之后,或者改朝换代了,也就没有人再祭拜他了,神灵没了香火,自然也就湮灭了。
神道本就是人道的附属物,彼此实在难分。
此时的大晏是有史以来最强盛的朝代,此时又是大晏的极盛时期,天子南征北战,四海臣服,威势一时无两,皇帝做到他这种地步,恐怕心中连改换天宫之主的想法都有了,此外有别的什么图谋也属正常。
话又说回来,这地府无论在什么时候凝聚而成,在那个时代,恐怕都会有人为了它而算计图谋。
以现在民心来看,不好说地府凝聚成功究竟利害几许,不过确实是大势所趋。
在这一代也好,能看个稀奇。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
宋游瞄了一眼前边的三花猫,却见她不知何时缩起了一只前爪,一瘸一拐的走路,好似在学那位国师的样子。
“三花娘娘。”
三花猫陡然停下,回头看他。
“这很失礼。”
道人的声音很柔和。
三花猫立马将爪子放了下去,也收回了目光,迈着小碎步跑了回来,到他身边仰头看他表情,过一会儿才开口:
“今天在那个道士屋里,喝的水是什么水?”
“茶。”
“也是茶吗?”
“也是。”
“和山神的水一样吗?”
“差得不多。”
“好多……”
路边已传来了饭菜香味。
道人也加快了些脚步。
走回柳树街时,天色已经很黑了,天光昏暗之中,依稀可见一道人影端了张小板凳坐在隔壁门口,直盯着前边黑暗之处,眼中没有焦距。
猫儿小跑到她面前去,伸长脖子与她对视,好似要看她在想什么。
“哦呀!”
吴女侠顿时活了过来,扭头看见了走来的道人,不禁问道:“你们今天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去天海寺了。”
“去逛个天海寺要这么久啊?”吴女侠眨了下眼睛,看见道人穿的是道袍,便忍不住开动起了想象力,“是不是伱忘记换衣服了,被天海寺的和尚看见然后把你当成来找茬的了?”
“只是在天海寺中遇见一位道长,被请去喝了几杯茶,聊了一下午。”
“天海寺遇见道长?”
“是。”
“我怎么记着那里头好像都是和尚。”
“也是去参观的吧。”
“你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
“哦呀,你们这些道士比我们江湖人还随意哦,随便遇见,就能聊一下午。”
“道人多数都很随性。”
“我还以为那群和尚叫十八铜人来把你围住了呢。”
“女侠会为我报仇吗?”
“我可没有以一当十的本事。”
“吃过了吗?”
“没……”
说话间宋游已经掏出钥匙,打开了小楼的大门,推开门却没急着进去,而是站在原地,转头看着隔壁的人:“女侠是个讲究的人,在下屋中也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女侠应该还有一把钥匙吧,下次如有需要,尽管开门进屋即可。”
“那怎么能行?”
“现在能行了。”
“你咋晓得我还有一把钥匙?”
“猜的。”
宋游已经跨进了屋中,猫儿扭头看了一眼隔壁的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吴女侠自是连忙跟上。
晚饭还是榆钱为主。
榆钱团子是早就做好的,上锅蒸一下就行了。还有一盆榆钱用来生吃,吃起来很清甜,尤其是中间的籽,咬开是甜的。
此时天色已暗,宋游没有吝啬,点燃了油灯,就着昏黄灯光吃饭。
“天海寺好玩吗?”
“挺有趣的。”
“是不是有棵树,长在塔顶?”
“女侠也去过。”
“去过一回。”吴女侠眼里倒映着油灯光芒,闪烁着好奇的光泽,“你说那棵树是怎么长的?根都不挨着地上,居然能长那么大,它喝的水是从哪来的呢?难道真是佛祖保佑?”
“因为石塔虽是石铸,但塔身之间仍有泥土空隙,树的根须便穿过这些泥土与空隙,从塔顶沿着塔身一路长到了地下。”道人耐心回答。
“嗯?”
吴女侠愣了一下,似乎想不到会从一名道士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尤其是这位道人还有着真道行。
宋游却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边捏着榆钱喂猫,一边小声说:“实事求是,有时生命的奇迹就是会比神佛更令人惊叹。”
猫儿吃了几片榆钱,实在不想吃了,看他一眼,便扭头跳下了桌子。
宋游并不在意。
榆钱口味其实不差,只是猫儿本来就不吃素,又连着吃了几天,不爱吃了也正常。
不过这年头物资没有那么丰富,很多老百姓都是守着一两块菜地吃菜,没有那么多挑头,在某样蔬菜出来的时节,连着一两个月都吃同一样东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相比起来,榆钱营养丰富,算是不错的食物了。
在道观中时,有时懒得下山采买,有时不想多费精力,也会连着吃同一样食物吃很久。尤其是那些产量大的。
道人好口舌之欲,但不挑剔,山珍海味能吃,粗粮杂食也能吃。
……
晚间逐渐起风了,乌云遮月。
看起来今晚要下雨。
宋游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猫儿趴在茶几上,也跟他一起看着外面。
“三花娘娘今晚不是要出去捉耗子吗?”
“嗯?”
三花猫这声嗯实在分辨不出是人话还是猫叫,但见她扭过头来,充满疑惑:“你怎么知道三花娘娘今晚要出去捉耗子?”
“三花娘娘今晚没吃多少,肯定是要出去捉耗子的。”
“可是没人来找三花娘娘捉耗子。”
“三花娘娘品性高尚,嫉恶如仇,为民除害不辞辛劳,就算没人花钱来请三花娘娘帮忙,三花娘娘也还是会出去捉耗子的。”宋游说着,微笑着瞥了这猫儿一眼,“我猜得对吗?”
“你有点聪明。”
“那三花娘娘怎么还不出去?”
“你怎么还不睡?”
“怎么了?”
“等你睡了我再出去。”
“我今晚不睡。”
“那我今晚不出去。”
“为什么?”
“为什么?”
道人看着猫儿,猫儿也看着道人。
一人一猫眼里都有些疑惑。
终究是道人退了一步,先行开口解释:“因为今夜是谷雨,我要修行。”
“因为你不睡我就不睡。”
“不出去。”
“哦,不出去。”三花猫停顿一下,纠正自己的话,“因为你不睡我就不出去。”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
“……”
道人再次与猫儿互相对视。
“好吧。”
道人收回目光,实在理解不了猫儿的想法,不过他也不在意,回身拿出蒲团,便盘坐下来。
猫儿先是趴在窗边茶几上,扭头一直盯着他,等到他坐下来后,她目光闪烁,这才站起身,伸个懒腰,慢吞吞的从茶几上跳到长榻上,又从长榻上落到地上,甩着小脚走到道人身边蒲团上,才又就地一趴。
换了一个窝,继续打着呵欠。
外头风越来越大,在窗外吹口哨。
“轰……”
好似又有闷雷响起。
只是此时的雷声并没有惊蛰时的天威,也没有那积蓄了一整个冬日的气势,很是寻常。
很快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此时万物复苏不久,刚到蓬勃生长的时候,人间亦是秧苗初插、作物新种,最需要雨水的滋润。这一阵雨极有灵性,来得既及时又充足,又饱含着滋养万物的生机灵力。
春雨降,百谷生。
但其实何止粮食,天下间大多数植物都是从这一场雨后开始快速生长的。
这个世界需要这一场雨。
这一场雨便来了。
宋游闭着眼睛,认真感悟时节灵韵。
不觉又添一道谷雨灵力。
宋游一直有着将刚修出的第一道灵力随手用掉的习惯,要么赠予身边万物,要么还给此方天地。狗爬岩上立秋如此,逸都小院秋分如此,青成山上立冬如此,离开逸都立春如此。
今日谷雨自然也如此。
反正只要灵核尚在,长则一日,短则一夜,用掉的灵力又会重新恢复回来。
只是今夜一时兴起,除了今日所得谷雨灵力,他又将修行二十多年以来、所得的所有谷雨灵力都挥散到了夜幕中,趁着时节玄妙,勾引更多天地灵力化作生机融入雨中,随风潜入夜,滋养京城及其周边万物。
第138章 这猫儿头真铁啊
夜雨无声,滋养世间万物。
若问谁能知晓?
长京夜里,无主的野猫本在院墙房顶上行走,雨丝落在身上,察觉到凉意,抬头一看,便连忙加快了脚步,想要去寻一避雨之处,即使今夜没有找到食物也顾不得了,只想找个地方趴一晚上,等到雨停。不过还没走出几步,它又忽然停了下来,仰头继续盯着天空,眼中有些疑惑。
缩在墙脚的野狗本在瑟瑟发抖,忽见外头雨丝如帘,呼吸之间,满是灵气与生机。
夜巡的官差在街上成队行走,脚步声与盔甲碰撞声在夜晚的小巷里回荡,感觉到了雨,不觉加快了脚步,好去披蓑衣,可走着走着,有人却忍不住道了一声,这雨淋着好舒服。
城墙上的守将不敢擅离职守,只觉此雨打在头盔上,顺着流到眼眶,风一吹雨点全都贴在了脸上,却也抬起头看了一眼。
观星楼上,风吹雨打窗,中年道人点起油灯,开窗一看,凝视着夜里雨幕,久久出神。
鹤仙楼后,女子熏香作画,忽然深吸一口气,也扭头看向了外头。知晓谷雨时节生机盎然,可今年长京的谷雨,生机却浓郁得让人意外。
天海寺中,不知多少僧人起夜观雨。
城隍庙里,神像亦睁开了眼。
城内砖缝之间,无数小草冒出了头。
城外鸟雀惊醒,蛇虫出洞。
刚栽下的秧苗在雨中缓慢成长,各类作物若还是种子,便悄悄冒出了芽,若是小苗,便在夜里悄悄长壮了几分。
若问什么长得最快?
平日里生长最快的草,自然便是竹子了。
有时一夜之间,竹子就能从土里顶出头来、长出两三尺高。如今受了灵气滋润、生机催长,更是一夜之间长出数尺乃至一两丈高。长京半个多月前才被齐根砍掉的湘妃竹,一夜之间,竟又全都长了出来,虽不可说回到原先的茂盛,却也惊呆了无数起夜之人。
雨下了一夜,天亮前刚好停下。
宋游也缓缓的睁开眼睛。
在时节之中,对应时节的灵力总是恢复得快,昨夜刚用完所有谷雨灵力,今早醒来,竟然已经全部恢复了。
左腿有些重。
低头一看——
一个小女童穿着三色衣裳,整个人跪趴在自己左前方的地板上,面朝自己,缩成一团,却把两只胳膊和上身脑袋都搁在了自己膝盖上,似是将自己的膝盖当成了桌面趴着睡。而她即使化成人形,也好小一只,缩成一团就更小了,衫裙又宽松,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两小团构成的。
下半身一团,上半身一团,还是不同的颜色。
“三花娘娘。”
宋游伸手推了推她。
一向警觉的猫儿此时却有些迷糊,就算被推醒也没有被吓得一下跳起来,而是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抬头看他一眼,然后抬起手来揉眼睛。
“天亮了吗……”
迷迷糊糊的语气,带着奶音。
“天亮了。”
“第二天了吗?”
“当然。”
“唔……”
小女童终于直起身来,还用一只小手撑着宋游的膝盖,另一只手张开,伸了个懒腰,逐渐恢复精神,这才问道:
“道士你看三花娘娘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更迷糊了。”
“嗯?”
“更聪明了。”
“不是。”
“没有吗?”
“有!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看三花娘娘的衣裳。”
小女童扯着自己的衣裳给他看。
宋游低头看了看,和原先并无区别,不过他又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原先在南画县给小女童做的三色衣裳正放在柜子上。
只见小女童眼睛亮闪闪:“是三花娘娘自己变出来的。”
“三花娘娘真厉害。”
“你会自己变衣服出来吗?”
“我不会。”
“伱不厉害。”
“自是比不上三花娘娘的。”
“对的!”
“我给三花娘娘梳头吧。”宋游拍了拍膝盖起身说,“扎两个小丸子好不好?”
“小丸子~”
“我们该买一面镜子。”
“镜子~”
“有了镜子,三花娘娘就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梳着什么样的头发了。”
“镜子~”
“买回来就知道了。”
这家中确实缺一面镜子。
这年头镜子虽不便宜,但也已经不再是达官贵人的专属,许多家境不错的平民百姓也会买一面。最重要的是,三花娘娘是个女孩子,一个有女孩子的家庭怎么能没有一面镜子呢?
小女童眨巴着眼睛,对那镜子感到好奇,面上却没有多少表情,顺从的被他牵起来,牵着往窗边走。
随即跪坐在长榻上,直着小身板,手扶着窗沿,好奇的看外头的清晨。
宋游则在后边为她梳头。
说起来,梳头对猫来说可不简单。
道人一开始为她梳头的时候,小女童的表情是很震惊的,好在震惊但也没有反抗。后来便渐渐麻木,再到后来,已经觉得很舒服很有趣了,这道人经常把她的头发绞成一个叫辫子的东西,蹦跳起来会一甩一甩的,就像尾巴一样,很好玩。
只是不能叫它甩,要蹦一下它才会甩。
不过尾巴经常也和辫子一样,自己叫它摇它也是不听的。
“三花娘娘在路上看见了老虎。”
“什么老虎?”
“老虎……”
小女童思考着解释:“就是长得很大,身上花花的,以前我们在路上见过的。”
“我知道老虎长什么样子。”
“你不知道,知道你就不会问。”
“三花娘娘聪明啊。”
“你不聪明。”
“三花娘娘什么时候看见老虎的呢?”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
“在哪里呢?”
“捉耗子那里!”
“仔细讲讲。”
“三花娘娘捉耗子的时候,听见外头有老虎的叫声,就去偷偷看了一下。看见路上有两只老虎,追着人跑。”小女童趴着不动,一边说却一边看见底下的人在扎堆,猫儿最爱看热闹了,不禁往外探了一点,目不转睛的盯着,同时说,“好大的两个老虎,比以前看见的还要大好多。”
“是这样啊……”
长京城里是不应该有老虎的。
不过离得太远了,又毫无头绪,太麻烦了,道人只当自己没有听过,只拿起红绳来,专心为女童扎着小丸子。
左边这个已经扎好了。
不忘抽空瞄一眼下方街道。
青石板路,自然青草无数。
以往路上也不是光生的。
即使常有人走,商铺主人也会清理,可生命何其顽强,在那石板缝隙间,总有青草与谷种试探着冒出头来。若是街角墙边,一株株各种各样的青草总是这街头巷尾的点缀,到了潮湿之处,青砖石板也会覆盖一层青苔,更何况此乃柳树叶,隔不了多远就是一棵柳树。
此时一夜谷雨,地砖之间但凡有草木种子,都已长出了芽,昨夜之前就已经发芽的,甚至长得高出了砖缝,更有长得快的长到了筷子那么高。
各个不易清理的墙脚原先就有青草,此时更是长得茂盛,郁郁葱葱一片。
柳树早已抽芽,可毕竟枝条如丝,原本看来也觉得有些空旷,今日早起一见,那一棵棵树却明显添了许多绿意。
整个长京似乎也因此多了几分生气。
而一群人则聚集在下方街道上,惊叹酒楼旁边的湘妃竹半个月前才砍掉,昨夜一夜就已经又长出来了。
议论声飘到了楼上房间里来。
有人担心是竹妖复活,才有此异象,说要去报县衙。有人说别地被砍的湘妃竹也长了出来,寻常竹子也长得更为茂盛,说是不急,最迟等到明天后天官府自然会给一个说法。有人说整个长京城乃至周边区域都草木疯涨,田中稻禾地里作物也长势喜人,不信请看街上路边,猜测是上天感念去年长京收成不足以养活周边百姓,担心今年收成也不好,所以天降甘霖,此乃祥瑞。
说什么的都有。
一街之隔,二楼之上,道人只安静听着,专心为小女童扎另一个丸子,同时说道:
“三花娘娘道行大涨啊。”
“对的!”
“按这个进度,恐怕要不了多久,三花娘娘就可以保护我了。”
“要多久?”
“……”
宋游扎好了最后一个丸子,把小女童的身子扳过来看了看,露出笑意,很是满意,随即说道:“三花娘娘原先刚化形不久,道行尚浅,只需要在我身边自然吸收天地灵力就可以了。不过既然三花娘娘道行精进如此之快,也是时候修行正式的灵法了。”
“正式的灵法~”
“就是一种更厉害的修行方法,可以帮助三花娘娘道行快速增长。”
“好的!”
小女童仰着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这猫儿怎么比人还上进啊。
宋游摇了摇头,随即说道:“多数妖精都是吸天地灵气、取日月精华的,也多修行天地灵气法和阴阳法。三花娘娘是从神道转过来的,在我身边吸收的多是四时灵力,不过四时轮转法太过复杂,对天赋与悟性要求太高,三花娘娘不太适合,可以从天地灵气法与阴阳法中任选其一。”
“哪个厉害?”
“天地灵气法最是常见,修行起来虽然不易,但修出的天地灵力可用于世间万法,是一种很厉害的修行灵法。阴阳法称不上妙用无穷,然而修出的阴阳灵力既适合用来斗法,又有一些延年益寿的作用,加上阴阳法最是简单,只要适合,会精进很快,妖精最喜欢修阴阳法了。”
“听不懂~”
“如果三花娘娘需要我替三花娘娘做决定的话,我会推荐三花娘娘选阴阳法。”
“选阴阳法!”
“这可是三花娘娘自己选的。”
“自己选的!”
“那从今日开始,我便教三花娘娘修阴阳法。”宋游笑着说,“三花娘娘可要勤勉一些。”
“好的!”
“好……”
“我要多久才可以保护你呢?”
“……”
道人不禁沉默下来。
这猫儿头真铁啊。
第139章 小女童与镜子
皇宫之中,清明殿内。
国师一脸无奈:“陛下当着文武群臣之面单叫贫道留下,那些清流看见了,怕又要抨击贫道蛊惑陛下甚深了。”
“国师还怕他们?”
“人言可畏,事关生前身后名,贫道虽不求流芳百世,却也不愿遗臭万年。”
“呵呵呵……”
皇帝笑得十分随意,饮了一口茶,随即转头看向外面。
透过纱帘,可见些许绿意。
皇宫之中植物不多,是怕成了歹人与妖物的藏身之所,可昨晚一场夜雨,少有的一些植物点缀也明显拔高了一截、绿了不少。青石板中,应是鸟儿或者大风刮来的草种,竟也长出了些许草芽,正有太监宫女在清理。
“今早朝堂上说,昨夜天降甘霖,城中城外草木皆有异象,韦尚书说是祥瑞之象,朕当时看国师神情,国师似是知晓其中原因?”
“韦尚书所言不假,陛下乃千秋万世未有之帝王,天降祥瑞也属正常。”
“国师不愿透露吗?”
“贫道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
“贫道也只是猜测。”
“那就讲讲猜测。”
“此次猜测,是真的猜测,因为即使是贫道,也算不到其中缘由。”国师小声说道,“只是有时算不到,也等于算到了。”
“此处只有你我,不要卖关子了。”
“伏龙观这一代的传人,到长京了。”
“哦?”
皇帝想了一下,才想起来。
随即神情不由一凝。
作为帝王,自是听过伏龙观的大名的,不止是听过,还与伏龙观关联不浅。
前朝末年,天下已然分裂,各地诸侯混战,军阀四起,妖魔肆虐,神灵对峙,那可真叫一个民不聊生。大晏先祖算是其中一方大势力,又在各方大势力中算有德行的,渐渐得了民心。据记本朝太祖曾蒙一位道人相助过几年时间,正是在那几年时间中,四方妖魔皆被诛杀,前朝神灵中下界为乱者亦被平定,太祖才得了天下,又被告诫善待黎民百姓,这才有了注重民生与经济的大晏。
不知后世来者如何,放眼前边古人,实在没有哪个朝代的百姓比大晏过得更好了。
到了百年前,大晏已经逐步衰弱,人口剧增,土地不够养活天下人,乱世之象已显,甚至北方已有人举兵造反,四方势力蠢蠢欲动。听说也是一位道人不忍心见天下再陷战乱,流离失所,献出许多妙计,又有何公挺身而出,这才重迎中兴,甚至有了现在的又一次极胜。
“国师又如何知晓?”
“云顶山崔南溪遇仙一事,贫道实在好奇,便去查算了一番,从民间诸多传闻之中,找到了伏龙观传人下山的踪迹。”
“云顶山!”
皇帝顿时睁大了眼睛。
当时听到云顶山遇仙一事之时,并未将之与伏龙观联系起来。也许是上次伏龙观修士出现在皇室面前已过去了近百年,太久没听说过了,也许是一夜一年的仙迹太过惊人,让他觉得那是真仙所为,伏龙观的修士也做不到。
“国师又是如何知晓他到了长京的呢?”皇帝想了想,“难道长京城隍……”
“陛下英明。”
“昨夜……”
“贫道猜测,多半也是他的手笔。”
“……”
皇帝仍旧睁大着眼睛。
“云顶山一夜一年,已是仙迹,如今又天降祥瑞,滋润京城周边万物,难道伏龙观的修士真是仙人?”
“不瞒陛下,贫道昨日才与那位见过一面。”
“国师见过那位?”
“巧遇。”
“他长何样?国师与他说了什么?”
“贫道请他去了观星楼上,喝了几杯茶,聊了些地府之事。”国师说道,“初次相遇,不好细聊,只好聊些天下大势。”
“国师与他聊了地府?”
“陛下放心,伏龙观从不贪图这些。既然凝聚地府是大势所趋,他们就算不会助其一臂之力,也不会违抗天道民心。”国师说道,“何况地府轮回一说就连孩童也知道了,他们若真有什么想法,也不差贫道这一番闲谈。”
“那位又是怎么看?”
“似乎只想作看客。”
“既然国师能与之会谈,朕能否请他到宫中一叙?”
“贫道也不知他住哪里。”
“国师以为……”
“伏龙观传人生性洒脱自然,贫道与那位相谈半个下午,只觉他更是随性。陛下虽为人皇,想与之结识,还是顺其自然好。”
“国师以为,该怎么叫顺其自然呢?”
“陛下不特意去找,哪日自然碰见了,自然便可请他一叙。”
“也好。”
皇帝眯起眼睛,也没说什么。
继续举杯饮茶,心中惊叹而又羡慕。
“不过啊,有些伏龙观的传人性情刚烈,也有些伏龙观的传人喜欢随手惩强扶弱、降妖除魔,陛下,朝中有些人恃强凌弱,目无法纪,甚至有人纵容妖魔在城中为乱,好清除异己,为避免冒犯到人仙,陛下还是该多些约束。”
“多谢国师提点。”
皇帝表情淡淡的,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朝中确实有人骄横跋扈,不过国师说的哪是朝中一些人,若真是朝中寻常官员,国师也就约束了,哪里会这么来提点自己。
自是与他一个姓的人。
伏龙观再厉害也不会轻易诛灭皇室,可不代表他们就会畏惧皇权。皇权只管天下人,不管山上人。就是面前这位鹿鸣山奉天观的国师,不也照样敢隐晦的提点自己约束后人,何况是有仙人本事的人仙。
……
一面铜镜放在了小女童的面前。
镜中映照出的是一张白白嫩嫩的女童面容,女童没有表情,却有着一双极其灵动的眼睛,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
镜外人看镜中人,镜中人看镜外人,俱都是一惊。
睁圆眼睛,下意识将头往后仰了一点,待察觉到对方和自己动作一样之后,又惊了一下。直到看清之后,眼中便都多了一抹疑惑,两个小女童同时歪起脑袋与对方对视,眼中从疑惑渐渐转为新奇。
时不时抬起眼帘,瞄一眼站在面前的人。
“怎么样?”
道人收起了手中镜子。
“!”
小女童盯着他不说话。
“你好像很喜欢。”
道人说着也举起镜子,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和前世常常在古装电视剧中看到的泛黄的铜镜不同,这面镜子并不泛黄,表面是极度平整光滑的、银白的金属,映照出的人影无论色彩光泽,比之后世镜子也不逊色太多。
镜中是一名年轻的道人,于他而言也很陌生。
“多少钱?”
“一口价!五百文!”
“贵了。”
“这面镜子连带把柄都是铜的,客官您看看做工、打磨,还有这厚度,掂量一下重量,您就知道了,这个价实在算不上贵。不信的话,客官您尽管到别店去问问,都差不多的。”
“能减些么?”
“实在减不了了,客官您看上的这面镜子小,本身就不挣什么钱。要是客官你买这面大一些的,原本卖八百文的,小人倒可以给您便宜些,或者买这个木柄的,也是上好的木料,这个省些铜,卖四百文。”
“……”
宋游拿着这面镜子上下打量。
这是一面圆镜,镜面大概有寻常吃饭的碗口那么大,这个大小倒是合适,再小就不好照了,再大的话,离开长京时就不方便带走了。
镜子下方连接着一个精致握柄,以前的镜子很少有柄,因为用得起的都是达官贵人,他们不需要自己拿着镜子,会有人给他们端着,大量的带握柄的镜子说明它已走进了寻常百姓家。
背面有云端纹,写着两行字——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宋游拿起另一面差不多的,背面的字不一样了,写的是——
见日之光,长乐未央。
这一面要好些。
“少点。”
“客官……”
四百五十文成交。
宋游数了钱,递给店主,随即拿着镜子细细打量一下,握在手上确实沉甸甸的,用料扎实,若是保管妥当的话,也许可以用很多年。
也许还能长存到千年以后。
若是被后人发现,放进展览馆,不知又有多少男女老少将从它面前走过,凑近它细细观赏。
“呵……”
道人笑了一声,拿着铜镜,递给了身边女童:“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三花娘娘以后就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了。不过这面镜子很贵,三花娘娘用的时候还请爱惜,不要将它弄花了,不然照出来的人可就花了。”
小女童举着镜子也不答,只一边照着,一边跟着他走。
这实在是一面小镜子,道人一只手拿着刚刚好,可小女童实在太小,脸小手也小,却要两只手捧着看起来才协调。
走出没多远,又见到了卖陶瓷的。
似乎正是一家成窑瓷器的店铺。
宋游一走过去便看见了许多瓷器,杯碗瓶壶都有,大多做得精美,也有成窑瓷器的特征——
不是青花,便是玲珑。
青花瓷白底青花,淡雅隽永,很讨大晏文人雅士的喜欢。玲珑瓷透而不漏,晶莹雅致,也有很多人喜欢把玩,玲珑瓷尤其适合用来喝茶,茶杯之中往往会被技艺超群的匠人雕刻出精美的镂空花纹,花纹有如玻璃,会透出茶水色泽,有助于赏茶。
此时店中正有几位异域面孔的人在选购,常听到他们惊叹的声音,店主则为他们讲解,看起来一时无法照顾到宋游。
宋游也不在意,小心翼翼拿起一个茶碗,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陶瓷实在是文明中的重要一步。
不过随着社会发展,人们烧制陶瓷已不止是为了生活便利,而更用于观赏、收藏、技艺追求、审美表达和祭祀,于是在物质属性中又赋予了它另一重精神属性,当文明越来越发达,精神属性也越来越重。
成窑便是这个时代陶瓷的巅峰。
近看面前这个小茶碗——
白底瓷身之上镂空出了竹叶图案,精致不失雅气,举起来对着天光一看,这竹叶图案透光现象更是明显,仿佛是镂空的一样。
又像是白瓷上嵌了玻璃。
“这便是我们成窑出产的精品玲珑瓷。别看小小一个茶碗,制作起来可不容易,不仅要有上好的陶瓷技艺,还要有上好的雕刻本领,在胚胎上雕刻出恰到好处的图案,随后多次施釉填平漏洞,又用特殊手法烧铸而成,稍有差池,不是开裂,便是透光不好。”店主不知何时已经送走了那几位来自异域的顾客,对他说道,“客官眼光独到,您拿的这件在本店也属精品。”
“多少钱?”
“要看客官怎么买了,是单买一个,还是成套的买,要不要搭配别的。”
“……”
宋游又拿起了另一个。
这个不知是茶碗还是什么碗,开口比先前那个要大一些,也要低矮一些,相比起来更靠近吃饭的碗。而它身上的镂空图案由竹叶变成了碎花,碎花之间还多了一条条天青色的纹路。
“客官果然好眼光。”店主立马说道,“此乃玲珑瓷与青花瓷的结合,融青花技艺之长,集雕镂艺术之妙,夜间对灯慢赏,更是绝妙。”
“这个多少钱?”
“客官……”
“只买一个。”
“只买一个?”
“先买回去看看。”
“我们一般成套的卖,最少一个茶壶四个茶杯,卖的是六两银子。”店主说道,“别看贵,无论达官显贵、王侯将相,可都喜欢得很,就是异域外邦的人来了也往往爱不释手。有些心思活络的,买一套回去,献给自己的国王或主子,即使不能换个官做,也能得个大富贵。”
“多少钱?”
“收您……一两银子,交个朋友。”店主瞄了他一眼,“既然客官说是先买回去看看,小人也不赚客官钱,客官回去把玩了若是喜欢,再来照顾小人的生意便是,放眼整个西市,小店卖的成窑瓷器也是品相最好、最便宜的。”
宋游拿着把玩,细细的看。
碎花图案,比碎米多些精致,但也清新淡雅,并不俗气。简单的青花描绘,像是碎花的叶子又不像,相得益彰,融合完美。
宋游既为其中工艺而暗自惊叹,也为其精美雅致而感到惊艳。
真想买一套回去,吃饭饮茶用。
可惜银钱不太够。
那就只能买一个了。
买一个也好,也算拥有过了。
而如果只买一个的话,这个碗无疑比刚才那个要好一些。
宋游瞄了一眼三花娘娘。
刚才那个碗太高太深了,不适合给猫儿用,这个就合适,开口大而浅,除了易碎,没什么缺点。
而自家猫儿生性俭省,并不会如普通猫一样手欠,只要她知道这个东西很贵,要捉很多耗子才能换得回来,恐怕即使不小心弄掉了,也会在它落在地上之前将它接住。
“便宜点。”
“这……”
一千钱将之拿下。
宋游付了钱,拿着碗看向旁边。
小女童一直站在店门口等他,一只手举着镜子,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一直在摸自己脑袋上的小团子,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似是不确定这个东西是长在自己头上的,又似是怕把它摸散了,看来专心致志,沉迷其中。
想来她也已经习惯了,不再对镜子与镜中人感到惊讶了。
“三花娘娘。”
“唔?”
小女童转着眼珠子看向他,但不到一息,又飞快的将眼睛转回去,偷瞄一眼镜子里的人,发现她居然和自己一样快,不由大为惊讶。
“这是给伱买的碗,以后我们出去,你就用它吃饭。”
“也是给我买的?”
“是。”
“只有一个吗?”
“嗯。”
“那你没有吗?”
“我啊……”
宋游想了想才说:“那我等下逛完的时候买两个馒头来吃吧。”
“好的!”
“走……”
道人往前走着。
小女童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拿着玲珑剔透淡雅青花的小碗,跟在他身后,时而低头看一眼镜子,时而又低头看一眼小碗。
身周人来人往,两旁店铺繁多。
这里是西市。
东西两市之一。
到了大晏,已经取消了坊市制度,城中四处皆有店铺、皆可摆摊设点,不过商客本身具有集中性,前朝的南北两市几乎已被废弃,但东西两市却随着商业经济的发达越发繁荣起来,成了长京一绝。
由于东城多达官显贵,西城多贫民百姓和西域人士,东西两市售卖的东西也有不同。
东市多卖奢侈品,昂贵之物。
西市多卖平民所用之物,此外多卖西域来的香料,多卖丝绸和瓷器。
此时从中走过,耳边有叫卖声,也有讨价还价之声,眼前是形形色色的人,亦是各式各样的商铺小摊,人间繁荣,民生百态,皆在此中。
宋游慢慢走出了西市,却只见门口的公告栏前围了一群人。
走过去一看,上边贴了新告示。
是解释昨夜长京异象的。
大意是讲当今天子兢兢业业,将国家治理得繁荣富强,朝堂中也是一片清明,历朝历代也比不过本朝本代,当今天子实是一位千古明君。上苍感念于皇帝陛下的圣明贤德,所以天降祥瑞,此乃长京之幸,大晏之幸,叫百姓莫要惊奇。
宋游看了,只是露出笑意。
第140章 江湖女子行事讲究
二楼窗前。
小女童已经把镜子放下了,但却端起了她的新碗,对着窗外天光,探头探脑的看。
碗里装着半碗水。
天光映照之下,碗身上像是有着一圈碎花一样的空洞,这些空洞透光却不漏水,这让她觉得惊奇,睁圆了眼睛,也忍不住伸手去摸。
看那动作就知道了,这具人形外表之下,装的是一只猫的灵魂。
“很漂亮吧?”
“很漂亮!”
“这个碗可贵了,能买无数个碗,而且很容易摔碎。不过三花娘娘向来小心,又敏捷过人,想来是不会轻易放它碎掉的。”宋游说,“也许这个碗三花娘娘能用很多年,要是到了以后,以后的以后,它还没碎,我们就把它找个地方埋起来。也许千百年后,会有人把它挖出来,当作珍宝一样好好收藏起来,或者拿给全世界所有人看,他们看着会忍不住想,这个碗当时是谁的,是用来做什么的。”
“是三花娘娘的!”
“是了……”
“咕咚咕咚……”
小女童端起碗来,将水一饮而尽。
没有低头舔,宋游很欣慰。
“咣!”
小女童放下碗,一扭身便来到了道人的面前,直盯着道人看:
“阴阳法。”
“好,这就教你。”宋游无奈说道,“不过修炼之法,勤奋自然重要,却也要顺其自然,不可苛求太过、操之过急。”
“听不懂。”
“没关系,未来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怎么讲?”
“慢慢讲。”
“那你讲。”
“阴阳之法,着重吸取日月之精华,妖精往往先侧重其中一方,另一方用于调合,到修为高深之后,再补足另一方,重找平衡,以求精进。不过三花娘娘既是神灵出身,又与我相处许久,阴阳本就均衡,倒是可以从一开始就谋求阴阳平衡,此为大道。”
“听不懂。”
“就是说……”
道人的声音缓慢响起。
这次讲得极为简单。
好在此处是长京,寻常动物听不懂人言,寻常百姓又不懂修行,若是在当年的云顶山上,或是别的灵韵丰富、灵气充足的深山之中,又不知将有多少山精野怪因此得道。
……
傍晚时候。
二楼道人依旧与女童对坐,女童闭目修行,道人在旁边看着怜爱,楼下却传来拍门声。
女童睁开眼睛,声音清细:
“是那个人!”
“听出来了。”
“……”小女童偏头思索一下,又盯着道人,“她还带了煮熟的羊肉。”
“比不过三花娘娘。”
“我们继续吗?”
“别人都在敲门了。”
“伱要去开门!”
“是啊。”
道人已经站了起来。
“那我呢?”
“自然也要。”
“哦!”
女童这才跟着站起来。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往楼下走,木梯老旧,真是每走一步都有脚步声。
敲门声还在响起,越发急促。
“有人吗?在家吗?”
“在……”
道人不急不忙的打开了门。
外头站着的自是隔壁女侠,在她手上还提着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荷叶包裹,似是有些焦急。
“快点快点!我买了羊肉,上好的西北羊肉,一点膻味都没有,肥而不腻,上好的肋条和羊脖子!快快快,还热乎着,不能凉了!”
“不急……”
宋游把她让进屋中。
女侠两三步便走进来,在桌上打开荷叶包,外头是鲜荷叶,里头是熟荷叶,拆开一层又一层,露出里面的羊肉来。
香味随着热气散溢出来。
看起来分量不少。
这位女侠并不是个抠搜的人,但平常也不大手大脚,她应当赚了不少钱,不过也有自己的花钱之处,平常生活很俭省。虽然生性贪吃,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通常吃得很简单,往往是随便应付一下,她也不在意,只有在请宋游吃饭的时候,有了朋友作为理由,才会吃得好些。
长京最贵的肉就是羊肉了。
上好的西北羊更是很难买到。
今日这顿羊肉,多半是她前几天都在宋游这里吃饭,想着劳累宋游做饭,觉得不好意思,特意买顿好肉来做补偿。
有意思的是,她觉得自己只是在树上摘了榆钱,本身是没花钱的,而宋游却出了手工、面粉和别的调料,因此觉得自己占了便宜。而宋游连续几天都吃着她从外面摘来的榆钱,这种感觉也挺好,坐在家里既不用动也不用费心,就能吃到新春特产,也觉得自己沾了她的光。
不过宋游也没和她客气。
坐下一尝,这西北的羊肉果然不同寻常,看起来只是白煮的,最多加了葱盐,却一点膻味没有,满满都是肉香。
肋条肥瘦刚好,根根分明,已是上品。
羊脖子嫩得出汁,更是极品。
这几斤羊肉怕得大几百钱了。
“最近还缺钱吗?”
吴女侠一边抓着羊肉吃,一边问道。
“缺。”
“有多缺?”
“很缺。”
“你之前的钱就用完了?”
“是啊。”宋游一边吃一边答,“今天白天出去逛西市,买了一面镜子,一个成窑玲珑青花的小碗,还是用的三花娘娘捉耗子挣的钱。”
吴女侠闻言瞄了眼旁边的小女童。
女童两手抓着肉,不闻窗外事。
“那正好,我又揭了一张榜!”吴女侠咧嘴一笑,“玉带河边闹了水鬼,我下午回来,刚好看见有人在贴,立马就揭了!”
“不知那水鬼又有何特别之处?”
“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县衙的捕头带着官差去捉了几次都没捉到,当地官兵设了陷阱,用箭射也没有射死。水里毕竟是它的天下。我回来路上看见就顺手揭了,二十两银子,想来天海寺的高人们也看不起,你跟我去走一趟就是。”
“既然没什么特别之处,女侠独自一人就能除掉,何必来找我呢?”
“那怎么行?”
吴女侠吃肉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我一起捉鬼除妖已有两次,算是一伙,这次遇上轻松活儿,我又怎么能独吞这笔钱?”
“原来如此。”
宋游想了想,露出了笑意,随即问道:“何时出发呢?”
“那水鬼一般晚上害人,离城里也不远,你要是今晚没事做的话,咱们吃完这顿,过去刚好。”
“听女侠的。”
宋游没有多说,答应下来。
吃完羊肉,感觉不错。
明明是用手抓着吃的,可手上居然一点腥膻味也没有,只有淡淡的肉香和奶香。
洗一洗手,便出发了。
出城时正是黄昏。
女子正好牵马出去跑一跑溜一圈,道人则杵着竹杖,身边跟着三花猫,沿着黄土路慢慢往外走。
长京有河,名玉带河,从东方而来,由长京城外穿过,流向西南方。因为河水常年碧绿,蜿蜒如一条玉带,得名玉带河。说起来全国各地叫玉带河玉曲河的河流恐怕不少。
玉带河边分布着许多村落,此次便是一片村庄挨着的流域闹了水鬼。
说有人傍晚洗衣服被其迷惑,走入水中,又有人晚上行船,掉入水里。还有别的不明身份的人,大抵是江湖人,夜晚去河边洗澡或者行走,不知道是怎么掉进水里的,见到时已经是死尸了。
也有人受其迷惑,但并未上当,还有人被它抓着脚往水里拖,但挣脱了,活下来的人报到官府,官府才知是水鬼作案。
“前边就是王家村了,应该就是在村子下边这段河里。”天色渐晚,吴女侠抬头看了一眼,“今晚月亮还挺大的,正好咱们看得清路。”
“快入夏了,晚上也不冷。”
“难怪那么多人淹死,怕都是去河里洗澡或者游泳的。”
“女侠可知城中有过老虎?”
“老虎?”
吴女侠却是突然皱起了眉,转头看他:“怎么突然提到老虎?”
“想到就问了。”
“怎么想到的?”
“今天早晨,三花娘娘给我说,说她之前在东城替人捕鼠,听见外面有动静,出门一看,是两头巨大的老虎。”宋游看着这位女侠,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几分不对劲,便问道,“女侠知晓此事?”
“我没在城里看过老虎。”
吴女侠牵着马儿往前走,目光闪烁,接着说道:“但是我那位前辈,就是我师父的好友,原先你那个房子住的那位,就是被撕咬死的。我脱光他的衣裳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大腿上的洞深得我一根手指头戳进去都杵不到底,身上抓痕也很大,没有几样动物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吧?”
“是啊。”
“听女侠说过,那位好像是掺和进了一些江湖事里?”
“差不多吧。”吴女侠说道,“江湖传闻,有样什么宝物,说价值何止千金万金,他在长京混得久了,消息也算灵通,得到消息就想去争夺,好换一个富贵安享晚年,结果等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城中不该有老虎。”
“谁说不是呢,多半是些江湖奇人的手段。”吴女侠摇了摇头,“江湖之事,只要不掺杂黄白之物,大家便都讲究,一旦涉及到了钱……哼,我还说他对我有恩,等我混出头了,以后给他养老送终呢,嘿,看来是不太信得过我。”
“女侠重情义。”
“不是我重情义,江湖上规矩就这样,人家照顾了你,恩情自然是要还的,要是不还,也就没法在江湖上混了。”
“那女侠会为他报仇吗?”
“嘿!”吴女侠轻笑了声,随即摇头说道,“要是别人找上门来,把他杀了,那我还得考虑一下,可他自己要出去夺宝,和人争斗打杀,技不如人死了,又哪来的什么仇?”
“原来如此。”
宋游觉得有趣。
这位女侠说话挺有意思,她爱用一些语气词,看似轻佻,其实不然,有些时候,是她内心的情感外泄。江湖人不善表达,只好如此。
渐渐听到了水声。
第141章 有人争功
“说是在王家村下边这一段,这么晚了也不好敲门找人问,先在这边看看吧。”
“好。”
吴女侠找到一条通往河边的小路。
昨夜下过的雨,所幸最近天气暖和,一天太阳晒下来,小路已被烤干,在月光下是浅浅的灰白色,其余地方则是黑的,若有水坑、断裂之处,也是黑的,倒不容易走偏踏错。
借着月光走到河边,河水安静。
“女侠欲如何捉鬼呢?”
“这水鬼近日以来猖狂得很,若有人在河边弄出动静,无论是洗澡还是洗衣裳,白天还好,若是晚上,它必然来访。”吴女侠说道,“正巧我今天与人动了手,出了点汗,还没洗澡,等下我下去勾引它。若是寻常水里的妖物,我一刀宰了便是,若是鬼魂,嘿嘿,我今日回来,正好问西城的付屠户借了把屠宰刀,每日屠猪宰羊数十头,听说砍鬼比较有用,看能不能行。总之我先试试,不行你再上。”
“女侠有备而来。”
“那是!”
宋游借着月光瞄着这名女子。
见她已经散开了头发,拔出了长刀,似是对这水鬼并无多少畏惧。
好像也没多少让他出手的想法。
宋游觉得很有意思。
只是一只小小水鬼,蛊惑人都能失败,抓住人的脚脖子都能被挣脱,想来也没有多少道行。正如之前所说,她完全可以自己来的。即使对方是江湖武人不好应对的鬼魂,以她的本事,寻常鬼物也难以近身,哪怕驱鬼不能,也不至于被鬼物所害。而若是寻常妖物成精,只要刀子砍得进去,即使占了河水之便,恐怕也很难抵住她手中的刀。
这二十两银子她可以自己拿。
想来她是觉得此前桃花山捉鬼、而后雁回山除妖也是这样,宋游带不带她都可以,心中算了笔账,所以这次也叫上宋游。若是妖物成精,就相当于带他来走一趟,白送他十两银子,若是鬼物,就添一重保险。
宋游笑了笑,也不推辞,问道:
“女侠可通水性?”
“小时候没少下河。”
“听说捕役来了几次都没有收获,官兵用箭也射不死它,多半是阴魂一类的,女侠即使带了屠宰刀,也还须当心才是。”
“看看再说。”
吴女侠已经跳进了河中。
月光毕竟不比白天,近处还能看清人影,等她走得远一点,就看不清了,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团,倒是她的动作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月光下涟漪阵阵,银光点点。
“水深吗?”
“不算深,到胸口。”
“那还好。”
宋游干脆在岸边坐下,静静等待。
三花娘娘又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河中传来吴女侠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感觉到它了。”
宋游坐着不动,低头看去。
水下只见一团阴气,不见踪影。
不出所料,是水下的阴鬼。
“来了!”
吴女侠话音刚落,好似底下有什么东西拉了她一把,人在水中本就站不稳,一下失衡,整个人便倒在河水里。
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身形。
随即抽刀砍水。
“哗啦!”
水面水花溅射。
刀锋所至,河水被轻松切开,明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抓自己的脚,可刀子砍过去,却并没有砍到明显的东西。
“是鬼。”
吴女侠说出一声。
长刀扔回岸上,从腰间抽出屠宰刀。
百屠刀确实有克制阴邪的作用,本质上是了结了太多生灵,沾了血气煞气,阴气也凝结其中,从而逐渐变得不凡。其中又以杀人的刀最好,若杀的人是得道高人或武林高手,乃至妖精鬼怪,那就更好了。
只是这样的刀不好找。
杀的人少,用处也不大。
屠宰刀杀的不是人,却以数量取胜,每日屠猪宰羊数十头,积年累月,也有克制阴邪的作用,难伤大鬼,杀小鬼倒也容易。
奈何屠宰刀太短,不到一尺长。
此时又在水中,那水鬼抓着吴女侠的脚脖子往深处拖,吴女侠一面要稳住身形,一面还要用这短刀去伤它,实在不易。
宋游则不慌不忙,拿起身边竹杖,朝水中抛过去:
“女侠接杖,用杖击它。”
吴女侠看也没看,右手持刀劈砍,只将左手往后一伸,便稳稳的接住了竹杖,随即持杖往下狠狠一杵。
“噗!”
明显感觉捅到了东西。
吴女侠一阵用力。
根据手上传来的反馈,以她多年的江湖争斗经验,感觉自己仿佛已将竹杖捅进了那东西身体里。
“噗!哗啦!”
底下的湖水忽然如同沸腾了一般,剧烈翻滚起来,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挣扎,引起水花四溅,水底咕噜噜往上冒泡。
奇怪,竹杖既没有刃,又没有尖,甚至拄了多年,底部已被磨平,怎么会轻易的就捅进去了呢?
难道那水鬼是豆腐做的?
还是捅到它什么地方了?
吴女侠来不及发挥想象力,感觉它要跑,一咬牙便再度用力。
河水中水花溅射得更厉害了,似乎那东西正在拼命挣扎,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刺耳的尖啸,直到手上一阵轻松,感觉像是捅穿了一样。
“嘭!”
水中如同爆炸,又像是巨物吐气,凭空冒出一个很大的泡,向水面浮来。
水泡炸开,里头尽是腥气。
吴女侠抽出竹杖,表情愣愣的,左右看了一眼,不放心,又在河里四下捅了几下,却已经捅不到东西了,等到水花停息,河中也没有了动静。
吴女侠微皱着眉头,慢慢往岸上游来,心中觉得那水鬼可能已经死了,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跑了?”
“死了。”盘坐岸上的道人小声说,“女侠一身神力,区区一只小鬼,哪经得住女侠打杀。”
“这……”
吴女侠睁大眼睛,举起手中竹杖:
“这是你的法器?”
“这是在下离开安清县时,在走蛟观取的竹杖,走路用的。”宋游老实答道,“不过后来它跟随在下许久,渐渐沾了灵气,虽不适合除妖,拿着打些阴魂小鬼倒是适合,只是也得看谁用,还得女侠才行。”
“沾了灵气?”
吴女侠眨巴着眼睛。
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走路用的,就因为用得久了,沾了灵气,就能够打鬼,还打得这么轻松?这种事情,她只在神仙故事里才听过。
早知晓这道人厉害,却没想到,竟然厉害到如此地步。
没等她多想,林中一阵动静。
“谁?”
吴女侠连忙扭头看过去。
月光下一只猫儿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口中叼着一只竹鼠,走到他们面前,放下竹鼠,舔了舔嘴。
“吃兔子……”
“多谢三花娘娘。”
宋游低头看了一眼,又接过女侠递来的竹杖,看着这位全身湿透了的女侠,小声说道:“女侠身上都湿了,不会着凉吧?”
“天暖了,我身体好,不碍事。”
“那现在……”
“回城是回不去了,不过前面官道旁边有家茅店,今晚可以在那过夜。”吴女侠一边拧着衣服中的水一边说。
“好。”宋游说道,“这次全靠女侠出工出力,在下既没下水,也没捉鬼,只借了一支竹杖,身上衣服都还干着,十两银子实在受之有愧。”
“屁嘞,全靠你那竹杖。”
“只为女侠添了一点便利。”
“少扯了,走吧……”
吴女侠将衣服上的水拧干,带上长刀,道人则杵着竹杖,不忘提起地上的竹鼠,两人一猫借着月色离开此处。
路上又聊了聊城中老虎的事。
……
次日下午。
宋游将三花娘娘捉来的竹鼠收拾了吃了,味道很不错。
不知是她不认识竹鼠,还是不想把这么大的耗子叫成是耗子,亦或是害怕宋游又不吃她捉的耗子,她一直说这是兔子。
寻常的老鼠宋游自然不吃,也没多少吃头,不过竹鼠不同。竹鼠本身形大如兔,既不携带细菌,也没多少心理抵触,即使在这个年头,也是某些地区的老百姓常吃的食物,就真的是把它当兔子吃。甚至在之前一个朝代,竹鼠还被奉为贵族美食,朝廷出了明文规定,只有贵族才能吃竹鼠。
最主要的是,它的肉质很鲜美。
“道士。”
“嗯?”
“我们又没有钱了吗?”
“我还以为三花娘娘吃饭的时候听不见我们说话呢。”
“听得见的。”小女童又变回了三花猫的模样,一脸认真,“只是没有空讲话。”
“还有一些。”
“多吗?”
“倒是不多。”
财政确实又要见底了。
雁回山的山怪先赠了十五两银子,不过大半都用在了云春楼那顿饭上。桃花山虽然先去,不过后结赏金,女鬼们也赠送了十五两,但在鹤仙楼听晚江姑娘弹一次琴的最低消费便刚好是这么多,剩下也就不多了。
不过三花娘娘也挣了不少。
不好说是昨天买镜子陶瓷用的三花娘娘的钱,还是这段时间的房费开销用的三花娘娘的钱,不过都差不多,总之也用了不少。
“三花娘娘不必操心。”宋游对三花猫说,“咱们的钱再用一两个月还是没问题的,最迟等到这个月底,捉妖榜的赏金就会下来,十两银子,够我们在长京再用好几个月了。”
“是哦!”
三花猫说了一声,就又继续玩去了。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从门口进来,随手将手中长刀往桌上一搁,接着找了张凳子坐下来,长舒一口气,没有说话。
三花猫爪子拨球,却疑惑的抬头看她。
女子紧皱着眉,似是有些不快。
道人也看出了一点,于是问道:
“女侠这是怎么了?”
“没事。”
“今日交榜可还顺利?”
“不太顺利!差点把我气死!”
“哦?说来听听。”
道人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去交榜的时候,遇见另外一个江湖术士。当时我在西城门揭的榜,他在东城门揭的榜。昨晚我们去了王家村,我估计他也去了,只是最后那水鬼落到了我们的手上,他有些不甘心,今天我去交榜,他也去交榜。”吴女侠眯起眼睛,“我说那水鬼是咱们除的,他也说是他除的,我看他那模样估计是刚来长京,身上缺钱,想从咱们手上截个胡。”
说完她咧嘴一笑:“嘿,有意思!”
“这样啊……”
宋游也觉得有意思。
当时去桃花山走了一遭,鬼魂烟消云散,他就想过可能会出这种问题。
作乱的是山精山怪还好,提头领赏便是,若是鬼魂一类的,除非有专门捉鬼装鬼的器具,否则一被打死,就魂飞魄散了,很难留下凭证。
没有凭证,难免会有争议。
世间总有意外和浑人。
倒是可以请官差随行,这样便可避免争议。只是有时带了官差并不方便,而且有些民间高人捉妖除鬼不靠法术,而是自己的土方法,一旦被人看见了就有被学了去的风险,他们也不乐意。
“县官大人更信谁呢?”
“本身是更信我们,我们这都第三回了,不过那人当场表演了一点江湖术法,现在不好说县官更信谁,反正是拿不准了。”
“那怎么办呢?”
“没事!伱不用管!”吴女侠摆了摆手,“衙门里的官老爷叫我们明天再去问话调说,到时我自会处理,反正肯定不能被别人抢了去!”
“不知女侠又打算怎么办?”
“那人有些狂,今天从县衙出来的时候,我说他要是缺钱,我可以让一两银子给他,算是交个朋友,结果他嫌少,说最少要一半。”吴女侠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下,“嘿,反正明天不管能不能出个结果,那官老爷怎么定,至少都得过个好些天才能拿到钱了。那人是江湖术士,想要揭榜挣钱自然要出城的,把我惹急了,等他出城,再去找他说说,说不通一刀宰了就是。”
“……”
宋游思索了下。
其实于他而言,这种简单的捉妖榜,他本是不愿与长京的民间先生、江湖人士们争夺的,可不愿去是一回事,如今已经去了,却有人找上来,想把他们的功劳与赏金都抢了去,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想了想他才说道:“长京城外,天子脚下,女侠动武行凶,恐怕也有风险。”
“我有经验,风险不大!”
“在下知晓江湖事江湖了的道理,不过江湖手段固然好使,女侠也精于此道,却也要看是什么事情。既是驱妖捉鬼之事,又是江湖术士,有时或许还是修行玄门中人的办法好用一些。”
“你有什么办法?”
“明日去县衙,我和女侠同去,与他说说即可。”
“你怎么说?”
“试试。”
“……”
吴女侠犹豫了下,才答应下来。
虽然不想劳他出手,不过若是有个更简单、更不容易惹来麻烦的办法,也是好事。
便看他怎么做了。
第142章 斗个小法
次日上午,县衙之外。
吴女侠和一名穿着青衫的中年人从二堂中走出来。
所谓二堂,也是知县处理百姓纠纷的地方,只是没有大堂严肃,相比起来,更像是用作民事纠纷调解,知县在此办案,应是双方都不愿得罪。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眯着眼睛,另一个微笑拱手。
“足下此般行事,可太不讲道理!”
“女侠何出此言?女侠揭了榜,在下也揭了榜,女侠去了王家村,在下也去了王家村,何况在下还特地买了些东西在下游做了些布置,若非在下将那水鬼打成了重伤,凭女侠一介武人,怎能轻易将之除掉?”
“放屁!”
“你这女子,好生无礼……”
“你龟儿子,走路当心。”
“不劳女侠牵挂。”
两人一直走出县衙门口。
门外站着一名年轻道人,身边蹲着一只三花猫,正在舔爪子。
吴女侠脚步顿了一下,看向那方。
中年人也跟着看向那方。
宋游露出笑意,缓步走了过去,对着中年人施了一礼:“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不知足下师承何处?”
“你是……”
中年人皱起了眉,打量着宋游。
本来他是初到长京,因长京物价太高,实在没了活路,这才到城门口挑了一张榜,想挣一些钱,好在长京立足。为了捉那水鬼,他将身上所剩无多的一些钱财都用来购买了一些捉鬼的物件,结果到的时候,却发现被人抢了先,此时身上已没有几文钱了,实在不甘心。
听说揭榜的是一名江湖武人,心思这才逐渐活络开来。
江湖武人本事再高,他也有信心应对,而且相比起一名江湖武人,想来县里会更愿意相信是自己除的鬼,加上生活所迫,便只得拉下脸来了。
哪里想到对方身边还有一名道人。
对于江湖人的武艺,他是熟悉的,也多的是应对的法子,可对于修行玄门中人,他却心里没底。
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常常如此,有时根本不晓得对方都会些什么手段,斗起法来,难以说道行高的就一定能赢,有时稍有不慎,稍有不察,不知不觉就已中了别人的阴招,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命了。
变数实在太多。
要是早知道,他一定会再考虑一番。
可如今已是骑虎难下。
刚刚知县已经说了,若是查出哪个敢在公堂上扯谎造假、欺瞒于他,是要治罪的。
中年人上下一看,心里多了点底气。
至少这位道人看起来比较年轻。
“在下姓赖,名茂,字子明,竞州人士,有礼了。”中年人也拱手回了一礼,“不知这位先生又有何贵干?”
“我观足下也是修行中人,有些道行,不过一时困窘,即使上街卖艺,也能大受欢迎,为何要以这般下作的方法,夺取我们的赏金呢?”
“先生还是莫要诈在下了。”中年人并不因他一眼看出自己道行而害怕,“看来先生是这位女侠的同伴了。在下已与先生的同伴说过了,前日下午在下也在东城门揭了榜,前夜也去了王家村,还做了些布置,与那水鬼交了手,打伤了它,若非如此,那水鬼不会逃到二位那里去,二位除起来也不会这么简单。在下初来长京,一时困窘,与先生的同伴说了,只分一半赏金即可,二位似乎并不愿意。”
“足下明知是假。”
“看来果然不愿意……”中年人也打量着他,“先生与这女侠搭伙,却不愿在县衙露面,可是有什么顾忌?”
“只是懒惰。”
“呵呵……”
中年人笑了两声,并不相信,反而把宋游的话还给了他:“在下观先生也是修行中人,也有些道行,修行不易,有时还是该大度一些,这种事能和谈最好还是和谈,动起手来,变数太大。”
“哦?”
却见宋游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怎么个和谈法呢?”
“既然先生是两个人,在下便再退一步,取八两银子,二位拿十二两。至于县衙那边,随便找个说辞,只要我们都认可,也就过去了,县衙里的人也不愿意轻易得罪我们这种人的。”中年人说道,“届时赖某请二位喝两杯茶也不是不可,如何?”
“足下是要欺负在下了。”宋游反而露出了笑意,语气轻松。
“赖某诚意十足!”
“下次再会吧。”
“先生是要与赖某争个高下了?”中年人说着,眯起眼睛,警惕起来,“赖某还是那句话,这种事情,能和谈还是和谈好,争斗起来,谁也保证不了高下生死,先生若觉得不好,还可以商量。”
“此前在下的同伴已与足下说过,若足下生活不便,可以赠一两银子,足下又为何不愿?”
“一两太少,在长京不够一月房钱。”
“原来如此……”
“还请先生把话说清。”
“足下只是求财,在下也愿意给个机会。若是足下反悔了,到县衙说清即可。”宋游说道,“若是足下对我有了杀心,另当别论。”
“那就看先生本事了!”
“有缘再会。”
宋游说完便已迈开了脚步。
三花猫放下爪子,转头瞪一眼中年人,便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吴女侠亦是追了上去。
走过街角,她才小声问道:
“怎么样?”
“有点道行。”
“有点道行是什么意思?伱能斗得过他吗?”吴女侠紧跟着他,声音压得很低,“要是拿不准别逞强,还是我去找他麻烦,这种江湖术士,我也见识过了不少,花里胡哨的,一刀下去,脑袋该掉还是掉。”
“不出意外的话,过些天他就会找到县衙来,把事情说清楚。”
“不出意外?所以还是有意外。”
“万事皆有意外。”
“什么意思?”
“不太好讲。”宋游说得认真,“不过我伏龙观传人行走天下,很少遇到这种意外。”
“这么有信心?”
“一点点。”
“你不是说他有些道行吗?”
“只有一点。”
“他还说你也有些道行呢。”
“他乱说的。”
“是这样哦!”吴女侠点了点头,“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他?我和你一起。”
“不必去了。”
“什么意思?”
“我已找过他了。”
“……”
吴女侠脚步一顿,愣了一下。
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之间的斗法已经开始了。
随即便是感到新奇,觉得这种修行、玄门中人的争斗就是与江湖上的武人不一样,连带着眼睛都亮了几分,连忙上前追问细节,想长些见识。
……
中年人站在原地,盯着那个方向,眉头紧皱。
那年轻道人似是很有自信。
当然了,方才几句交谈,他也不曾露怯——无论本事如何,行走江湖,若是气势弱于人了,那就先败了几分。
气势是万万不可以少的。
那年轻道人应当也是这样。
收回目光,往街上走。
一边走一边将手伸进衣袖里,从里头拿出一个大约两指宽、不到巴掌长的木头小人,仔细看了看,见其没有别的异样,可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随手将之丢到了街角,脚步不停。
此乃他的替身。
也是他最了不得的本事。
有此替身,除非对方是用法术将他烧成灰,或是用刀子把他的头砍下来,此外无论做些什么手脚,都能转移到替身上去。
如此应当安然无恙了。
回到自己找的临时住处,歇息下来,但也时刻警惕,不敢掉以轻心。
躺在木板上,心中不禁胡思乱想——
有时突然发狠,想去找那二人麻烦,将之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掉,独吞二十两银子,想来起码能在长京生活半年,算是站住脚跟了。但很快又觉得为了二十两造了杀孽挺划不来,又听说最近长京对这类事情查得很严,还是最好不要如此。
有时突然后悔,觉得当时该再给点台阶,少拿一点,说不定对方就同意了,哪至于现在多了个仇人不说,还得提心吊胆,觉都睡不安稳。
有时又后悔之前没有先下手为强,做点什么,以至于现在被动得很。
渐渐到了下午,又到了晚上。
中间只吃了个胡饼。
不知是想得太多,还是没吃饭饿得,居然一直到深夜都没睡着。
若有人在他房中,便能看见,此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而为睡不着而紧皱眉头,时而又强自把眉头展开,努力放松,想要入睡。
可无论怎么着,他就是睡不着。
眼睛越来越涩,脑中却很清醒。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中年人才突然惊醒,坐起身来——
这不正常!不是正常的失眠!
也不是焦虑担忧的失眠!
是那年轻道人的手段!
“为何?”
为何百试百灵的替身今日竟没起作用?
中年人来不及思考这些,只连忙起来,又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小木头人,拿在手上晃圈,同时念着咒语。
小声呢喃,一直念了三遍。
随即捏着木人的脑袋,手一用力。
“啪!”
竟直接将脑袋拔了下来。
“呼……”
中年人松了口气,重新躺下来,心头放松。
怕是已三更了,也该睡了。
脑中却又忍不住乱想——
一会儿觉得那年轻道人似是有些本事,要不要明日去找他,服个软,就当自己亏了那笔钱,另找他法在长京立足,去街头卖艺也不是不可以。
一会儿又想人家既然已经出手,自己若不礼尚往来,恐怕被人看轻,觉得好欺负。可若是自己找了回去,那年轻道人又真像有点本事,自己此般会不会将此事闹得越来越大,甚至不死不休?
心中计较,瞻前顾后,难以入睡。
等反应过来,已经天亮了。
“不对!”
中年人睁大了眼睛。
第143章 几人能料到未来
一夜不睡,自然没有什么,可谁知道这玩意儿能管多长时间?
哪有一直不睡的道理?
一直不睡,就算不把自己熬死,恐怕也得先疯掉。
更主要的是,自己花了两个不同的木人替身,一个常带身上的,一个主动施法的,竟都没有用处。要么说明那人的道行远在自己之上,要么便说明他在他用的这种手段上造诣很深,或是这个手段本就精妙。
无论如何,似乎都很麻烦。
中年人又去行囊中翻找,拿出一个黄色的古朴小葫芦,在手上咣咣咣的倒着,倒了好久,才倒出一粒黑色种子,像是南瓜子一样,落在手心。
“……”
中年人有些不舍,面露纠结之色。
终究是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找了一把弯刀,在地上刨出一个洞来,将这粒种子埋下去,覆上一层薄土,又取来一点水,浇在上边。
随即口中喃喃念着:
“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快快长高。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快快长高。”
重复念着,一刻不停。
不多时,神奇的事发生了。
薄土之间竟然多了一点黑色,眨眼之间,那点黑色便已冲开了薄土,下边则是绿的——原来是那颗刚种下去的种子,此刻已然扎根,顶着原先黑色的种子壳破土而出,没一会儿,种子壳便掉落下来,露出底下的娇嫩叶子。
叶子迅速舒展开来,是一抹惹人怜爱的青绿。
小苗也迅速长高,仿佛奇迹。
这株植物仿佛有着无限生机,随着中年人口中不断的催促,迅速生长,让人惊叹。
如此念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房间中已多了一株半人多高的苗藤,十分青翠,像是豌豆苗一样,上边开出了蓝紫色的花。
中年人这才停下催促,看着这株苗藤,转而又念道:
“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便取了小人身上的妖法诅咒。”
中年人说着,又重新拿起那把弯刀,想要等到花朵谢掉,结出瓜果,瓜果成熟时就一刀把这瓜果砍了去,自然断了自己身上的妖法诅咒。
可他拿着弯刀在旁边等了好一会儿,苗依然是那苗,花也依然是那花,并未凋谢。
更没有瓜果长出来。
“嗯?”
中年人愣了一下,皱起眉头。
随即再念一遍:
“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便取了小人身上的妖法诅咒,结成瓜果。”
苗藤似被风吹一样,摇摇晃晃。
令中年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这株苗藤竟陡然衰败枯黄,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还未待他凑近了看,竟篷然一声,燃起了火焰,眨眼间就化作了灰烬。
“!”
中年人大惊失色。
敢从竞州独身来到长京闯荡,他自然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也有着保命的本钱。
木人替身之术放眼整个江湖民间,也是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法术,即使是那些名山宫观,也不见得有这般手段。
而这易山仙种更不得了。
据说是他祖辈寻访仙山,曾在一座叫易山的山上得遇神仙,传到如今已不知是神是仙了。总之那位神仙赠了先祖一把种子,这种子很奇妙,无论使用者中了多厉害的法术诅咒,或是受了多重的伤、得了多重的病,只要还没有死,就都能被这种子取了去。若是取的法术伤病并不厉害,这种子在开花结果之后甚至还会结出新的种子,还能再次利用。
几代以来,从未失手过。
不知帮多少先祖避了灾祸。
如今传到他这里,已只剩两粒,还都重复利用过,亦帮他避了不少灾祸。
当初那位神仙实乃真神仙也。
可如今仙种居然失效!
这还是头一遭。
不止他从未遇上过,就连听都没听过。
失效便也罢了,还直接烧了个干净。
中年人越想越惊。
突然间又觉得葫芦有些动静,慌乱之下,连忙取来查看,倒了好几下,却也没有倒出最后一粒仙种,反倒倒出一些灰渣。
……
三日之后,阳光正好。
二楼关着窗,不过窗户不严实,中间有一条缝,阳光便由着这一条缝,溜了一缕进来,照出空气中飘舞的灰尘,有时还有几根猫毛。
三花猫悠然的躺在地板上,身上毛发蓬松,她举着一只小爪子,一下一下的轻轻勾着,似是想摸阳光中闪闪发光的灰尘。自然是摸不到的,可她好像也知道这一点,只是随意勾着玩儿,并不打算将之抓住。
道人便在旁边看她。
一人一猫都没别的事可做,又好像都没闲着,享受着下午时光。
总之对于道人来说,常常便是如此,这猫儿什么也无需做,也能够让他感觉到很美好。
突然底下传来拍门声。
“啪啪……”
三花猫整只猫受惊颤了一下,保持着举着爪子的姿势,扭头往楼下看去。
随即看向道人:“是那个女的人。”
“嗯。”
“还有那天那个人。”
“哦?”
宋游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已经起身了。
猫儿也连忙爬起来,跟着去看热闹。
吱呀一声,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名女侠,还有一名神情憔悴,躬身低头的青衫中年人。
“这人有点意思,每天都在西城门等我,呵呵,我前天没有出城,昨天出城打扮了一下,他没认出我,今天才等到我。”吴女侠说道,“他好像有些话要对你讲。”
说完她一转头,对中年人说:
“说吧。”
中年人连忙抬起头来。
三天前他还是一名从容儒雅的中年人形象,虽然缺钱,却也不觉落魄。如今仅仅三天没见,已然憔悴了许多,不仅肤色蜡黄、眼眶黢黑,头发油腻得像是抹了一层猪油,眼中也是布满了血丝。
“先生!”
中年人身施了一礼:“赖某有眼不识真人,冒犯了先生,如今已知错了,这就去县衙与县官说明情况,认罪认罚,还请先生收了道法。”
宋游只站在门口,平静的看着他:“不知足下哪来的去灾藤?”
“去灾藤?”
中年人只觉自己的脑子里已经像是浆糊一团,竟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躬声说道:“小人家中先祖行走天下,曾在易山得遇神仙,神仙赠予先祖一些仙种,我们一直叫他易山仙种。”
“原来如此。”
“先生识得此仙种?”
“在下师门祖辈中曾有一人,喜欢四处收集奇花异草、珍惜灵力,也融合自身所学法术、培育出了一些特别的花草。”宋游淡淡说道,“看来我家师祖还与足下家中先祖曾有一段缘分。”
“先生竟是……”
中年人顿时睁大眼睛。
只觉脑中头疼欲裂,但也逐渐反应过来。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竟是家中历代先祖口中神仙的传人。
“小人有眼无珠,不识真仙!请真仙看在曾经缘分的份上,饶小人一命!”
“缘分也是多年前的缘分了,在下并不认识那位师祖,何况此事也谈不上饶命。”宋游语气冷淡,“既然足下没有谋害在下性命的想法,在下断没有因此就取了足下性命的道理。只是足下此般谋财的手段,实在不好。”
“请仙人降罪!”
“在下施的法术可管七天,寻常人七天不睡,恐怕不死也要遭了大罪,不过足下有道行保着,想来不至于伤筋动骨。”宋游说道,“至于那最后一粒去灾藤的种子,在下便替祖师收走了。”
“多谢仙人!”
“仙人不敢当。”宋游说道,“只愿足下长些记性,从此离去之后,多走正道,少动这些歪念头,不要负了先祖的德行。”
“多谢多谢……”
中年人连连躬身,这才转身离去,脚步匆忙,差点绊了一个跟头。
门口很快清静下来。
只剩下一脸惊讶的吴女侠,以及同样睁大眼睛、却因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满脸疑惑的三花猫。
“你做了什么?”
“喵?”
“小小手段,不足挂齿。”
“他说什么神仙?”
“应是当年师门中的一位师祖,在下也没有见过。”宋游摇了摇头,与她解释道,“多半与他的先祖曾有一段缘分。”
“那去灾藤又是什么?”
吴女侠问个没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当年凌波县那群坐在树下想听稀奇故事的小孩儿。
“师祖的妙笔,能懂人言,找地方种下之后,可随人言快速长大,盏茶之间就能长成开花,若是诚心向它请求,它便能将人身上的灾病取走,结成果子,此时取下果子,便等于取下了身上的灾病。”宋游也很耐心,尽量详细的对她解释,“至于其中道理,在下也不懂。”
“厉害啊道长!”
“师祖的本领,在下也不会。”宋游说道,“女侠之后再去县衙领赏,应当会很顺利了。”
“你也厉害。”
“各有所长,各有所长。”
“这次又靠伱了。”
“谈不上谈不上,捉鬼仍是女侠的功劳,此事则是意外,难免会碰上的。我与女侠既是同伴,自然是谁的手段好使,谁就去处理。”
宋游还瞄了一眼那人离去的方向。
心中一时难免有些感慨。
伏龙观传人代代行走天下,难免与人结缘,就如自己此时。当初中年人的那位先祖想来也是一位不错的人,才得师祖赠予去灾藤的种子,存的应该是保他后人无忧的想法,哪想到了现在,却有了些变化。
沧海桑田,有几人能料到未来呢?
宋游又看了眼身边的女侠。
自己此次下山,也与多人结缘,可除了三花娘娘,缘分最深也最奇妙的,相处起来最舒服的,便是这位女侠了。
不知多年以后……
哦想多了,自己并没有可传承上百年的东西赠予别人。
第144章 今日违背伏龙观祖训
一日,女侠又从县衙回来。
“这次妥了!知县说一月之后给我们结赏金!”吴女侠说道,“这种事果然还是你的法子更管用些。”
“那位呢?”
“公堂扯谎,欺瞒上官,本来就算不被抓进去,也要结结实实挨个几十板子。不过我看他也挺造孽,给他说了几句好话,少挨了几十大板。”
“女侠心善。”
宋游露出了笑意,觉得有趣。
前几日说要提刀出城去找人家麻烦的是她,说要将人家宰了的也是她,看那样子,若是她真的去了,起了冲突,很可能真能下了杀手。然而今天在公堂上为他说好话的也是她,细细一品,也有很多有趣之处。
“没什么心善的,只是懒得再搭理他了而已。又想到我当年刚来长京时,脑子里也动过歪念头,随口说两句,又不花钱。”
“女侠当年可付诸实践了?”
“当然没有,不过确实想过。”
“想过是人之常情。”
“嘿嘿说明我聪明。”
“……”宋游摇了摇头,随即说道,“这次赏金结得挺慢。”
“没办法,要是我们能把鬼捉到公堂上去,倒是可以当场兑现。”吴女侠叹气,也不禁抱怨,“我说其实也没必要,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我今天去的时候那个县官都认识我了,老熟人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麻烦女侠每次辛劳。”
“别说这些,你钱还够这个月用吧?”
“应该够了。”
“那行,走了。”
吴女侠把话说完,转身就走。
真是无比干脆。
宋游起身送客,但也没挪脚步,待她离开之后,才走上二楼,将三花娘娘藏在耗子洞里的钱都拿出来,看看还有多少。
要说起来,附近的街坊邻居也是沾了三花娘娘的福——自从三花娘娘来到这里,尤其是开始在耗子洞里藏钱之后,她害怕耗子会偷她的钱,于是附近半条街都成了耗子的禁区,为此她每天晚上捉耗子,都要走不短的路,她也不嫌辛苦。
“一千多钱……”
这个月的房钱是交过了的,不过以他现在和女侠的交情,往后延一延也无妨。
长京物价很高,生活成本远高于逸都,宋游自己并不从事农业生产,仓里无粮地里无菜,什么都要靠买,这一千多钱倒也能花一个月,只是日子可能就要过得紧一点,少吃点肉。
不过这一个多月里,也许偶尔会有人来请自己去驱邪降魔,也许还会有人来找三花娘娘去捕鼠,便也算是有一些进账,可用于改善生活。
想着想着,道人只觉一片轻松,心中毫无忧愁,便任钱堆在桌上,下楼关了门,准备回来睡个午觉。
又回来时,只见桌上的钱已不见了,倒是房间里多了个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
“三花娘娘回来了啊。”
“回来了!”
“桌上的钱呢?”
“三花娘娘藏起来了。”小女童一脸认真的盯着他,好像有点严肃,“你怎么把它放在桌子上?可能会被人偷走的。”
“大白天,哪那么容易被人偷。”
“伱要少花点钱,不要把钱用完了,你又不吃耗子,会饿死的。”小女童向他表达着担忧。
“知道了。”
宋游心里觉得好笑,却还是接受小女童的教导,不过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突然说道:“三花娘娘好像长高了一点了。”
“长高了一点了!”
“我觉得。”
“真的?”
小女童顿时来了兴趣。
“也许。”
“也许?”
“之前没有量过,不过现在可以量一下,等三花娘娘以后再长高的时候,就知道了。”
宋游把小女童拉到了墙边,小女童十分顺从,背靠着墙,任他在自己头顶比划,眼珠子努力往上转,想看见自己的头顶。
等她离开墙壁时,木墙上已多了一道刻印。
“这是什么?”
“三花娘娘现在就这么高。”
“这么高呀~”
小女童直盯着那道刻印。
“等过几个月我们再测一下,就知道三花娘娘是不是在长高了。”
“三花娘娘怎么才会长高呢?”
“长大就长高了。”
“可是三花娘娘已经是只大猫了。”小女童不禁歪着头,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
“世间万物,只要成了精、得了道,就和原先不一样了。”宋游想了想,耐心与她解释,“我曾听说,有些妖怪即使已经长大了,但成精化形之后可能还是个小人的模样,之后才会慢慢长大。”
“怎么才会长大呢?”
“心智成熟了,就会长大。”
“听不懂。”
“要学习才行。”宋游想了想,笑眯眯的对小女童说,“想要学习,就要认字读书,我教三花娘娘认字怎么样?”
“认字有什么用?”
“可以读书。”
“好像在哪里听过。”
“以前三花娘娘问过我。”
“读书好玩吗?”
“好玩谈不上,但有人觉得有趣。”
“有人!”
“有人觉得辛苦。”
“辛苦!”
“是啊。”
“……”
小女童眼珠子转了几下,移开话题:“三花娘娘以后会长到和老虎一样大吗?”
“好像在哪里听过。”
“以前三花娘娘问过你。”
“那三花娘娘不是知道答案了吗?”
“万一会变呢!”
“不会的。”
“那三花娘娘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变成猫的时候,大概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变成人的时候,会长高,像是隔壁女侠一样高,会变得成熟理智,会慢慢有自己的想法,会找到更多的爱好和自己的路,会变得胆大,从容。”宋游想了想,“可能会被其他事所困住,也可能会找到真正的自由。”
“什么自己的路?”
“就是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想去哪里,不想去哪里。”
小女童闻言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细细说:“三花娘娘不需要自己想去哪里,三花娘娘跟着你走就可以了。”
“也许以后会知道。”
“那三花娘娘会离开你吗?”
小女童说话时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表情和她变成猫的时候差不多。
宋游不禁露出了笑。
当初和她相遇的时候,恐怕她想的就是与自己同行一段时间,待身上的香火气消散,便去找一山野继续捉自己的老鼠、逍遥自在吧?
道人笑着答道: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那都是三花娘娘自己的想法,很久之后了。”
“听不懂。”
“要学认字吗?”
“很辛苦。”
“但会变得聪明。”
“会变得聪明!”
“还会变得厉害。”
“会变得厉害!”
“要吗?”
“要!”
“说定了……”
道人脸上笑意渐浓,说道:“等我睡个午觉,就去买个沙盘,折一段柳枝,教三花娘娘认字。”
“要花钱吗?”
小女童顿时神情一凝。
道人有些无语。
平心而论,自己与她相处这么久,从未向她传达过这些思想,也不知她是如何变得这么节俭的。
一觉睡足,神仙日子。
揣一把钱,便出门了。
沙盘不贵,不过是个方形浅盘。
沙土城外有的是,柳枝楼下就能折。
当天傍晚,楼下关着门,楼上窗户大开,借着黄昏天光,道人在沙盘上将沙子抹平,捏着柳枝,对小女童说:
“我们先学第一个字。”
“好!”
小女童认真盯着沙盘,严阵以待。
道人在沙盘上画了三道横线:“这便是‘三’,三道横,三,三花娘娘的三。”
“三。”
“是不是很简单?”
“很简单!”
“三花娘娘记住它了吗?”
“记住它了!”
“好……”
于是道人伸手隔空一抚,沙盘上的黄土沙尘顿时变得无比平整,随即他将柳枝递给三花娘娘:“三花娘娘来试着写一下。”
“三花娘娘试着写一下。”
小女童一边小声重复,一边从他手上接过柳枝,认真的在沙子上便画了三笔。
拿笔的姿势不好,不过写得倒还工整。
和道人先前写得差别不大。
宋游并没有立马纠正她握笔的问题,今天第一天,也不写几个字,养成不了习惯,明天再教握笔也不迟。至于今天,自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三花娘娘果然聪明,我只教了一遍三花娘娘就记住了,而且写得和我一模一样,不仅过目不忘,而且天赋异禀,实乃绝世天才。”
“!”
小女童神情一凝,呼吸一滞。
“既然三花娘娘只花了一瞬间就学会了三花娘娘中的‘三’字,那我们下一步就学一个复杂一些的,学三花娘娘的‘花’好不好?”
“好!”
小女童毫不犹豫,向他递出柳枝。
于是道人又接过柳枝,写下一个花字,一边写,一边柔声念着花的笔画顺序。
“这就是花。”
“花!”
“三花娘娘记住了吗?”
“……”
这次小女童凑近了沙盘,一下把头歪到右边,从右往左看,一下又把头歪到左边,从左往右看,仔细打量许久,这才说道:
“记住了。”
“那……”
“三花娘娘试着写一下~”
小女童主动从他手上接过柳枝,严肃无比,在沙盘上郑重落笔。
下笔缓慢,但一笔一划都没错。
一个“花”字渐渐成型。
“嗯?”
这下宋游有些惊讶了。
先前的三字只有三横,本就简单,三花娘娘写的和自己写的差不多也很正常,不过花字就要难很多了,而三花娘娘写出来的,不仅规矩,而且看起来仍然和自己写的很相似。
“对吗?”
小女童悄悄瞄他,捏着拳头。
“对了!”道人睁大眼睛,惊讶做不得假,“没想到这么难的字三花娘娘也能一遍学会,果然是绝世天才。”
说到这里,道人露出犹豫之色:
“本来在下想的是一次把三花娘娘三个字都教给三花娘娘,不过一天学两个字已经是常人的极限了,三花娘娘纵使聪明,也不好学多了,恐怕此刻三花娘娘已经觉得脑子里装不下了吧?何况三花娘娘的‘娘’要比‘三’和‘花’更难,我怕三花娘娘学不会,不如,我们改日再学?”
“今天学!”
“啊?”
“装得下!”
小女童求知若渴。
“那……”
道人皱着眉头,犹豫许久,这才下定决心:“那好吧!三花娘娘之天赋与好学,都是在下生平罕见,既然如此,在下便违背伏龙观的祖训,为三花娘娘学字开个特例!”
“好的!”
“也请三花娘娘量力而行,若是实在学不下去了,千万不要逞强,要及时停止!”
“好的!”
“看好了……”
柳枝划过沙盘,声音实在轻柔,就如此时窗外的晚风和街上行人的呢喃。
道人写得认真,女童也看得认真。
今日极度闲暇,却也不算虚度。
第145章 武官与画
街上已经开始有蝉鸣了。
此后的一些天里,宋游便常常关着门,在屋里教三花娘娘认字。
当然不是成天学到晚,那样太累。
宋游一般只在下午教她、吃完饭的时候,教完就去睡午觉,让她练习。
每天也只教她十几个字。
每教她学会一个字,都要或惊叹或吹捧或不可思议或怀疑她暗地里偷偷用功一番,总之每天不重样。教到三四个字的时候,就要及时打住,告诉她寻常人每一天的精力和聪明都是有限的,三花娘娘虽然天赋异禀,但也不是精力和聪明用不完,然后在她强烈要求下,再教她一些。
教完不忘劝她不要偷偷用功,然后假装不知道她在偷偷用功。
门口的店招倒是没有撤下。若是有人来敲门,找他们去驱邪捕鼠,他们便去走一趟。若是来人看见大门紧闭,就不来找了,他也并不因为没有帮助到别人而感到愧疚,只觉得双方没有缘分,乐得再过一日清闲。
渐渐春尽,立了夏。
日照增加,雷雨变多,柳树枝条上的叶子也越发葱郁,每天窗外的太阳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街上人们的衣裳越穿越短,甚至有些在城里做苦活累活的干脆不穿上衣,腰间布条勒着排骨,常常大汗淋漓。
已经是夏天的感觉了。
这些时日里,吴女侠依旧早出晚归。
捋完了榆钱,又摘槐花来。
有时割了两斤肉,也来请他加工,搭一个伙。有时回来路上碰见什么东西闻着香,也买点回来,分与他们吃。有时心情好,也来找他们,请他们去或近或远的某个地方吃点小吃,也挺有意思。
这位女侠有时疲惫,有时轻松,有时身上会带点煞气血腥,宋游也不多过问,如当初说的一样,互相轻松相处。
最多问她一句,怎么又请他们吃饭。
吴女侠便咧着嘴跟他讲——
既入江湖内,便是薄命人。
眼下她在长京求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又累又危险,每天出去都不晓得还能不能再回来。可顺利回来了,却又找不到别的事做,实在无趣。
要说兴趣爱好,她也匮乏得很。
小时候她没吃过多少好的,长大后也没多少见识,不懂诗词歌赋,听不来曲,赏不来茶,吃便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爱好了。然而以前年纪小,没有钱也没有能力,买不起,走不远。现在买得起了,也走得远了,又发现有些饭一个人实在不好去吃。
点多了吃不完,点少了吃不遍。
不多不少,又没多大意思。
别人见你一个人,总爱看你两眼。
以前在长京没有朋友故人,每天回来,随便填饱肚子,就在二楼床上一缩,睁着眼睛与漆黑的夜对视一会儿,再醒来也就是第二天早上了。现在多了一位挺谈得来的友人,自然要叫上朋友一起去吃顿好饭。
一来自己本来就爱吃。
二来安慰自己辛苦,奖励自己又多活了一天,又庆贺距离自己来长京闯荡时定下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无论如何,能在一天劳累危险后,叫上一个不错的、能谈得来的,而且还不东问西问的朋友毫无负担的一起吃顿好饭,甚至心情郁闷之时,她低着头专心吃饭、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不会多问,她觉得实在是一件安逸的事。
挺好。
宋游也很满意这种生活与接触。
既看得到,又不深入搅和其中,能体会到,又不觉得累,真是美好。
也满意这样的交情。
逐渐到了五月。
……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醒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道人收起毛笔,看着纸上一行字。
二楼窗户依然开着,清风吹动柳枝,由窗口进来,带来些许凉意,也将墨香吹到了面前来。
小女童两手扒着书桌边沿,伸长脖子看着。
随即仰头看向道人,眼中疑惑。
“写的什么?”
“三花娘娘认识什么?”
“日,长,儿,子,童。”
小女童踮起脚尖,一一伸手指着纸上的字迹,因为墨迹未干,她不敢把手戳下去,同时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
最后才指着最左下角的字:
“花!”
“三花娘娘厉害。”
“为什么这么多字我都不认识?”小女童仰头盯着道人,眼珠子胡乱转着,里头有些怀疑。
“因为三花娘娘还没学。”
“你不教我。”
“这世上的字太多了,纵使三花娘娘天赋异禀,也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学,不可操之过急。”宋游耐心说道。
“我很聪明。”
“那是自然。”宋游抿了抿嘴,不疾不徐的说,“如今三花娘娘已经会写很多字了,但一直是用的柳枝和沙盘,还从未用过笔墨,不如今日就试试用毛笔在纸上写字是什么感觉,如何?”
说着他将毛笔递向小女童。
小女童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目光瞄向纸笔,看不出脸上想法,但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脆生生说道:
“纸要花钱!”
“没关系。”道人摸了摸女童的头,“也许它会因为三花娘娘写的字而变得更珍贵。”
“听不懂。”
“试试。”
“哦……”
小女童迟疑着接过了毛笔。
照着道人教她的样子,握着笔杆,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纸,学着道人的样子在砚台上蘸了墨,又仔细刮了刮,小心落笔。
四个大字落在纸上——
三花娘娘。
算不得好看,却也算是工整,伴随着溅射出的大大小小十几个墨点。
写完她便连忙收了笔,不敢多写。
“很好!三花娘娘年纪尚小,初学不久,首次落笔,便已有了大家风范,假以时日,可怎么得了?”
“!”
小女童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从脸上看不到她的内心想法。
可若有尾巴,恐怕已经翘起来了。
道人则将墨晾干,小心收起纸。
其实何止是纸要花钱,这墨也是逸都时的凝香墨,十分昂贵,用到后来连他都很少用了,今日才又拿了出来。
可再贵的纸墨也是字的载体,哪里又比得上三花娘娘写下的第一行字呢?
正在此时,底下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
道人与女童一起下楼,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是一名年轻仆从。
仆从一见他,就连忙对他施礼。
“先生,小人有礼了。”
“足下不必多礼。”宋游也回了一礼,在他脸上看见了汗珠,“不知足下来找,所为何事?”
“先生可会驱邪降魔?”
“自然。”
宋游指了指门上店招。
“我家主人也是在别人口中听说了先生的本事,这才特意来请。”仆人说道,“不知先生可否方便,随小人走一趟,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不知足下口中的主人住在哪里?”
“东城与西城交界处,不远。”
“又是何事呢?”
“我家主人最近常常心绪不宁,半夜惊醒,仿佛被人窥探,去天海寺请了开光的法器,也没有用。”仆从露出为难之色,“主人要强,具体如何小人也不便多说,先生若是方便,还请过去看看。”
“也好。”
宋游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烈日,虽然不想出门,却也答应下来。
接着一转身,对身后小女童说:“外头太阳大,热得很,而且家中无人,便请三花娘娘在家里守家,莫要被闲杂人等摸进去、偷了东西。也请三花娘娘注意劳逸结合,练字需适当,以三花娘娘的天赋,不用加倍练也能写得很好了。”
“知道的!”
小女童悄悄瞄着道人,嘴上答应得好,心里却已经决定偷偷用功了。
怎么可能不加倍练?
所谓的天赋异禀,全是她偷偷用功才有的结果,这道士不知道,才说她天赋异禀,要是哪天不练了,他不是会觉得自己天赋突然变差了?
那怎么能行!
道人对此自然是不知情,只柔声对仆人说:“便麻烦足下往前带路。”
“不敢不敢,请。”
仆从恭恭敬敬,往前走去。
一路对宋游讲些与他主人有关的事,像是怕被街上行人听到了,声音压得低。
他家主人是京城武官,负责京城防务,正当壮年。
能任武官,想来也是武艺高强之人,按理说这样的武官应该妖鬼难近、百邪不侵才对,最近却常常心绪不宁,睡着后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
堂堂守卫京城的武官,竟担忧自己宅中闹鬼、身体中邪,说出去怕被人笑话,不敢请那些有名的高人,恰好前些时日偶然听说西城有位刚来长京不久的年轻先生似是有些本事,名气不大,便想着请来看看。
宋游一路随他进了宅院。
宅院不大,地段一般。
长京确实居大不易。
宋游跨进院门,左右看了看,并无察觉阴邪之气。
随即主人家出来迎他。
果然是一位身强体壮的武官!夏天在家中休沐,穿得很随意,薄薄的衣裳完全挡不住肌肉的轮廓,又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如此武人,寻常阴魂到了面前恐怕也近不得身,至于寻常妖邪,就算不会被他一剑斩了,怕也不敢轻易与他为敌!
事实确实如此——
宋游眯着眼睛看了看,未从主人家身上察觉到什么异样。
直到他进入主人家的卧房。
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之人披挂整齐,身材高大,骑在马上,手提长枪,栩栩如生。与之对视之时,更觉灵动,恍惚之间,甚至觉得他要从画中冲将出来,借着冲锋之势将面前之人戳个对穿,再直接钉到身后门上。
画中人正是面前的武官。
第146章 又见技艺通神
“此画……”
“这画有什么问题?”
“将军此前可找过别的先生来看?”
“找过一个游方道人。”武官沉声说道,眼睛一眯,似是有些生气。
“不知那位怎么讲?”
“他说我是初到长京,从外地而来,不适应长京王气,又是武人,身上血煞之气太盛,被长京王气排挤,说多适应一些时日就好了。呵,我当时居然信了他的鬼话,忍了好几个月。”武官说着看了宋游一眼,“要是让我再遇上那游方道人,我必让他再也走不动路。”
“倒是常见的骗人说辞。”
宋游从容依旧,只盯着画,并不怕他隐晦的威胁,也不在意这种威胁。
“先生觉得,是画的问题?”
“确实是画的问题。”
“此画有什么问题?”
宋游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而是一直盯着这幅画,惊叹其精细生动,栩栩如生,又在其中看到一份玄妙的灵韵与生机,同时问道:
“不知此画将军从何而来?”
“去年年底,我带兵奉旨进京,轮值京城防务,路上遇见一人,被一群江湖人所追杀,大概是劫财。京城周边,这些江湖人竟如此猖狂,我便下令领兵将之救了下来。”武官皱着眉头回想道,“那人被我救下之后,想给我钱财,我没有收。后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他说自己是个画师,可以为我画一幅画像赠予我,我觉得有趣,就把他带到了官驿,留他住了一晚,给我画了这一幅像。”
“将军刚正不阿,心地善良,在下佩服。”
“此画有何问题?”武官说着也转过头,看向这幅他拿到之后便爱不释手、观摩了不知多少遍的画,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我救那人一命,他反倒在画中做了些手脚,想要害我不成?”
“非也。”
宋游依然盯着这幅画,摇头说道:“将军所行是善事,那位所行多半也是善事,只是他的画工太好了。恐怕当时将军策马而来,救他一命,在他心中的印象也太深了。他倾尽心力画出这幅画,简直栩栩如生,里头的人像是要活过来了一样。”
武官闻言再次看向这幅画。
可不是嘛!
简直像是他自己站在画里一样!
有时他在这里凝视着画,会觉得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扇窗户,透过窗户,便是那日的城外,自己策马提枪冲锋于官道之上,威势一时无两。
最近在长京轮值防务,也结识了一些京城的贵人,有时他会请他们到家中来做客,大家看了这幅画,都赞叹不已,对他另眼相看。尤其是在听说他进京路上驱退匪徒救人之后,更是另眼相看。
这幅画,他爱得很。
“难道是这幅画太真了?把我自己给吓着了?”武官眯起眼睛,看着道人侧脸。
“将军可听说过技艺通神的说法?”
“技艺通神?”
“好比京城有绝顶琴师,弹到断肠时,春山黛眉低,琴声可引来仙鹤,招来雨雪。”道人说着顿了一下,“远在逸州的逸都也有木雕高人,据说手下木雕皆栩栩如生,不敢点睛,一旦点睛,便会复活。”
“你说的绝顶琴师是晚江姑娘?”
“将军见过?”
“也曾去鹤仙楼楼下听过。”
武官进京之前每月的饷银也就几两银子,进京之后,也就十来两,一个月还得吃喝,供养家人仆从,实在没有钱上二楼。
“此画画得实在太好,虽画中人不能复活转生,但也已经有了几分灵韵生机。”宋游对他说道,“白天人气阳气皆盛,自可压得住它,到了深夜它的灵韵生机便不受压制……将军可曾试过深夜看画?”
“谁深夜看画?”
“若将军深夜与它对视,也许便会觉得,它也在看着自己。”宋游笑了,“偏偏将军武艺高强,直觉敏锐,被它注视,自然心绪不宁。”
“……”
武官再次与画中自己对视。
直觉画中自己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剑,这道目光当时便已惊得许多江湖人不敢上前,却不料后来竟被那画师以惊天的画技刻画下来,定格此处。
要是挂在门上,恐怕小鬼都不敢从门前过。
若真是如此,每夜被它盯着,武人又直觉敏锐,恐怕确实会睡不着。
“你所说当真?”
“做不得假。”
“那先生可有解法?”
“……”
宋游思索着,也注视着这画。
心中震惊而又有些感慨。
当年在逸都,木雕转瞬而活的画面,仍旧使他记忆犹新。
恐怕这辈子也难以忘掉了。
这幅画中体现出来的画技自然比不得孔大师的雕刻技艺,可也已经非常不得了了,若是画得再好一点,也许真能活过来。
天下间果然高人无数。
“解法简单。”
“还请先生赐教。”
“不挂在卧房即可。”
“可还有别的解法?”
“……”
宋游终于转头看了这武官一眼。
这还是他走到这幅画面前以来,第一次将目光从画上移开,看向这位武官。不过这么说也不对,也可以说他一直在看这位武官。
看不出这人浓眉大眼,还挺自恋。
“将军此画今后可要传世?”
“传世如何,不传世又如何?”
“此画看似只画了将军,然而画上被风吹动的一草一木,哪怕路边飞溅的碎石、马蹄下扬起的尘沙,皆细致生动无比。正是这些细节,才造就了将军策马冲杀的风采,也正是这些细节,使整幅画灵气十足,于玄妙之间诞生了生机。”宋游对他说道,“这些细节缺一不可,将军若不想深夜被灵韵生机所困扰,又想挂在卧房欣赏,只消在画上边角之处随意添一两笔,画上的整体风格影响不大,不过便也失了灵气,自然断绝了生机。”
“那怎么行!”
武官几乎是脱口而出,怒目圆瞪。
随即看向这幅画,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画上除了策马奔腾的将士,在背景边角处添一两笔,可能确实不影响观赏。
至少不懂画的人看不出来。
可若是懂画的人,哪怕隔了千百年,也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笔是别人后来另加的,与整幅画的笔法风格并不协调。
“先生懂画?”
“在下不懂画,只是两年多以前身在逸州,受高人指点,于此一道有了些体会。”
“此画……此画我实在喜欢,不忍破坏,不知先生可还有别的办法?”武官语气软下来,这时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相信了面前这年轻道人关于此画的说法,明明最开始听到的时候,他还觉得和年初那名游方道人的骗人言论差不多的。
“确实还有。”
“请先生赐教!”
“在下受高人指点,于此一道有些体会,可设法隔绝上边的灵韵生机。”宋游说道,“此法不毁坏画作,在人看来仍旧与之前一样,只是在下所施法术不能永久,最多能管几十年。”
“几十年?”
“几十年后,若将军此画仍旧传世,后人又从事武职,武艺高强,直觉敏锐,或是此画灵韵积累,日久弥深,乃至于有了别的造诣,渐渐对普通人也能造成影响了,有了灵异之处,不敢说将军的后人会如此时的将军一样对它喜爱有加,会把它留下去。”
“隔绝灵韵生机……”
“任将军选。”
武官眯起眼睛,左右为难。
宋游也不催促他,正好趁他思索之际,凑近了仔细欣赏这幅画。
看调墨,看落笔。
看画面,看线条。
看人物,看背景。
看当时作画人心中所想。
看作画人超群技艺。
看这灵韵生机,隐隐也有感悟。
“先生。”
“……”
宋游立刻将腰挺直,保持与画的距离,再次转头看向武官。
“将军想好了?”
“请先生施法,隔绝画中灵韵生机,等我临终前,必让后人将之好好收藏,不得悬挂卧房。”武官说道,“至于别的灵异,也不知是好是坏,既然如此,数十年后的事,便等数十年后再说,后人自有后人的造化。”
“妙!”
宋游赞了一句。
随即对画吹气。
吐气凝成灰烟,飘向面前的画,眨眼之间竟然钻入了画里,消失不见。
画像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又似乎与先前有了些差别。
武官不禁睁大了眼睛。
实在是被那游方道人骗惨了,原先心里还在想,等这年轻道人施法完毕,少不得要隐晦提点他两句,自己知晓他住在哪里,若敢骗他,一定亲自带人去他店中找他麻烦,但看着这一幕,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么说了。
只好拱手抱拳,躬身行礼:
“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
“今夜我可算安眠了。”
“在下住在柳树街,将军知晓,若今夜仍心绪不宁,可再来找我。”
“不敢不敢。”武官拱手说道,“不知先生收多少银钱呢?”
“任由将军给。”
“任由我给?”
“在下自来长京,向来如此,将军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宋游笑着说,“多不嫌多,少不嫌少。”
“这……”
这倒是让他想起了有些医馆。
包括长京城中,也有一些医馆是这样:穷人看病与富人看病收钱并不一样,各有各的价,有些名医心肠极好,真当得起济世活人的赞誉,遇上那些实在买不起药的穷苦百姓,不仅分文不取,还自掏腰包,贴钱为人买药。
不过这也让他陷入了为难。
又想大方,又想计较。
想着自己不算穷困,又觉得每个月饷银里的每一两银子都各有它的用处。
想着自己气魄不小,也该有几分侠气,实在不该抠搜。又觉得妻儿刚被接来长京,该给他们置办几件好的衣裳。
想着这位道人似是真有本事,多给点钱也算结个善缘,又想着既然他此般行事,遇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多半也不会嫌钱少。
余光不经意的一瞥,只见这道人正站在面前,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那目光好似能看进自己心里去。
武官心里顿时一跳。
片刻之后。
道人拿着二两银子,恭敬谢过武官,带着一身收获,离开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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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猫儿忧愁
在长京的几个月,收获还真不小。
要说起来,在长京做的事,在阴阳山的时候也常常做。
修道之人本来就要驱邪除魔,这与道行无关,道行再高也不例外。在阴阳山的时候他们也会应百姓之请,下山为村民解些灾厄、添点心安。
只是在阴阳山赚的钱就没有这里多了。
长京富人多,有钱,就算是穷人,只要住在城里,平日里手上的流水也远超过阴阳山脚下自给自足的村民们。在阴阳山有时收不到钱,只能收到一小袋或半背篼的谷子麦子,好在他们有经验,下山之时就会带上麻袋,不然用了村民的背篼背上山,下次还得去还给人家。
有时连粮食都收不到,只能收到稻禾麦秆,要等到夏秋时节,山下百姓收割了,会特意留一丛在田边上,你还要自己去割。
说实话伏龙观不差这点麦子谷子,但每年宋游也都是要去割的。
除了钱财,长京还有别的收获。
阴阳山下都是农户,穷苦人家,虽百人有百心,可毕竟不如长京的人多种多样。长京既有富人,也有穷人,能在店宅务的单间遇上花草匠,也能在官府分配的宅院里与将军对谈,还能碰见朝堂中的侍郎,乃至尚书,以及各种奇人异士。
不过今日最大的收获还是那幅画。
无论此画是何人所画,单从技艺来讲,都已是当世罕见,宫廷画师想必也不如他。
可惜不能多看两遍。
宋游顶着烈日,一边想着,一边走回西城柳叶街。
远远的便看见二楼探出半颗小脑袋,瞄了自己一眼,又飞快的收了回去。
道人只当没有看见。
回到家中,门没有关,走上二楼,不见小女童,只见三花猫,书桌上的沙盘平平整整,柳枝放在旁边,连朝向也与先前一样。
这猫儿倒是聪明。
“三花娘娘在家没有偷偷练字吧?”道人对躺在窗边半眯着眼睛的猫儿问道。
“唔……”
猫儿张开嘴打了个呵欠,又伸长了四肢,沾着黄沙的爪子开花,随即才扭头看向道人:
“你说什么?”
“看得出三花娘娘在家并没有练字。想想也是,以三花娘娘的天赋,不练字已经很了不得了,实在无须多练。”道人对猫儿说着,也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了下来,想了想问,“三花娘娘既要修行,又要捕鼠,还要学写字,恐怕已经很累了吧?”
“不累!”
“不累吗?”
“不累!”
“看来三花娘娘果然一身精力用不完。”宋游点点头,“这样正好,学会了认字,还要学算术才行。我还说三花娘娘一定累着了,要是再多学一门算术恐怕应付不过来,现在想想,还是低估三花娘娘了。既然如此,不如今晚我教三花娘娘数数。”
“……”
三花猫保持着躺着的姿势,只把脑袋抬起来,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出去捉到鬼了吗?”
“不是捉鬼。”
“捉妖怪!”
“也不是。”宋游摇头,“只是一幅画太真了,吓到了人。”
“那伱把画捉住了吗?”
“我只是用法术隔绝了画的灵韵生机,免得它大半夜盯着人看。”宋游如实答道。
“挣到钱了吗?”
“挣到了。”
“挣了多少钱?”
“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是多少?”
“五个二两银子,就比得上那天晚上在河边捉鬼挣的钱了。”
“好少。”
“不过够我们花一个月了。”
“那好多!”
三花猫说着突然一翻身爬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刚刚你出去的时候,有人来到我们家,三花娘娘变成人下去看,和他讲话,他说来找我们帮忙去不知道哪里捉耗子。”
“去哪里捉呢?”
“不知道哪里。”
“他人呢?”
“走掉了。”三花猫站起来,仰头与他对视,“三花娘娘跟他说话,他不跟三花娘娘说。他问我你去哪里了,三花娘娘说你出去捉鬼了,他说过一会儿还要再来,等你回来的时候再讲。”
“原来是这样。”
三花猫讲得不算清晰,但也将事情经过差不多讲了一遍,宋游听了不由摸了摸猫儿的脑袋:
“三花娘娘已经很管事了呢。”
“对的!”
“就是那人有点不好,怎么能因为三花娘娘是个小人就不和三花娘娘讲呢?”
“对的!”
“我先睡个午觉。”
“好的!”
道人便在旁边床上躺了下来。
三花猫看看他,又看看书桌上的沙盘,犹豫许久还是躺了下来。
猫儿在窗边睡,道人在床上睡。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有敲门声。
“笃笃笃……”
道人迷迷糊糊醒来,只觉脸上一层薄汗。
原来已经到了睡觉出汗的时候了。
起身与三花猫对视一眼,迈步下楼。
楼下的门依然开着,站在门口的是一名管家打扮的中年人,虽然开着门,他也没有进来,只站在门外,敲着门框。
在他身边还跟着几名家丁。
见道人与猫下来,他才拱手。
“先生,有礼了。”
“足下请进。”
“在下姓刘,是太尉府的管家。”
“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只听说先生有只神猫,名曰三花娘娘,可以替人捕鼠,无论多厉害的老鼠都能除尽。”刘管家看着宋游身后的三花猫,也被三花猫的漂亮惊讶了下,随即又将目光转向道人,笑意吟吟,“却没想到先生竟还有驱邪降魔的本事。”
“捕鼠是三花娘娘的本领,在下负责驱邪降魔。”道人对他说道,“我们各司其职。”
“不知先生在何地清修?”
“逸州灵泉县。”
“逸州?敢问何处仙山洞府?”
“称不得仙山,也称不得洞府,只不过是一处小宫观,也只我与师父二人,没什么名气。”
“原来如此。”
刘管家眼中闪烁了几下:“那也很远了,先生怎么到长京来了呢?”
“云游天下。”宋游也打量着管家,嘴边带起笑意,同时说,“听我家童儿说,足下来此,是想要除鼠的?”
“正是!”
“可是太尉府?”
“正是!”
刘管家时而将目光瞄向宋游,时而又瞄向宋游身后的猫,同时面露无奈之色,说道:“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东城的老鼠好似格外厉害,我家主人近些天来被闹得心绪不宁,郎君夜晚读书也常受其扰,烦不胜烦,用尽了办法,都除不尽。听一位员外郎说,先生此处有神猫,无论多厉害的老鼠一夜之间都能捉个干净。”
“实不相瞒,此前来请我家三花娘娘的,都与足下所在府上情况相似。”
“那便正好!”刘管家笑道,“我家主人向来大方,若真能得偿所愿,别说五百钱,就是给五两银子,五十两又如何?”
身边的三花猫闻言,神情顿时一凝。
虽然宋游还没教过她数数,可毕竟化形已久,她也知道五是比二更大的。
五两银子自然也比二两银子多。
“何时去呢?”
“不知此时可清闲?”
“清闲得很。”
“那便有请了。”
“容在下关个门。”
道人迈步出去,猫儿立马跟着出去,旁边刘管家见了,更觉猫儿灵性,传言不虚。
等道人关好门锁上,这便出发。
太尉本是朝廷最高军事长官,天下武官之首,统帅天下兵马大权。不过事实总有出入,常常有朝代或皇帝觉得太尉权势太大,不置太尉,或是置了太尉但并不放予实权。就好比本朝,皇帝本身是个武皇,天下兵马大权是绝不可能放给别人的,一直紧握手中。加上太尉之上有宰相,宰相之上又还有个深得皇帝信任且在朝中有不少威信的国师,实际权力一减再减。
而且听说这位太尉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体情况很糟,估计也快了。
不过怎么也是正一品的大员,自然住在东城最好的地段。
府邸也大得不得了,有山又有水。
宋游随着刘管家一同走进太尉府,便停下来,对刘管家说:“在下只将三花娘娘送到这里即可,三花娘娘自会在宅中捕鼠,一般五天捕完。在下明天上午会来府中接三花娘娘,此后四日,每日晚上送来,早晨接走,望足下善待我家猫儿,莫让她受了委屈和欺负。”
“这个自然。”
“多谢了。”
道人看了眼面前的猫儿,戴着红绳项链的她甚是乖巧,惹人怜爱,不禁露出微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便麻烦三花娘娘了,太尉府大,三花娘娘怕是要比以前辛苦一些,也请多加小心。”
“喵安~”
“我就走了。”
道人与管家拱手,也与身边的家丁仆从们拱手,另外有人从府中走来,似是听说了三花娘娘的大名,要来看看稀奇,他也都看了一遍,这才转身走出太尉府。
恰好黄昏凉爽,慢慢悠悠就当散步。
猫儿则蹲坐原地,目送道人离开。
又有人来请她捕鼠,她自是开心的,不过这样一来,她晚上就不能挨着道人睡了。
而且最近她在学写字,如果晚上太忙了,白天肯定要睡觉的,这就影响到了她偷偷练习的时间,要是练习不够,写得不好,那个道士会不会以为自己这个绝世天才的聪明变少了?
“……”
猫儿忧愁。
第148章 这猫竟会说话
一群人来到了她身边。
三花娘娘早已习惯。
因为她长得好看,平常走在街上就有不少人会看她,甚至有人来逗她玩。前些时日在长京捕鼠,每日捉到耗子整齐摆成一排,那些人家里的人也是会这样围成一圈盯着她看,口中惊叹不已,这也让她心里有些小骄傲。
此时只见一群家丁仆从纷纷让开,从后边走出一名年轻男子,也低头打量三花猫,眼睛顿时一亮,不由惊叹:
“果然漂亮无比,神气非凡!”
“小人初见也被惊了一跳。”
“让我摸摸……”
年轻男子蹲了下来,眼睛放着光,伸手想去触摸三花猫。
三花猫往后一仰,没有摸到。
但也只差一点点了。
年轻男子再次把手伸长。
三花猫退了两步,刚好和他往前的距离等同,仍旧没有摸到。
仍旧只差一点点。
年轻男子便露出了笑意。
“有意思。”
“猫儿生性高傲,郎君与它不熟,摸不到很正常。”刘管家在旁边说道,“小人看这猫儿胆大,并不怕人,喂它点肉,也许就摸得到了。”
“取肉来!”
连忙便有仆人去厨房取肉。
不多时,年轻男子手上拿着几块肉片,伸向猫儿,脸上露出和善的笑:
“吃吧~”
三花猫原本正在舔爪子想心事,等待着夜晚的到来,闻言只抬起头来,疑惑的盯着他,渐渐把头往旁边歪,却是看也没看肉片一眼。
“这……”
年轻男子又看向身后管家。
“猫爱吃鱼。”
“取鱼来!”
手上的肉换成了鱼。
猫儿仍旧不为所动。
“嘿……”
年轻男子似是有些头疼,又有些不耐。
刘管家见了,连忙给身边下人使了个眼神,一群下人也立马会意,纷纷动了起来,有的绕到猫儿身后去,有的堵住了两边。
有趣的是,那猫儿原本悠闲,看起来像是并未警惕,可等身后的下人一动手,她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瞬间往旁边一跳,躲过了下人的手。随即左右又各有一名下人向她扑去,却也被她连续两个跳跃,轻松躲过。
一群人在园子里闹成了一团。
扑过去扑过来,却别说抓到猫了,连猫毛都没有摸到。
没过一会儿,一群人站在一棵树下,已累得气喘吁吁,可看那树枝上的猫儿,却正是悠闲,一边舔着毛,一边低头盯着他们看。
猫儿并未从中感知到多少恶意,只觉得这群人是在逗她玩。在猫儿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早已习惯了人对猫不知轻重毫无礼节的戏弄。此时趴在树枝上的猫儿只感到困惑,因为这些人是请她来捉耗子的,而在长京替人捕鼠以来,除了别人家中的小孩儿,从未有大人追赶过她。
“算了,郎君,不急。”
刘管家对年轻男子说道,随即领着他往旁边走,等走远了,才问道:
“不知郎君觉得此猫如何?”
“身姿容貌,都属绝美,尤其眼睛,灵性十足,又敏捷好动,不爱伤人,无愧于刘叔口中的神猫。”年轻男子说道,“就是不好捉到。”
“嘘,郎君请小声一些!”
“怎么了?”
“那猫颇有灵性,似是能懂人言,猫的耳朵又灵,小人怕被它听了去。”
“能懂人言?”
“先前那道人送它过来的时候,小人亲眼见到道人与它说话,只是究竟确实能懂人言,还是那道人故弄玄虚,小人就不知晓了,今晚上可以想些办法试试它多有灵性。”刘管家说道,“不过根据传闻,它一天能捉完一家四十多只耗子,恐怕是真有灵性。”
“那还真是神猫了!”
“还有……”
“怎么?”
“那道人似乎是个修行中人,原先在逸州灵泉县的一个小道观中修行,除了养有此猫,替人捕鼠,还接些驱邪降魔的活计来干。小人觉得恐怕也是真的有些道行的,只是道行深浅,就不知晓了。”刘管家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瞄向年轻男子。
“请刘叔亲自去果然没错。”
“不敢当不敢当。”
“可就算是修行中人,有些道行,难道敢在我太尉府前放肆?”年轻男子笑了一声,“聚仙府那么多高人,有谁翻起了多大的波涛来?”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不过也不好做得太过。”
“郎君英明!”
管家这才松了口气。
自家老主人虽是当朝太尉,但大晏的太尉就没有几个有实权的,如今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靠着府上次此前招募的一位江湖奇人,用一种特殊法子吊着命才撑到了现在。面前这位郎君则是老主人老来得子,难免宠爱了些,民间名声并不算好,如今老主人命不久矣,郎君却还年轻,在长京也只有个不大不小的清闲官职,家中未来很是堪忧。
好在当今皇后爱猫如命,又与常家算是亲戚,如今算是一个机会。
就怕这位郎君行事莽撞。
现在看来,郎君虽胸无点墨,却也不是愚笨憨痴之人。
“但是无论如何,这猫都得献给表姑。”年轻男子转向管家,“给那位先生说些好话,不要吝啬,多给点钱。”
“之前小人准备给二百两,这已是天价了,后来见了此猫,见了那道人,又觉得还是少了些。便给他五百两银子,一个知县十年的俸禄,换一只本就用来赚钱的猫,想来他不会拒绝。”
“不要吝啬这点钱,给一千两。”年轻男子说道,“要是他还不愿,可以再多给点,要是贪得无厌,便由着刘叔你了。”
“小人明白。”
“若讨得表姑欢心,必有重赏。”
“便先谢过郎君!”
管家连连躬身,不管心里如何想,当下人的,下人姿态自然要做足。
年轻男子则又走了回去,站在树下,看着树上的猫儿,越看越是惊艳,越看越是满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猫儿敏觉又迟钝,盯了他们一会儿,也从树上下来,开始上班了。
……
次日清早。
主仆二人从园中行走,一前一后。
“刘叔可将那猫儿捉住了?”
“回郎君,暂且没有,不过不急,小人已经有了办法,想来郎君会有些兴趣。”
“哦?”
“小人昨夜试了试,那猫儿果然听得懂人言。”刘管家恭恭敬敬跟在身边,“昨夜那猫在园子里捕鼠,小人试着对它说了句,里边老鼠多,她看了小人一眼就跑到了里边去,后来外边有老鼠吓到了人,小人又对它说,它又立马跑到了外边去,您说神不神奇?”
“莫非成精了不成?”
“不好说,不过长京成精的东西还少吗?”
“你的意思是……”
两人对视了眼,都不敢多说。
走到园子正中间,这里早已围了一些人,像是在看稀奇。
见到主人和管家到来,围观之人都纷纷让开。
两人进去一看,也都是一惊。
两排老鼠,起码二十多只。
每排都一样长,一样多的老鼠,摆得整整齐齐,每只老鼠的头尾、面部朝向都是一样的。
甚至老鼠的排列都是按体型大小来的。
“神了!”
年轻男子不由惊叹,小声说道:“若将此事说给皇后表姑听,怕是要引得她老人家惊叹不已。”
“郎君……”
“嗯。”
年轻男子转头看向他。
“明白!”
刘管家立马会意,点了点头,便走上前来,恭恭敬敬的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是这样的,那边还有一间屋子,有只老鼠正在乱窜,虽然三花娘娘已经捉了不少了,还请再跑一趟,一并捉了,我们多给三花娘娘结一些钱,如何?”
“喵!”
这也算是三花娘娘常常遇到的事了。
为了挣钱,一般在替人捕鼠的时候,主人家有什么要求,说要从哪里开始,只要给她说了,她听见了,都是会照做的。
“这边请!”
管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花猫便随着他过去,进了一间屋子。
可到了屋子里,她左右看了看,嗅了嗅,却并没有发现耗子的踪影,正疑惑转身时,突然觉得门口光线一暗,仰头看去,门口竟站了许多人。
为首的还是那名管家,满面歉意,拱手说道:
“对不住了三花娘娘,你既已有了灵性,我也不愿为难于伱,只是你那主人用一千两银子的价钱将你卖给了我们。一千两,哪怕很多富人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总之啊,今后你就是我们的猫了,不过我们也不会亏待你,反而请你去皇宫与皇后一同生活,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与此同时,几名家丁进了屋子。
“刷!”
三花猫面露警惕之色,瞬间化作一道影子往旁边跑去,竟直接上了墙,在墙上跑动几步,一下子跳到了房梁上。
一群家丁又仰起头,面露呆滞。
只见猫儿低头盯着他们,眼中警惕达到了最高,竟开口说话:
“胡说!”
声音清细,却不容置疑。
下方家丁也好,管家也罢,还有在门口看着的年轻男子,闻言俱都一愣,随即睁大眼睛,被吓得不轻。
谁能想到……
这猫竟会说话!
第149章 三花娘娘果然聪明
“妖怪啊!”
“这猫妖真成精了!”
“不许吵!不要惊到太尉了!”刘管家立马呵斥一声,瞪着眼睛,怒视一圈。
众人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确实,如今太尉年事已高,身染重病,高人说了,最不能受惊,一旦他们惊到了太尉,出了什么事,恐怕小命都难保。
嘴巴是闭上了,心中恐惧却少不了,依然全都用眼光看着房梁上那猫儿。
即使那名年轻男子,也是大惊失色。
反倒是刘管家最为镇定。
“郎君莫惊。”刘管家小声说道,“小人听说,长京妖精鬼怪都不在少数,宫中贵人们并不见得害怕妖怪。”
这话说得隐晦,但也让年轻男子反应过来。
“对对对……”
年轻男子慌里慌张,手都在抖,不断吸气,一边后退一边说:“皇子公主都曾与妖相识,皇后表姑常常与猫说话,说不定就想养只猫妖。”
“郎君慎言。”
“对对对!慎言慎言……”
“不过郎君说得也有理。”刘管家说道,“不如我等先在这里稳住这只猫妖,郎君一面派人去聚仙府找与太尉相熟的几位高人求助,一面进宫询问皇后娘娘的态度,若是皇后娘娘喜欢,仍旧送它入宫,若是皇后娘娘不喜欢……”
“不喜欢怎么办?”
“此乃长京城内,天子脚下,怎能容猫妖肆虐?移交城隍便是。”
话音刚落,便听头顶猫儿说:
“我认识城隍。”
“你说什么?”
正在此时,外头有敲门声。
管家不敢等人来禀报说是昨天的道人来了,怕这猫妖激动,谁也不晓得猫妖都有些什么本事,只托付了两声,便快步往大门口走去。
……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门口站的是昨日的管家,似乎姓刘。
“刘管家。”道人微笑着行了一礼,“在下来接我家猫儿。”
“先生来了呀……”
“不知我家猫儿昨夜捕鼠捕得如何?”
“先生的猫真是神猫。”刘管家如此说着,却露出为难和歉意之色,“不过小人有话想对先生说。”
“哦?”
道人不慌不忙,只抬头看他。
“我家郎君是个爱猫之人,昨夜一见先生的猫,便喜欢得不得了,不知先生能否割爱?”刘管家刚一问完,便立马说道,“先生请放心,我家郎君绝不是横刀夺爱之人,愿出五百两银子,买先生的爱猫,如何?”
道人依然站在门口,仔细看着。
“恐怕不行。”
“为何不行?可是嫌少?”刘管家对他说道,“先生须知,五百两银子即使在长京可也是天价了,知县十年的俸禄也没有这么高!先生家的猫儿就算每日捕鼠不停,一年恐怕也挣不到十几两银子吧,五百两能挣几十年了,怕把长京的老鼠全捉完了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足下有所不知,在下与三花娘娘并非从属,乃是结伴游历天下的同伴,哪有将之卖掉的说法?”道人依然看着这名管家,“天子脚下,想来即使是太尉府,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吧?”
“确实如此。”
刘管家脸上的为难和歉意一下变得更重了,还多了几分惭愧:“那便不瞒先生了,其实小人对先生说谎了,事实并非如此。”
“请说。”
刘管家总感觉这道人一点不慌,一点不急,那双眼睛好似要看到自己心里去,心里觉得毛毛的,但还是照常说道:“昨天晚上的时候,我家郎君见到先生家的猫儿实在喜欢得很,一时便想去摸一摸它,但猫儿不肯。郎君年轻气盛,一时气上来了,非要摸到先生的猫儿不可,便下令让家中的下人们一起去捉先生家的猫儿。奈何先生家的猫儿实在灵巧,这么多人竟都捉它不住,后来被惹得急了,它便直接跳上了墙,出去了。”
“然后呢?”
“小人追出门去,不知怎的,一道金光闪过,先生家的猫儿就不见了。”刘管家顿了一下,“小人当时被惊得不轻,后来想了想,应是先生家的神猫已经有了灵性,刚出院门,便被路过的哪位高人或是神仙发现,收了去了。”
刘管家说完立马惭愧施礼:
“都怪小人!都怪小人没有看好先生家的猫儿,这才出了这档子事!我家郎君心里也很过意不去,这才想着多拿些钱补偿先生,若先生嫌少,小人这就去请奏郎君,我家郎君大方,再多给先生几百两银子又如何?”
“这样啊……”
宋游看了看管家身后的几人。
这几人既惊讶又敬佩。
宋游自己也有几分敬佩。
因为即使是说谎,这位管家也没有说猫儿抓伤了他家郎君才导致他家郎君生气之类的话,反而推了一些过错在他家郎君身上,实在是妙。
“实在对不住先生,小人给先生赔罪了!”刘管家说着连连躬身,又悄悄瞄向宋游,“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三花娘娘在哪里,在下进去看看便知。”
“这……”
“不好么?”
“小人也想放先生进去,可此地毕竟是太尉府邸,哪有随便让人进去的道理?”刘管家面露为难,“何况我家太尉年事已高,身染重病,大夫说了最受不得惊,别说先生了,就是前些时间禁军满城搜查妖怪,陛下也特意下令,换了别的人来我太尉府检查。”
“足下可还有别的谎言?”
“却不知先生何意?”
“我家猫儿虽然对人温柔,但毕竟已然得道,足下若把她惹恼了,光凭里面那些人,恐怕制不住她。”宋游对着刘管家淡淡说道,“还请足下让我进去迎回三花娘娘,免得多生事端。”
“……”
管家愣了一下。
此时想起从开门以来这道人的神情,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人家一直知道,也一直不慌不急,专门在这里看自己如何扯谎。
此时只见道人往前迈步。
“等等!”
刘管家连忙叫住道人:“先生请等一下!”
“嗯?”
道人果然停住脚步,又继续看他。
还是那样的目光。
此时刘管家已经受不住这种目光了,总感觉自己想法都瞒不过他。
“皇后娘娘爱猫如命,先生若将此猫献与皇后娘娘,此生必定荣华富贵,说不定还能谋个一官半职,又何必在东城开店辛苦做些营生?”
“足下不骗了吗?”
“先生可愿意?”
“此事没得商量。”
“我知晓先生有些道行,可这里毕竟是长京,再有道行,即使不将我太尉府放在眼里,难道也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继续。”
“皇后娘娘喜爱此猫,特意讨要,先生若要阻挠,可得想想后果。”
“当真是皇后娘娘讨要?”
“……”
刘管家心中打鼓,更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但咬了咬牙,还是说道:“皇后娘娘爱猫如命,长京人人皆知,岂能有假?”
“有趣。”
宋游觉得甚是有趣。
人心真是有趣。
只是此刻自家三花娘娘还在里边,不便再与他们多聊,否则他真想停下来,与这管家好好聊聊,看看他还能想出多少种不一样的说辞谎言。
“还请开门。”
“此乃太尉府!当今皇后乃我家郎君的表姑,先生焉敢强闯!”
“足下应当庆幸三花娘娘还在这里,若是已去了皇宫,在下便要去皇宫找了。”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已然抬步,踏上石阶,往门口走去。
“拦住!”
刘管家瞪大眼睛,一边后退一边喊。
几名家丁立马迎了上来。
可还没靠近道人,他们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魂一样,一个接一个,按着顺序来,全都软倒在地。
刘管家更是大惊,连连后退,却终究是有几分见识胆色。
“我家太尉乃当朝一品大员,也算皇亲国戚,如今年事已高,身体衰弱,先生用妖法闯进来,要是惊到了我家太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陛下和朝廷哪个又容得了你?”
“我观此地死气浓重,太尉大人想来不是今天,也活不了几天了。”道人吸了吸鼻子,已经跨进了大门。
“大胆!”
刘管家几乎破音了。
道人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刘管家立马腿一软,好险没倒在地上。
“我观足下心思聪敏,能说会道,可惜助人为虐,不走正道,实在可惜。”道人声音平静,顿了一下,“何况足下数次说谎欺骗在下,妄图从在下身边夺走三花娘娘,在下心中实在不快,便赠足下一生喑哑,愿能助足下少惹事端,少造点孽。”
“……”
管家刚想说点什么,可张开嘴时,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刹那间的惊恐不仅令他瞪大了眼睛,也使他忍不住张开双臂,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在空中胡乱挥舞。
随即脑袋一沉,便也昏倒在地。
太尉府邸,说是一个宅子,更像一个园林,里头有花有草,有山有水,家丁门客无数。
听见门口的动静,不断有人赶来。
道人却一点不慌,只从园林中穿过,连步伐也未曾乱了去,亦不见任何动作,这些赶来想要阻拦他的家丁门客们便一个接一个的软倒在地。
经过假山,走过流水。
赶来的人无论武艺高低,无论身体健弱,只要接近道人一定距离,便都像是被抽了魂一样,软倒在地。
若是从高空看去,便像是地上绽放出了一朵朵人形的花。
直到走到里院,一间屋子门口。
只听屋里传来清细的声音:
“我是伏龙观道士的猫,家住柳树街,是被道士请来帮人捉耗子的,从来没有害过人。你们要是捉了我,道士会来找伱们的。对哦,你们刚刚说的城隍我也认识,前段时间庙子里的城隍来找我家道士讲了话。”
门口站的一群人却已经顾不得惊讶房梁上的猫儿了,只都转过头,看向走来的道人,地上倒着的几人,还有正跑向道人却软倒在地的人。
道人停下脚步,露出了一抹微笑。
自家三花娘娘果然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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