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长京第一夜
城墙巍峨雄壮,城下人来人往,有百姓议论,守卫盘查,有文人交流此刻春景、用词文雅,也有故人在交谈。
“你怎么从城外头来,刚好初一到吗?”
“算好的。”
“怎么现在才到?”
“路上耽搁久了。”
道人与女子面对面站在门口。
“这么久没等到你,我还担心你不来长京了,或者来了长京没来找我嘞。”吴女侠笑着道,“不然就是记成别的门了。”
“在下也担心女侠已忘掉了当年的约定,或是在下来得实在太晚,女侠已不在长京。”宋游也老实道,“或者在长京但是觉得我不会来了。”
“江湖中人,最讲信义,没有约好也就罢了,既然约好了,怎能随随便便背信弃义?”女侠两只手互相揣进了袖子里,咧嘴和他闲聊,“只是有天我有事耽搁了,赶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都要关城门了,后来我一直没等到伱,就一直怀疑你是那天来找我的,刚好和我错过了。”
“那是哪天?”
“去年五月吧。”
“为何之后还是一直来呢?”
“只是怀疑嘛!如果不是,岂不是要让你失望了?”女子说,“那么远的书信你都能送得过去,真要是到了长京,怎么可能不来找我?”
“原来如此……”
宋游却是不禁想到,她近两年来,前一个月每天都来这里等,后面二十多个月每月初一都来,却是不知失望了多少次。
“走吧!进城去!”
女子便当先往城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的马,口中点评道:“你这马越长越漂亮了啊,毛发这么亮,喂的什么呀……”
好像和当年差不多。
宋游跟在她身后,抬头看了眼城门。
千山千水得得来啊。
幸会,长京。
……
行走长京城中,可见盛世繁华。
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车如流水马如龙,却和当初安清县的热闹不同。
安清县是太小了,路太窄了,才在柳江大会时拥挤几天,而长京街道宽阔,整座城更是巨大,仍然被车马人流塞满了。若细细的看去,还可看到许多西域甚至更远的国度的面孔,不同发色,肤色,眼睛,这里都看得见。
宋游平静的行走其中,左右看着。
此时的大晏,无疑是个盛大至极的王朝。
此时的长京,无疑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这里繁华如梦,有着已知世界最大的占地面积,最多的人口,最多的财富,最强大的权力,这个时代没有人不为它而惊叹。不过宋游走来,也在这里嗅到了许多妖气,看来妖精鬼怪们和异域他国的人一样,贪慕着这里的繁华。
“这两年你几乎没有长变啊。”
“女侠也风采依旧。”
“你说是就是吧,反正我也没有镜子。”
“句句属实。”
宋游收回看长京的目光,转而瞄了眼这位女侠。
圆脸显嫩,不易老,两年前她长得就显嫩,很多时候为了避免被人轻视,干脆把脸遮住,奈何现在还是那样。
“对了你住哪?可有落脚之处?”
“暂时没有落脚之处。”
这位女侠亦是他在长京城的唯一一位故人。
倒是正好请教于她。
“路上听说长京城房价很高,不知女侠是否知晓哪里有便宜实惠的旅店,哪边的房价又要便宜一些,在下打算在长京停一段时间。”
“你说的便宜是多少?”
“和逸都差不多即可。”
“那你别想了。这儿无论租房还是买房,都比逸都贵太多了。”吴女侠瞥了他一眼,“很多来长京公干的,轮值的,甚至在长京当官的,都只能租一间普通些的房子住着。很多大官都买不起房子呢,你就可以想象有多贵了。”
“在下租间便宜的即可。”
“那可以找店宅务,我就是从右厢店宅务手上租的房子……”
吴女侠放慢了些脚步,挠了挠痒,思索着说:“不过最近春闱,店宅务的房子怕也租满了。而且你一个道人,来长京也没什么正经事,店宅务的房子平常也紧张得很,恐怕不太好批。”
“长京可有闹鬼的房子?”
“你想得还美呢!”吴女侠乐了,“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这长京城的房子有多抢手,别说你,我都想找间闹鬼的房子来住!”
“女侠可有别的办法?”
“倒还真有一个,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请讲。”
“我租的那个地方,隔壁原本是我师父年轻时的一个好友租的,钱一直交到了明年,不过上个月他搅和进了一些烂事里,死在了外头,正好空着。我把他的租房契约拿了过来,房子也收拾好了,本来打算找个不介意的江湖人租出去,赚点小钱的。你要是找不到别的地方住,就和我当邻居,到期限了找店宅务的人说点好话,塞点钱,也许可以继续住在这。”
“这样好吗?”
“怎么不好?人都死了,他在长京无亲无故,契约在我手里,还不是我说了算?”吴女侠撇嘴,“不过那边是西城,都是些穷苦的平头老百姓,房子不大,临街,早上吵得很,你要是喜欢清净还是得找别的地方。”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别少了我的赁钱就是。不过省了我再去找人的功夫,那也挺麻烦的,我可以给你便宜点,就收你一千钱一个月吧。”
“好!”
“不过先说好。我想你也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平常呢,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凑一块儿的时候,咱们可以吃肉聊天,你有什么需要问的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说,大多时候咱们互不干扰,你也别操心我做什么。”
“善!”
“对了你打算在长京待到什么时候呢?”
“明年出发。”
“那倒是正好!”
吴女侠便带着他往她的住处而去。
长京城当真是大,要走好久。
吴女侠是个健谈的人,性格洒脱,没花多久,就消除了两年未见的生疏感。
而奇妙的是,那完全没有交往、没有音信的两年对于这么一段情分来说好似并非毫无作用,此时如约再见,好似比之前还更熟悉了一些。
宋游一边与她交谈,一边若有所思,一边也左右打量。
这边是西城,商贾百姓居多。
异域外邦来的人多数也在这边。
吴所为租的房子很偏,几乎在城边了,好处是这边房价便宜,通过店宅务来租,就更便宜了。而且地方宽,很多房子甚至自带一小块土,有不少人便在自家所租房院背后种些葱蒜,也有人养了牲畜。
吴女侠先开了自家的门。
“进来吧,我找找钥匙,你可以先看看我家,反正这边房子修得都差不多,我们这也算比较好的了,二层小楼呢,京城居大不易啊……”吴女侠一边打开柜子翻找一边感叹,“我刚来长京的时候住的平房,那才是憋屈。”
“好……”
宋游左右转头,随便看看。
这边的房子都是二层小楼,临街,采买方便,但想来早晨也很吵闹。一般楼下用于做饭和会客,也有用来做铺面的,楼上用于睡觉。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样也好,若是院子,定然租不起,就算租的起,恐怕也要几户同租。
在这里生活,自然是没有逸都那间清雅的小院舒适闲静,不过也不窘迫,既有自在,也更靠近老百姓的柴米油盐,也许也有别样的体悟。
“这儿就是养不了马,不过前边有个地方专门帮人养马,养了很多,收的价钱也不贵,就是要自己经常去看看,牵出来走走,刷洗一下,我等会儿可以带你过去。”吴女侠说着,已找到了钥匙。
宋游一边跟着她往外走,一边说道:
“我看城外荒山不少,我把马放出去,让它自在一些,之后再去寻它就是。”
“还能找得到?”
“随缘。”
“找不到怎么办?”
“那应是它找到自己的生活了。”
“嘿……”
吴女侠咧嘴一笑,已经打开了这边的房门,把钥匙丢给他,自己却不进去,而是在房门口倚着,看着他,问道:
“你吃饭了没?”
“还没有。”
“可惜现在天都黑了,最近几天城里妖鬼猖狂,宫里颁布了宵禁令,禁军天天巡逻,只好明天再请你吃饭,给你接风洗尘了。对了,你的马儿今晚最好也牵到屋里来放着。”吴女侠依然倚靠在门边瞄着他,“我家里正好还有一锅菜粥,昨天煮的了,正愁今天恐怕吃不完,放到明天怕是已经吃不得了,你要是不嫌弃,也能将就一下,填填肚子。”
“我还欠女侠一顿饭。”
“对哦,那明天你请。”
“女侠可有推荐的酒楼饭店?”
“街那边有个羊肉汤饼就很不错。”
“羊肉汤饼?”
“怎么了?你不吃羊肉?”
“太简单了。”
“好吃不就行了?”
“我欠女侠的,可是一顿好饭。”
“哦……”
吴女侠倚靠在门边,边想边说:“那得多加两片羊肉才行了。”
宋游不禁露出了笑意。
想来定是这位女侠见自己刚来长京,钱袋子似乎有些窘迫,不忍自己多花钱。不过她这回答倒确实妙趣,宋游听了,也不愿再与她推扯,这会儿的钱袋子也确实有些窘迫,便等再多攒一些钱,请这位女侠去传说中的云春楼吃一顿。
正好见识一下长京的一绝。
天早已经黑了。
吴女侠送来了油灯,让他好收拾房子,等他收拾好,菜粥也已经热好了。
所谓菜粥,就是青菜剁碎与米熬出来的粥,没有什么别的味道,想来也是这位女侠平常吃的,用来待客自是不行,不过在这特殊时候,仓促之间拿来给朋友凑活一下,她也不觉窘迫。
一人分一碗,吸溜喝着。
热腾腾的,倒也舒服。
喝到最后的时候,碗都举了起来,头也仰了起来,心中豁达,稀粥也成了美味。
只有猫儿不肯吃这东西,仰头四处看着,已经知晓了这附近墙中、地下的世界,思索着今晚是吃自己家的还是吃别人家的。
第106章 城外如古画
油灯的光艰难的装满楼上屋子。
三花猫在木地板上乱转,左嗅嗅右嗅嗅,道人也站在屋子正中间,四下打量。
这楼上的房间还挺宽敞。
木板地面,踩着哆哆作响,有些地方还吱呀两声。
一张木床,一张桌子,配了一个小凳子,所用木材都一样,色泽也差不多,多半是原先就有的,倒也能满足日常使用了。
还有一张宽板凳,明显是后买的。
应是后来的屋主置办的。
上任屋主还留了被褥下来,吴女侠并未将之拿走或扔掉,应该是想留着给下一个租房的人,也许还能凭此涨点价钱。不过宋游闻了闻,觉得上边留下来的味道不太好,便不打算用它。今夜暂用羊毛毡铺床,盖毛毯薄被,明日再出去买新的被褥,把羊毛毡和羊毛毯洗了收起来,等离开长京再往东往北走的时候用,也许能陪自己很多年。
此时左右看看,觉得靠窗的位置还可以放一张长榻,中间放一张矮茶几,再买来布垫放着,平日里便可在窗边饮茶写字、看下边街景了。
还可以扯个布帘,将这屋子隔一处出来,买张小床,给三花娘娘睡。
稍作规划,脑中便有了画面。
如此一来这房间倒也不错了。
身后传来三花娘娘轻轻细细的声音:“这里就是我们未来一年的家吗?”
“差不多。”
“你要睡了吗?”
“怎么了?”
“三花娘娘要出去捉耗子了。”
“可要记得回来,认得是哪间。”
“我很聪明。”
“要是遇到有别的道士、和尚、妖怪还有游巡神为难你,你就说伱是伏龙观的,只是出来捉耗子。”
“知道的!”
“去吧……”
宋游便从被袋里取出油纸包,从里边拿出笔墨纸砚来,在桌上铺开。
今日到了长京,有很多事要记。
只是刚把纸铺在桌上,那刚刚才说去捉耗子去了的三花猫又突然从桌下蹿了上来,问她她只说一会儿再去捉,只是等宋游磨开了墨,拿起笔开始写字的时候,她便把爪子伸过来了,勾笔上的挂绳玩儿。
整只猫都躺在了桌上。
便算是在长京暂时安顿了下来。
……
这房间好似有点漏风,吹得凉凉的,半夜有禁军巡逻走过,脚步声很沉重,有盔甲摩擦的声音,早晨街面上又很吵闹。
然而这一夜也睡得不错。
不记得三花娘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捉到耗子,吃饱没有。在这方面宋游倒是与她沟通好了,一般来说,三花娘娘捉到耗子会在外边吃完了再回来,不喜欢吃的部位也留在外边,上床的时候,会把身上弄干净,床头会给她放一张湿帕子当擦脚布,自从听宋游说过羊毛毡和羊毛毯都很贵之后,她好像比宋游还要珍惜一点,每次都会细心的把脚擦得很干净再上床。
起床的时候也没见到她。
宋游穿好衣服下楼,也没找见她,直到打开房门时,才发现她躺在街上晒太阳,眼睛眯着,来往行人都绕着她走,可惬意了。
再看隔壁——
屋门紧闭,还上了锁。
“……”
宋游又回了房,让马出来,稍作洗漱,这才锁了门,带着马往城外走去。
三花猫一下睁开眼,翻身而起,迈着小碎步就跟了上去。
一人一猫,边走边记路。
免得到时候回不来。
直到出了城,道路两边都还有许多人家,不乏酒家旅店、做各种生意的,居然还挺热闹,不过越走房屋就越稀疏,再翻过昨天那个小坡,找条小路走出一段才到了荒山之中。
远远可见一座大山。
宋游摸着枣红马歉意的说:
“实在是长京住房逼仄,养马不便,若请你去专门替人养马的地方生活,恐怕也是受罪,还不如在野外自由奔跑随意吃草来得自在。便请你尽量往那边大山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不要走太远,一年之后,我自会来寻你。”
“噗……”
枣红马只打了个响鼻。
宋游把它脖颈上的铃铛摘了下来,转而系上了一根红绳,红绳上是一个和三花娘娘差不多的小牌子,也是从伏龙观的牌子上掰下的一角。
“你已经有了灵性,相信普通人是为难不了你的,现在戴上这个牌子,有道行的人恐怕也为难不了你了。”宋游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若是你觉得在外边自由自在更舒服些,那就去寻你的自在去吧,走得更远一些,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唏律律……”
枣红马仰起脖子嘶喊。
宋游也只是笑笑,并不用言语去约束它。
一时的想法不代表永远,马儿本来就该在野外自在奔跑。上次在云顶山它等了自己一年,这一次与它说好了,万一它在野外待久了,遇见了别的野马与它们玩到了一起,便改变主意了呢。
身后的三花猫也抬起右前爪来,摸着马儿的蹄子,头仰得高高的,则是与宋游不同的意见:“马儿马儿,等着我们来找你。”
“去吧。”
宋游拍了拍它。
马儿跑出几步,回头看他们一眼,便朝着那边大山跑远了。
三花娘娘尤其不舍。
宋游则只是微笑。
与它重逢自是好事,可若不重逢,也并不差,一年之后注定不会有坏的结果,既然如此,实在没什么好忐忑的。
“回去了。”
一人一猫便往回走。
三花猫一步三回头,直到彻底看不见枣红马了,她才收回目光,又仰头看宋游:
“明年它会不会长大?”
“它已经长大了。”
“会不会长得更大?”
“不会。”
“今天早上,隔壁那个女的人说,她出去办事去了,下午才会回来,叫你晚上早一点在家等着,好出去吃饭。”
“她给你说的吗?”
“对的!”
“三花娘娘已经开始管事了呢。”
“管事了呢。”
“对。”
“是什么意思?”
“就是三花娘娘聪明可靠的意思。”
“对的!”
一人一猫缓缓走回官道。
昨日许是太晚了,又许是心里装着别的东西,倒是没有细看城外的风景。
今日看去,只见一片平地,土路蜿蜒,在这蜿蜒的土路两边,或稀疏或密集的分布着一些人家。早春时节,草木大多枯着,又有桃花盛开,行走其中的人远远看去只是一些小点儿,骑马的赶车的才要大一些,也偶有炊烟升起,酒旗招招,看起来好像一幅古画。
宋游迈步走进这古画当中。
有孩童追逐着细犬,有猫儿在路上乱窜,不少文人雅士携手出来踏青,老人坐在门口等待生命的流逝,也有底层百姓费力的做着自己的营生。
中午就在这城外小摊吃饭。
进了城门,其实也差得不多。
看那大街上商户叫卖,行人如织,不乏衣着贵气之人,也不乏如玉公子、娇美千金。转身走到小巷之中,也有匠人默默编着竹篓扫帚,黢黑的手上结着厚厚的茧和深深的皲裂,苦工背着沉重的货物无言行走,还有妇人坐在门口为今天而忧神。
处处都是人生百态。
道人迈着一样的步子,是从古画中走过,又像是从历史中走过。
改日当来仔细转转。
今日还有别的事做。
宋游找回新租的房子,去附近的市场买了米面,填满了家中的米缸面缸,去就近的井里打了水来,洗净水缸,又将之装满,碰上挑着柴来巷口贩卖的樵夫他也买了一担,好让家中有柴可烧。
油盐酱醋也都要买。
还有新的被褥……
送马花了半天时间,做完这些,又差不多用了半天,不过每一刻都有事在做,不曾浪费,便也觉得心中充实。
凡人的生活大抵如此。
忙活完的时候,大约已快到酉时了,西下的太阳正好照到街道上来。
剩下的时间则都属于自己。
宋游于是端了张板凳,与三花猫一起坐到房门口,晒着太阳,看前边路上百样人来来往往,看天上的云变换着形状,享受这一刻的惬意。
有邻居向他投来目光。
……
阳光把地砖都染成了金色。
吴所为从街道尽头晃晃悠悠走过来,一眼就看见坐在门口的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大的双手抱胸,眯起眼睛,阳光就照在他脸上,不看脸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小的端端正正坐在旁边地上,也眯着眼,抬起爪子一阵舔。这让她觉得自己才像是刚来长京的,而那一人一猫已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
人家在享受生活,自己在为了生活而奔波,这让她心里难免有些羡慕,又忍不住为这一刻的美好而露出笑意。
“哟!晒太阳呢?”
猫儿倒是早就发现了她,早就放下爪子扭头盯着她看了,道人却是这时才转过头来。
“回来啦?”
“你们倒惬意!”
“闲来无事。”
“马儿送走了?”
“送走了。”
“家中收拾好了?要买的东西也买好了?”
“急着要用的差不多买好了。”
“不急着要用的呢?”
“慢慢买。”
“啧啧……”
吴所为掏出钥匙,开了自家的门。
进去也没做什么事,只把衣裳里藏的短剑抽出来,扔在桌子上,便又转身了。
却只见那猫儿不知何时已跑到了她家门口来,仰着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那双眼睛像是在思考。
“嘿……”
吴所为咧嘴一笑,又跨出了门。
重新把门关好。
第107章 剑客的传闻
街边小摊,两碗加肉的羊肉汤饼,两人对坐。
道人专门带了一个碗,放在身边板凳上,一只三花猫蹲在这里。
“呼……”
吴女侠一边吸溜着汤饼,一边对他说:“我们西山派虽然在逸州,好歹也是江湖大派,在长京还是有些关系。我刚来的时候,就走了我师父年轻时那个好友的关系,在永宁镖局帮着走镖,不过那也是个苦活,我觉得没有前途,干了大概一年吧,去年夏秋的时候,偶然遇上了贵人,现在便帮那位贵人做事,我寻思着是要飞黄腾达了。”
“你不是在长京没有故人吗?”
“那是我师父的故人,我原先又不认识。不过他还挺讲义气的,帮了我不少忙,若不是他,我刚开始那会儿在长京站不稳脚,或许也没有现在。”吴女侠摇了摇头,“可惜我刚准备报答他,把他也弄来给那位贵人效力,他就死求了,唉,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家出去争财夺宝,真是……”
“像是门客吗?”
“差得不多。”
“那也挺好。”
在京城做朝中贵人的门客之类的,平日清闲,没那么多打打杀杀,吃穿住往往也不错,钱也给得多,算是江湖中人比较好的归宿了。很多想要离开打打杀杀安定下来的江湖中人找不到这么好的归宿。
不过这位女侠显然并非门客。
宋游不多问,只将汤饼中切得薄薄的羊肉片全都夹给三花猫,又小声问:
“还记得当年柳江大会上那位剑客吗?”
“哪位?”
吴女侠抬头看他:“舒一凡?”
“对。”
“怎么不记得!”
吴女侠又低头吹气,吸溜了一口,才说道:“最近一年他在江湖上可是名声大振,除非消息太闭塞,都听说过他的大名。”
“我在来的路上也听说过。”
“听谁说的?”
“茶摊上的江湖人,说书先生。”
“是不是都在传他是天下第一剑客?”
“说书先生是这么说。”
“讲故事的人就爱排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意思,哪天哪个天下第一被一个无名之人击败了也不足为奇。”吴女侠说道,“不过嘛,那舒一凡去年在召州搞出来的事情还真是震惊了整个江湖,有此名声,也不足为奇。”
“说来听听。”
“你不吃肉啊?”
吴所为这才发现,他把所有肉都夹给了三花猫。
“无妨。”
“嘿……”
吴女侠摇摇头,也不理,继续说道:“这要从二十年前的一桩江湖大事说起了。我也是听人说的啊。说二十年前,有一家人姓费,被召州寒江门的林德海酒后灭门,外人传得咱们江湖好像经常有这种事情一样,其实少之又少,我们都只是从故事里听说过。而且这种灭门惨案,处理不好官府也不会让你好过的,所以当年也是震惊了整个江湖。”
“那舒一凡原本姓费?”
“伱怎么知道?不过没错!那舒一凡原本姓费,就是那费家的独苗苗!”
吴女侠暂时放下了筷子:“那寒江门乃是召州最大的江湖门派,林德海也是召州第一人,当年一把寒铁鬼头刀挑遍大晏江湖未尝一败,很多人都说他是天下第一刀。这个人骄傲得很,当年灭了费家满门,唯独留下了费家的儿子,还叫人家好好练武,以后去报仇,结果现在人家长大了,二十年苦练出一身好剑法,居然真的找了回来。”
说着她顿了一下:
“当时柳江大会上,我本来都想去和他切磋一下的,一来感觉多半打不过他,怕丢脸,二来当时就觉得这个人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他专挑用刀的人!”
“这样……”
宋游也是这时才意识到。
当时似乎果然如此。
“看吧——”
吴女侠说道:“人家找上门来,不仅一身好武艺,还做足了准备。”
“后来呢?”
“后来听说他利用了林德海的自大……”吴女侠讲得津津有味,好似比自己第一次听的时候还要起劲,“那寒江门也算召州一大名门,门下的好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那舒一凡就算真是天下第一剑客,也不可能一人一剑就挑了整个寒江门。不过你猜他怎么着?他直接写了一封信,告诉林德海自己来找他了,叫林德海准备好。”
“他遣散了门下弟子?”
“差不多是这样。”吴女侠感叹道,“啧啧,听说那一晚啊,正是去年惊蛰,电闪雷鸣,刀光剑影比雷光还亮。”
“……”
宋游脑中好似已经有了画面。
寒雨夜,电闪雷鸣。
寒铁鬼头刀,召州第一人,灭了人家满门也要偏偏留下一个男孩叫他来寻仇的人,恐怕自己也觉得自己无敌于天下,痴迷武道,一身的骄傲。
年轻剑客,身负血仇,苦练多年,做足准备,胆气压海,剑气横秋,连妖邪也能随手斩于剑下。
若是江湖也有一本史册,这一战应当记到江湖的史书里。
“后来呢?”
“这不是都知道了吗?”
吴女侠已经端起碗来了:“不过那林德海家中也有一个儿子,是在外面和一个女人生的,前年还把那个女人接了回来,又再取了一门妾,家中除了仆人差不多是一妻一妾一子,他估计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也没把他们送走……”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筷子刨得碗叮当响,把一碗汤饼几乎都赶进了肚子里,这才说道:
“你猜那舒一凡做了什么?”
“再来一碗吗?”
“好!”
于是又给她点了一碗,依然加肉。
“大家都以为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实也差得不多……他也留下了林德海的儿子,告诉他自己姓甚名谁,让他好好习武,以后长大了好去报他的杀父之仇。”吴女侠说着笑了一声,“这人也是一身骄傲,难怪说书先生把他捧得那么高。不过他没有杀林德海的女眷。”
“这样啊……”
“是不是觉得我比那些说书先生讲得好些?”
“是……”
“你一个道人,也喜欢听这些?”
“也能品到一些江湖气。”
“哪有什么江湖气?不都是一群苦哈哈?要能吃上更好的饭,谁愿意干这种事?哦那些脑子有病的人除外。”
吴女侠摇摇头,专心吃汤饼。
宋游也低头吃着,碗中还剩一半。
这家羊肉汤饼也是宽面,不过与南画几乎两三指宽的汤饼不同,这家大概只有一指宽,也比南画的汤饼更薄,是抻扯过的。羊骨熬出来的汤底加上芫荽葱花和几片切薄的羊肉,也算有滋有味,细细一品,还能从汤底中品到一点香料的味道。
对了,这里是西城。
很多从西域来的商人都在这边,白天路上都见过不少,西市也许也有着整个大晏最丰富的香料,不知价钱如何。
有空了得多去转转。
与宋游不急不忙的吃相不同,江湖人吃饭雷厉风行,像是有人要和她抢一样,等吴女侠把第二碗也吃完,宋游这半碗才差不多也刚吃完。
“饱了吗?”
“饱了!”
“还可以再来一碗。”
“没那么大肚皮,再说了,现在天都要黑了,今天没听说宵禁解除的消息,咱们该回去了。”吴女侠起身了,“去结账吧。”
“好。”
宋游结了账。
居然也吃了大几十文钱。
随后两人一猫沿着街道往回走去,街上行人已经变得很少了。
这边比不得那几条以繁华、夜市或花柳出名的街巷,晚上没有多少灯光,只有天边一抹火红,火红上边又是绝美的渐变色,两旁古建筑的檐角与被磨得光滑的石砖地面偶尔倒映着这些光彩,行走其间,也觉得心静。
“这几天宵禁,商铺都早早关门了,天一黑也没多少人出来走了,往常的时候,会比现在人多一些,也还有几家店铺开着。”
“为何宵禁?”
“还不是妖怪闹的……”
“天子脚下妖怪也这么猖狂啊。”
“天子脚下不也天天是命案?长京城的捕役恐怕是天下最忙的捕役了,人都能杀人,妖怪本事更高,更不好捉,岂不是更好作乱?”
“是杀了人吗?”
“岂止杀了人呢,杀的还是大官,还不止一个,不然哪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听说长京城有城隍。”
“不灵噻。”
“……”
宋游微微皱着眉头。
“别惊讶!”吴女侠呵呵笑道,“在哪都是一样,人越多的地方,钱越多的地方,权力纠缠越复杂的地方,就越乱!别说天子脚下了,说不定要是天子不在这里,还没有这么乱呢!”
“原来是这样。”
“我可没说什么啊……”
“是。”
“咱们说话得小点声了,不然被人听到,多少得吃些苦头……”
“嗯。”
“反正你早点歇息,等禁军啊县尉啊还有别的什么把事情查清之前,晚上就别出去走了,也把窗户关紧,晚上听到动静别出去看,就算你有本事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长京来了,就好好逛逛,好好享受一下长京的繁华。”
“有理……”
宋游点着头。
停顿了下,又说道:“只是在下一路走来,钱财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不知女侠是否知晓适合道人的来钱法子。”
“嗯?”
吴女侠疑惑看他。
三花猫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走在前头,闻言也回头来看他。
吴女侠仿佛来了兴趣,嘴角带起笑意,思考许久:“我一时还真不知道你这种人怎么来钱,我也没见别的高人有缺钱的时候,让我想想……”
“……”
“有了!你肯定会法术吧?那个、那个逸都那个、凭空偷钱的那个,你会不会?你要是会,我带你去一个恶官的家里!”
“在下没有那个本事。”
“那你会什么?算命?可以去找那些达官贵人,我觉得也来钱。”
“也没有那个本事。”
“那你有什么本事……哦我想起来了!”女子一拍脑袋,放缓脚步,“你炖的牛肉好吃!我走南闯北,平生最爱吃了,但一路吃过来,你那顿牛肉在我心里也能排进前几位,你可以开个店,就把一楼当铺面,专卖牛肉!我知道在哪比较好收牛肉!”
“在下确实精于厨艺,不过开饭店食铺太过辛劳,在下一路走来已是劳累不已,最近十分懒惰,兴许哪天想勤快了,便按女侠说的做。”
“那你会什么?”
“驱邪,降魔。”
“有多会?”
“很会。”
“城门口倒常常有些悬赏令通缉令,有些是附近或城中作乱的妖鬼,寻找高人去剪除,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吴女侠停顿一下,“不过这种要么是很棘手的,要么是麻烦又钱少的,要是那么好做,城中的寺庙、城外的道观听说也是有真本事的,民间先生更是不知有多少。别说那些了,就是咱们江湖武人,胆气大血气旺的,即使不精于此道,也能砍几个小妖怪去换钱。”
“女侠昨日在城门口观看,可有看到什么?”
“哦……”
吴女侠却是挠了挠头:“我认识的字不多,我只是看他们都在看,闲着无聊,也去装着看一下,你要想知道具体的,还得自己去看才行。”
“原来如此。”
“到了。”
“就此别过。”
“都是邻居,别说别不别的了,你晚上在楼上走路动静大点我都听得到。”吴女侠咧嘴一笑,“我只希望你不打呼噜,打也行,小声点。”
“好……”
两人各自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第108章 怎么能忍住不抱呢
二楼的窗户大开着,夜风满屋。
窗外没有月亮,但见满天繁星。
这些细碎的星光汇聚到了地上,眼睛适应了夜晚的光线之后,便也可以凭此视物。
不能看见地上和远处的细微动静,但也能看见城市的轮廓。屋顶檐角一直往远处延伸,直到分不出它们和黑夜的差别,有一种寂静的美。
身后传来清细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听说这座城里有妖怪害人。”宋游趴在窗户边,头也没回的说,“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出去逛,有看见妖怪晚上出来走吗?”
“没有看见。”
身旁一道影子刷的一下蹿了上来。
三花猫站在窗沿上,舒展着身子,同时说道:“不过有很多人在路上走,走起来身上咵嗤咵嗤的响。”
“是巡逻的。”
“巡逻的~”
“禁卫军。”
“禁卫军~”
“就是守护这座城市的人类军队。”
“我还没问!”
“没有关系。”
“不过三花娘娘昨晚在房顶上走,倒是感觉很远的地方有妖怪,只是离得太远了,三花娘娘也不敢跑过去看。”
“离它们远些。”
“你在找妖怪吗?”
“随便看看。”
“看到了吗?”
“当然没有。”宋游小声说道,“也许是这边太穷了,妖怪都不想来。”
“太穷了~”
“三花娘娘觉得我在这里买张长榻怎么样,长榻大概这么高。中间摆一张茶几,差不多这么高。”宋游在窗户边比划了两下高度,最高的茶几大概只在窗户下边一丁点,“这样方便我们以后在窗边看风景,三花娘娘也不用每次都跳到窗沿上来了。”
“三花娘娘不会掉下去。”
“但是茶几可以趴下来。”
“三花娘娘看见有人坐着那种摇啊摇的椅子,好像很好玩。”
“三花娘娘喜欢那种啊……”
宋游回过头来,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了下楼上的空间,感觉可以放得下。
“那种要花很多钱吗?”
“得去看了才知道。”
三花猫扭头和他对视,凑得很近:“我们是不是没有钱了呀?”
“还有一点。”
“只有一点了吗?”
“差不多吧。”
“人是不是没有钱不行啊?”
“……”
这问题倒是让宋游好好想了想。
若说人没有钱不行,似乎不太对。在这个年头,也确实有很多偏远地方的人一年到头也用不了什么钱的,甚至干脆不用钱,需要盐的时候就背上东西下山一趟以物易物,其余时候自给自足,过着极其原始的生活。
可若说这句话不对,似乎也不是很恰当。
书中快意恩仇的江湖好汉,有时也会被一文钱所难倒,甚至多数江湖人都在为了钱而奔波。
人们印象中的修行高人,除了极少数山中隐士,或正统的苦行僧,其它大多数还是需要用到钱的,只是多少的区别而已。
阴阳山上之所以有伏龙观,后来这么多代观主不乏任性之人,也都没有把它拆掉,不就是道观可以提供与世俗交互的便利,在懒惰之时,还可以靠它收些香油钱过上混吃等死的日子吗?
宋游行走人间,也是需要用钱的。
只是江湖人往往洒脱,有钱就酒醉今宵,无钱饿着肚子也不怪谁。道人心性淡然,有钱就过好一点,无钱日子紧一点也觉得无所谓。
想了一会儿,也只说道:
“差不多吧。”
小猫儿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明明是一张猫脸,一时却看出了几分愁绪:
“那我们怎么办呀?”
“赚钱呗。”
“怎么赚钱?”
“想办法。”
“三花娘娘今天白天出去逛的时候,看见那边一条路上有人在卖小猫。”三花猫扬了扬下巴,指了一个方向。
“嗯?”
“你可以把三花娘娘卖掉。”
“……”
宋游实在忍不住露出笑容:“三花娘娘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伱把三花娘娘卖掉,等你拿到钱了,走远了,三花娘娘再偷偷跑掉,来找你。”
“那样做不对。”
“那捉耗子可以挣钱吗?”
“不知道。”
宋游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只是钱少了,并不是没有钱,何况没有钱也不会饿死,三花娘娘不需要为此而担忧。”
“不会饿死吗?”
“不会。”
“哦……”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通过偷抢骗的方式去挣钱。不过三花娘娘是只正直的猫,想来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用我来说。”
“对的。”
“三花娘娘果然正直。”
“隔壁那个女的人贴在墙壁上偷听我们讲话。”
“没有关系。”
“她又悄悄的回去了。”
“没有关系。”
“她到床上去了。”
“别偷听了。”
“它自己听见的……”
“睡觉吧。”
宋游把她从窗台上抱起来。
房间中安静了一瞬,随即才响起三花猫的声音:“你干什么?快把我放下来……”
……
来到长京的第三天,宋游起得早些。
这次倒是遇到了那位女侠出门。
依然是一身灰黑色的厚衣裳,可能便于携带兵刃,关门时遇见宋游,她干笑了两声,好像有点尴尬:
“哈哈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挺好。”
“我昨晚好像听见隔壁有人说话,不晓得是你在说,还是另一边的邻居在说,两边都凑近听了一下,好像是你这边在说。”
“没有关系。”
“……”
“女侠出门吗?”
“是、是啊,出门干活了。”
“慢走。”
“多谢。”
女子锁上房门,扭头就走。
早晨雾蒙蒙,身上衣服又是灰黑的,很快就看不清楚了。
这么早不知道去做什么。
这位女侠前天的一番话说得是极好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事情做,即使是旧识,也该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宋游并不想知道她去做什么,只待她走远便收回了目光,回到屋子里,不慌不忙的做饭。
熬一锅稀粥。
出门到街东头的肉铺买点肉臊子,一两即可,买点青菜,切碎时粥刚好煮得成形,都丢进去,便是一锅肉末青菜粥了。
吃完饭,问一问邻居哪里有卖旧木具的,道人与猫便往那个方向走去。
好似走错路了……
不过问题不大,有闲心走到哪里都不是弯路。
忽然有人拦住了他。
是一个蓄着长须的中年人,身着道袍,手上拿着一面算命幡,既是旗子,也当拐杖用,一开口就是:
“官人,贫道见你左顾右盼,眼神不宁,霉运缠身,最近行事可能不利呀,若是进京来赶考的,不如测一测命,捏骨测字贫道都很擅长!知晓了后续如何,心中便有底了!”
宋游转头看向他。
三花猫也仰头看他。
算命幡由一根木杖加旗幡组成,旗幡上只有一个“解”字。这个“解”和酒旗上的“酒”字差不多,是大晏算命先生的招牌。
宋游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这才笑着拱手:“道兄有礼,其实在下也是一名修道之人,并非进京的考生,只是今日出来没穿道袍。”
“官人何故欺瞒于老夫?”
“在下句句属实,道兄还是别处找生意去吧。”
“不信便罢了……”
算命先生摇了摇头,也离开了。
这一路走过,像是这样的算命先生,居然遇到好几位。
大晏现在其实很流行卜卦算命,解梦去厄,尤其是在朝廷信奉道教,当朝国师便是以卜卦算命出名的大环境下,长京算命先生多不胜数。
除了这种最低端的“游卦”,还有在街边摆摊设点甚至搭了棚子的“坐卦”,也挂一面解字幡,大家远远看见便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了。做得最好的甚至在繁华路段都有自己的店面,门口排成了长龙,常有士大夫前来请教。
是了,快要到春闱了。
大晏人在考试、远行或做什么重大的事情之前,很喜欢找算命先生算一卦,现在众多考生汇聚长京,怕是周边郡县的算命先生、乃至平常做其它营生的人这会儿都穿上算命先生的服装,来赚外地考生这一笔钱了。
官府对这类营生管得最宽,辨不出真假,便都不敢得罪。
这倒是给了宋游一些启发。
继续找卖旧家具的地方。
路旁偶尔听到有人讨论,便是前些时日工部侍郎在家中被妖怪吃掉的事,可谓震惊朝野。尤其这么久还没有抓到妖怪,平民百姓人心惶惶,暗中的凶恶之徒和妖魔鬼怪则仿佛受了激励,越发兴奋起来。
而且快到春闱了。
道人带着猫儿,自闹市中走过,也自小巷中穿过,脚步缓慢,与身边匆匆忙忙的行人相比,好似格外蔑视时间。
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听。
听这长京城的故事,看这方土地的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走到下午,才算买到心怡的长榻、茶几与布垫,还有一张很老旧的摇椅,花了不少钱。
顺便也买了几面店旗。
回到家中,取出笔墨,一张写上“道”字,斜插在门上,往外招出。另外两面长条的旗子,写上具体事项,挂在大门两边。
驱邪降魔;
除鼠去忧。
宋游看了又看,十分满意。
于是低头对三花娘娘说:“若有人来店中驱邪降魔,就是我的活儿,若有人来求助捕鼠,便得麻烦三花娘娘了。”
“喵?”
“不知道……”
宋游便露出微笑。
与人消灾解厄、驱邪除魔也好,捕鼠杀虫也罢,都算行了好事。至于三花猫问的能挣多少钱,他现在也不知道,只看顾客了。富有的、大方的也许便给得多一点,贫穷的、窘迫的便给得少一点。挣得多一点,便吃好一点,挣得少一点,吃差一点也就是了。
不过换种方式生活,换个角度看这人间。
第109章 长京城内有妖鬼
“哗……”
一拧帕子,脏水全落进桶里。
宋游继续蹲在地上,擦拭着二楼木板。
这时候感觉还挺微妙的。
每次做这类家务似乎都是这样——
在做之前内心十分抗拒,一旦开了这个头,就会觉得其实也不累,甚至还能从中获得一点成就感,一点爽感,停不下来。
直到将整个二楼的木板擦干净,把脏水提下去倒掉,宋游才又回到楼上。
于是道人坐在窗边长榻上,三花猫趴在摇椅上,看着木板上的水分逐渐蒸发,颜色从深色逐渐变浅变亮,由湿润变回干燥。
“开始吧。”
“好!”
“咚……”
一颗干燥得有些枯脆的巴茅球落到了地板上,随即一道花色影子闪电般冲了过去,在木板上踩出咚咚咚的闷响,她将球接住,衔回道人手上,一转身又跑回接球的地方,目不转睛的盯着。
道人抛出巴茅球。
猫儿跳起来接。
直到楼下传来拍门声。
“砰砰……”
“刷!”
三花猫几乎是飞了起来,两只前爪抱住球,落下来之后,却扭头看向窗外:
“有人拍门。”
一副正事要紧的语气。
随即放下球,跳上窗边长榻上的茶几,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往下看去。
有个女子仰头与她对视。
三花猫缩回来与道人对视:
“是隔壁的。”
“好。”
宋游于是往楼下走去。
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果然是吴女侠。
这位女侠退了几步,仰头打量着他新买的三面店招,看得认真,随即低头问他说:“写的什么?道?什么邪什么什么?除鼠去忧?”
“驱邪降魔,除鼠去忧。”
“除鼠是什么?帮人捉老鼠?”
“三花娘娘精于此道。”
“有点儿意思。”
吴女侠提起手中之物,是一张油纸包的东西,用草绳缠着:“回来路过,闻着挺香,买了一只烧鸡,搭个伙,顺便给你介绍一单生意。”
“进来说。”
“还没做饭啊?”
“还没有,刚刚在忙。”
吴女侠并不客气,已迈了进来。
烧鸡便放在桌子上。
隐隐能闻到香味。
小半个时辰后。
宋游将下午买的豆腐块煎成了二面黄,煮了个鸡蛋青菜汤,加一小碟咸菜,两碗饭。
小方桌子很小,每一方坐一个人差不多,两个人就很挤了。
女子便坐在对面撕鸡肉。
烧鸡外面色泽正好,里边则很烂糊,用手轻轻一撕肉就下来了,甚至有些部位在撕的过程中都无需格外用力,肉和骨头就自动分开了,那看得分明的一条条鸡肉比切出来的更有食欲,也更随意自在许多。
“占你便宜了。”
“什么便宜?搭个伙而已!回来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我家米吃完了,今天有些累,也懒得去买了,只好来你家借碗饭吃。”女子继续撕着,头也没抬的说,“而且说起来,还是我托了伱的福。”
“怎么说?”
“嗯……”
女子想了想,摇头说:“不好说。”
反正之前这道士没来的时候,她在路边看着有烧鸡卖,闻着也香,也觉得馋,不过一个人住在这,隔壁的人虽然认识,是师父年轻时的好友,对自己也多有照顾帮助,然而年纪太大,相处起来自然没有那么舒坦,所以很多时候她是不会买的。
倒不是一个人吃不完。
就是欠了点意思。
现在多了个人搭伙,虽然也谈不上至交好友感情深厚,可也算投缘投机,吃饭时能聊几句,所以几乎没怎么想,就掏钱买下来了,买完才发现今天掏钱要比往日爽快许多。
“吃吧!”
女子擦擦手,拿起筷子。
先夹一块肉尝尝,同时对宋游说:“你昨晚不是说你会驱邪降魔嘛?今天正好打听到有户人家的男人中了邪,说是晚上回来还好好地,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天一早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发抖,喊着别害我……这烧鸡还真不错,入味了。现在还没醒。”
宋游也尝了一口。
没什么香料味,所以不够香,但是确实入味,鸡腿和鸡胸的里边都能尝到盐味,而不像之前在祥乐县吃的烧鸡,只有最外边一层有味道。
“多谢女侠!”
“别谢,反正我给你把生意揽过来了,你一个能和安清燕子走在一起的人,应该没得问题吧?”
“去看看。”
“估计明早会来找你,没来找当我没说。”
“好。”
宋游低头专心吃饭。
吃完饭,这位女侠拍手就走,倒是洒脱得很,宋游收拾了碗筷,也早早上床休息了。
次日清早,果然有人找。
是一个中年妇人。
这一行和郎中差不多,年纪轻的天然不受人信赖,这位妇人一张口就是问宋游你家师父在不在。不过来都来了,宋游给她说,在人没有醒来之前自己是不收钱的,她也满怀希望的带着宋游去了她家。
出门还遇到了正在买米的女侠。
两人打了招呼,便各自忙去。
妇人的家同样在西城,不过离得挺远,走过去也要大半个时辰。
宋游一边走一边询问妇人。
知晓她家的男主人是一名游散园丁,长京城内有些贵人宅中不养园丁,寻常家丁仆人手艺又不好,就专门请他这种人去打理院中的花草。
那天晚上虽然回来得晚了一点,不过也没闯宵禁,回来的时候也很好,不知怎的第二天便起不来了。
宋游随她走进一条小巷。
小巷是个斜坡。
有老妇在上边泼倒脏水,水一直往下流,道人、妇人和猫儿都连忙让开。
有小孩对着墙撒尿,三花猫凑过去,歪着头看了一眼,立马露出嫌恶的表情,爪子都抬起来了,似是很想去给他一巴掌。
有脏兮兮的老狗躺在路边晒太阳,尽管照进小巷中的只有一小缕阳光。
妇人停在一扇木门前。
长京城居大不易,这只是一间平房,很小的一间屋子,也拢共只有这么一间屋子。既要住人,也要堆放工具,烧火做饭也都在这里,方便则只能靠墙脚的马桶解决,屋子里味道并不好闻。
在长京的穷苦人家,多数是这样的。
进门左手边就是床铺。
猫儿嗅觉灵敏,吸耸了几下鼻子,不过见宋游走进去,也立马跟着进去。
宋游则不觉得有什么,凑近查看。
一名干瘦的中年汉子,躺在床上直冒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时而抽搐一下。
宋游一眼就能看出,魂魄异位,通常是惊吓导致,和那栩州的小孩差不多,不过大人魂魄更牢固,受了惊吓也不容易走失。
若是精于此道的人,也许还能看出身上是否携带有妖气邪气阴气,从而判断出是被什么惊吓到的。
也是一个苦命人……
宋游在床边坐下,拿起帕子,随手为他擦掉脸上的汗水,同时问道:
“听说他还说胡话?”
“现在没喊了,昨天在喊。”
“说什么?”
“喊饶命、别吃我这种话。”
妇人心中焦急,却也只得如实回答。
本来这么年轻的道人,她就觉得不太靠谱,可长京城内,他们这样的穷苦人家,又有别的什么办法?
吃药吃不起几天。
去庙里请大师也请不起。
不然就只能等死了。
而这位先生不仅是空手而来,不见带有什么法器符箓,进了屋子,也不见他做什么准备,除了一只猫格外灵性,实在不像驱邪高人。
正是焦急之时,便见这位先生放下了手上帕子,俯身吹一口气:
“呼……”
不像道士,不像和尚,不像故事里拥有各种稀奇办法的民间先生,就只吹出一口气,倒像故事里的妖怪或神仙。
然而奇妙的是,这一口气吐出,房间中好似顿时凉快了不少,而那床上躺的人立马就不抽搐了,嘴唇也不哆嗦了,好似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先生……”
“只是受了惊吓,已经好了。”
“好了?”
妇人看向床上的人,不敢相信这就好了,可这会儿屋中凉意重,又好像不能不信。
“那……什么时候能醒呢?”
“一天之内。”
“那……这……”
“怎么了?”
“就……”
妇人吞吞吐吐,说不出完整的话。
宋游差不多知晓她的意思。
有时恰恰如此,简单高效的办法反而容易让人不信任。
宋游也想过弄得复杂一些,也许还可以多赚些钱。可多赚些钱这个理由是无法打动他的,而单纯的为了取信于人而弄得复杂一些的话,便要么折腾自己要么折腾这穷苦的一家人,他不愿折腾自己,也不愿折腾他们。
“醒了之后尽量吃点好的,补补身体,也就行了。”宋游对她柔声说,“也等醒了之后再送钱来吧,你知晓我住在哪里。”
“这……这好吗?”
“很好。”
“要多少钱呢?”
妇人语气小心翼翼的,心中忐忑。
“多少都行。”宋游对她微笑说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既不是富贵人家,给在下管一顿饭钱就可以了,不过也等醒来再说。”
“……”
妇人又愣了一下,刚问说点什么,却发现床上的汉子竟是已经醒了。
“哎呀!”
妇人几乎没有多想,噗通一声就朝宋游跪下了,激动之时不管其它,只高呼神仙二字。
宋游当然不敢受此大礼,只是也在这里多留了一会儿。
等到妇人给那床上的汉子喂了一口水,那汉子稍稍缓过神来,他才问道:“足下可还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汉子想了一会儿,才讲述出来。
东城西城离得很远,有宅邸的达官贵人又常常住在东城,有时下午出去干活,经常回来就已经很晚了。
以往没有宵禁,城里也相对太平,偶尔有江湖人或别的什么人斗殴、闹事乃至行凶也不会为难他们这些普通人,奈何最近几天不太一样,凶厉的妖魔邪物仅是与人一个对视,也可能对人造成影响的,说起来真应该看看时候。
前天干完活儿,回来的时候便有些暗了,路过一条巷子,巷子两边长了不少竹子,经过的时候听见竹子里隐约有点动静,他有些害怕,不过竹子是贴着大户人家的院墙长的,本身并不成林,也没有容纳妖怪或人的空间,大概是野猫野狗,他也没有多在意,只走得快了一点。
当天半夜,起床小解,隐隐听见外头有动静,忍不住心中好奇,通过门缝一看。
“好大一个妖怪!
“好吓人!!
“它也在看我!!”
汉子现在想起来仍然后怕。
宋游只好劝他不要激动。
第110章 城隍与香火
道人与猫原路返回。
经过一条无人的巷子时,猫儿才抬头小声问他:“那个人给了我们多少钱?”
“三十文钱。”
“多吗?”
“不多。”
“少吗?”
“不少。”
“能买什么?”
“能吃两碗羊肉汤饼。”
“那好少!”
“不过如果是三花娘娘平常吃的那种小鲫鱼,每天吃一条,可以吃很多天。”
“那好多!”
“……”
道人笑笑不说话。
道人知晓先办事再收钱天然不利于议价,也知晓底层百姓也各有各的心思,有的或许淳朴一点,有的或许便有更多的小计较,不过这么一趟下来收取的钱财仅是收获的一小部分,见识形形色色的人与不同的小心思,又何尝不是一种收获?
世事人心,亦是修行。
巷子走到一半,便闻到有香味。
是葱油饼的味道。
这年头也不知怎么回事,是很少吃到好的还是怎么,一个葱油饼的路边小摊,香气好像隔一条街都能闻到,道人循着香味找过去,摸着怀里刚挣到的一小串铜钱,实在忍不住不买一个。
一个才两文钱,大片的竹叶包着。
一口下去,喷香扑鼻。
路上遇到挑着鱼进城来卖的鱼叟,也不忘买两条鲫鱼,二指多宽,长京人不把鱼当肉,这么两条小鲫鱼也才收他两文钱。
人也舒坦,猫也舒坦。
赚的三十文,还剩二十六。
挺好挺好。
宋游目前挣钱除了想在长京城停留一段时间,也就是要交得起房租,饿不死,便只有一个想法:
攒钱请三花娘娘和邻居女侠去云春楼吃一顿席面,见识一下长京的另一绝。
也不急,慢慢攒。
回到家中时,刚好中午。
道人吃了葱油饼,猫儿吃了两条鱼,倒是都不饿,便都坐在二楼窗口晒太阳。
道人一边看下方,一边若有所思。
猫儿则好像看出他心中所想,凑到他身边来,瞄着他说:“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吓坏人的妖怪?”
“……”
宋游其实在想自己会不会从二楼掉个东西下去砸到人,不过三花猫所说的,他倒确实想过,于是便点了头,夸她一句聪慧。
三花猫眼睛跟琥珀似的,直盯着他:
“我们要去找那个妖怪吗?”
“我们可以去找,但这不是我们的职责。”
“听不懂。”
“我听说长京城有城隍,还供奉着别的神仙,所以我们应该先去拜访一下。”
“什么时候去?”
“三花娘娘也要去吗?”
“要的!”
“等会儿吧。”
“唔……”
猫儿一转身,从旁边衔来了球。
……
半下午的时候,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
无闲的人这会儿都在忙碌,有闲的人这会儿都在午休,只有极少数真的有事情想要烧香或不睡午觉的人,才会来到城隍庙。
城隍庙在一个小坡上。
宋游这回吸取了上回与周雷公打交道的经验,无论如何,先把礼节做到位,于是从外面买了三支香,打算敬给城隍,免得城隍大人说他无礼。
不过刚想往上走,却有人拦住了他。
“后生!”
拦住他的是一个老丈。
这个老丈看起来像是庙祝,又不太像,年纪不小,在城隍庙门口摆了个摊,专门卖香,来来往往的人都得从他这里买香。
“要在这里上香可不能自己带香,自己带的香不灵验!”
宋游一听,反倒愣了。
这说法有些新奇。
于是转身笑着对这老丈行了一礼,问道:“请问老丈,为何从外面带香进来便不灵验呢?这里边有何讲究?”
“你心不诚!”
“为何从外面带香,心就不诚呢?”
“我们的香更好些!”
“原来如此。”
宋游便明白了,笑了笑,又看了看自己买的香,才对老丈说:“在下只是来求个心安,不求灵验。”
“不行!”
老丈顿时有些急了,眼睛一瞪,竟也有了几分凶相:“从外面带来的香,就只能在外面烧,就插在这路边,要想进去烧,就只能从这里买香,你带自己的香进去烧,是对城隍老爷不敬,我可不能让伱进去!”
作势有来拉他的想法。
“……”
宋游看着这位老人,停下脚步,想了想,这才微微一笑:“那在下就在老丈这里买三炷香。不过在下初来长京,对城隍老爷并不熟悉,不知老丈可否为在下介绍一下,免得对城隍老爷失敬。”
“你点了香,就敬了神了!”
老丈虽如此说道,但看见这人手里拿着钱,却没有要买的意思,还是开了口,指着旁边:“你买这种大香,我就讲给你听。”
“大香多少钱?”
“百钱一支。”
“这可真贵。”
“这才灵验呢!”
“那好吧……”
宋游想了想,揣回了铜钱,转而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块银子,大概三四钱的样子。
还是捏在手上。
“现在的城隍老爷以前是上上位皇帝陛下的国丈,不过这位国丈的身体不太好,在皇后娘娘受封皇后的当天,本来该享福了,却因为高兴过度突然一下晕倒过去没醒过来,就死了。当时的皇帝陛下也很难过,所以封他为长京的城隍,受长京香火。”
“是这么来的啊……”
“不信你去问别人!”
“原先长京没有城隍吗?”
“怎么会没有?定是有的呀!”
“那原先的城隍老爷呢?”
“定是升官了呀!”
“谢过老丈。”
宋游笑眯眯的,递出这块银子,买了三支大香:“猫儿可以带进去吧?”
“猫儿……”
“我可没要老丈找钱。”
“不许跳上神台!”
“自然……”
道人这才走上石阶。
走到一半,三花猫悄悄拉了拉他的裤脚,仰头看他,眼神担忧。
这小猫儿……
宋游摇了摇头,对她说道:
“假钱。”
随即继续往前走。
不愧曾是国丈,这间城隍庙很大,比很多寺院还大,金碧辉煌,气派得很。进去要先进一道牌坊,然后是个院子,院子旁边有小庙,半人高,供奉土地公之类的小神,正前方的主殿红柱金墙琉璃瓦,庙门大开,中间供奉的便是城隍老爷了,身旁两位辅官,神殿左右则是六位武官神像。
宋游跨门而入。
三花猫也是见过雷公的猫了,胆子大了不少,跟着跨进去,只是不往中间走,只过了门槛就坐了下来,看宋游,也看那尊金灿灿的神像。
现在果然无人。
中午点的香火刚刚烧完,只剩下香火中密密麻麻插的无数焦黑的竹签,上边还留着一点香。
光明灯燃着,给人点香用。
宋游拿了三支大香,却不点燃,只把香随意放在旁边。
“请城隍出来一见!”
声音不大,却好似回荡不绝。
神台之上,城隍神像本就金灿灿的,仿佛黄金浇筑而成,威严无比,此时流光溢彩,云雾升腾,更是神气。
又听怦然一声,神殿大门也关上了。这殿中便只剩下光明灯的微弱光亮,以及侧窗透进来的一束天光,映出这殿中灰尘无数。
烟飞雾绕,神像活了过来,低头居高临下的盯着下方一人一猫。
“何人呼唤本神?”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宋游行了一礼,“城隍大人,有礼了。”
“唤我何事?又为何带只猫妖?”
“此乃三花娘娘,不曾做过坏事。”宋游顿了一下,开门见山,“在下初来长京,听说长京城内妖鬼横行,胆大包天,不仅谋害朝廷要员,民间也有民众受其谋害,于是在下不解,长京既有城隍,为何还有此事,特来看看。”
“你是来质问本神的?”
“质问谈不上。”宋游顿了顿,“只是城隍大人本是一城的守护神,却没尽到守护职责,所以想来问问,可是城隍大人有了难处?”
“你是哪里的传承,竟敢质问本神?”
“阴阳山,伏龙观。”
“……”
城隍威严顿消,云雾散去。
恍惚间,那神台上的神像又恢复了原样,不过身旁已出现了一道身影,是个老者,穿着官袍,长得比宋游还要矮些。
“不知伏龙观上仙来访,恕罪恕罪。”
“城隍大人也知晓我伏龙观?”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
此时的城隍还与地府无关,不过也已经完成了从自然神到人神的转变,也被道教天宫所收编。虽不是每座城都有城隍,可只要有城隍的,城隍便往往是由历史人杰担任,或是高风亮节,或是德行出众,或是文武之一有盖世之才,是一城的守护神灵,十分重要。长京作为大晏帝都,城隍听说过伏龙观是比较正常的,可一来这位城隍上位时间不长,二来这位一看就知道与其他城隍不一样,居然也知晓伏龙观。
只见城隍拱手施礼,回应道:“伏龙观大名鼎鼎,自然知晓。”
“你见过家师?”
“有幸见过一面……”
城隍老爷快把腰躬地上去了。
“也好。”
前人施暴,后人乘凉。
这样就好说话多了。
宋游少有的为自家老道点了个赞。
“仙师说的长京城内妖鬼作乱一事,于情于理,确实归小神所管。”城隍老爷露出难处,“只是小神也有难处。”
“说来听听。”
“一来那些不是小妖小鬼,没那么容易缉拿,此前礼部官员和长京县令都有上书,想请小神帮忙让这些妖鬼伏法。”城隍假装擦汗,“然而此时北方因为战事群魔乱舞,天宫雷部正神都去北方了……”
“这我倒是有听说。”
宋游说着转头看了看庙子左右各三位总共六位的武官:“难道这城隍庙的香火都被城隍大人独吞了,几位武官大人都饿得只剩空像了?”
“这……这倒没有……”
城隍尴尬说道,左看右看,犹疑许久,才说:“这就要说到另外的难处了。”
第111章 窥一角繁华下的风雨
“神是神,人是人,二者之间千丝万缕,但也有界限分寸。有些神的事,人不该管,有些人的事,神也不该管。”城隍大人说着,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怕宋游多想,连忙又解释,“当然,仙师既不是神,也不是,咳咳,我的意思是,仙师这等仙人不算其中。”
“……”
宋游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神有神职,人有人职。
寻常人自然少有管神的事,可是还是有不少人能对神造成影响,这位城隍不就是一位天子封出来的吗?纵观历史,神灵因为避讳皇帝名号被人间朝廷改名以及因为多方面原因被朝廷罢黜废弃、甚至被有能耐的凡人斩杀的例子也不少。
神自然要管人间事,神诞生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管人间事。
不过凡事有例外。
有些神仙性情刚直暴躁,即使做得不好,人间当权者也不太好招惹。有些人有权有势,或牵涉甚大,即使犯了罪,神灵也不太好管。
本质上是种欺软怕硬、官官相护。
具体到城隍,职责本是守护一城,避免妖鬼作乱,邪魔侵扰,若是凡人与凡人的事,则有三司衙门负责,却不归城隍管。
宋游想了想,才问道:“莫非那些作乱的妖鬼是人假扮的?”
“倒、倒也不是。”
“是修行之人的术法?”
“确实是妖鬼……”
“那不正是城隍大人的职责范围吗?”
“这……可是……”
城隍犹疑许久,露出为难之色:“可如果这些妖鬼背后是人指使,又位高权重,牵涉重大,那又该怎么管?”
“长京的权力斗争已经到了指使妖怪害人的地步了吗?历史上也不多见吧?”
“具体如何,小神就不知晓了,那不是小神该管的,也不是小神敢管的。”
“原来是这样。”
宋游也不禁摇了摇头。
权力斗争,自古以来皆有之。
这是道人也管不了的。
别说道人,仙人也管不了。
即使管得了,管住了,可只要稍一转头,不看着他们,立马便会回归原样。
这是人难移的本性。
可人害人,与妖鬼害人,岂能一样?
争权夺利本是人间的游戏规则,伴随血腥也是常事,可作为人间的位高权重者,却指使妖鬼异类行凶,又是何时来的风气?纵观历史,朝堂纷争哪怕最后弄得抄家灭族,也自有朝廷纷争的规则,少有直接刺杀行凶的例子,更遑论指使妖鬼了。
宋游连连摇头。
人事复杂,想起来费心又费力。
道人只对面前神灵说:
“大人只管诛妖。”
“仙师!”
“如何?”
“此事牵涉重大,若是小神随意缉拿,惹得不满,岂不是……”
“一码归一码。”
道人的神情很平静。
若是其他城隍,本身就有德行威望,也有本事气节,万民敬仰,自不会因为牵涉到人间争权夺位便放任妖鬼在城中闹事,也不会担忧因为做了这些事便得罪了人间掌权者而被罢黜。不过这位城隍不一样,他本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想生存下去,想要不朽,便要想其它办法。
可以理解,可也须得知晓,这本是不该不对的。
城隍目光闪烁,也只得说:“那些妖物并不简单,若无天宫武官协助出力,仅靠城隍庙中几位武官,恐怕……”
“在下乐意相助。”
“小神定竭力而为!”
“城隍辛苦。”
“仙师……”城隍小心翼翼,“不知可还有别的事?”
“城隍大人这么一问。”宋游顿了一下,“在下来的时候,倒确实遇见一件趣事。”
“仙师请讲!”
“在下也只是一介凡人,当不得仙师之称,只讲来与城隍大人听听。”宋游慢慢说来,“在下此前曾在平州干请了一回周雷公,周雷公因我对他无礼而感到不满,于是在下吸取了教训,这次来的路上,特意给城隍大人挑了三炷好香,配料实属不错……”
城隍余光一瞄,看见了桌上摆的三支大香,没有点燃。
突然一阵发寒。
“可是走到城隍大人山门下的时候,却有人拦住了在下,说在外面买的香没有诚意。”宋游露出笑意,“在下修道多年,只听说过自己做的香自己带来的香更有诚意的说法,却是头一回听说这恰好相反的说法。”
“冒犯仙师,小神有罪……”
“为难香客,难道不是对城隍大人香火不利的事情吗?”宋游疑惑的看着他,“城隍大人又为何要容忍他们?”
“仙师有所不知……”
城隍神情卑微而又为难:“小神确实没从里边收到过任何好处,凡间钱财,又于小神何用?为难了香客,点的香变少了,人心也不诚了,小神反倒因此少了不少香火,可那是礼部侍郎的人,小神无能,实在不好得罪。”
“原来如此。”
宋游心中不由叹息。
既觉得无奈,又觉得可怜。
神灵确实由人而来。上古时候,人皇主宰世间万物,即使到现在,赤金大帝之所以为天宫之主,也是因为大晏打下了江山。可神道发展至今,神灵在百姓心中已然高高在上,在掌权者眼中,神权人权也是互相尊重,像是这般贵为帝都城隍还要小心翼翼看朝廷权贵脸色的神,很不多见。
还是那个原因,他不像别的城隍,没有立足于此的本事,不敢得罪朝中权贵,尤其是礼部大臣,怕哪天别人上书一封,自己就没了。
宋游也算是长了见识。
又叹以前皇帝昏庸。
不过还是那句话,一码归一码。
“以前的城隍呢?”
“……”城隍身体一抖,“以前的城隍是成朝宰相,现为天宫扶阳神君,掌地神调动之责。”
“城隍大人既为城隍,还是该明白神与人、与妖的区别。想要长存,不该以讨好人间权贵、明哲保身的办法,该刚正不阿,秉公办事,民众生灵的信仰才是神灵长存的唯一依据。”
“是……”
城隍又是一抖。
“在下住在西城柳树街,门口挂了一个道字旗,有驱邪降魔、除鼠去忧的店招,城隍降妖除魔之时,若有需要,可来宅中托梦找我,也许能为城隍大人提供一点绵薄之力。”宋游说着便拱手行礼,“若没事的话,在下就告辞了。”
“仙师慢走……”
“下次再来,再为城隍大人带三炷香。”
“多谢仙师……”
城隍恭恭敬敬,送走道人。
猫儿也离开了。
随即才露出苦笑。
虽然软弱无能,不比上一位城隍,可他又如何不懂仙师暗示?
神与人、与妖有何区别?
神与人与妖自然不同,可若说最大的差别,便是人、妖都是天生地养的,唯有神,是依托人的香火而存在的,承载着人的信仰、期望。这个人也泛指一切具备智慧的生灵。
在其位,谋其职。
人可以无所事事,但官不行,鬼也可以无所事事,但神不行。
若神灵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便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唉……”
城隍只得深深叹气。
原本交流几句,看他态度温和,和数十年前遇到过的那位伏龙观的仙师性格全然不同,还以为会好说话一些,原来却比那一位更难糊弄。
说什么下次来再带香……
这不是监督吗?
……
宋游出了神殿。
门外刚好走来几名书生,多半是来求考试顺利的,见到有人开门出来,有些疑惑,倒也没理,只一边走一边抱怨山下的香卖得真贵,只在擦肩而过时才回头打量了几眼他带的三花猫。
宋游走到院子中间时,他们也差不多走到了神殿中,还能听见他们惊讶谁买了大香来却没有点的声音。
穿过院子,又走到山门口。
“三花娘娘现在知道了,神像没有灰扑扑和金灿灿的区别,也不是越大、越亮越好,只有德行出众、为民服务的神,才能得到民众的景仰。”
“听不懂。”
“这个世界上像三花娘娘一样的神还是太少了。”
“唔……”
三花猫仰头看他。
这句也不是很懂他想说什么,不过听得出是在夸奖自己,于是很果断的点头:
“对的!”
宋游便露出笑意。
回首一看,写着门联:
料此身未得长存,为什么急急忙忙作几般恶事?
想前世俱已注定,何必不干干净净做一个好人?
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看向下边。
逐渐过了午休时候,又有人来上香了,都在下边买那老者的香。
再将目光略微一抬——
此山很矮,却也高于长京多数民宅。
只见房屋密密麻麻,万千瓦顶连成一片,若非今日天气好,恐怕看不到尽头。道路纵横笔直,如棋盘上的线,亦是车水马龙。虽不能看见皇宫中的景象也可见皇城高墙,一片威严。
长京繁华,尽在眼底。
可这繁华之下,也隐藏了几乎一样多的魑魅魍魉,血腥争斗。
天子虽身体尚好,却也逐渐年老,尚未确立太子,已经有人开始为此明争暗斗起来,今日倒是有幸,得以听闻一点帝都皇位争斗的血雨腥风。
“我们不回去吗?”
“这就走。”
一人一猫下山,路过来上香的人群,一走进街巷,便是人间。
这街头小巷的人无法一走进城隍庙就与城隍对话,也许并不知晓达官贵人们的争斗和宫城内的风雨,也许知晓,但也不关心,也许关心,却也不妨碍他们过着自己的小生活。
这倒让宋游舒服了许多——
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规则,储君之位的争夺、帝国权力的斗争是不该他去管的,皇子与庶民同罪只是美好的愿景,非要去实现它的话,带来的结果也许会是天下大乱,更多庶民死亡,可要让他们收敛一些,让这城内百姓过得稍微安宁一点,倒也没那么难。
只是卖香的老人不太安宁。
刚刚只见钱匣冒了一阵烟气,不知如何回事,慌忙打开,也不见有何异样,直到仔细一看,才见众多银钱之中,竟然多了一块小石子儿。
第112章 是三花娘娘的生意
在长京又过几日。
店招有些作用,这几日里,倒是偶有人来,不过做成的生意却没有几件。
一部分人见宋游年轻,便觉得和最近大街上多出来的那些游卦先生一样,是趁此机会来坑蒙拐骗的。毕竟总有考生学子因为种种问题,突然有一天觉得自己神情恍惚,脑子不好使,便认为自己中了邪闯了鬼。而最近长京不太平,也给了这类骗术可乘之机。
一部分倒是把宋游请过去了。
然而宋游只接驱邪降魔之事,很多人自认为中了邪、闯了妖鬼,自认为有妖怪祸害自己,其实要么是内心作祟,要么便是人在作祟。
换了别的民间先生,也许装模作样几下,也都能收到钱。不过宋游不愿如此,只一切照实说。对付一些心症,便向家人提出,请家人自己想办法抚平患者的心结,对付身体有病的,便叫他去看大夫,对付人作的祟,也隐晦提及。
有些能收到点钱,有些收不到。
多多少少也是有些进账。
倒是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了,每天都晒着太阳或出去转,几乎没什么感觉,当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可以在家中穿单衣也不感觉冷了。
这天气倒正适合听书。
街对面有家茶楼,每天下午也有说书的。
宋游觉得茶楼的说书先生没有勾栏里的说书先生说得好,讲得也细碎得很,而且价格收得要贵一些,所以常去勾栏里听。不过这家茶楼实在是离租的小楼太近了,过个街道,走几步路就到,吸引力实在太大。
过去点一杯茶,便坐下来。
说书先生还没来,倒是听见了茶馆中别的人议论纷纷。
隔壁一桌,四五个人,衣着打扮都还不错,竟然还有个西域人,可见长京开放包容。
似是相约至此喝茶,几人凑在一起,拱了拱手,谢过请客的那位,便坐下来,各自点了喜欢喝的茶,既有煮茶,也有点茶,那西域人讲究,竟还点名叫了一位茶博士来为他服务,想来也是常客。
茶还没上,便有人煞有介事的说:
“昨天晚上听说西城门那一块闹得动静很大,很多人睡着了都被吵醒了,有喊杀声呢,还有妖怪的吼声,不少人被吓得一晚上没敢睡!”
“听说了。”
“怎么回事?”
“今早上传出的消息,说是找到之前吃人的妖怪了。那妖怪躲在东城,禁军与天海寺的师父与那妖怪在东城打了一场,不知损伤如何,想来那妖怪也敌不过禁军与天海寺的师父,从东城一直逃到了西城,啧啧,最后城门口有条缝,听说啊,听说,那妖怪竟从缝里钻走了。”
“这都没能拦住?”
“听动静,出动了不少人马呢!”
“这么可怕?”
“我听说的倒是不太一样。”
“怎么说?”
“我有位相熟的货商就住在那边,那人胆大,晚上听到动静开窗偷看,说和那妖怪打的不是天海寺的师父,是几位金光闪闪的神仙!说长得很像是城隍庙里边那几位!”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是一桩好事,城隍老爷终于显灵了。”
“显灵了不也没捉住?”
“倒也是……”
几人面面相觑,又害怕又兴奋。
细看他们表情神态,是害怕被那妖怪谋害,又想自己就住在昨晚那妖怪逃亡的路上、恰好开窗看个究竟,恐怕还想自己化身绝世高人,轻轻松松把那妖怪降伏,名噪天下,享万人敬仰。
“不过也好,虽然没能捉住或当场诛杀,不过好歹是找到行踪了,不枉费这么些天的找。”
“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解禁啊!”
“是啊是啊……”
“宵禁磨人。”
之后便开始聊某个青楼的姑娘了。
宋游收回目光,低头品茶。
不过那几人聊了一会儿姑娘,聊了一会儿香料和丝绸的行情,又转回了城中琐事。
“我还听说一件事。”
“什么事?”
“也是那城隍庙的老爷。”
“怎么了?”
“你们该还记得,之前城隍庙的庙祝贪得无厌,只准大家在他那买香,不准大家自己带香去,前两天听说庙祝换人了,在城隍庙底下不买香不让上去的几个老家伙也全都不见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怕是城隍老爷开了眼!”
“多半是……”
之后又是喝茶闲谈,惬意极了。
也听得出他们感情深厚,交往自在。
宋游转头看向外边,外头阳光也好,强烈得让人不由自主要眯一眯眼睛。
有巨大的油壁车自街上缓缓驶过,里面坐着很多人,是多人共乘的。有小一点的马车,顶上装着有一个小鼓,每走一里路,就会敲一下鼓。还有许多小厮提着食盒或端着饭碗在街上小跑。
常常让人有种恍惚感。
而在这座可以乘坐公共马车,可以坐记里鼓车,可以租马,还可以让饭馆把饭送上门的城市,若有一些闲钱,便真能如旁边这几位一样自在,闲暇时约上三五好友,找个好天气,坐着喝茶闲聊,享受阳光,享受茶水,也享受友谊。
若是没有……
便是为这几位提供自在的人了。
终于,说书先生来了。
这位先生长得略胖,笑呵呵的,一开口就是:“近两日听说几件故事,讲与诸公听。”
这便是茶楼的说书先生和勾栏的说书先生的差别了。茶楼的说书先生讲得零散,大家主要是来喝茶闲聊、好友相聚的,说书先生讲一些有趣的小故事和最近发生的传闻再贴切不过了,考验消息灵通,而去勾栏听书的人,便真的是去听书的,说书先生讲的多为长篇演义,更考说书功底。
说书先生一开口,下边声音便少了小了许多,大家都看向这位胖先生。
只见先生一拍折扇,笑着说:“这第一件事就是,便是听说陈子毅将军已经被召回京了,也许过些时日就到京城了。至于这消息嘛,自是从陈子毅将军府上传出来的,从陈子毅将军父母口中亲口听说。”
“为何突然召陈将军回京?”
“那就不知道了。”
大晏向来开放,民间议论国事是常有的事情,可作为说书先生,靠这个吃饭的,自然与民间闲谈不同,不敢乱说。
底下的人倒是议论纷纷。
有人说天子又有对北方用兵的心思,有人则说陈子毅将军恐怕又要加功进爵了,有人则说陈子毅前些年在兰水之战中功劳太高,后来又在与塞北人的对抗中常常取胜,前两年又平定了南方土人之乱,功劳太高,威信太盛,怕是要被打压。
宋游听来只好像在听历史。
可这历史却就在身边。
直到面前突然窜出一只猫儿。
茶馆的伙计立马呵斥:
“哪来的野猫?
“出去出去……”
猫儿转头看他,又转头看宋游,最后看向斜对面的家门口。
有人站在门口打量店招。
“……”
宋游看了眼剩下的小半碗茶,心中遗憾,本来打算靠它在这里赖一下午的。
如今只得端起来一口喝掉。
起身走出酒楼。
“足下在此查看,可是被妖邪所扰,想要请人驱邪除魔?”宋游不疾不徐,走到门口问道。
“你是这家店主?”
那人转过头来,是个瘦弱的中年人,看打扮像是某大户人家的管家。
“正是。”
“你这写的除鼠去忧是何意?”
“……”
宋游低头看了眼脚边的三花猫,三花猫也恰好抬起头来,疑惑的和他对视。
随即猫儿坐得端正了些。
道人则拱手说道:
“在下有替人除鼠的本事,若是家中鼠患不绝,顽固难除,便可由在下效劳。”
“伱有何办法?”
“在下身边的猫善于捕鼠。”
“猫?”
这人低头看了眼旁边的三花猫,顿时露出失望之色,连连摆手:“要是普通的猫就能捉的鼠,还需要请你帮忙?”
刚一说完他却发现——
旁边这猫竟突然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把他盯住,目光炯炯。
这人倒是愣了一下。
“足下莫急。”宋游对他说道,“在下既然敢说这话,自然是自家猫儿非同一般,若是不信,咱们可以按捉到的鼠来算钱。”
“我家主人的宅邸最近确实闹了老鼠,不过那老鼠个个长得膘肥体壮,小一些的猫儿恐怕逮一只都够呛,又机灵得很,我们可是想尽了办法,却也最多只能捉到一两只,宅中不安宁已久了。”那人说道,“你真有把握?可别糊弄于我!”
“自然是有。”
“捉不到怎么办?”
“分文不取。”
“可我怎知道你捉到了呢?”
“我家猫儿聪明,可将捉到的老鼠摆在你家门口,届时算钱……”
宋游说到这里,又见猫儿抬头,也是沉默了下,又补充了句,“不过捉到的老鼠我家猫儿也许要带走一两只。”
“当真?”
“做不得假。”
“竟如此神奇……”
见他这么说,这人也信了几分,只当这猫儿是训得好,也许真有捕鼠的好本领。
“那便这样……”
这人皱着眉头,又想了想:“你家猫儿捉得少,其实也管不了什么用,我家主人宅中老鼠起码有二三十只之多,你若只捉到一只两只,就别来找我要钱了,若捉到五只以上,就算两文钱一只,能捉到十只以上算你本事,便算五文钱一只,能捉到二三十只,便算捉绝了,我家主人大方,我也不是小气之人,能求个夜间安宁,给你算十文钱一只又如何?”
“好!”
宋游满口答应下来,随即露出笑意。
当时挂这店招,不过随手为之,倒是没有想到,三花娘娘真能接到捕鼠的活儿,而且酬劳如此丰富。
再将目光一低——
猫儿最是开心!
起点活动里边可以领三花娘娘的徽章~
第113章 三花娘娘本是猫神
“你何时能去捉鼠?”
“今晚即可。”
“几天能捉干净?”
“一夜即可。”
“一夜怎么捉得干净?”
“自有妙法。”
“可不敢说大话!”
“捉完之后,至少一月不敢有新的老鼠来。”
“我此时还有些采买之事,等晚些时候再来寻你,带你和伱的猫一同过去,要是一只没捉到,我可饶不了你!”这人先是放了句狠话,但停了一下语气又软了下来,“可要是你家猫管用,我们那一整条街都在闹老鼠,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那些老鼠吃人的大鱼大肉吃多了,跟成了精一样,贵人们都很头疼,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一下。”
“多谢足下。”
“这便走了。”
这人也与他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笑意满面,一边走进屋子,一边对身边的猫儿说:“看来以后我要靠三花娘娘吃饭了。”
“好的!”
三花猫语气干脆,干劲十足,好像突然找到了猫生的价值所在。
宋游不由恍然了下。
是了——
三花娘娘原是猫儿神,可不是普通的猫,替人捕鼠对于她来说不仅是生存的手段,也是她的职责,是她赖以成神的方法。
这令她感到愉悦和满足。
“对了,那边那位伙计并不知晓三花娘娘是猫儿神,只把三花娘娘当成了一只小野猫,还请三花娘娘莫要与他见怪,也莫要往心里去。”
“三花娘娘习惯了。”
“……”
半下午的时候。
那位管家回来了,这次通报了姓名,说他姓杨,家中主人是工部的一位郎中。
本身白天公务繁忙,家中鼠患又总除不尽,晚上睡不好觉,磨人得很。尤其家中还有儿女读书,晚上睡不好,也是大事。
“我们走快一些,你待会儿还得回来,不然赶不上宵禁,遇上禁卫,杖责是小,遇上妖怪,丢命是大。”
“多谢足下。”
杨管家加快了脚步。
宋游也很重视,紧跟着他。
猫儿便在旁边小跑。
两人一猫穿城而过。
直到停在一间宅院前。
“就是这了!”
杨管家推开宅院的门,转头问他:“你要如何安排?”
“无需安排。”宋游说道,“只需让我家猫儿知晓是这户人家即可,晚上她会在这里捕鼠,我明早再来接她。”
“那你怎么让躲在洞中的老鼠出来?”
“自有妙法。”
“便请与你家神猫说明。”
“好。”
宋游于是转头,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我便送你到这里,今夜就靠你了,明天上午,我来接你。”
“喵~”
杨管家瞄着这人和他的猫,倒也觉得新奇。
想到此前这人带猫出行,也不抱着,而是任由猫儿在地上跑,那猫儿竟也紧紧跟着,如今又这么郑重的与猫儿说话,口呼什么三花娘娘,这猫儿倒也真像是听得懂人话一样。再联想到这人店门口贴的驱邪降魔的店招,或许确实是个有些本事的奇人。
不过长京奇人多了,他也不见怪。
“这就好了?”
“好了。”
宋游笑着对杨管家拱手道:“还请管家善待我家猫儿,勿要使她受了委屈。”
“放心,我家主人温良和善,小主人也都到考功名的年纪了,知书达理,不会欺负你家猫儿。”杨管家顿了下,“回去还是走快一点,不然快到宵禁的时候了,还是那句话,杖责是小,遇妖是大。”
“多谢。”
宋游拱了拱手,便转身走了。
杨管家依然站在门口,见他走得缓慢,不疾不徐,刚想出言提醒,想了一想,又把话收回去了。
收回目光,关上门,只见猫儿端坐在地上,抬头目不转睛与他对视。
杨管家又想了想,才拱手对她说:
“就拜托三花娘娘了。”
“喵~”
猫儿扭头看了眼天边夕阳。
“嘿……”
杨管家竟好似听懂了她说的话。
……
这里虽是东城,但离西城不远,不过宋游路上买了两个馒头来吃,刚走过东城与西城之间的那条大街时,各处便传来了宵禁的锣声。
锣声响起时夜幕已降,街上行人本就不多,还开着门的商铺民宅更是寥寥无几,一听见声音,这所剩不多的商铺民宅更是纷纷关门,还在街上游荡的民众也加快脚步往自家屋中走去。
此声共敲三百响。
锣声关门声共存。
可能刚敲过一半,街上就不见有行人了,月光下的城市迅速变得冷清起来,街道也变得空旷,只剩道人还在路上行走。
像是散步一样,月光满衫。
街边房屋有些点着灯,窗户透出朦胧的火光,传来说话声、小儿啼哭声,有些赌馆酒肆虽然关着门,但里头灯火通明,传出热闹的人声,还有些修得精致的楼阁里有吹拉弹唱,笑声不绝。
街道上只有冷清的月光和独行的道人,那一间间房门之内,却是长京城的民生百态与歌舞升平。
偶有禁军巡逻,成队的从街上走过。
道人只是往街边暗处一站,他们就好似看不见他一样,从他身边走过。
偶有金甲神官自天上飘过,长得像是城隍庙几位武官的其中一位,目光迥然的扫视着下方街道,他们倒是看得见底下的道人,不过做得最多的便是飞下来仔细观察道人几眼,发现是人非妖便也走了,或是发现道人也在看他们,下来询问几句,便也离开了。
顺利走到柳树街,回到家中。
道人也不觉得遗憾,虽然没有偶遇妖怪,却也收获了与白天在城中行走不一样的感受与更多的自在。
打水洗漱,上楼休息。
不知何时进入的梦乡,只是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神情又忽的清明起来,左右一看,自己衣着整齐,坐在床边,身旁则站着三道身影,一位身着官袍两位一文一武,身周都云雾缭绕。
正是长京城隍和两位辅官。
宋游毫不吃惊,只拱手行礼:
“城隍大人,有礼了。”
“见过仙师。”
“城隍大人今日来找,所为何事?”
“仙师前几日提点之后,小神与下属神官盘查几夜,已发现其中一只妖怪。不过那妖怪道行高深,几位武官与禁军同那妖怪缠斗半夜,却还是让他跑出城去了。”城隍躬身说道,“不过小神料到他定会回来,只怕下次再被他逃走,所以斗胆向仙师求借一两件捉妖的法器。”
“法器没有,不过符箓却是可以赠你两张,明日早晨来取就是。”
“多谢仙师。”
“只愿助公为民除害。”
“小神告退。”
“还请慢走。”
梦境到此便戛然而止。
宋游睁开眼睛时,自己仍旧躺在床上。
外面倒是要天亮了。
再眯一觉,天已大亮。
从被袋里找出符纸,拿来画符的笔和朱砂,勾引灵力,轻轻松松,便是两道符箓。
一道雷符,一道火符。
想了想,顺便又拿出纸来,写了一行字,提醒城隍,只可用于本次除妖。
收拾纸笔,这才满意出门。
去接值夜班的三花娘娘。
……
工部刘郎中的宅邸中。
院子中整整齐齐排了四排老鼠,每一个都膘肥体壮,小猫儿怕都没有它们大,此时全都躺在这里不动。更让人觉得吃惊的是,这些老鼠头尾全部朝向同一个方向,面部也朝向同一个方向,每只之间隔得也都差不多远。
再看这些老鼠的旁边——
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坐着,正专心舔着自己的爪子。
“真是神了!”
众人不由得惊叹。
若非昨夜有仆人感到好奇,悄悄在窗口看了半夜,亲眼见到这只猫儿从宅邸不同屋子将这一只只老鼠全部叼来摆在这里,恐怕他们都要怀疑是昨夜有人翻墙而来,摆了这些老鼠,又翻墙而去了。
突然,猫儿动了。
却是发现有一只老鼠摆得略微有点歪,伸出爪子稍稍拨了拨,将之拨正。
“真是神了!”
众人不由再次惊叹。
有人在数这些老鼠的数量,有人在看这只猫儿,还有人在讲昨天晚上府上翻江倒海一样的动静,讲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也津津有味。
“笃笃……”
门外传来了扣门声。
连忙有人去开门。
却见门外站着一名年轻道人,笑吟吟看向他们,行礼道:“在下便是昨夜带猫来捕鼠之人,不知昨夜我家三花娘娘捕了几只?”
“快请他进来!”
“我家主人有请!”
“多谢……”
宋游便随他跨进了大门。
院子里聚了一群人。
开门的仆人连忙替他介绍,说中间那位为首的老者,便是宅邸的主人,工部的刘郎中。
刘郎中看着他,两只眼睛直放光:“先生你这猫真是神了!”
“多谢夸奖。”
“不知先生爱猫可卖?”
“不卖。”
“一两银子如何?”
“再多也不卖。”
“当今皇后是爱猫之人,若知晓此猫如此神异,定然喜欢!若先生以我之手,将之献给皇后娘娘,必然飞黄腾达!”
“郎中误会了,三花娘娘只是与在下相伴相处,并非在下的猫。”宋游行礼,“她是与在下同行的同伴,是在下的友人,而非宠物。”
“原来如此……”
刘郎中便也露出遗憾之色,拱手回礼:“若先生真将猫儿视作友人,也是雅人才有的心思,老夫如此,倒是冒犯了。”
“敢问我家三花娘娘捉了几只老鼠?”
“数清楚了吗?”
老者也转头问向管家。
“数清楚了!”管家大为震惊,“四十六只,比我们想的还要多!”
立马便又是一阵惊呼。
众人再次窃窃私语,讨论着昨夜动静如何之大,怎么听见了老鼠的惨叫之类的,老者也是又对三花娘娘夸赞不停。
宋游却都不听,只看向自家明明满脸骄傲却又装作随意舔爪的猫儿。
见她开心,他也开心。
第114章 双重标准吴所为
回到家中,只见桌上的两张符箓已然不见,倒是那张字条上多了几个字。
宋游拿起一看:
谨遵仙谕。
“……”
宋游摇了摇头,自己若也能称得上仙,那仙也太普通了。
随即拿出半贯铜钱,对已经跳上长榻的三花猫说:“恭喜三花娘娘,开门第一单生意,就跟我跑了好几天挣得差不多了。”
“是多少钱?”
“三花娘娘捉了四十六只耗子,管家承诺每只十文钱,不过那位郎中说三花娘娘英勇神威,帮了他大忙,多给我们一点,给了五百钱。”
“五百钱是多少?”
“……”宋游想了下怎么说,“这里的房子是全天下最贵的房子,我们在这里住一个月,租金是一千钱,五百钱可以住半个月了。”
“多吗?”
“很多。”
三花猫一听就已经很高兴了。
却又听这道人继续说:“而且杨管家还说了,那一整条街的宅邸都在闹耗子,都要让他们来请三花娘娘去帮忙,未来的我们可能真要靠三花娘娘才能在这长京城住下去了。”
三花猫一听,就更高兴了。
“对的!”
“看来人果然离不开猫,更离不开三花娘娘这样的好猫神猫。”
“对的!”
“这是三花娘娘的钱,还请三花娘娘收下。”
“用来给房子钱。”
“先放在这个抽屉里。”
“好的!”
“三花娘娘忙了一晚上,早点休息吧,说不定今晚还要继续忙呢。”
“你下次不要说一晚上捉完了!”
“累着三花娘娘了吗?”
“不是!”
猫儿仰起头来看他,神情严肃:“是那边耗子太多了,每次捉很多,一天捉完我只能吃一两只,太浪费了,多几天,我可以多吃几天。”
“……”
这猫还算得精呢。
宋游无奈的想了想,说:“那我们只能骗他们说,一晚上捉完会把三花娘娘累着,要多分几天来捉。”
“骗他们说~”
“当然是骗他们的。”
“对的!”
三花猫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眼睛由明亮逐渐变虚,打了个呵欠,便趴了下来,可还是睁着眼睛,盯着他时,时而又看一看那一把钱。
很困,但是高兴,睡不着。
……
下午时分,果然又有人来找。
宋游照着自己和三花娘娘说好的,告诉他们,一晚上捉完那么多老鼠会把猫儿累着,而且这么一次下来,可能捉不干净,有漏网之鼠,所以给他们说分成五天来捉完,至于收费,和刘郎中一样,一次收五百钱。
于是每天下午送三花娘娘过去,早上又去接她,每晚三花娘娘都捉个七八只十来只,自己吃一两只,剩下的拿去喂城中野猫。
过了一些天,宋游早上再去接三花娘娘时,还能在那些达官贵人府上碰上看热闹的人,大抵是那些贵人将此事当做稀奇事讲给了朋友听,朋友听了不相信,特来查看,便都大为惊奇。
驱邪降魔的道人还未在长京扬名,倒是捕鼠去忧的三花猫先在长京士人群体中出了名。
同时这些也没碰见吴女侠。
因为隔壁这位女侠一般起得很早,天刚亮就离开了,不知道去哪儿,宋游下午则要去送三花娘娘,最近又喜欢上了夜晚散步,那种在清凉的夜晚独自行走在古城街头的自在感觉让他觉得舒服,两侧门中万千动静又像是这座都城的自语,于是一个早出,一个晚归,难得遇上一面。
渐渐到了二月下旬。
宋游又一天送完三花娘娘出去干活,回来已经很晚了,不过刚走到楼下,便听见头顶吱呀一声,隔壁楼上的窗户大开,探出一颗脑袋来。
见是他,便放低声音问道: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不对,怎么这几天回来都这么晚?不怕闯宵禁?”
“哦……”
宋游便站在门口,抬头向她拱手:“最近有人来请三花娘娘去除鼠,每天下午我把三花娘娘送到东城,慢慢走回来,就这会儿了。”
“去除鼠?”
“是。”
“还真有人请你们去捉耗子啊?”
“我也意外。”
“多少钱一次?”
“一家五天,一天百钱。”
“这么来钱?疯了吧?”
“东城有一条街,鼠患严重,老鼠快成精了,怎么捉都捉不住。”宋游笑着说,“达官贵人们不缺钱,有的求个清净,有的看个稀奇。”
“原来如此……”
“女侠有事?”
“没事,就是见伱每天半夜才回,关心你两句。”吴女侠在楼上对他说,“前些天禁军和城隍庙的神君老爷们才在城里和妖怪打了一场,从东城一直撵到西城,你不晓得?”
“听人说了。”
“哦呀!你消息这么灵通?”
“就在那边茶楼听说的。”
“听说了还敢晚上出来逛,看来你也是艺高人胆大……”
“还好还好。”
“你可千万注意一点,别被妖怪吃了,也别被禁军抓了。”吴女侠顿了一下,“不然肯定会问到我这儿,到时候一盘查,嘿,发现你住的房子是从我这儿租的,没有契约,也没有经过房牙子,我还有得麻烦。”
“女侠放心。”
“愿你道法高明……”
“女侠出门在外,若是遇上邪魔,也可请在下帮忙,不收钱。”宋游依然站在下边与她拱手,倒是一点不慌乱,“女侠消息灵通,若是知晓什么邪魔的消息,也可告知在下,如有赏钱,与女侠平分。”
“别说大话了!快进屋吧,等会儿禁军来了!”
“哐当!”
楼上的窗户已经关上了。
道人收回目光,也回了家中。
打水洗漱,走上二楼。
刚一躺下,准备歇息,突然听见隔壁传来敲墙声。
“咚咚。”
“喂?在吗?”
“……”
宋游不禁沉默了下。
早知这堵薄墙隔音效果可能并不好,但也万万没想到,这声音听起来竟如此清晰。
“女侠又有何事?”
“你真缺钱?”
“实不相瞒,若非三花娘娘近些时日挣了不少钱,在下身上原本所余钱财,只够交下个月房钱了。”
“嘿!我见过很穷的道士,倒是没见过你这么缺钱的道士!”
隔壁传来的声音好似藏着笑意。
“道人只是欲望淡泊,贫穷也可安心罢了。”宋游隔着墙与她对话,却不觉得有羞涩之处,“若有用钱之处,自然便是缺钱之时。”
“那你用钱来做什么?”
“吃顿好饭。”
“不说算求!”
“……”
“你真擅长驱邪除魔?”
“尤其擅长。”
“城门口的布告你去看了没?”
“刚到长京的那几天去看过一次,不过都被揭走了,听说是民间高人和江湖武人揭的榜。”
“我前两天帮你问了问,确实有人揭了榜,不过有人成了,有人没成,没成的就又贴回去了,这两天还加了一张新的。”吴女侠说,“恰好我最近也缺点钱急用,这样,我去看城门口的告示,去打听情报,觉得合适的,咱们就去揭一张榜,赏金咱们按出力来分!怎么样?”
“女侠又用钱来做什么?”
“说了咱们互不多管。”
“可你刚刚问了我……”
“那对不住!”
“……”
这道歉倒也来得爽快。
过了几秒,隔壁又传来声音:“怎么不说话了?你觉得如何?我也是亲手斩过妖鬼的人,可能没你们道士擅长做这个,不过我武艺不错,胆子也大,无论遇见的是妖是鬼,是强是弱,都不至于拖你后腿,我消息灵通,也能打探情报。”
“驱邪除魔,本是为民除害,即使没有钱,遇到了也该去做,何况有赏金可拿,在下又怎能拒绝?”
“一言为定,我有空就去看!”
“嗯……”
双方便都安静下来。
……
没有三花猫在被子里匍匐越野、进进出出,总觉得少点什么,不过这两天倒也逐渐习惯了。
宋游睡得安稳,一夜好梦。
梦见了观中老道。
这梦细碎又散乱,一下梦见那老道行走于平州荒山,将那山神拎起来打了个落花流水,也殴打了大山集镇里不肯卖火腿给她的豹子精,一下又梦见了老道当年来到长京,殴打城隍的事情,还梦见了老道行走天下,一手五行法术降妖除魔,天下高人大妖,一一拜访。
醒来时正是半夜。
有修为的道人很少做梦,想来是太久没见,若非自己对那老道思念至深,便是那老道对自己思念至深。
一时还真有些想她。
宋游是她养大的。
感情怎会不深呢?
可惜啊可惜……
不过之所以现在醒来,却不是做了梦,而是听见了一道雷声。
冥冥中传来一点感应——
自己的符箓用了一道。
那两道符箓中分别灌注的是一道完整的惊蛰灵力与大暑灵力,四时轮转法的灵力最是玄妙,一旦动用,自身也会有所感应。
宋游便打开窗户,看向一个方向。
不过那边已经没有动静了。
而且只用了一道雷符,没有动用另一道火符,想来情况也并不是很危急。
等了一会儿,也没见用第二道,多半是已经抓获成功了。
想想也是——
宋游下山以来修出的两道惊蛰灵力,一道是在栩州义庄感悟所得,一道是在云顶山上回溯所感,惊蛰灵力最适合催动雷法,无论哪一道,用来激发雷法也自带煌煌天威,即使用在符箓上威力减弱,也应该不是寻常妖怪所能硬抗的。
不过此时宋游也没有再睡的想法了,便在窗边坐着,一边听着夜风,一边思念老道。
下山已经快三年了,不知老道如何。
下次再回去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宋游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担忧再也见不到她。
那老道当年就是这样——
下山游历,回到阴阳山的时候,天算道人已经死了,只剩下天算道人当年游历天下时结识的一位鬼友为他收尸,守着道观。
又听说伏龙观的不少祖师都是这样,因为种种原因,不肯延年,游历天下又耗时太久,学成下山,归来就已不再年轻,收个徒弟养大,等到徒弟下山之时,师父再怎么说也已经是个老人了,很难撑到徒弟再回来。
“……”
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
只好用这种办法,希望能让老道也梦见自己,让她也失眠一晚。
外头忽然传来打更声。
不觉已是五更时分。
第115章 民心铸金身
天才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有城外的商贩挑着担子、推着板车进城了。长京实在繁华,这一条街道每天早晨左右两旁都会摆满小摊,大多商贩是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例如宋游门口,便是一个卖蛋的妇女,一个卖菜的老叟和一个卖豆腐的矮小男人。
长京给了他们不少讨生活的路子,也给了城内人无数方便,只是这会儿天还没亮,却又不知这些百姓已走了多远的山路了。
底下开始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那些菜农菜贩在小声讨论,商量菜多少钱,最低不能多低。
有时抱怨叹气。
有时闲聊谈笑。
喜怒哀乐,全从窗口飘进来。
宋游转眼一看,忽然见到街道左边走来三道身影。
一个长得不高的老者,穿着官服,身边一文一武两位辅官,衣着或贵气或威武,而身边贩夫走卒都好像看不见他们一样。
还未走到楼下,那位武官便也发现了窗口的宋游,对老者说了一声,指了一下,老者便停下脚步,遥遥朝宋游拱手。
宋游也不说话,只对他们回礼,又招手请他们上来。
不多时,三位便又到了阁楼上。
“小神见过仙师。”
“在下不过一介凡人,当不得仙师二字,城隍大人是本朝人,就按着本朝习惯,叫声先生就可以了。”
“那便见过先生。”
“恭喜城隍大人。”
“小神只不过是击杀了作乱妖怪的其中一只,而且全靠先生赐符,却是当不得这声恭喜。”城隍大人连连拱手,“小神此来,正是想禀告先生已有一只妖怪被属下武官当场格杀一事,用的正是先生赐予的雷符,却没想到先生料事如神,已然知晓。”
城隍说着,顿了一下:
“虽说前些时日杀害朝廷大员的确实是那只狼妖,如今已然伏诛,但以小神所见,城中恐怕还有那狼妖的同伙潜伏着,藏得很深,不过小神定与属下几位神官日夜巡查,早日找出那妖孽的踪迹……”
宋游点了点头。
这位城隍既是来告知自己昨夜战况的,也是来告知自己为什么还有一张火符留而不用的,怕自己误会他留下来用到别处。
“不过在下倒是疑惑,既然那狼妖的同伙藏得很深,城隍大人又是如何知晓城中还有他的同伙的?”
“回先生……”
城隍大人露出惭愧之色:“小神虽然无能,可毕竟是长京城隍,还是暗中常常留意长京动静,此乃小神神职所在,做起来却也方便。”
“看来城隍大人也有一颗为百姓做实事的心啊。”
并不见得城隍是有一颗为百姓做实事的心,也可能只是不甘于躬着腰做神,也可能是他已经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被废也是早晚的事,也可能是有别的计较,无论怎么,话还是要挑好听的说。
宋游顿了一下,又说:“方才在下恭喜城隍的,却并非是城隍昨夜成功除妖。”
“不知……”
“从月初开始,在下就常听百姓议论城隍大人,想必近几日的香火比以前旺盛许多吧?”
“这……”
这倒确实。
一方面是城隍庙武官夜晚除妖,被人看见了,流传开来。另一方面则是自己托梦给礼部侍郎,叫他将山下的人撤走,此事虽未传开,但城隍庙下边强买强卖香烛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民间也有些猜测,而更重要的是,大家自行买来的香敬给城隍,总比以前诚意更足。
上香的人多了,心又诚了,能收到的香火愿力自然远非以前所比。
城隍大人只得连连拱手;
“还是托先生的福。”
连带身后一文一武两位武官也都拱手。
“不敢当。”宋游摆手拒绝,“等今天过后,击毙狼妖一事传扬开来,定然更有利于城隍大人的威望,既是神灵,还是要有威望才行。”
“小神不敢……”
“本来我也觉得城隍大人软弱,这长京想要太平,还是该换一个城隍才对。不过一时找不到合适之人,这也不是我一个道人能决定的。现在看来城隍大人却并非那般无能。只是城隍大人生前声望不显,一时不知如何做神罢了。”宋游转头看他,“只是不知从此事当中,城隍大人可有发现另一种做神的办法?”
“小神……”
“嗯?”
“小神并非天生昏庸,实是有心无力……”
“无论以前如何,在下如今来了长京,要在这里待一年时间,倒是愿意助城隍大人一把。只愿长京多一位尽职尽责的守城神。”宋游依然转头与这位城隍大人对视,“不知城隍大人意欲如何?”
“……”
是继续躬着身子做神,为了死后不再死一次而苟延残喘,还是像其他城隍一样威风八面,受万众香火?
如果是人,可能有些难选。
可若是神,则并不难选。
神依赖于信徒香火而存在,正神被约束着难以作恶,便有着趋善的天性,其实这样苟延残喘下去,也并非长久之道,被罢黜是早晚的事。
这位长京城隍只是稍作一想,便又深深的躬身行礼:
“请先生指教。”
“谈不上指教。只是长京混乱,多有妖魔混迹其中,若只是贪慕人间繁华,不曾作乱,倒不必赶尽杀绝,可那些做过乱的却不可容忍。这些事情还是城隍大人与诸位文武更得心应手,在下做不过来,即使强行去做,也只能管一时而管不了一时。不过在下倒是能助城隍大人一把,为长京百姓谋些安宁。”宋游顿了一下,“城隍大人既有一颗为好神的心,又想要长存下去,便不要再无所作为了。也不要多占香火,多分一些给手下的文武,尤其武官们,他们才是城隍大人立足于此的根本。”
“谨遵先生教诲!”
“此后直到明年,城隍大人尽可放手驱邪降魔。若遇上道行深的,便来找我讨符,我想不会有人仅因为城隍大人做了守护城池、保障民生的好事就要将城隍大人罢黜。”宋游顿了一下,“我明年离开长京,还有大半年时间,希望城隍大人能攒够足以让自己长存下去的威望。”
“多谢先生!”
“城隍须知,神以人为本,为民谋利,才能挺直腰板,千年不朽。”宋游说道,“民心铸就的,才是真金身。”
“是……”
“那狼妖何在?”
“在城隍庙后,正打算移交县衙。”城隍大人想了想,咬了咬牙,“现在想想,还是摆在城隍庙门口好些。”
“大人英明!”
“小神告退……”
城隍与两位辅官都拱手告退。
与先前不同,这次即使是两位辅官,态度也变得恭敬了许多。
“慢走。”
宋游见他们离开,眯起眼睛。
也不知这位城隍能不能行。
只是罢黜一个小神容易,罢黜长京城隍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怕是要皇帝才能轻松做到。就算罢黜了,要更换,下一位的人选也是问题,香火也要花时间重新凝聚,见这位城隍虽然软弱,但也不全是窝囊,还不如让他试试。
只看一年以后了。
算算时间,煮个早饭,也该出去接自家的顶梁柱下班了。
其实这么些天以来,三花娘娘早已经找得到路了,完全可以独自往返,不过她还是要宋游每天下午送她去,早晨又去接她回来。早晨去接说是自己不会数数担心那些人乱数,给她数少了,至于晚上为什么要送,她没说。
此时外头已经热闹起来,人声鼎沸。
……
下午时分。
隔壁女侠今天回来得要早一些。
敲响宋游的房门,跨步进来,左右看了看,便很自然的坐下:
“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半夜的时候吧,四五更的样子,东城门一声雷响,那可真是晴空霹雳,有人以为打雷下雨,打开窗户,却看见满天星星还有几位金甲神官,地上躺着个妖怪,神不神奇?”
“听说了。”
“嗯?”
吴女侠愣了下,有一种炫耀失败的意外感:“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难道你有某种足不出门知天下事的道法?”
“我要是有那种道法,我就不下山了。”
“也是……”
吴女侠摆了摆手,并不纠结:“也不晓得妖怪抓完没有,要是抓完了,宫中可能就要解除宵禁了,你就可以好好看看这长京的繁华了……也不知道这宵禁有什么用,那妖怪虽然吃人,可吃的又不是平头老百姓,真是磨人。”
楼梯传来轻微的动静。
一只猫儿走了下来,看见是她,在楼梯口停了一下,打着呵欠,便就地趴了下来。
“看把伱家猫儿累的!”
“辛苦她了。”宋游笑着说,“女侠的消息打探得怎么样了?”
“我今天请人读了几张榜,又打听了下消息,不过和我之前想的差不多,长京城内城外闹鬼的事情,民间先生和江湖人就会解决一部分,天海寺的和尚们也会解决掉一部分,剩下的没人接的活,要么是太难,要么就是麻烦钱又少。”吴女侠说道,“我对这方面不是很懂,不过我也挑了两三个我觉得不错的,看你什么意见,咱们选一个。”
“挨着挨着来。”
“啥?”
“挨着挨着来。”
“嘿!”吴女侠笑了一声,“你是又不怕死又不怕麻烦啊!”
“谬矣,在下平生最怕麻烦。”宋游淡淡说,“不过左右无事,既是为民除害之事,又有女侠从旁协助,去试试也无妨。”
“那你怎么不去把城内那妖怪办了?”
“城内有城隍,城外没有。”
“你还有理由呢……”
“女侠请说!”
“那我先讲最麻烦的那个!”
“好。”
第116章 桃花山女鬼青楼
“第一个,三十两。”
“嗯。”
“城外四十里,有一座村,叫桃花村。桃花村有一座山,叫桃花山。有一条通往长京的官道,就从这座山下过。好像是三年前开始,晚上有商人从这座山下过的时候,或者是当地村民走到山下、到山上干完活回来的时候,偶尔便能在山上看见一座楼阁,里头全是娇媚女子。”吴女侠说到这里抬眼瞥了一眼道人,见道人依旧从容,没有多余的神情波动,才继续说——
“有人被吓得不轻,也有人经不住诱惑,还有外地商人并不知晓情况,以为快到长京了,就是这样的,便走了进去。”
“遇害了吗?”
“不晓得怎么说。”
“怎么了?”
“反正这些人一夜醒来,便睡在荒山上,桃花树下,除了腰酸背痛,也没有多少大问题。”女子说道,“不过那是三年前,当时在那里作妖的妖鬼可能道行还不是很深,并不是经常出现,虽然已经开始有了香艳的传闻,很多好色不怕死的,想体验下稀奇的,都特意跑过去找,附近村里的男人更是经常在晚上跑到山下去转悠,但还是要很大的运气才能碰得上。”
“请喝茶。”
宋游给她端了杯茶。
女子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才继续讲:
“要我说那里的妖怪也挺讲究,嗯不见得是讲究,反正挺节制,从来不把人一口气吸干,只让你腰酸背痛一段时间,现在也是这样。不过后来可能是那些妖怪阳气吸多了,成了气候,从二三十天出现一次,变成十来天出现一次,甚至几天就会出现一次,祸害的人也越来越多。还是每次都不把人吸干,不过架不住那些男人经常去啊,这些批人,瘾来登了是管不住自己的,慢慢的,附近的村子里就有人死了。”
“官府呢?”
“官府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开始出现得不多,也没有人死,官府不太重视,派人去了几次,都没找到,就也懒得管了,只在附近的路上挂了牌子给路人说这条路上有鬼,让人注意就完事了。可是那个时候,很多人都已经是专门找过去的了,哪管这个东西?甚至官兵去的时候,有人还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呢。”
吴女侠一顿,忽然好奇的看向宋游,凑近了问:“诶这种事情真有那么大瘾吗?能让人命都不要了?”
宋游表情很平静:“既是妖鬼,也许另有别的本事。”
“那他们算不算自愿?”
“也许是,也许不是。”宋游顿了下,“不管如何,害了人命,便是不行。”
“噢……”
吴女侠拖着长长尾音,眼睛里有着求知的光,不过也不忘正事,继续说道:“后来官府派过官兵去,也找过民间的捉妖捉鬼先生去,甚至在张榜之前还找过天海寺的高人去,可那里的妖鬼贼得很,朝廷每次派人去,官兵也好,奇人也罢,都只能看见一座荒山,甚至我都没有听说过哪个血气旺盛的江湖人路过山下见过它们,好像专挑软柿子捏。”
“荒山?不是桃花山吗?”
“最开始就有人怀疑是那里的桃树成了精,都砍光了,但也没办法……”
吴女侠摸着自己的下巴,眼睛里闪烁着江湖人的狠劲,心中也装着江湖人处理事情的办法:“依我看,那怕是山里的野鬼,藏得很深,要想靠官兵把它们除掉恐怕要把这座山掏空才行。”
“也许。”
这位女侠的想法很简单,但也是这个年头捉妖除鬼的有效办法。
哪里闹鬼了?
掘坟。
路边山妖劫道?
烧山。
简单粗暴。
吴女侠又喝了口茶,说道:“我觉得这个是最麻烦的一个,主要是根本找不见妖怪,要是能找得见,看我不一剑一个!”
却只听旁边道人说:
“不难。”
“嗯?”
“女侠情报没错的话,我想她们应该有分辨来人的本事,第一个难点在于如何隐匿自身道行与血气。”
“你会?”
“在下精于此道。”
“有把握?”
“八九成。”
“那去试试。”
“今天有些晚了,天黑之前走不完那四十里路。况且今天正是三花娘娘在叶员外家捕鼠的最后一晚,我得送三花娘娘去叶员外家。”
“你说了算。”
“下一个是周侍郎的府邸,我去与周侍郎说,猫儿累着了,要休息几日再去……”
身边传来轻轻细细的声音:
“喵~”
“哦,是骗,骗周侍郎说。”宋游补充道,“我们明天下午出发,晚上之前应该能到,不知女侠时间可方便。”
“定了!”
“麻烦女侠去揭榜。”
“没有问题!伱捉妖捉鬼比我擅长,这些杂事就都交给我就行了!”
“多谢女侠。”
“走了……”
吴女侠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就走。
不过刚走到隔壁,正掏出钥匙,开自己家的房门,便听隔壁隐隐传来一道清细的女声:
“你要出去捉妖怪了吗?”
“差不多。”
“那三花娘娘呢?”
“这次不太方便带三花娘娘。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们在家里放了不少钱,都是三花娘娘辛辛苦苦挣来的,要付房钱的,不能被偷了去,所以想请三花娘娘留在家里守着家。”
“好的!”
“可这并不容易……”
“没事!”
“……”
吴女侠摇了摇头,推开房门。
只当做没有听见。
……
次日下午,长京城外。
两人一马出城而去。
“我揭了榜,没报你的名字,要是报了你的名字,官府还得问你住哪儿,到时候麻烦得很。放心,咱们是老乡,不会坑你。”
“这样最好。”
“我们天黑前能到吗?”
“能到。”
“那你脚力还不错。”
吴女侠作男装打扮,趴在她矮小的黄鬃马背上,转头瞄着宋游:“有马却不在身边,啧,真可怜……”
“走路有走路的好。”
“好在走得慢,又累。”
“……”
没多远,女子也从马背上爬了下来,和宋游一起走——马儿长得矮小,她身法又矫健,上下的动作都很丝滑,看起来却只觉得滑稽。
青山很远,一重又一重,一条蜿蜒的黄土路在这青山之间时隐时现。
不算车辙,倒也平坦好走。
两人一马越走越远了。
夕阳西下,天边暮霭沉沉。
路上已只剩宋游一人。
忽听一阵马蹄声。
黄鬃马载着女侠小跑回来,缓缓减速,马背上的人说:“看来我还没有找错路,前边就是桃花村了,桃花山也不远了。”
“好。”
“我这样认得出是女的吗?”
“认得出,不过晚上看不清楚,我想她们也不见得是靠外表来分辨男女的。不过女侠本就是习武之人,阳气比普通男女都要更重,在下遮挡之时稍微多留一些,在妖鬼看来,女侠便像个男子了。”
“厉害呀!”
“……”
宋游抬起手来。
那么多民间高人和佛门高僧都曾来过这里,却都一无所获,在桃花山害人的妖鬼必然藏得很深,要让她们自己出来才行。
只见宋游指尖多了一缕灵力。
灵力宛如流星,中间如雪,散发白光,外面如霜,虚幻半透。
冬,终也,万物收藏。
冬至灵力,有闭蓄生气、终止进程、蛰伏潜藏的作用。
“……”
无声无息间,灵力消散。
“嘶!”
女子忽然打了个寒颤,抖了一下。
“怎么突然这么冷?”
“好了。”
“好了?”
“嗯。”
“我现在是个男的了?”
“阳气大于阴气,在黑夜鬼物眼中,看不清面容,便会觉得是男子。”
“厉害呀道长……”
又是这一句,仿佛随口而出。
两道身影继续往前。
刚到桃花村,便能见到路旁栽种的许多桃树,有些已经长出了叶子,有些则还开着粉色的桃花,夕阳下桃花显得更红了。
“这一整片都是种桃花的,整个长京夏天的桃子基本都是这附近几个村在供给。”吴女侠为他介绍道,“去年我还来这边买过桃子,在这边买要比在长京城里买便宜很多,不过我没来这桃花村,走的是山那边,叫仙桃村。”
“杏花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吧?”
“差不多也是这几天。”
“听说长京的杏花很有名。”
“我没去看过。”
“这样啊……”
两人小声说着话,走过桃花村,便看见了唯一一座不见桃树也没有桃花、只有光秃秃的无数树桩子的山,便是桃花山了。
坐着假装休息,吃些干粮。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
忽然似有灯光。
回头一看,只见荒山之上竟凭空多了一座楼阁,灯火通明,楼上站着女子,正远远打量他们。
“真见到了。”
吴女侠压低声音说道。
“是啊。”
宋游声音很平常。
“我还以为就算你的办法奏效,我们也可能要在这里等几天呢,看来是最近死的人多了,来的人少了,她们也饿坏了。”
“女侠聪明。”
“嘿嘿……”
吴女侠咧嘴笑着,随即牵马过去,表情轻松,左看右看。
楼有两层,颇有古典之美。
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楼上有招呼声,又娇又软,像是在耳边呢喃,让人骨头都要软了:
“客官进来看看吗?”
“进来喝一杯酒吧?”
江湖中人,没多少怕鬼的。
尤其是正值年轻、武艺高强的。
吴女侠毫无惧怕,只仰起头与楼上的女子对视,眼睛亮晶晶的。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长得真好看呀。
第117章 荒山除鬼
刚到门口,便是一阵脂粉香气。
“好香啊!”
“是……”
这香味不浓也不淡,刚刚好,带着一闻就能联想到女子的甜香花香,却并不浓郁艳俗,细细一闻,还有别的讲究在其中,可惜了,此时走进来的二人中一个是江湖女子,另一个是修行中人,注定不会如其他男子一样,被其迷惑。
“两位官人……”
门口亦是两名女子,一左一右,一个红衣一个黄杉,细腰隆胸,面容娇美,衣袖挥舞间,香气醉人。
不过刚招呼出第一声,便卡住了。
“呀!”
门口灯笼照出来人的脸。
两名女子都将目光放在了吴女侠的脸上,那张脸虽然仍有风霜,不过在长京呆了两年,也比安清时皮肤好了不少,眉眼间分明是个女子。
门口两个女鬼面面相觑。
“客官是女子?”
“胡说!”
吴女侠毫不犹豫,张口就来:“洒家只是长得像女的罢了!”
“呀!声音也是女子!”
“洒家只是声音也像女子罢了!”
吴女侠一边说着,已经把马拴在门口柱子上,不由分说,大踏步进去了。
那两个娇媚女鬼互相对视,有人伸手想来劝阻,不过娇滴滴的,好比做个样子,见吴女侠一副非进去不可的样子,伸出来的手便也落了下去。
“两位客官,第一次来?”
“是啊!”
吴女侠姿态从容,好似很熟的样子。
“客官果然是个女子吧?”
“你说是就是吧!”
吴女侠见装不下去,干脆不反驳了:“在下二人夜路行经此地,见到酒店楼阁,想进来借宿一晚,行与不行?”
“这……这毕竟不是女子来的地方。”
“嗯?”
吴女侠眼睛一瞪:“不行?”
“行行行……”
“那就少废话了!”
“客官,楼上有客房!”
“不急!”
吴女侠走到一楼大堂,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来,说道:“我是要睡,我的同伴可未必,我们先在这里坐一会儿,你把你们所有姑娘都叫出来,让我的同伴好好选选!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的,等下看上哪个姑娘,就跟哪个姑娘去她的房间!我……他有的是钱!”
“奴家这就去……”
两名女子娇滴滴道了一声,笑靥如花,便往楼上飞跑而去。
木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堂一时只剩了他们。
吴女侠左看右看。
宋游亦是表情平静,仰头打量楼阁——
这栋楼阁古朴而华美,雕栏画栋,虽是幻术,细看却充满了建筑之美,颇有几分前朝风韵。
身边有一人凑了过来,小声问道:
“那两个是妖是鬼?”
“鬼。”
“如何除鬼呢?”
“……”
宋游本想说自己放一把火,自然就把他们烧得干干净净了,不过细想一下,却又对吴女侠问:“女侠猜这间阁楼从何而来?”
“必是幻术。”
“在下听说有些鬼物道行不深,所建幻术便不能强自将人拉进其中,须得请人自己自愿进去,哪怕不够自愿,都会从中穿过。”宋游说,“当要解开幻术时必须使那些身处幻术中的人沉睡,否则稍有不愿,鬼物也无法解除幻术,自己也出不去。”
“这么奇特?”
“句句属实。”
此时楼上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吴女侠继续放低声音:
“伱的意思是?”
“此时阁楼中已有别人,这些人身处幻境,沉迷其中,深信不疑,幻境突然破碎,恐怕对他们不利。”宋游顿了下,“我们可多留一会儿,若要动手便等到他们睡着了,离开了幻境再动手。若不愿动手,上楼开一间房,贴上符箓,只要不睡,熬到天亮太阳出来,她们自然魂飞魄散。”
“还有这种办法?”
“这是民间先生破除妖鬼幻术的办法。”
“听起来很简单。”
“世事妙法,尽皆如此,只需知晓其中窍门,便轻轻松松。”宋游顿了一下,“不过若是寻常民间先生进了这里,想用第二个办法破敌,这些女鬼必然也会想办法让他们睡的,需要斗智斗勇。”
“有意思……”
楼上的脚步声已到了楼梯中间。
吴女侠回头看去。
六位女子排成一队,各个都是脚步轻柔,翩翩然的从楼上下来。
有一位高挑纤细,柔弱无骨。
有一位胸臀丰满,偏又腰细。
有一位姿态端庄,好似大家闺秀。
有一位面容灵动,宛如世外精灵。
有一位青涩可人,才刚豆蔻年华。
有一位成熟温柔,正是诱人之时。
有的笑意吟吟,有的高冷出尘,有的眉目间似乎结着愁怨,让人心疼,有的满目温柔,想倒在她怀里,有的只轻轻一瞥,便到了人的心里去。
不消一会儿,就都来到他们面前。
其实不止男子爱美人,有时女子比男子更爱美人,面前这些女子,齐刷刷的一站,别说男人了,就连吴女侠也看得几乎愣住。
倒是宋游表情如常,看破伪装。
“客官……”
“啊?啊?”
吴女侠这才回过神来。
转头面朝说话的女子,眼睛却由直的变成了斜的,依然瞄着从楼上下来的六位。
“客官的同伴喜欢哪位?”
说话的女子看向宋游,吴女侠也看向宋游。
却只见宋游一脸如常,好似全然不受所惑,这让吴女侠也多了几分理智,觉得自己露怯了,哪怕心中依然惊叹,也先使表情恢复正常——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先到长京两年,不能表现得像是没有见过世面。
“客官……”
“我来替他选!”吴女侠眼珠子一转,“你这就只有这六位姑娘?”
“我这儿总共十位姑娘,不过有四位正在楼上接待其他客人。”
“难道那四个更好看?”
“各有千秋。”
“那怎么他们先选了那四个?”
“各有喜好。”
“我不信!”
吴女侠一拍桌子,像极了刻意为难郑屠户的鲁提辖:“把那六位也给我叫下来,我要一起选!”
“那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少了你钱不成?”
“这……”女子露出为难之色,“这怎么能行?万万不行的。”
“行吧,我也不为难你,那就等他们完事,再把那四个给我叫下来,我好好选选。”吴女侠说道,“你这几位可会跳舞?”
“这……对不住……”
“那就回去,一会儿再下来,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
“客官……”
“走走走……”
“……”
两名原先守在门口的女子挥了挥手,楼上下来的六名女子便各自或娇嗔或翻白眼或委屈,又翩翩然上了楼去,姿态轻灵极了。
两名女子也随之离开。
吴女侠这才凑近宋游,满脸好奇:
“你喜欢哪个?”
宋游笑着摇了摇头。
芙蓉白面,下边其实白骨森森,芍药红妆,何尝不是杀人利器。
“真好看呀……”
吴女侠依旧不免咋舌,小声感叹一句,又问道:“我这时间拖延得怎么样?”
“挺好。”
“嘿嘿……”
不多时,那门口的两名女子又走了回来,每人手上都端着一个托盘,一个上面装着小菜点心,一个上面装着一壶酒两个杯子。
放到两人面前的桌案上,其中一个便跪坐下来,替他们斟满了酒。
“不好让两位干等,便请饮些酒水,吃些点心果腹。”
“放那吧!”
“好……”
“别站在这里,去催一催楼上几位,让他们快点完事儿,把姑娘送下来让我们好好挑选!”
两个女子又面面相觑。
见这二人奇怪极了,明明是女子的这位不断说话,是男子的那位则一直坐着不动,上下左右像是打量楼阁,又像是打量彩灯,可她们又实在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像是修行高人、武艺高强的样子,心中不免犹疑不定。
“去去去……”
又是一阵催促。
两名女子娇滴滴行了一礼,没有往楼上去,倒也不站在这里了。
吴女侠则又看向宋游。
“是些露水,桃花树叶,吃了无害,不过也许确实尝得出美酒佳肴的味道。”
“是吗?”
吴女侠还真瞄向桌上,似乎真有尝尝的意思。
不过还是忍住了。
夜越来越深。
楼上的人相继完事,一旦睡去,便也出了楼阁。
十名女子从楼上下来,娇滴滴的站在两人面前,确实各有千秋,其中四名脸上还有潮红,却不是春潮,而是刚刚吸够了阳气。
“两位客官,都在这了。”
“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不会还有藏起来的吧?要是有,我们可饶不了你!”
“哎呀怎么敢……”
“那就好。”
吴女侠这才转头,看向宋游:“说是就这十个了,都在这了,我看也没有假,你怎么选?”
“此时无人,便动手吧。”
“好!”
吴女侠也不是个扭捏之人,只从衣裳里一掏,便是一柄小剑。
两个女子见状,脸色顿时一凝。
“你们是……”
嗤的一声,拔出小剑。
“捉妖除鬼的!”
“冤枉啊……”
两个女鬼反应有趣。
先是不肯承认,见无法辩解,便说从未害过人,当听说已有数十人死去,便说都是那些人自愿的,直到点破鬼术诱惑,又想求饶,直到发现再怎么说那两人也不肯离去,一场争斗无法避免,这才发了狠来。
“啊!”
一声尖啸,刺痛耳膜。
在门口迎客的两个女鬼道行最深,剩余十个都是她们手下的小鬼,此时惊怒之下,全都化作了原型。
哪里还有什么芙蓉白面、芍药红妆,白面腐朽,面颊干枯,就连满头青丝盘成的精美发髻也只剩了几根枯发插在头皮上,原先明眸皓齿,现在比之枯骨还要干瘪一些,此前多美,此时就有多么丑陋。
女鬼扑向女侠。
女侠持剑迎上。
只见女侠身手矫健,敏锐的躲避着女鬼们的扑咬,纵使这些女鬼身法飘逸,却也难以碰得到她。
不过江湖武人弊端也就在这里,女侠虽然短短几瞬便将手中小剑刺到划到女鬼身上数次,然而毕竟是凡兵,不曾沾染神异,却难以伤到鬼魂。
要是只有她一人,最好的办法还是在这里拖着,拖到太阳出来。
然而身边却还有位道人。
只见道人张口一吹——
“呼……”
火光好比白天。
轻纱幔帐,雕栏画栋,干尸女鬼,此时不过只是柴禾。
第118章 好似只是寻常的一天
“轰……”
火光烧掉了一切,露出原本的夜空。
待得火光消散,精致典雅的楼阁也好,五彩漂亮的灯火也罢,或是那些娇媚又丑陋的女鬼,全都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黑漆漆一片荒山。
即使吴所为视力不错,刚刚在灯火通明的鬼楼之中,又被火光晃了一下,此时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倒是听见身边有或惊疑的或恐惧的喊声,令她握剑瞬间转身,只是这些声音都是寻常男声,她才没有立马攻击。
“放轻松。”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吴女侠松了口气。
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如勾的月亮,星光万点,隐约可见这座荒山,无数的树桩子,拴在树桩上的西南马,站在身后的逸州故人,以及地上已经坐起来满脸惊恐的几个男人。
黑夜中看不清楚,不过也能看见白条条的,想来没有穿衣服。
“各位的衣服应当就在旁边,摸索一下,穿上吧。”宋游说道。
“你们是谁?”
“这是哪里?”
“我刚刚不是……”
“不是天还没亮吗?”
四道不同的声音交杂着响起。
听得出他们中有人已经是这荒野鬼楼的常客了,至少不是第一次来,而有人则并不知情,想来是初次碰见,以前也没听说过。
有人声音还有不少中气,有人已经很虚弱,还有人哎哟几声,想是腰酸背痛。
随即是一阵摸索着穿衣服的声音。
等到他们衣服差不多穿完,便只听一道火焰炸开的声音:
“篷……”
夜里突然多了一道火光。
却是宋游不知从哪捡了一截木枝,木枝上自动燃起了火焰,在这荒山之间刚好照亮一小片区域。
几张脸被火光映着,表情各不相同,人和马、树桩的影子都投到地面上,地面也不平坦,明暗不定,比刚才楼中灯火白面红妆更像鬼影。
“这里的鬼呢?”
吴所为对宋游问道。
“已经没了。”
“这就没了?”
“小鬼而已。”
“这种事还是你们道士擅长。”吴所为皱起眉头,“可惜没有留下信物。”
“术业有专攻,女侠以后若是在外偶遇阴鬼,刀剑难伤,最好离开。非要拼杀,可将鲜血涂在刀刃上,习武之人血气旺盛,能克阴邪。”
“这个我知道,这不是想着有你嘛,无缘无故的,我干嘛给自己一刀?”
其余四人一听,都明白了。
四人的表情也各不相同。
一人睁大眼睛,后怕不已。
一人庆幸而又有些回味。
一人失望而又如释重负。
一人责怪他们为何多管闲事。
手中木枝燃起的火焰照得他们五官明暗不定,借着这一小篷火焰,道人淡淡瞄向他们的神情,以窥心中所想。
这世上没有火果然不行。
“精虫上脑了吧!”
吴女侠都要气死了,走过去对着那个责怪他们的人就是两脚。
宋游也不制止,依然站在原地:
“山间夜凉,附近村庄也许可以借宿,几位要是住得近,便回家去吧,要是住得远,也请去找个地方借宿。”
有人道谢,有人愤恨。
也有人被吴女侠留了下来。
“那鬼被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虽说捉妖除鬼之事常常如此,不过这样一来,按官府的约定,要等我们揭榜之后,一个月到半年都没有后续的妖鬼之事出现,我们才拿得到赏钱。”吴女侠说道,“不过这儿有个目击证人,是被你那一把火给燎醒的,有他作证,可能我们几天就能拿到赏钱。”
“女侠考虑周到。”
宋游向他拱手,随即看向这位衣着尚且凌乱但作书生打扮的人:“在下姓宋名游,逸州人士,揭了榜来此除鬼,有礼了。”
“在下吴所为!”
“在下姓顾……姓顾名宜,竞州人士,多谢两位救命之恩,惭愧惭愧。”
顾宜只拍自己的脑袋。
“在下真是昏了头了,明知此处是荒山,荒山上怎会有别地州城都没有的华美楼阁,又怎会有那么多千娇百媚的女子,可不知怎的,偏偏当时就是不觉得奇怪,还以为长京繁华,本就如此,真是愧对先贤,愧对所读的圣贤书……”
“既是妖鬼,便能迷惑人心,哪那么容易分辨。”
宋游知晓即使有鬼术魅惑,以那两只小鬼的道行,也定然是他们色欲攻心,才会有机可乘,不过要他帮忙作证,也不吝啬这两句安慰了。
“足下今后切记,色字头上一把刀,尤其行于荒野,要多多辨认。”
“知晓知晓……”
“可还能走路?”
“能!能!”
生怕他们把他丢下一样。
“带上足下的行囊,便随我们启程吧,此时去长京,天亮时差不多刚好能到城门口。”
“好好好!”
宋游与女侠一同往回走。
书生慌乱的跟上他们。
“别怕,读书人。”吴女侠牵着马儿,边走边说,“那女鬼只吸人阳气,不会吃人,你最多折寿一点,最近会腰酸背痛、精神不好而已,就算你是来长京赶考的,前些天也已经考完了吧?”
“正、正是考完了,所以想出来赏赏桃花,不小心迷了路。”书生听完她说的话,却更害怕了,“真的会折寿?”
“怎么了?你这算轻的了!”
吴女侠小心辨路,咧嘴说道:“我今天,哦,已经是昨天了,我昨天早上揭榜,知县说,能查到的,已经有数十人因被吸干阳气而死了,还不知有多少查不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身体虚弱还没死但也快了的,这几年来,折寿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啊?”
书生大惊。
女侠便好似满足了某种趣味,咧嘴露出笑意。
星光无数,山火一点,渐行渐远。
……
本来要是连夜赶路,便和宋游说的差不多,在天亮前能走到城门口。
然而夜路难行,人难行马也难行,他们不得不找个地方避风歇息了几次,总之坐得冷了便走一段,走一段又歇息一会儿,等到天边亮起鱼肚白的时候才差不多走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几乎是一口气走完。
宋游在上午回到柳树街。
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便听见里头木梯上一连串的声音,非常急促,等到打开房门,便是一只三花猫坐在屋内,一边舔着爪子一边瞄他。
“我回来了。”
三花猫放下爪子,疑惑的看着他:“不是说要几天吗?”
“比想的顺利。”
“捉到鬼了吗?”
“捉到了。”
宋游一边回着,一边往楼上走。
三花猫便在他身后跟着,仰头问道:“你猜我们家的钱都去哪儿了?”
“不会是被三花娘娘藏起来了吧?”
“你猜。”
“我不知道。”
“被三花娘娘藏起来了。”
“藏在哪了?”
“耗子洞里。”
“三花娘娘厉害。”
猫儿话多得很,宋游也努力奉陪。
走到二楼,他便往床上一躺。
“你累了吗?”
“只是困了。”
“要睡了吗?”
“差不多。”
“你也白天睡觉了呀……”
“是啊……”
宋游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了。
只隐约察觉到三花猫在床头蹭脚,擦干净后也跳上了床,凑近了观察他,宋游一来觉得好笑,二来也觉得安心,在这种安心之中,昨夜进过的那栋精美阁楼也好,娇媚女鬼也罢,或是那四位嫖客不一样的面孔,都从心里消失了。
这一觉也睡得太过容易。
再一睁眼,便是黄昏。
像是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
“……”
午觉醒来感受总是奇特。
就如此时——
睁开眼睛时,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三花娘娘也不知上哪儿去了,起身走出几步,推开窗户,眼前只有昏暗的天光,傍晚时昏昏沉沉的天际让人有种走到了时间的尽头的错觉,偏偏宵禁尚未解除,这时就连窗外街道上也见不到人了,只有房屋瓦顶连成一片,世界安安静静。
直感觉像是被偷走了一天,遗失的是这一天里的整个世界。
这种感觉实在是奇妙。
于是宋游便披着衣裳在窗边坐了会儿,一边吹着晚风,一边细细品味这种感觉,等到它从自己心中彻底溜走,这才起身,缓步下楼。
楼下的门开着,借着昏黄天光,猫儿在街上拨球玩耍。
吴女侠端了一张小板凳,就坐在她家屋檐下,撑着下巴看着这只猫儿。
见宋游出来,她才转头,眼睛顿时一亮:“嘿!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直接睡到明天呢!”
“女侠没睡?”
“眯了一会儿。”
“该多休息。”
“江湖人身体好,今晚睡早点就是。”吴所为满脸无所谓,“我今天带那书生去县衙交榜,还挺顺利,估计是书生的话县官比较相信,说这几天派人去那座山上看看,只要七天还没看到有阁楼出来,就来给咱们送钱……放心,只要咱们真有除妖的本事,他就不敢不给钱。”
“什么事都是女侠在做,实在惭愧。”
“惭愧什么,各有分工而已,你一口火把那些鬼直接烧完了,我才惭愧呢,捡了个便宜,到时候多分你点钱。”
“还是女侠情报好。”
宋游也去屋子里端了一根板凳出来,坐在门口,歇着凉,看猫儿在地上拨球。
“你这猫还傲气呢,我刚说我陪它玩,它不干,还差点抓我。”
“三花娘娘有自己的想法。”
“……”
好似过去的只是很寻常的一天。
第119章 成了画中人
“我明天再去看看还有什么榜可以揭,被别人揭了没有,合适就再揭一张回来。”吴女侠说道,“咱们上一张的赏钱还没给就揭下一张,县官肯定要被咱们吓一跳,哈哈哈……”
“需要我与女侠同行吗?”
“看你咯……”
吴女侠想了一想才说:“你挣脑子钱,我挣苦力钱,你挣道法钱,我挣情报钱,伱干你的,我干我的,我平常出去也经常从城门口过,不过你要是自己去看了才放心,或是不跟我走一趟不好意思,也可以跟我一起。”
“那便辛苦女侠了。”
“谈不上,我天性好动。”吴女侠说,“不过你跟我一起去也好,这样咱们可以当场商量,看上的当场就可以定下来,免得被别人抢了先。”
“什么都可以揭。”
“你厉害……”
“听说这几天城外杏花开了?”
“是啊,不过是东城门外,你可以去看看,人应该很多,跟着人走就行。”吴女侠说道,“我是没空了,花花草草的,也没多少看头。”
“那我便去看看。”
“当当当……”
宵禁的铜锣声响了起来。
不过西城不比东城繁华,西城人也不比东城人闲适,大家累了一天,回家都是早早歇息,街上早就没有人了。
坐在门口歇凉闲聊的道人和女侠也起身,把板凳提起来。
“对了!”
吴女侠突然停下:
“那天我不是看上了两三张榜吗,今天这只是其中一张,我记得还有一张是城外某座山上闹山妖,袭击过往行人和商旅,吃了不少人,我明天去看看被人揭了没有。”
“辛苦。”
“那要是没被人揭,我就揭了?”
“只是山妖吗?”
“嗯,山妖,不难对付,难的是山太大了,它躲起来,不好找,官兵、猎户还有江湖人都去找过,机灵得很。”吴女侠说着瞄向他,“你有没有那种闻一闻味道就找到妖怪的本事?”
“没有。”
“那……”
“可以试试别的办法。”
“行!那就定了!”
“没有就揭别的,挑难的。”
“早点睡。”
吴女侠提着板凳,便进了屋子。
铜锣声熄,全城闭户。
宋游不慌不忙,找来面粉揉了个面团,烧火烙了一盆饼来吃。
……
晚饭是这一盆饼,早饭也是。
虽然昨天白天从上午睡到了黄昏,晚上也很晚才入睡,但道人的精神并不差,开着门,一边吃着饼,一边看街道人来人往。
三花猫又从楼上走了下来:“道士,你今天要去城外看杏发吗?”
“杏花。”
“杏花~”
“是的。”
“三花娘娘跟你一起。”
三花猫一下跳上了桌子,盯着他看。
“在下自然是想跟三花娘娘一起的。”宋游吃着烙饼,与她对视,“不过三花娘娘自打在东城捕鼠以来,昼伏夜出,作息已然……嗯我也不好说是颠倒还是恢复了正常,总之三花娘娘昨夜应该一夜没睡吧?”
“对的!”
“那应该在家好好休息,今天下午我回来,便送三花娘娘去周侍郎家捕鼠。”
“那你一个人去吗?”
“也可以。”
“一个人会孤独。”
“孤独挺好。”
“不孤独也挺好。”三花猫直盯着他,想了想,“三花娘娘跟你一起去。”
“三花娘娘不困吗?”
“不困的!”
“……”
宋游脸上微笑已挂了一会儿了。
下山之前定然难以想象,这么一只小小猫儿,竟能给他这么多温暖。
好像也确实没有别的理由了。
就连家中的钱都被她藏在老鼠洞里去了,昨晚还带他去看了看,藏得很深。
“那便谢谢三花娘娘了。”
“没事的。”
“三花娘娘嘴角怎么多了一点红?从哪儿染上的?”
道人微笑着,伸出手想替她擦掉。
“三花娘娘刚吃了一只耗子。”
“……”
道人默默把手又收了回来。
一盆饼还剩三四张。
带在身上,中午也吃它。
道人很快挎上褡裢,关门出游。
穿城而过,往东城门而去。
出了东城门,地势看起来与西城门差别很大,远处有许多大山,山顶隐约可见烽火台,虽然还离得很远,可已能看见满山的杏花了,将这连绵的大山都染成了杏花的白粉色。
一条黄土路通往远方。
如吴女侠所说,果然有很多人去城外赏杏花,尤其春闱结束不久,许多学子都还留在长京,这些学子既有雅兴,又有空闲,三五结伴,成了出城赏花的主要人群,一路都是他们谈天说地的声音,不乏疏狂大笑者。
无需辨路,跟着人群走就行了。
猫儿迈着小碎步,走在前头,只在停下来等他的时候,才张开嘴打个呵欠,又晃一晃脑袋,保持清醒。
“三花娘娘困了吗?”
“不困。”
“到长山还要走一会儿,要不三花娘娘到褡裢里来吧。”
“好~”
宋游取下褡裢,放在地上,猫儿就乖巧的钻了进来,任他提起。
这褡裢也是前几天才在长京做的,并非缝在被袋上的那个。不过相差不多,这个褡裢有两个兜,一个兜用来装些铜钱和随身小物件,另一个兜便用来装三花猫,可以说是为了接送她而特制的。
道人慢慢向前,赏着春光。
猫儿很困,却也把头从褡裢里伸出来,眯着眼睛打量世界,时而仰头看道人一眼。
一路除了学子们,也还有不少士人,乃至女子,已婚未婚都有,有的有随从跟着,有的只是几名女子结伴出行。
也可窥得几分大晏的开放。
记得月初时来长京,虽然已然开春,但未过惊蛰,路边野草仍是去年冬天留下的枯黄色,如今再出城走一趟,接近春分,已是满目春山。
停下脚步时,已到长山脚下。
杏花开得最好的这座山,就叫长山,也是从城门口看去最高的那座山。
从长京到长山有二十多里路。
出城踏春赏花的人,赶早出发,带上行囊悠悠闲闲往长山走去,刚好中午找一片草地铺开布巾,坐着吃点东西,喝点小酒,赏花吟诗,到下午的时候正好回到长京城,过完这个时代美好的一天。
也是因为长京士人文人都爱去长山赏花,前朝就已经由朝廷拨款,在长山上修了阶梯、长廊与亭舍,以方便大家爬山歇息。
道人一路走来,花草无数,周边山坡上也不乏桃花杏花,可走到长山脚下,仰头一看,才觉得此前看的杏花都太稀疏太平常,才知晓为何那么多长京人走这么远也要来这里看。
“我们到了吗?”
猫儿的声音很小很小,怕被人听见。
“到了。”
“放我下来。”
“不困了吗?”
“我也要看花~”
“好。”
道人便把猫儿放下来。
不知是困还是在褡裢里蜷缩久了,落地之时走出几步,竟还偏偏倒倒。
道人摇头笑笑,迈步往上。
只见长山险峻,本就是长京天险,翻过这座山,后边的山上便有军队驻扎。而长山陡峭之处怕只有猿猴才能爬得上去,山石裸露,可这么险峻的山峰上却长满了杏花,如此之多,一丛又一丛,将连绵的群山都染成了白粉色。
未见过的人恐怕难以想象。
历代战争,不知多少将士曾在此处与敌搏杀,跌下悬崖,而在这被鲜血侵染、埋骨无数的土地上,竟开出了如此美丽的花。
一条长廊从山底盘到山腰,又从另一处下来。
路旁有人赏花,有人吟诗,有人作画,有人饮酒,有人闲谈,也有人背着背篓,装着煮熟的食物,在山间上上下下不辞辛劳,卖与闲人。
人也来此,妖也来此。
有爱猫之人逗弄三花猫。
有向道之人请道人饮酒。
还有人拦住他想要算命。
三花猫真是太困了,边走边打呵欠,摇摇晃晃,却又要强得很。
……
山腰某处亭子中,有人正欲作画。
拿笔的女子戴着面纱,既有遮住面庞也有防晒的作用,出行的许多贵家千金都这样做,身边一个侍女一个随从,亭中石桌上铺开画纸,墨砚和颜料都已经准备好了,本打算画眼前近景,亭柱瓦檐,探出的一支杏花,也算美妙,可不经意的一瞥,却瞄见了另一边。
一个年轻道人,一只三花猫。
三花猫的脖子上有一根细细的红绳,挂着一个木质的小饰品,看起来格外乖巧。
道人走得慢,怕是为了迁就身边那只猫儿,猫儿则像是没有睡醒,迷迷糊糊,偏偏倒倒,一步三摇,总打呵欠,却还紧紧跟着道人。
道人走她就走,道人停下看花,她也蹲坐下来,跟着仰头看去。
一人一猫从亭子边走过,往远处而去。
不知道人停下与她说了什么。
也许是劝她休息一下。
于是一人一猫也不讲究,就在山上石阶上坐下,正巧坐在探出的一根杏花枝下,背对着这间亭舍,离得也不算近。
女子从此处看去,只能看见背影。
道人穿的道袍已经很旧了,可旧衣服与道人本是绝配,穿着最是自然。身边三花猫坐得端端正正,尾巴绕脚,本与道人隔了一点距离,可困意上来了便忍不住往道人身边倒去,身子都歪了。
有风吹来,花瓣滑落。
猫儿一下被蜜蜂吸引,一下又仰头盯着天上飘落的花瓣看,一下又靠在道人身上蹭着脑袋。
让人看了,只觉得自然和谐。
提笔的女子也沉默了下。
心中为之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