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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色茉莉花     我本无意成仙txt下载     我本无意成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40章 莫问归途何处

    已是大雪时节了,天越来越冷。

    巧的是,此地名为勿雪。

    归郡下辖七县,除了雪原,还剩六县,勿雪是从北风关进来的第一座县。

    宋游一行人走了两天。

    如刘郡守所说,到了归郡,基本就见不到山了,甚至大地都很少见到有起伏,天气好时一眼能看到地平线的边缘,若是到了黄昏,夕阳能把人的影子一直拉到模糊看不见了,也没有尽头。

    经过有乡村,也遇见过行人。

    乡村有的已经空了,有的则还有人住,若是有人住的,见到有外人来,也都是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连窗也不敢开,和空村也没有区别。

    截止目前为止,路上除了他们,行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各县之间往来通信的邮差官吏,从衣服上可以看得出身份。

    这些人一般往来如风,将口鼻都遮得严严实实,骑着马快速通行,无论宋游和剑客怎么说,他们也绝不会停下来半步。甚至有警惕的,远远看见他们就会打马到路下面去,从田野中绕过他们。

    这些人保证着归郡各县官府的连通。

    一种是各县的取药队。

    大晏朝廷并没有选择以屠城烧城的方式来终结瘟疫,反而在昂州组建了施药局,从外界派遣一支支队伍进入归郡,将药物送到北风关,各县则自己组织人来领取,然后取回县城。

    这些人偶尔会远远和宋游等人问答几句。

    朝廷送来的药物大致有三种,灵芝败毒散,金帝救苦丹,菩萨济世丸,是当前常用的治疗疫病的药。只是听说对归郡的妖疫不起作用,最多只是将九日就会死的人拖延到十几日。

    此疫被叫做妖疫。

    宋游走了两日,也对它有了些了解。

    此疫感染发作之后,先是满眼血丝,很容易便能辨认出来,随后有咳嗽流鼻血、上吐下泻、高烧吐血、肤色苍白、掉发、四肢萎缩、全身糜烂等症状,几乎每日都会有一个全新的症状,到最后昏迷时,人已与鬼无异,大部分人会在发作后的第九日死亡,总计十八日。

    因此又叫九日疫。

    此疫凶猛至极,无药可医。

    好在这年头交通不便,这年头防疫主要靠的也就是交通不便。

    北方兵灾妖乱又大旱之后,更是地广人稀,九日疫主要在城里爆发,各地官员也几乎很快的封锁了城池,不许进出,多数村落受影响不大,只少数因为莫名其妙的诡异原因被感染,便死绝了。

    这便是除了交通不便以外,这年头另一个应对瘟疫的大招了——

    死人。

    人死完了,瘟疫自然绝了。

    甚至有时官府会采取屠城烧城的办法,说来残忍,也实属无奈。

    目前归郡倒是没有这样做,反倒严格封城,设立病迁坊,积极隔离,若有人死亡,有焚烧的,也有深埋的,埋葬时还要铺上一层石灰,若是来往通信或取药的人进出城门,也要通过火燎烟熏等多种办法来消灭病毒。

    死了人的家属,朝廷还要给予补贴。

    听说凡在疫病中一家死掉六人以上的,赐葬钱五千,一家死掉四人以上的,赐葬钱三千,两人以上的,赐两千,说是葬钱,其实就是对活人的补贴。

    虽然是个落后的时代,但人们已经发挥出了极高的智慧来应对病毒,也竭尽全力想要活下去,其态度并不逊色于后人。

    因此数月以来,几个小县虽死人无数,疫情却也没有继续蔓延。

    只是宋游去小心的看过了,这九日妖疫虽传闻是从雪原来的,却并不是单纯的妖法与邪术,而是实实在在的病疫,而且极度凶猛可怕,远远不是世间常见的瘟疫病症能及的,患病之人死得极惨,倒真像是大妖的手笔。

    自己不通医术,只可去除妖法邪术,治不了病理复杂的病症。

    四季灵力虽妙用极多,但这病症也太过复杂,灵力并非万能,能使健康的人更健康来避免生病,能助人恢复伤势,都只是放大人体自身的能力,而不能精准的解决掉患病者满身的不同症状。

    那是神医的能力。

    若是去灾藤或许可以。

    然而宋游并没有携带去灾藤,那位精于此道的祖师已不在人世,伏龙观中现存的所有去灾藤也救不了哪怕半村之人。

    倒是也有防治之法。

    二十四节气中,雨水谷雨皆生机盎然,又最是滋润,虽不能使已经患病之人痊愈,但若化作灵雨降下,或是融进井泉水缸,虽不像那年长京,恰逢时节,勾引时节灵力可以使得整个长京及周边都因此受益,却也能造福一村一城,百姓生机盎然,身体健康,灵力护体,病邪自然难侵。

    若是患病者,也许也能因此好受些。

    这是他力所能及之事。

    宋游想到了那位神医。

    一路往前。

    渐渐从勿雪县走到雨落县,又走到云台县,越发靠近寒酥,瘟疫也越来越严重。

    官道两边空荡荡的村落更多了,偶尔遇见有人居住的,也经常有病患,半夜路过时听见咳嗽声。

    人们为了治病,什么办法都用。

    各种偏方,求神拜佛,还有戒食的,行善的,甚至吃土吞金、割肉放血,莫要觉得可笑,都是人对生命的珍视和面对死亡的挣扎罢了。

    偶尔听说有些村落本与外界不通,不知为何,却也有人染了病。

    有说是风吹来的病症,有说是有人晚上偷偷出去又回来,又说是别村得病死了的人没有埋好,坟被野狗刨了,还有人说是妖鬼为之。

    常常听到蔡神医的传闻。

    越往前走,便越孤独。

    进不了城,即使在村庄路上遇见行人,也很少有人愿意和他们交流,世界好似都因此变得寂静了许多。

    很快入了冬月。

    进入归郡的第七日,夜晚。

    一个叫做吴家村的村庄。

    天色朦朦胧胧,整个村庄都是咳嗽声,一个眼睛里布满血丝的老者与年轻道人相对而站,奇妙的是,反倒是身患疫病的老者更害怕一些。

    几丈开外,一名剑客看着这方,身后一黑一红两匹马安静站着,脚边一只穿着灰布麻衣戴着兜帽的三花猫亦远远的观察着这方。

    “须得与老丈说好,灵药化成的水,可不见得能治得了病,最多让没得病的人喝了,不那么容易被病传染。若是已经得了病的人喝了,最多也就好受一些,多活一些天,每天一碗,喝多无益。”年轻道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伴随着远处狗的呜咽,“若是与蔡神医的药合起来用,说不定对得了病的人也有些治疗效果。”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村正连连躬身,诚心道谢。

    其实凡人哪里能一下辨得清什么药有用?什么药没有用?

    只是平民亦有真情。

    此疾药石无医,九日几乎必死,传染性又很厉害,有时都不知晓是从哪来的,常人连走进村子都不敢,就是没听见咳嗽,在路上遇到人,都得远远的避开,若听见咳嗽,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哪有人明明知晓半村病患,又见自己明显患了病,还敢来与自己说话的?

    不仅说话,还送来了药。

    人们常说,病急乱投医,其实这不止是一种行为,还是一种心态。

    人家愿意冒险送药来,就是毫无作用,也是菩萨心肠,若真有一点用,便真是神仙下凡了。

    何况凡人这水只喝了一口,便已觉得昏胀欲裂的脑子好了很多。

    就这一点,已是帮了大忙了。

    “若是与蔡神医的药合起来吃没有用,请莫要见怪。”道人继续说道,“若是有用,便是幸事,功劳该属蔡神医。”

    “多谢先生。”

    “不必客气,只再问村正一句,蔡神医今日从此离去之后,是往哪边走了?”

    “听说是往北边去了。”

    “多谢。”

    宋游与他道谢,便上路了。

    旁边的剑客与猫儿这才跟上,村正则连忙后退,用布捂住口鼻,目送他们远去。

    暮色下一行人沿村走过。

    村庄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死气,仿佛比这晚间暮霭还要浓重三分,不知这段时间死了多少人,又不知过几日又将有多少人死去。与死气暮霭相映衬的是浓重的臭味,死亡真是一件毫无尊严的事。

    宋游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左右看。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在道人身边,也跟着扭头往左右看,眼中一片清明。

    “吱呀~”

    忽然一扇大门被打开了。

    “小先生。”

    一声呼喊传来。

    宋游停下脚步,转头一看。

    一瞬间此处的风都静止了。

    站在门口的不知是谁家的老妇人,即使用布捂着口鼻,也看得出已经满面皱纹了,一身衣衫破破烂烂,又脏兮兮。在这北方乱世之中,恐怕本身活着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却又偏偏遇到这瘟疫。

    只见她与宋游隔着一个院子站着,满眼血丝,面色苍白如纸,头发掉了大半,黄昏之下,一时分不清是鬼是人。

    九日疫怕是已到了七八日了。

    宋游注视着她,沉默片刻,这才问道:

    “老夫人有何事?”

    “咳咳……”

    老妇人一边习惯性的咳嗽,一边抬眼看他,不敢往前迈步:“先生是有本事的,我不求先生救命,救也救不活了,只是咳咳,听说人死了会变成鬼,去阴间,想问问小先生,是真的假的?”

    “也许。”

    宋游想了想才答道。

    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行礼离去。

    满地咳嗽声,伴随痛呼哀嚎与哭泣,此起彼伏。

    乌啼不断,犬泣时闻。

    人含鬼色,鬼夺人神。

    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可其实分不清是人是鬼的,又何止是人,连鬼自己也分不清楚啊。

    宋游行至村口,回首仍旧叹息。

    只请诸位先行,莫问归途何处,人生酸苦至此,天地又有何不同?

第241章 二度寻访不遇的蔡神医

    次日中午,平原之上。

    道人又过了两个村庄,一如往常,只稍作停歇,并不久留,随即沿着官道往北而行,身边的三花猫也迈着小碎步跟着。

    忽然,猫儿停下了脚步,耳朵竖起,头也一扭,看向远处一个方向。

    这是猫儿经常做的事。

    走在路上,无论有什么稀奇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她的注意。

    猫儿有和人不一样的感官与大脑,用来接触一个和人不一样的世界。

    只是这次她停下看了一会儿,再扭头一瞄,见道人已经走出了一段,便立马快跑着追上去,对道人说:

    “那边有人在喊!”

    “是吗?喊什么?”

    “大喊,还有狼。”

    “嗯?”

    宋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风中好似真的吹来一阵狼嚎声与人的大喝,模模糊糊,几乎微不可察,若非三花娘娘听觉敏锐,人就是听见了,怕也会当成风中的杂音。

    正巧面前有个小土坡。

    道人与剑客都站上土坡,眺望远方。

    大地一片平整,田地多是荒的,官道打了个折,隐隐可见远处有一些身影在纠缠,长得高且直立的三道明显是人,其余则是矮的小黑点,将三个人围起来,不时试探。

    “我先去!”

    剑客立马转身往后跑,一翻身便上了马,动作干净果断。

    “彻!”

    “问问是否是蔡神医。”

    “知晓!”

    黑马顿时奔跑起来,一骑绝尘。

    宋游与三花娘娘亦加快脚步,往那方赶去。

    这边太过辽阔,很多地方看着近,实则要走很久,不过剑客已经骑马而去,舒大侠自是值得信任的。

    待得一人一猫走近那方,剑客已经解决了麻烦。

    只见剑客身后站着三人,为首一名老者,穿着这年头大夫常穿的衣裳,年纪六七十,身材削瘦,发似三冬雪,须如九秋霜。只是或许是这几年在北方行走,风吹日晒,又疲惫不堪,本该面色红润、鹤发童颜的,此时皮肤却难免有些黑,脸颊也有些皲裂,嘴唇亦是起了皮。

    身边两个大约三四十岁的徒弟,也穿着差不多的衣裳,一个挎着药箱、举着医字幡,一个背着行箱,裤脚已经被扯坏了,都是惊魂未定。

    近处三具狼尸。

    一具被箭矢射穿头颅,一具被剑斩了半边脑袋,另一具身上也有个血洞。

    其余的狼早已被吓得跑出很远,远远的看着这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生。”

    剑客立马上来说道:“这位正是蔡神医。”

    “果然是蔡神医,有礼了。”

    “不敢不敢。”

    蔡神医惊魂未定,向宋游回礼,也悄悄瞄向这名道人。

    只是一看,便是一惊。

    他有看人面相而知人疾病的本领,也有看人生气而知人强弱的能力,就好比方才救下他们的剑客,一眼便能看出,武艺当为天下绝顶,蔡神医也再未见过那般蓬勃的生机,可看面前这人,却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

    “多谢宋先生和舒大侠相助。”蔡神医连忙说道,“哪里想到,禾州这才荒废多久,路边野兽都这么多了?”

    “向来如此。”宋游答道,“只要人一退,野兽妖魔便如野草,立马就会回来。”

    “若非宋先生恰巧从此经过,我等怕要遭一大劫!”

    “这可不是巧合。”宋游笑了笑说道,“我等乃是一路追着蔡神医过来的。”

    “哦?”

    蔡神医愣愣的看向他。

    宋游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道:“蔡神医可是要去寒酥县?”

    “先去灵泽县。”

    “那也顺路,不敢耽搁,便请边走边说。”

    “好!”

    “神医可要骑马?”

    “老朽走得,走得。”

    “……”

    宋游也不多劝,只回头看了眼远方田埂上依旧在盯着自己一行人的几匹狼,挥了挥手,这些狼便立马掉头离去了,随即边走边说:“想必神医今日是初次听到在下的名字,然而我等却已经对神医仰慕已久了。”

    “不敢当不敢当。”

    蔡神医只以为是他听说了自己在禾州之事,连忙摆手道。

    “神医有所不知,我等从长京来,早在长京时,便已然听过神医的大名了。”

    宋游转头看向这位传说中医术通神的神医,以前还不确定,如今走过禾州,便已知晓了,这注定是一位会名流千古的人物。

    千年之后,兴许很多帝王的名字也不会有他的响亮。

    这样的人,宋游自然对他多有敬意。

    当然不是因为他会名流千古而对他多有敬意,而是他技艺通神、德行出众,因此流传千古,也因此受人敬重。

    “在下在长京之时,便曾两度去北钦山拜访过神医。一次是去年初夏,一次是去年寒冬,最近的一次,也已经一年了。后来到了禾州,常常听说蔡神医不畏疫病行医救人的善举,便更为钦佩了。”

    “先生去北钦山寻过老朽?”蔡神医似乎也有些惊讶,随即说,“老朽早就前来北方了,先生定然没有找到,却是让先生空跑了。”

    “在下第二次去北钦山,便已从蛇仙口中知晓了神医前来北方之事。”宋游回道,“而且北钦山风景出众,也谈不上空跑,何况在下去北钦山虽没有寻到蔡神医,却也有别样的收获。”

    停顿一下,又对蔡神医说:“现在想来,当时二度寻访不遇,只是暂时无缘,我与神医的缘分,却是在这里。”

    “蛇仙?”

    蔡神医又是有些惊讶:“先生竟见到了蛇仙?”

    “见到了。”宋游依然答道,“说来蛇仙还是祖师故友,在下算是他的半个晚辈,与他老人家闲聊一日,多有收获。”

    “不知先生师门……”

    “名曰伏龙观。”

    “……”

    蔡神医似乎并未听说过伏龙观之名,但也立马说了句:“原来宋先生竟是一位修道高人,难怪如此不一般。”

    “薄有道行。”

    “先生又为何会来到此地呢?”

    “在下下山游历,行走人间,游至长京,又游至禾州,要往北方边境去,自然经过此处。”

    “北方可乱得很。”

    “此地又如何不乱呢?”

    蔡神医闻言不由扭头看向宋游,宋游也看向他,一老一少目光交碰。

    要问宋游为何往北。

    不如问问神医为何往北。

    “北方大乱,妖魔四起,疫病横生,在下虽没有神医济世救人的医术,却也精通降妖除魔的本领。”宋游对他说,“此来北方,一来是为了看看这乱世又是哪般光景,二来也领教一番这乱世的妖魔又有几分风采,恰好遇见神医,已是意外收获。”

    “可是……”

    蔡神医皱着眉头,斟酌着对他说:“听说从归郡去北方,中间有个雪原,有了不得的大妖魔,神仙都除不了。连数月前的陈子毅将军,也是过了北风关之后便绕过归郡,从另一方去的言州。”

    “那便正好。”

    “先生了不得!”

    “薄有道行。”

    宋游不愿多聊这种话,随即才问:“此时北方混乱,神医行走其中,为何不带一两个护卫呢?”

    “此地瘟疫横行,哪有什么护卫愿意跟随?何况我本行医之人,就算遇到山匪贼人,也都不会为难。”蔡神医说着,顿了一下,“不过前段时间倒也确实有两位言州的江湖人愿意护送老朽,只是瘟疫如虎,两位都不幸染了病,先后死在了勿雪。听说这瘟疫来自雪原的妖魔,老朽与两个徒儿多半也是在北钦山居住多年,沾了蛇仙的仙气,这才能幸免于难。”

    蔡神医说着不由叹气。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瞄着路边荒废的田地,继续问道:“我等一路走来,听说神医已对这九日疫有了治疗之法?”

    “谈不上治疗之法,最多称得上一些应付之法。”蔡神医立马皱起了眉头,“这九日疫颇为奇怪,老朽研究已久,倒也真有了个法子,这法子虽说还不够完善,有时治得好,有时治不好,但奇怪的是,即使治好了,过不了几天也又会复发,怎么想法都没有用,倒像是邪法一般。”

    “确是邪法。”

    宋游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古来医巫就不分家。

    这年头医术高明的人,对于一些浅薄的玄学知识也是了解的。盖因行医之时,难免碰到中邪、丢魂的症状,难以分清是病症是邪症,自然也会一些应付玄学症状的办法。接触多了,了解也就多了,甚至到现在为止,仍有许多偏远之地的医者治病救人不以药方为主,而以玄术为主。

    “先生也有了解?”

    “一路走来,也有些探究,这才敢来与神医搭话。”

    宋游如实的对蔡神医说:“不瞒神医,这九日疫恐怕确是从妖魔而来,其中既有妖法邪术,也有疫毒病气,二者纠缠至深,难舍难分,以妖法邪术为舟而以疫毒病气为兵。若只祛除妖法邪术而不治疗病症,难以救人,若只治病症而不祛除妖法邪术,即使治好了,也会再发。”

    “果然如此!”

    “看来神医也想到了。”宋游对他说道,“在下能轻松祛除妖法邪术,然而九日疫的病理极为复杂,患者的病症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却不是在下一道灵力便能包治的了,无奈之处与神医恰好相反,要想攻克妖疫,还得医术道法共用才是。”

    “此言当真?”

    蔡神医的目光瞬间热切起来。

    “愿为神医助一把力。”

    宋游迎着他的目光,说道:“在下一路走来,近两天路过的村落,有的已被神医施过药,神医施的药虽无法根治,但配上在下的灵力,却似乎对治疗有不小的作用,可惜我等急着来寻神医,不敢多留,也没有细细观察。”

    “若真如先生所说,或许便真有治了。”

    “在下来寻神医,便是想告知神医,好让神医莫要急切之下多走弯路,只尽心去对付妖疫中的病症即可,相信以神医的本领,并不难。至于妖法邪术实在不是医药能治的,便交给在下就好。”

    “……”

    蔡神医一边走一边思索,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说道:“老朽对其已有了一些研究,若再有先生相助,想来会简单许多。”

第242章 疗法初成

    “不瞒先生……”

    蔡神医纠结犹豫着,目光时不时往宋游身上瞟,似乎想说,又不太敢说,心中有顾虑。

    心中权衡许久,才咬了咬牙,与两个徒弟对视一眼,下定决心。

    “这九日疫颇为奇怪,如先生所说,患病者死得极为痛苦,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没有一处好的,还活着时便已如鬼一样。要想治疗,恐怕要内服外敷佐以针灸熏疗多种办法才得行。”蔡神医边走边说,“老朽与两个徒儿整日整夜的研究,已尽全力,奈何终究放不开手脚。现在的法子虽然已有一定的治疗效果,却也称不得完善,有症状轻的、或是身体好的人,运气好些,也能短暂痊愈,可十之八九仍旧治不好。”

    宋游关注到了话中的重点,也关注到了蔡神医说完后瞄向自己的眼神,于是适时问道:

    “不知神医有何顾虑呢?”

    “世俗礼法不容。”

    “宋某乃是山人,下山行走,遵循世俗礼法,却也不受其扼制。”宋游打消他的顾虑,“神医只尽管说来。”

    “若先生难以接受呢?”

    “便当没有听过。”

    “唉……”

    蔡神医这才长长叹了口气,不免摇头。

    宋游走在旁边,侧耳相听,想要领会这位神医的风采。

    “这九日疫来得急,哪有多少时间细细研究?它又内外皆伤,若不知晓真实症状,如何对症下药?”蔡神医缓缓说来,“先生可知,老朽是何时通晓这疫病内外症状,又想出对策的?”

    “自然不知。”

    “是在两位自愿护送老朽的言州大侠相继染病去世之后……”

    蔡神医说着不禁瞄向宋游一行人。

    只见剑客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也没有别的神情,而那年轻道人则是眉毛一挑,微微点头,面容始终如常。

    “原来如此……”

    年轻道人点头说道。

    早已听说过这位神医有割肉接骨、开颅剖腔等令世人惊悚的治病手段,如今看来,恐怕确实是真的。

    真是超越世间的医术。

    这种事情在这年头也确实骇人听闻。

    若要剖尸解病,便更了不得了。

    人们相信死者有灵,一直又有死者为大的传统观念,尸体神圣,有些墓葬还关乎族人风水,掘坟、开棺、取尸罪行一件比一件重。接连几个朝代对于开棺盗尸都是死罪,形同十恶不赦、故意杀人,据宋游所知,目前大晏似乎是掘坟徒三年,一旦开了棺,便是绞刑。

    别说普通人了,就是官府,有时碰上大案,死者只要已下了葬,再想开棺二度验尸,都是难之又难。

    一是世俗礼法,二是朝廷律法。

    如今北方虽是乱世,归郡死人无数,然而却是瘟疫,而非兵灾,宋游一路走来,只在北风关下见过人的尸骨,此外并没有遍地尸骸。

    恰恰相反,在这个时候,人死之后是必须尽快下葬的。

    就连以往买不起棺椁入不了土的穷苦人家,这时候也有官府出资帮忙下葬,反倒比以前更难见到尸首。

    要取尸几乎只能开棺。

    这种事情,即使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做。

    “原来神医要的是死者的尸身啊。”

    “……”

    蔡神医一时却没有回答。

    宋游接收到了蔡神医的目光,大抵知晓他的顾虑。

    无论死者泉下有知也好,与阳间后人风水相关也罢,都是玄学说法,自己是道人,穿着道袍,理应最信这些。

    于是宋游对着蔡神医微微一笑,好让他轻松一些,随即才说:“神医所行并非恶事,何必担忧?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何况神医既没有掘坟开棺也没有擅自取尸,那两位江湖好汉,多半也是自愿的吧?”

    “正是。”

    “二人该留有名字。”

    “两位皆是北方长枪门的弟子,一人名为苗苑,一人名为扈元。”蔡神医叹息,“真是多亏了他们。”

    宋游看了看蔡神医的神色。

    这么快研究出对策,多半不止是这两具尸身的功劳,很可能这两人在生前便在帮他盗取尸首,只是他不愿说。

    宋游也无需多问,只说道:“接下来便由我等代劳,神医尽管研究病症便可,除此之外,一切事情,在下自会处理妥善。”

    “先生是想……”

    “尸身而已,十分简单。”宋游很平静的对他们说,“归郡死人无数,阴魂野鬼亦有不少,神医一路走来或许没有见到,但在下是道人,一路走来可是见到了不少。在下又会草木假人之法,只需他们同意,便可取来尸首,随后以假人代其下葬,也保全了风水。”

    “他们可能愿意?”

    “总有愿意的。”

    宋游倒是很有信心。

    其实这种事情,有时候自己反倒无所谓,最不愿意看到尸身被毁的反倒是死者的家人。偏偏死者已经死了,无法开口,还活着的人又怎么敢怎么舍得替死者做下这种决定。

    再者,和鬼打交道多了,便也知晓,其实人对死后的很多顾虑担忧都来自未知,一旦真的成鬼了,顾虑担忧反倒去了大半。

    “神医敬请放心,你我尽到礼节,便问心无愧,若还有别的因果罪行,便由在下一人承担。”道人的这句话如先前一样淡然而自信,“只请神医安心研究治疾之策,若能救下归郡百姓,便功德无量。”

    “……”

    蔡神医这才知晓这位年轻先生所言非假,心中更是一片赤诚,连忙躬身行礼:“那便有劳先生了!”

    “举手之劳。”

    人各有所长,也有不足。

    没有人可以事事全能。

    宋游是道人,不是医生,刚巧擅长这些,而不擅长解决疫病,便做自己擅长之事。

    于是随同神医,继续行走归郡。

    黄昏夜里,村前屋后,人鬼难分,常有新鬼立于坟前出神,不知是在思念故友,还是在回想人生,是在不舍人间,还是在忐忑阴间。可这时的他们实际上已经离开了这世间,凡人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就算之后几天没有消散,存留下来,也唯有孤独寂寞。

    便常见一名道人与鬼相谈。

    这时候对于这些新鬼而言,他便是唯一可以与他们交谈的人了。

    有人同意,有人犹豫。

    但凡遇到犹豫的,哪怕只有一丁点,道人也统统作罢。

    然而如他之前所想,面对这种事情,最洒脱的反倒是自己。又或者村人朴素,因疫病而死,知晓病有多痛,疾有多苦,自己死于暗中,却也在道人问到时愿意尽自己所能,为神医这个举火之人再添一抹光。

    于是山神掘坟,草木为尸。

    三花娘娘点的灯笼在野外的树枝上一挂就是一整夜,神医与徒弟在灯下亦常常彻夜不眠,道人挥手息去夜间北风,远远看着,而不惊扰,剑客只好抱剑坐在远处,点着火堆,一夜观星辰,不知心想何事。

    有道人护法,有时就在坟边,有人从边上走过,却也发现不了他们。

    有时招来鬼魂,亲口问鬼病中感受。

    野兽不惊,妖邪不扰。

    白天则行走于村落城池。

    道人依然将灵力化成雨水、融进井泉,既驱散病人身上的妖法邪术,也为未患病之人添些生机,扼制瘟疫蔓延。神医则联合各地官吏,试验自己用毕生医学研究出的新法子,二者结合,作用不小。

    宋游一路见识着这位神医的风采。

    神医果真是神医,不仅熟知人体经络骨骼,通晓医理病理,更有通神之能。

    宋游见过他只看人一眼,明明还没有疾病迹象,却能断定人是不是染了疾但没有发作,也见过他看人一眼,便知晓这人身上有多少病,都有些什么病需要治。甚至有时只需看人面相,便知人生坎坷,把人脉象,便能断定此人无灾能活多少岁。

    药草昆虫,世间万物,没有他不认识的。

    听徒弟说,有时神医治人无需用药,只拍打一下,或令其做什么事情,或说几句话,便能使人好转。

    至于传说中的长生药,不老药,甚至吃了能升仙、能转变男女的药,他们师父竟也知晓。只是每当说到这些,被蔡神医听见了,便会过来出言斥责他们说起大话来不顾事实,又告知宋游,都是世人谣传。

    如此神医,有道人相助,能放开手脚研究,又早就对其颇有研究,治病之法自然迅速完善。

    宋游做的事还要多些。

    若在行走途中,遇见妖魔为乱,也得去查探一番,顺手除之。

    听说很多村落本身与外界交互不多,疫病之后,更是等于与世隔绝,但偶尔还是有瘟疫,却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也得耐心的寻找。

    这么走来,就比之前走得慢多了。

    宋游保持着耐心。

    三花猫更是全无所谓。

    冬越来越深,寒意越重。

    其中见闻,各地苦难,道人与神医的所作所为,实在无需赘述。

    不知不觉已到腊月。

    禾州下雪了,至少归郡下雪了。

    野外已是寒风瑟瑟,白雪皑皑,蔡神医裹着厚厚的衣裳,坐在剑客的黑马背上,两名徒弟跟随宋游与剑客缓步前行,步步都是脚印。

    道人身上沾满风雪,一边走一边说:“恭喜神医,疗法初成,等到了灵泽县,确认过后,便可上报官府,全郡推广。”

    “但愿这次能成。”

    神医坐在马背上,如此回道。

    头上分不清是发是雪。

第243章 于道各努力

    北风吹雪,耳边全是尖锐的呼啸。

    宋游走在黑马的旁边,几乎听不清神医的话,回头看了眼身后两名缩着脖子低头赶路的神医徒弟,继续对神医说道:“神医可有想过,将毕生所学著作成书,流传千古,好造福后人?”

    “老夫也著了几本书,皆在世面流传。”

    “可是《疫经》、《本草论》、《药经》、《针灸经》和《骨经》几本?”宋游问道。

    “咦?”神医意外,“先生也知晓?”

    “粗略看过一点。”

    蔡神医乃是当世医术第一人,这几本书也是这个时代的文化瑰宝,能代表时代的某一处巅峰,宋游既去拜访过蔡神医,又怎会没有看过?

    宋游看向神医:“只是这几本经书,似乎不足以囊括神医真正的本领。”

    “这……”

    蔡神医坐在马背上,犹豫了下才说:“实非老夫有所私藏,实在是天意弄人,巧合所致。”

    “嗯?”

    宋游反倒来了些兴趣,抬头看他:

    “怎么说?”

    “老夫本作了另一本书,名为《蔡医经》,虽只有一部,却囊括了老夫一生所长。此外老夫所著的所有医书,皆是这部《蔡医经》的外相,而一切内理都在这一部书里。若今后有人悟透这一本书,则一切疫病治疗之理都能知晓,再无需求神问佛,苦心钻研,被疫病所折磨。”蔡神医的身体随着马儿的步伐而前后微微摇晃,随即叹了口气,“奈何似乎天意不许这部书现世,一路都有坎坷。”

    “愿闻其详。”

    “老夫初次写下此书,乃是十五年前,用时十年,中间磕磕碰碰,若非鼠啮,便是虫蛀,空费了许多时间。十五年前初次写成,偏偏茅屋又被东风所破,一夜大雨倾盆,毁了所有书稿。”蔡神医十分无奈,“随后老夫用时五年,再将书重新写成,也增添了不少东西进去,然而当时又遇上北钦山地龙翻身,老夫倒是被弟子拉了出来,可山上泥石却滚滚而下,冲垮淹没了整座茅屋,现在一切皆在地下数丈,化成泥水。”

    “神医无事,真是大幸。”宋游说道。

    “谁说不是呢?随后老夫才搬到现在住的茅屋,又曾拿了一段时间专心写书,只在昂州行走,不曾走远了。用时三年,终于重新写成。奈何还没等老夫将这部书传出去,便遭了贼祸,屋中钱财与书稿一同不知所踪。”

    “倒真像是天意了。”宋游笑了。

    “老夫倒也没有气馁,后来又继续书写,每写一次,都叫徒弟抄录另存,只是写了一半,便来了北方。如今书稿一份寄存在蛇仙那里,一份老夫一直随身携带着,还有一份,老夫有一名徒弟,姓陈,在长京开了个医馆,便寄存在他那里。”

    “可是长寿街的济世堂陈大夫?”

    “咦?先生连这也知晓?”

    “陈大夫多有仁心,常常义诊,我在长京时也曾听说过他的名号。”

    “他没有违背老夫教导就好。”

    “神医身上这一份书稿可在?”

    “现在还在。”

    “还在就好。”

    宋游点了点头,却是若有所思。

    走着走着,远方已出现了一座城池。

    ……

    郡城灵泽县。

    一行人在此已停留数日。

    县中还有的大夫全都聚集在一间房中,捂着口鼻,看向病榻上的人。

    此人早已患疾,几日之前,就到了六七日,如今已过了十来天,却不仅没有死,反倒逐渐好转,甚至已经吃得下粥了。

    症状一一停止,面色逐渐红润,眼中血丝褪去,生机恢复,真好似起死回生一般。

    “哎呀!”

    一群大夫大为震惊,都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身边的蔡神医。

    除了震惊,还有崇敬仰慕。

    此刻在他们眼中,蔡神医的地位恐怕比赤金大帝还要高些,若是蔡神医摆一摆手,恐怕所有人都愿意随他而去。

    当地官员亦是一片惊呼声,躬身行礼。

    不是恭喜,便是感谢。

    蔡神医却没有松气,连忙制止众人的礼节,左右看看,却没有找见宋游。

    连忙出门,却见道人在门外等他。

    “神医不愧神医之名,当真医术通神。”宋游微笑看向他,“看来归郡百姓有救了。”

    “先生居功至伟。”

    “……”

    宋游摇了摇头,不与他多说,从身边剑客手中接过一个陶罐。

    “在下已将灵力化成丹丸,每日存下,总共这么多,便交到神医手上。若是一村之人,只消取一大缸的水加三五粒丹药进去,化水服用,每人一碗即可,若是一城之人,便取适量扔进井泉。不过神医却得告知他人,不可偷吃,若有人贪图丹药灵力而偷吃,有害无利,生死难料。”

    “这……”

    蔡神医接过陶罐,低头一看,里头丹药共有两种,装了大半罐子,随即抬头看向宋游:

    “先生这是……”

    “如今神医已找到治疗妖疫之法,自要在此向全郡推广,行医救人不是在下的长处,降妖除魔才是我辈道人精通之事。”宋游说道,“根源乃是在寒酥县以北的雪原,归郡之事便交给神医。”

    “先生要去雪原除妖?”

    “雪原是根本。”

    蔡神医便不多说了。

    归郡瘟疫皆来自雪原,传播恐怕也是从雪原来的妖魔作祟。自己再怎么治疗,只要雪原的妖魔还在,瘟疫仍会卷土重来。解决了九日疫,说不定下次又会是十日疫八日疫,制造瘟疫的妖魔不除,便会源源不断有新的来。

    “唉……”

    蔡神医也只得叹一口气,问道:“先生何时离去呢?”

    “现在。”

    蔡神医转头一瞄,剑客已经牵着黑马走来了,枣红马则与人并肩而行,背上都驮着被袋。脚下一只三花猫,步伐迈得欢快。

    神医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

    相处虽只一月有余,只是这一月却并不简单。

    尤其是宋游的帮助。

    “神医医术绝世,德行出众,在下能有幸亲眼所见,此行已经非虚。相遇是缘,如今也该分开了。”宋游对他说道,“神医也不必伤感,天下虽大,人生却长,若是缘分还有,想来我们会在长京再见。”

    “真有再见之日,定要请先生好好喝一杯茶。”

    “在下在长京还有位故友,似乎还找神医有些要紧的事,大概是会相见的。”

    “不知是哪位故友?所为何事?”

    “乃是她人隐私,这就不便说了。”宋游笑了笑,继续与蔡神医道别,“今后不能相见也无妨,神医名满天下,相信无论在何地,在下都能听见神医济世救人的故事,如此也算相见了。”

    说着停顿一下:“之后分散灵药、推广疗法,便请神医多多费心,在下则去雪原,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自然自然。”

    蔡神医连连点头应下,随即才说:“先生确实与我各有所长,先生去雪原除妖,老夫自然该在归郡推广疗法,然而若无先生相助,老朽又哪里能这么快研究出对策?归郡之事也是没有先生便万万成不了的,该留有先生的名字。”

    “……”

    宋游听了却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出得最多的力,不过是驱邪与滋养的灵力罢了,就算没有我,也有别的人,没有别的人,时间久了天宫神灵也会忍不住的,缺了在下,神医仍能攻克妖疫,缺了神医,才是万万不成。”

    宋游顿了一下,又看向他:“至于尸骨,想来神医在遇上我等之前,也不止见到两具吧?”

    “瞒不过先生。”

    蔡神医此时自然无需再隐瞒,只对他说道:“勿雪知县管经义,曾下令让老夫进入病迁坊停尸间,雨落捕头董成文,曾带老夫趁夜掘尸,苗苑扈元两位大侠生前也曾多次掘墓取尸,也正是因此染病而亡……”

    “果然。”

    宋游点了点头,微微眯起眼睛。

    乱世催生奸人,却也多有义士。

    这些人也该留有名字,只是这种做法在这年头毕竟不好听,该换个说法。

    宋游想着,又瞄向了蔡神医。

    这位神医仙风道骨,比永阳上仙更像神仙,也比很多神灵更像神灵,只是到归郡以来,劳累过度,休息严重不足,看起来十分落魄。

    想了想,他才又说:

    “神医医术高明,想来无需在下来担忧神医身体,只是神医疲惫已久,恐怕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也难以安眠,长此以往,恐怕消耗根元,今日离别,我也没有什么好赠送的,便送神医一道立春灵力,蕴含生机无限,最是养人,只愿对神医有些帮助。”

    将手摊开,手上一颗丹丸,生得青绿,颇为可爱。

    “此非丹药,也无实体,实乃幻化而成,也与罐子中的其它丹丸不同,神医无需研究,吞服即可。”

    “多谢先生。”

    蔡神医自是连忙接过。

    “就此别过。”

    宋游与他行礼,毫不多留,转身就走。

    剑客与猫都跟在后边。

    蔡神医手上拿着青绿的丹丸,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仍旧感怀万千。

    与这先生一同走过一个多月,当时不觉什么,只觉道法高强,心性不凡,现在回想,却像是当年在北钦山上初见蛇仙一般。

    蔡神医医术通神,自然看得出人的不同,也看得出人的生机衰盛,那先生一路走来散去的灵力,少一点便能祛除病患身上妖法邪术、也能使得未患病之人生机旺盛、身体健康,若是多一点,恐怕都能多活几年。

    难道不是神仙手笔?

    如今归郡各地封闭,消息不通,大抵要等很久之后,归郡各地才会有他与道人携手走过的传说。大概要等到数十年后,这些人都老了,偶然坐在村口树下回忆人生,回忆当年那场大疫,那名神医和道人时,才会有人渐渐回味过来,自己当年多喝了几口水,余生竟是好处无穷。

    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几道身影在视线中迅速远去,蔡神医仿佛这才醒来,收回目光,又转身走回屋中。

    屋中之人都还在等着他。

    等待他的事也还有很多。

    或许很久之后,宋游会在远方听见禾州疫去的消息,又或者许久之后,他也会在禾州听见雪原妖除的传闻,想来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第244章 寒酥夜遇僧

    大雪将世间一切都染成了白色,道人与剑客,两匹马一只猫,脚印延伸向北。

    依然时走时停,播撒分发灵力,祛除妖法邪术。

    有时也遇上其他的人。

    前来归郡的医者不止蔡神医一人,修行人也不止宋游一个,漫天风雪中,总有逆行者。

    只是风雪过重,走得便慢了。

    宋游原计三天时间能走到寒酥,也就是归郡最北、最靠近雪原的一个县,奈何第三日的晚上也没有走到。

    偏偏这边地势平坦,村落又不能借宿,竟是连个避风的地方也找不到。

    眼见得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宋游无奈叹一口气,只好施法,聚土成堆,围成一个避风之处。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熟练的去捡了一大堆木柴来,点起火堆。

    剑客则打下驻马桩,拴好马匹,卸下被袋。

    荒野的寒夜里多了一点火光。

    宋游铺开了羊毛毡,自己盘坐在上边,隔开地寒,再将毛毯薄被也拿出来,放在一旁,三花娘娘也坐在道人身边,用毛毯裹着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来盯着面前的火堆,若是柴不够了,就从毛毯里伸出一只手来,拿起柴丢进去。

    土堆阻挡了寒风,毡毯隔开了寒意,火堆又熊熊燃烧,火焰映在三人的眼中,噼啪作响,倒也为这寒夜添了几抹温暖。

    一个铁锅,半锅冰雪,配上掰成小块的烤饼,白雪慢慢融化。

    然而雪夜之中,竟有人来。

    只见三花娘娘拿起一根木柴,戳进火堆,身体没有转动多少,脑袋却几乎转到了后边去,看向夜空。

    “怎么了?”

    宋游也跟着转头看去。

    此时天早已黑了,头顶无星也无月,世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小女童却依旧盯着那方,既不说话,也不将头转回来。

    过了一会儿,才隐隐见到一道身影。

    火光中身影逐渐显现。

    是一名穿着黄色僧袍的僧侣,体态有些胖,头上裹着布,双手合十,沿着官道,步伐坚定,缓慢走来。

    僧侣无疑也看见了他们,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们几眼,似乎确实他们是人非妖,这才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躬身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

    宋游也起身回了一礼,这才问道:“大师父为何深夜赶路?”

    僧人从疲惫的脸上挤出笑意,恭敬的答道:“未达目的地,只好赶路。”

    “这么晚了,还能看得清路吗?”

    “肉眼不能,心眼却能。”

    “好一个心眼却能。”宋游道了一句,这才问道,“不知大师从何处来,要去何方?”

    “从身后村庄来,要去寒酥。”

    “夜深风雪重,寒酥还有三十里,大师即使走到城门下恐怕也进不了城了,不着急的话,便请来此处一同暂避风雪吧。”

    “几位不怕贫僧带了疫病?”

    “大师怕我等带了疫病吗?”

    “恭敬不如从命!”

    僧侣隔着夜与宋游相视一笑,又合十行了一礼,这才迈步走近。

    双方一名道人,一名僧人,口音都与禾州人不同,前方就是疫病最严重的寒酥,若怕疫病,怎会在此处夜行?

    “多谢几位。”

    僧侣在火堆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对他们说道:“贫僧法号一度,原是昂州人,在昂州胜德寺出家。”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暂无道号。”

    “舒一凡,江湖武人。”

    “在下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的三花娘娘。”小女童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僧人,学着身边道士的语气,话却要长得多,一口气说完对她来说显得有些艰难。

    “贫僧有礼了。”

    僧人多看了一眼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原是逸州金阳道旁猫儿庙的神灵,与在下因缘相遇,结伴游历天下,已经快五年了。”宋游对僧人解释说道,补充一句,“我等此行亦是从昂州长京而来,年初进的禾州。”

    “原来如此。”

    僧人长了一张微胖的圆脸,看起来颇为慈善,只是眉目间有一抹忧愁与疲惫:“倒是有缘,贫僧来禾州之前,便在长京天海寺挂单了几年。”

    “天海寺?”

    “道长也听过么?”僧人问道。

    “去过一次。”宋游不由露出笑意,对他说道,“天海寺,惜字塔。”

    “那棵树真是神奇。”

    僧人便也露出了笑意,眼中有些怀念回想之色,再看宋游时,便仿佛得遇故人一般,笑着说:“道长从逸州来,想必也是四处游历,不知是何时到的长京,又何时离去的呢?”

    宋游亦不拘束,一边烤着火一边说:“大约明德四年二月到的长京,今年正月份离去的。”

    “那真是不巧。”僧侣合十颔首说,“贫道刚好明德四年初离开长京,此前在天海寺挂单修行五年。”

    “该说巧还是不巧呢?”

    “哈哈,道长说得是。”

    这倒是和蔡神医差不多了。

    在长京没有遇上,反倒在两三千里之外的禾州归郡遇上了,很难说是有缘还是无缘。只能说是当时缘分未到,如今则到了。

    “大师又怎么来了此地呢?”

    “我等佛门中人,终有普济天下之心,如今北方混乱,贫僧虽本事低微,却也愿以微薄之力,救济乱世。”大师双手合十说道,“因此在天海寺修行过后便来了禾州,恰好没多久,便听闻归郡大疫,于是便来了归郡,听说寒酥最为严重,便一路前往寒酥。”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遇见的修行中人大抵如此,佛道皆有,不过这妖疫中的妖法邪术乃是出自雪原大妖王,一般的修行中人也没有那么好祛除,而对于病症他们就更加无力了,哪怕懂医术的道人,也很无力。这段时间以来,宋游也只见过一个懂得巧妙法术的人,能将病症移走,但他忙活两三天下来也最多只能治得好一个人。

    宋游想了想,才说道:“不过如今县城多已封闭,严管进出,大师就算到了寒酥城下,怕也不容易进得去。”

    “也得到了再说,若能进得去,贫僧便直去病迁坊,若进不去,便去城外村落就是。”

    “大师有治病的办法?”

    “贫僧学识甚浅,法力微薄,治不了病,只能为病患消除痛苦,延缓疾病罢了。”僧人颇为惭愧的说,“让道长见笑。”

    “在下亦无治病之法,何来见笑?”

    “莫道荧光小,犹怀照夜心。”

    “便是如此了。”

    宋游附和了一句,想了想又说:“不过大师可听说过蔡神医?”

    “如雷贯耳,听说蔡神医也在归郡。”

    “正是。”宋游对他说道,“蔡神医前两日已在灵泽研究出了对症之法,能治好九日疫。”

    “此言当真?”

    “自然。”

    “道长如何知晓?”

    “我等正是从灵泽而来。”

    “那便太好了!”

    僧人顿时极其高兴。

    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喜形于色,这才收敛了笑容,双手合十,闭目默念一声,等到睁开眼睛时,已经一片平静:

    “若是如此,贫僧便更得去寒酥了。”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能猜出他的意思,又与剑客、女童皆对视一眼,这才说道:“我等本也是打算去往寒酥,奈何风雪难行,只好就地过夜了,既然如此,或许明日我们可以同路。”

    “那便多有打扰。”

    本身都是修行玄门中人,又都是为了治病救人来此,即使称不上初见便似故交,也实在无需多的客套。

    相遇相交都该如水,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于是一行人围着火堆坐着取暖,等到雪水将烤饼煮成了糊糊,剑客盛出,一人一碗,加上此前灵泽县官员百姓赠送的柿饼,也一人一个。肚子里有了东西,便暖和了许多,才好继续畅谈。

    等到夜深时,宋游又聚了一堆土堆,堵掉了最后一个缺口,询问僧人是否要薄被,僧人只说不冷,便也作罢。

    其实只要是活人,哪有感受不到冷的?

    道行再高,也是会冷的。

    若是感受不到寒冷,便不会知晓温暖为何物,不知温暖的可贵了。

    只是冻不坏罢了。

    只是僧人如此说了,以宋游的性子,也懒得再纠缠,倒是三花娘娘最知晓寒冷的难受,硬是拿着薄被丢到了他身上,又翻过土堆缺口,在寒夜里去捡了许多干柴来堆到旁边,顺便捉了只耗子,留着明天早上吃,这才钻进羊毛毡里,与道人一同盖着毛毯,一半发呆一半睡觉。

    晚间僧人拨珠默诵经,诵到半夜,中间怕火熄灭,又添柴几度。

    次日清早,已落了满身的雪。

    道人与剑客又煮了糊糊,加上柿饼,分与僧人同吃,三花猫礼貌问过僧人吃不吃耗子以后,便也出去遛弯,顺便吃了耗子。

    随即继续上路。

    同行者又多一人。

    寒酥的雪不知下了有几日,怕有一尺多厚,脚踩下去是深深的脚印,三十里路居然走了一上午。

    这一上午,可不是睡到日上梢头,再走到中午时分。因为北地寒冷,即使俞知州赠送的羊毛毡与羊毛毯的保温隔热能力都十分出众,然而睡到清晨最冷时分仍然会被冻醒,索性上路,几乎与日出同行。

    中午时才抵达寒酥城门之下。

    不出所料,寒酥早已封城。

    然而守城的兵卒只看了一眼城下之人,便远远喊道:“来者可是从灵泽县前来的宋游宋先生?”

    “咦?”

    僧人颇为惊异。

    迎着他的目光,宋游先是与城墙上的兵卒问答,随即才转头对僧人答道:“在下此前曾与蔡神医同行,后辞别神医继续向北,想来应是灵泽县的官吏邮差送来了神医破除疫病的消息,顺便给在下行了个方便。”

    “原来如此。”

    僧人双手合十,笑着说道。

    城门亦在两人面前缓缓打开。

第245章 小城降甘霖

    寒酥,即为雪花之意。

    寒酥县挨着雪原,离北境言州也不远,一到冬日,气温极低,常常飘雪。

    一度法师跟着一名胥吏、沿着寒酥县的街道行走,左右环顾,几乎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街上一个人都见不到。即使那些紧闭的门户,大多数里头也是不仅没有任何动静,连任何生机也没有。

    这场大疫,不知空了多少人家。

    如今正值寒冬腊月,怕是太平年间也会有百姓受冻而死,更遑论当下灾年,又是兵灾又是妖魔,又来大旱,又来瘟疫……

    世间的苦究竟共有几斗?

    一度法师想起了自己四处挂单、游历修行时见过的那些苦行僧。

    随即摇一摇头,继续行走。

    前方小吏一边走一边与他交谈。

    说起寒酥县的人口,有多少人得了疫,死了多少,县官哪些跑了,哪些还留着抗疫,又有哪些对策。

    小吏姓金,在县衙也谈不上什么官职,母亲和哥哥也在病迁坊,因此很乐于向他说说里边的情况,也对他这种人十分敬佩。

    一般病迁坊都设在城门口,这样方便,很多事情都方便,他们这些修行中人或外地来的大夫要想进去,也很方便,进城门直接就到了。此后城中若还有官吏能够管事,都不会让你乱跑,进出查验也方便。

    寒酥县也如此。

    只是他们从南城门进来,病迁坊却在北城门。

    昨夜初遇的那位道长显然也是第一次到此地,然而城中官吏却似乎对他极为尊敬,不知为何,但总归是托了那位道长的福——守城的官兵不仅很果断的放自己进了城,而且没有让自己从城外绕到北门,而是允许自己从城中穿过,还叫了一名胥吏来带路。

    这自是一件好事。

    只是进城之后,他与那位道长便分开了,那位道长说去城中庙宇找当地社神,不知所为何事,他则前往病迁坊。

    一度法师行走归郡以来,遇见过不少同行之人,既有道人,也有僧人,有江湖高人,也有各地游医,大家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法子,常常聚在一起又常常各自离去,甚至有不慎染病死去的,既到乱世,便身如聚沫,又如烛如风,这种事情,实是常事,一度法师也不过多关注。

    “就是这里边了。”

    “多谢金施主。”

    “小人兄长昨日才进去,病情很轻,长得与小人很像,大师若见到了,请替小人为兄长问一声好。”胥吏停住脚步,对僧人说道,“此外兄长以前也在县衙办事,大师进去之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找他。”

    “一定一定。”

    一度法师知晓他其实是想请自己多多关照他的兄长,但也笑着答应下来。

    胥吏这才放心的离去。

    一度法师则跨过一堆杂物。

    “咳咳咳……”

    还未进去,便已听见了咳嗽声。

    所谓病迁坊,便是城中隔出来的一片区域,将染病的百姓都放进去,好与正常人隔开。但其实大多数病迁坊并不负责医治,除了有同样染了病或者心善的大夫愿意主动进去才行。此外每天固定时间,由病轻的或专人把死人拉出去,再由人带走焚烧或埋掉。

    说白了,不过把病人扔进去等死而已。

    但已是无奈之举。

    作为有道行护体的僧人,一度法师不会被病邪侵扰,可也没有治病之法。

    唯有两个法术法咒。

    一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救苦救难咒,也是他出家的胜德寺唯一的佛门法咒,没有别的用处,只能帮人减轻痛苦。

    一度法师精通此法,由他诚心施法念咒,哪怕得了九日疫痛不欲生,也几乎可以做到无病无痛。只要患病者身体还未萎缩,便能行走,只要喉咙还没有彻底哑掉便能自如说话,既少了苦痛,也保全了尊严。

    二是游历至天海寺时,从住持方丈那里学来的去灾解厄咒。

    去灾解厄咒本有治病的作用,不过只能治些伤寒小病,九日疫过于强大复杂,此咒也解不了,只能减缓疾病蔓延,让患者多挣扎一些天。

    前者易,每日可救百人。

    后者难,每日只可一人。

    然而僧人法力精力都有限,若是患病者不多还好,人数一多,终需取舍。

    行走归郡已久,知晓无论如何自己也治不好这妖疫,让患者多活一些天倒不是全无意义,只是终究不如让更多人减轻痛苦来得好些。

    因此他已经很久没有施过去灾解厄咒了。

    今日再念起来,已经有些生疏。

    是的——

    若是没有听闻蔡神医破解了妖疫还好,既然听说了,这寒酥县的百姓便有了救。救苦救难咒得念,去灾解厄咒也得念,让一个患者身上的疫病减缓一些天或许便能救一条命。即使知晓神医有了治疗方法之后,要推广开来,尤其是推广到这些穷苦百姓身上来,也十分艰难。

    只是总归也是有了希望。

    于是病迁坊中有了诵经声。

    病人口耳相传,自发聚到僧人身边,或坐或躺,听着经声入眠。

    咳嗽声明显变少了,且越来越少。

    自大疫以来,北城门口的夜还从未如此安静过,只剩下北风呼啸,与诵经声深夜不歇。

    “咳……”

    僧人面上疲惫又多几分,嘴唇也干裂了,不过直至法力枯竭,他也并未停止。

    直到五更天,才稍作歇息。

    几乎刚一闭眼,便有神灵入梦来。

    梦中是一名驼背的老妇人,还不到人的膝盖高,倒不是生得矮,而是小,比例还是和寻常老妪一样。

    老妇人自称是寒酥土地神,来梦中不为别事,只为告知百姓,明日天亮之后,巳时天上会降甘霖,未得病的人淋了甘霖,能防止被传染,得了病的人淋了也能少些痛苦,兴许能多活一两日。

    次日早晨。

    只见一个和昨日带路的胥吏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人四处奔走,告知昨夜神灵托梦,生怕大家不知晓不重视、或是不知道巳时是几时。

    在他的宣扬下,无论得病没得病的人,只要还能走动的,都出了门,在外等着,甚至有些已病入膏肓走不动的,也被人搀扶着,到了露天处。

    僧人将信将疑,抬头望天。

    今日虽不是晴天,但天空也是一片铅白,唯有几道浅灰,没有乌云,哪来的甘霖?

    何况此时乃是寒冬,就算要下,也该是下雪才对。

    想到昨日小吏的托付,趁着这名中年人再一次从自己身边走过,僧人叫住了他:

    “施主。”

    “嗯?”中年人顿时停下,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与他施礼,“大师何故叫住小人?”

    “施主可是姓金?”

    “大师如何知晓?”

    “施主的弟弟托贫僧向施主问一声好。”

    “二金……”

    中年人顿时一愣,随即连忙问道:“二金现在如何?可还在管病迁坊之事?”

    “贫僧进来时,令弟在城门口值任。”

    “那就好那就好。”

    听闻弟弟已经离开了危险的病迁坊,中年人这才连忙松了口气。

    “施主兄弟情深。”

    一度法师道了一句,随即才对他问道:“昨夜贫僧也梦见了神灵,难道诸位都梦见了么?”

    “回大师,小人问过,都梦见了。”中年人答道,“而且以前小人常去城中雪庙,在土地庙中见过这位土地神,和梦中长得一样。”

    “原来如此。”

    “大师可还有事?”

    “还有一事……”

    一度法师清了清嗓子,对他求助的说:“贫僧在此处念经,可为病患祛除痛苦,一日可惠及数十人,不知可否请金施主将那些离得远些、又病情最重苦痛最深的病患带来?”

    中年人答应下来,便又离去,此时病迁坊露天之处已经挤满了病患。

    一度法师不禁又抬起头,看了眼天空。

    神灵若能显灵,又怎会等到今日?

    然而就刚刚说了几番话的功夫,天空竟已无风成云,黑乌乌的一小片,刚巧笼罩寒酥上空。

    算算时间,已临近巳时。

    到了巳时,果真天降甘霖。

    这雨神奇,淋在身上,一点不觉得寒,最多只有几分凉意,若是患病之人,反倒解了头疼欲裂的毛病。落在地上,润物无声,入土不见,落在衣裳上亦淋湿不了布料,只钻进身体里。

    满城百姓皆惊,只觉神仙显灵。

    “土地神……社神……”

    一度法师口中喃喃,抬头看天,淋着这雨,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呵……”

    哪里是神灵为之?

    乃是同行人啊。

    僧人脸上笑意渐浓。

    即使行走归郡以来,早已遇见过不少同行人,心中也仍旧难免为之感动。

    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百姓,已经用尽法力的僧人十分无奈,只好低头闭目,心中默念:

    “佛祖在上,弟子道行浅薄,法力低微,然而见归郡百姓苦难,心中不忍,法力耗尽也杯水车薪,若佛祖能听得见,便请大发慈悲,将无边法力借一瓢于弟子暂用,弟子愿以阳寿相换。”

    无边丝雨飘摇而下。

    神奇的是,佛祖好似真的听见了自己的祈求,当睁开眼睛时,身上原本用尽的法力已恢复了七七八八。

    “阿弥陀佛……”

    一度法师闭上眼睛,诵读佛咒。

    ……

    中午时分。

    道人亦带着三花猫与剑客来到了病迁坊,见到了无数等死的百姓,亦见到了被人群所环绕、诵读佛咒好比菩萨的胖僧人。

    一行人一路走来,不知见过多少疫病中的百姓,然而每一次见,仍旧心有不忍。

    而这胖僧人,既施法让百姓免于痛苦,一日数十人,又施法扼制病情,一日仅一人,二者于他而言实在消耗太大,到了后面,法力耗尽,便几乎是在消耗自身的根本。可这病迁坊中何止千人,以他这样,又不知要费几条命。

    果真如他所说,莫道荧光小,犹怀照夜心。

    这心炽热,仿佛不知疲倦。

    宋游待他停下时问他,他便只说,这个世间并非一个天地中有千千万万人,而是千千万万人的眼中,有千千万万片天地,救了一人,非只是救了天地间的一个人,而是救了一个人的一个世界。

    挺有意思的说法。

    这人也挺有趣。

    宋游喜欢和这样的人交谈、相处,喜欢见识这样的世界。

    本来他是来向他道别、要前往雪原的,与他一番谈话,受他影响,竟也决定多留一些天,随他一同为寒酥县的患者续命。

    有多的灵力,依旧化成丹丸,让当地社神去跑,送去寒酥县的村庄。

    正好这社神也可怜。

    寒酥县临近雪原,毗邻一位连天宫也不放在眼里、连雷部正神也除不掉的大妖王,本身神灵就难当。一场大疫,寒酥县百姓十不存三,活着的就算还有祭拜神灵的心思,祭拜的也不是她了。信仰断绝,已在消散的边缘,现在法身还不见得有三花娘娘的猫体大。

    社神虽无作为,实是无力,终是比天宫那群正神要好多了。

    便给她攒些香火。

    于是道人、猫儿与剑客皆留在了病迁坊,整日不出。受他的影响,县中还存活的官员富户对病迁坊都多了些关照,每日吃得好了些,听闻病迁坊有高人在救治病患,能治苦痛,能缓病疾,有富人与官员也将患病的家人送了过来。

    这下病迁坊百姓的日子便更好过了。

    那原在寒酥县衙做胥吏的金姓中年人也是个妙人,九日疫前几日不算痛苦,僧人的救苦救难咒用在病重者身上更划算,他便联合其他几名病轻的人每日送来重患,也做着一切辅佐工作。

    只等待真正的希望到来。

    不过神医的疗法非止一个药方那么简单,除了内服外用的药方,还有针灸熏疗辅佐,才能彻底去根,耗费的不止是物资,还得有人。

    归郡虽只是一郡之地,也不算太偏远,然而要等神医通过郡城慢慢推广全郡,还要送报知州,再以禾州之力救助归郡。禾州疲敝不堪,不见得能提供救助整个归郡的人力物力,说不得还要到昂州长京去请朝廷,不知要多久。

    希望已有了,却并不好等。

    感谢“勾魂夺魄”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246章 除夕正好除疫

    药方最先来,比宋游都先到。

    然而寒酥药铺早就空了,最多富人家中还有存余,却也得先救自己家人。

    药材几天后才到,杯水车薪。

    又过几天,才从郡城传来了完整的治疗方法,加上几名从普郡来的大夫,大约到十多天时,才有第一批真正勉强能管几天的药材送来。之所以勉强能管几天,还是因为寒酥所剩人口本就不多,据说蔡神医研究出治疗之法的消息已经被禾州紧急送往了京城,要请昂州援助。

    逐渐有病轻的人痊愈了。

    这时病迁坊中倒有了些变化——

    若是有人能被治好,大家自然希望被治好的人会是自己,若是所有人都能被治好,大家自然希望先被治好的会是自己。

    有人说道人和僧人优先救城中富人贵人,又有人说他们尤其不爱救富人贵人,有人说他们每日本能帮更多人,却要塞了钱才肯帮忙。僧人问起道人是否在意这些流言蜚语,道人则反问他,僧人笑笑,道人亦笑,却是无人在意的。

    越接近黎明,人们便越渴望光明。

    向来如此。

    不觉已到十五天。

    此时寒酥病迁坊中虽仍有大量病患,并未痊愈,但僧人与道人所能做的,却差不多已经做完了。

    一度法师的救苦救难咒是简单的佛门法咒,有法术传承的寺院基本都会,但一度法师却用得十分熟练,效果便也非凡。在宋游的帮助下,一度法师的救苦救难咒几乎惠及到了寒酥病迁坊中每一个人,无论病轻病重。

    该延缓病情的也已经延缓了。

    这方面一度法师出力就不大了。

    一行人已无需再在寒酥久留。

    只是病迁坊中的病患仍旧喜欢围在一度法师身边,听他念经讲法,一度法师亦十分耐心,即使再怎么疲累,也照顾着这些百姓的心情,耐心与他们讲述着佛法、慈悲、为善之道。

    宋游往往只在一边看着。

    莫说他是个假道士,就是他是真道士,或是天宫神灵,这时也是阻挡不了的。

    寒酥有僧人,别处亦有道人。

    未来谁盛谁衰,一切难说。

    ……

    第十六日,清早。

    “刷!”

    一只三花猫从墙头上跳下来,不顾四处的病患行人,迈着小碎步在人群中穿梭,很快钻到道人的身边。

    胖僧人也与道人坐在一起。

    “三花娘娘回来了啊?”

    “对的。”

    宋游偏头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脑袋,随即抬头看了眼天空。

    今日时节倒是应景。

    不多时,有专人来发饭。

    在病迁坊中负责发饭送药的,多是原先衙门中的胥吏,姓金的中年人便在其中,有宋游与僧人的照料,他倒是还活着。

    “先生,大师……”

    发到宋游和一度法师这里来时,两人才发现今日的饭不同以往。

    早饭多是稀粥,今日浓稠了许多,粥里还可以见到一些肉沫,每个人还赠一块白面馍馍。发到僧人手上,因为僧人不吃肉,发饭的胥吏们便给了他两块馍馍和一个特意准备的菜包子。

    姓金的中年人左右看了看,还从袖口里摸出一截血肠和几块肉干,递给宋游,又从另一边袖子里摸出一块柿饼,递给僧人。

    “这是舍弟托人送来的,皆是心意,请务必要收下。”

    “多谢足下。”

    宋游很大方的收下了。

    旁边僧人本欲拒绝,但见道人拿得干脆,这才勉强收下。

    随即拿着两块白面馍馍与菜包子,左看右看,这才疑惑的问道:“为何今日似是有些不同呢?”

    “大师已不知晓今日何时了吗?”

    “却是不知。”

    “……”

    宋游便露出微笑。

    看来是禾州太苦,行走归郡,一心济人,以至于忘了时日。

    于是便对他说道:“今日明德五年腊月三十,已是除夕了。”

    “啊……”

    僧人不禁一愣,随即也感慨万千。

    “竟是除夕了!”

    “除夕除疫,正好应景。”

    “却是没有除完……”

    僧人眉目间仍有些忧心,掰开手里的馍馍,随手放下,想递给猫儿吃。

    然而猫儿只是低头嗅了嗅,看他一眼,便果断扭头,转向道人,吃起了道人手上的肉干,一边吃,还一边回头瞄向僧人。

    “大师何时离开?”

    “也是今日。”

    “那便正好同行。”

    “哈哈。”

    “快吃吧。”

    宋游又将肉干与血肠分给剑客。

    肉干就是很普通的风干肉,血肠则似乎是寒酥的特产,多半也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得起的东西了,只是他是外地人,不太能吃得习惯。

    宋游几口喝完了肉粥,将血肠分给了病迁坊中的老年人,回到屋子,收拾好行囊,便与僧人一同,准备离去。

    一时病迁坊热闹了起来。

    道人与僧人住在病迁坊中间的一间屋子,从这里到坊口也就几十丈远,却聚集了不知多少病患,且越聚越多。

    但凡还能走得动的,都聚在了两旁,沿街相送。

    “先生要走了吗?”

    “大师今后去哪?”

    “多谢先生和大师啊……”

    “先生是神仙下凡啊……”

    “大师乃是真菩萨……”

    “小人给先生和大师磕头了。”

    “先生和大师大恩大德,老身怕是这辈子也报答不了了。”

    杂乱的声音在两旁此起彼伏。

    僧人和道人表现不一。

    僧人会十分耐心的一一回复,告知他们自己为何要走,之后又去哪里,安抚他们的心,又与他们一一道别。若遇到有人行礼,逐一回礼,若遇到有百姓下跪磕头的,都连忙去搀扶,不厌其烦,不辞辛苦。若遇到有人解下身上的首饰赠送,则统统回绝,反倒将自己早上没有舍得吃的菜包子送给了一名染病不久的幼童。

    道人则要安静许多,只迈步从中走过,用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两旁的百姓,体会着这一刻,若有所思。

    这真是他少有经历的场景。

    道路终究不长,走得再慢,也没有多久就到了头。

    “阿弥陀佛,外面天寒,勿要久留,还请回吧。”僧人转身站在病迁坊门口,面对众人,双手合十,深深施礼,“贫僧便先行一步了,愿在场的诸位施主都能得以痊愈,佛祖保佑,今生无病无灾。亦无需多念,天地之大,行善自然同心。”

    “在下也告辞了。”

    相比起来,道人的话要简短许多。

    两人先后转身,一个十分果断,一个一步三回头,都渐渐离开了此处。

    ……

    即使是除夕,寒酥街上依然清净,路上还留着昨夜的雪。

    道人与僧人缓步走在前边,剑客与两匹马跟在后头,三花猫比较自由,时前时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让人感到安慰的是,虽然大部分街面上都是雪,可也有几户门前的雪是被清理过的,有时走到街巷某处,还能听见有铲雪的声音,能从三花猫扭头的方向辨别出铲雪声的位置,刷刷刷的,在雪后寂静的古城上空回荡,让人觉得异常干净,好似铲雪的同时,也在清洗耳朵似的。

    “听道长说,道长自幼便在山上修道?”

    “从小被师父捡到的。”

    “难怪道行如此之高。”

    “……”宋游没有与他客套的否认,只又问道,“大师又是何时出家的呢?”

    “贫僧二十二岁出家。”

    “二十二岁?”

    这倒是让宋游有些意外。

    别看这名僧人面对妖疫有些无力,常常自称道行浅薄、法力低微,其实道行实在算不上低了,宋游遇见过的很多修行人都比不上他。

    而面对病症是否轻松,道行虽也有关系,却也要看是否精于此道。

    “贫僧原本出身于一大户人家,少时不懂事,年轻时也纨绔,做了不少错事,后来得师父点化,这才醒悟,出家为僧。”僧人说着,表情却是十分平静,面带微笑,“所以为僧要晚许多。”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贫僧也这么想。”僧人虽然疲惫,声音却十分平静,“今生已然如此,不可更改,那便多行好事,只愿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正大。”

    “大师之后又去何处呢?”

    “寒酥不止城中才有百姓,大多百姓仍在城外,如今贫僧已在城内尽了全力,自该往城外走了。”僧人说着,停顿一下,才又说,“虽说城外疫情不如城内严重,可想来城外百姓获得救治也会比城内更难许多,贫僧正好慢慢走过去。”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着,片刻后,才说了句:“大师的去灾解厄咒颇为高深,一日最多只用一次,若用多了,怕伤了根元。”

    僧人听了微微一笑,十分从容,仍旧用了一句佛语来回答:

    “贫僧曾听闻,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却能惊艳世人。”

    “……”

    宋游听了,也并没有说什么。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喊声。

    “先生!大师!”

    一行人便都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那名唤作金二的胥吏向着这边跑来。

第247章 低头赶路,敬事如仪

    “先生!大师!请等一下!”

    一行人便都站着不动,等着那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呼……”

    小吏停下脚步,舒了一口气,几乎直不起腰来,这才问道:“先生与大师为何走得如此之急?”

    “早饭都吃过了,如何算急?”

    “贫僧如今在城中已无事可做,自然要去城外村落,却是不好耽搁。”

    “今日可是除夕。”姓金的小吏用两手撑着大腿,看着他们说,“为何不过了除夕再走?”

    “除夕正好除疫。”

    “大灾之年,百姓哪来年过?”

    “那也不可让先生与大师就这么独自离去。”姓金的小吏说道,“请让小人送几位到城外吧。”

    “城外可冷……”宋游说道。

    “施主何必如此多礼?”僧人也说。

    “几位从南方来,都不怕严寒,小人自小在此地长大,又怎么会怕?”小吏说着一顿,“若非如此,小人实在于心难安。”

    “那便走吧。”

    “既然道长都说了,那就走吧。”

    “多谢。”

    小吏便笑了,反倒向他们道谢。

    随即深呼吸一口气,一边随着他们往城外走,一边解下身上包裹,从中拿出烤饼与柿饼,还有两件保暖的厚衣裳,硬是要塞给他们。

    二人拒绝不过,也只能带上。

    “多谢足下。”

    “家兄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患了病,若非先生和大师照顾,怕是七八天前就已经没命了。如今不仅活到了神医的药来,还在逐渐好转,该小人多谢先生和大师才是。”小吏诚心诚意的说,“这点心意,实在不足挂齿。”

    “可惜令堂……”

    “家母年事已高,承蒙大师佛法,能不痛不苦的离去,已是好事了。”

    小吏说着也是有些悲伤,不过没多久便长舒一口浊气,又往前边走:“城门已经到了,小人去叫守城的人开门。”

    “有劳。”

    小吏如今专管城门进出,道人与僧人的名头又早已传遍寒酥,即使守城的兵卒也知道,有一名道人一名僧人自愿来到寒酥,又自愿进入病迁坊为所有患者减轻痛苦延缓病情,说不定他们也有亲人曾在病迁坊,受过二人恩惠,自是不敢怠慢,恭敬有加。

    兵卒很快便开了城门,又聚集在城门口,像是送别什么大人物一般,恭送他们。

    有人挽留,有人道别,有人祝福。

    一行人便过了城门,到了城外。

    城外满地积雪,白茫茫一片,看不到边沿。

    真是与南方截然不同的风景。

    小吏又非从僧人身上将行囊拿了过来,挎在自己身上,跟随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远离城池。

    “施主请回吧。”

    “送到前边,送到前边。”

    “阿弥陀佛……”

    僧人只得无奈叹气,随即继续与宋游交谈:“却是还没有问过,道长从此离去之后,又如何打算呢?”

    “在下此行乃是下山游历,从长京出来,便是一路往北,自然该继续往北而去。”

    “往北?”

    “从这往北?”

    身边两道声音,一道来自僧人,一道则来自小吏。

    “道长要去雪原?”僧人皱着眉头,但片刻之后,眉头又舒展开,转而眯起眼睛。

    “雪原可有大妖盘踞!”小吏也震惊。

    “在下只想去看看。”

    “阿弥陀佛。”

    僧人双手合十,道了一声。

    瞬间他便已然明了了。

    寒酥是九日疫最先开始的地方。

    有说是有一群人被妖魔蛊惑,睡梦中出城往北,进了雪原,再出来时,便已不人不鬼,但凡与这些人接触过的,十之八九也在之后染上了病。

    也有说是从雪原来了一群小妖,妄图进城,战争过后禾州妖魔本来就多,寒酥又挨着雪原,守城的兵卒哪里会轻易放这些小妖小鬼进去,在城门口就拔刀将之斩了,这几个兵卒或许是气血旺盛、身强体壮,倒是没事,然而负责将妖魔尸首拉去掩埋的人,却在回来之后没两天就患了病。

    不知哪个真,哪个假,或是都是真的,总之两个说法都指向雪原。

    就僧人在归郡行走以来对这妖疫的了解来看,是八九不离十了。

    雪原才是瘟疫的根源。

    身边这位道长法力通天,怕是一开始往北走到寒酥,就是打算去雪原的。

    说不准是早点除掉雪原大妖更好,还是在寒酥多留一些天,保得病迁坊所有百姓等到神医药来更好,多半是受自己感染,这才留了下来。眼下既然寒酥县的百姓已然得救,他自然要继续往雪原而去。

    果不其然,很快便听身边道人问道:

    “足下既自小便在寒酥,不知对雪原中的那位可有几分了解?”

    “先生是想知道……”

    小吏惊慌的看向身边的道人。

    道人却是一脸温和:

    “尽管说来。”

    小吏顿时身体一抖,又想了想,这才说道:“回禀先生,寒酥离雪原其实很近,先生直往北四五十里,便到雪原境内。”

    “这么近呀……”

    “不过靠近雪原边界,我们修了很多庙子,雷公庙灵官庙都有。以往没有瘟疫的时候,每年大年初一、六月初六,我们都要前往祭拜,不止是整个寒酥城内的人会去祭拜,城外的百姓也会自发的去。”小吏说道,“有神仙保佑着,成气候的妖魔都过不了界,所以虽然离得近,但是我们寒酥的百姓也勉强活得下去。只是也搬走了不少就是。”

    “雷公庙灵官庙……”

    “以周雷公和金灵官为主。”

    “这样啊。”

    宋游露出笑意。

    病人知药效。

    禾州别地的人可能不清楚,甚至有像是普郡这样被妖道影响,全供奉傅雷公的,但这靠近雪原的归郡,尤其是寒酥,却对哪位神灵管事最为清楚。

    “那边常有神灵下界,有时晴天、冬日也会打雷,别地的人可能不知道,咱们寒酥的百姓却最清楚不过了。”

    “请继续。”

    “前几年有段时间,那方乌云遍布,雷霆肆虐,劈了整整一月。”小吏说着悄悄瞄了眼宋游,“但是那边的妖魔还是没有被除掉。”

    “还有吗?”

    “此前也曾有高人进去,有次有位高人说,那雪原的妖魔并非战乱过后才诞生的,而是早就有了,在禾原蛰伏多年,被什么给唤醒的。还说这妖魔好像不是什么畜生成精,而是什么天地之灵。”

    “天地之灵?”

    “小人也是听说的。”

    “……”

    宋游不由举目看向前方。

    今日倒是没有飘雪,不过视线最远也看不到雪原的,却是不知雪原如何。

    “在下听说,雪原一片平整,一座山也没有?”

    “是的,一片整平。”

    “不知雪原可有什么特别之处?类似别处万丈高山,或几百里绵延群山,这种有灵气的地方。”

    “这……”

    小吏想了想,这才说道:“小人虽是寒酥人,然而十几年前战乱便已爆发,那时小人也才十几岁,没有去过禾原,更没有去过雪原。不过倒是听人说原先禾原种的稻谷特别好吃。”

    “可知是什么原因?”

    “说是有一条水网,如小溪一般,却布满整片禾原,溪水甘甜可口,且冬暖夏凉,用之浇灌植物,收成又多又好,就是人喝了也很好,原先禾原经常有活到七八十岁甚至一百多岁的人。”小吏顿了下,“听有位老耆长说,以前禾州富裕,知州下来巡查,经常请各地老人开宴,到禾原时,光是百岁以上的老人就坐了十几桌。”

    “很有用。”

    宋游一边思索一边点头,又对他笑着问:“可还有吗?”

    “没……没了……”

    “多谢。”

    小吏依旧悄悄瞄着宋游。

    对于妖魔之事,对于道人及道人的法力,他自然没有一度法师那么了解,但他也是聪明的人,自然猜出几分。

    “小人所知不多,帮不上先生。”

    “足下怎知没有帮上?”

    “先生难道真要……”

    “只去看看。”

    “先生可不能进去啊!以往进去的那些高人,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位出来!”

    “只去看看。”

    “这……”

    宋游走着走着,不觉四周已是一片白茫茫,雪中除了他们走出来的这一串,唯有不知名的动物的脚印,于是停下脚步,对小吏说:“听闻情意深重之人方才送别十里,足下已不止送了十里了,也是够了,如今毕竟特殊,便请回去吧。”

    “是也。”僧人也说,“施主请回吧。”

    “也好。”

    小吏咬了咬牙,把行囊取下,恭恭敬敬递还给僧人,立马就想要屈身磕头,却又被僧人拦住了。

    “两位大恩,小人铭记于心。”

    “莫要多礼。”

    “先生……”

    小吏又看向了宋游,心情有些复杂,片刻之后,却也坚定的说:“先生欲往雪原除妖,小人阻拦不住,如今小人司职城门核查之事,必定每日都在北城墙上注视着雪原的方向,为先生祈福,不求先生除妖成功,只愿先生平安归来。”

    “那便多谢。”

    “小人告辞!”

    “慢走。”

    小吏一步三回头,这才离去。

    杂乱的脚印中又添一道往回走的。

    僧人凝视着他,收回目光,这才看向宋游,不知为何,明明知晓那是连神仙也难以除去的妖魔,心中却莫名有几分信心。

    大概来自这半月的相处。

    随即微微一笑,说道:“禾原乃妖疫之根,如今蔡神医已有了治疗方法,道长又前往禾原除妖,想来用不了多久归郡妖疫就能彻底平息了。”

    “在下也不知能否成功。”

    “道长很有信心。”

    “在下精于此道。”宋游有战胜妖魔的信心,却无除掉它的十足信心,不过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妖魔不除,在下不出雪原。”

    “祝愿道长功成,平息妖疫。”

    “……”

    宋游没说什么,只又看向这僧人:“平息之后呢?大师又去何方?”

    “若那时贫僧还有力气,便继续行走北方。没了妖疫,却也还有别的事,正好宣扬佛法,传播善念。”僧人双手合十,将头一低,整个人一时展露出来的态度真应了那一句话,低头赶路,敬事如仪,“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

    宋游不由得笑了,只叹佛门中人的传法执念果然强盛,随即说道:“大师有此心念,必定成佛。”

    “借道长吉言。”

    在真正有佛心的僧人眼里,成佛并不意味着地位,而意味着责任与修行,因此僧人一点也没有谦虚与客气,而是很快又看向了道人。

    “那道长呢?”

    “在下不过是个逍遥道人,便继续往北行走,看这人间,自在而行。”

    僧人听了依旧微笑,却是摇头:“贫僧虽无算命窥天的本事,却有一颗看心的眼睛,这天地混乱,贫僧知晓,道长不会这么一直逍遥下去。”

    “且先逍遥一段时日。”

    “也好。”

    “那便就此别过。”宋游并不多说,只躬身与他行礼,“寒酥村落的百姓,便请大师多多费心了。”

    “禾原妖魔,便交给道长!”

    “告辞。”

    离别与相聚一样简单。

    一行人继续往北。

    身着僧袍的僧人则换了一个方向,那方雪地中隐隐现出一片村落。

    脚印延伸过去。

    从寒风中传来僧人的低声诵念:“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声音也渐行渐远,很快不见了。

    感谢“风云冰霜”大佬的白银盟,鞠躬露胸!

第248章 雪原战事

    “三花娘娘。”

    “唔?”

    “雪地很冷吧?”

    “三花娘娘脚底下有毛。”

    “还是会冷吧?”

    “三花娘娘不怕冷。”

    “那我可以抱三花娘娘吗?”

    “?”

    正迈步往前的三花猫一顿,转过头来把他盯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可以的。”

    说完迈步走向道人。

    道人亦弯下腰,将她抱起。

    野外实在寒风入骨,三花娘娘虽然全身是毛,但刚一抱上去时,外层的毛发也是凉的,只是猫儿毕竟体热,稍一用力,触及到身体,透过毛发传来的温度便足以让人觉得很暖和了。

    禾州尤其是归郡,又是兵灾又是妖魔,又是大旱又是瘟疫,百姓实在苦。

    道人只是一个过客,兵灾杀伤不了他,妖魔也不惧怕,旱灾已经过去,瘟疫也无法对他造成困扰,奈何从中走过,心绪也难免受其影响。

    抱住三花娘娘,才能心静一些。

    却也不止是此时此刻了。

    四五年来,皆是如此。

    继续一路向北而行。

    此方世界一片平坦,大雪又让天地皆白,远远看去,便是茫茫一片,风雪一吹,又多几分浑浊,道人与剑客两道身影,一红一黑两匹马,在这广阔又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实在不起眼,就像几个小黑点。

    像是一丢进去,便找不到方向出来。

    胆怯者无疑心生恐惧。

    坦荡者自然满心开阔。

    四五十里,也就大半天时间。

    然而靠近寒酥县的地方还好,虽然算不得晴天,却也没有多少风雪。随着逐渐靠近雪原,风雪却是越来越大。雪花几乎是在横着飘飞,寻常人行走其中恐怕连走一步都得用足力气,稍不留神身子都会被吹斜,远方天空更是阴沉沉一片,仿佛时刻笼罩着暴风雪。

    难辨天时,难分西东。

    一行人步伐却十分坚定。

    即使是剑客的黑马,跟随道人将近一年,也好似染了几分灵性,不仅不因风雪天气而焦躁,反而如枣红马一样,沉默前行。

    何时知晓走到雪原的呢?

    是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庙宇。

    离着很远望去,只见在昏沉浑浊的天地之间,几乎每隔一段便有一座庙宇,风雪之中仿佛冒着神光,仔细一看,却又没有。

    “有庙子。”

    道人怀中的三花猫伸出一只爪子,圆乎乎的,戴着白手套,指着那方。

    “三花娘娘眼尖。”

    宋游道了一声,迈步走去。

    庙子不高,不大,只和一间民房差不多,修得也简陋,里面杂七杂八的供了许多神灵。

    既有天宫雷部诸位正神,斗部神官,也有几位有名的护法神,甚至还有佛门菩萨与护法天王。神台前边几乎摆满了泥方,密密麻麻,每块泥方上又都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燃烧殆尽的香烛,挤得十分严实,说几乎再插不下别的香了都是谦虚,它是实实在在的插不下了,有些后上的香,实在没有插的位置了,要么自己随便捏块泥巴摆在上边,要么就只好插在原先燃烧殆尽却又挤得严实的竹签之上,把竹签当成了新的泥方。

    宋游盯着看去,有种莫名的震撼。

    这一刻百姓的信仰与愿景仿佛有了实质。就在这密密麻麻的泥方香签上。寻常稚童老叟也看得清楚。

    又仿佛能从中看到百姓的心灵寄托。

    对于妖魔的惧怕;

    对于神灵的信任与期冀;

    对于太平的向往……

    也都在这密密麻麻的香签上了。

    “呼……”

    宋游吹了一口气,神台灰尘无数。

    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上过香了,也许上一次还是去年六月初六,也许更久,但除了神台上落有灰尘,神像皆纤尘不染。

    这些神像也是有看头的。

    杂糅了佛道二教神灵,这并不少见——很多村庙都是这样,除了不知道神灵们是否会因香火分配而起争执以外,没听说过谁有意见,但是众多神像里边既没有天帝也没有佛祖,只有正儿八经能打的、有降妖除魔之职的神灵。

    神像皆是五脏像。

    何为五脏像?

    传说是此前一位青成山上下来的道士传出的方法,即在塑造神像时,虽用泥草,却也为泥像捏造出完整的五脏,此后神像自然纤尘不染。后来甚至有些讲究的宫观寺庙在塑像时会为神像填出五脏六腑、经脉骨骼,不过到了这一步,便是无谓的讲究了,并没有别的作用。

    神像不染尘埃,自是有益的。

    不知修建它的是地方官府还是朝廷,或是民众自发修建,但无论哪方,都应当有高人指点。

    宋游停留在一位老熟人面前。

    “……”

    回头看了眼被袋,宋游皱了皱眉。

    “先生找什么?”

    “无事。”

    这次却是又忘记带香了。

    “唉……”

    却是怪不得自己。

    自己是走出城后,才从小吏口中听说雪原边界有庙宇的,况且如今的寒酥,又从哪里去买香烛?

    宋游也只得叹一口气,随即神情一凝,对着前方郑重说道:

    “请周雷公出来一见!”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这雪原妖魔多半特别,却不知有何特别之处,若说问谁最好,自是常年与之相斗的神官。

    无声无息——

    神台之上,雷公神像流光溢彩。

    原本涂抹的塑彩逐渐变得自然起来,生硬的棱角也变得柔和,神像眼睛光泽一闪,像是夜里的雷光乍现,这尊神像似乎迅速活了过来,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下边,有骇人的威严。

    只是在禾州的近一年以来,宋游多次夜遇周雷公,打过几次交道,也有没打过交道的别的交集,比此前要熟悉了许多。

    “雷公,好久不见。”

    道人的声音温和,却也不融于寒风。

    “禾原?”

    周雷公的声音却如雷鸣一般,仿佛带着雷声滚滚,震耳欲聋。

    称职的神灵被请下界,自然知晓是哪座庙宇、哪尊神像。

    “正是!”

    道人开口回答道。

    “……”

    周雷公端坐于神台之上,眼睛扫视一圈下边,见那猫儿蹲坐于道人脚边与自己对视,还有一名剑客,外边还有两匹马,不过他也不在意,重新将目光聚集在宋游身上,眯了眯眼睛,便已想通。

    “你召我而来,是想问这雪原妖魔?”

    “正是。”

    “你想问何事?又想问我雷部正神为何没能除了此妖?还是别的什么?”

    虽是说着这一番话,但他的语气比起当年在镜岛湖边初见时,却要柔和了许多。

    “在下行经于此,听说此地大妖盘踞,将广袤良田化作妖国,又散播瘟疫,祸害生灵。又曾听闻数年前天宫曾在此倾力剿妖,却未能成功,却是不知这雪原大妖有何特殊的本领,因此特来请教。”

    “……”

    虽说听起来仍可能觉得是在质问,但周雷公也听出了他的意图。

    “你欲除妖?”

    “正是。”

    雷公低头,道人仰首。

    两道目光隔空对视。

    “此妖乃是禾原先天神灵,并非草木兽禽成精。”雷公低头盯着他,“先天神灵,最难剿灭,这妖孽又有了不得的保命神通,伱可有办法?”

    “听听再说。”

    “禾原地下有灵水,灵韵无穷,生机盎然,露出地面之处,便被人们称为灵泽。

    “郡城灵泽县便由此得名。

    “这灵水遍布整个禾原地下,露出地面的灵泽亦是遍布整片禾原。

    “这妖孽原本就是位于禾原的先天神灵,只是向来混沌,无所谓善恶,也并不经常显身,倒也没有多少动静。直到人间北方大战,前前后后至少二十万的兵卒将士折损于此,禾原百姓被屠戮一空,鲜血染红灵泽,怨气冲天,阴魂遍地,最涨修行。这妖孽似乎是尝到了甜头,借着这数十万人的血肉精华与阴魂怨气涨了一次道行,从此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化作陆地邪神,盘踞于此,催生妖魔,以血为食,且欲往外扩张。”

    周雷公一口气说完,继续盯着他:“此妖虽强,天宫却也不是束手无策,只是它乃禾原地下灵泽灵韵化身,乃是灵泽本身,又不知从哪学来或是自己悟出了一项了不得的神通,若非将遍布整个禾原地下的灵泽抽干,或将这整片禾原化作死地,便不可能将之除去。”

    宋游听了,也不由赞了一句:

    “这神通可真了不得。”

    方圆百里的地下水,想要抽干,谈何容易?将整个禾原生机尽灭,化作死地,不说代价有多大,又岂是容易的事?

    要是当初平州数百里大山的山神有这种神通,又如何会忧虑天宫的清剿?

    只又听雷公说道:“你说错了一样。”

    “请雷公赐教。”

    “天宫正神不止数年前一次倾力除妖,光是雷部与斗部联合清剿,便有两次,我雷部正神更是每年一次。不过正因先前所说,我等虽能将之击败,却也暂时没有将之彻底剿灭的办法。”周雷公依然端坐神台,沉声说道,声如雷霆,“于是只好在禾原边界建立庙宇,供上神像,镇守于此,避免这妖孽继续往外扩张土地,危害苍生,亦警惕妖魔外出,祸及百姓。加之我雷部每年一次,清剿禾原中的妖兵妖将,亦削弱它的力量,只待将更北边几个妖王全部剿灭,再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他。”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这便成了一场拉锯战了。

第249章 雷有两极,是生是死

    我本无意成仙正文卷第249章雷有两极,是生是死善于降妖除魔又有作为的神灵借助庙宇神像镇守于此,封锁雪原,既阻止雪原妖王继续往外蔓延扩张,也警戒妖魔外出。

    禾原大妖则借助先天神灵的神通,将东西二百里、南北二百五十里的禾原化作雪地,四季如冬,终年飘雪,以削弱雷部正神在此的力量。

    雷部正神虽有神力,不过也需借助天威,四季轮转、时节变化,诸多天时地利,都对神仙有着影响。

    雷部正神向来是夏季强而冬季弱。

    除此之外神灵还有一样限制——

    先天神灵由地界而来,便困于地界。

    后天神灵因信仰而生,便限于信仰。

    像是王善公、各地社神、柳仙这样的地方神灵,很难离开自己的地界,离开之后,也会迅速变弱乃至神力尽消。

    而像是雷公这样的天宫正神,看似天地之大,一瞬之间便可前往,其实只有在有自己的庙宇、神像的地方才有一念之间来去自如的本事,也都是借助神像才能显身。若是没有庙宇神像的地方,便要从最近的庙宇神像显身,然后以自己赶路的手段赶过去,快慢便看各自的本事了。

    同样的,越是远离信仰,信众越少,神力也会逐渐削弱。

    所以神灵要想从一地到另一地、从一国到另一国,往往需要传道,先将信仰播撒过去。

    这也是为什么天道不许人道长生,却允许神道长生,修行者想求长生,若非如燕仙一样实在迫不得已,也不想通过神道的方式的原因了。

    一来神道长生和死后成鬼多活几百年差不多,本就与作为人而长生区别极大,既不逍遥,也不自在。二来神道长生依托于香火信众,建立在有神灵信仰且广受凡人信仰的基础之上,算不算真的长生见仁见智,有多长也看你在百姓心中能活多久,总归是不容易闹出乱子来。

    于是雪原大妖不断向外派出妖魔,作乱禾州,削减信众,最近一次,便是不知怎的偷偷传出了瘟疫,险些将寒酥乃至整个归郡化作无人之地。

    正想着时,神台上又传来如雷一般的声音:

    “伏龙观可有办法?”

    “这位水泽之灵可好找?”

    “好找谈不上,倒也不是找不到。多数时候他都待在地泽灵眼之中,那是他的诞生之地,然而一旦开战,他便常常跑得到处都是。”

    “在下便去试一试。”

    “若你真当前往除妖,与之争斗,周某也愿领上诸位雷公,一同为君助阵!”

    “看来下一任雷部主官,非周雷公莫属了。”

    “哼……”

    周雷公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虽然此前的顶头上司便被斩于面前这名道人之手,但此前那位顶头上司本身也是被他乃至被其他雷部正神所看不起的。若非天宫限制,说不定他们自己便得先把主官斩了。凡间清官尚有风骨,能被民间百姓尊为雷公的人物,又岂能没有脊梁?对于正儿八经的雷公而言,傅雷公之死,既不能使他们对道人生出恩怨,也难以让他们对这道人的本事心添敬畏。

    不过周雷公显然是因此而受益的,倒也对宋游多有善意。

    “你何时进雪原?”

    “今日除夕,便等明日吧。”

    “不管伱何时进入雪原,总之我雷部时刻注视,若你与之斗法,定然下界为你助阵!”

    “需要助阵之时,在下会呼唤雷公。”

    “可!”

    周雷公说完,腰板一直,稳稳当当端端正正的坐在神台之上,便准备回去,只是不经意间余光一扫,扫过下方,又不由将眉头一皱:

    “为何今日也无香?”

    声音宛如雷鸣,回音滚滚不消。

    “雷公还请见谅。”宋游笑着,不急不忙,“出城时本不知雪原边界有雷公庙,何况此时寒酥大疫,百姓十不存三,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在下就算有心想要为雷公买香,也找不到铺面。”

    “下次记得!”

    周雷公倒也没说什么,将头一仰,恢复原本神像威严大气睥睨天下的姿态,身体便迅速变得僵硬,也恢复了塑像的模样。

    庙宇中神光亦暗淡下来。

    宋游从神像上收回目光。

    转头往外一看,大地昏昏沉沉,天空浑浊不堪,风雪之下,早晚都似黄昏,实在不知已至几时。

    大概是半下午了吧?

    “……”

    宋游随便在庙宇角落便坐了下来,盘腿靠墙,对他们说道:“今日是除夕,便委屈两位,在此度过一夜吧。”

    外头北风呼啸,如诉如泣。

    奇妙的是,庙中却很平静,好似无论外头风雪再大,都统统进不来。

    时间越来越晚,昏黄的天光也暗了下来。

    平原之上,不同样式的小庙隔一大段距离就有一座,几乎连成线,黑夜之中偶有光泽闪耀,是有妖邪趁夜外出,被庙中的神灵当场铲除。

    今夜却有一座庙宇亮起了火光。

    火光明黄,照亮一片。

    小庙亦抵挡着满天风雪。

    宋游将神台上密密麻麻的竹签都取了下来,怕是两个大箩筐都装不下,以之点火,能烧好一阵。

    借着火光,吃过了晚饭。

    宋游依然盘膝坐着,神情宁静。

    三花猫坐在离火堆很近的位置,盯着火堆烤着火,只留给他一个小背影,身后一条尾巴一下下拍打地面,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转头看向道人:

    “除夕是过年吗?”

    宋游目光一抬,与猫儿对视,立马便露出了笑意:“三花娘娘聪明。”

    “今天就过年吗?”

    “这几天都过年,今晚上午夜过后,就是新的一年了。”

    “……”

    三花猫想了想,抬起爪子,低头舔了几口,然后才对他说:“今年过年好像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才好。”

    宋游靠墙坐着不动,笑着对她说:“总过一样的,也没什么意思,偶尔有个不一样的,三花娘娘这一辈子都会记得。”

    “一样的也记得。”

    “那就是三花娘娘过目不忘。”

    “过目不忘……”

    “是。”

    宋游又瞄了眼前边的剑客。

    剑客亦是盘膝坐着,一动不动,沉默不语,常常面露思索之色。

    宋游知晓,他在思索他的剑道。

    练武这种事,对于个人而言,多数靠的都是经年累月的练习,天赋悟性大多是定死的,自己能选择的,唯有练与不练。

    剑术便是如此,练则进,不练则废。

    若是剑道,前半段也靠练习,挥剑千千万万遍,属于自己的剑道自然显现。到了高深便要参悟了。而如他这般到了以武入道的边缘,能否破了那一层壁障便看自己能否悟出大道,天人相通。

    这一点无疑极其艰难。

    长夜漫漫,正适合思索。

    道人两眼盯着前边,既看火堆,也看三花娘娘,同样面露思索之色。

    一方地界的先天神灵,依托天地,本就难除,这雪原大妖又有保命神通,简直天生难亡,若是雷部正神加上斗部灵官合力都不能将之剿灭,宋游即使下山五年道行飞速增长,也绝不可能以蛮力将之灭杀。

    雷部周雷公,已有主官之力。

    斗部金灵官,天地少有敌手。

    “……”

    还是猫儿无忧无虑。

    三花娘娘对他们的思绪一概不知,一会儿化作女童,捡起竹签,在地上写诗练字,一会儿又变回猫儿,跑到门口去看风雪中闪耀的神光,一会儿又跑回来与道人小声谈话,一会儿跑去看剑客用手在庙宇墙上投出不一样的影子,玩心不因风雪而减弱,也不受近在咫尺的大妖影响。

    慢慢的,宋游也闭上了眼。

    新年实在来得不知不觉。

    再睁开眼,已是次日清晨。

    ……

    明德六年,正月初一。

    寒风呼啸,大雪漫天。

    宋游站在庙宇门口,凝视北方。

    “先生。”

    身后传来剑客的声音,问道:“可要我等与先生同去?”

    宋游转身看他,微微一笑。

    知晓他的想法——

    剑客一路都在听说雪原的大妖,昨日又从神灵口中听了一遍,自然知晓他的本事,怕自己的跟随不仅无益,反倒有害。

    但也确实无需他们跟随。

    “不必了。”

    “好。”

    “此地已是禾州边缘了吧?”

    “是。”

    “当日在长京城外,你我说好,只送我到禾州,没想到却走遍了整个禾州,更是耽搁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记得你还要去光州寻亲的,现如今看来怕是要走一大截回头路才行了。”

    “正好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或新生的妖邪。”剑客沉声说道。

    “既然此地已是禾州边缘,也就只有一个雪原了,再往前送,就送到言州了,实无必要。”宋游顿了顿,“不知你又打算何时去往光州呢?”

    “舒某在此等先生归来!”

    “这样正好。”

    宋游低头看了眼脚边坐着梳毛的三花猫:“便要麻烦你和三花娘娘在此照看马儿了。”

    “?”

    三花猫舔毛动作顿时一顿,抬头看他。

    “届时定有妖魔外逃。”宋游低头看向猫儿,“在下去里面除妖,便请两位在外警惕,莫要让妖邪伤了马儿。”

    “?”

    三花猫歪头盯着他,过了会儿,才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也许很快!”

    “也许也很久。”

    “……”

    三花猫坐在地上,仰头盯着他不动,又看了看旁边的马儿,这才说道:

    “放心吧!”

    “有三花娘娘,在下自然放心。”

    “对的!”

    “先生尽请放心,舒某定照看好三花娘娘与马!”

    “??”

    三花猫扭头看了剑客几眼,随即再度看向道士,也学着剑客的语气,声音轻轻细细:“道士放心,三花娘娘定照看好舒某和马儿!”

    “那便告辞……”

    宋游笑了笑,伸手一招,竹杖飞来,随即杵着竹杖,只往前一步,便跨出了小庙,踏入漫天风雪中。

    只是没走几步,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下转身,看向门口的剑客:

    “不知这一年以来,尤其是那日景玉城外、雷霆大作之后,你又对天雷之势有几分参悟?”

    “回先生,有些参悟。”

    “我非武人,也不知剑道如何,只是恰好也擅长雷法,便说说我对天雷一道的了解,只愿能给足下一些参考。”

    “……”

    剑客顿时神情一凝,双手抱拳:

    “舒某洗耳恭听!”

    “世间万物皆有正反两面,雷霆更是如此。即使天雷亦不止天威神罚,在它万钧之力、滚滚天威背后,可莫要忽略了那无限生机。”

    “嗯?这又何解?”

    “好比那惊蛰春雷,灭杀邪物,震慑大地,可你也得知晓,这春日的生机正是从惊蛰之后才开始蓬勃爆发的。”道人站在风雪之中与他对谈,“许是雷霆的声光太响亮,以至于世人常常忽略,自古以来雷雨之后都是万物蓬勃生长的时节,天上雷霆最盛之时,亦是地上生机最旺之际。”

    道人停顿一下,看着他说:“所以它既是死,又是生。”

    “舒某记下!”

    “一家之言,请择而听之。”

    道人说完已然转身,走入漫天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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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也许会传到千百年之后

    大年初一,正是寒酥祭神之时。

    原先禾州产粮,人口繁盛,寒酥也算大县,又挨着禾原,少说也有二十万人。

    听说光是城里都有两三万人。

    不过后来又是兵灾,又是妖魔,死了不少人。然而正是如此,人们知晓了妖魔可怕,于是当雪庙建成之后,每到大年初一、六月初六,几乎整个寒酥大半还能走动的百姓,都会来到雪原边缘的庙宇祭拜。很多人甚至背着背篓挑着担子装满香,挨着祭拜,每一座庙都不错过。

    那时庙中真是香烟如云,香客在雪原边缘连成一片,有时会在雪庙门口排起长龙。

    县城变成空城,乡村变成空村。

    新上任的县官见了,没有不震撼的。

    最近两年禾州天干地旱,也阻挡不了人们来此上香,只是大疫之后,定是不行了,人死了不少,寒酥都还封着城,严管进出。

    只是城被封了,乡村却没有。

    天地间仍有稀疏的黑点,裹着厚厚的衣裳、捂着口鼻、冒着风雪而来。

    离雪原边界、道人夜宿庙宇最近的还有人的村落,大概有二十里,妇人天刚亮就出发了,带着孩童,背着草香,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来雪庙。

    雪太厚了,风又太急。

    妇人背篓迎风,孩童年幼体弱,一脚深一脚浅,偶尔还得被风吹得往路边偏一点。

    不知是不是神灵有灵,当她走近之时,此处的风雪也弱了一些。

    “娘。”

    “少说话。”

    “为什么今年人这么少?”

    “今年有瘟疫啊。”

    “都死完了吗?”

    “……”

    妇人倒是没有回答这个,只是说道:“人少好些,免得染病。”

    “村正说吃了土地婆婆送来的神水,我们已经不会染病了。”

    “还是要小心。”

    “这里雪好深呀!”

    “少说话。”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拜神?为什么不去拜土地婆婆?”

    “叫你少说话。”

    “为什么嘛?”

    “因为这里头有妖怪,要出来吃人,还要传病出来,正是因为天上有神仙,这里建了神仙的庙,妖怪才不敢跑出来。我们来这里烧香,神仙才好保佑我们不被里面的妖怪吃掉,也好保佑这病快点好。”妇人喘着气说道,“等我们回去了,再去拜土地婆婆。”

    “妖怪?在哪里?”

    “就在这些庙子的背后,那片雪地里边,里边的里边。”

    “那神仙又长什么样子?”

    “就长庙子里那样。”

    “娘你见过神仙吗?”

    “不知道见没见过,有时候神仙会变成人,见了也认不出来。”

    “那要是人去了雪地里边呢?”

    “会被妖怪吃掉……”

    妇人一边喘着气一边耐心答道,不忘警惕的叮嘱:“你可千万不能往里边去……”

    但是她却没有注意到,身边孩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前方。

    在他所看的方向,正有一名道人,杵着竹杖,独自走入满天风雪。脚印一直从庙宇门口延伸向了庙宇背后的雪原之中。

    直到孩童伸出手指着那个方向:

    “那是神仙吗?”

    妇人这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风雪之大,差点看不清楚。

    妇人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是神仙吗?”

    孩童睁大眼睛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

    “那是妖怪吗?”

    “不知道!别管!少说话!”

    “哦……”

    孩童依然忍不住盯着那个方向。

    那道身影越走越远,被风雪渐渐模糊了,或许大人已经看不清了,孩童则往往有一双更明亮的眼睛,依然能看得清楚,舍不得眨眼睛。

    不知是不是神仙。

    不知是不是妖怪。

    怕是都要被他记很多年了。

    手上传来娘亲的拉扯,孩童默不作声的加快了脚步,跟随着娘亲,走入了前边的小庙。

    这是寒酥的祭神传统。

    瘟疫也难以阻挡。

    要说这传统有多长,又哪里有多长?

    禾原被大妖盘踞至今也就十几年时间。

    但可莫要小看这十几年啊,即使已经壮年的人,这十几年也已经是有记忆以来的大半辈子了,对于年少的人而言,更是自小便如此。

    自小如此,与亘古如此,也没多少区别。

    或许哪天禾原的妖魔被除掉了,还是会有人遵循着传统,来此祭拜神灵。每年大年初一、六月初六,这连绵成线的雪庙还是会香火如云,运气好些可能会一直传下去,传到千百年之后去。

    只不知后人又是如何作想了。

    ……

    一只燕子在云层中极速穿梭,时而冲进云层,搏击雨雾,时而从云层中穿下,在布满风雪的天地间翱翔,自由而强韧。

    大地一片雪茫茫,平整辽阔无边。

    这个时节,不该有燕子的。

    这方世界似乎有双眼睛,注视着燕子,燕子亦在以自己的眼睛注视着这方世界。

    扑扇翅膀,冲进云层。

    一个掉头,又如箭般直冲而下。

    寒风冰雪皆在身边。

    直到飞到雪原边缘。

    那里有一名道人,盘坐雪地上,风雪已落了满身。

    “刷!”

    燕子撞进道人身上,消失不见。

    寒风不止,呜咽不停。

    雪真的比鹅毛还大。

    道人睁开了眼睛,也站起身来,随即杵着竹杖,二话不说,便一路向北,往雪原中心而去。

    走出十里,大雪没到膝盖。

    走出二十里,大雪没到大腿。

    走出三十里,踏雪已无痕。

    世界逐渐变得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与地的交界,亦不知自己走在雪地还是云端。

    依旧一边走,一边看。

    听说此地的妖魔乃是方圆百里水泽之灵,因鲜血尸骨、怨气阴魂成了妖魔,后来又将禾原化作雪原,本以为此地该是一片死寂之地,却没想到此地虽然一年飘雪,四季如冬,可在这雪地之中,亦有生灵存活。

    好比地上细小的脚印。

    好比天空路过的飞鸟。

    忽然道人停下了脚步,望向前边。

    只见前方大雪飘飞,原先成排的杨树早已枯死,只剩干枯的枝丫,指引着原先官道的方向,而在这一排枯树前边,正有几只白鹤正歇息。

    或是单脚而立,舒展身姿,或是回头梳理羽毛,或是高仰起头,振翅欲飞,无论做什么,都像在起舞。

    大雪中整个世界都是白色,那几只嬉戏起舞的白鹤全身大部分羽毛亦是白色,可那一排干枯的树干却是深色,被雪一映,好似墨迹般。而那几只白鹤的双腿与脖颈亦是黑色的,舒展翅膀之时,翅膀尖的羽毛也是黑色,天地间的墨色唯有这几点,都像是墨迹晕染开的一样,随意而灵动。

    一时写意的山水画在这一刻变成了写实的。

    “是不是很漂亮?”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轻轻细细,带着奶音。

    宋游回头一看——

    兴许是风雪声太大了,自己竟没有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一串很小的细碎的小脚印,像是雪地中戳出的一个个小洞。

    脚印的尽头是一只三花猫,也伸长脑袋,看向杨树旁那群白鹤。

    宋游平静的看着它。

    “喵?怎么了?”

    三花猫一歪头与他对视。

    “……”

    宋游沉默的看着它,许久才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平静说道:“在下此来,虽是想将阁下镇压,但亦是堂堂正正而来,阁下这般对待,却不知是过于蔑视在下,还是过于自大无礼。”

    “呼……”

    似乎它自己也知晓自己装得不像,只一阵寒风吹过,身后三花猫便化成了雪。

    那一串小脚印亦消失不见。

    道人继续往前走着。

    路过那一排杨树、那一群白鹤之时,又见其中一只白鹤抬起一只脚,舒展翅膀,却是转头看向他,张口吐人言,声音飘忽,好似有回声:

    “按照人的礼节,伱也该自报名号吧?”

    “噗噗噗……”

    身边其余白鹤顿时受惊,全都往前助跑,张开双翅,一边跑一边飞起,成排飞往远处,渐渐消失在风雪茫茫中。

    “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

    “伏龙观的?”

    “正是。”

    宋游虽然回答,却依旧往前走着。

    脚步不停,方向不改。

    哪怕从白鹤旁边走过也如此。

    倒是白鹤依旧站在原地,随着他的走动而扭头,一直盯着他,对他说道:“多行道人是你的什么人?”

    “……”

    宋游这才停下脚步,转头看它:

    “阁下见过家师?”

    “是你师父呀!”

    “正是。”

    “那便是有缘!”

    白鹤说着也张开了翅膀,翼展起码有几尺,往前助跑几步,翩翩起飞,往此前那几只白鹤飞走的方向飞去了。

    身姿真是优美极了。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大约又走出十里。

    “……”

    宋游再度停下了脚步。

    雪地中多了一道深渊。

    像是雪地裂了一道裂缝。

    白茫茫的天地间,这裂缝从视线的最左边,一直通往了视线的最右边,两边皆看不到头。若是低头往下,垂直深不见底,抬头向前,对岸离这边也起码有百丈之遥,阻挡了前路。

    “……”

    宋游笑了笑,迈步往前。

    行至边缘,一不小心,又踩落积雪碎冰,皆掉落下去,听不见回响。

    然而道人脚步丝毫不停。

    目视前方,面不改色。

    行至空中,如履平地。

    百丈之遥,怕要走半盏茶的时间。

    时而风雪大作,时而脚底来风,时而对岸掉下冰雪,一会儿之后底下才传来回响声,实在震人心魂。

    半盏茶间,道人脚步始终如一。

    走过沟壑,回头一看。

    哪有什么深不见底的沟壑了?

    只是一如既往的雪原罢了。

    但可莫要以为这只是单纯的幻术,若说幻术,也是极其高明的幻术。能看破幻想、知晓为假,且内心坚定,没有丝毫动摇,它便是假的。可若在这个过程中内心动摇了一点,生了一点怀疑,便都会掉下去,直落入地底深处。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一只麋鹿从风雪中走来,它身体健壮,头上的鹿角像是干枯的树杈一样,无论角上肩上都落满了雪,逐渐走得与宋游并行。

    “你修的是什么法?”

    麋鹿转头问他,声音悠然而空灵。

    “阁下很快便知。”

    “嘭!”

    一阵杂乱的蹄声,麋鹿受惊之下,陡然转身往旁边跑去,鹿蹄扬起许多碎雪。

    很快就跑远了,成了雪地的一个小黑点。

    宋游瞄了一眼,越走越深。

第251章 雪原斗法

    “这一条可是真的哟……”

    一只雪鼠站在地上,两只小短爪子自然垂下,看起来乖巧可爱,抬头盯着宋游。

    声音尖细,不仔细听都听不见。

    面前则是一条比刚才那条更浅、更窄的地缝,却也足以将人摔死了。

    “……”

    宋游只看它一眼,便迈步往前。

    依然如履平地,过了沟壑。

    对岸的雪地里趴着一只狐狸。

    是一只赤狐,嘴巴尖尖,身上的毛发好似冬天挂在枝头的柿子,趴在雪地上懒洋洋的打着呵欠,如同雪地里的一团火焰,身上又落了雪。

    等到宋游走近,它才转头看向宋游,眼睛灵动,好奇的问道:

    “你也擅长幻术?”

    声音像是小孩在说话。

    “略懂一点。”

    “可你就算看出破绽,难道心里就没有一点动摇?”

    “阁下为何不以真身来见我呢?”

    “真身还远着呢。”

    “又在何处呢?”

    赤狐自然没有回答他的话,见他步伐丝毫不停,已从自己身边走过,便也只得打个呵欠,起身跟上去:

    “我乃水泽灵韵化身,水泽遍布方圆百里,我即是水泽,水泽即是我,天宫雷部与斗部正神合力都无法将我灭杀,你又打算如何降我?”

    “阁下似乎在害怕?”宋游低头看它,“不知是曾与家师斗过法,还是因雷部正神的清剿受了伤?”

    “伱倒是聪明!”

    “在人里只算有些聪明的,但比起阁下,可能要好许多。”

    “前头又有条缝了。”

    “……”

    宋游步子逐渐慢了下来。

    面前果然又有条沟壑。

    仍旧从左到右看不到头,不知多长,宽度和深度则在之前两条沟壑之间。

    宋游眼中闪过一道光泽。

    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清明灵力,最破幻景。

    扭头一看,那只赤狐就在自己边上仰头与自己对视,那双眼睛好似琥珀。

    “……”

    宋游摇了摇头,半真半假罢了。

    闭目凝思,手掐法决。

    指尖有灵光乍现。

    随即眼睛陡然睁开。

    “移星换斗!”

    “轰隆隆……”

    大地陡然震颤起来。

    这也是一项了不得的法术。

    传说修到高深,可将星辰移换。这定然是夸大的说法,不过也可将世间万物移转。将逸州的河移到长京,西北的沙丘换到内地,乃至将人神妖鬼兽禽草木轮转其位,大抵是可行的。

    宋游只是略懂,与高深一点不沾边,却也可移转近处大地山水。

    “轰!”

    一声闷响,大地移位。

    沟壑之间多了一条宽约丈许的路,底下直连着沟壑底部,所以也称不上是桥,而该说是一条路。

    狐狸转头盯着,眼光闪烁,不知想什么。

    道人则已迈步走了上去。

    狐狸便坐了下来,用后腿挠痒,面带思索的把他盯着。

    “呼……”

    天地之间忽然起了狂风。

    这风之大,怕是能将房顶都给掀飞、将屋舍都给推倒、将巨石也吹得移位,也将天上漫天雪花吹得好似变成了刀片,胡乱且极速的纷飞。

    道人也不免被吹得斜了身子,往旁边跨出一步,这才稳住身形。

    “风息!”

    一道声音响起,骤风顿时停歇。

    “嘭嘭!”

    “吼!”

    前方忽然传来闷响与大吼声。

    却是在跨渊石路的对面,地上十几年的冰雪聚集起来,化作两三丈高的冰雪巨猿,拍打着胸脯,张口怒吼,往这边冲来。

    “火起!”

    道人高举手臂,张开手掌。

    火焰如柱,皆自掌心出。

    这火炽热无比,又连绵不绝,直冲向前边的冰雪巨猿。

    “轰!”

    火柱与巨猿碰撞。

    狐狸的眼睛真当像是琥珀一样清透,倒映着前方的那场碰撞,能清晰见到火焰沿着巨猿的身体蔓延开来,勾勒出巨猿的身形轮廓。随即火焰打在巨猿身后的雪地上,冰雪几乎瞬间便被融化,腾起阵阵白烟。

    巨猿也在被迅速消融。

    一个眨眼,就看不出原先的形状了,再一个眨眼,已经站不稳了,轰然摔落在地。

    然而与此同时,已有数道同样的甚至更高大的冰雪巨猿自对岸出现,都怒吼着狂奔而来,气势无与伦比,像是面前是城墙也能撞开一样。

    只见道人掐了个法诀,伸手一挥。

    “倏倏……”

    几道明黄炽热的流光飞出。

    流光刚到空中,就化作火柱,如龙一般,在空中飞舞着,逐一扑向对岸奔来的一个个冰雪巨猿。

    “轰轰轰……”

    火焰溅射炸裂时,空气也被挤开。

    几只冰雪巨猿逐一倒在石路前,化作冰水雪水,也化作白烟。

    道人不急不忙,走过了深渊。

    来到对岸,感受已然不同。

    回头一看,深渊仍旧在,只是比先前窄了许多,方才看见的深渊,边缘是假的,中间则是真的。

    石路仍然连接着深渊。

    那只火狐也已经迈步踏上了石路,蹑手蹑脚的跟了过来。

    道人没有走,站着等它。

    一边等一边若有所思。

    这雪原妖魔乃是地泽之灵,并非山岳之灵,于他而言,裂开大地形成深渊应当也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他已经有了其它了不得的神通。那么这道深渊很可能是原先禾原的灵泽。

    过了深渊之后,大地生机明显褪去,妖气阴气明显重了许多,看来这方才是他的核心地界。

    此时赤狐已来到面前,抬头看他:

    “你和你师父一样,也修的五行灵法,主修五行法术?”

    “阁下又打算如何拦我呢?”

    “便看你的本事吧!”

    “……”

    宋游微笑着看着它,挥了挥手:“足下还请回去吧。”

    “!”

    赤狐打了一个激灵,眼神陡然更清明了几分。

    左看右看,似乎好奇而又慌乱,接着抬头看一眼宋游,表情灵动,见宋游对它挥手,它便立马转身朝着来时的那条石路走去了,几步一回头。

    等到它过了深渊,宋游才又回头,移换大地,将这条石路还给旁边大地。

    而那狐狸被这大地移换的动静惊得跑了一阵,却依旧没有跑远,很快又停下来,站在对岸雪地里,时而低头,时而仰首,好奇的盯着这方看。

    真是雪地里的精灵。

    又何须化成人呢?它本身就漂亮极了。

    “……”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轰轰……”

    远方大地传来震颤声。

    远远看去,前边天空一片黑暗,似乎酝酿着极强的天威,而地平线上有不少黑点,正朝着这方凶猛的奔踏而来。

    宋游表情平静。

    此时已是雪原妖国的核心地界,想来距离地下灵泽的灵眼也不远了。

    这雪原妖魔虽是先天神灵,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亦与地下灵泽共生,难以灭杀,但他也被困在此处,若非地界扩张,难以离去。既然宋游已经过来找到了他,他又阻拦不了,便只能硬碰一场。

    如他所说,手底下见真章。

    宋游停顿片刻,换了个方向。

    开始往西边走。

    左手拄杖而行,右手掐着法印,一边走着,一边挥手洒出数道流光。

    皆是蕴藏生机的四时灵力。

    “请山神助我!”

    话音落地,大地震颤,声响连绵。

    “嘭嘭嘭……”

    冰层被撞破,雪地被掀开。

    一道道高达两三丈的石巨人从各处出现。

    道人继续行走,流光亦不断洒出。

    指地成钢!

    石巨人身上又生出金属光泽。

    雪原妖王有妖兵妖将。

    道人亦能点石成将。

    一只肩高至少两丈的巨大麋鹿从雪地中奔踏而来,低头将鹿角对准这方。

    一具金石巨人亦是狂奔迎去,踩得大地轰隆作响,直接一手摁在这奔踏而来的麋鹿头顶,将这巨大的麋鹿生生摁进了雪地中,撞出一声巨响。

    麋鹿余势不减,撞得金石巨人也往后划去,刹那间铲出数丈高的雪。

    是力与力的碰撞。

    是重量体型的角力。

    远处又有化作人形、一丈多高的虎妖卷风而来,被狂奔的金石巨人撞破狂风,掀翻在雪地。

    又有成群的狼妖袭来。

    金石巨人虽体型巨大,看起来也笨拙,其实速度一点不慢,纯是体型过大的错觉。在这雪地之上,小妖几乎是一拳一个,身板硬的呢,或许就只是被捶进冰雪里边受了重伤出不来,道行没有那么高的,便是雪地中的一朵朵红花了。

    数百上千的妖魔疯狂涌来。

    或大或小的碰撞在雪原之中接连炸响。

    然而妖魔亦是血肉之躯,这些都是雪原妖王催生出的妖怪,天宫雷部年年清剿之下,道行即使不低,也绝称不上高了,若是没有雪原妖王,其中大部分就算放出去也顶不住人间王朝的精兵强将,又如何能与金石巨人对抗?

    最多凭着数量,少数到了宋游近前。

    只见道人行走不停,竹杖挥舞,到了近前的妖兵也唯有化作灰飞,妖将稍稍有些反抗之力,能消耗一些法力。

    “呼……”

    大地忽然又起了狂风。

    空中寒风如刀,毫无阻碍的掠过雪地,打得金石巨人身上叮当作响,竟被砍出无数密密麻麻的伤口,金石也崩裂下来。

    寒风从金石巨人身边穿过,掠向宋游。

    道人神情凝重,竹杖顿地。

    “篷……”

    一道光泽荡开。

    寒风左右也看不见,不知是被击碎了,还是停下了,总之离宋游最近的金石巨人身上的叮当声也没再响起过。

    道人继续行走。

    远处暴风雪如一堵墙,朝着这方推过来,自然之威能让人为之窒息。

    中间又起了龙卷,如擎天巨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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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四时封锁

    远处升起冲天冰卷,宛如擎天巨柱,到达高空之后,又调转方向,带着坠落之势,朝着道人这方的大地砸落下来。

    道人则目光低垂,脚步不停,手掐法决。

    “轰!”

    火龙逆卷而上,击穿冰卷。

    碎冰如刀,纷纷扬扬落下。

    远方的暴风雪还在推进。

    大地一片白茫茫,天空暗沉沉,浑浊的天地间,拄杖的道人往西慢慢走,像是一个小黑点,如此孤独。

    四周金石巨人与妖魔对抗,打出轰隆的声响,雪地中不时绽出血花,也偶有巨人倒下。

    各地皆有冰雪卷上天空。

    有的聚成擎天巨柱,有的化作巨手拍下,有的散成满天冰刀。

    四周又有火龙升起,与冰雪对撞。

    不愧是水泽之灵。

    这应当是控水之法。

    如果大地仍是一片平原,水泽遍布,他操控起来应当会更容易更轻松。然而他为了削弱雷公神力,将平原变作了雪原、将灵泽化成了冰川,冰雪虽比流水更坚固凝实,然而它控制起来却并没有那么得心应手。

    道人依旧拄杖往西走去。

    暴风雪终于蔓延过来。

    明明还是白天,却似乎已到黄昏,天地间的风变得看得清形状,一丝丝一条条,卷起地上的雪,又带来新的雪。

    行走其中变得更艰难。

    温度变得极低,疾风能将人掀飞,雪地亦变得蓬松,若不用法术,一脚踩下去,怕是能没掉半个身子。

    在这暴风雪中,妖兵妖将如鱼得水,变得更加骁勇善战,其中道行高的,甚至乘风而行,身姿在空中舒展开时,风雪之中只看得到黑影,不敢说有着几分大妖风范,倒也像是民间传闻中那些飞天的恶鬼妖魔。

    金石巨人一脚踩下,起码陷入几尺深,行动却丝毫不受影响,巨力之下,每跑出一步,都蛮横的拨开积雪,从风雪中撞出。

    只是飞天的妖魔太多,它们也显得无力。

    “风息……”

    近处的狂风顿时停息。

    原本没有飞行本领的妖兵妖将纷纷落下,有飞行本领的,也被道人吹一口气,便化作火焰,成了暴风雪中的一团亮光。

    昏沉沉的天地间光芒时而闪现。

    若是远处有人旁观,定会因这天地之威而窒息,亦会被这幅画卷所震撼。

    可惜此时看客唯有天地。

    道人脚步始终如一,任这雪原妖王如何骚扰攻击,亦无法阻挡。

    从白日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白日。

    坚定的走过暴风雪。

    直到来到雪原最西边。

    道人停下脚步,环顾一圈,就地盘膝而坐。

    金石巨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此刻不知是第几批,全都围在身周护法。

    道人闭目凝神,手掐法决。

    一道道流光飞出。

    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修行二十几年,每年一道,各有强弱,总共一百多道,都各自飞向远处,散在天地间。

    雪原妖王亦没有停手。

    哪怕这两日以来,手下妖兵妖将死伤得七七八八,此刻却也倾尽妖力,在远方天际线处掀起滚滚雪潮。

    依然是控水之法,用到了雪地上。

    雪潮好比雪原上的巨浪,又好比平地的雪崩,从远方席卷而来,带来轰隆隆连绵不绝的声响,远远看去,有如一道天墙,朝着这方横推过来。

    不愧是天地之灵,真乃自然之威。

    凡人之力,如何能挡?

    “轰隆隆……”

    金石巨人全都奔踏起来。

    原本四散在道人身周,近的几十丈,远的上百丈,此时却全都聚集起来,一排排一列列,亦全部面向一个方向,组成一道石墙,要抵挡雪潮。

    一时大地都好似在颤抖。

    等到雪潮近了,却又看见,在那雪潮的最前端,冰雪化成了妖魔与兵将。

    矮的好似寻常虎豹豺狼,又有人间王朝的兵马,兵马之中,既有披甲执锐的步战兵士,也有骑着高头大马的重装骑兵,隐隐可以辨得出北方草原部落与中原王朝兵卒的模样。高大一些的,便如妖魔邪物,虎妖牛妖熊妖,甚至有犀牛精,夜叉恶鬼,从一丈多高到数丈高都有。

    甚至空中还有鹰鹤与飞天妖鬼。

    想来皆是十几年来死在这片土地上的鸟兽凡人、妖魔鬼怪,死后都被这妖王收拢了灵性,化成这雪潮的先锋。

    怕是将大晏王朝最精锐的北方边军请来,受这一击,也剩不了几个人了。

    只见金石巨人全都屈下身子,几乎跪地,准备迎接冲击。

    就在此时,身后却有二十余道灵力飞来。

    “倏倏倏……”

    像是流光,一片洁白。

    却不是至热的大暑灵力,也不是至阳的夏至灵力,恰恰相反,这二十余道流光一片洁白,白得纯粹,比雪更胜一筹,正是冬至灵力。

    灵力越过金石巨人,又跨过长空,落入雪潮中。

    光泽荡开,无声无息。

    这一刻生气闭蓄,灵韵收敛。

    “哗啦啦……”

    原本冰雪化成的飞禽走兽、骑兵布甲、妖魔鬼怪此刻真的成了冰雕,却又随着惯性往前奔踏,稍一动弹,便纷纷破碎开来。

    碎冰碰撞,传来一片哗啦声响。

    冲锋终止,一切蛰伏。

    后方雪潮势头不减,瞬间便将它们淹没。

    雪潮终于到了道人面前。

    撞上金石巨人组成的石墙。

    “轰!”

    金石巨人人挤人,左右挤得紧,前后亦挤得紧,虽有巨力,却也被冲得往后滑动。

    但是没有哪个被冲走,也没有哪个散架解体,这面石墙便如激流中的顽石,又如大浪中的岛洲,硬生生分开了冰雪洪流。

    仿佛天威也并非不可战胜。

    可惜这幅画面无人可见。

    而天威亦有尽时。

    还是那句话,此处并非水泽,水泽之灵操控起来并不顺手,此处亦非雪山,没有坡度,雪潮势头虽猛,终究过于勉强。

    只见金石巨人被冲刷得慢慢后退,两三层楼高的巨人们纷纷跪倒在地,一个挤着一个,一个推着一个,石墙逐渐逼近了闭目盘坐的道人。

    直到最后一具金石巨人距离道人仅两尺远时,雪潮停止了。

    两尺之远,看似从容,其实远远看去,对比起滚滚雪潮,对比起巨大的金石巨人,实在微不足道,就好似触碰到了道人的鼻尖一样。

    “……”

    道人从容起身,不急不忙,亦不看远方一眼,迈开脚步。

    这次是往北走。

    依旧踏雪无痕。

    交手几度,宋游已然看出,这禾原的水泽之灵并不如平州数百里大山的山神强大,即使后来吸取了数十万生灵血气骨肉、灵韵精魂,也很难说比平州那位山神更为强大。何况水更柔而山更刚,山只是平常不动,真要动起来,破坏力并非水泽可比。

    天宫两度清剿,雷部年年镇压,这位的实力可能又打了折扣。

    这位水泽之灵诞生于灵眼,自是在灵眼中最强,在别处更弱。但他却与整片水泽灵韵一体,四处可去,难以捕捉。尤其宋游并非天神,既没有众多本事各异的神官来限制这位妖王,也没有雷公随着雷霆在天地间来去自如的本事,要想捉到它,就更难了。

    而且水性至柔,天生难败,难以灭杀。

    宋游只好以四时灵力,布下四方大阵,以灵韵对灵韵,先将禾原灵韵封锁,辅以雷霆,将他逼回灵眼,免得到处都是他,之后再用它法。

    以凡人之躯,对抗先天神灵。

    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也注定是个麻烦漫长的过程。

    耗时三日,走到北方。

    又耗三日,走到东方。

    再耗三日,走到最南。

    此时已绕禾原一圈。

    道人很有耐心。

    雪原妖王也似是知晓了他的打算,但也没有办法,又或是顺着他的想法,准备回归灵眼与他再争高下——前几日还常有反击,有时精心准备耗时几日酝酿出的攻势倒也真的给道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见为难不了道人,后几日干脆便不管了,静等他来。

    此刻一切已成。

    宋游再起身时,便径直走向灵眼。

    此刻又花了一日时间。

    奇妙的是,此刻这片土地正刮着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强的暴风雪,可这灵眼之中,却是一片平静。

    地上积雪不知几尺,大地一片白茫茫,连一点露出地面的黑色都找不见,也一棵树都没有。偏偏这灵眼仿佛是因为某种矿物质长期沉淀,四周呈现出色彩鲜亮的橘红色,中间一汪泉眼,浑圆,里头是深绿色近蓝色的泉水,咕噜噜冒着泡,有时水往四处蔓延,在地上流出溪泉水沟,这些水沟也因为矿物质沉淀而成了橘色、黄色或红色,像是血管一样蔓延。

    若在天空看,一定很美。

    “噗!”

    忽然水中冒出一道身影,由这深绿带蓝的泉水组成,似是个中老年男子的样貌,衣着打扮像是一个禾州农人,甚至头上还裹了头巾。

    妖王灵身有几分怒气,亦有几分轻蔑:

    “禾原地泽不干,我即不死。

    “大地生机不灭,我即长存。

    “连你的师父当年从此走过,也奈何不了我,连雷部正神与金灵官合力都无法将我镇杀,你又有何本事能奈何得了我?”

    说话之间,四面暴风雪陡然往此处压来,八方皆有雪潮涌动。

    雪潮上空有冰雪组成的人像,状若厉鬼,身高百丈,直抵云层,俯着身子盯着地上凡人,张开双臂,仿佛能将山峦也给撕碎。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并不说话。

    只拄杖往地上一顿。

    “篷!”

    一道灵光荡开,迅速往边缘蔓延。

    四方时节灵力激荡而起,既挤压地泽灵韵,又引出满天惊雷。

    “周雷公助我。”

    周雷公几乎瞬间响应。

    “轰隆!”

    天地雷霆又添一重。

    雷霆击碎百丈巨鬼。

    地火焚尽满天冰雪。

    时节灵力也同时发力。

    春由东方来,生机勃勃,灭除大地死气。

    夏自南边起,至阳至刚,助长雷霆威势。

    秋风自西来,减水降湿,削弱地泽灵韵。

    冬从北方来,万物收藏,封锁妖王之力。

    四季时而四方并存,时而同时轮转,有如大地牢笼,困住妖王灵韵,又如磨盘一般,消磨妖王灵躯。

第253章 以山镇水

    雪原之外,庙宇之中。

    剑客与三花猫等了一日又一日。

    剑客每天所做之事不多。

    每天早晨醒来,烧一锅热水,简单吃个早饭,便练一上午的剑,有时会去周边村落买些粮食与草料,下午便盘坐地上,看着北边雪原,看那方被乌云所笼罩的天空时而风卷时而闪光,想象着那边的对抗,思索着自己的剑道,亦等待着那一场雷霆。

    自然的,也要时时留意三花娘娘。

    三花猫起初一切如常——

    有时围着庙子跑前跑后,寻找着一切可以玩的东西,哪怕是从雪地中探出来的一根枯草茎,也要围着它转着圈的用爪子去拨去抓,似乎无论在哪里她都可以找得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做。要是忙碌得累了,就在庙子里躺下来睡一觉。

    有来上香的人,她也会跑到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仰头观察他们。

    有时会变成人形,找一根小木棒,在雪地上写字练字。

    剑客也识字,但读的书不多,能看出三花娘娘写的多是诗词,有时也写人名,写二十四节气,写书经上的句子,多的便看不出来了。

    有时会捉来耗子,问他吃不吃。

    有时捉得多,会找他借刀子,然后去到溪流边细心清理,挂在枯树上做风干老鼠。

    这让剑客想起自己曾经差一点就吃了的腊肉。

    有时会捉来兔子,甚至一些更大一些的动物,拖到他身边来给他吃,每当这时候,剑客就可以开个荤,既补一补身体消耗,也好几天都不用去村落里挨家挨户的说好话买粮食了。

    有时会拿来仙丹问他吃不吃。

    直到几天之后,她似乎才觉得离开道人太久了,似乎才体会到某些心情,于是常常坐在庙子旁边的雪地上,舔着爪子望着那边发呆,有时晚上那方传来一些光亮或是一些剑客察觉不到的动静,她也会立马跑出去,跳到庙子顶上去,盯着那边不动,一盯就是很久。

    若是问她,她就把头转过来或低下来看着你,却不回答。

    日日如此。

    直到过去十多天。

    庙宇中忽然轰隆一声,好似天雷炸响,坐在神台上的神像流光溢彩,好似有神灵自此显身,又瞬间消失不见。

    剑客终于等来了那一场雷霆。

    那是黑压压遍布整个雪原上空的乌云,中间风雪昏沉,却又雷霆交错,仿佛是末日,光是看着便让人觉得窒息。

    “轰隆隆……”

    有的雷霆分叉无数,狂放交错,像是一棵倒悬的大树,有的雷霆能在视线中停留许久,几息过去仍不消失,有的雷霆长度极长,能从视线的尽头一直延伸到另一个尽头,众多雷霆密密麻麻,遍布着整片雪原,与风雪共舞。

    雷霆滚滚,回音不绝。

    一道还未从耳边离去,又添一道新的,无数道叠加,构成天地崩裂般的动静。

    剑客坐在地上,遥望那边。

    三花猫坐在庙顶,也面对着那方,一动不动,只有个小小的背影。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剑客反正是看得怔住了。

    那是天威。

    滚滚天威。

    从那方传来的,是毁灭一样的力量,无可匹敌,令人窒息,仿佛能将大地抹除一般。

    无论是寻常的雷雨夜,还是四年前的惊蛰,还是那日长京城外,或是去年景玉城外傅雷公的手笔,都远远比不上面前这布满天地的雷霆。

    从早到晚,时刻不绝。

    这又是何等的威势?

    之前在寒酥县中,听人描述几年前神灵除妖,那整整连绵一个月的雷霆,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才深感震撼。

    却不知当时与此时,又孰强孰弱?

    ……

    轰隆隆!

    暴风雪中雷霆遍布,击打得雪地处处开花,几乎击碎了雪原妖王的所有反抗。

    雷霆停歇。

    妖王只有缩在灵眼,苟延残喘。

    然而此时禾原遍布四时灵力,四时轮转,既消磨着他的灵力灵韵,又将他死死困在灵眼中。

    时间迅速流逝,不知日夜几何。

    云层之上隐隐有身影浮现。

    周雷公居高临下,注视下方。

    眼见大地之上,冰雪消融,四季轮转,仿佛逆了乾坤,自然心惊,仔细一看,倒也能看出宋游的布置,也能看出他的意图——

    天宫也试过这一招,将之赶到灵眼,试图灭杀灵韵,灭杀不成,便想封印。不过天宫是耗费了很大力气,用的笨方法,众多神官合力,让这雪原妖王除了待在灵眼哪里都待不成,才将之赶回灵眼,而这道人竟独自一人便做到了,实在惹人惊讶。

    四时法果然最难,又最妙用无穷。

    而他的想法应当也是封印吧?

    周雷公没有多想,只静静看着。

    且看他又有什么妙法。

    “噗!”

    灵眼好比大地之眼,再次涌出水柱。

    水柱中透出雪原妖王的灵身,悬在半空中,与盘膝坐在泉眼旁的道人对视,却已十分狼狈。

    “原来是四时灵力!”

    “如何?”

    道人抬头平静的看着他。

    “有些本事!”

    “比家师如何?”

    雪原妖王遍体鳞伤,却不畏惧:“你的师父奈何不了我,你也奈何不了我!”

    “试试……”

    盘坐在泉眼边的道人一抬手。

    “倏倏倏……”

    整片禾原,四面八方,灵力尽起。

    原本布下的灵力,一丝丝一道道,颜色不一,由远有近,囊括四时,陆续飞来。

    灵力按着顺序,东南西北,环绕在泉眼四周,缓缓转动。

    四季灵韵,天时变化,皆浓缩于在此处。

    “想封印我?”

    泉眼上的身影冷笑一声:“水性流动,天宫封不住,伱又如何来封?”

    道人不答,只闭上眼睛。

    灵力交织,看似化作牢笼,其实暗契着天地四时轮转。

    泉眼被笼罩其中。

    妖王灵身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虽说打不过,但他既不怕被消灭,也不怕被封印,就如上次面对天宫一样,一转身便化作无数水流落入泉中。任这道人如何去设法封印,就算封印成功,过段时间,自己也自然自由于天地间。

    然而几乎只是瞬间,泉眼便又噗通一声,妖王灵身再现。

    此时却是大为惊讶。

    “你做了什么?”

    既是水泽灵韵化身,先天神灵,自然对天地的变化最为敏感。

    那环绕身周旋转的数百道四时灵力在变慢,此处的四季轮转似乎也在变慢,又仿佛在慢慢消失。

    不光四时,阴阳交替好似也在变慢。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这道人并非在此处修建一座牢笼,将他困在其中,而是将这泉眼所在的天地隔开来,形成一个与外界独立的地界。

    “这是在下游历天下之时,偶然得来的造化,阁下也可称之为,阴阳四时法阵。”宋游睁眼与他对视,“阵中阴阳不转,四时不变,便似为阁下画了一个小天地。若被困于其中,灵韵也被隔绝,永远也得不到补充,阁下只会被不断消磨,越来越弱。”

    “……”

    天上的雷公十分震惊,地上的妖王也有几分慌乱,不过只是稍一思索,他便又找到了其中破绽。

    这种纯由灵力构成的法阵,又能持续多久?

    除非这道人一直守在这里。

    可伏龙观的人不求长生,也不谋求香火神道,他这一生再长,又有多长?山河之灵虽不如真的山河那般长久,他却也已经诞生了几百年,未来多长是谁也说不准的,而这等凡人法术,往往身死便消,就算百年,亦算不得久。

    何况他怎可能一直守在这里?

    然而妖王看向宋游时,却发现这道人也正看向他,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宋游微微一笑。

    “山水灵韵化身,先天神灵,都是了不起的存在,阁下若造福一方,不说吸聚香火信仰、壮大自身,至少也能与天地自然和谐久长,为何要用这般杀鸡取卵自取灭亡的做法呢?”

    “少废话!你有何手段!”

    “说来阁下这等存在,在下游历天下时,也曾见过一位,那一位还要比阁下更强大一些。”宋游淡淡说,“以山镇水,再适合不过了。”

    “轰!”

    泉眼中水花翻滚,溅出数米高。

    宋游则闭上了眼睛。

    灵力不断飞出,既消磨削弱妖王灵力,也减缓四季,停下阴阳,虽只针对面前这方圆十来丈的一小片天地,也不能真的将之分离出来,却也能使之具备画中天地的一些特性,形成一个独立于外界的封印。

    “呼……”

    不知何时,禾原又起了风。

    此时却不是寒风。

    是东风。

    东风忽急三千里,大雪初停万物生。

    ……

    雪原之外已是二月。

    三花猫仿佛彻底失去了对别人庙子的尊重和对曾经同行大佬的敬畏,悠然躺在庙顶之上,一下一下的摇摆着尾巴,时而看一眼雪原的方向,时而伸出爪子对着天上飞过的鸟掏啊掏,掏空气。

    剑客也坐在地上,凝望远处。

    地上的雪已经快要化了。

    远处雪原的雷霆早已消失,更令人惊讶的是,天空遍布了十几年的阴霾也在逐渐消失。

    这似乎在说明着什么。

    就在这时,下边正在雪地里刨草吃的枣红马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扭头看向雪原的方向,又扭头看向了庙顶,随即迈开脚步,先是走到盘膝坐地的剑客身边,用头推了推他,又走到小庙旁边,抬起头来,盯着庙子顶上的三花猫。

    便只听小庙边上猫儿与马说话。

    “马儿你做什么?

    “你是不是饿了?

    “哦你刚刚还在吃草……

    “那你肯定是想喝水了。

    “三花娘娘这就去烧一锅开水给你喝。”

    马儿沉默不语,猫儿却说个不停。

    “喝开水好呀,人都喝开水,开水喝起来是圆的,冷水喝起来是尖的……

    “咦你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不会说人话?

    “猫话也不会说!

    “你不聪明……”

    马儿收回目光,默默走向被袋。

    剑客一直扭头盯着这方,露出思索之色,见到这一幕,自是瞬间反应过来,站起身抄起长剑,便去拿自己的马鞍去了。

    站在庙顶边缘的三花猫眨了眨眼睛,看着剑客的动作,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喵了一声,便从庙顶跳了下来,身姿在空中划过,优雅极了。

    “……”

    轻巧落地,仿佛不在意的伸个懒腰,伸完却立马扭身,跑向枣红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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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平州借山

    “彻!”

    剑客策马在雪原上狂奔。

    雪原上仍然有雪,却薄了许多,有时马蹄踏下去,将雪带起来,地上会留出深色的马蹄印。

    一匹枣红马驮着被袋跑在旁边,被袋上挂着褡裢,装着一只三花猫,露出一个脑袋,随着马儿的奔跑而上下颠簸,却伸长脖子盯着前路。

    此去往前,有百里之远。

    中间又有许多原本河泽留下的沟壑甚至深渊,还得绕路。

    一直从中午跑到黄昏。

    剑客到的时候,天光已经暗了下来,远远看见地上一眼泉水,色彩斑斓,十分平静,一点波澜也不起,泉水边坐着一名道人,姿态宁静。目光一抬,远处天边厚厚的云层下居然显现出了夕阳的光泽,映照之处橘黄犹如火烧,边上没被照到之处,却又青白如寒冰。

    冰火相接,空中一片清明。

    剑客不由得愣了一下。

    黑马却已经跟随着枣红马,一路跑向地上那名道人。

    “喵……”

    三花猫当先挣扎着从褡裢里跳出来,落到地上。

    新的环境,习惯性的警惕的左右各看一眼,便快步跑向了道人,却又在靠近之时放慢脚步,伸出小舌头舔舔嘴巴,转用极缓的步子,慢慢悠悠不慌不忙的走近道人,然后又伸个懒腰。

    “三花娘娘。”

    道人转过头来,伸手抚着她的背,微微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三花猫想了想,才又歪着头说:“像是有段时间了~”

    “有想念我吗?”

    “唔……”

    三花猫左顾右盼,接着才扭头瞄向他:“你吃饭了吗?”

    “像是有段时间没吃过了。”

    “啊?”

    三花猫闻言顿时大惊,盯着他问:“那你怎么还没有被饿死?”

    “还差一点。”

    “舒某带了饼子~”

    “不急。”

    这时剑客亦是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先生!”

    宋游也转头看向他:“好久不见,在外面待得可好?”

    “一切都好!”剑客说着,皱眉左右看了看,又问,“雪原妖王已除?”

    “先天神灵,难以除灭,只好将之封印。”宋游顿了一下,又对他说道,“也许还需要你的帮助。”

    “嗯?不知先生哪旁使用?”

    “我欲保住禾原生机,又不愿妖王轻易逃脱,只好以山镇水。然而此处数百里无山,寻常山也不行,刚巧我曾有幸认识一位山神。”宋游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早就准备好的,“所以想请伱跑一趟平州。平州南画县,前往栩州祥乐县,有条老路,中间有数百里大山,久无人踪,你若愿去,到了那里,大声呼唤山神,说是阴阳山伏龙观宋游找他,山神定能知晓。”

    “……”

    剑客听得一愣一愣,接过信纸,随即说道:“到了之后呢?”

    “我已将事情都写在了信上,你只需告诉山神,我找他借一座山头即可。”宋游顿了下,“随便一座山就行。”

    “……”

    剑客仍然有些迷糊。

    一座山怎么借?

    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收下,便抱拳说道:“舒某这就前去。”

    “不必急。”宋游对他说道,“此刻天已晚了,实在无需急于一时,便歇息一日,明日再出发吧。”

    “不急吗?”

    “不急。”

    一行人便在此处等了一夜。

    整整一夜,宋游都坐在泉眼边,一动不动,只偶尔散出几道流光,落入泉中。

    三花猫则坐在他身旁,陪他熬夜。

    次日清早,剑客便要出发。

    宋游没有阻拦,只是看向他的黑马,对它说道:“此去平州,即使不绕路,也有五六千里,来回便是万里之遥,途中足下最是辛苦,若真能借来山峰亦是功德无量,便赠足下一道灵力,好为足下减缓疲劳。”

    黑马竟好似真的听得懂人言一样,仰起脖子长嘶起来。

    宋游屈指一弹,一道灵光飞出。

    此时刚过惊蛰不久,正是今年新春的惊蛰灵力,又与剑客一样。

    “舒某便出发了!”

    “望一路小心,一路顺风。”宋游对他叮嘱道,“实在无需过于急切。”

    “明白。”

    剑客翻身上马,虽是说着,却立马策马而去,一点都不愿耽搁。

    昨夜一夜已然看清——

    先生为封印妖王,坐在泉眼边,一夜未动,一夜不眠,又怎么不急切?

    马蹄声迅速便远去了。

    宋游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偏头一看,便看见了端端正正坐在自己身边,直直盯着泉眼,一声不吭却犯着困的三花猫。

    “三花娘娘睡吧。”

    “三花娘娘不困。”

    一边说话,一边微眯眼睛。

    “那就算了。”

    “舒某去找山神了吗?”

    “是的。”

    “是我们遇见过的那个坏山神吗?”

    “算不上坏。”

    “他很厉害!”

    “是的。”

    “水很难喝!”

    “是的。”

    “他会借给我们吗?”

    “大概会。”

    宋游其实也拿不太准。

    把握也就八九成。

    平州多山,几百里大山中,山峰无数,山神不缺这一座。

    若是借了,这座山便将立于此处,镇压雪原妖魔,将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一座山,将受往后千百年无数后人祭拜,亦是功德无量。如今的山神正在忧心天宫会不会对他下手,无论是归郡百姓的香火,还是正在发挥作用的山峰,都可以为他解决这份困扰。

    此外信中也写得明白。

    这算宋游欠的人情,几百年后,若雪原妖王被镇杀,或伏龙观的后人一代比一代强,有了灭杀妖王的办法,再由观中后人将山峰还给他。

    十之八九,是会借的。

    ……

    老马识途,黑马跟随道人一路走来,亦沾了不少灵性,跟随着昨天来时的路,一路狂奔。

    速度就连剑客也震惊。

    这匹黑马本就是一匹好马,乃是剑客当年行走北方,遇到南下作乱的小股塞北人,将之杀掉得来的。最近一年以来,知晓它有不少变化,但多数时候他都跟先生一样,下马步行,只在探路时才上马小跑一段,既很少全速奔跑,也很少长途赶路,却是不知它的变化有这么大。

    弯弯绕绕二百里,不停不歇,很快便看见了寒酥县城。

    剑客骑马直接到了寒酥城下。

    “何人打马而来?”

    “金肖金大人可在?”

    “金大人……”

    城墙上有一名兵士立马离开。

    没一会儿,一名小吏上了城头。

    “舒大侠?”

    小吏一眼认出剑客,立马欣喜:“舒大侠回来了?先生可好?雪原之事如何?舒大侠可是要进城?”

    “舒某还有急事,就不进城了,只问问金大人有没有易于携带的干粮,舒某讨一些,等回来时再向金大人道谢还礼。”

    “自然有自然有……”

    “扔下即可。”

    “稍等!”

    小吏也不废话,立马转身往后跑。

    没一会儿,就拿着一个包裹,丢下城头。

    “多谢!”

    剑客弯腰抄起,行了一礼,二话不说,直接便策马离开此处。

    一人一马迅速便已远去。

    只留下小吏不明所以。

    看向北方,亦看不到头。

    此乃归郡最北,北风关在归郡最南,若走官道,亦有三四百里的距离。

    黑马只在下午便已赶到。

    “来者何人?”

    “来者舒一凡,去年冬日曾随宋游宋先生从此经过,不知宗将军可在?”

    城楼上依旧很快出现守将身影,对下方问道:

    “舒一凡?怎的又回来了?宋先生呢?”

    “先生在雪原除妖,舒某奉命前往平州有要事办,还请将军开门放行,半月之内,还要回来。”

    “在雪原除妖,为何要去平州?平州路远,半月之内又怎回得来?”

    “去平州借一物件。”

    “开关!”

    守将大手一挥,直接开关放行。

    剑客又道了声谢,策马而去。

    一众守将在城楼上看着,面面相觑,战马乃是将领的另一双腿,自然能明辨马力,只看了一眼,便都在心里暗赞,真是好马。

    从归郡到平州大山,几乎要穿过整个禾州,随即是昂州,竞州,还有大半个平州,数千里路程。

    剑客早起上路,踏春而行。

    黑马与他仿佛都不知疲倦。

    甚至剑客隐隐有种错觉,自己的马似乎比自己还要着急几分——每天一早就站好等着了,要是自己走得晚一点,还要来叫自己,而到了晚上,这马似乎比自己还更不愿意停下来。

    越跑越快,几乎日行千里。

    禾州有些地方冰雪还在,越往南走,便越暖和,一路过了昂州,竞州,又穿过平州,过了南画县,找人一问,便到了那数百里大山之中。

    此处与归郡乃至禾州真当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地方。

    归郡一片平坦,行走数百里都见不到一丝起伏,一个小坡都看不见,禾州亦无大山,可此处数百里,放眼望去,山峰无数,连绵起伏,看不到尽头。

    已是二月,大地来春,整片大山都已经变成绿色,神秘而壮观。

    舒一凡心中忐忑,却也照着先生的指示,环顾四周,便高声喊道:

    “在下舒一凡,受阴阳山伏龙观宋游宋先生所托,前来此处,拜访山神,有事相求,请山神出来一见!

    “在下舒一凡,受阴阳山伏龙观宋游宋先生所托,前来此处……

    “……”

    连着喊了三遍。

    声音在大山中回荡。

    忽然,剑客似乎有所察觉,陡然转身。

    只见身后山中有一面石壁,石壁高百尺,宽也有百尺,路过时普普通通,此时上边却突然出现了一张人面,正注视着他。

    “所来何事?”

    “……”

    剑客不急不忙,不卑不亢,奔波数千里,亦仿佛不觉疲劳,抱拳施礼:“在下舒一凡,受阴阳山伏龙观宋游宋先生所托,前来此处,向山神借一座山峰镇压作乱的雪原地泽之灵,这是先生的手书!”

    说着递出手书。

    “呼……”

    有一阵风吹来,将手书从他手上卷走,卷到了石壁旁边。

    片刻之后,石壁上的面孔隐去。

    “请喝杯茶吧。”

    声音却又从身后传来。

    剑客陡然转身,只见身后半山之上,道路旁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间亭舍,也多了一名身着华服的中年人,在亭舍间摆着桌案,泡了茶,正微笑着对他做出请的手势,叫他去喝茶。

    剑客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杀过不少妖鬼,可又哪里见过这等神灵请人喝茶?

    只是也没什么好畏怯的就是了。

    便信步过去,横剑而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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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无意成仙介绍:

我本他乡客,无意成仙。
……
深山修道二十年,师父让宋游下山,去见识妖魔鬼怪,人生百态,去寻访名山大川,传说中的仙,说那才是真正的修行。
没有想到,走遍大江南北,仙人竟是我自己。我本无意成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本无意成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本无意成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