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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色茉莉花     我本无意成仙txt下载     我本无意成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5章 多亏三花娘娘

    “仙师可莫要吓唬小神。”

    老社神松了口气,移开话题道:“那鼠妖虽说也有几百年道行,但其实算不得厉害,仙师若想除妖,最难的,便是找到它的藏身之处。”

    “不知那位鼠妖又有何来历?”

    “回禀仙师,那鼠妖其实早就在兰墨县了,怕至少也有上百年了。只是以前他一直比较老实,道行进展也慢,自从此前北方大乱过后,许多妖魔鬼怪都冒了出来,流民太多,死人太多,趁着乱世之机,造就了诸多大妖大鬼,这鼠妖也因此成了气候。”

    “看来传言不实。”

    “传言虽不实,但小神听说,禾州也确实有不少妖魔,是从北边跑过来的。”

    “那便多谢社神了。”宋游诚心向其行礼,也不多问了,“若非社神告知,这些事情,在下恐怕打听再久也打听不到。”

    “只愿对仙师有些帮助。”社神比方才更小心了些,弯腰回礼,“若能除掉鼠妖,也是造福了我兰墨百姓。”

    “在下尽力而为。”

    “小神告退。”

    “社神慢走。”

    无声无息间,年迈的社神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了小庙上空。

    此时天也越来越晚了。

    宋游看了眼前边的主庙,没有进去的打算,便也转身离去。

    “原来土地神竟长这样。”剑客牵马跟在他旁边,却是笑道,“舒某还以为都像说书先生口中和戏台子上演的那般矮小。”

    “社神各地都有,各地不同,通常都是当地曾经的有德行的长者担任,哪能都长一样?”宋游笑着看了看他,“这位还算长得慈祥的,我还曾在别处见过年轻男女担任社神的。甚至有小孩担任的。”

    “小孩?”

    “自然也有一番故事。”

    要是吴女侠在此,定要缠着宋游讲一番故事,不过舒一凡却没有多问,只是点头笑着说:“舒某本以为自己走南闯北,已见过不少妖鬼,然而跟着先生一路走来,倒也长了些见识。”

    “视角不同罢了。”

    宋游摇了摇头,却是朝旁边转头,目光向下,看向迈着小碎步走得欢快的三花猫,问道:“三花娘娘能找得到那只鼠妖的藏身之处吗?”

    “三花娘娘要挨着挨着找才行。”

    “三花娘娘很自信啊。”

    “只是耗子而已!”

    “那便要靠三花娘娘了。”宋游说道,“若是捉了这只耗子,想来整个兰墨县的百姓都会对三花娘娘感恩戴德。”

    “!”

    猫儿神情一凝,脚步更快了些。

    “好的!”

    宋游也是对她的能力充分信任。

    万物本就相生相克。

    何况三花娘娘年纪虽小,懵懂单纯,其实天赋异禀,当初无论是开启灵智成妖、聚敛香火成神,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放在那些在洞天福地十几年几十年才开了灵智的妖怪身上,是难以想象的。

    三花娘娘还有两个了不得的本事——

    一是擅长捕鼠,以此为神。

    二是狩猎本能,别的妖怪认不出,但只要是自己吃过的,都能一眼分辨出来。

    以三花娘娘的道行,对付一只数百年道行的鼠妖多半困难,可若只是将它找出来,应当并不难。

    黄昏光暗,街道空旷无人,两旁门户紧闭,连坐在门口歇凉聊家常的人都没有。

    宋游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庙宇,想了想才对三花娘娘说:“不过挨着挨着找还是太麻烦了,我们应当想点办法,给三花娘娘省点力气。”

    “想点办法~”

    “三花娘娘有什么巧计吗?”

    “给三花娘娘省点力气~”

    “这样啊。”宋游点点头,“听说那只鼠妖十分记仇、报复心极强,在这个地方,任何打鼠、伤鼠、捕鼠的行径都是对他的冒犯。以前也有几名有道行的高人来此地想要除妖,也没能幸免,都葬身于鼠潮之中,唯有雷公降临,或是柳仙亲至,他才避而不见。”

    “喵?”

    “能聚来鼠潮对付高人,那鼠妖就算没有混在鼠潮之中,应当也在附近不远。或者也该有个手下在附近操纵。”宋游对她说道,“天宫雷神无法短时间找出那鼠妖来,是他们术业不专攻,可要说啊,哪个神仙最擅捕鼠,三花娘娘当为天下第一。”

    “三花娘娘是猫儿神!”

    “然也!”

    “你们把它引出来!三花娘娘躲起来!等它来了,三花娘娘一眼就找出它!”

    “三花娘娘妙计!”

    宋游的声音在黑暗空旷的街上回荡。

    身边牵着马的剑客也开口说道:“三花娘娘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机智,真是让舒某佩服。”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三花猫扭头疑惑的看着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想出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甩了甩圆滚滚的脑袋,便继续往前走了。

    一行人并不多耽搁,直接往城外走。

    走到城门口时,天刚刚黑,守城的老卒正要关门。

    剑客上前叫住了他,请他慢些。

    守城的老卒一愣,把着城门看着他们。

    自城外鼠妖开始作乱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敢在晚上出城的人了。有心想劝慰几句,不过剑客走得风风火火,身后的小女童提着小马灯笼小声嘀咕着什么,随后对着吹一口气,灯笼便凭空亮了起来,再身后则是一名穿着道袍的年轻道人,和一匹没有缰绳坐鞍的枣红马,十分奇怪,老卒便也木楞的站在了原地,只盯着他们。

    “多谢。”

    道人出城之时,转身与他笑着说。

    城外已是一片漆黑,只听得达达的马蹄声,那灯笼的光点也慢慢远去了。

    “吱呀……”

    “嘭!”

    城门随之关上。

    ……

    夜渐渐深了。

    北方的夜风非同寻常,划过山间时呜咽作响,能将人的脸都给吹麻。

    这里的老鼠也不同寻常,小一些的也有半大猫儿那么大,大一些的,几乎快赶上猫了。

    不过此时剑客手中的宝剑已染了不少鲜血,旁边许多老鼠被斩断,横七竖八的四处躺着,更有不少老鼠被烧成焦炭,血腥味、焦糊味还有老鼠身上的气味随着夜风被吹远。远处的黑暗中有阴影在聚集,蠢蠢欲动。

    报复的戏码已上演了一会儿了。

    这里的老鼠似乎都比寻常老鼠更聪明、团结与好斗,众人到来之时,剑客只斩了几只老鼠,便引来了鼠群报复。

    随即便是越来越多。

    后来老鼠似乎也意识到了,这次来的人和此前几次差不多,并非无意伤鼠,而是有本事的人,有意来此除妖,于是聚集鼠潮,气势浩荡。

    只听夜空中传来一道声音:

    “哪来的道士和江湖人,胆大包天,竟敢在此地伤我儿郎!”

    这声音尖尖细细,不知从哪里传来。

    黑夜之中,老鼠无数,即使伏龙观的传人也无法将他找出来。

    “哗啦……”

    只见山间杂草一阵摇晃,好似被风吹,杂草中满是密密麻麻的老鼠,朝这方涌来。

    与此同时,枣红马背上的褡裢中突然探出一颗小脑袋,脖子伸得长长的,扭头环顾一周,只一眼就从无数老鼠中发现了不对劲的那一只。

    “在那边!”

    三花猫一下子从褡裢里爬了出来,站在马背上,盯着一个方向。

    “三花娘娘看见他了!”

    说完一跃而下,姿态优美矫健。

    山中草盛,众鼠奔涌而来,连草林也被压倒,三花猫却浑然不惧,逆流而上,狂奔起来速度极快,好似一头小老虎般。

    “不好……”

    远处隐隐传来声响。

    是那鼠妖的声音。

    耗子终究胆小,又天生怕猫,说来若这鼠妖真有几百年的道行,三花娘娘自然难以奈何他,然而一来他生性谨慎,二来三花娘娘毕竟不凡,即使已经不再担任猫儿神,神威却仍未散去,三来耗子机警,只看这一幕,他也知晓事情不对。

    鼠妖毫不犹豫,扭头就跑。

    不知是没了他的控制鼠群自散,还是没了他的督促鼠群也被三花娘娘所吓到,或是他特地下令,总之随着他掉头离去,原本聚集如潮好似能将一切都洗劫一空的鼠潮也顿时四散而去,众鼠匆忙奔逃,混乱不已,对众人的追击造成了不少困扰。

    三花猫依旧奔踏如风,紧追不舍。

    耗子跑得快,猫儿也快。

    这耗子长得和其它耗子一模一样,大小也并不出挑,就是擅长捉妖的雷部正神来了,也难以短时间分辨出来,逃跑过程中,又不断有普通老鼠钻出来主动与他混淆,然而却无论如何,身后那只三花猫就像是认定了他一样,紧追不舍。

    “呼……”

    耗子回头一眼,便是一阵阴风。

    这风吹过,杂草断碎如丝。

    耗子一头扎进一群老鼠中间。

    三花猫却只是敏捷一闪,便躲了过去,目光仍旧盯着他。

    便见这位鼠妖时而扭头,吹出一阵阴风,时而使唤着别的耗子相继扑来,却都被猫儿一一化解。

    情急之下,耗子找到一个洞,往地下一钻。

    “嘭!”

    几乎下一秒,猫儿便扑到了洞口,同样往里钻去。

    顿时碎土四溅。

    只是她的身形终究要比老鼠大些,这洞老鼠能钻得进去,她却十分困难,用了不少力气,也只钻进去很短一截,而在黑暗幽深的洞里,方才追踪的耗子早就已经不见了踪迹。

    三花猫只好又钻出来。

    回头往身后看——

    剑客骑马率先赶到,道士几乎随后而至。

    “它跑得好快,比以前那只耗子跑得快多了,已经钻进去了!”

    “无妨……”

    只见道人不急不忙,说了一声,随即手掐法决,虚空往下一按。

    几道流光下坠,沉入地里。

    顿时轰隆一声巨响。

    山坡震撼,大地塌陷。

    剑客的黑马几乎快要站不稳,就连三花猫也伏低了身子,以保住平衡,扭过头愣愣的看向道人。

    却见道人换个法决,再次虚空一按。

    又是流光下坠,却化作黄光,如波纹一般沿着山坡与地面荡开。

    一手振山撼地的简单用法,正是专门对付土遁之法的手段,任万千老鼠将这片小山打通,一时也全部塌陷。再一手指地为钢,使山中土地变得坚韧如钢铁顽石,免得这鼠妖重新打洞离开此处。

    鼠妖已是瓮中之鳖。

第226章 兰墨除鼠

    “悉悉索索……”

    山间的草丛疯狂响动。

    黑暗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只从这悉悉索索的声响和偶尔伴随着的老鼠叫声便能想出此刻山间的动静——无数老鼠再次奉召聚拢而来,拥挤的从山间草林里钻过,巨大的身形挤着同伴,也挤动野草,甚至挤动小树,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要来救它们的王。

    三花猫停在道人脚边,伸长脖子看向远处:

    “好大的耗子!”

    宋游则举起她的小马灯笼。

    一只手举着灯笼,另一只手先是一指灯笼,再一指远方黑暗,立马便从灯笼中飞出数十火点,纷纷扬扬,如同流星一般,落入夜中。

    如今虽已是春日,然而兰墨两年干旱少雨,山中仍旧多有枯草,被火一点,都燃烧了起来。

    山火烧得老鼠吱吱叫。

    也映出了鼠潮的真容。

    黑压压的,全是大灰耗子,被火焰一烧,都拼命挣扎。

    然而在这些大灰耗子中,却还有着一些比猫儿都要大些的耗子,一身漆黑,毛皮被火焰映得发亮,眼睛几乎闪着红光。

    即使置身山火之中,它们也好似感觉不到烫,而这山火,也真的伤不了它们。

    更骇人的是,这种怪鼠还在越聚越多。

    “这鼠妖在呼唤它的兵将。”

    “无妨。”

    宋游淡淡的看着它们,说道:“正好让它们多聚一些。”

    剑客便不多说话了。

    鼠群明显被操控着,慢慢退到了山火之后。

    火光映照出无数老鼠的身影,亦有着不少在火焰映照下反着红光的眼睛。

    剑客持剑站在旁边盯着。

    这些老鼠的凶悍他暂时还未见识过,不过却早已听城中人讲过。而眼前这些个头奇大的怪鼠恐怕已经超凡,数量如此之多,成千上万,即使他的剑术已被江湖人奉为天下第一,即使他有胆与那鼠妖当面对抗,也自觉无法抵挡这黑压压的鼠群。

    莫要说他,就是一支精兵来,恐怕也难以抵挡这鼠群。

    这已不是人力所能抗衡。

    难怪这鼠妖能在此作祟多年。

    只是剑客也没有畏惧之心,只持剑站在先生身边,凝视鼠群不动,只等之后若有零星的一些老鼠到了先生身边,自己自然出剑斩之。

    慢慢的,鼠潮已有骚动迹象。

    “看来差不多了。”

    宋游不急不忙的转头,看向三花猫:“若想除鼠而没有遗漏,在下还得请三花娘娘相助才是。”

    “怎么相助?”

    “借三花娘娘几搓毛发。”

    “你扯吧。”

    宋游便弯腰自三花猫的身上轻轻抓住一些毛发,并不太用力,再轻轻一拔,力道也用得轻,拔下来的都是浮毛。

    如此几次,已聚一大撮。

    与此同时,鼠群动了。

    “哗……”

    明明只是老鼠,可万千细微的动静合拢起来,却成了一阵哗啦的声响,好比激流奔涌。

    众多大灰老鼠在那些个头奇大的黑耗子带领下,吱吱叫着,跨过山火,汇聚成河,朝着这方山头涌来。

    此为勤王而来,自然无可阻挡!

    于是山火一片一片的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如流水般蔓延的阴影。

    宋游原先不信这鼠妖有几百年的道行,现在是信了,只是老鼠毕竟是老鼠,他的道行并不体现在自身力量上,而体现在这可怕的鼠潮中。

    善于争斗的大妖怕是也难以硬抗。

    “嗤!”

    剑客长剑已然出鞘。

    眨眼间山火便已全部熄灭。

    这方天地只剩下挂在枯树上的灯笼,洒出一片黄光,黄光映照之下,年轻道人拿着三花娘娘的毛发,吹了口气,随手一抛,抛向空中——

    “篷……”

    就如当初在逸州城为画作赋予灵韵一样,这一大撮猫毛全都化作了青烟。

    随即再一抬手,几道流光飞出。

    流光都是耀眼的黄白之色,要么携带着至阳之力,要么便自带灼热之气,融进青烟之中,轰然之间,化成滔天火光落地。

    这方天地再次被照亮了。

    只见黑暗之中,四面八方的鼠群以山间的道人为中心,奔涌聚集,滔天火焰亦如流水,也是以道人为中心,却是向外涌动。细细看去,这向外席卷流动的火焰之中隐隐透出一只只猫儿的身影。

    “轰!”

    双方刹那之间便撞在一起。

    这些个头奇大的黑鼠确实不凡,然而此火本身不是凡火,又融进了三花娘娘的神威,耗子见猫,自弱三分,见了神猫,便弱了七八分——原先悍不畏死的黑鼠当看见前方涌来的火焰时,已经睁大了眼睛,露出几分惊恐之色,甚至有的已慌乱停下脚步。

    如此被火焰撞上,下场可想而知。

    “滋嗤……”

    “吱吱……”

    四周一片恶臭味。

    黑压压的鼠潮撞进了火光中,流动的火焰亦撞进了黑水中,只是火焰撞过了黑水,继续蔓延,黑水却在火焰面前停下了脚步。

    仅仅片刻,便不知死伤多少。

    过了一会儿,已有老鼠被吓破了胆,疯狂掉头四散奔逃,跑得极快。

    然而这火焰却好似有灵性一般,紧追不舍,隐隐透出矫健的猫儿身影,像是三花娘娘一般,也像是方才三花娘娘追逐鼠妖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挨着挨着追赶上去,将它们纷纷吞噬。

    良久,火光才暗下来。

    三花猫已看得呆住。

    剑客也愣住,缓缓收剑回鞘。

    宋游则收回目光,看向脚下,陷入思索。

    这老鼠藏得深,自己虽将之封锁,但还真不好轻易把它弄出来。

    连着振山撼地,将之震死在地下?

    用挟山之法,将此山一点一点搬空?

    还是请个擅长的神仙来帮忙?

    正想着时,不远处忽有动静。

    “……”

    宋游抬头看去,只见一阵风来,风中隐隐可见一道身形,带着神光。

    “哪位尊驾在此除妖?

    “小神来助一臂之力!”

    人还没有到,声音先到了。

    人影随风而至。

    神光散去,露出一道女性身影。

    面容看起来像是中年,不算特别美艳,却极有亲和力,雍容华贵,算是神灵常走的路子,身材纤细婀娜,穿着五彩神衣。

    停下之后,当先看向宋游,一身神光照亮黑夜,出言问道:“尊驾可是阴阳山伏龙观的高人?”

    “在下姓宋名游,在此除妖。”

    “我乃兰墨柳仙,姓柳名云,又称锦花娘娘,乃是前朝敕封的地神。”兰墨柳仙从容施礼,“这便有礼了。”

    “原来是锦花娘娘,有礼了。”宋游顿了下,“锦花娘娘又是如何知晓在下来自阴阳山伏龙观呢?”

    “我等地方小神,比不得几位雷公,在这天下也就几间神庙,尊驾昨夜借宿的庙宇,正是其中之一,昨夜又有人为我上香,尊驾在其中谈话,声音自然传入我的耳中。”兰墨柳仙说道,“今夜见城外火光冲天,灵气惊人,城中老鼠又躁动不已,似被鼠妖号召,我便猜到尊驾在此除妖,也知晓这鼠妖颇有躲藏的本领,若是尊驾觉得麻烦,我愿为尊驾潜入地下洞中,将这鼠妖捉来。”

    “锦花娘娘可有把握?”

    “尊驾有所不知。”兰墨柳仙微微笑道,“这鼠妖本身本事倒不厉害,厉害的正是这鼠潮与躲藏的本领,如今鼠潮已被尊驾仙术所灭,又被尊驾困在了此处,剩下的已很简单了。”

    “……”

    宋游想了想,便笑了笑:“在下正困惑不知如何将它捉出来呢,既然如此,那便有劳锦花娘娘了。”

    “不敢当,请尊驾撤掉法术。”

    “好!”

    一人一神对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

    宋游怀疑这柳仙养寇自重。

    为了保险,此前只问社神,没有问她。

    柳仙也猜到宋游对他的怀疑。

    只是无论是否养寇自重,这柳仙在此,都确确实实的庇佑了当地百姓。若没有她,当地百姓恐怕会被这得了道转了性的鼠妖吃个干净。这些都体现在兰墨百姓对她的尊重敬戴中。

    眼下她来帮助,若是没有养寇自重,自然便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洗清了嫌疑,若真的养寇自重,也算将功补过。

    再加上伏龙观曾经的名头,尤其是几十年前多行道人留下的凶名,因此宋游也不怀疑她会故意放走鼠妖,干干脆脆的撤了指地为钢。柳仙则化作一道看不清楚的流光,直接钻入了地下。

    宋游隐约看清,是一条菜花蛇。

    随即地底传来不少动静。

    宋游和剑客倒还听不清楚,但随着身边三花猫抖动不停的耳朵尖和闪烁不定的眼神,也能想出几分地下的战况。

    大约花了半刻钟。

    “呼……”

    随着一道风声,流光钻出地面,化作人形。

    仍旧是先前的锦花娘娘,雍容华贵,手上却提了一只大灰耗子。

    大灰耗子在她手中挣扎不已,但她的手却一点不动,表情也十分从容。

    是了,蛇也是常吃耗子的。

    “尊驾想如何处置?”

    宋游看了一眼,确是那鼠妖不假。

    沉吟片刻,他才说道:

    “在下只是一介道人,云游天下,路过此地,顺手除妖罢了,若是把他烧了,也就罢了,既然活捉了,还是该交给天宫处置为好。”

    “尊驾意思是……”

    “既然锦花娘娘是有过敕封的正神,便请锦花娘娘代劳,将之交予天宫吧。”

    “这可都是尊驾的功劳。”

    “在下是人非神,天宫的功劳,于我无用。”宋游淡淡看向她,“我等也不在此地久留,明日之后,就将继续启程。如今北方多有妖魔,守护此地还得靠锦花娘娘这等地神。”

    “这怎么好……”

    “便有劳锦花娘娘了。”宋游说着,稍作停顿,“莫要死了一个鼠妖,又来一个别的什么妖魔才是。”

    “……”

    锦花娘娘神情不见变化,却是郑重施礼:“多谢尊驾,小神必定守好此地。”

    “锦花娘娘还请慢走。”

    “告辞。”

    眨眼之间,柳仙又乘风而去。

    山中只剩宋游一行人。

    明月半轮,星星几百。

    黑马受惊不小,颇为不安。

    枣红马则用蹄子刨开地上烧焦的草灰,啃着下边的草茎,嚼吧嚼吧,觉得不好吃,又吐掉。

    宋游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剑客,出言问道:“禾州五郡三十九县,在下打算都绕一遍,不知足下可赶时间?”

    剑客立马抱剑行礼:“舒某不见得都能帮上忙,却也愿随先生走一遍!”

    “多谢了。”

    宋游微微一笑,转身下山。

    身后马铃晃出叮当响。

    黑夜之中,山坡重叠,灯笼缓缓移动,不知晓此时是什么时候,只知晓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这边的日出真是美极了。

    这里只是一个开始。

第227章 猫儿也走过千山万水

    兰墨城中昨晚并不安宁。

    城里虽有柳仙庇佑,但这世上哪里又少得了老鼠的踪影?

    不知为何,昨夜家家户户的老鼠都发了疯一样,上蹿下跳,闹得叮当响,又往城外跑去,惊醒不知多少睡梦人。

    人们只敢偷偷查看。

    有些老鼠一路往城外跑去,不知去哪,有些老鼠跑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在街上茫然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又就近躲入附近的街角墙洞里。

    有住得地势高的人开窗偷偷查看,只见城外有座山上熊熊烈火如水一般流动。

    有住得离城中庙宇近的人,被老鼠动静吵醒,开窗偷偷查看,又见神灵夜行,雷公降世,不知作何。

    城中一时人心惶惶。

    到了第二天早上,众人出门闲谈,也是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是城外鼠仙发怒了,兰墨县要遭灾了,有人说是神仙显灵,下界除妖,兰墨县要太平了。

    直到下午的时候,才听人说,昨晚天黑前有一名道人带着一名侠客、一个小女童出门而去,小女童有吹灯点火的本领,道人亦气度不凡,一行人外出待了一夜也不知去了哪,却平安无事,到了清早才又进城。

    当晚庙祝梦中见神,说鼠妖已除。

    除鼠的正是一名年轻道人。

    兰墨顿时沸腾,对庙祝梦见的锦花娘娘、对被除掉的鼠妖、对那道人都议论纷纷。

    有人说那天白天早已见到那道人,气度不凡,根本不像凡人。有人说那天便被那年轻道人请问过城外鼠妖之事,自己亦是细心回答,说不定仙人除了鼠妖还有自己的一份功德。有人说次日清早道人进城没做别的,只是在自家的面摊吃了一碗面,还去对面买了些烤饼,便又出城去了,自己并未见到守城卒口中的小女童,只见到了一只三花猫,道人将肉分与猫儿吃。

    传闻由城内逐渐传向城外。

    能用“疯传”二字来形容。

    既传入种地的老农耳中,也传入走江湖的镖师耳中,传入千家万户,无一不津津乐道,又欣喜若狂,家家户户好比过年。

    道人则已经离开了此地。

    ……

    小女童骑在马儿背上,转头认真的盯着身边的道士:“你昨天晚上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道人停在路边摘村舍旁的樱桃。

    “烧死耗子的。”

    “火行之法。”

    “和三花娘娘学的是一个火行之法吗?”

    “差得不多。”

    “不信。”

    “我什么时候又骗过三花娘娘呢?”

    “……”

    马背上的小女童转头把他盯着,眼中神色奇怪,似乎有怀疑,又觉得自己不该怀疑,过了许久,才说:“三花娘娘要学多久才能这么厉害?”

    “那可说不准。”

    “你说说。”

    “要看机缘了。”

    “你看看。”

    “也许几十年,也许上百年。”宋游一边摘樱桃一边说道,“也许几百年。”

    “……”

    小女童只请马走过来,伸长小手,也摘着枝头上的樱桃,挑红的摘,摘完就放进道人手中的小锅里。

    “唉……”

    宋游不禁叹了口气。

    这里正是林寻县崇别山下。

    这片村庄,这棵结得正好的早樱桃,实在难免让他想起当初栩州的山村,那山村房前屋后盛开着的桃李梨花,又让他想起了当初的南画县,那一群偷樱桃的顽童以及守护樱桃的老人——眼前这片村庄曾经又何尝没有人住?这株樱桃又何尝没有人守过,没有人惦记过指望过?

    只是如今只有麻雀与他来享乐了。

    “唉……”

    小女童学着他的语气叹了口气,声音却是轻轻细细,奶声奶气。

    就是不知猫儿又有什么忧愁了。

    “哒哒哒……”

    只听远处一阵马蹄声响。

    一匹黑马,毛发油光发亮,马上一名黑衣剑客,背着宝剑,马上还带着个什么东西。

    “吁……”

    马儿一声长嘶,停了下来。

    “先生。”

    剑客爽利翻身下马,任那物件挂在马上,是个怪异的头颅:“舒某已探查清楚,在这崇别山上作乱的乃是一只山妖,舒某已顺手将之杀了!”

    “辛苦了。”

    道人一边摘樱桃一边说。

    倒是旁边骑在马上的小女童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里头满是好奇:

    “怎么杀掉的?”

    “这山妖比其它山妖只厉害在幻化和蛊惑之术,但其实其它地方和别的山妖也差得不多。”剑客随口说道,“多半已许久无人从这里过了,这山妖多半已吃人吃惯了,饥渴难耐,舒某还没去找它,它便已率先找上了舒某,变化成路人模样,又吐气迷惑舒某心神,想要欺瞒舒某。”

    “后来呢?”

    剑客却只是微微一笑。

    哪有什么后来?

    心志坚定,不贪不妄,哪那么容易被蛊惑?何况手中宝剑已斩妖斩鬼无数,见妖自有反应,自是冷眼看它,扭头吐一口唾沫,宝剑便已出鞘。

    不过就不便拿出来吹了。

    此时宋游也已经摘完了樱桃,瞄了一眼马上血腥的头颅,说道:“咱们继续走吧,路过林寻县,告知当地百姓一声,崇别山妖怪已除。”

    “是。”

    一行人这便继续往前。

    只是此行却不像以前了——

    以前宋游走过逸州、栩州与平州,都算是走得详细了,一州便是几月时间,兴许走过了每一郡,却也远称不上走过了每一县。后来的竞州昂州走得还要比栩州平州更粗略些,只去山水秀丽之处、民风独特之地,拜访高人神仙,去特别繁华与贫困的地方,不可避免的要略过一些。

    也没有人可以在二十年间将天下每一寸土地都衡量一遍。

    然而如今行走禾州,却不是一路往北,而是以止江、兰墨为始,要挨着挨着走过禾州的每一县。

    二三月的樱桃,吃得人牙酸。

    随后的榆钱,四月的槐花,还有山间路旁的田鼠野兔,野鸡鸟蛋,甚至别的大一些的野兽,都是一行人常常果腹的食物。

    天宫雷部与斗部众神除妖不算详尽,多数力气都用在了与几位大妖王的对抗上,对于后方,难免有所疏漏。只是这些称不上妖王的妖魔,许多放在南方其实也已算得上一方大妖,这些乱世妖魔,道行多从乱世来,来得快来得急,得了道后也免不了作乱,远不如南方的妖鬼安生。许多妖魔无论道行深浅本事高低,都或多或少的为祸一方百姓。

    道人很有耐心,逐一剪除。

    不知不觉,禾州满地传说。

    传说有一名年轻道人,带了一匹矮瘦的枣红马,一名剑客做他的护法。有说还带了一只三花猫,有说没有。有说那剑客乃是惊雷剑舒一凡,有说只是道人曾经感化的江湖恶人。

    说那道人每到一处,作乱的妖魔也好,歹人也罢,尽皆除去。

    说那剑客剑术高强,长剑出鞘便是剑光如雷,有斩妖除鬼之能,若遇到道行不高的妖鬼,剑客便能将之除去,好似只在磨炼自己的剑道。

    道行高些的,便由道人出马。

    任他妖魔本事再高,没有逃得过的。

    说是就连那枣红马也极通人性,能在荒山找泉,星夜赶路,无需缰绳,却也始终跟在道人身边。

    甚至那三花猫好似也不一般……

    越往北走,山林越少,地势越平。

    到了五六月盛夏,便是水草丰美,路上可以吃到的野果野菜越来越多,也算旅途乐趣所在。

    剑客从一名县官那里讨来了弓箭,若走过的地方不贫瘠,便时常打些野味。三花娘娘亦经常从草林子里衔来一些东西,投喂道人与剑客。

    此时寒意也退了,却不如南方那般炎热,实乃这边最舒服的时候了。

    禾州五郡三十九县,其实比平州六郡四十八县还要大一些。

    县有大小之分,也有贫富之别,安定混乱也是不同。

    有些县妖魔不多,或者都是小妖,一行人只消两三天时间,便能从中走过,加上休整歇息,四处逛逛,也不过几天时间。

    有些县或是妖魔四起,或是道行高强,或是除起来麻烦,便要多费一些时间,短则十来天,长则半个月不等。

    这实在是一场漫长的旅程。

    从早春走到盛夏,又从盛夏走到深秋,跨山过水,多少风雨多少晴。见着民生疾苦,妖魔险恶,见侠义之人,又见雷公夜除妖,有贪官在妖魔乱世反倒变本加厉的鱼肉百姓,也有贤人即使世道再乱,也竭力为治下百姓撑起一片天。

    其中修行感悟,实在难以言说。

    而诛杀过的妖魔,已不知多少。

    到了冬日,禾州又比南方多了几分寒意,北风一吹,透骨的凉。

    一行人都穿上了厚些的衣裳,就是三花猫,有时也会被道人套上一件亲手做的小衣裳,灰黑的布料,带着兜帽,颇有几分隐士高猫风范。

    只是猫儿此时并不清楚这段路有多长,她只知道跟随在道士身边,在哪里都差不多。

    猫儿也不知晓北方寒风有多磨人,反正她早已习惯风雨,又有毛发御寒,实在吹得自己不舒服了,就往自家马儿背上一跳,缩进褡裢里,外头的风雨便都与自己无关了,还可以安安稳稳睡上一觉,反正到了地方道士自会叫醒自己,满满的安全感。

    也许以后都会知晓,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此时她只缩在被袋里睡着自己的觉。

    马儿走着晃晃悠悠,褡裢也跟着轻轻甩动,像是摇摇床,给她摇出了好多梦。

    一下梦见自己张口吐火,祛除恶鬼。

    一下梦见自家道士在山巅上招手,顿时万道雷霆降世,照亮天地,覆灭满山妖魔。

    一下梦见乱糟糟的小城里,一大群看起来要饿死了的人端着吃的草和果子,千言万谢,要送给他们。

    一下梦见他们雨夜追妖,全身都被淋湿,淅淅沥沥中又是达达的马蹄声。

    一下梦见自己跟随两个人两匹马走在山上,在马儿面前,自己看起来好小,远远看去,又像是走在天上。一下梦见自己一行人走在湖边,静谧的黄昏一时分不清两人两马和那只猫儿到底是走在路上,还是走在湖里。一下又梦见自家马儿趴伏在雪山脚下,自己也趴着,道士坐在旁边,用手一下一下的捋着自己身上的毛,舒服得让她几乎睡着。

    梦中日出日落,春去秋来,风阴雪晴。

    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总之乱糟糟的一大片。

    等她迷迷糊糊醒来,用戴着白手套的小爪子揉着眼睛,从被袋里钻出来,盯着寒风抬头一看,远方已经出现了一座城池。

    猫儿扭过头,看向自家道士:

    “我们要到了吗?”

    “快了。”

    “这里又是哪里?”

    “景玉县。”

    普郡景玉县,禾州治所。

    “景玉县~”

    猫儿小声重复着道士的话,一双琥珀般的眼睛盯着前方,想要把它记住,这样下次再梦见它时,就会知道它是哪里了。

    马铃声叮叮当当。

    黄昏时分,一行人走到城门口。

    毕竟禾州治所,有重兵把守,也有寺庙宫观,相对太平,城门口也有人来往,只是不如逸都平都热闹繁华罢了。

    城门口两名士兵把守着,检查来往之人,此外还有一名蓄着小胡子的中年人,端了一张板凳,两手各揣在袖子里,坐着不动。

    看起来似乎在等待什么。

    间歇性的抬头一瞄,见到走来的宋游一行人,中年人顿时站了起来,多看几眼,便已小跑上来迎接。

    “宋先生!”

    小胡子中年人边跑边喊,停在宋游面前时,已屈身行礼:“见过先生,小人可算把您等到了!”

    “足下这是……”

    “我家郡守可等待多时。”

    “噢……”

    宋游点了点头,没太意外。

    这大半年以来行走禾州,斩妖除魔,有时无需与城中官吏打交道,有时却也免不了接触,加之路上遇见的村民乡富、江湖人士,乃至于同样有些本事想要为当地驱邪的高人,遇见的人多了,名头就传得远了,偶尔确实有官吏算着时间,在城门口迎他。

    有些是想结识高人。

    有些则是治下妖魔为乱,百姓苦不堪言,官吏心急,也想尽快除妖。

    总之心思各有不同。

    只是一来听说这普郡的郡官挺有本事,治下相对太平,一路走来都挺省事,想来治所该更太平才是。

    二来宋游看这中年人,不知怎的,却总觉得有些眼熟。

    只见这中年人施完礼后,便跟在他身边,随他一同进城,边走边说:“许久未见,我家郡守念着先生风采,算着先生可能要走到这里了,前几日就派小人在这里迎接,恭候先生大驾。”

    “嗯?”

    这倒是让宋游疑惑了,转头看他:

    “郡守曾见识在下?”

    “自然见过。”

    “不知郡守贵姓?”

    “先生面前,不敢称贵,姓刘。”

    “刘……”

    “姓刘,名高,字长峰。”

    中年人笑呵呵的说道:“原在逸都任知县,与先生虽没怎么见到,但当初先生离开逸都之时,我家郡守可还来送过先生。”

    “啊……”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宋游一时不禁恍惚。

第228章 禾州也有故人

    景玉城中,一家酒楼。

    桌上摆了几道菜,算不得多,也算不得丰盛。

    入座的也只四人,刘郡守、从逸州便跟随他过来的幕僚,还有宋游、舒一凡,三花娘娘虽是猫儿,却也没有被轻视,也是上了桌的。

    “四年未见,先生风采依旧过人啊。”刘郡守举起酒杯,颇为感慨,“刘某人先敬先生一杯。”

    “郡守不必客气。”

    宋游跟着举杯,也看向这位郡守。

    当初在逸都时,与刘知县其实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如今还差几个月,便过去四年时间了,要硬生生想起来自然困难,不过见了面后,倒是迅速联想起了当初刘知县的容貌来——面前的刘郡守还是生得那般矮小,不过比起当年,面容却明显苍老了不少,也多了些许风霜。

    “先生一路风尘,兼顾斩妖除魔,一定多有劳累,快请吃菜,快请吃菜。”

    “禾州远比不得逸州富足,禾州人也不比逸州人会吃,加之如今流年不利,前有战乱,后有妖魔,去年还大旱,今年也不算多雨,仓促之下也没有办法好好招待先生。”幕僚也在旁边说道,姿态放得很低,“不过禾州菜虽粗犷,却也有些独特味道,也请先生尝尝。”

    “两位实在不必客气。”

    宋游看向了桌上的几道菜。

    这边确实贫瘠,远不如逸都繁华,今日也仓促,不过郡守用来待客的菜,自然算不得寒酸。

    最显眼的是中间那一大盆菜,底下是炖得软乎的羊肉,上边盖着一层面被,禾州的羊肉品质极好,肉香四溢,面被看得出吸饱了汤汁,想来味道也应当不错。

    既是故人,宋游便不客气了,先夹了一块面被下来,放在自己碗里,然后又从底下夹了一大块羊肉。

    羊肉软乎乎,夹起来时,在筷子上都在颤,肉质纤维根根分明。

    汁水差一点就滴下来了。

    这一块放到三花娘娘的碗里。

    “那年与先生分别,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却没想到,竟还有再见之日,也没想到,会是在此处相见。”刘郡守说话间也是满腔感慨,“刘某人已听说了先生在禾州之事,先生果真是神仙高人,真是让我佩服不已。”

    “只是顺路,顺手为之。”

    “先生这一句顺手为之,可不知救了禾州多少百姓啊。”

    大晏人交流真是客气不已,多有客套,宋游摇了摇头,低头尝了一口盖在羊肉上的面被,随即便问道:“倒是郡守,怎会到了这里呢?”

    “说来还是托了先生的福。”刘郡守侧身回答道,“当初在先生的帮助下,刘某人先是破获了遁地贼人一案,城中贵人都很开心,随后又破获了流窜各地的江湖大盗一案,那群江湖把戏人四处作案,涉案钱财极巨,各地皆没有头绪,却破在了我逸都治下,于是就在先生离开后不久,我便被京中一纸调令调到了这普郡,出任郡守一职。”

    “原来如此。”

    从一县长官调任一郡长官,升得不慢。

    然而虽说逸都是逸州治所,普郡也是禾州治所所在,然而州也有上中下之分,逸州乃天下第二州,逸都也是天下第三城。禾州虽产粮,不过一直以来是比不得逸州繁华的,北方大战之后,更是妖魔肆虐,有地方的妖魔甚至敢于吞吃朝廷命官,出任普郡郡守,也不见得全然是好。

    上边将他调到此处,除了接连破获大案,一案讨得逸州城的贵人欢喜,一案将各州多地县官比了下去,恐怕也有朝中觉得他擅长与这等修行玄门中的事情打交道的原因在内。

    却也不知是福是祸。

    “郡守辛苦了。”

    “当不得辛苦,况且为百姓做事,也都是应该的。”刘郡守说着,“就是这边风大了点。”

    “在下一路走来,普郡的妖邪也比别处要少许多,想来都是郡守功劳。”

    “哎哟不敢不敢,普郡毕竟是禾州治所所在,我大晏正直强盛时,妖魔也多有收敛。”刘郡守再次侧身说道,“而且也还是托了先生的福。”

    “此话又怎讲?”

    “一来当初刘某也曾从先生这里求了几张符箓,凭着符箓,妖鬼难侵,刘某做起事来,自然也就多了几分胆气。”刘郡守说道,“二来,刘某当初接到调令前来任职之前,特地去了一趟灵泉县,拜访先生的师门所在。”

    刘郡守说着瞄了眼旁边的幕僚。

    似乎是幕僚出的主意。

    “可有寻到?”

    “有幸寻到了,见到了多行观主。”刘郡守说道,“我向观主求了一计,得观主指点,才使得普郡安生一些。”

    “哦?”

    宋游来了点兴趣:“她出的什么计?”

    “观主告知刘某人,要想除妖,只得请神灵下界。”刘郡守此时说来仍旧唏嘘不已,似乎这个主意当初对他造成了不小的震撼,“观主说,神灵食人间香火便要保人间安宁,若是不灵,便将神像砸碎就是。”

    “呵……”

    宋游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几分笑意,随即说:“这个办法要些胆量。”

    “第一次确实心中忐忑,但先生是何等高人,先生的师尊出的主意,刘某如何不信?”刘郡守说着时,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豪气,“开了一个头后我与师爷便也豁出去了,若砸神像还不灵验,我们便把它们搬出神庙,放在烈日下暴晒,山头风吹,有些妖患重的地方,甚至有百姓搬出神像,每日用鞭子抽打,直到灵验为止。”

    “郡守好魄力。”

    “哪有什么魄不魄力,见多了被妖怪吃掉的百姓,甚至吃剩下半截的,只要是个有良心的,都下得出这种令。”刘郡守叹气,“而当地百姓有的被妖魔祸害得都活不下去了,又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

    听见这话,宋游也不免放下筷子,朝着他拱了拱手。

    当初逸都太平繁华,连一个贼人偷了城中贵人许多东西都是大事,还真没看出这位知县有这么高的本事,只知晓他上下逢迎的技巧高强。

    果然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与他所在的环境是不可分开来说的。

    “不知先生是几月离的京?”

    “开完年就走了。”

    “那先生想来定没有见到俞知州了?”

    “俞知州也进京了?”

    “也是今年春日奉召进的京。”刘郡守回答道,“俞知州与我说时,自称是被先生点醒,随后便在逸州勤勤恳恳,广受百姓爱戴,前段时间我接到俞知州寄来的一封亲笔信,说是今年夏天,他已被重新调回京城,委以重任。信中俞知州还向我感慨呢,说在逸州这几年还没做多少实事,有些想法都还没推行开来,就又被调走了,不知新来的知州又是什么样子。”

    “那真是不巧。”

    “等先生再次回京,定然能见到俞知州。”

    于是两人边吃边聊,聊逸州的繁华富庶,也聊禾州的妖魔鬼怪,聊逸州的菜品,也聊禾州的羊肉,颇有些感慨。

    直到宴席散去,刘郡守才说道:

    “今日先生刚到本地,实在不便多打扰,就请先生好好歇息,待得明日,我再来拜访先生,带先生好好看看这景玉城。”

    “那便多谢郡守。”

    “告辞了。”

    “慢走。”

    刘郡守在酒楼给他们定了两间房间,也不知用的自己的钱还是衙门的钱,宋游客气了几句,推脱不过,便也懒得再扯。

    此时吃完,直接上楼回房。

    “吱呀……”

    酒楼的伙计端着油灯,把他们分别送到房间,点亮房中的灯,这才离去。

    房中也被灯光充斥。

    房间倒是宽敞。

    宋游打量了几眼,便在床边坐下,感受着被褥的柔软,感觉奇妙。

    道人心态一向很好,一路斩妖除魔,哪怕场面再血腥,也不影响自己尽力张罗吃食,或是到了县城询问着去找些当地的美食来尝尝,一路见识民生疾苦也不影响他在每晚睡前与三花娘娘闲聊幼稚的话,只是也确实有段时间没有睡过床、也有段时间没有在这么大的饭店吃过饭了。

    此时上身往后一倒,倒在床上,有一种从荒野重回文明的感觉。

    余光一瞥,瞄见了窗台上的猫儿。

    “三花娘娘在看什么?”

    “那两个人走了。”

    “嗯。”

    “坐的马儿车。”

    “三花娘娘还记得他们吗?”宋游对她问道,“我们在逸都见过他们。”

    “三花娘娘记得逸都。”

    “他们呢?”

    “不记得了。”三花猫回答着,扭身从窗台上跳下来,抬头看向他,“人都长得差不多。”

    “那怪不得三花娘娘。”

    “对的。”

    三花猫几步便跳到了床边,在道人垂下来的道袍上擦了擦四只爪子,轻轻一跃,便跳上了床,再随便侧身一倒,便了躺下来,也舒展着四肢。

    四只爪子都开了花。

    宋游只觉得感慨。

    初到逸州是明德一年的初秋,现在却已经是明德五年的冬日了,没有想到在这万里之遥还能见到故人——自己一路走来只觉得一切都很快,自身也好似并没有任何变化,但见到故人身上的岁月风霜与心境的变化,才知晓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其实也不算短了。

    就连俞知州也被调回了京。

    三花娘娘则已经可以很自然的跑到自己身边来、挨着自己睡了。

    “……”

    宋游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起床洗漱。

    三花猫则跳下床,紧跟着他。

第229章 永阳上仙

    “道士,你要睡了吗?”

    “差不多了。”

    “要和三花娘娘一起做梦吗?”

    “不了。”

    “好吧,那今天晚上又只有三花娘娘自己玩了。”

    “三花娘娘玩得开心。”

    “好的……”

    不知什么时候才睡去。

    景玉的夜难得安宁。

    即使三花娘娘夜里颇不老实,跑上跑下,时而捉鼠,时而喝水,又在被子里玩匍匐前进的游戏,宋游亦是睡了个好觉。

    然而清早外头却有些喧嚣。

    一阵阵呼声此起彼伏。

    宋游起床倚着窗沿往下一看,只见从左到右走来了一队人马——

    前边几名中年道人,都手拿拂尘,后边两个道童,一男一女,都十多岁的样子,各自提着花篮,一边行走,一边撒花。中间一个显轿,就是那种只有底部没有轿顶和四周遮拦的轿子,又叫明舆,上边铺着兽皮毛毯,坐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

    后边又是两个道童,与几个中年道人。

    街上行人见了,皆让到两边,远处的行人则都聚过来,要么跪伏在地,要么高声呼喊。

    喊的似乎是什么永阳上仙。

    这队人从左到右,慢慢走远了。

    声音也慢慢远去。

    宋游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颗猫儿头,也跟着他一起,盯着那一群人,随着他们走远而转动着头,甚至看不见了,还要把头伸出去看。

    宋游收回目光,转头看她。

    猫儿也扭过头,好奇的与他对视。

    “……”

    宋游摇了摇头,也懒得问她了。

    猫儿就是这样,看见什么新奇的陌生的东西,都要一直盯着看。

    也不知看时在思索什么。

    又或是什么都没想。

    “下楼吃早饭了。”宋游说道,“难得进了一个大城,这可能是整个禾州唯一一个勉强称得上繁华安定的城了,三花娘娘有想吃的吗?”

    “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吃饱了。”

    “这边耗子好吃吗?”

    “没有那里的好吃。”

    “兰墨啊……”

    “对的!兰墨!”

    三花娘娘仍旧对兰墨的耗子念念不忘。

    那里的耗子不仅好吃,而且又肥又大,一只就够她吃几顿,不像这边,一只一顿都不够吃。

    宋游则已经出了门,下楼而去。

    剑客也几乎同时来到楼下。

    伙计上前来招呼他们,十分勤快:“两位客官,想吃什么?”

    “早晨有什么?”

    “蒸饼,馒头,小店特有的马肉馒头、肥肠馒头,今天还有驴肉馒头,此外还有驴肉汤饼。”伙计堆笑着对他们说,“以前早晨还有点心,不过这几年毕竟不同以往了,大厨倒是在,先生若想吃点心,得提前一天说,小人才好让大厨准备。”

    “不讲究不讲究。”宋游笑道,“给我来个肥肠馒头,来碗驴肉汤饼吧,多加点驴肉,算钱也行。”

    “给我随便来几个馒头就是。”剑客也很随意,“有豆浆也来一碗,没有就随便来碗热汤。”

    “好嘞!”

    伙计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宋游左右看了看——

    禾州没有被战争与妖魔祸乱之前,还是不错的,酒楼的设施还是在,只是有些老旧和冷清了。左边墙上挂着许多木牌,写着菜名,许多都无法从名字里听出是什么菜,文绉绉的,正对面的墙上则留了许多墨宝,能想象到当初这间酒楼也是禾州文人士子常聚集的风雅之处,只是如今或许这间酒楼还在这里,当地百姓也留下了不少,然而当初的风雅人士,留下的可能就不多了。

    以至于这么大的酒楼,竟要在门口摆上摊,早晨卖蒸饼馒头。

    “来咯……”

    伙计端着馒头与汤饼来。

    还额外有一小盘驴肉。

    “多谢了。”

    “请慢用。”

    “对了——”

    宋游叫住这名伙计,好奇问道:“刚才在楼上时,听见外边一阵喧闹,推开窗见底下有一群道人走过,排场颇大,不知又是什么来头?”

    “客官问的可是永阳上仙?”

    “好像是听他们这么喊。”

    “客官远道而来,自然有所不知。”伙计停下脚步,笑着对他说,“我们景玉县有间近百年的道观,名曰玄雷观,十分灵验,道观中几十位道长都是有道行的高人,这位永阳上仙便是观主,传说已经活了一百多岁了,这道观便是他年轻时亲手所建。大家都说他已经得道,本可飞升成仙,只是禾州妖魔肆虐,这才留在凡间,斩妖除魔,普济世人。”

    “本可飞升成仙?”

    “大家伙都这么说。”

    “民间传说。”

    “啊对!都是民间传说!”

    “这位永阳上仙很受百姓敬重啊。”

    “这个自然。”伙计对他说道,“如今北方乱世嘛,禾州妖魔不少,也就咱们普郡安定一点,大家都说,以永阳上仙的修为,早可飞升成仙,然而他却还愿意留在咱们这里,保佑当地百姓,咱们景玉的百姓啊,自然要对他老人家多些尊敬。”

    “这么听来,普郡安定,多是这位永阳上仙的功劳?”

    “这……”

    伙计有些为难了:“也不好这么说……”

    “怎么说呢?”

    “普郡比禾州别郡更为安定,自然是郡守大人功劳最大,不过永阳上仙的功劳也不容小觑。”伙计显然知晓宋游是郡守的故人,也知晓宋游在酒楼的房间都是郡守的幕僚亲自来定的,昨夜他们才一起吃了饭,说话自然多有顾忌,“好比城外妖魔被除,多是雷雨夜,被雷劈死,而人人皆知永阳上仙修行的道观名为玄雷观,永阳上仙也有招来天雷的法术,这却是不好说了。”

    “听来也是一位为民除害的高人。”

    “这个自然!”

    “多谢解惑了。”

    “小人便去忙了。”

    “好……”

    此时剑客已经拿着馒头,大口的吃了起来。

    宋游也拿出了三花娘娘的御用碗,将驴肉放在里边,自己一手拿起肥肠馒头,一手拿起筷子,慢悠悠吃了起来。

    倒是第一次吃到肥肠馅的馒头。

    临近中午,刘郡守才来找他。

    随后宋游便跟随刘郡守与他的幕僚,沿着这景玉县的街道,缓缓行走,看这乱世里的民生百态。

    “禾州与咱们逸州不同,逸州多山多水,禾州却是山少,风大,找个高处,一眼能看出十几里地,我初来此处,也极不适应。”刘郡守迈着八字步一边走着一边对宋游说,“先生一路走来还算好的,再往前,到了归郡,那才真是一片整平,方圆几百里都见不到一座山。”

    “禾州在下也就剩归郡没去了。”

    “……”刘郡守想了想,才说,“先生开了年便离京的话,算算也快走了一年时间了。”

    “走过三季了。”

    “此后又怎么走呢?莫非还要继续往北?”

    “自然。”

    “往北是归郡,归郡可在闹瘟疫。要从归郡去言州的话,又要过雪原,传闻那边有大妖盘踞,已是无人之地。”刘郡守小心的对他说,“听说此前曾有一段时间那方乌云遍布,雷霆肆虐,劈了整整一月,传闻说是天宫除妖,却也没个结果,只是安生了些,但该有的妖魔还是在。”

    “便去见识见识。”

    “……”

    刘郡守不禁暗暗吸了一口气。

    又想起了当年——

    还是逸都知县的他跟随俞知州前来送别先生,听先生随口回答说,这次下山游历,要用二十年。

    如今调任禾州,自以为比在逸州时见了更多妖魔之事,见了更多有道行的佛道高人,面前的先生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却仿佛和当初没有分别。

    想到先生在禾州一路走来的事迹传说,刘郡守大致明白,他定是要去的,然而那毕竟是了不得的大妖王,连天宫也难以奈何得了的,于是心中既怕先生有个什么闪失,又期待如禾州别地一样,先生走过之后,便再无什么肆虐的妖王。

    刘郡守悄悄与幕僚对视一眼,又用余光瞄一眼身边的道人,却见道人面色平静,信步走着,只看着四周街道。

    街上依稀能看出几分往日繁华。

    “郡守今日没有公务吗?”

    道人忽然转头,与他目光触碰。

    “啊,实不相瞒,刘某人早前就已经接到了朝中调令,要调任京城了,早就已将郡内政事交给郡丞暂代。”刘郡守差点被吓一跳,“若非听说先生在禾州一路降妖除魔的事迹,知晓先生往这边而来,定要经过景玉,想在此处等待先生,我和师爷估计半个月前就已经启程进京了。”

    “恭喜郡守啊,以后是京官了。”

    “都是俞知州提拔。”刘郡守谦虚道,“刘某人虽无大才,但也想效仿俞知州,若是早前让刘某人回京,刘某人多半也是有些不情愿的。不过如今先生走过禾州,妖魔尽除,刘某人便也走得安心些了。”

    话中虽是恭维,却多有犹豫吞吐。

    宋游敏锐捕捉到了他的情绪,便也问道:“刘郡守有什么顾虑吗?”

    “唯有一道心结!”

    宋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听起来在下似乎能帮得上忙。”

    “唉,瞒不过先生。”

    刘郡守稍作停顿,便对他说来:“今日我与师爷本打算一早就来寻先生的,奈何今早玄雷观的永阳真人来访,耽搁了些时间,而我的心结,正是这位玄雷观的永阳真人!”

    “说来听听。”

    宋游神情不变,却也正好对这位排场颇大的永阳真人有些兴趣。

    “这位永阳真人很有道行,法力高强,人称永阳上仙,若在逸州,怕真当得起神仙高人的名头,然而他更厉害的,却还是妖言惑众的本领。

    “原先他就在普郡很受百姓追捧,后来北方大乱,借着妖魔之势,更是在普郡敛聚了无数香客信众,三年前我与师爷初来此地上任之时,当地百姓甚至不认官府,只认玄雷观永阳真人,自己都吃不起饭了,官府朝廷都不再收税,他们竟还要把粮食拿去给他供奉。

    “多亏了师爷的辅佐和妙计,刘某人来此三年,勉强重振了官府威严,也让他收敛了许多。然而扫平普郡妖邪之时,除妖的又多是雷公,那玄雷观的永阳真人又藉此宣散诸多谣言,将其中部分功劳揽在了自己身上,三年下来,普郡太平了许多,他也在百姓口中成了上仙。

    “而其实这位永阳真人,虽说也除过城外的小妖小怪,然而更多的却是妖言惑众,鱼肉百姓,聚众为势,且排除异己。

    “刘某人虽来普郡不久,然而正直乱世,恰好刘某人也做得,呵呵,在普郡百姓心中也有些威势,暂时能压得住这位永阳真人。不过我担心,等我与师爷离开了普郡,调往京城,这永阳真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届时百姓恐又要被他愚弄,这普郡又要乌烟瘴气。”

第230章 可算找到你了

    “郡守大人!”

    路旁有人朝刘郡守施礼。

    刘郡守和幕僚便立马停住脚步,也闭住嘴,向其回礼。

    走出两步之后,又回头看一眼,这才继续对宋游说:“刘某人早已有心想将之除掉,奈何一来这永阳真人很有道行,也会不少法术,去年刘某曾因他巧取豪夺将他请入县衙,衙狱也关不住他。二来他在普郡、尤其是在这景玉县威望极高,拥趸者众,拿了他很快就有人来起哄闹事。三来这永阳真人是人非妖,刘某曾试图按着尊师所说,请神仙来罚他,请了几次,也没有用,反而被神仙托梦,说人间事,归人间管,可这等修行高人,我们普郡也没有别的高人,又如何能管得了他?”

    “这永阳真人还做了别的事吗?”

    “煽动民众,反抗官府,巧取豪夺,买卖良家,敛聚钱财,妖言惑众,衙门都已证据确凿。”刘郡守说道,“以前县衙有位捕头,也和逸都的罗捕头一般一身正气,据他调查,景玉县有些命案,恐怕也与他有关。甚至有些路过的江湖人,慕名前去玄雷观拜访、借宿,有一些也只见到进去而再也没有见到出来,只是因为此时禾州妖魔为乱,这些事都被认成了妖魔所为。”

    “现在那位捕头呢?”

    “死了。”

    刘郡守也深吸了口气:“死在调查他的途中,被乱刀乱剑砍死的。”

    “……”

    宋游点了点头,没做评价,只继续问道:“不知这位永阳真人又有些什么本事?”

    “那可就多了。”刘郡守回答道,“传闻的就不讲了,单说刘某人知晓的,便有刀枪难入,水火不侵,似乎还可隔空控物、以杖伤人。师爷便曾亲眼见过他盘坐不动,而旁边木杖自动飞出,责罚弟子、击打百姓。”

    “嗯。”

    “还会假人之法。”刘郡守说道,“当初我等将之请来县衙,他便化作木头假人,自身则逍遥法外。”

    “假人之法?”

    “没错。”

    “继续讲。”

    “据说他还有众多护法。”刘郡守瞄了眼跟在宋游身边的剑客,“都是江湖高手,却也同样刀枪难入,悍不怕死,被百姓尊为护法神。这些护法神平日里沉默寡言,但一旦动起手来,却都凶猛异常,县衙捕役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

    宋游也转头与剑客对视了一眼。

    刘郡守却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此外这永阳真人还有呼风唤雨、通幽请神,甚至招来天雷的本领。”

    “招来天雷?”

    “没错!”

    刘郡守眼睛微微一眯,本身他矮小的身材是没有多少威慑力的,原先在逸都时,也看不出什么来,然而此时竟也颇有威严:“此前城内城外也有一些这永阳真人的反对者,或是郡中大族,或是别的宫观寺庙的修行者,有好几个,都差点被雷劈死。只是修行玄门中人的本事玄奥难测,我等官府查起来本就困难,天降雷霆又是常事,此乃天威……”

    刘郡守没有说完,只是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凡人用雷法,大致有两种。

    一种是修行者正儿八经修出的道行法力,辛辛苦苦学来的法术。

    只是因为现如今这类古老的修士传承越来越少了,修起来也越来越难,雷法又尤其困难,对道行要求也高,所以并不多见。

    一种便是向神灵借法。

    这种多见于道教修行者,或是一直都供奉雷部神灵的修士,自身有些道行,又与雷部神灵相熟,通过特定的方法,就能向神灵借来雷霆。

    其它一些法术也这样。

    例如火行法术。

    前者好比三花娘娘修的火行法术,平常吐气为火,都是自身修为,而她用的点灯术,便是道教法术,是自火阳真君那里借来的灯光。当初中秋灯会上的那位卖宫灯步摇的江湖货郎若非正规宫观的道士换了便装,想挣些钱来花,便是家中世世代代供奉火阳真君的民间高人。

    前者难而后者易。

    所以在这个年代,出身正规道教宫观、供奉天宫正神、又有法术传承的道士在法术方面,比起普通修士真有挺多优势。

    只是限制也很明显——

    一来自身使用什么法术,全看宫观主要供奉的哪些神灵。

    二来法术施放成功与否、威力大小都受神灵限制,有时神灵没空,便可能不灵,用于降妖除魔还好,要用在凡人身上,便很少灵验了,所以常常会出现一些行走天下降妖除魔的大师高人,面对官府乃至百姓却表现得很无奈的情况。

    三来要是哪天自己犯了戒被自家宫观除名,且通报了天宫神灵,被收回法箓后,无论再向神灵借法也好,请神降临也罢,都将变得困难。

    世事常常有失有得。

    靠自身修行,想要修出惊天道行毕竟困难,而用这类方法,便可以使得一些自身道行有限的修士,却能向本就神通广大的神灵先贤借法。

    其实也是一种很了不得的手段。

    就像平常听的民间传说中,常常也有哪位正义的道长,本身修为不够,法术威力也小,除妖艰难,然而这位妖邪实在太过可恶,人神共愤。于是这名道长施法之时或是口喷鲜血,或是悲痛万分,或是甘愿舍身取义,总之以各种办法打动神灵。于是得神灵眷顾,以自身微末的道行,却施展出了惊天动地的法术,一举铲除妖邪,为世间留一件传说,说不得还要传到千百年后去。

    玄妙有趣。

    宋游步伐不变,想了想才又说道:

    “当年郡守在逸都时,太平无事,少有与神鬼打交道,如今到了这北方乱世,也算见识了不少妖魔神鬼了吧?”

    “回先生,其实也称不得见识了不少妖魔神鬼。”刘郡守回道,“城外虽有妖魔,但我等哪里敢去亲眼看?最多是被天雷打死之后,城中捕役出去看了回来给我等形容一下。至于神灵菩萨,我等虽常常请神除妖,但平日里见的,也都是神像,最多不过晚上梦见几次,却没真正见过。”

    说着停顿一下,又瞄一眼宋游,不知他是何意,却也又说:“只是比起当初在逸都时,却也多了不少了解了。”

    “那么那玄雷观和永阳真人平日里主要供奉的,又是哪位神灵呢?”

    “……”

    刘郡守一下愣了下,悄悄瞄向幕僚。

    幕僚对他轻微的点了点头。

    刘郡守这才心定了些,壮着胆子回道:“既是道教宫观,该有的自然都不能少。不过刘某人也去过几次玄雷观,知晓那些道人主要供奉的,还是天宫雷部的主官,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

    “傅雷公……”

    宋游表情不动,重复了句。

    又是这位傅雷公。

    “先生……”

    “没事。”

    宋游对他微微一笑,这才说道:“说来在下与同伴自到禾州以来,每到一处,若有高人,必去拜访,如今景玉县既有此等高人,无论是善是恶在下也自然要去拜访一下,别的事情,就等拜访了再说。”

    “可要刘某人与先生一同前去?”

    “不劳烦了。”

    “便依先生。”

    刘郡守心中坦然,倒也不觉什么。

    只是对于先生想法,他却得和自己的幕僚交换一下眼神。

    一时觉得先生虽然没有明着说要帮忙,但既已说要前去查探,以先生从禾州一路走来的作风,那永阳真人真是恶人,又怎么逃得过?但细想又觉得先生或许并不相信自己一面之词,即使是逸州故人,也足够警惕,要先去查探一番再做决断。

    只有身边一直沉默的剑客能猜到一点宋游的想法——

    终于找到你了。

    此前雷清观那妖道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而他一身道行邪术,又不像是什么从捡来的书籍中学来的,因此进入禾州以后,他们每到一处,确实都会打听一下哪里有没有什么高人。

    偶尔有的,便会去拜访一番。

    先生虽没有说,但他也知晓,先生除了真想寻访各地高人,恐怕也有几分想要寻找那妖道传承的心思。

    如今可算是找到了。

    只是剑客也想不到,此时宋游关注的重点又多了一个——

    那永阳真人的雷法究竟是自己修出来的,还是从傅雷公那里借来的?

    ……

    景玉县算不得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年代实在没有几座称得上大的城池,刘郡守与幕僚花了半个下午,带着他们逛了不少地方,也见识到了不少当地特有的民风民情,还有乱世之下百姓的韧性,中间吃了顿午饭,直到半下午,刘郡守和幕僚才离开。

    宋游则找了间茶楼坐下,点了一壶茶,慢慢听这乱世里的民声。

    那永阳真人在民间倒都是好口碑。

    俨然一个有德行的真高人。

    “听郡守说,以前那道人身边都跟着人傀,今早却没有见到,以我看,怕是他也听过了先生一路以来的事迹,算到了我们要来,怕被先生看出那人傀乃是以活的江湖人炼制而成,最近便藏起来了。”剑客低声在他耳边说,“要不我先去试他一下?”

    “不必了。”

    剑客虽已有天下第一的名头,然而那道人毕竟通晓不少法术,玄奥莫测,若剑客找到他的真身,趁他不备,一剑大概也能取了他性命,可若是这人一直有所防备,只以假人应对,一道天雷打下来,剑客肉体凡躯,怕也扛不住。

    不过宋游倒也没有这么说,只是对他说道:“既然人家都没有心虚逃走,那么我们何须鬼鬼祟祟,自该堂堂正正找上门去。”

    剑客便不多说了。

    饮尽杯中茶,横剑相待。

第231章 玄雷观走一遭

    道观多建在山上,一部分原因是想远离尘嚣,好追求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也追求自然风景,一部分原因则是要供奉神仙,又要收香火,有的觉得建在高处会离天上神灵更近,有的是觉得稍微建得高一点,有利于聚敛信众吸纳香火。

    景玉县的玄雷观也不例外。

    禾州地势平坦,普郡更为平坦,玄雷观硬是在城外找到了一处小山包,建在了小山包上,离县城大约二里地,实在是近。

    一条青石长阶,从山脚直通往山门,石阶两旁绿树常青。

    道人已带着三花猫与剑客来到了山门之下,停在石阶前边,抬头往上看。

    因为前边是黄土路,难免有下雨道路泥泞的时候,百姓把泥带来,又在此处将之跺掉或用木棍将之刮掉,在山下留下了厚厚的泥巴。然而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将鞋上的泥土清理干净,于是再次往山上走去时,人来人往,便由台阶第一阶开始,踩出了厚厚的泥巴。

    最底下一阶泥巴最厚,每上一阶,泥巴就薄一分,许多阶之后,才显出青石板原来的颜色。

    宋游一点不急,先绕着小山包走了一圈,这才一步步往上走去。

    看得出道观香火极盛,平日里也有许多百姓前来上香供奉,不过如今毕竟乱世,妖魔乱,人也乱,景玉再太平,也没人敢在城外走夜路,此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候,最晚一批香客也早就下山回家了,道观的门也已经关闭,自然没有别的香客。

    只有两人一猫独自上山。

    “嘭嘭嘭!”

    剑客上前拍响了大门。

    里头很快传来脚步声。

    “谁呀?”

    一个道童打开了门,望向外头的剑客,眼睛微微一眯:“大侠,这么晚了,还来上香吗?”

    剑客不说话,只转头往后看。

    道童顺着他的目光,这才看向慢慢走上来的年轻道人和他脚边的三花猫。

    “道长是……”

    宋游也对他微微一笑,行礼说道:“逸州灵泉县,伏龙观宋游,下山游历,途经景玉,前来拜访,还请足下通报一声。”

    “拜访……”

    “是,拜访。”

    “稍等。”

    道童表情有些奇怪,似是在这乱世,很少见到有别处的道人远道而来拜访的,但也没说什么,关了大门,便跑了进去。

    没一会儿,里头响起了震天的迎客钟声。

    “咚……”

    山门再次打开时,两边大门都被拉开。

    里头站着一堆中年道人,当先的则是一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人。

    “贵客前来,有失远迎。”

    永阳真人右手拿着浮尘一挥,笑眯眯的对着宋游说道,生得鹤发童颜,一脸慈祥。

    其余人亦是行礼,口呼道友慈悲。

    这幅场景倒让宋游想起了当初在逸都时,自己带着三花娘娘去青成山拜访福清宫诸位道长的场景,于是忍不住低头,与脚边猫儿对视一眼,却见猫儿也同样仰起头来看自己,也不知她是不是也想起了当时,还是只是到了陌生之处,感到局促,于是下意识看向熟悉的人,寻求安全感。

    宋游如是想着,却也回礼说道:“我等冒昧来访,不知是否打扰?”

    “哪里的话,道友快快请进!”

    “恭敬不如从命。”

    一群道士便簇拥着他们进了道观。

    宋游从容自若,边走边看,三花猫与剑客则紧跟在他的身后。

    永阳真人好客而知礼,满面笑容。

    身边的中年道长们也都笑呵呵,只是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剑客身上瞄,表情奇怪,时而还交换一下眼神。

    宋游不在意,剑客也当不知晓。

    道观不小,几进院落。

    进去先是一个巨大的香炉,白日里的香似乎仍未燃烧殆尽,道观上空仿佛总飘荡着一层烟气,能闻到明显的线香味道。宋游喜欢闻香,每一处地方的线香配料大致相似又有些微不同之处,收集得多了,也算自己见闻的一部分。

    旁边则是供奉神灵的神殿。

    宋游随便瞄了一眼——

    此处比雷清观供奉的神灵更多,但和雷清观一样,除了天宫之主,主要供奉的仍是雷部主官傅雷公,其余神像神光暗淡。

    永阳真人并未先带他去祭拜神灵,而是领着他从一个侧门,继续往里走。

    里边还有院落,也有神殿。

    院子中间则不是香炉了,而是两尊一丈多高的护法神像,都是石铸的,又站在石台之上,一个手按石鞭,一个手持大枪,都是怒目圆睁,注视着从外面走进来的一行人,宋游和剑客从他们中间走过时,也就打齐他们的膝盖。

    里边的神殿则只供傅雷公。

    “道友请!”

    禾州今年穷困,景玉县作为一州治所,城中百姓也多是面黄肌瘦,然而这观中道士倒是个个红光满面。

    此外没见有什么特殊之处。

    包括当初进禾州之前,那雷清观的观主,因为修行法门不正,所学法术也多与阴邪尸鬼相关,所以宋游几乎刚一见到他,便能察觉出来,这人身上沾染着阴鬼邪怨之气,然而在这玄雷观的众位道长身上,却都没有见到。

    这永阳真人是有不小的本事的。

    身边剑客十分警惕。

    宋游则对他笑了笑,好让他放松下来,随即跟着一众道人走向一间大殿。

    “逸州灵泉县伏龙观,贫道似乎曾经听说过,总觉得这名字耳熟,但实在年纪大了,一时又想不起来。”走在前边的永阳真人笑着说,“不过从道友的修为也能看得出来,定是一座有名的洞天福地。”

    “名气不大,比不得道友的洞府。”

    “道友莫要谦虚。”永阳真人手拿拂尘,笑呵呵的说道,“说来贫道年轻时候,也曾去过逸州,还曾去青成山上拜访过。”

    “青成山有名。”宋游如实说道,“不过若论法术修为,恐怕山上最厉害的几家宫观,也比不得永阳上仙啊。”

    “诶!却是不敢!”

    永阳真人连忙开口说道,语气与措辞都十分谦虚:“不过是当地百姓受妖魔所乱,慌不择药,贫道又恰好有些道行,铲除了几只小妖,山下百姓这才给贫道安了一个上仙的名头,贫道却是当不起的,羞愧之下,也曾说了几次,但百姓都不愿改。”

    说到后边,竟还有几分无奈。

    “是这样的。”

    宋游点头附和着他。

    永阳真人则连忙对身边人说:“去准备美酒佳肴,今日来的是贵客!”

    “是。”

    有几个弟子和道童立马便离去了。

    “请!”

    永阳真人这才看向宋游:“贫道虽在观中,却早已听过道友的事迹。”

    “哦?”

    宋游很感兴趣的看向他。

    “贫道听人说过几次,说在禾州,有位姓宋的神仙高人,自称从逸州来,各地作乱的妖魔无论大小,只要这位高人走过,尽皆太平。”永阳真人一边笑眯眯的说着一边领着他跨进门槛,“贫道早已料到,道友多半会来到景玉,今日总算等到了。”

    “道友料事如神。”宋游说了一句,然后又问,“只是道友是否料到是今天呢?”

    “贫道还没有那个本事。”

    进门之后,空间宽敞,两边和上方都有蒲团和桌案,看起来像是道人论道传道的地方。

    永阳真人坐在了最上边,让宋游和剑客坐在他的左手边,身边几位中年道人也各自坐下,俨然是招待贵客的礼节。

    宋游一边与他闲聊,一边观察。

    这永阳真人态度拿捏得很巧妙,对宋游谦虚恭敬,想来是因为听说过宋游的事迹,知晓许多颇有道行的妖魔也被这名道人除得干脆,尤其民间传闻总喜欢将事情夸大描述,便传得更夸张了,甚至有说他一道令符就能招来天兵天将的。不过他也拿捏着些许姿态,除了自身道行确实挺高,也可能是被当地百姓的吹捧架了起来,又或许是并不确定宋游是否能一眼看穿他的真正道行,从而选了一个折中的态度。

    从中是能品出人的性格的。

    而他此时营造出的形象,俨然一个虽不算神仙但也道行高深,却又无奈被民众吹捧成了仙人的得道高人形象,具体多高,只让宋游自己去品。

    “……”

    宋游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眼中却有光泽一闪而过。

    这茶是菊花茶,颇有清香,入口又带着菊花的苦涩,回味悠长。

    一口饮尽,放下茶杯,环顾一圈。

    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上首须发皆白的永阳真人也好,身边的中年道长也好,身周都萦绕着淡淡的尸鬼邪怨之气,污秽杂乱,萦绕于他们身周时,甚至感觉原先或是仙气飘飘或是慈祥可亲或是普普通通的面容都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

    也是这时他才看出,面前的永阳真人也是一个木头假人。

    这道行却要比当初那雷清观的观主高多了。

    宋游收回目光。

    有一个道童来为他倒茶。

    “道友走遍禾州,只为斩妖除魔,贫道佩服不已。”永阳真人一边恭维着他,又一边抬高自己,摇头叹气的说,“贫道本也想外出除妖,能除多少暂且不论,只尽自己之力,为禾州百姓添几分安宁,奈何年事已高,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斩妖除魔的却也不止在下。”宋游看了眼身边剑客,谦虚回道,“我等一路走来,也遇到不少心怀天下的高人,也四处驱妖除魔,有不少都是南方各州有真传承的宫观寺庙,接到神灵旨谕,特来北方行走除妖。也有一些如观主一样的修道之人,虽不四处行走,却也坐镇一方,附近若有百姓遭了妖邪求上门来,便下山走一趟,又何尝不是保一方安宁?”

    “这样的宫观寺庙禾州不多吧?”

    “禾州妖魔太猖狂了,很多这样的宫观寺庙都覆灭于妖魔手下。”宋游摇头说,“倒是我等在昂州和禾州的交界遇到一座道观,叫雷清观,观主也常常下山帮山下的百姓驱邪除魔。”

    说完宋游淡淡瞄向众人。

    “雷清观?”

    永阳真人露出思索之色。

    座下其余的中年道人却没有他那么好的演技,至少有两三位中年道人的神情中都透露出,他们是知晓雷清观的。

    宋游抿嘴不语。

    “我等从昂州进禾州之时,遇到雷清观的观主,当时禾州止江县有位善人,家中被妖邪所扰,便去请了雷清观的观主帮忙。”这句话是由坐在宋游身边的剑客说的,声音清朗坚定,“那雷清观的观主在当地方圆几百里都很有名,常常帮助山下百姓,听他说,似乎以前曾来景玉求过道?却是不知是否是从永阳上仙这里学来的道行法术?”

    “……”

    永阳真人便拿不准了。

    满脸思索之色,思索半天,才为难的说:“贫道自在此处开设道观以来,教过许多弟子,有些还留在身边侍奉,有些则志不在此,于是离去,这些年来也不知晓有多少,很多离去之后,也没有音信,道友这么一说,贫道一时也想不起。”

    宋游听到这里,心中差不多就有数了。

    也觉得已没有必要再和他多说了。

    如今已不是古时,世间有道行的人本身就少,玄门中人打交道,实在不该太过拖拉磨蹭,简单直接才是正理。

    就好比民间传闻里边,某州某地哪个玄门中人有些矛盾,都是互相直言抨击的,若是非得斗法不可,要么当场便施了法,各自拆招,要么也是直接找上门去施展本事的,输赢既快又分明。

    于是宋游转头看向观主,笑着说道:“有一件事在下不知该不该说……”

    “道友但说无妨。”

    “我等真诚来访道友,为何道友却只用个假身来应付在下呢?”

    “……”

    永阳真人心中顿时一惊,面上却保持着镇定,哈哈笑道:“道友果然道行过人,能一眼看出贫道此时用的乃是假身,呵呵,用假身来待客,却是贫道无礼了。”

    随即他站起身来,施了一礼,这才解释道:

    “贫道真身在闭关修行,不便待客,奈何道友此时来访,又哪有不来亲迎的道理?便只好出此下策,本以为能瞒过道友,却没想到,道友竟是有一双火眼金睛,还请道友多多谅解才是。”

    “不知观主真身何在?”

    “自然在这观中。”

    “我猜也是。”

    宋游说着,放下了茶杯。

    身边的剑客顿时会意,出声问道:“听说观主身边有众多护法,各个沉默寡言,刀枪不入,武艺高强,舒某也是江湖中人,本想见识一番,为何今日走遍了道观却都没有见到呢?”

    “贫道真身在闭关,护法自然便在护法,一时怎么走得开?”

    “哈哈……”

    剑客大笑,也放下杯子,同时伸手过去摸到长剑:“莫非是怕我们见了,看出观主的护法乃是以活人炼制而成的人傀?”

    殿中众人闻言,皆神色一变。

第232章 殿中斗法

    殿中气氛十分紧张。

    永阳真人目光闪烁,心中权衡,不知这道人传闻中的本事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夸大,又不知这道人此刻心中有几分决心,一时拿不准主意。

    而下方的几名中年道人却是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宋游与剑客,剑客亦是一手握剑,一手平放桌前,虽面对玄门中人,心中亦毫无畏惧,甚至久经厮杀的他比几名道人还更从容些,平静的与他们对视。

    就是三花猫,都是一脸严肃。

    唯有年轻道人,从容依旧。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略微一暗,却是一男一女两个小道童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二人并不明白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虽觉得双方的沉默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只端着托盘迈着小碎步进来,战战兢兢的,将盘中之物挨着挨着摆放于众人的桌案上,看样子,似乎平日里也习惯了这般的战战兢兢。

    童子呈上的是一盘点心,点心有两种,各有红绿两种颜色,不知是什么口味,上边都有漂亮的花纹,互相交错摆盘,弄得十分精致。

    童女呈上的则是一盘火晶柿子,一盘只有三个,旁边放着小竹管,用以吸汁。

    宋游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说道:“如今禾州大乱,民生艰苦,诸位道长倒在这观中过得滋润啊。”

    仓促之间,柿子也许摘得来,竹管也取得来,但这点心却得是早就做好的。不仅得是早就做好的,看这精致程度,还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

    “道友前来拜访,我等将道友看作是贵客,也以贵客之礼相待,道友为何这般无礼?”永阳真人眉头一竖,却连发火也拿捏着尺度。

    “非是在下无礼,实在是各位虽竭力掩饰,但一身阴鬼邪怨之气,实在做不得假。各位所修道法与那雷清观妖道同根同源,修到如今,又实在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实在不是贵客之礼便能掩盖的。”宋游摇头对他们说道,“在下此番行走禾州,斩妖除魔,也除奸邪,没有遇见也就罢了,既然遇见了各位,若是就此离去,念头如何能够通达?”

    “……”

    众人顿时便明白了,多说已然无益。

    只有一个中年道人盯着宋游问道:“那平方子师兄现在如何?”

    “死了。”

    “……”

    本就战战兢兢的两个童子童女听见他们说的话,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更害怕了,面色惨白,身体都在发抖,端着托盘的手也在抖,强撑着将最后一盘点心与柿子放在坐在最后的道长桌案上,便强撑着站起来,迈步离去。

    只觉得此刻双方的目光都好像有实质,变成了触碰就会死的线,在空中交错,而自己便要从中走过。

    宋游没急,剑客也没急。

    两人在等道童离去。

    三花猫也站在宋游面前,只用后腿站立,两只前爪则扒着桌案,面朝几名中年道人,灵动的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什么。

    只听一声拍响。

    “嘭!”

    却是刚才询问宋游雷清观观主如何了的那名中年道人不顾还未离去的两个道童,或是正想趁两个道童还未离去之时,抬手一拍桌案。

    顿时殿中空气都像是扭曲了。

    一圈浓重的黑雾自桌案上炸出,只瞬息之间就散到空中。

    “呼!”

    一时只听鬼哭狼嚎。

    从那黑雾之中竟钻出十余道鬼影。

    鬼影有的骨瘦如柴,却长着极长的手指与尖锐的指甲,有的披着长发、生着獠牙,有的长得宛如夜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说着慢,其实只刹那间就从黑雾中钻了出来,尖啸着扭动着扑向宋游。

    换了常人,怕根本反应不及。

    只见宋游身前的三花娘娘眼神一凝,瞳孔一缩,眼中倒映着这些鬼影的慢动作,随即瞬间发力桌案上一跳,若放慢动作,亦是优美极了。

    三花猫吸一口气,张嘴一吐。

    一切反应亦只在瞬间。

    “篷!”

    一团炽热的火焰炸开。

    殿中光线本已昏暗下来,一时都被火光照亮,众人的面貌亦被照得明黄一片,感觉热风几乎是在拍自己的脸,又吹动道袍。

    火焰与阳气都最克阴鬼,三花娘娘阴阳同修,本身灵力就有阴阳两种,又专攻火法,此刻两两叠加,怎么了得?

    十余道鬼影中,最弱的两道几乎瞬间就被烧成了飞灰,剩下四五道又往前扑了一尺多远,也慢慢被烧成飞灰。剩下一半倒是活了下来,却也都被火焰烧得痛呼扭曲不已,连忙调转身形,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又缩了回去。

    “啊?”

    这名中年道人顿时大惊。

    几乎同时——

    “嗤!”

    身旁的剑客宝剑已然出鞘,剑身上覆盖寒霜,光闪闪明亮亮白湛湛冷森森,明明天光已经暗淡,却好似晃得殿中众人都是眼睛一花。

    另一名中年道人拍案而起,一挥衣袖。

    “刷!”

    一阵黑风袭向剑客。

    剑客持剑闪身一躲,敏捷无比,那黑风顿时打在了原本坐的桌案蒲团上。

    “嗤嗤……”

    声响好似带水的菜下了油锅。

    剑客余光一瞥,原先自己坐的蒲团已经没了大半,实木桌案倒是勉强看得出原先的样子,上边却也长满了密集的白色小泡,正被迅速消融着。

    “啪!”

    又是一名中年道人抓起自己面前桌案上的盘子,将之在桌上一拍,立马拍成碎片,随即道人一挥手,这些碎片便全都呼呼的往前边飞去。

    那惊人的速度怕是江湖上最擅暗器的好手也不见得能做得到。

    却只见剑客舞动长剑。

    “叮叮当当……”

    长剑映出雪光,连成一片,好似连水也难以泼得进去。

    所有碎片都被长剑打开,或是当场化为齑粉,或是崩裂溅射,打在旁边柱子上,也都镶了进去,嵌得不深,却也掉不下来。

    “……”

    最后一片,剑客却不将之劈开了,而是用剑身横着一抽。

    “啪……”

    这块碎片便朝前方的中年道人飞去。

    “!”

    中年道人眼睛顿时睁大,有心想躲,可他又不是江湖侠客,即使会些道法,又哪里躲得开?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

    结结实实打在身上。

    反正身上穿着道袍,是看不出什么伤口了,便只见他惨呼一声,痛得面色扭曲,用手捂着腹部,过了一会儿,道袍便被鲜血慢慢浸红了。

    反应过来,剑客已到了面前。

    “嗤!”

    长剑横扫而过,那剑光真当如雪一样白,又如电一样亮。

    江湖偶遇,狭路相逢,即使是修行玄门中人,只要还是肉体凡躯,没有别的保命本事,又有几人敢说能在舒一凡剑下活命?

    “噗!!”

    只这一剑划过,便有两人被封喉。

    那拍案召出阴鬼的道人,那碎盘射向剑客的道人,脖颈前的鲜血都激射出来。

    两个道人还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

    不过是刀不够快、力不够猛罢了。

    唯有另一名中年道人机灵谨慎,本来也被剑客算好、纳入了长剑横扫的范围,只是这道人却是提前从怀中掏出一张黑布往身上一罩,剑客手中长剑扫过的时候倒是毫无阻碍,像是斩过了这层黑布与黑布下的道人,又像是只划过了空气,没有砍到任何东西。

    等剑扫过,黑布好端端的,下边的道人也是好端端的。

    “呵……”

    剑客冷笑一声,并不惊讶。

    以他的见识,自然认出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法术,只是江湖把戏人也常见的本领,只是没想到,这常见的江湖戏法,竟也救了这人一命。

    “刷!”

    宝剑再一挥。

    中年道人瞄着,一边后退躲避,一边连忙抬起黑布,又是一挡。

    “……”

    长剑再度砍了个空。

    只是这中年道人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又躲过一劫,也没来得及用别的法术反击,便只感觉腿部一阵异样,整个人竟一下没了支撑一样,直到他带着惊恐往下摔倒的过程中,腿上的疼痛才传出来。

    “啊!!”

    中年道人顿时痛呼不已。

    而他只见到了剑客脸上的冷漠。

    仿佛在告诉他,要练把戏,你就去江湖上围圈表演,莫要用它来打生打死。

    一切不过几个弹指间。

    几乎同时,旁边已惊慌失措的几名中年道人中,也有一人拿出一张布,却是一张白布,只见他两手分别捏着两个角,对着剑客用力一抖。

    “篷……”

    也不知这白布抖出来会是如何,只知晓这道人刚刚抖起来,便听一声炸响,自己面前亦是火光大盛。

    手中白布已经燃起熊熊火焰。

    这火比寻常火还烫人得多。

    “呀!”

    道人只能仓皇将之丢掉,睁大眼睛,脸上已有几分不知所措,只好扭身往殿外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听名字,是在呼唤自己的人傀。

    剑客也看见了这团火,持剑看向先生的方向,却与三花猫琥珀般的眼睛对视上了。

    “……”

    剑客收回目光,正待追上去,想趁着这几名道人慌乱无主,既没时间准备法术、作为战力最大倚仗的人傀又不在身边时,将他们一一了结,然而他只刚迈出了一步,便感觉到不对,随即力道瞬间转向,两腿一蹬地面。

    本该往前冲去,却又瞬间往后飞去。

    “呜!”

    一个巨大的黑影旋转着从自己面前飞过,狠狠砸向后边的大殿墙壁。

    “轰!”

    一声巨响。

    剑客双脚落地,稳住身形,扭头看去,只见一根巨大的石鞭已将大殿的墙壁砸的粉碎,自身也深深嵌入墙壁之中——

    这石鞭连带把柄怕是有将近一人那么高,有人腰那么粗,绝非人能用的。

    剑客不由看向外头。

    只见原先院中的两尊护法神像已有一尊活了过来、离开了石台,正缓缓收手而立。

    看得出来,刚才的石鞭便是它扔出来的。

    而在它身边,另一尊持着长枪的护法神像也在缓缓复活,扭动着脖颈,活动腰身,举着它的长枪,从石台上迈步走下。

    “嘭……”

    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如大锤击地。

    神像亦是全身皲裂,碎石纷纷扬扬落下,露出里头铜铸的神像真身。

    满身符文都在发光。

    剑客再扭头看向里头。

    那巨大的石鞭上碎石也缓缓落下,里头亦是金属的质地,而坐在主位上的老道则已经站了起来,眯着眼睛,手掐法决。

    真正的对抗此时才开始。

第233章 果然如此

    “嘭、嘭、嘭……”

    两尊巨大的护法神像迈动着步子,缓缓朝大殿这边走来,每一步踩下,都是一声闷响。

    两尊神像通体由铜铸成,身上有着厚重的铠甲,透出精细的质地,符文散发光芒,一时金光闪闪,好似天神降临一般。

    “观主好手段。”

    宋游不急不忙,转头对上边站着的永阳真人说了一句,抬手摊开,手上亦有两道灵力:“不过在下也有类似的手段,便拿出来给观主看看。”

    话音落地,随手一挥。

    两道灵力有如流光般飞出,一道落在外边院中地上,一道落在院墙上。

    “山神何在?”

    “轰隆!”

    顿时大地开裂,石板崩碎。

    院墙倒塌,砖石四溅。

    仿佛有地龙拱动。

    然而满地大块的青石板与方砖却都仿佛被某种力量控制着,全都颤抖着、滚动着,聚集起来,眨眼间就已组成两个石巨人。

    石巨人和护法神像差不多高,都是一丈多,生得远远没有护法神像精细威严,不过却更加膀大腰圆,雄壮不已。护法神像虽也虎背熊腰,但比起这两个腰围恐怕比身高还要大些的石巨人,还是显得过于正常了。

    “嘭……”

    原本往殿中走来的两尊护法神像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这两具石巨人,几乎没有任何思索,也没有任何别的表示,便大步冲了上去。

    石巨人亦在成形的瞬间,便挥舞着过膝的手臂冲向了两尊护法神像。

    一个精致威严,一个粗犷雄壮。

    一个浑身铜铸,一个砖石聚成。

    双方都踩得地上轰隆作响。

    都是大家伙,跑起来怕是一步就有一丈,院子才多大一点,眨眼间就撞在了一起。

    “轰!”

    “轰!”

    两声巨响,顿时碎石飞溅。

    持鞭的护法神像一鞭打碎了石巨人的脑袋,自己却也被石巨人一拳打飞,直接撞倒了一面墙壁。持枪的护法神像先是与石巨人正面碰撞,将自己身上的铠甲纹路几乎撞平,也撞得石巨人身上裂纹满布,碎石纷飞,随后又甩枪与石巨人的手臂硬碰,手臂没砸断,枪身倒直接被砸弯了。

    而位于殿中的永阳真人不知是自恃有一身刀枪不入的本领,还是觉得自己只是假身,竟盘坐下来,手掐法印,口诵法咒。

    “嘭嘭嘭……”

    殿中一阵声响。

    大殿梁柱破碎,木材折断,头顶的瓦片更是簌簌直落。

    然而无论这些折断的梁柱木材也好,落下的瓦片也罢,都不沾地,而是被永阳真人控制着,纷纷朝宋游这方飞来。

    若是梁柱木材,粗的便裹挟巨力呼呼横扫而来,难以抵挡,细的便用尖锐断口朝着宋游,化作巨矢长矛疾射而来。若是瓦片,便化作暗器,密密麻麻当真是如雨点一般,怕是那两尊铜铸的护法神像来了,也要被打出全身的坑洼凹陷。

    “喵!!”

    “别怕。”

    宋游一手护住三花娘娘,一手掐着法决。

    “呼……”

    殿中立马起了狂风。

    这风大,能把房顶都掀翻,若此时身在野外,怕是早已飞沙走石,然而这殿中无沙亦无石,却有许多梁柱瓦片。

    不管这些梁柱瓦片先前袭来之时有多大威势,此刻被狂风一裹,便都和崩塌的房顶掉落的瓦片一同,随风而动,只绕着宋游飞,再无攻击力。

    外头轰隆声依旧不断传来。

    石巨人虽刚猛无比,力量也比护法神像更强,奈何砖石散碎聚集起来的身躯终究不如铜铸的护法神像,对撞起来太过吃亏。如今两尊护法神像都已看不出原先的模样,身上要么布满凹陷,要么便扭曲得不成样子,然而石巨人却更惨,身体已经缺失了不少,都化作碎石砖屑落在了地上。

    即便如此,双方仍旧不断碰撞,互相击打,不知疼痛,不惧生死,不知疲倦。

    “轰轰轰……”

    拳拳到肉,力道极大。

    碰墙墙碎,砸地地裂。

    甚至有中年道人被踩死的,又有被迸溅的碎石击中而负伤的。

    永阳真人则依旧坐着念咒,操控着梁柱瓦片源源不断的攻向宋游,然而无论他再怎么用力,眼睛都睁圆了,这些梁柱瓦片依然如开始一样——

    刚一接近宋游,攻势便全都软了下去,没有任何一点触碰到宋游衣角,除了使得环绕着他飞行的物件越来越多,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嘶……”

    永阳真人顿时大惊。

    余光飞快的瞄了一眼外面,倒是舒了一口气。

    还好,至少两尊护法神像是占据上风的,等护法神像砸碎了那两具石巨人,也许可以过来帮忙。

    “不行!”

    得助护法神像一臂之力,也得想法破这道人的飞沙走石之法。

    永阳真人瞄了眼石巨人——

    看起来像是传说中的点石成兵之法。

    不过不管是什么法术,这两具石巨人都是灵力聚拢而来,刀枪难入,水火难侵,不过却怕雷法。

    倒不是说雷法能将石头打烂,而是将石巨人凝聚起来的灵力、使之活动的灵韵玄妙最怕雷法,雷法一出,往往都能将之打散。

    且这飞沙走石之法,看起来似乎也只能影响实物,对雷霆多半没有用处。

    永阳真人心中想着,却是毫不磨蹭,又掐一个指印,神情凝重。

    “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在上,我乃禾州玄雷观永阳子,今有妖道来袭,欲断我传承,拆我道观,请天尊降雷!

    “雷来!”

    招手时下意识瞄向宋游。

    却见这道人坐着不动,只转头面无表情的盯着他,那神情总给他一种感觉——

    就好像他一点不急,一点也不怕,只在这里等着自己出招一样。

    “这……”

    雷霆已然降临。

    “轰!”

    晴天霹雳。

    三道雷霆从天而降,照亮了黄昏,顺着永阳真人手指的方向,打在石巨人身上。

    然而石巨人却是毫发无损,依旧带着残破的身子,挥着双臂与护法神像对撞,四个巨物对轰,早将道观打得一片狼藉。

    至于另外一道本该劈向宋游的雷霆,更是不知怎的,劈到一半就凭空消失了。

    “果然……”

    宋游眯了眯眼睛。

    永阳真人不明所以,只觉惊慌失措,还未来得及再施法,便见宋游摇着头,似是印证了什么,又像是失望,伸手一挥,便又是两道流光飞出。

    流光落在已经残破的石巨人身上。

    “轰隆……”

    道观顿时一阵滚滚声响。

    方才两具石巨人和两尊护法神像的战斗不知打坏了几面院墙、拆了几间宫殿,地上早已一片狼藉,满是青砖碎石与瓦片,此时全都滚动起来,朝着两具石巨人汇集过去,又沿着巨人的身体向上。

    仅仅一个眨眼,残破的石巨人就已恢复如初。

    再一个眨眼,石巨人身形迅速拔高。

    原先两具石巨人只和护法神像差不多高,此刻却很快长到了两三丈高,比观中最高的大殿房顶还要高出一些,几乎有护法神像的两倍了。而原先高大威猛的护法神像此时在石巨人面前,则像是两个小孩儿。

    与此同时,石巨人身上有金光闪过。

    青砖碎石立马变得如金铁一般。

    正在惊慌中的永阳真人见了,心中惊惧又上一层,本来点石成兵的法术已是神仙手笔,足够惊人了,如今又是一手指地成钢,而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两个了不得的法术竟还能连起来用。

    这可怎么得了?

    也是这时他这才明白,人家一直没有出全力。

    可是为什么呢?

    “轰!”

    院子中一声巨响。

    一个金石巨人一拳便将一尊护法神像砸成了一堆破铜,地面也砸出了一个大坑,碎石崩裂,大地形变。

    另一个金石巨人则是横扫右臂,顿时只听嘭的一声,金石交碰,只瞬间就将另一尊护法神像扫飞出去,砸碎了一面院墙,不知去了哪里。

    无论是猫儿还是远处的剑客,又或是还活着的中年道人,面对这幅场景,都一直处在震惊当中。

    众多中年道人的人傀这才姗姗来迟。

    宋游转头扫了一眼——

    都是持枪带刀的江湖人,悍不畏死,即使见到金石巨人,也依然往上扑。

    然而在他眼中看见的却是秘法炼制过的尸身,被磨灭自主意识禁锢其中的灵魂,是悲惨不幸的江湖人,多半是被这些道人用诡计蒙骗,或是如刘郡守所说的慕名前来玄雷观拜访、借宿,结果却没想到这些道人根本不是民间百姓口中的得道高人,只是一群修邪术的妖道。

    所修邪术正好与他们有关。

    因而宋游也没有让金石巨人将他们捶死,只任他们对着金石巨人的小腿一阵砍打,砍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随即挥了挥手。

    “呼……”

    一阵轻风吹过,慑鬼服祟。

    “叮叮当当……”

    只见各式各样的兵器掉落在地,众多江湖人傀立马便失去了意识,要么软倒在地,要么被原先的惯性影响,往前扑倒,却都是去寻安息去了。

    “观主可还有办法?”

    宋游转头看向了永阳真人。

    永阳真人亦与他对视,只见无数折断的梁柱瓦片依旧绕他纷飞,却似乎加快了些速度,顿时明白,此人道行之高,非自己所能硬抗。

    “道友何必……”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结印。

    只说了几个字,便闭上了嘴,干干脆脆,将眼睛一闭。

    “噗……”

    一阵烟气冒出。

    烟气弥漫看不清楚,好似只是一不留神的功夫,面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便已变成了一个穿着道袍、贴满符箓的木头假人。

    宋游平静看着。

    果然与雷清观的观主同根同源。

    虽然看得出雷清观的观主也没有从这位永阳真人这里学走所有东西,但双方的拿手好戏却都差不多,大致都是尸鬼阴魂、人傀假身一类。

    “……”

    宋游没说什么,默默站了起来。

    木头假人之法不可与真身相距太远,这永阳真人既没料到他会在昨日来到景玉、今日来观中找他,也没想到他一找上门就是来势汹汹,加上这个年代已经比不得上古年间,修行玄门高人之间无论是见面还是争斗都不多见,因此哪怕他出于警惕,用了假身前来待客,警惕还是不够。

    真身最初就藏在这座道观的后院。

    奈何宋游已提前绕了一圈,费了些功夫,禁天绝地,让他走不出去。

    此刻他已触碰到了禁制的边缘。

第234章 世间就此少了一位雷公

    刚才一番争斗,看似来回多次过招,其实也只用了片刻的功夫,一切都很快,开始时黄昏天刚暗,这时天也还没有黑。

    小山坡上的道观已是一片狼藉。

    道人在剑客的跟随下,不慌不忙的带着三花猫从残垣断壁中走出来,看向下方——

    一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士站在坡下,被禁制所挡,已走投无路。

    只从下方传来他的喊声,中气十足:

    “难道道友非要赶尽杀绝?”

    “观主绝于自己,而非在下。”

    “欺人太甚!”

    老道士怒喝一声,将手往怀里一伸,便掏出一枚符令。

    这虽是符,却不是符纸。

    而是一枚木质的灵牌,厚有将近一指,长有将近一尺,一面写着符文,一面写着请辞。

    永阳真人双手捧令,低头吹一口气。

    “呼……”

    令牌上顿时便亮起了光芒。

    似白还蓝,又透着紫红。

    “禾州玄雷观永阳子参上,奉请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下界除妖!”

    永阳真人沉声喊道。

    “咵!”

    天空陡然劈下一道雷光,照亮黄昏。

    剑客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不知何时已聚了一团乌云,似乎刚刚才聚集起来,还在迅速的随风卷积,变换着形状。

    “轰隆隆……”

    一道道雷霆开始在云中闪烁。

    眨眼间此方天地已是万丈雷光。

    “傅雷公……”

    宋游抬头看了一眼,口中呢喃,似乎他也没有想到,这位傅雷公竟应得如此爽快。

    不过爽快自然比不爽快好。

    于是停下脚步,转身对剑客与三花猫说道:“傅雷公要下界了,雷霆无眼,便请二位先行离去,离远一些。”

    “喵?”

    “先生可有把握?”

    “莫要担心,傅雷公虽是雷部主官,但香火已多年不盛,况且此时正是冬季,正是雷部正神神威最弱的时节。”宋游不急不忙的说道,“二位便找一个舒适的地方看看热闹即可,尤其是足下,看仔细了,借傅雷公之威,兴许还能领悟几分天雷之势。”

    “是……”

    “喵?”

    “三花娘娘先前已帮了大忙,以三花娘娘现在的道行,还是莫要与雷公对抗为好,接下来交给在下即可。”宋游低头对她说,“何况舒大侠虽然剑法高强已然绝世,但毕竟不擅长应付玄门中人与妖魔鬼怪,还得请三花娘娘跟着他,若有危险,多多帮衬才是。”

    “三花娘娘!请!”

    “嗷!”

    剑客与猫也不多废话,立马扭身,朝另一边跑去。

    一人一猫都边跑边回头,却只见那方雷光愈盛,而年轻道人也已迈开了脚步,不疾不徐的往山下走去。

    要往雷霆深处去,又静等雷公来。

    那永阳真人见雷公下界,似乎觉得高枕无忧,还在说着什么,但他们越跑越远,加之狂风大作,已是听不清了。

    只知晓宋游也没有回他。

    剑客跟随宋游一路走来已有三季,见了不知多少妖魔之事,也见雷公夜除妖,周雷公陈雷公李雷公都已远远见过,唯独没有见过傅雷公,他自然知晓这位傅雷公已不配神位,只是凡人斩神的故事他虽也听过一两个,却也只在故事里听过,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谁又辨得清真假?

    直到此时才明白,原来凡人真能斩神。

    恍惚间又有种感觉——

    也许先生一开始来此,最终目的便不是这永阳上仙,而是这位雷部主官。在山下布下的禁天绝地,也根本不是为这永阳上仙准备的。

    “轰隆!”

    天空一声闷响,像是要炸碎整片天地。

    只见黄昏中光芒一闪,从上到下,只瞬间就贯穿了天地。

    剑客与猫匆忙扭头一看。

    只见那方已被乌云笼罩,云中隐隐有道身影,这匆匆一瞥根本分不清是万丈雷光中有一道人影,还是乌云中有道由雷光构成的人影。下方地面一道身影被狂风掀起衣袍,正抬头与他对视。

    “轰!”

    几道巨大的雷霆降下。

    两道打在了金石巨人身上,顿时打得巨人崩散,砖石落了一地,又都恢复本该有的颜色质地,还有两三道则打向了地上站着的道人。

    一时地上雷光大亮,火星四溅。

    剑客与猫都是大惊。

    好在雷光散去、火星熄灭后,地上的道人却是毫发无损。

    天空依旧风云积蓄,酝酿着万钧之力,乌云中人影闪烁,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好似雷霆一般:

    “下界何人?”

    “伏龙观宋游。”

    “原来是伏龙观的传人!为何毁我宫观,砸我神像,伤我信众?”

    “雷公明知故问。”

    “本尊倒要问个清楚!”

    “正好,在下也想问问雷公,此刻禾州混乱,妖魔四起,在下走过禾州三季四郡,为何只见别的雷公辛苦降妖除魔,却从不见傅雷公身形?”

    “本尊乃雷部主官,自司统筹之事!”

    “雷公本该明辨是非,嫉恶如仇,可你又为何容忍信众修行邪法,鱼肉百姓,以活人练人傀、以冤魂涨道行?”

    “不过是你一家之言!”

    “听当地郡守说,这位真人曾以雷法击打百姓,却是不知这雷法是他自己修出来的,还是从雷公这里借来的?”

    “本尊弟子门徒众多,难道每个人借法,本尊都要事事亲察?何况天上打雷,本是常事!”

    “冬季也会打雷吗?”

    “也不过是你一家之言!”

    天上那道声音滚滚如雷,蕴含着满满的怒意。

    “雷公法身神力皆来自天下百姓,本该庇佑百姓,铲除邪魔,为何却将神力用在了凡人百姓身上?”

    “一派胡言!”

    “雷公刚才见面便是几道天雷,也是假的么?”

    “伱又算得什么凡人百姓?”

    “如何算不得?”

    “休得狂妄!黄口小儿,才多少年的修行,就敢拆我宫观,砸我神像,就是你师祖也没有这么嚣张!我还没有和你算账!”

    傅雷公语气冰冷,带着雷霆杀意。

    “……”

    宋游抬头看他,却是微笑摇头。

    至此他已彻底明白了——

    这位雷部主官消亡已定。

    不是今日,不是今年,而是很早之前,他的结局就已然注定。

    雷部神灵虽有无穷威势,极高伟力,其实却也算不得个好差事。一个不愿辛苦除妖的雷公,自然是不会长久的。

    鱼水相知,百姓也不傻。

    怕是从很多年前开始,百姓便渐渐不再愿意供奉这位雷公了,香火逐渐减少,直到雷部红人周雷公的出现,彻底宣告了他的慢性消亡。也不知和地上妖道为伍以歪路邪法谋取香火是否是这种情况下的垂死挣扎,病急乱投医,总之他的消亡已成定局。

    今日不是他莽撞,实是不得不来。

    雷清观一事被自己行走天下偶然发现,对于神灵便已是灭顶之灾,今日降临,若能将自己除掉,还能再残存一段时间,若是不能,也就快了。

    只是如先前所说,这位雷部主官香火已多年不盛,也就普通雷部正神的水准,加之如今正是冬季,天然不利于雷部正神发挥,而且这等纯粹由人间香火愿力凝聚出的神灵,面对凡人,杀伐神力自弱三分,自己虽下山不久,可又不是天算师祖那般不善争斗的传人,此消彼长,有何惧哉?

    此刻双方已都不再多言。

    “轰隆隆……”

    天上乌云遍布,雷霆降世,映得小山坡一片雪亮,恐怕方圆数十里都看得见。

    地上则是风卷火龙,逆势而上。

    一时乌云好似被夕阳所染红。

    然而此刻太阳早已落山了。

    剑客不由停下脚步,仰头看向那方,表情怔怔的,感受这万道雷霆中的毁灭之力,又看这雷光与火光共舞,心中想起的却是半年之前——

    那时还是初夏,有一日他们行至荒山,本是去寻深山中一群以人为食的妖怪,到达一处山巅时,眺望远处,只见天边一团乌云酝酿,偏偏除了这乌云以外满世界都是晴天,夕阳也将乌云染得通红,里头像是有火在烧。

    其实是夏天很常见的景象,只是他们却站在山顶看了很久。

    先生叹了一句好美。

    走到晚上,大雨倾盆,两人一猫又冒雨行走,都被淋得透湿,忽然只见前方雷霆万丈,连通着天与地之间的距离,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当时云中隐隐也有身影闪烁。

    先生说,是周雷公在趁夜除妖。

    周雷公先行一步,他们便跑了一个空,只是当然没有失望遗憾,只站在远处芭蕉树下躲雨,欣赏雷雨夜惊心动魄的壮阔。

    先生又叹了一句好美。

    那一场雷打死了深山妖魔,那一场雨亦解了当地数月干旱,想来那夜雷雨过后,当地老百姓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不知为何,今日在此看这一场雷火,剑客心中的感觉也和当初在山巅看云、在雨中看雷时差不多,一腔感悟自然也和当时先生的评价差不多。

    这幅场景,真是美得壮观。

    却又不止是壮观。

    离得太远了,剑客实在看不清那方争斗如何,但见天空雷电撕夜,有灭世之威,地上风火倒卷,又撕碎了乌云,都是难以想象的伟力。然而双方的对抗又好似只在空中和彼此,被困于小山坡上的玄雷观道人与道童们都毫发无损。

    胜负逐渐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剑客才反应过来,连忙叫上三花猫,往城中而去。

    此处离城实在不远,以他的脚力,全速奔跑,根本用不了多久一会儿,到城门口时还没有敲定更鼓,然而禾州情况特殊,士卒也掩了城门,对于此时天昏昏中进城的所有人都严加盘查,怕妖鬼趁此时混进城中。

    城门外还有开放的小庙,点着香火,供奉的正是傅雷公。

    真是有些讽刺。

    剑客与守城的士卒对答几句,冷眼瞄了眼城门口的小庙,便进了城,直奔郡守府而去。

    没多过久,他便又出来了。

    这时已带上了郡守、幕僚、县官与城中捕役。

    停在城门口往外一看,却见那方动静已然平息,反倒是守城卒一阵慌乱。

    询问几句,跟随着他们看去,只见门口小庙依旧在,香火刚熄又换了新,然而小庙中的神像已经碎成了几块,结合方才玄雷观山上动静,这些守城卒包括捕役都惶恐万分,几乎站不稳,只以为雷公与妖夜斗,战败身陨。

第235章 世间神像皆碎

    逸州青成山,福清宫。

    一群道士正在做晚课。

    所谓晚课,无外乎烧香祭拜祖师,供奉神灵,诵读经书。

    若是寻常道观,人不多的,便只消按读书一样的诵读即可,而像是福清宫这样的大宫观,便要乐诵,即一边诵读一边奏乐,要抛除杂念,跟随着音乐的节奏来诵读,还要要求读得好听。至于音乐,则有专门的道乐团负责,鼓、磬、铃、铛、钗、提钟,多种乐器,奏出悠长的道韵。

    福清宫在青成山越发有名了,今年道观又扩大了,又从山下招了几个小道童,此时晚课也是年长的道士带着年幼的道士一起。

    当年的应风出云两位道长,现在也成熟了许多,资历深了不少,开始带徒弟了。

    只听殿中乐诵声不绝于耳,回味悠长,乐音绕山而行。

    然而道韵声中,却有细微的喀嚓声。

    许多年轻的小道士都没注意到,道乐依然奏着,依然跟随道乐诵读,只有有道行有修为的道长才察觉到不对,抬头一看。

    “喀嚓……”

    只见神台左边的雷部主官神像身上陡然裂开了一道裂纹,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且还在迅速扩大。

    “嘭……”

    神像从右边肩膀到左边肋下完全裂开,陡然掉落下来,砸在神台上。

    这掉落的一块又砸碎成几块。

    剩下的身子还在碎裂掉落。

    道长们纷纷愣在当场。

    其余人也陆续有所察觉,诵读声越来越少,道乐也越来越稀疏,随着最后一道提钟声熄灭,大殿几乎完全安静下来,所有道人都仰起头,盯着神台上雷部主官的神像四分五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才有个道人吩咐身边徒弟,去通知观主,自己则上香上报神灵,祈求启示。

    “观主观主……

    “不好啦……

    “出事啦……”

    道童年幼慌张,道观几间院落,高低都是他的声音,若有宿于观中的香客,都被吓得不轻。

    ……

    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

    观中也摆着雷部主官的神像,只是神像前边已经久无香火。

    不光是雷部主官受此冷落,其余神像面前几乎也干干净净,无人烧香,无人奉烛,像是道观已经很久没有开门了一样。

    道观前一张躺椅,一道穿着宽松衣袍的身影静静躺着,头发已然花白,好似在享受时光,又好似在回味从前。

    “喀嚓……”

    “嘭……”

    身后的神像碎裂,散落在地上。

    躺椅上的人却连头也不回。

    “扑扑……”

    一只纯黑的八哥扑扇着翅膀飞来,落在躺椅的左边顶上,回头看神台,又低头看老道。

    “神像碎了。”

    说话声音像是个谦谦君子。

    “嗯……”

    声音苍老而慵懒,透出的是一种对人生和世界的从容。

    八哥便不说话了。

    ……

    长京城中,消息亦是不胫而走。

    有人踏进观星楼,夜访国师。

    国师听了却是眯起眼睛,掐指而算,表情随时间而渐渐凝重。

    有妖潜入鹤仙楼,禀报消息。

    一直留意着北方动向的大妖听了,一边笑着说那雷部主官早该有此劫,一边又笑道北方妖王还没死几个,倒是德不配位的神灵先遭了殃,可等到通报消息的小妖离开之后,只剩自己与自己的尾巴,两人互相讨论几句,又忍不住感叹与心忧。

    也有人将消息暗自记下,想等明早将之当做新奇事件讲给向往仙神之道的帝王听。

    百姓没有那么关心这种事,这么晚了还在道观上香的人终究是少,然而但凡遇上的,知晓了的,都忍不住惊慌。

    ……

    长江南北,四海之内,无论何地,只要供奉着雷部主官且神像有灵的,全都纷纷碎裂。

    不知惊倒多少道人香客。

    ……

    禾州景玉县,夜已深了。

    街道早已无人。

    道人依旧一身道袍,衣角都不曾坏,缓步行走,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身后跟着一名提剑的剑客,还有一只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的三花猫。

    三花猫时前时后,到处嗅闻。

    今日天宫少了一位雷公了。

    至于玄雷观的道士们,无论大小,都已交给刘郡守和县中捕役。

    说来宋游和刘郡守的交集也不算多,要按宋游来看,也许这位刘郡守称不得能力超群,但也算不得差,幕僚也许也算不得顶尖谋士,但也称得上有些才智且敢于出谋划策,偏偏刘郡守听得进去,两人加起来,组成的刘郡守,本事倒也值得宋游信任,若非如此,也治不了这普郡了。

    而那永阳真人与玄雷观的中年道长们,宋游虽不知晓他们做过多少恶,不过光是以活人炼制人傀一项,便当得上是死罪。

    当时顺手取了他们性命自是干脆利落,一了百了,然而终究是交给官府审判要好一些。刘郡守既已说自己证据确凿,又有治他们的心,加之他在景玉与普郡也颇有威信,宋游便以冬藏灵力封了玄雷观妖道们的道行法术,交到刘郡守与县官的手中。

    有道行法术的永阳真人他们治不了,没有道行的总能治了吧?

    至于如何与百姓解释,如何安抚景玉民心,又如何整理证据审判罪人,如何分出大大小小诸多道士罪行几何,都该是刘郡守的职责与本事了。

    反正无论如何,解释总比不解释好,无论如何,罪行也都是要分出来的。

    倒也称不上送他政绩,只是本该如此。

    除非在此的官府不作为,无心又无力,或是不小心把妖道们都打死了,否则无论谁当知县谁当郡守,大概都是会将这些道人交给官府的。

    渐渐已快走回了酒楼。

    “先生……”

    剑客终究忍不住忧心。

    “无妨。”

    宋游只转头看他一眼,就知晓他在想些什么了,从容一笑:“你又何时听过,有凡人斩了神灵被天宫责罚的?”

    “听过不少……”

    “谣传罢了。”

    “……”

    剑客沉默了下,说道:“还是舒某无能,帮不上先生。”

    “这又是哪里的话?”宋游摇头笑道,边走边说,“世人皆各有所长,你已帮了不小的忙。何况自进禾州以来,你的剑道进展迅速,恐怕离传说中的以武入道也就一线之隔了。若是用心参悟,破了这一线之隔,便超凡脱俗。若真能将天雷之势融入剑道中,我虽不懂剑道,不知以武入道之后剑势剑道又会如何,但想来以天雷之势,无论妖魔也好,神灵也罢,或是那几丈高的铁疙瘩,一剑下去,诛灭灵性,便也破了万法。”

    “舒某知晓!”

    剑客沉声说道。

    多年来行走江湖,自然见多识广,作为江湖武人技艺的巅峰,走来哪里又何曾低下过头?只是武人毕竟是武人,斩些小鬼小妖自然轻松,可面对那些了不得的大妖魔与天宫神官,便很乏力了。

    不仅如此,面对今日那一丈多高的护法神像,也难免感到难以奈何。

    此时也只得迈步上前,敲响酒楼的门。

    里头伙计很害怕,连问是谁,不知平日里都听说过什么故事,听到剑客的声音,也不敢开门,怕是妖鬼伪装。

    甚至他还搬出了刘郡守的名号,想吓退妖魔。

    宋游听来只觉得颇为有趣——

    往常在故事里听过某某官员将领颇有威名,光是名头便能吓退妖鬼,但除了陈子毅,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真的有官员被人用来吓止妖鬼。一想到这人曾是自己在逸都时的故人,便觉得更有趣了。

    直到剑客说出今早都吃了哪些馒头,昨晚郡守请客又吃了那些菜,又说今晚去了城外玄雷观拜访永阳真人,他才略微开了点门缝,往外看去。

    “没骗伱吧?”

    剑客提着官府的灯笼,举得和自己的脸差不多高,好照给他看。

    “快开门吧,莫要等久了。”

    “吱呀……”

    酒楼的门这才打开。

    “实在对不住,以前咱们这边晚上经常有妖魔鬼怪骗人开门,害人性命,直到刘郡守来了才好了些,但咱们也不敢在晚上轻易出门。没有人会大半夜跑到外头再回来,或是晚上去窜门,自然也没人敢随便给人开门。”伙计连忙解释道,“知晓两位今夜没有回来,又是郡守的贵客,小人才敢壮着胆子下来询问,若是不然,任是两位把门拆了,小人也是绝不会踏出房门半步的。”

    “怕是被窝都得捂得严实!”

    剑客一边走进去,一边随口说。

    “正是。”

    伙计端着油灯,走在前头,贴心的转过身,给他们照亮。

    剑客亦是提着灯笼,跟在后头,将手上灯笼伸得老长,好给前边的先生照亮。

    木质楼梯,踩着咚咚作响。

    三花猫半走半爬,颇为滑稽。

    “多谢。”

    宋游道了谢,回了房间。

    油灯堪堪洒满整间屋子。

    三花猫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摇摇晃晃走进房中,微微一屈身子,往桌上一跳,便探头往玄雷观的方向看,好似目光能穿过屋子似的,又好似仍对今日那方发生的事情念念不忘。

    “委屈三花娘娘了。”

    宋游过去坐到桌子旁边,伸手轻摸着三花猫的背,说道:“没想到要让三花娘娘跟着我打打杀杀……”

    “唔?”

    三花猫疑惑看他,看了几眼,面露思索,随即才脆声说:

    “只是打架而已。”

    “是吗?”

    “猫儿本身就是要这样子的,三花娘娘见过很多猫儿和狗打架,被咬死的。”

    “这样啊。”

    宋游仍旧抚摸着她。

    感谢“王权丿霸业”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236章 误解了三花娘娘

    清宵夜半,神灵入梦来。

    倒也不为别的事情,正是为傅雷公之事而来。

    雷部在天宫之中地位不轻,傅雷公虽已香火不盛多年,主官之位有名无实,毕竟是雷部主官,在天宫中也不是什么小神,如今被人斩了,天宫自然要派人来问个究竟,好知晓是何缘由。

    只是天宫与神灵其实并不如民间传说那般威严不可冒犯,人道与神道关系特殊,神灵与人、天宫与凡间关系都很特别,单纯将之比作朝中大臣之于百姓、朝廷之于平民并不准确。凡人斩了神灵,若说神灵无过还好,若是神灵本就德不配位,甚至带头作乱,天宫也不能说什么。

    不仅不能说什么,还该是天宫之过。

    神灵由人而来,自古以来,都没有神灵因为德行缺失不配为神的同僚被人斩了,不反思自身,反倒去找凡人麻烦的道理。

    更何况伏龙观这种事情做得并不少。

    傅雷公所作所为,宋游不信天宫不知。

    这一届神灵问题比他想的更大。

    几番对答,送走神官,梦中景象皆散,恍恍惚惚又回到现实。

    宋游睁开眼睛,屋中光线昏暗,眼前只有帘帐,转头看一眼窗户,窗纸已隐隐透出天光,看来已是破晓时分。

    收回目光,再低头看一眼自己旁边,三花猫趴得稳当,农民揣,却是并没有睡。她也察觉到自己醒了,睁着一双大眼睛,偏头把自己盯着。

    “你醒了?”

    “是……”

    “你看什么?”

    “天要亮了。”

    “对的。”

    “三花娘娘睡得可好?”

    “三花娘娘睡得很好。”三花猫说着仰起头,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随即才又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过几天吧。”

    “过几天~”

    “待几天看看再走。”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被子,很自然的便将被子盖在了三花猫的身上,自己翻身下床。

    三花猫一点也不反抗,任由自己被遮得严严实实,只从被子下边传出她复读宋游话的声音。

    “看看再走……”

    洗漱完后,打开窗户,迎晨光进来。

    宋游在三花猫的移动监视下,从被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从中取出笔墨纸砚,将一张新纸在桌上铺开,请三花娘娘化作人形,帮忙研墨,就借着此刻屋中微弱得几乎看不清的光线,蘸墨仔细书写起来。

    一行行文字出现在纸上,带着墨香。

    这个过程安静而又缓慢。

    外头天光慢慢亮了起来。

    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端端正正坐在桌子的对面,盯着宋游的纸,盯得认真。

    这算是她和宋游的默契——

    自打她认字之后,宋游便不愿意再让她看着自己记叙游历见闻了,但猫儿的好奇心重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又怎是他能阻挡的?纠缠许久,一人一猫慢慢磨合出了适合自己的界限。

    猫儿假装自己坐在对面、倒着看认不出字,宋游假装不知道她倒着看也认得出字,人的羞耻心和猫的好奇心都被照顾到了。

    “……”

    宋游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提起搁好,也将纸拿起来,放在旁边,缓缓晾干。

    小女童在对面坐得端端正正,两手也放在桌上,宽松的袖口下露出两截细白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而抬头看他,说了一句:

    “写的纸越来越多了。”

    “是啊。”

    宋游也点点头,这是一个问题。

    被袋容量有限,自己即使很少记叙,写得也尽量精简,奈何一路走来,实在是千山万水,世间百态,积年累月,装纸的油布包也越来越厚了。

    早知当初就该留一部分在长京,让城隍大人帮忙暂存。

    “等以后三花娘娘长大一些,也可以学我一样,试着记叙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

    “有什么用?”

    “等以后再看,会很有意思的。”

    “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猫儿想了想,“要用的纸太多了。”

    “没关系。”宋游也想了想,“我们可以试着挑选一些合适的地方,将它存放在哪里,或者埋在哪里,把它放好,记下,等以后我们游历完了再把这些地方串起来,挨着挨着回来找。”

    “为什么要这样?”

    “这样就不用担心纸太多装不下了。”

    “?”

    小女童便把脑袋一歪,疑惑的看着他,过一会儿,她才面无表情的对他说:

    “纸要花钱,很贵。”

    宋游闻言一愣,随即不由沉默。

    “是我误解你了。”

    “没事的。”

    小女童依旧表情严肃,把他盯着。

    “下去吃饭吧。”

    宋游收起纸张,转身往外走去。

    小女童便也一转身,篷然一声,变回三花猫,脸上没有表情,却欢快的倒腾着小碎步,跟在他左右。

    一人一猫下楼而去。

    剑客照旧与他们共同下楼。

    酒楼伙计似乎是听说了昨夜之事,有些心绪不宁,招呼他们时,脸上笑容也是强挤着。

    “不知今日还有没有驴肉?”

    “回客官,今日也还有。”

    “那便来个驴肉卷饼,照例加一盘驴肉,和昨天一样多就是了。”宋游笑着对他说,“昨日的肥肠馒头也不错,也来一个。”

    “大侠又要什么?”

    “还是来几个馒头就是。”剑客说着看了眼道人,“给我也来一盘驴肉吧。”

    “没有问题!客官还要什么?”

    “喵!”

    “……”宋游瞄了眼桌上的三花猫,无奈转头对伙计问道,“不知我们的马儿可有喂过?”

    “客官敬请放心,今早上一大早就喂过了,喂的最好的精料,整个景玉城也再找不到比我们更会照顾马的了。等会儿伺候完了客官,小人再去找来刷子给两匹宝马好好刷洗一遍。”

    “那便有劳了。”

    “小人告退。”

    “多谢。”

    伙计很快离开,去转达了后厨。

    只是随后他又出来,在大堂中来回转悠,常常瞄向宋游一桌,面露犹豫之色。

    宋游自然发现了,转头问道:

    “足下可有什么忧虑?”

    “哎哟!”

    伙计这才好像得了一道“允许八卦”的令,连忙走过来,搭话说道:“先生可知晓,昨晚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大事?”

    “听说,小人也是听说啊,城外玄雷观不知怎的,被打得一片糟,哦哟,那可根本不是人能做得到的,说整面整面的院墙都被推到,铺在地上的石砖石板都已被掀掉,堆在了山下,整间整间的寺庙被打烂,就是主殿中很多神像都碎了。”伙计绘声绘色,“更可怕的是,那玄雷观后院原本有两个一层楼那么高的护法神像,也全都不见了,只在很远的地方发现两堆被打烂的铜,听人说,隐隐辨得出有护法神像的影子。而山上更是有一大片土地满是被雷劈火烧的痕迹,大约昨晚,城中几间庙子的雷公像里,都碎了一尊。”

    “足下又在担忧什么呢?”

    “很多人都在说,是因为之前永阳上仙和雷公除了太多妖魔,昨晚有了不得的妖王前来,说是北边的某个大妖王,最后玄雷观被打碎,天上的雷公多半也被那妖魔给……”伙计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似是不忍说,又似是不敢说,“就是不知道那妖魔怎么样了,很多人都在担忧,害怕过段时间咱们景玉又要遭了妖魔的祸害。”

    “郡守不还在景玉吗?足下何必慌乱?”

    “这又怎么能不慌乱?”伙计说着悄悄看向宋游,“先生昨夜去拜访了玄雷观,不知先生走时玄雷观如何了,又是否知道什么隐情?”

    “足下不必担忧。”宋游不疾不徐的对他说,“想来今早官府就会张贴告示,郡守既能将普郡从妖魔手下解脱出来,恢复安定,便是个好官,足下只需过一会儿去看官府的告示即可。”

    “但愿无事……”

    伙计也只得如此安慰自己。

    没一会儿,后厨有喊声。

    伙计连忙过去,端了馒头卷饼来。

    宋游和剑客边吃边聊,既不聊玄雷观也不聊妖魔神灵,只聊这景玉的驴肉和肥肠馒头,普郡的田地和禾州的干旱,慢慢悠悠吃完饭后,便又出去闲逛,看看有什么可以采买的。

    今早真是满城忧虑满城风雨。

    世人皆在讨论昨晚玄雷观之事,讨论不知所踪的永阳上仙与观中诸多得道高人,讨论碎裂的雷公像,还有臆想出来的大妖魔。

    只有少数人消息灵通,知晓昨夜郡守带人天黑出城,带回了许多蒙头人。

    今天早上,又有兵卒接令入城。

    一时人心惶惶。

    直到上午,官府才在县衙门口、几道城门以及闹市口张贴了告示,告知昨晚之事,陈列永阳真人与玄雷观其他道人诸多罪状,又说雷部主官因为庇护妖人而被神仙高人当场斩杀,说下午要在县衙门口当街审理玄雷观妖人,并揭示所有证据。

    一时城中百姓更加哗然。

    宋游倒是意外。

    按他数年前在逸都时,从罗捕头口中及其它渠道听过的逸都知县,以及自己对刘知县的了解,若是他要陈述神灵被诛灭这等事情,出于小心,多半会亲自来询问自己一番,好确定如何措辞,如今却写得果断。

    看来在禾州的三四年,增长了他很多胆气。

第237章 勤奋当属周雷公

    当日下午,刘郡守果然在县衙门口亲自坐镇主持,当街审理永阳真人与玄雷观诸多道人,并揭示证据。

    宋游也去看了个热闹。

    酒楼的伙计也去了。

    当时现场真是人山人海。

    宋游并非当地百姓,其实既不知晓刘郡守这三年以来在普郡建立的威信,也不知晓永阳真人在景玉百姓心中的地位,游离在外的他自然也不明白,这一天对景玉百姓来说有多震撼与重要。唯有亲眼看见万人空巷,才知晓这一天恐怕是要记入普郡景玉的县志与历史中了。

    今日的公审也很有意思。

    一方代表着朝廷官府,三年施政,降妖除魔,在百姓心中极有威信,一方乃是修行玄门高人,被百姓尊为仙人,不知多少香火信众。

    双方明争暗斗已久,是政权与信仰的对抗,亦是人力与道法的碰撞。

    永阳真人有许多狂热的信徒,也有一些与他利益交错极深的人,都在现场起哄闹事。不过郡守相比知县也多了调兵之权,刘郡守虽已接到了来自长京朝中的调令,然而只交代了军政之事,暂未交接完毕,加之威望极深,也调来了普郡守军,各个明盔明甲,守在一旁。

    出乎很多人预料的是,这些守军并未派上用场。

    更出乎预料的是,刘郡守的准备格外充分,无论是审理流程,还是口齿条理,又或是证据,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现场人实在太多,挤挤攘攘,宋游并未占据多靠前的位置,既看不清楚,也听不明白,感受了一会儿这个场景的热闹,涨了见识,便带着剑客与三花猫沿着空巷回了酒楼。只在黄昏时候,听回来的酒楼伙计描述才知晓,自己走后不久,玄雷观的很多年轻道士和道童便认了罪,又踊跃的站出来检举揭发道长们的罪行,刘郡守与捕役又一一陈列铁证,甚至从道观山下挖出了不少尸骸与遗物,也都摆在了现场。

    最开始人们还很热闹,没用多久,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至彻底安静下来。

    中年道长们亦是逐一认罪伏法。

    永阳真人见大势已不可逆,便也干脆认了罪,至此,许多百姓心中的信仰崩塌了,一位活神仙也跌落了神坛。

    酒楼伙计讲述时充满了不敢置信,有一种自己的认知被颠覆的感觉。

    宋游即使身在其中,听着也觉得稀奇。

    ……

    晚上天黑过后,刘郡守又来了。

    这时自然不是来请宋游吃饭的,事实上看他与幕僚一脸疲惫,盯着黑眼圈,眼中布满血丝,恐怕从昨夜起就没有歇息,如今又叫上捕役,抬来了满满两个箱子的书籍器件,都用封条封着,摆在宋游房中。

    “郡守这是何故?”

    “回禀先生,这些都是县中捕役搜查玄雷观时找到的不明书籍和不认识的器物。”刘郡守说,“那些写了书名我们认识的,都挑了出来,留下这些我们也不知晓是什么的东西,不知是否涉及邪法,便一样没动,拿来给先生过目。”

    “郡守有心。”

    “不敢不敢。”刘郡守说道,“先生已帮过大忙,却还要劳烦先生再费心,该刘某人过意不去才是。”

    “便放在这里吧。”

    “多谢先生。”

    “郡守适当劳累,适当休息。”

    “多谢先生提醒。”

    刘郡守躬身拱手与他告辞,便又风风火火的离开了这里。

    永阳真人此案确实复杂,既牵涉诸多命案,又与神鬼妖魔相关,还早在景玉成了气候,兹事体大,不是短时间能审理完的。

    刘郡守若能在离任前,将这一案件处理好,便不仅是破了许多大案,也是为普郡消除了一个相当大的不安定因素,如此再回京赴任,恐怕京中无论权贵还是清流都要对他高看一眼。只是无论他因何而上心,都是实打实的在为百姓做好事。

    宋游收回目光,又看向这两个箱子。

    今夜恐怕他也有得忙了。

    于是点亮油灯,又将剑客房中的油灯也一并借了过来,还将自己带的两个灯笼也点亮,这才将房中照亮,于是打开箱子。

    里头大致只有两样东西。

    一是各种各样的书籍。

    二是各种各样疑似法器、祭器或是奇奇怪怪认不出来的东西。

    各种器件最好辨认,宋游只需拿起来,一触碰到手,就知晓是不是凡物。

    大多也都是凡物。

    即使是真的有用的法器、祭器,很多也是凡物,有用的是祭祀仪式和规程,法器祭器就和设立法坛的桌子一样,本身普通。

    只有极少数沾了灵性,也有几件是道人们精心制作的法器,各有用处,多是邪物,宋游也随手销毁了事。若是正常法器,便将之留下,准备明日交还给刘郡守,器物无罪,任他如何处理。

    书籍要稍稍麻烦些。

    至少要粗略翻看一遍。

    也和器件差不多,大部分就是普通的书籍,或是道教经典,或是什么杂书,因为没有名字,或是名字玄之又玄,刘郡守和幕僚没有看过,或是看不懂,便一概送到了宋游这里来,给他过目。

    少数真的不一般。

    其中也分两种——

    一种就是寻常法术,或是道教法术,或是江湖人常用的法术,本身无罪,即使流传开来,因为天赋要求苛刻,修习困难艰苦,也根本没有多少人学得会,宋游也都将之留下。

    有两样是自己在伏龙观中也没有见到过的,倒是可以带回去,充实观中的法术库。

    剩下的他也打算带上,今后游走北方,若遇到有德行的宫观寺庙便可以将之赠予他们,运气好的话,也许有人学得会——北方也许会在自己走过之后变得平稳许多,但若多几个有道行的人,就算只震慑一下今后诞生的小妖小鬼,也是好的。

    一种则是玄雷观的邪法,都不是完整的法术,多以笔记为主,不乏自己从玄雷观道人身上见识过的法术,宋游都随手将之烧成灰飞。

    倒是有一样比较稀奇的。

    “延寿……”

    一种通过阴魂来延寿的方法,大概便是那永阳真人能活上百岁的原因了。

    宋游看了一眼,倒还挺巧妙。

    “篷……”

    一切全都烧成灰烬。

    忙活完成,已是半夜。

    宋游一切如常,揉揉眼睛,回头看一眼,只见三花猫端端正正的坐在自己后边,只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乖巧极了。

    却不知如此等候了多久了。

    见他看来,她才微微歪过头,与他对视。

    “三花娘娘还不睡吗?”

    “道士还不睡吗?”

    “这就睡。”

    “这就睡~”

    道人心中也多了几分温暖。

    直到他吹熄了灯,往床边走去,三花猫才从地上起来,迈步跟上他。

    ……

    次日上午。

    宋游将昨日刘郡守送来的书籍物件都处理好了,该还给他的还给他,该叮嘱的叮嘱好,这才对刘郡守说:“既然此事已了,在下要在景玉做的休整也已经休整好了,要采买的东西也采买好了,便不多留了。”

    “先生要离开了?”

    “禾州还未走遍,北方前路还长,在下已与同伴说好,明日早晨就启程离开。”宋游说道,“便多谢刘郡守的招待了。”

    “喵呜……”

    “三花娘娘也在谢你。”

    “刘某人与普郡百姓多谢先生还来不及呢,怎当得起先生的谢?”刘郡守连忙说道,“明日刘某人来送先生。”

    “郡守公事繁忙,这些没必要的事情,就不需要了。”

    “这……”

    刘郡守也并没有多纠缠,沉吟了下,这才说道:“刘某人却还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请说。”

    “郡中此前受玄雷观影响,供奉的雷部正神多是傅雷公,傅雷公虽很少下界除妖,但放在城门口,也有辨别、祛避妖邪的作用,如今……如今傅雷公自然是供不了了。”刘郡守顿了下,“今日林知县来找,询问刘某人,不知今后又将供奉哪位雷公,刘某人思来想去,却也拿不定主意。”

    “……”

    宋游想了想,才如实说:“在下自走到禾州以来,见过的在禾州除妖最勤奋的,当属周雷公。”

    “多谢先生。”

    “不必客气。”

    宋游觉得周雷公算是不错的。

    如今在禾州走过三季,见识增长了不少,大致也知晓了天宫的除妖侧重。

    此前北方边境出了好几位大妖魔,这些大妖魔已圈地为王,虽然他们在的地方本就地广人稀,战争与妖魔肆虐过后,凡人更是所剩无几,然而他们的存在既威胁到了凡间朝廷的统治,也威胁到了天宫,所以雷部与斗部镇压的重点一直是他们。几位雷公偶尔出现在别地除妖,完全是这些雷部正神们或是响应信众祈求,或是不忍见妖魔为乱,百忙之中抽空来除的。

    周雷公确实最勤奋,既对得起他越来越盛的香火,也对得起他在当前大晏民间的名声。

    “刘某便告辞了。”

    “慢走。”

    刘郡守招呼着捕役,抬着东西离去。

    宋游一直将他送到门口,等他离去之后,自己这才上楼回房,慢慢悠悠开始收拾行囊。

    酒楼伙计忙前忙后,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如今在他眼中,郡守已与神人无异,就是比起故事中那些名传千古的名臣也不逊色。见郡守对宋游如此敬重,他自然也对宋游敬重。

    只是他却有一些想不明白——

    这位先生又是哪里值得自家神人般的郡守如此恭敬相待,来也亲迎,去也亲送?

    琢磨不透,便也只得干活。

    今日酒楼倒有几桌客人,似乎是以前曾被那永阳真人压迫过的城中富户,如今是来庆祝来了,都坐在包房中,一边喝酒,一边讨论。

    要问讨论的是什么?

    自是那郡守口中神通广大、能斩杀雷公的神仙高人。

    伙计开始听着还不觉有什么,只当是热闹来听,听他们讨论,听他们猜测,然而听着听着,慢慢缓过神来,细细一想,整个人便不禁一震。

第238章 归郡雪原

    清晨,酒楼门口。

    伙计倚着大门。

    门口一黑一红两匹马已规矩的站着,剑客正提着被袋,将之放到马背上。

    刘郡守与两位武士站在一旁。

    “郡守怎么还是来了?”

    “先生放心,不耽搁公务,刘某人已将事情交给师爷暂理。”刘郡守恭恭敬敬说道,“先生帮了普郡大忙,刘某人却没有什么可报答的,如今先生即将离开普郡,无论如何,自还是要来送送的。”

    “那便走吧。”

    此时被袋已经放好,宋游对他说完,便又转过身来,对酒楼的伙计行礼道谢。

    “这几日多谢足下了。”

    “小人却是当不起……”

    伙计早已被刘郡守的态度和言语证实了心中猜测,惊得呆滞,听闻此话,连忙回礼。

    随即只见白衣剑客牵着黑马缰绳,刘郡守则转身,看向那匹矮瘦的枣红马,竟似乎想要给那先生牵马。手都抬起来了,发现马儿没有缰绳,这才装作抖袖子挥了挥手,又把手放了下来。

    伙计不由又更呆滞了几分。

    脑中反而没有多少想法,冒出的反倒是以前隔壁茶楼还没有关门时,自己下午闲暇时去门口听过的几个故事。

    一个是前朝名臣梦中斩神,当时的说书人并没有细讲,听说就连书上也只记了几句话,没人知晓那位名臣是怎么斩的神,只知晓这个故事已传了几百年了,也许还会再传几百年。

    一个是本朝初年,听说有天上的神仙失了德下界作乱,被一位好像叫扶阳的道人接连斩了好多位,说书人也没有细说那道人是怎么斩的,毕竟无人亲眼所见,这般神灵被斩之事,又怎能轻易让旁人所知?

    却没想到也有一件发生在了自己身边。

    也是不知如何斩的,其模模糊糊,真好似自己曾听过的那些神仙故事一样。

    这般神仙高人,就住在自己楼上。

    真是如梦似幻般,让人不敢相信。

    可惜啊……

    北方乱世,妖魔四起,隔壁的茶楼已经倒了好几年了,也不知这禾州普郡几时才能恢复往日繁华,自己何时才能像是以前一样,酒楼无人之时便跑到隔壁去听说书人讲故事,有时茶楼得闲,那伙计还偷偷也送自己一杯茶。

    也许要不了多久了吧?

    也许,多年之后,在这景玉县,也该有个神仙高人斩雷公的故事,说书先生会津津乐道,可要他细讲,却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哒哒哒……”

    伙计听见马蹄声才回过神来。

    街上冷清,几人与马往前走去。

    青石板路,马蹄声响。

    那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跑前跑后,小小的身板,总让人担忧会不会被马蹄给踩到。

    “景玉与归郡接壤,先生向北而行,只消一百里路,就能到达归郡地界。”刘郡守略微落后半个身子,跟在宋游身后,边走边说,“只是如今归郡瘟疫盛行,通往归郡的路早已被封锁,虽说命令是只卡出不卡进,然而关口情况毕竟难料,所幸守关的将军我也打过几次交道,刘某人为先生准备了手书一封,也不知对先生有没有用。”

    刘郡守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

    “郡守有心了。”

    宋游接过书信说道。

    “应该的,应该的。”刘郡守顿了下,这才接着说,“此后先生过了归郡,若想继续往北,由归郡去边境言州,便要过雪原。自雪原大妖盘踞以来,早已经没有人进出通过,不知雪原去言州又是如何,想来就算那边真有重兵把守,防的也应当不是瘟疫。”

    刘郡守小心翼翼的瞄着前边道人。

    心中想的却是,以这位先生的性格和在禾州一路走来的行事作风,若真从雪原过,绝不可能只是借过那么简单。

    而这位先生的本领,以前他在逸都时自以为自己已经知晓,现在看来,自己当初在逸都为官时也不过微虫看山,自以为看到了山的巨大,然而其实看到的也只是山上的一小片罢了。直到前几日,以为先生能助自己除掉那道法高深的永阳真人,却不料先生直接斩了雷公。

    原先觉得那雪原大妖非是神仙大能不可抵挡,如今却觉得难说。

    只听前边传来年轻道人的声音:

    “郡守对雪原可有了解?”

    刘郡守心道了一声果然,随即才如实说来:“不瞒先生,普郡虽与雪原只隔了一个归郡,但我们对雪原都没有什么了解,只知晓以前雪原在大妖盘踞之前不叫雪原,而叫禾原,东西二百里,南北二百五十里,大地一片平整,莫说一座山,就是一个小坡都看不见,皆是良田沃土。也不知晓是什么原因,在这里种的粮食,不仅收成极好,远超别地,而且口感极佳,曾是皇宫贡米,有说禾州之名便是来源于此。”

    “收成极好,口感极佳……”

    宋游喃喃重复着,可能是土地肥沃、气候适宜,也可能是灵气浓郁。

    “听说后来塞北草原十八部举兵南下,一路驰骋过了言州,在禾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直杀得十室九空,血染大地,遍地鬼哭声。后来又在禾原与我大晏精兵对抗,砍杀数月,阵地几经易手,折损将士十余万,听说后来种出来的米都染着红。”刘郡守沉声的说道,“第二年禾原的气候便像是翻了脸,常有怪风,常有腥雨,逼得许多人离开了那,原本的数百里良田,也因此不复存在了,接着不久,便闹了大妖。”

    “为何改叫雪原了呢?”

    “因自十余年前开始,禾原天地骤变,四季飘雪,终年不化,即使是大夏天,也被冰雪覆盖,好比寒冬,妖魔肆虐,再无人可以进出。”

    “神奇。”

    宋游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听说归郡的瘟疫也是从雪原传出来的。”

    “不是无人进出吗?”

    “却常有妖魔进出。”

    “原来如此。”宋游点点头,“归郡瘟疫郡守又知晓多少?”

    “归郡的郡守名叫林知同,恰好和咱们景玉的知县是同乡,要算得远一点,可能也能算是个什么族兄族弟。”刘郡守说道,“林知县和归郡的林郡守之间常有书信往来,沾着他们的光,刘某人也对那边有些了解。听说这瘟疫和寻常瘟疫也差不多,唯一差的一点就是,寻常对瘟疫管用的大部分办法用在它上边,都没有用处。”

    “没有用处……”

    宋游一边走一边点头。

    瘟疫嘛,不外乎传染、死人,从妖鬼传来的瘟疫和自然生成的瘟疫都这样,可单单一个寻常办法不管用,便很棘手了。

    这意味着中原王朝千年来积攒的应对瘟疫的办法失去了作用,也意味着各方面都很繁荣强盛的大晏失去了自己的医疗优势。

    “不过听说有位从长京来的神医,医术极其高明,堪称通神,已冒着瘟疫在归郡行走数月有余,最近已有了些办法。”

    “长京来的神医?”

    “刘某人也只是听说,听说这位神医几年前就来了北方,专挑疫病横行的地方去,后来归郡爆发了妖疫,他便来了归郡,四处行走。如今各地县官都已封了城,唯独对这位神医通行,各地百姓也都翘首以盼。”刘郡守说着,也不免眯起眼睛,摇着头,长呼了一口气,满心的感慨,“真是一位神医啊。”

    “是啊。”

    宋游也不禁感慨。

    看来再黑暗的地方,也有人举灯照亮前路。

    再看一眼这位郡守。

    从当初的逸都知县,到如今的普郡郡守,除了官职的变化,其它方面的改变,怕是也有受北方这些事情和人物的影响吧?

    前边已看见城门了。

    “那归郡的林郡守倒也有些本事,刘某人也是钦佩的,在他的治理下,归郡的妖疫虽一直没有解决办法,却也没有往外蔓延。”刘郡守说到这里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后来,死的人多了,又有隔离,很多地方的妖疫也渐渐也被控制住了,如今也只有最靠近雪原的寒酥县最为严重。”

    “多谢郡守告知。”

    “不敢不敢。”

    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

    门口兵士见了,都连忙行礼。

    “郡守还有公务,便送到这里吧。”宋游停下脚步,对刘郡守说。

    “只恨景玉太小,街巷太短,琐事太多,不能多送先生一程。只愿今生还能有缘,与先生再见。”刘郡守躬身行礼,随即一转身,从身后的护卫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不是别的东西,只是一些干粮果子,给先生路上充饥。”

    “多谢郡守。”

    宋游接过小包裹,也与之回礼:“郡守请回吧。”

    相别之后,宋游再度往前。

    前边的路依然很直,大地平整,就算偶有山坡,也矮得可怜,坡度平缓,看起来十分温柔。山坡上偶尔有几株枯树,便是唯一的点缀了。

    道人与剑客,两匹马,一只跑前跑后忙碌得很的三花猫,逐渐走远。

    一踏上路,便好似不知时间。

    直走到日上三竿,天空一片碧蓝。

    只是天气却不如看起来那般美好。

    此时已接近冬月,临近大雪,禾州的风是逸州人难以想象的,在无边的旷野里肆虐,偏偏这风又看不见,只从道人与剑客头上把脸也遮住的头巾,还有那好似隐士高猫一样穿着灰布衣袍、带着兜帽的三花猫才能看出,风急又风寒。

    一行人却好似习惯了,迈步在路上走着,连步伐也不曾变过。

第239章 禾州何人不识君?

    山坡温柔,生满野草,天地浩荡,一片枯黄,坡顶两棵枯树,本是这开阔的天地间仅有的点缀,今日却有一行人在此歇脚。

    小女童熟练的捡来枯枝野草,以最好燃烧的方式堆成一堆,低头默念,伸手一指。

    “篷……”

    面前便出现了一堆火堆。

    这样的事近几年来不知做了多少次,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自是无足轻重的。

    小女童做完以后,也像是只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一样,没有任何想要得到夸奖的意思,也没有后续动作,很随意的便在道人身边坐下来,扭头看自己好奇的东西,想自己的事情。

    风将火往一个方向吹。

    黑马被拴在远处的枯树上,枣红马则独自站在另一边,两匹马都低着头安静啃草。

    道人则扭头注视着下方。

    下方一条官道,却也长了杂草。

    不知多久没有人走过了。

    身边传来剑客的声音:

    “一个人都没有。”

    “是啊。”

    这一路走来已经半天,少说也走了四十里地,然而除了刚出城的那一段遇到有行人以外,之后竟是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好像往这个方向,既没有行人过去,也没有行人过来。天地辽阔而空旷,满目金黄,随便找一个小山坡,视线便能看出极远,可这天地之间却只有他们一行人。

    这种感觉既孤独又自在。

    面前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却是剑客取出了在城中买的羊肉,什么也不用,串起来便在火上烤。

    宋游也收起念头,前去帮忙。

    小女童则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因此可以坐在道人身边,看大人们忙活,要是看得累了,还可以把身子一偏,靠在道人身上。除此之外,她有丰富的时间来做自己的事情,来想自己要想的东西。

    上好的新鲜羊肉,真是不需要腌制的过程,只上火烤,熟了自然肉香四溢,一点腥膻味都没有。

    宋游则又拿出一个小陶罐。

    里头是自己磨的干辣椒面,还加了多种香料,配成这个年代独一无二的干料,别说用来搭配肉了,就是蘸水煮木头都好吃。可惜目前为止,这世上享用过的也就两个人一只猫而已。

    仔细的洒在烤肉上。

    这玩意儿精贵,宋游也只年中时候种了两株而已,浪费一点都心疼。

    再打开刘郡守送的包裹,和宋游想的一样,里头果然只是一些点心干粮,既有这两天就得吃完的,也有易于携带的,此外还有一些柿饼。宋游拿了几块点心和剑客一人分了一半,就着香喷喷的烤羊肉,便是今日的午饭了。

    旅途中能有这么一顿,真是惬意。

    虽是灾年乱世,自己如此滋润,但心中坦然无鬼,反倒一路除妖,因而也不觉得惭愧。

    吃完再一人一个柿饼。

    三花娘娘不吃这个,只是见两个人都有自己的饭后点心,她也不甘落后。

    只见小女童起身小跑而去,到被袋边上摸索一阵,似乎摸出了两个小球,又回来坐下,宋游不经意的转头一看,是两个裹着灰木渣子、比大拇指也大不了多少的小丸子,乍一看他也没认出这是什么。

    直到小女童自顾自的拿着小球,互相一砸。

    “啪……”

    剥开外面的灰木渣子,也剥开蛋壳,里头是深绿近黑色的两颗鸟蛋,带着漂亮的松花。

    连宋游也看得一愣。

    既不知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也不知晓她是什么时候做的,只知晓她确实在她的褡裢里放了很多私猫物品,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不过既然三花娘娘从来不会从被袋里翻宋游的东西,宋游自然也不会去看她都在她的褡裢里装了些什么。

    “?”

    小女童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奇怪的与他对视一眼,似乎不知晓他盯着自己做什么,但也不管不问,只剥完蛋壳,随便擦一擦灰,便将一颗鸟蛋放进了自己嘴里,嚼吧嚼吧。

    另一颗递给道士,道士摇头。

    又递给剑客,剑客也婉拒,她也不在意,便继续送进自己嘴里。

    吃着面无表情,心中却美滋滋。

    人真是聪明——

    要是换了猫儿,吃不完的蛋和肉就只能被虫子吃掉了,但是人居然能想出那么多办法,把肉和蛋变成虫子不爱吃的样子。

    难怪只有人养猫,没有猫养人。

    还好自己聪明爱学习……

    小女童这么一想,就开心极了。

    吃完之后,收拾了火堆,沉默的坐着休息一会儿,便继续上路。

    这一走又从中午走到黄昏。

    还未出普郡的地界,官道上依旧少有人迹,这一下午走下来,也只碰上一个上山割草的老农,还有两波去景玉的行人。

    雪原的存在似乎将归郡变成了书生鬼口中业山资郡一样的存在,并不孤悬,但实际孤悬,除了当地有需求的人可能会进出归郡以外,既没有别地之人从归郡进入禾州,也不会有人从禾州归郡前往言州,客商旅人都不会从这里过。

    自从瘟疫爆发以来,便更加封闭了。

    今日脚程不错,路上耽搁时间少,一行人赶在日落之前,到了普郡与归郡的交界。

    此处有关口,也有守军。

    虽然这边地势平坦,却有一条大河,由东向西,水深而急,关隘便设在了河的一边,名为北风关,既是禾州少有的关口,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关隘。

    宋游与剑客带着马走向关口。

    守军许是许久没再见到人往归郡的方向去,加之剑客英武不凡,十分警惕,早早的便拦下了他们,前来询问。

    “什么人?干什么?”

    “见过校尉,在下姓宋名游,是一名游方道人,要去归郡。”宋游客气行礼,“在下既有度牒在身,此前经过普郡景玉,结识郡守,也拿了一封刘郡守的手书,还请行个方便。”

    守关士卒听了,却并没有问他要去归郡做什么,也没有第一时间接他递出的度牒和手书,而是愣了一下。

    随即转头叫身边的同袍去通知将军,这才收了收武器,接过度牒,打开查看,又抬头看宋游身后的枣红马、与穿着衣裳戴着兜帽的三花猫,以及身边英武不凡的剑客,似乎在对比什么。

    渐渐地,脸上本身就不多的怠慢迅速散去,警惕也慢慢成了凝重与敬重。

    “见过宋先生!”

    “不敢不敢。”

    随即一阵盔甲声响。

    守关将领带着亲兵迈步而来。

    将军肚,络腮胡,虎背熊腰,好一员气势逼人的将领。

    “嘭!”

    将领将手一抱拳:“来者可是在禾州一路斩妖除魔的宋游宋先生?”

    “只是些小妖小怪。”

    “末将宗修武,有礼了。”

    “有礼。”

    宋游本以为是自己在禾州一路降妖除魔的事迹被他们知晓了,所以才如此礼遇,却不料聊了两句,便听这位宗将军说:

    “今年以来,便常有先生斩妖除魔的消息传入我等耳中,八月陈将军从此经过,更是特地叮嘱我等,说有位先生一路向北而来,从禾州过,若是听闻归郡大疫和雪原妖魔,定要从此过,让我等好好留意,莫要怠慢了先生,宗某心下一合计,二者定是同一人。”

    “陈将军?”

    “陈子毅陈将军!”

    “陈将军回北方了?”

    “今年夏日以来,北方草原十八部再度大举进犯,朝廷震动,命陈将军火速回到北方,抵挡塞北。”

    “原来如此。”

    宋游这才点了点头。

    这里的守军虽在禾州普郡,其实以前一直防备的是塞北人。因为禾州实在平坦,少有天险,若塞北人打过了言州,从禾原一路南下,整个禾州便只有这据河而守的几道关隘可防。若这里失守,整个禾州在骑兵面前将再无抵抗,塞北人可以一路驰骋南下,直到昂州,中原王朝才有天险。

    北方兵权多在陈将军手中,这位守关将领也可能是陈将军的人。

    只是此前塞北人早已被击败,这才安分了几年,若是小股骚扰还好,这位宗将军说的却是大举进犯,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不知是北方边军中陈子毅将军的亲信见陈将军被留在长京久久未归,特地搞出的什么戏码,还是与此前陈子毅将军说的要修书去北方,调查自己梦见的亲兵将士鬼魂的事引起的。

    宋游也不多想,过了归郡便是雪原,过了雪原便是言州边境,既然陈将军已经回归北方,自己多半可以见到他。

    “不瞒先生,守关枯燥,我等将校也好,士卒也罢,夜晚点火值守,都常常说起先生斩妖除魔的故事,好过漫漫长夜。”宗将军说着,抬头看了眼远方逐渐沉下的落日,“此刻天色已晚,过了此桥,便是归郡,不如先生便在营中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过去,也让我们招待一番,如何?”

    “将军好意心领,我等还是过关为好。”宋游想了想才对他说,“宗将军的礼遇在下已然收到,十分感激,只是我等此来只为前往归郡,今日虽晚却也可趁天光再走一程,将军只需放我们过关,便感激不尽。”

    “好!”

    宗将军也不废话,大手一挥,立马放行。

    宋游与他施礼,与身旁剑客一同,带着两匹马,缓缓走过关口。

    有时想起来还有些梦幻,如他这般的人,居然也有仅靠名字就能在一州各地都受到礼遇的一天。若是让那年刚从伏龙观下山、在金阳道上躺在古柏树下午休的他来想,多半也是想不到的。

    世事果然会将人带到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

    只是这名头也不是凭空而来,是在禾州走过三季四郡,处处降妖除魔,各种传说积攒而来。

    过了关,再过了河,便是归郡。

    日夜正好交替,路上不乏白骨,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若是独身走在路上,恐怕不知不觉间真会与鬼同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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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无意成仙介绍:

我本他乡客,无意成仙。
……
深山修道二十年,师父让宋游下山,去见识妖魔鬼怪,人生百态,去寻访名山大川,传说中的仙,说那才是真正的修行。
没有想到,走遍大江南北,仙人竟是我自己。我本无意成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本无意成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本无意成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