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晴夜霹雳
“多谢款待。”
“两位可吃好了?”
“吃好了吃好了。”宋游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出很小一块碎银,“主人家热情,我等也不白吃白喝,便当礼钱了。”
“这……”
仆从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小人要去问问主人才行。”
说完转身便走。
没一会儿,主人家便匆忙来了。
“先生的心意我等已经收到,只是先生乃是世外之人,今日本就是路过,因为缘分才走到这里,不过请先生吃顿便饭,再赠些水食,没有给先生带上一些盘缠已是我等失礼,又怎能收先生的礼钱呢?”中年人对宋游说道,“两位若是吃好了,便请洪二带两位去老房子将就一晚吧,若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是地方习俗,便请二位莫要见怪就是。”
“那便多谢主人家。”宋游便也收回了银钱,“只是也不敢再劳烦主人家了,我们自己寻过去就是。”
“那怎么能行?”中年人说道,“外面一片漆黑,村中路又窄,离得也远,没有人带路,先生怎么找得到那里去?去了又怎知是哪间?”
“找不到也无妨,随便在哪里将就一晚便是。”宋游打量着他,“我等一路走来,露宿荒山也已经习惯了。”
“若这里是荒山便也罢了,可先生既已走到了这里来,怎好再让先生随地露宿?”中年人言辞恳切,“费不了多少工夫,便让洪二带两位去吧。”
“那便多谢。”
宋游便不再推辞,笑着应下。
随即仆从便打着灯笼带他们出门。
路过时扭头一瞥,院子里已挂满了灯笼,装饰得极为喜庆,和寻常人家娶妻差别不大,唯独大堂内摆着一幅黑漆漆的棺材,太过于显眼。
“小心门槛。”
仆从对他们提醒道。
“多谢。”
宋游收回目光,迈步出门。
取回两匹马,走出这户人家,他们跟随仆从在黑漆漆的村路里穿梭。
此处是村子最东边,废弃的老宅在村子最西边,村子挺大,道路曲折,四通八达,若没有仆从带路,也许真的找不到。
“到了。”
仆从推开了屋子的门。
“多谢。”
“太久没人住了,有些灰尘,需不需要小人打扫一遍?”
“不必了。”
“那小人便告辞了。”仆从说着,“小人还要回去,灯笼便提走了,二位早些休息。”
“慢走。”
宋游谦恭有礼的送走他。
仆从提着灯笼一走,这里便立刻恢复了黑暗,唯有漫天星光。
然而三花猫知晓人的眼睛不行,便化成人形去把自己的小马灯笼拿了过来,放在桌上。
“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我乃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的三花娘娘,请真君借我一点火光点灯笼。”
“呼……”
灯笼里亮起了一点火光。
屋中也被灯光照亮。
借着光打量屋子,确实空空荡荡,几乎什么也没有,只能遮风避雨。
“先生……”
灰衣剑客看向宋游:“有些不对。”
“是。”
宋游也点点头。
丁家确实热情不假,不过未免有些小心,好像在刻意隐瞒什么。
知晓他们今日不肯走了,要住在村里,便将他们从最东边带到了最西边的屋子里,怕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他们知道。
“也许只是习俗,不便给外人看。”
“那我们……”
“也去看看。”
“好!”
剑客答应下来。
两人一猫便在屋中坐着,两匹马老实的站在外头,随着时间越来越晚,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若有若无。
“……”
两人一猫这才出门。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鞭炮声越来越清晰,随即便是一阵敲锣打鼓声,颇为喜庆。
道人与灰衣剑客退到路边,隐在夜色中。
今夜星光清明,地上有着少许雾气,只听远处吹打声越发清晰响亮,越来越近,就是道人身后屋舍中的村民也悄悄打开了窗,看向外边。
只见一队迎亲队伍缓缓走来。
夜里光线暗淡,离得远时,只能看见些许灯火和一队人影,待离得近了,这才看清这队迎亲的队伍。
好一队气派的迎亲队伍。
前边几名从人,举着开道旗,后边是开道锣,再后边吹唢呐的,提灯的、提篮的、抬箱的、打火把的,至少二三十个人,中间八抬大轿。
“娶的是正妻……”
灰衣剑客盯着前方,小声呢喃,忽然眉头一皱。
“不对!轿子?”
这般冥婚,带的若非尸骨,也该是灵牌才对。
这个时候,迎亲队伍已从他们面前走过。
隐隐可以听见轿子里传来呜咽的哭声。
“……”
灰衣剑客又回头看了眼宋游。
一般来说并不会有人用活人来配冥婚。
本身世人之所以为自家儿女寻找冥婚,除了信奉风水、想要造福活人,便是想让自家儿女在死后也有个伴,不至于孤身一鬼。可用活人来配冥婚的话便达不到后面一个目的了,且要冒着被世人唾弃的风险,一般来说,都是有更特别的讲究。
这样一个女子,过门便是寡妇,未来通常也不会过得太好。
其实冥婚本就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有人觉得是陋习,有人觉得不是,可即便是王侯将相,也很少有用活人来给自己死去的儿子配冥婚的,这无疑是一种更没有意义且更为世间礼法所不容的事,荒诞绝伦。
只是这年头啊,也不太好说。
有人本身就活不下去,将自己儿女卖与别人为奴为婢,卖出去了,反倒是条活路,你非得去阻止,反倒是断了人家活路。
然而轿中哭声呜咽,透着绝望,却又让人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就在这时,又听轿子中一阵碰撞声。
轿子本身也一阵摇晃。
像是里头有人在挣扎。
“嘭……”
一道人影撞出了轿子。
迎亲队伍顿时一停,吹打声也为之一滞。
借着灯笼和火把的光亮,可以看到一道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子跌出轿子。可她却是被绳捆索绑,身上根本动弹不得,连嘴巴都被堵住了。
“呜呜呜……”
灰衣剑客神情顿时一凝,提着长剑的手也动了一下。
毫不怀疑,若非宋游站在身边,或是今夜没有被这户人家招待一番的话,恐怕此时他的宝剑已然出鞘,又不知要溅多少鲜血。
“新娘子掉咯……”
前边有人高喊了一声。
新娘子还在呜咽挣扎,在地上像是一只虫一样扭动,却已经有两个中年人走来,将她抓起重新塞进了轿子里。
“起轿……”
又有人高喊了一声。
吹打声顿时继续响起,迎亲队伍也重新上路。
道人与剑客却站着不动。
剑客在思索纠结。
道人则在听身后屋中的动静。
身后是村中一间茅屋,里头住的是夫妻二人,道人、剑客与猫儿贴着墙站在窗子旁边,屋中之人隔着窗户看不到屋外的人,只能看到那队迎亲队伍在吹吹打打之间慢慢走远,随即在屋中小声议论。
“这丁家怎么变得这么缺德了?好好一个小娘子,把人家拉去和死人成亲!迟早遭天打雷劈!”
“之前丁家不是连着死了好几个人嘛,听说是犯了什么风水忌讳……”
“以前没见他们这么缺德啊?”
“要说缺德谁比得上那曹老大?弟弟弟妹才刚死,当大伯的,就把侄女儿卖给死人当老婆,这天下哪见过这么缺德的事?”
“不卖又能怎么样呢?那曹老大自己都吃不起饭,难不成还能再养个小娘子?”
“你知道什么?”
声音陡然变小了一点。
“我听说啊,丁家把曹家小娘子买过去,可是出了大价钱的!这么高的价,买过去可不是要当寡妇的,是要和他们家孙子一起入土的!”
屋外两人神情皆有变化。
剑客已经怒发冲冠。
只是剑客虽然刚正不阿,却也有耐性,继续站在门外听着。
“啊?”
“我还能骗你不成?不然伱觉得为什么要把曹家小娘子捆起来?那曹老二本就是被饿死的,曹家小娘子嫁到丁家,虽然是给死人当老婆,可是好歹是可以吃得起饭的,怎么也比以前过得好吧?”
“那丁家也没有这么缺德吧?”
“听说啊……”
屋内两人的谈话声越来越小。
屋外的人也静静听着。
过了会儿,屋中彻底没了动静。
“先生……”
剑客压低声音看向身边道人。
“先去看看。”
宋游迈开了步子,往东边走。
剑客持剑跟在他身后,沉声说道:“这丁家看似和善,没想到能做出这种事情,天理不容……”
“自然不容。”
“……”
剑客便不说话了,眼光闪烁,心中计较不停。
想要忘掉先前招待之情,提剑找过去,看看此处究竟有多不平,好换一身快意,又怕自己不能将丁家好几百口人全都杀光,一旦自己离去,曹家小娘子在哪里都生活不下去。想要处事柔和一点,救下小娘子,却又觉得自己既劝不了丁家,也无法安顿好这小娘子。
“莫要冲动。”
前边传来道人的声音:“先过去看看,此事是否有别的蹊跷。”
“是。”
灰衣剑客心也真的静了一些。
慢慢走回丁家门口。
只见道人掐了个指印,随手一弹,便是一道流光飞上天空。
“轰隆!”
顿时一道惊雷,闪电照亮夜空。
然而奇妙的是,此时夜空却十分清朗,漫天繁星,一朵云都没有。
第211章 有人搞鬼
“嘶!”
深宅大院之中,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心里有多虚,此时就有多惊恐。
“打雷了?”
“要下雨了?”
“怎么会打雷?”
“去看看……”
“外、外头全是星星,一朵云都看不见……”
“怎会晴夜霹雳!”
“莫不是雷公……”
“不要乱说。”
一时间院子里满是人们的说话声。
众人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但也惊魂未定,满脸犹疑。
“父亲……”
“二叔……”
众人全都看向上座的老者。
大家的意思都很清楚。
没有人不知道,这种事情缺德到了极点,天理不容。本身做这种事心中就已是忐忑不已,偏偏平白无故的,天上打了一道雷,众人都忐忑,要不要继续办下去,又都在怕,继续办下去会不会真的被天打雷劈。
老者又何尝不怕。
就在这时,又有仆从跑进来,说道:“禀报主人,刚才送走的那两名客人又回来了。”
“什么?”
“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
众人纷纷盯着这名仆从。
“领头的那位先生说,说他夜观天象,觉得咱们这边不太对劲,于是过来查看,刚走到门口,便见天上晴夜霹雳,恐是所做之事有违天理,伤了天和……”仆从小心翼翼打量着众人,“因为主人招待他吃了一顿饭,又给他房子住宿,他心中感激,所以特地过来探寻。”
众人一时都面面相觑。
“快快有请!”
老者立马站起了身来。
片刻之后,宋游一行便被迎了进来。
“先生……”
老者在屋门口迎他,深深施礼。
“不必多礼。”
宋游对他平静说道。
灰衣剑客持剑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眼中也比先前少了许多恭敬。
先前恭敬有礼,是因为人家素不相识便招待了他们,对他们有恩义,自然要对人家恭敬。可现在知晓他们做出这等事情,哪怕那户农家夜里所说的活埋一事并不是真的,仅就绑着新娘嫁给死人这种事,也是不可容忍的。
就如那天空一道雷霆。
并不是活人下葬才如此威慑,仅是绑着新娘嫁给死人这种事,也是当得起这道晴夜霹雳的。
只见老者恭恭敬敬:“听先生方才说,是因我们府上做了有伤天和之事,这才引来晴夜霹雳,不知这又是什么说法?”
“做了什么事,诸位应当比在下更清楚。”
“这……”
“其实在下也能猜到一点。”
“请先生赐教。”
“俗话说得好,阴阳有别,活人冥婚本就有伤天和,若是自愿还好,若有强迫,便是天理不容。”宋游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人害怕,“方才的晴夜霹雳只是个开头,若老丈执意为之,恐怕全家人都要大祸临头。”
“什么大祸临头?”
“不好说。”
老丈闻言不由大惊,睁大了眼睛,与身边的亲朋晚辈面面相觑。
只听身后有人问道:
“先生所言当真?”
大家都能听得出,说话的这人是怀疑宋游是江湖骗子,看见了晴夜霹雳的天地异象,这才又折回来,想藉此骗点钱花。
然而刚好道人一转身——
“轰隆!”
又一次晴空霹雳。
这次打得更近。
方才那道还是在空中炸响,这次却直接劈到了房顶上,直打得瓦片碎裂四溅,也惊得屋中众人魂都快掉了。有人惊呼出声,有人浑身一颤,甚至有人下意识的弯下了腰,想躲起来。
只见道人一脸淡然。
“诸位也看见了,方才那一道霹雳确实只是个开头,而在下之所以回来相助,不过是念及方才诸位的招待之情,又觉得诸位怕也有无奈之处,若没有诸位方才的热情招待,也许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遭了大祸了。”
宋游语气诚恳,一句假话也无。
“在下此行折返,可向诸位保证,不取一文钱,只给诸位避灾解难……何况诸位也看见了,如此天威浩荡,在下又怎敢借此行骗?”
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
终究是老者见识更广,只听他哎呀一声,便站了出来,拱手问道:“不知先生是哪方高人?”
“在下原在逸州灵泉县修行。”
“原来是逸州的高人。”老者恭恭敬敬,继续问道,“不知先生有什么妙计法门,能化解我丁家的灾祸呢?”
“要化解灾祸,却是要先知道是什么灾祸才行。”
“这……”
老者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宋游见状也只是笑笑,继续问道:“不知新娘子又在何方?”
“新娘子?”
众人又都面面相觑。
新娘子还未过门,怎能随便给别人看?
“先生……”
“非是在下要求过分,实在是天威浩荡,雷公震怒,若不早点化解,挨天打雷劈也只是小事,恐怕还有更大的灾祸。”
“这……”
老者一阵犹疑。
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宋游和他身边面无表情的剑客,终是咬了咬牙,将手一挥:
“去带过来。”
“是……”
立马便有人过去。
随即便有两个大汉带着新娘子来了。
此时的新娘子仍旧一身嫁衣,仍旧绳捆索绑,仍旧被堵着嘴巴,盖着红盖头。
新娘子带到,大汉便退下了。
“呼……”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在房中,却突然来了一阵怪风。
这风不吹别人,只吹新娘子。
刚好掀开了盖头。
屋中烛火黯淡,帘帐被掀起又落下,影影绰绰,映出一张清秀的脸,看起来才十几岁。
宋游又看了眼旁边的同行人。
“刷!”
灰衣剑客瞬间拔剑,只随意一挥,轻轻松松便砍断了新娘子身上的绳索,而除了绳索,别说伤到人了,就是衣裳也没有被划破半点。
直到他嗤的一声将剑插回剑鞘,众人才反应过来。
只这一手,有见多识广之人便明白了,莫说这名道人本事如何,就是身边跟随的这名剑客,也绝非简单之辈。
随即灰衣剑客又一伸手,取掉了新娘子嘴上塞的布。
“你们不得好死!”
新娘子第一句便是咒骂。
宋游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盯着新娘子,却是开口对老者说:“在下来时便知,只是活人冥婚,怎会引得天打雷劈,现在看来,诸位恐怕不仅仅只是用活人来配冥婚这么简单。”
说着停顿一下:
“我等来到这里,与诸位素不相识,便蒙诸位热情款待,从村中百姓口中也可得知,诸位平日行事还算善良,可知诸位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又为何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呢?”
“我等也不愿,实非无奈。”
“怎么个无奈法呢?”
“……”
老者叹了口气,却是避开了他的目光,嘴唇嗫嚅几句,也没说出什么,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助我等化解灾祸吗?”
“此为天罚,也是人祸,既是天罚,又怎是凡人可以轻易化解的?”宋游平静的看着新娘子,没有看老者,口中继续说,“从古至今,天罚只有挽回的说法,而没有化解的说法。”
“挽回?”
老者愣了一下。
“正是。”
宋游依然盯着新娘子,心中如何不可知,语气却镇定:“还是那句话,强迫活人嫁给死人已是有伤天和,但若还要将人活埋,便是罪大恶极,不光在场的所有人都将受到牵连,就是死了的这位,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没有什么化解的法子。然而上天毕竟有好生之德,三尺之上的神灵也乐于见到凡人弃恶从善,悔过自新,若是诸位悬崖勒马,便能免得一死,若是慢慢补过,则或许还能挽回。”
“这……”
“老丈还不肯说吗?”
“便不瞒先生……”
老者长叹一口气,终于说来:“我等确非大奸大恶之人,在这村中,与村中农户相处也算融洽,从未欺压百姓,反而对周边百姓多有善行,然而自前段时间开始,家中突然鸡犬不宁,有了许多怪事,直到十来天前……”
老者看了眼大堂中的黑漆棺材。
“老朽的长孙,也是唯一一个孙子,忽然得病死了。”
“然后呢?”
“长孙死后,家中更不安宁,又连着死了好几个人,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大家的鬼魂游荡,幸得此时有位游方高人上门来找……”
“但说无妨。”
“高人告诉我们,说是祖坟风水有变所致,长久下去,不久家中绝后,还会后患无穷,而且死的人,也可能变鬼作乱。”老者叹了口气,“老朽本育有三子,此时只剩一子,这一子也只生了一个,此刻便躺在棺中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果有蹊跷。
“那么又如何化解呢?”
“高人设法,暂时阻绝了灾祸发生,又为我们找了一处风水宝地,说要找一位八字特殊的女子,与老朽亡孙结成冥婚,合葬于此,灾厄自解。若非如此家中几百口人,恐怕会连着死绝。”
“老丈果然打算将这小娘子活埋。”宋游摇了摇头,“真是好狠的心啊。”
“此乃老朽一人决断,与其余人无关。”
“莫要自欺欺人了。”
“这也实乃无奈之举……”
老者再次叹了口气:“不过老朽也没有亏待这小娘子,她父母前段时间死了,一直无处安葬,是老朽为他们置办的葬礼。把她买过来,也给了她家伯父够吃一辈子的钱财,只愿多少有些弥补。”
宋游抿着嘴,没有说什么。
只感到了善恶的扭曲。
说这老者恶吧,他能热情招待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平日里对村里百姓也算不错,说这老者善吧,他能将无辜的女子活埋,又说他恶吧,他又能做这么多弥补,做了这些所谓的弥补之后,他们心中便又好似真的少了一些愧疚。
这其中善恶对不上账的部分,很大一部分是被一种“不把人当人”的思想来消弭掉的。
自己有钱有势,性命值钱。
平民百姓有时则算不得人。
“老丈能帮助小娘子的父母置办葬礼,本是善行,可也只是对她父母的善行。老丈能对她的伯父付出重金,也不过是对她伯父的大方,却与这位小娘子没有任何干系。”宋游继续说道,“为了死人安宁也好,为了家族延续、解除灾厄也好,无论如何,将人活埋,都为天理不容。”
“请先生指点!”
老者几乎要跪了下来。
“还是那句话,悬崖勒马,改过自新,弥补罪过,方可解除灾祸,否则即便官府饶得了,雷公饶得了,上苍也饶不了。诸位不仅生前遭灾,死后更是要下重重地狱,受烈火之刑。”
“这……”
“趁着现在小娘子还未与贵府亡孙成亲,也未被害,就此收手,还来得及。”宋游说道,“至少可免除诸位生前死罪。”
“自该如此,可如此的话,我丁家近期的灾祸又如何解呢?”
“……”
宋游站在原地,垂眼与这女子对视。
这女子起先满脸绝望怨恨,只觉得在场众人都该下重重地狱,不过听宋游说到这里,渐渐也明白了一些,眼中有了些变化。
至少多了一点希望……
宋游又看了眼老者,与他浑浊的目光对视,想了许久,才说:“在下倒有一法。”
“先生请说!”
“在下会一种法术,能将草木化作成人,栩栩如生,若知晓小娘子生辰八字,这草木假人也可替代小娘子,与贵府亡孙举行冥婚。”宋游一边说一边盯着旁边那口黑棺,棺中之人已死几天,然而尸身之上却并无鬼魂相附,若非没有成鬼,便是被人取走了魂魄,无论如何,都定然是有修行玄门中人在暗中搞鬼,不知谋划什么,“届时老丈照样将之下葬即可。”
“这……可真能成?”
“请找草木来。”
“可有什么要求?”
“不拘于什么草木,细枝杂草即可。”
“便依先生!”
老者立马叫仆从打着灯笼去找了草木来。
找了一次,少了一些,又再出去了一趟,这次够了。便只见道人拿着草木,随便几下,对着女子挽成人形,又要了女子的生辰八字,最后对着草木假人吹一口气,洒落光泽几点,恍惚之间,那草木假人竟真的化作了人形,与女子几乎一样,难以区分。
看得众人吃惊不已。
只觉此乃真高人也。
第212章 掘坟的道人
满堂烛花红,人影摇晃。
本是喜庆的画面,然而配上摆在中间的那口棺材,所有的喜庆又都变成诡异,就是现场的宾客,也感到心里发毛。
“一拜天地……”
有人颤着声音高声喊道。
堂中三人,一人抱着一个灵牌,便代表新郎了。一人搀扶着身着嫁衣的新娘,只是新娘子肢体僵硬,诡异便又多了几分。
宋游与三花娘娘、灰衣剑客都站在旁边,各自盯着前方的场景,一个表情平静,一个满眼好奇,一个眼神冷漠。
曹家小娘子也站在他们身后,满脸畏怯。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站在灰衣剑客身边的曹家小娘子怔怔的盯着前边景象,紧咬着牙,浑身颤抖,又恨又怕,泪水划过脸庞,一下站不稳,竟软倒在地。
灰衣剑客连忙将她扶起来。
站起来了,却还是站不稳。
“别怕。”
直到身边传来了道人的声音。
这声音好似有种让人心静的能力,只刚一听见,她的心便真的静了几分,惊惧也去了三分,不多不少,刚好能使她维持住自己的姿态,又不至于使她失去了此时此地本该有的情感。
“在下与身边同伴定能保足下无恙,而堂中这些人,还有的惩治报应也还是会有。”宋游小声对她说,免得别人听到,“然而事已至此,当务之急还是请足下想好,未来该何去何从,有任何想要的补偿,之后都可以提出来。”
女子许是说不出话,没有回答。
宋游也继续看向前边。
万万没有想到,这才到昂州与禾州的边缘,此地便已如此混乱了。也没有想到,自己此去北方,还没有看见妖魔,倒先看见了好似妖魔的人。
前方吹打声依旧。
只是拜完堂后,却不是送入洞房,而是将新娘子推进了棺材。
新娘子是假人,才没有挣扎。
否则难以想象此刻画面有多残忍。
“嗤……”
棺材盖被慢慢合上。
曹家小娘子又是一阵颤抖腿软,好在有剑客搀扶着她——若非今日有身边这两位来到这里,此时被封进棺材里的,便是她自己。
又是一阵吹吹打打。
只是方才吹打的还是喜号,此时已变成了哀乐,二者衔接几乎无缝,转变却又突兀,让人只觉不适。
立马便有几名中年妇人跪到了棺材面前,嚎啕大哭,俨然送葬。
丁家老者又到了宋游面前。
“先生,该下葬了。”
“……”
宋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出殡!”
有人高呼一声。
还是方才那群抬轿子的人,不知是不是专门抬棺的抬脚帮,一声吆喝,便起了棺,只是方才他们抬着轿子进门,此刻却又抬着棺材出门。
众人有前有后,也都随着出去。
宋游看了眼身边的小娘子,知晓她定然不敢独自留在府上,便转头说道:“足下若还能走动的话,便随我们前去,见识一下那位点名要足下陪葬的高人的风采,若是走不动了,便让在下同伴在此陪着你,足下放心,在下这位同伴武艺高强,乃是当今天下的第一剑客,定能保你无恙。”
“……”
这小娘子也就十几岁,真是怕到了极点,然而扭头看了他一眼,竟跌跌撞撞的迈开了脚步。
宋游见状,便也跟了上去。
一路又是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弄得震天响,纸钱纷飞,烟味弥漫,伴随着抬脚帮特有的具备极强的当地特色民风的吆喝声,穿过半个村子。
“茉莉花才是香哦……”
“诶嘿……”
中间不知多少人家被吵醒,村民们多多少少都知晓此事,此刻都爬起来,打开窗户往外看。
宋游察觉到了这些目光。
有的十分麻木,有的是纯粹的好奇,有的愤懑不平,有人竟似觉得新奇刺激。
直到有人看见走在最后面的道人、剑客与本该在棺材里的曹家小娘子,这才露出惊诧之色,在送葬的队伍走远之后,又忍不住窃窃私语。
讨论声也传入了道人的耳朵。
“不是说要把曹家小娘子给一起下葬吗?曹家小娘子怎么还在那?”
“我就说丁家做不出这种事!”
“多半啊,是怕官府。”
“丁家还怕官府?”
“……”
道人表情不动,平静的往前走着。
夜风吹来,烛光摇曳,分不清是烟是雾。
渐渐到了一处小山的半山腰。
宋游不懂风水,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妙处,不过以他看来,可能也没有什么风水上的玄机。
墓是已经修好了的,下葬的时间也是算好了的,一切都是那位高人定的。像丁家这样的大家族,流程仪式,一样都不能少。
宋游只站着默默的看。
前方一阵嚎哭声,燃烧的纸钱被风一吹,火星飘得到处都是。
香烛味道十分浓郁。
“噼啦啪啦……”
鞭炮声回荡在山间。
按照当地习俗,下葬完后,亲属要在头顶插上杨树枝,迅速回家,怎样都不能回头,于是一群人又都打着灯笼往回走。
山间灯火连成了一条线。
“先生……”
老者再一次走到了宋游面前。
面对着这位拍板要将人送入棺材活埋的财主,宋游依旧露出微笑,对他说道:“老丈,在下用草木化成的假人不可以离在下太远,若离在下太远恐怕立马就会重新变回草木。而以在下猜测,令孙与曹家小娘子合葬此处要想起到更改风水的作用,恐怕要多等一会儿才行。便请诸位先回,在下在这里多守候一会儿,以保府上高枕无忧。”
“哎呀那便多谢先生了。”老者连忙行礼,“只是怎敢让先生独自在此守候,老朽叫几个年轻小伙子在这里陪着先生。”
“人多无益,还是请回吧。”
“……”
老者一听,虽有疑惑,但此般玄学之事,也不敢反驳,何况前段时间家中的变故、连续死掉的几人,还有半夜游荡的鬼魂,以及今夜仿佛神仙动怒般的晴夜霹雳,都将他吓得不轻,一时更不敢质疑了,便也只好答应下来。
“不知先生几时回来呢?”
“也许天亮前,也许天亮后。”
“老朽恭候先生。”
“请回吧……”
“这曹家小娘子……”
“小娘子被吓得不轻,也不敢再信诸位,便和我们在一起,之后我们带她一同回来。”
“多谢先生……”
老者点点头,在后辈的搀扶下,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在场便只剩下年轻道人,脚边一脸懵懂疑惑却又十分好奇的三花猫、冷着脸的灰衣剑客,还有扶着树枝才能站稳的女子。
“道士……”
“嗯?”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猫儿的声音轻轻细细,眼中一片清澈。
“没什么……”
曹家小娘子低头盯着她。
只见年轻道人已就地盘坐下来,一边摸着三花猫的脑袋,一边抬头看她:“足下莫要害怕,在下乃逸州灵泉县阴阳山的道人,云游至此,与足下与丁家相遇都是缘,此时等在这里,只想看看幕后之人,至于在下身边这两位,一位是三花娘娘,曾是逸州金阳道上受多人供奉的猫儿神,一位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舒一凡,绝不会害了足下。”
“多……多谢先生……”
“还有三花娘娘。”
“多……多谢三花娘娘,也多谢大侠……”
“……”宋游笑了笑,“足下可有想清楚,未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
“足下年纪虽小,却颇有胆识,可以慢慢想。”宋游说着,看了眼远处,“不过此后还请安静一些,莫要惊到来人了。”
“……”
一时此处都无人说话。
只有前方坟前的蜡烛还在烧着,火光摇曳,纸钱也没有烧完,偶尔被风掀起,冒出几点火星,风中香烛和酒味都飘了过来。
时不时有夜枭的叫声。
此时已是四更天。
大约快等到五更时,远方忽然有了动静。
三花猫最先觉察,扭头看向那方,随即是灰衣剑客,道人则仿佛毫无察觉,盘坐不动。
曹家小娘子又冷又怕,缩着发抖。
“噗噗……”
空中一阵声音,有一只很大的乌鸦飞来,落在坟头上。
漫天星光之下,有几道人影来。
隐约可见领头一人穿着长袍,长发飘飘,肩上扛着一把铁锹,慢慢悠悠走来,身后两人动作僵硬,身体强壮,紧随其后。
走到坟前,他便开始掘坟。
远处一排柏树下,剑客持剑而立,身上有杀意丝毫也不外露,三花猫伸长脖子,眼中只有新奇,道人则盘坐不动,静静看着。而远方坟墓前的人只顾着用铁锹一下一下的挖掘着土,对这边的人也毫无察觉。
刚埋的新坟,好挖得很。
仓促之下建的墓,也并不复杂。
掘开上面的土,搬开石板,底下便是棺材。
这人身后的两道身影多数时候都站着不动,只在这人下令之后,才过来做些需要力气的杂活,做完便又站着一动不动了,看着不像活人。
不多时,又见这人使唤着身后两人,让他们撬开棺材板。
“嘿嘿……”
这人弯腰俯身,似在搬尸。
“足下就留在这里。”
宋游终于起身,缓缓走去。
剑客立马紧随其后。
三花猫扭头愣愣盯着他们,等见他们走出几步,便也连忙跟了上去。
直到坟前之人搬出丁家亡孙的尸体,又搬出了第二具,对着尸体喃喃念了几句,施法不知想做什么,这才觉察到不对,小声“咦?”了一声。
几乎同时,身边乌鸦也叫出了声。
“啊~啊~”
这人顿时直起身来,扭头望身后看。
“谁?”
只见风吹雾走,两大一小三道身影在黑夜中朝他走来,走在最前边的,正是一名年轻道人。
“怎么?”
年轻道人一边走来,一边问道:“足下发现它也是假的了?还是足下在疑惑,魂魄都去了哪?”
“!”
此人瞬间警惕起来。
宋游渐渐走近,借着星光,勉强可以看清,这人身上穿的似乎也是一身道袍,只是肮脏破烂,留着胡须,看起来年纪不小。而在他身后,则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提着厚重长刀,以及一名同样长得不矮,不知是壮是胖,总之膀大腰圆的中年壮汉,手中拿着金瓜铁锤。
只见掘坟的道人眯起眼睛,看向宋游:“道友何处高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第213章 在下擅长钓鱼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下山云游至此。”宋游一边走近,一边答道,“恰好路过这里时没了水粮,前后都无村庄,过来询问,这才有缘撞破了丁家欲行之事,也撞破了足下的谋划。”
“既是无意撞见,若就此离去,贫道可当没有发生过,念着缘分一段,还可请道友喝一杯茶。”
“恐怕不行。”
“江湖莫问他人事,好管闲情夭亡多,道友既是下山云游,想必也清楚,此地不比逸州,天下混乱,可莫要强出头。”
“在下所在传承世代信奉天道,知晓冥冥中自有天意,既然在下走到了这里,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宋游说着话时,已经走近了,他在距离掘坟道人和坟墓几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在下看过丁家亡孙的尸首,是被咒术害死,不免心中好奇,足下不仅还要曹家小娘子的尸身魂魄,还偏偏要与丁家的亡孙合葬,不知又有什么讲究?”
“道友意欲如何?”
“足下不肯指点吗?”
“……”
掘坟道人将铁锹插在地上,借着满天星光,抬头打量宋游,见其一脸从容,又看向他身后的剑客和剑客手中的剑,再将目光略微一低,看向那只停在道人脚边探头探脑观察着他的三花猫,脑中思索,心中衡量。
“道友若看不惯贫道掘坟取尸的行径,贫道这便离去就是。”
“恐怕不行。”
“那么道友又想如何?”
“足下先害死了丁家长孙,又在丁家连着害死几人,炮制鬼魂害人的说法,费了这么大力气,才逼得丁家买来曹家小娘子做冥婚,不知其中的门道究竟是冥婚呢,还是曹家小娘子的怨恨呢?”宋游继续问道,“在下好奇心重,若足下肯讲出其中门道,便再好不过了。”
脚边的三花猫专心听着,依旧迷糊。
听不懂听不懂。
“想要贫道说明,道友却得先说自己的意图才行,若只是好奇贫道修的法门,那自然好说……”
三花猫听到这里,已经竖起了耳朵。
然而却只见那道人一挥袍袖。
“刷……”
一阵阴风袭来,吹起尘沙,亦吹起坟前的纸灰,吹灭了蜡烛。
于此同时,一只漆黑的乌鸦从他背后飞来,与夜空几乎融为一体,像是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射向宋游。
“刷……”
猫儿像是无需反应,瞬间跳起。
若是目光敏锐之人,能看见她起跳的动作与在空中舒展开的优美的身姿,变成长长的一条,右边前爪高高伸出,刚好在乌鸦飞来之时,这一只爪子刚好抓住乌鸦的腹部,一丝一毫都不差。
“噗!”
就像她平日里抓小鸟一样,轻轻松松的就将这只乌鸦抓了下来。
一切只在瞬间发生。
等到掘坟的道人反应过来,自己的乌鸦已经被三花猫摁在地上,并且咬住了脖子。
“?”
三花猫似乎也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乌鸦的脖子,低头愣愣的把乌鸦盯着,随即立马扭头看宋游,又扭头看对面的掘坟道人。
看那表情,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本能行为,其实她自己并不明白这只乌鸦是哪来的,又是怎么被自己捉住的。
“好本事。”
掘坟道人道了一声,随即后退两步,随手从旁边扯了一些杂草。
都是去年冬天的枯草,早已干了,而他将之拿在手上,轻轻揉搓起来,很轻松就将之搓得粉碎。
然而这些被搓碎的枯草却并没有掉落成渣,而是全部变化成了不知是飞蛾还是什么虫子,接二连三的朝着道人这边飞来。
掘坟道人眼睛微微眯起——
别看只是幻化成的小虫子,其实只要叮在身上,注入毒素,不管你有多身强体壮,都会感到疼痛难忍,不足几息,就会丧失掉反抗能力,且就算逃走也会在一天之内浑身溃烂而死,唯一缺点便是虫子飞得慢,白天容易被江湖人躲掉或拦下。
不过此时正是晚上,正适合这一招。
然而三花猫却是晚上也能视物的。
借着星光,在她眼中好比白昼。
“喵?”
只见三花猫瞬间给了身下的乌鸦一巴掌,将之打得昏昏沉沉,借着果断放弃了它,又往前几步,高高跳起,一爪一个,将前边两只飞虫拍死。
剑客也几乎同时踏出,挡在道人前边,长剑出鞘,以他的本事根本无需视物,只借着空中的细微声音,随意舞剑,便斩落几只飞虫。
落下的飞虫全部变成了碎掉的枯草。
三花猫也随之落地,抬头一看,见还有好些虫子飞来,扭头看了眼身后道士,便毫不犹豫,张口一吐。
“呼……”
一大篷火焰,照亮大片山林。
三花娘娘的火行之法进展不慢,所吐火焰早已有了灵性,这些飞虫又本是枯草化成,哪里经得住烧,只瞬间便成了灰飞。甚至那火焰还带着惊人的温度燎到了掘坟道人的面门,使他感觉身上一阵滚烫。
掘坟道人见状,顿时一惊,知晓这是有道行、会法术的猫妖,却还强作镇定:“道友果真好本事!难怪敢管不平!不知师承何处?”
“在下早已讲过来历,倒是足下,连名字也未曾告知,实在无礼。”
“贫道俗名姓李,无意得来的修行法门,若道友有兴趣,贫道亦可将之分给道友看。”
“在下只是好奇,不是兴趣。”
“不管是好奇还是兴趣,道友当今日之事没有看见,贫道也将尸身装回棺中,坟墓也掩埋回去,便都讲给道友听,如何?”
“足下心中已有答案。”
“道友!”
掘坟道人立马皱眉:“都是有道行的人,修行不易,也都各有手段,各有传承,何必因一些小事便打生打死?”
“哦?”宋游反倒来了兴趣,“足下还有传承吗?不知是在何处?”
“却是不便告知。”
“看来是骗我的。”
“道友何意?”
“生死之间无小事。”
“道友过于嚣张了!”掘坟道人神情一凝,“那便看看道友除了这得了道行的猫妖,还有什么别的本事了!”
“请足下出招。”
若常人见了,恐怕不觉得这是两人不死不休的斗法,而像是一场约好的交流。
“何欢何苦!”
只听掘坟道人大喊一声,手掐法诀,又退一步。
“杀了他们!”
在他身后的两道人影瞬间眼神一厉,好似活了过来,各自持着武器,便朝着宋游这方走来。
“人傀术?”
“道友好见识!”掘坟道人冷哼一声,眯起眼睛,“这两人生前便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有斩妖斩鬼的本事,被贫道得来后精心制成人傀,虽少了生前的一些灵活变化,但也无惧生死,不知疼痛,且刀枪难入,水火难侵,道友还请小心才是!”
没等宋游说话,灰衣剑客便一脸淡然,持剑踏出。
双方互相靠近,几丈的距离,实在用不了几步,何况双方对上眼后,便都已全力爆发,只瞬间就碰撞到了一起。
“刷!”
高大男子持刀劈砍。
肥壮汉子从一个角度持捶挥打。
那刀身雪亮,有劈山之势,在空中划过时能听见嗤嗤的声音,好似空气也被劈开。
铁锤更是势大力沉,壮硕人傀举全身之力,横着挥过来,挥舞出呜呜的声响,若打在身上,怕是一锤就会被舂成肉泥,用手一挤都能成丸子。
“哼……”
灰衣剑客却十分从容,闲庭散步一般,持剑一挥,拨开高大男子的刀刃,再往旁边踏出一步,身子一斜,便又躲开了肥壮汉子的金瓜铁锤。
几乎同时,剑在手中转成了花。
一剑扫过,有金石难抵之势。
“嗤……”
高大男子头颅落地。
肥壮汉子双手举捶,反身又挥了过来。
灰衣剑客却连弯腰也懒得,只稍稍后退一步,这本该将他头颅击碎的铁锤,便刚刚好的从他面庞前边挥了过去。
“呜……”
铁锤带起的风比铁还冷。
看似随意的闪避,其实灰衣剑客在后退,举捶的人傀也在前进,但这一锤偏偏就是打不到他身上,其中透出的是极高的距离感与绝对的自信。
铁锤势大力沉,难以抵挡,绝世的剑客也不敢正面交锋,然而天下兵刃也好、武艺也罢,有得有失,巨大的力量是由灵活换来的,这一锤挥过去注定不能像刀剑那样迅速掉转、再挥过来。人傀偏又没有活人那么机智,等他反应过来,再想反手再把铁锤挥舞回来时,面前已多了一道剑光。
剑光如雪,又如春雷。
其势也如雷霆,又快又猛,瞬间便到了面前,蕴含着万钧之力。
“刷!”
又一颗人头落地。
轻轻松松,干净利落。
像是三年前那个惊蛰的夜晚,那只从棺中爬出的邪物,在剑客剑下也是如此简单。
当时的剑客便已有绝世风范,三年过去,更是今非昔比。
各地说书人说得果然没错,江湖偶遇,几人敢说自己能在那舒一凡剑下活命?两个死了的江湖一流高手,偏偏遇到了活着的天下第一剑客,于是所谓的刀枪难入,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
灰衣剑客摇了摇头,一抖手腕,看似轻松的动作力量却极大,剑身都被抖得几乎变形,哗啦一声,剑上沾的污血与肉泥瞬间便被甩了个干净。
掘坟道人刚刚抓了一把枯草,还没来得及搓,便已睁大了眼睛。
万万没想到,自己两个人傀,竟只一瞬便被双双斩首。
“你……你是什么人?”
“舒一凡。”
灰衣剑客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铁锤。
“惊雷剑舒一凡!”掘坟道人显然听过舒一凡的大名,短暂的震惊过后,忍不住笑了两声,“呵呵,谁能想到?名满江湖的天下第一剑客,竟为一名逸州来的游方道人做随从,传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
“……”
舒一凡并不回答,瞬间扔出铁锤。
这只特制的长柄金瓜铁锤看着不大,其实连长柄都是实心铁铸的,少说也有十几二十斤重,可在舒一凡手上却像是木头做的,只将手一抖,立马就被甩向了掘坟道人,只有那铁锤在空中旋转时发出的呜呜声,才能说明它的重量。
掘坟道人会不少法术不假,却不会武功,见状只得往左一扑,仓皇躲避。
然而深夜无光,离得稍微远点便看不清楚,他却不知晓,那铁锤砸向的正是他的左边。
不躲还砸不中!
这一躲,便像是自己送上了门!
说来好笑,正是他自己吹熄了坟前的烛火,本想借着黑暗偷取几分便利,却没想到,这黑暗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嘭!”
一声沉闷的声响。
莫说是人了,任他是黑熊也好,猛虎也罢,也禁不住这一锤,哪怕浑身内外都是铁打的,也得被砸出一个坑来。
掘坟道人立马便倒了下去,不动弹了。
剑客也几乎同时赶到——
手中长剑满是寒霜,一剑戳下去,却不像是戳进肉里,而像是戳进了木头里。
弯腰借着星光一看,哪里是人?
只是一个人形的木头罢了,穿着宽松的道袍,身上贴着不少符纸,腰身被这一锤砸的稀烂。
身后传来脚步声。
“先生。”
剑客立马扭头。
却见宋游伸手一招,一张符纸便自动飞起,落入他的手中,宋游一边低头查看,一边并不意外的说:“这位很警觉,来的只是个假人。”
“难怪这般从容……”剑客点头,“先生早就知晓?”
“在下也精于此道。”
“真身应该离此不远吧?”
“足下也很有见识。”
“舒某这就去找!”
绝世剑客,浑身是胆,好一身江湖侠客的风范,当下便要提着剑摸黑去寻他。
“这倒不必。”
宋游叫住了他,捏着符纸继续一边打量一边说道:“山林重重,夜晚又难以视物,找起来太过麻烦,何况村中还有别的事情,不急于一时。”
“那……”
“正好,之后不知道该往哪边走,过两天便去寻访一下他。”宋游说道,“顺便看看他是真有传承,还是随口一说,有传承又是什么传承。”
“是!”
剑客点了点头,将宝剑插在地上,又拿起了旁边铁锹。
第214章 道人托梦
“这人挺有本事。”
舒一凡将丁家亡孙的尸体塞回棺中,又将坟墓掩埋了回去,这才将铁锹扔掉。
“是。”
宋游也很认可他的话。
这位仅就今夜表现来看,至少也懂得好几样法术,以至于已经成了体系,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这样的人在江湖奇人异士中是不多见的——寻常江湖人会他几样本事中的一样,便已称得上是奇人异士了,甚至能藉此在江湖上有些名气,要学会好几样并不容易。
所以宋游才没有追他。
过些天便去拜访,看看他是否真有传承。
伸手随意一指——
“篷……”
原本用来装作曹家小娘子的草木假人便燃烧了起来,迅速就烧成了灰烬。
再扭头一看——
“篷……”
又是一声,乌鸦也烧了起来。
三花猫蹲坐在旁边看着,十分疑惑,又凑近乌鸦上看下看,仔细观察,吸耸着鼻子,嗅了又嗅,这才看向宋游:
“刚才那个人是谁?”
“坏人。”
“三花娘娘知道那是坏人。”
“三花娘娘聪明。”
“那这个雀子呢?”
“坏人的雀子。”
“三花娘娘也知道。”
“果然聪明。”
宋游走到她面前,弯腰将她抱起:“刚才多亏三花娘娘了。”
“……”
三花猫扭动着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对的。”
两人一猫走了回去,带上曹家小娘子,慢慢下山,走回村庄。
坟前已经熄灭的蜡烛又亮了起来。
此时天边已有了一丝鱼肚白。
正是人多梦的时候。
宋游路过丁家大院,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对着里头吹了口气,这才走回废旧老屋。
曹家小娘子自然跟他们一起。
……
早晨的丁家大院依旧热闹。
昨晚的宾朋大部分都没有走。
却不是为了想再看看热闹,而是于心有亏,又见到了雷公发怒、晴夜霹雳的景象,哪里还敢轻易离去?
既盼又等,终于等到了先生回来。
众人连忙把他迎进大堂。
“先生还请上座。”
“诸位客气了,在下哪里敢坐上边?”宋游对他们说着,转头瞄了眼身边女子,“诸位对不起的,只有曹家小娘子。”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曹家小娘子也请上座。”
曹家小娘子才十多岁,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小姑娘,见状也不知所措,只看向宋游。
“请吧。”
宋游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娘子也胆大,立马便坐了上去。
宋游也被众人推了上去。
堂中之人最少也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年长的怕有六七十岁,此时却都站在下边,恭敬而拘束。反倒是年轻道人与曹家小娘子皆坐在上位,白衣剑客持剑站在他们身边,一只三花猫轻巧跳上了案几,调转方向盯着他们。
堂中众人纷纷对视。
只见丁家老爷子带头,当先一跪,却不是对着宋游,而是曹家小娘子。
身后的人便像是早已说好一般,纷纷跟随着他跪下,磕头赔罪。
“老朽糊涂啊,对不起曹家小娘子,不过此事皆是老朽的主意,老朽给小娘子下跪磕头了,也愿意一命偿一命,只求曹家小娘子能够谅解。”
“我们糊涂……”
“那也是没法啊……”
“求小娘子谅解……”
曹家小娘子盯着他们,并未出声。
跪着的众人便又看向旁边的宋游。
“先生……”
丁家老爷子再次开口:“如今我家孙儿和先生做的假人也已经下葬,曹家小娘子也好端端的,不知我等该如何才能洗清罪孽、求得心安呢?”
“请先生指路!”
底下立马响起一片杂乱声音。
宋游坐在上边看着他们,开口问了一句:“不知诸位可有亏心?”
“自然亏心……”
“我等已然知错。”
众人声音杂乱,神情则不一。
有人尴尬,有人羞愧,有人心中有些不平,似是觉得自己也没办法,有人只是害怕,怕的自然是自己信奉的冥冥中的责罚。
不同的情绪体现出的不仅是不一样的性格,也能从中看出他们参与的程度深浅。
宋游扫了一眼,心中便有数了。
“先生……”
“在下拙见,无论诸位是因为什么,欲将活人下葬这种事情,都天理不容。”宋游说道,“好在大祸并未酿成,诸位也有无奈之处,在下一介不相干的游方道人实在不好多管闲事。只是诸位既已感到亏心,也已知错,有洗清罪孽之心,想求心安,自然便要取得曹家小娘子的谅解。”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不知曹家小娘子想要什么,只要老朽能做到的,定然满足。”
“幸得先生,昨夜没有酿成大祸,既未拜堂,也未成亲,若……若曹家小娘子愿意待在我丁家,必以孙媳之礼相待,绝不敢亏待欺负了。”这人说着似乎也觉得羞愧,说不下去,便又将话一转,“若曹家小娘子不愿,有什么要求,也可尽管提来。”
宋游转头看了眼曹家小娘子,声音轻柔:
“若不愿,便说不愿。”
“……”
小娘子低头沉默着,咬着嘴唇,许久才将头抬起来,吸着气说:
“我要离开这里。”
想来她也是知道的——
自己一个弱女子,如今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即使上天降雷将这屋中的人全部打死,一个也不留,自己的未来也很堪忧。
而其实这些人也确实无奈,如今自己又安然无恙,怕是雷公亲至,也不可能一道雷将所有人全部打死。
“不算什么问题,老朽原先也在县里为官,薄有资产,这便为小娘子准备白银百两,节省一些,度过此生不算困难。”丁家老爷子说道,“老朽在县城里还有一处宅子,久无人住,也赠予小娘子。”
“怀长太近,这边太乱。”宋游提醒了句,“女子孤身一人,怕是难以生活。”
“先生说得对。”
丁家老爷子依旧不多犹豫:“小娘子想去哪里,尽管说来。”
曹家小娘子闻言,却答不上来了。
“长京要好一些。”
宋游再次提醒了一句,又说道:“只是长京远,京城繁华,生活更为不易。”
“我们正好有些与长京的生意,又正好有位远亲,前段时间得病死了。”下边一个跪着的中年人立马抬起头来,说道,“届时可说曹家小娘子是我们丁家的远亲,送到长京,有个正经的身份,所带银钱也有解释。”
“老朽可再添些银钱。”
宋游便又看向了曹家小娘子。
“可以……”
曹家小娘子点点头,声音细若蚊吟。
“还有吗?”
“我那二伯……”
曹家小娘子咬了咬牙,没说出口。
“老朽知晓。”丁家老爷子年纪已大,跪在地上,膝盖已经疼痛,立马说道,“老朽这就将他赶出我丁家村。”
“我二姑对我很好……”
“老朽定然厚待。”
“嗯……”
“不知小娘子还有何吩咐?”
“……”
“那老朽今日便叫人去城中安排,让犬子亲自带着银两送小娘子到京城去,将小娘子安顿好为止!”
“嗯……”
曹家小娘子并不多言。
“先生……”
众人这才看向年轻道人。
“诸位心善。”
宋游点头恭维了一句,随即说道:“老丈年事已高,还是起身吧。”
“不知先生可会解梦?”
“嗯?”
“先生有所不知。”丁家老爷子为难的说道,“我等昨夜……不知是过于忧心还是……还是神官有所启示,都做了些梦。”
“不知都梦见了什么呢?”
“梦见金甲神官,与我等陈说利弊,劝我等此生好好向善……”老者说完看向宋游,心中忐忑,“不知我等为何会做这种梦?这又是何意?”
“那就要问问诸位今日表现,究竟是诚心悔过,还是被梦中神官所吓住了。”
“自然诚心悔过。”
“若是诚心悔过,便都好说。”
“请先生指路……”
感谢“雁雨歌白天不懂夜的黑”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215章 劝诸位向善积福
“天地有秤,生前善恶几何都记在账上,想要洗清罪孽,便要靠善行。”宋游伸手摸了摸旁边的三花猫,说道,“不过既然神官并未责罚,只是在梦中为诸位陈说利弊,劝诸位好好向善,那便向善即可。”
“请先生指路。”
“首先一点,便是这位曹家小娘子,她在此处已活不下去了,诸位是知道的,所以诸位答应的,应当一点折扣也打不得。”
“这个自然!”
“我等再无坏心!”
“我等已然知错,必不能再错上加错!先生敬请放心,也请曹家小娘子放心,我等答应的定然一点也不少!”
“这样最好了。”宋游点点头,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佛家的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下一路走来,附近百姓多有贫困,就连同在丁家村的百姓,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宋游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如今人多地少,昨年天气也一般,收成不好,不只是我们这里,很多地方都吃不饱饭。”有个中年人站出来,“确实不是我们苛刻所致。”
“没有怪罪诸位的意思。”宋游说道,“只是俗话说得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诸位富裕,若为富而仁,无疑是当地百姓之福。”
“原来如此。”
这名中年人好似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拱手:“多谢先生指点。”
底下一群人也纷纷附和。
“行善是道,如何行善则是术,而真正的行善之道,却是不拘于任何方式且没有止境的。”
“我等知晓……”
“诸位只管去安排、去行善即可,只愿诸位都能生前坦然,死后亦不受鬼城刑法折磨。”宋游摆了摆手,停顿一下,又看向丁家老爷子,“在下本该今日便离去的,奈何昨夜一夜几乎未睡,便再借老丈的老屋休息一日,明日再走,不知是否方便?”
“家中便有空房!”
“不必了,在下就住那边。”
宋游这才站起身,却又转头,对身边女子说:“说来很巧,在下此行便是从长京而来,长京西城有条柳树街,在下原先就住在那里,现在还有一位朋友也住在那个地方。与足下相遇,实在有缘,等足下在长京安顿好,请务必去寻一寻,只消到柳树街一打听,就能知晓在下原本住哪。等在下从北方走了一趟回到京城,若到时还有缘,说不定还要去找小娘子呢。”
“一定……”
曹家小娘子说道。
宋游这才迈步出去。
三花猫也连忙跳下案几,跟了上去。
一人一猫离去了,剑客却仍旧持剑站在旁边,盯着众人。
这时才有机灵的人明白过来,这位先生哪是要在这里休息,分明是找个理由在这里多留一天,好看着他们将一切安排好,也好给这女子心安。
要去长京,要有路引。
要有合法身份证明。
丁家敢在这里做这样的事,自然是在城中有不少势力的,甚至很可能原先就是城中官吏,一切办起来都很快。到下午的时候,便已为曹家小娘子办好了路引与身份证明,由丁家的长子亲自陪同,与商队同行,前往长京。
曹家小娘子在舒一凡的陪同下,来村西老屋找宋游道谢。
“先生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只是有缘相遇,不求报答。”宋游盘坐在床上与她说道,“此事罪魁祸首乃是一名道人,足下应是有特别之处,被他看上,这才设计加害,那名道人作恶多端,在下之后自然会去寻他,讨个公道。也请足下从此离去之后,路上多多小心,今后莫要随意透露自己生辰八字。”
“小女子记住了……”
小娘子说到这里已哭了起来。
“至于这丁家,既是那道人手下的受害者,也是足下的加害者。只是当地官府怕是审判不了他们了,且此事实在复杂,在下也不是官府,能做的也只是说几句谎话,免得他们轻易将之放下,也督促他们今后更好的恪守行善之道,为富而仁,造福当地百姓。”
“……”
小娘子这才愣了愣,抬头看他。
眼睛还红肿湿润,却又很呆滞。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什么天雷,什么托梦,都是面前这位先生一人所为,立马屈身一跪:
“先生是神仙……”
“在下若真是神仙,便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宋游也是无奈摇头,往前扶她,“快快请起。”
“神仙以后到了长京,小女子再做报答。”
“……”
宋游不愿与她多说,只摇了摇头:“走吧走吧,料想那些人也不敢再对足下怎样了,只是此去长京还有几日行程,足下也得万事小心。到了长京之后足下举目无亲,也请多些当心,对于丁家之人,有能用的地方,也可适当开口。只祝足下余生顺遂,忘掉过去,在长京过好自己的日子。”
小娘子只连连点头。
随即身边的剑客提醒她,该走了,她才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出去。
屋中一时又只剩下一人一猫。
宋游扭头看了眼身边依旧一脸疑惑、好似既听不懂又看不懂的三花猫,伸手挠了挠她的脑门,这才叹了一口气。
“唉……”
此时阴间未成,哪来的地府?
天意最是难说,谁知道自己走到这里是冥冥中的安排,还是纯粹的巧合?
然而在这个时代,民间已深信阴间地府一说,又深信天意,深信神灵,有时藉此撒一个谎,还真是好用。甚至可能比官府、王法还更好用些。
……
次日下午。
丁家老爷子来找宋游。
宋游并没有闭门不见,而是很平静的与他交谈,告知他此事乃是那名道人的算计,害死丁家长孙还有其他几人的是那道人,出主意要他们将曹家小娘子与长孙配冥婚活葬的也是那道人,丁家老爷子听完,懊悔莫及,宋游则劝他今后擦亮眼睛,教导后人,好生用剩下的时间行善。
直到去送曹家小娘子的舒一凡回来,宋游才向丁家众人道谢道别。
丁家赠来银钱,他也没有收。
慢慢已经走到了村口。
“先生。”
舒一凡将剑插在马上,对他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寻那道人?”
“只管往前。”
“是。”
两人一猫慢慢上了大路。
回头一看,村庄依旧宁静,再看前方,道路也与身后走过的没多少区别。
“……”
吃人的是世道啊。
一行人继续往前,路过了怀长县,却没有往禾州走,而是换了一个方向。
如此又走了一天。
一路上依旧与原先一样,看山看水,看风土人情,仿佛丁家村的事从未经历过,自己等人也不是去寻那害人的道人的。
渐渐已离丁家村有一两百里了。
“……”
宋游停下了脚步。
灰衣剑客牵着黑马跟在他身后,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一座小山,山顶有一间道观,暮霭重重,道观中正有炊烟袅袅升空。
“是这里了。”
宋游再次迈开了脚步。
却没想到,这都黄昏了,竟然还有人与他们一同上山。
是一名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牵着一头驴,从衣着上看不出贫穷与富裕,不过腰间沉重,似乎揣了不少钱财,脚步也匆匆。
双方见面时,男子难免警惕。
不过看见宋游一身道袍,还带着一只三花猫,眼光犹疑了下,心中这才稍稍放心一些,但也没有与他们打招呼的打算。
然而宋游却笑着与他先打招呼:
“足下有礼。”
这人这才转头看向他,却是不好不回,于是说了一句:
“有礼……”
“在下姓宋名游,乃是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下山云游至此。”宋游率先自我介绍,随即笑着问,“相逢有缘,不知足下这是去哪?”
“还能去哪?自然是去山中道观。”
“在下初来此地,也是在山下看见山上道观,这才前来寻访的,却是不知这道观叫什么名字?”
“名曰雷清观。”
“雷清观……”
宋游念了两句,抬头看向上边。
第216章 神灵不灵,就该烧庙
“不知这雷清观共有几人、供奉的都是哪些神灵呢?”
“……”
男子仔细打量了宋游几眼,兴许是见他不像恶人,包括那名带着宝剑、牵着黑马又生得英武不凡的男子,也像是他的护卫,见他谈吐之间不仅态度温和而且谦恭有礼,便也稍稍放缓脚步,对他拱手道:
“在下姓徐,单名一个穆字。”
“原来是徐公,有礼了。”
“回答先生的疑问,据徐某所知,这雷清观总共师徒三人,并不算多,至于供奉的嘛……”徐穆有些窘迫,“徐某来了几次,都没看遍,不过自然是有赤金大帝和几位天宫重神,主要供奉的还是几位雷公。”
“只有三人?”
“徐某记得只有三人。”
“供奉有几位雷公?”
“正是。”
宋游不由眯了眯眼睛。
徐穆似乎是有见识的,想了想才又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北方常年战乱,妖鬼横生,这里虽是昂州地界,但其实与禾州只几十里路,平常经常听到哪里有妖鬼作乱的传言,所以比起南边,我们这边的道观和庙子供奉雷公比较多。”
“听起来足下去过南方?”
“徐某去京城走过商。”
“原来如此。”
宋游见识过周雷公的风采,当时接触虽然也不多,但直觉周雷公亦是个正直之人,因而哪怕此时知晓那道人就在山上寺庙里边,知晓这道观里边主要供奉雷公,也知晓那道人乃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妖道,也并没有妄下决断,只是又问徐穆:
“足下来此又是为何呢?”
“唉,实不相瞒。”徐穆叹了口气,“最近徐某家中便闹了一些怪事,因此想来雷清观找观主看一看、帮帮忙。”
“这间道观很灵验么?”
“灵验……灵验倒是谈不上,不过观主是有道行的,驱邪降魔之事都很擅长。”徐穆说着顿了顿,面露无奈,摊开一只手掂量了下,“只是要想请高人出马办事,这个嘛,是少不了的。”
“原来如此。”
宋游顿了一下,又笑着说:“与足下相遇,甚觉有缘,与足下相谈,受足下解惑,也甚是感激。恰好,在下也会些法术,也擅长驱邪降魔,却是不知足下家中遇到的都是些什么怪事?”
“先生也懂法术?”
“略懂。”
宋游知晓他是怀疑,于是又说:“若恰好能解足下之忧,便为足下省点香火奉钱了。若是不会,便是在下学艺不精,只能向足下说声抱歉,请足下依旧上山去寻雷清观的观主。”
徐穆一听,怀疑便去了几分。
想了想才说道:
“其实也不算多大的事,只是徐某家中老母近期以来,也不知晓是中了什么邪,常常在家中与……仿佛看不见的人谈话。”
徐穆说到这里声音小了一些,像是不愿意谈及鬼神之事,也避开了那些敏感的字。
“有时她会说有人在叫她,叫她起床,叫她吃饭,叫她出门摘豌豆、打菜籽,叫她去洗衣服。有时她吃饭会招呼人一起,有时她躺在床上,会说前面站着一个人看着她。可是这些所有事情,她面前都没有人。我们问她那是谁,她有时能说得出来,但说的人也都不一样。有时说是我们已经死去多年的老父,有时说是她的姐妹,有时说是同村死了的其他老妪,有时她也说不出来,说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我们听了都很害怕……”
“这样啊。”
宋游想了想,不能妄下决断:“这个要在下过去看看才行。”
“哈哈多谢先生,不过徐某来都来了,钱财也都凑齐带上了,还是上山一趟吧,只求早点解除家中老母的烦忧,也免得先生大老远跑一趟。”
“足下是个大孝子。”
“哈哈俗话说得好,百善孝为先,何况徐某幼时家贫,弱龄失怙,母亲含辛茹苦将我们拉扯大,辛苦极了,怎能不孝?”
宋游点点头,并不多说。
于是与徐穆结伴同行,一同到了山上道观门口。
道观不大不小,红漆木门。
“笃笃……”
徐穆率先敲响了门。
里头传来脚步声。
三花娘娘已然明白那日的掘坟道人是自己一行的仇人,也明白今日是来寻那道人的,虽然因自家道士和路人谈话的态度而感到迷惑,但也并不妨碍她的警惕与保护自家道士的决心,此时早已蓄势待发。
剑客提剑的手也往前伸了伸。
“吱呀……”
开门的是一名小道士。
“?”
三花猫将头一歪,愣愣盯着他。
剑客也皱了皱眉,没有轻易动手。
小道士十几岁的样子,开门一看,不由问道:
“几位找谁?”
“小人姓徐名穆,母亲似是中了邪,想来请观主解我母亲之忧。”徐穆毕恭毕敬。
“哦……”
小道士点了点头,又看向宋游:
“那道长找谁?”
“在下乃是云游的道人,见此处有间道观,过来拜访一下。”宋游微笑着,“不知是否方便?”
“……”小道士上上下下看他一眼,“不是我们不懂待客,实在是我们道观不大,除了供奉神仙的宫殿,总共只有两间可以住人的房间,实在没有地方留宿道长和跟道长一起的这位大侠。”
“我们并不留宿,只进来看看。”
“这样啊……”
小道士又有些为难了:“可是我家师父昨日修行出了点差池,身体抱恙,怕是也难以招待道长……”
“道友的师父可是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道长,大约与我一般高,长得很瘦?”
“咦?你怎知晓?”
“与观主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却并不知晓观主道号。”
“那……”
“不如小道友先让我们进去,再禀报观主。若观主愿意见,在下便与之长谈一番,若观主实在身体抱恙、不便待客,在下离去便是了。”
“这样也好。”
小道士点了点头,把门打开了:“那便请几位进来吧。”
“先生,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看着马。”灰衣剑客对宋游说道。
“有劳。”
宋游知晓他的意思。
随即跟名叫徐穆的男子一起,跟在小道士身后,走进道观,来到主殿。
小道士问了他们要不要上香,徐穆花了十几文钱,买了三炷香,宋游则婉拒了。小道士便让他们在主殿稍作等候,并提醒别让猫儿进去,以免猫儿不懂事亵渎了神灵,自己去知会师父。
三花猫扭头直直把这小道士盯着。
收回目光,看见自家道士和那个路上遇见的男的人已经进了神殿,她目光闪烁的想了想,便也真的就地坐下来,舔起爪子,不愿进去了。
主殿中点着光明灯,没有蜡烛。
已有几支香在燃烧着。
应是道观的道士敬的。
宋游背负着手,站在门口,一一打量着神殿中的神像。
正中果然是赤金大帝的神像,左右两边的神像与多数道观并不一样,但也是当前大晏道教比较重要的几位神灵。
此外边上便是几位雷部神灵神像。
从香火和贡品可以看出,这间道观主要供奉的便是赤金大帝与雷部主官,道教尊称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民间若只单说雷公,便是指的他。伏龙观近几代传人一般称其为傅雷公。
其余几尊雷公像做得不好,难以辨认出谁是谁,也没有任何吸取过香火愿力的迹象,没有灵性,亦没有神光。若有灵性神光,做得再不像,宋游可能也能认出几尊熟悉的,不过如此一来,便连他也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自然地,神灵自己也分不出来。
此时神殿中香烟袅袅,几乎只飘向两个方向。
一是赤金大帝,二便是傅雷公。
“你们还真敢收……”
宋游看着香火,露出一抹笑意。
敬奉赤金大帝可能是出于尊重,毕竟天宫之主,道观没有不拜的,其余几位神灵便是纯粹的尊重了,除了尊重别的一丝一毫东西也没有。雷清观主要供奉的则是雷部主官傅雷公,其余的雷部神灵,也只是象征意义的摆上神像,写了名字,但其实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至于为何这几位毫无灵性神光……
也许是他们早已察觉到这间道观的观主走上了歪路,修了邪道,也许是因为道观建立之初、塑像之时根本就没有诚心想要供奉他们,既无诚心也做得一丁点都不像,自然他们也感知不到此处有了自己的神像,或是感知到了,也并不在意。
身旁徐穆也在诚心上香,已将手中香点燃,跪拜许愿后,也插在了傅雷公的面前。
香火愿力仍旧只飘向那两位。
“两位……”
小道士又跑了回来,对他们说道:“贫道刚去叫醒师父问了问,师父说他身体有恙,不便待客,请两位回去。”
“哦?”徐穆很吃惊,“那我老母该怎么办?”
“师父说过些时日再来。”
“这……”
“实在对不住。”小道士说道,“善人过些时日再来,可免去钱财。”
“那好吧。”
徐穆只得答应下来,便又看向了宋游。
“不知足下家住何方?”宋游笑着问道,“在下云游天下,也许就走到足下那里来了,若届时足下还没找到别的法子,也可以让在下试试。”
“那便多谢先生!”
徐穆连忙深施一礼,事关老母,倒也没有推辞,而是说道:“徐某家住止江县,城北二乔街,稍稍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先生若来到,徐某家中虽也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有酒菜相待。”
“足下慢走。”
“那先生……”
“在下与这道观有缘,而且还没上过香,便再上一炷香再走。”
“上炷香要多久?徐某等着先生就是。”
“足下先行离去吧。”
“这……”
徐穆虽不知为什么,但才刚认识,也不好多纠缠,只好答应下来,笑着离去。
宋游便也在怀里掏了掏,还回头看了眼端坐在院子里的三花猫,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掏出一把钱,数出十几文,递给了旁边小道士。
同为道人,上门敬香,按理来说,不该收钱,不过小道士笑嘻嘻的,竟也一把接过,很顺溜的就揣进了怀里。
“……”
宋游得到三炷香,吹了口气,香便自动燃烧了起来,插在了雷部主官傅雷公面前。
“这位道长……”
小道士刚想劝离宋游,便听一声轻微的爆响。
“篷!”
刚点的三炷香陡然燃起了火焰。
火焰之大,远远不是线香所能烧得出来的,偏偏神像又都披着被风衣,挂了红,都是很好的助燃物,被火一烧,便全都燃烧了起来。
神灵不灵,便该烧庙。
第217章 魂飞魄散还是自然死去
“这……
“这这这……”
小道士一阵慌乱,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他又忽然感觉怀中一阵滚烫,似是刚刚揣入怀里的那十几枚铜钱所致,于是连忙将手伸进怀里,取出钱来。
果然是这钱在发烫。
可是这钱隔着衣服都觉得烫,又怎么能就这么将之握在手中呢?
“啊呀!”
小道士情急之下,立马便将钱丢了出去。
这钱是真的烫手。
扔得也真是用力。
十几枚铜钱顿时被抛洒到空中,纷纷扬扬,有的撞在了挂红与被风衣上,有的落在了神台上,有的叮叮当当滚落下来,滚得满地都是,但这些铜钱只要一沾到可燃物,便顿时篷的一声炸开火焰,燃烧起来。
“篷……”
“篷……”
“篷……”
一团又一团的火焰在神殿中炸开,在这黄昏时候,将神殿中的一切都照得清楚。
小道士哪里还不明白,都是面前这个道人搞的鬼。
“你你你……”
小道士转头看向宋游,有心想要指责他,但只是随便一想,便知道这道人是自己惹不起的,于是连忙跑了出去。
“着火了!
“着火了!
“师父!有人在观中放火!
“师兄!我去叫师父!
“师父!
“师父不见了!”
两个小道士着急忙慌的在院子里碰头,都是十几岁的样子,满面惊慌,大一些的除了惊慌,则还多了些怒意。
“怎的就着火了?”
“有人放火。”
“谁敢在我雷清观放火?”
“就是刚才进来的那个道士……”
此时神殿中已经燃起熊熊烈火,也不知这火哪烧得这么快,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整间宫殿都已经烧了起来。
不仅宫殿的建筑结构被烧得几近崩塌损坏,泥土铸就的神像更是被烧得通红,火光映照之下,傅雷公和赤金大帝的神像好似也多了几分神威。
此时宋游便站在神殿门口,与殿中神像对视。
三花猫也已经从院中来到了门口,两只前爪扒拉着高高的门槛,抬起头直盯着他,似是担忧他被火烧,又不愿出言叫他。
“轰……”
一根柱子倒塌下来,火星四溅。
宋游这才转身,目光刚好与外面的两名小道士对上了。
“伱这道人……”
年长一些的小道士胆气不小,壮着胆子质问门口那道人,却只见火光冲天,火星纷飞,风火撩拨这道人的头发衣襟,却损伤不了分毫,而他身后神殿中的神像则已被烧得破坏崩塌,倒得到处都是。
小道士的话便卡住了。
“怎么?”
年轻道人出声说道。
“你你你……”小道士这才反应过来,“我等好心好意让你进来,同为修道之人,我、我雷清观与你有何恩怨,你竟要放火烧我道观?”
“二位可知晓,二位的师父,为了自身修行,在外草菅人命?”
“怎么可能?”年长些的小道士顿时怒目圆睁,“我师父在此修行多年,帮过的山下百姓不知多少,怎会做如此恶事?”
“绝不可能!我等参悟的乃是道门经典,侍奉的也是雷部正神,师父的法术与修为亦是自然而来,哪有为了修行草菅人命的说法?”
“不仅草菅人命,而且精心设计,好使人怨恨之死。”
“休得污蔑!”
“我师父虽说收钱不少,但也是为了清净,这些年来,每年下山替人驱邪降魔少说十次,怎会是你说的恶人?”
两人虽然害怕,但也盯着宋游。
宋游也与他们对视,片刻之后,才露出一抹微笑:
“这样啊。”
说完往前迈步,出了神殿。
猫儿仰头盯着,见状也连忙跟上。
“观中应当有些钱财,两位自取一些,便各自离去吧,别的不该拿的东西,就不要拿了。”
一人一猫走过院子,与两名小道士擦肩而过。
“轰!”
神殿中烈火一盛,几乎要冲出门。
一时间整间神殿全被火焰充斥,只感觉热浪涌来,光芒亮得耀眼,点亮了这山间的夜。
……
片刻之后,道观背后。
一个穿着干净道袍的中年道人软倒在地上,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连眼睛也闭着,若非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而他的右手已经被从手腕处齐齐砍断,正不断流血。
一名剑客持剑站在旁边,腰身上的衣裳破了一块,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不远一匹枣红马静静吃草。
黑马则老实站在主人的身后。
宋游走来,看向剑客腰间:
“足下受伤了?”
“一些小伤。”剑客淡然说道,又用剑指了指身边的中年道人,“这人颇为狡猾,虽然觉得我们不可能来寻他,却也提前做好了准备,在道观后门的山上提前留下了一些虫子。舒某拦截他时,只顾着将面前飞来的虫子劈死,却是大意了,竟没有料到,身后的草上就有几只。”
“这虫子有毒性。”
“先生放心,托先生的福,舒某于剑道有些进展,虽还谈不上以武入道,却也有了些不凡之处。”舒一凡说道,“知晓这虫子有毒,但毒素也没法短时间扩散开来,舒某已迅速将肉剜下,过几天就好了。”
“那便好。”
宋游点了点头,看向地上的道人。
“听说道友在雷清观修行多年,也帮过山下不少百姓,不知又是如何走上此路的呢?”
“落在道友手中,道友断不可能再饶了贫道……”地上的道人依然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道,“既然如此,要杀要剐,道友请自便吧……”
“足下可有懊悔之处?”
“说这些还有何用……”
“倒也是。”宋游点了点头,“足下所行之事,实在罪不容诛。按理来说,在下也没有资格审判足下,不过既然足下落到了在下手上,以足下的本事在下也不敢将足下交给官府,再者,以足下现在的伤势,可能也撑不到去官府了。念及足下在山上多年,多少为山下百姓做了些善事,便请足下自己选,是要魂飞魄散,还是自然死去。”
“……”
“不选么?”
“……”
地上的道人沉默很久,把头倒了下去,能看见不远处冲天的火光,这才说:“贫道在山上修行半生,便让贫道就这么死在这山上吧……”
这个角度的他自然看不见,面前的道人脸上已露出了一抹微笑。
“足下当真是山上的道士?”
“莫非还能有假?”
“在下好奇心重。”
“……”
地上的道人越发虚弱,却还是说道:“贫道自幼便随师父在山上修道,我们雷清观虽不会法术,但也诚心侍奉天宫众神,专心钻研道经。然而后来北方草原部落连连进犯,造就了许多流民,这些流民比蝗虫还可怕,我们道观便遭了劫,贫道师父被活活饿死……”
说到一半舒了口气:
“后来贫道离开道观,流落天地,好似浮萍,偶然得到一些修行之道和法术,几经辗转,便又回了道观,一边操持道观,一边修行……”
掘坟道人的声音很小,有些字几乎听不清楚,有些字又几乎发不出音来。
然而宋游还是听清楚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随即问出了自己关心的问题:“雷部主官可知你修的邪道?”
“他又怎会知晓……”
“那为何又只供雷部主官呢?”
“呵……”
地上的道人扯了扯嘴角:“雷部众神皆一身正气,嫉恶如仇,又善于驱邪除魔,堪破邪祟,自然便只能供奉傅雷公了。”
“这样啊……”
宋游又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了几分。
别看天宫神灵被传得高大伟岸,好似各个都有了不起的本领与德行,其实也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这点来说,又有点类似人间朝廷了。
就好比雷部众神——
雷部神灵是非常古老的神灵种类,人们也许早在没有文明之前,就摄于滚滚天威,开始觉得是有神灵在冥冥中掌握雷霆之力。不知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催生出掌管雷罚的神灵的,总之应当比多数神灵还要古老。
雷部众神中,也有很多老资格。
不过神灵并非越老越强,若是如此,就不可能有赤金大帝的天宫了。
神灵是信众越广,本事越高。
周雷公是雷部最年轻的神官之一,还有许多前朝、前前朝诞生的雷部神官,但雷部主官傅雷公其实也不算古老。
傅雷公在前朝就是雷部主官,不过与其他雷部神官的成神之路不同,他之所以成为雷部主官,是因为他是前朝的开朝名将,战绩不错,又是前朝皇帝的心腹大将,死后才被封为雷公。几代之后,慢慢被后来的皇帝出于不同目的封成了雷部主官。
朝廷下令,士人宣扬,民众便也认可。
其实他不见得刚正不阿,也不见得嫉恶如仇,更不见得慧眼识妖邪,也许相比起雷部,他当初去做斗部的神官会更适合。
宋游又看向了地上的掘坟道人。
掘坟道人很耐心,闭着眼睛,不知是在等死,还是在等他离去。
宋游也很耐心,在等他死。
不过等着等着,他却开口说道:
“在下想了很久,足下应当是想取丁家长孙与曹家小娘子的鬼魂,他们一个至阳一个至阴,别的讲究在下就不太了解了。”
掘坟道人躺着没有回答。
似乎已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生机也确实流失了大半,身上几处剑伤与手腕处流出的血已将地上染红了一大片,加上昨晚心神魂魄受的伤,哪里经得住这么摧残?
宋游却继续说道:
“足下善于操控魂魄,不可能不知晓,如今天地有变,成鬼变得容易了,尤其是足下这种有道行的人,死后几乎必定成鬼。而足下拿出了一通不知是真是假的肺腑之言,打动在下,只是想让在下相信,足下是真心实意想要死在这里。”
掘坟道人顿时睁开了眼睛。
却见年轻道人对他摇头:“足下心中丝毫惭愧悔过也没有,只有懊恼,而足下所懊恼的,也只不过是运气罢了。足下只想成鬼,再来一次。”
掘坟道人这才露出几分慌乱。
第218章 自己选的
小山之下,小路之上。
本来到山下的时候就已经是黄昏,上山耗费了一会儿,在道观中耽搁了一会儿,下山又是一会儿,此时天已经蒙蒙黑了。
徐穆牵着驴子走在路上,借着昏暗的天光往回赶,有些烦恼。
倒不是烦恼自己要摸黑回去,回去还有将近百里的路,今晚恐怕要露宿荒野,受霜露之寒,而是自己花了一天赶过来,却没请回观主,家中老母亲的行为虽说确实惹人害怕,但做子女的,更多的还是担忧。
要是哪天那些鬼要叫母亲跟他们走呢?
要害老母亲或者家人呢?
“唉……”
然而此时也只得希望这雷清观的观主快些好起来,毕竟这方圆几百里,雷清观的观主虽然心黑,但确实是公认有些本事的。
或者那名姓宋的先生……
那位先生谈吐也不凡,听说从逸州来,走这么远,怕也真有些本领。
只希望他能走到止江县且快些走到止江县来,希望他真有本领,能让老母亲快些好转。
思考之间,天色越来越晚。
几乎已经见不到天光了。
好在今日天气好,满天繁星,头顶还有一轮新月,如钩子一样,他没有晚上看不清的眼疾,适应了黑暗之后,也能看清路。
走得累了,便骑上驴子,让它驮着走一会儿。
没多久便走上了大路。
然而没走多远,却听见前边有些动静。
好像是人说话的声音。
“……”
徐穆顿时警觉了起来——
此方天地并不太平,官道也偶有盗匪,怕不是遇见了歹人?
徐穆连忙翻身下驴,牵着驴子躲到了树林里去,握着驴子的嘴巴,不让其出声,自己也屏住了呼吸。
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近。
这时才听清,是一声声的大喊。
“阴差过境……
“生人回避……”
徐穆顿时一阵心紧,头皮发麻。
内心害怕到了极致。
可即使这么怕,却偏偏忍不住好奇,甚至越害怕就越好奇,忍不住透过草叶间隙,偷偷的往前边看。
只见一队阴魂小鬼从自己对面走来,走得不快,和寻常人走路差不多,鬼牵着鬼,旁边又有身着差服的鬼跟着,很有秩序。
不知从哪来,又要到哪去。
忽然众鬼纷纷朝他这边扭头。
“嘶……”
徐穆顿时一阵害怕。
不仅所有鬼都齐齐扭头看着这方,甚至他们都不转回去,一直盯着这方,诡异可怕,吓得徐穆一阵颤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被他们给索了去。
然而这些鬼似乎对他并无想法,也或许是鬼差有鬼差的规矩,他们只是盯着这方,并没有人来找他,待得走远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阴差过境……
“生人回避。”
仍旧走一段喊一声,声音慢慢远了。
徐穆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似是有所感,他忽然回头——
“啊!”
倒不是见到了一张鬼脸。
而是看见在自己身后、自己下来的那座山上,雷清观已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火远远看去似乎只有一个小点,但却覆盖了整座山头,映红了半边天,怕是整座道观都烧了起来。
徐穆这才反应过来,也许方才那些鬼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身后远处山上的大火,就算看见了自己,也只是顺便看见了自己。
“这……”
徐穆顿时惊呆了。
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慌乱。
雷清观的观主还在山上,而且卧病在床,那可是周边难得的真高人,也是救助母亲的希望。
自己路上偶遇的宋先生也在山上。
那宋先生虽说只与自己一面之缘,不过待人却颇为有礼,自己仅仅与他交谈两句,他便肯要了自家的地址,说有缘便要去看看帮帮忙。且不说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说届时能不能去,至少给他的感觉是很好的。
宋先生应当是没有事的。
徐穆有心想去看看,然而一来很远,等自己赶过去怕都烧得差不多了,二来刚刚才有一队阴差阴鬼从这里走过去,也不知走远没有,自己要是往回赶岂不是正好追上他们,届时那些阴差怕不会以为自己要跟他们一起走?
“……”
纠结犹豫着,突然见到两道人影跑了过来。
定睛仔细一看,是两个小道士。
正是雷清观那两个小道长!
“小先生……”
徐穆也顾不得害怕了,立马跑了出来,中间还被草绊了摔了一跤,这才走到大路。
“那边怎么了?
“怎么烧起来了?
“你们怎么跑出来了?
“宋先生和观主怎么样了?”
然而这两个小道士似乎被吓坏了,只顾着奔跑,最多回头看一眼身后,便继续仓皇的逃跑,并未理他。
怀里鼓鼓囊囊,还在甩动着。
掉出了一坨什么东西,砸在路边,他们也不管,徐穆捡起来一看才知道,竟是一块十两的白银。
……
道观背后,小山之上。
“咳咳咳……”
掘坟道人剧烈咳嗽几声,盯着宋游:“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
“为何要动手?”
“你不是要让我魂飞魄散吗?”
“在下何时说了要让你魂飞魄散?”
“嗯?”
“我给了足下选择,自然便不会食言。”宋游认真看着他,“难不成足下以为我是在戏耍于伱?”
“……”
掘坟道人眼神又是一凝,咳嗽着说:“你要等我死后成鬼,再折磨我的咳咳……魂魄……”
“看得出你这么做过。”宋游顿了下,“不过你误会了,我却没有你那么恶毒。”
“那你想……”
“不知足下是否听过地府一说?”
“地府……”
“地府虽然未成,不过天道已然转变,国师为应付越来越多的鬼魂,已提前组建阴差,四处收敛无主的新鬼。”宋游耐心解释道,“不知足下可有听说过北方百鬼夜行的传说?”
“……”
掘坟道人似乎已说不出话来了。
宋游则没有停下的意思。
“说来地府虽然未成,不过丰州业山已有鬼城,听说入了那里的鬼,无论强弱,国师都要先审一番。若是生前有过大恶,便要受火焚烧。在下虽不知晓国师到底在搞什么,但这一点是不会有错的。”
“嗬……”
掘坟道人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也鼓了起来,发出难听的声音。
这口气迟迟没有吐出去。
三花猫站在旁边被这动静吸引,探头探脑的看他,好奇这个人都要死了、在搞什么,宋游则弯下腰,把她抱在了怀里。
“呼……”
当掘坟道人的这口气吐出去,他已然双脚一蹬,整个人直接躺平了。
宋游则转头看向了剑客:
“足下可怕鬼差?”
“舒某曾斩鬼数十。”
“伤势可还能走动?”
“区区小伤,先生尽管吩咐!”
“山下官道上有阴差过境,便有劳足下跑一趟,说这里有鬼,将鬼差请来。”
“这就去!”
剑客毫不犹豫,翻身上马。
“彻……”
黑马奔跑着趁夜下山。
掘坟道人是有道行的人,如果宋游没有猜错,他的修行之道乃至于会的一些法术都与阴鬼一道有关,因此死后,几乎立马就成了鬼。
不过由于前几天自己的假身被砸死,魂魄有损,所以他成鬼之后,也没有如普通人死后成鬼那般,很快便恢复正常,而是仍旧萎靡不振。
夜已深了,繁星遍布,新月如钩。
背后满天大火,山上人鬼对立。
只是此时再面对宋游,掘坟道人却完全没有此前的从容了,变得慌乱而恐惧。
“傅雷公救我!
“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在上,我乃雷清观观主姚玉山,供奉天尊二十余年,此地有妖道害我,速来救命!”
然而宋游却十分平静。
“足下有所不知,在下最先烧的,就是他的神像,足下是喊不应的。”
“你竟敢烧毁神像!”
“神从人来,人奉神灵,若神灵不灵,任何一个百姓都可以烧毁神像。”宋游说道,“若神灵敢于怪罪,便不配为神了。”
“你……”
“足下还有什么话说吗?”
“你……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设计使那曹家小娘子与丁家长孙举行冥婚,又要让她活着下葬吗?”掘坟道人的鬼魂说道。
“足下现在肯讲了?”
“你答应放我离去,我便说给你听。”
“……”
宋游看着他,却只是微笑。
“如何?”
掘坟道人神情一凝。
“足下误会了。”宋游笑着对他说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感兴趣。”
“……”
此时阴差已然上山。
“何人唤我?
“何处有鬼?”
连着两声,声音尖锐。
只是胆气却不是很足。
转身一看,是几个穿着差服的老鬼,一边对着宋游说话,一边将目光投向旁边燃烧的道观。
那火焰透出惊人的温度,有着令他们胆战心惊的灵力,看着都觉得一身滚烫。
“见……见过仙人!”
“不是仙人。”宋游回礼道,“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在此发现妖道作恶,罪大恶极,所以才请几位将之带回业山鬼城。”
“不是仙人,怎知晓我业山?”
“偶然听说。”
“我等明白了,这就将之带回业山,必严加审讯,若真的罪大恶极,必将之处以烈火焚烧之刑,直到魂飞魄散!”
“此人生前有些道行,不知死后还能用几分,不过此时他魂魄受损,诸位小心便是。”
“多谢仙师……”
掘坟道人的鬼魂一脸呆滞。
阴差却不留情,一把将他锁住。
第219章 赠一缕惊蛰灵力
寺庙依旧在烧,在这季春时节,温度一阵阵的传来。
一行人重新找了处平坦的地方。
宋游铺开羊毛毡,盘坐于地,对面的剑客也是坐在地上,长剑就插在旁边,他侧身扭头,一脸平静的清理自己身上的伤口。
“足下的伤不算轻。”
“在舒某受过的伤里,算轻的了。”
“我有一丹,赠予足下。”
只见宋游伸出手,手掌摊开,掌心有着一粒莲子大小的丹药,颜色似白似蓝,又似乎隐隐透着点紫红。
“此丹名曰惊蛰,其中既有盎然生机,能助足下快些恢复伤势,又天然有驱邪的功效,能驱除伤口中残留的细微邪毒。还有雷霆之力,正好助足下剑道上的感悟更上一层楼。”
“……”
剑客涂药的动作一顿。
本身刚刚听见前半句话的时候,是想习惯性说一句“这点小伤不碍事”的,然而越往后听,拒绝的话便越是说不出口。
到后来已经一愣一愣了。
“多谢先生……”
剑客伸手接过丹药,看了一眼,毫不犹豫,一口就吞了下去。
宋游也收回了手。
这名剑客天资绝世,三年前义庄偶遇之前,便已挑遍柳江大会,没有敌手。随后借着那一夜惊雷的感悟,剑道更上一层楼,说比起江湖史上那几位以武入道的大宗师也许暂时不如,不过也已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剑客了。
如今两次相遇,是为有缘,多年传闻,几日相处,也有了些了解,知晓他不仅剑术高超,品性也正直,当得起一个侠字。
既然如此,宋游自愿再助他一臂之力。
也许多年之后,江湖上会再多一名以武入道的绝世剑客,不过宋游相信一点,便是面前这位剑客将来即使以武入道,自己今日所赠的一缕惊蛰灵力也不过是助他更早达到这一境界、或是更好的达到这一境界罢了——面前这位剑客已然绝世,本是不需要别人相助也能入道的。
此时已是二月上旬,新月如钩,夜晚仍有几分料峭寒。
宋游背对着山顶的大火坐着,看远方新月,看山影连绵,过了许久,才躺下去,细听虫鸣,也思索今日之事。
“傅雷公……”
猫儿在旁边趴着,小声呼噜。
入眠时已不知几更。
次日清早,露气很重。
宋游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的蓝天,蓝得纯粹,蓝得深邃,唯一的点缀只有头顶的一截枯枝。
宋游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随着越来越往北走,天空倒是越来越蓝了,是在南方很难见得到的开阔的蓝。
“道士你醒了……”
“醒了。”
宋游这才坐起来。
“三花娘娘捉了一只鸡,是那个道观里的道士喂的,昨天晚上跑了出来。”三花猫凑得很近对他说,“很大一只,够我们三根猫和人吃了。”
“留着中午吃吧,早晨吃丁家老丈送给我们的干粮就行了。”
“好的。”
宋游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捻起一根毛发,粗粗硬硬,拿到面前仔细一看,手指头那么长一根,白色的,便随手递到三花猫的面前:
“三花娘娘,你的胡子。”
“……”
三花猫凑近仔细看了看,看得认真,但是看完什么也没说,一扭身就走了,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宋游笑了笑,看向旁边的剑客。
“足下感觉如何?”
“先生神丹,今日醒来,伤口居然已经好了。”剑客皱着眉说道,“隐隐还有些奇妙的感觉,难以说得出来。”
“伤好了就好。”
宋游已经站起来了。
剑客立马要来给他收拾毛毡毛毯,宋游连忙婉拒,自己又不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哪有让别人来帮自己收拾行囊的道理。何况这位并不一般,乃是当今名满天下的江湖第一剑客。
收拾好后,稍作洗漱,剑客也已经在三花娘娘的帮助下生好了火,烧一锅水,烤点干粮和油炸肉,吃完便带马下山而去。
清晨露重,官道带沙。
吸一口气,满肺清凉。
不急不忙,心绪平静,于是每走一步都十分清楚,每到一处都十分清晰。
前边有农田,农户正在春耕。
道人、三花猫与两匹马在官道上等着,剑客则走上田间小路,与农户交谈。方言难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剑客身形挺拔,谦恭有礼,农户手中的锄头还嵌在地里,双手保持着握锄的姿势,半佝着腰,侧着头与他对答,两人的身影融进这山间万物皆新的早春景象中,竟也颇为和谐。
宋游安静的听着,也欣赏着这片景象,欣赏着田间这幅画面。
不久之后,剑客便回来了。
“先生。”
剑客皱着眉头对他说道:“这边再往前走,好像就进禾州了,止江县也在那边。”
“足下又要到哪呢?”
“舒某去光州的话,还能多送先生一段。”
“好。”
宋游便转身迈开了步。
三花猫已经走到了前边一点去,因为他们停下来问路,便端端正正的坐在路边舔着爪子等他们,等他们走了,她也连忙起身继续往前。今日的三花娘娘依然担任着探路小先锋的重任。
黑马背上的老母鸡不时挣扎一下。
慢慢到了中午。
阳光充斥着整片天地。
不过春日阳光却不会觉得晒,只觉得温暖和煦,心情也因此变得明亮了。
官道两旁总是绿树成荫,此时枝叶还不茂盛,但阳光照在地上时,也已经是影影绰绰。一名道人,一名剑客,两匹马缓慢行走其中。
马蹄声听起来也让人觉得舒适。
只见前方一只三花猫飞快的跑回来,很有活力,跑起来像是一匹小马,在两人面前慢下来后,便仰头盯着道人,回答道:
“那个石头一面写的是昂州,还有个字不认识,一面写的是禾州,也有个字不认识。”
“昂州界和禾州界吗?”
“昂州界和禾州界!”
“三花娘娘去把它认住吧。”
“地上还有字!”
“写的什么?”
“看不清楚了。”
“嗯……”
宋游依旧不紧不慢,过去一看。
地上果然写着字。
界碑附近的地上刚好有块大石头,露出地面,通常被当成了路的一部分。石头上面有着青石划下的字迹,只是每个字都比三花猫更大,加上三花猫自身的高度问题,确实不太容易认得出是什么字。
不过不是看不清,而是看不全。
因为即使这几个字看得出已经是好几天前写的了,不过这几日没有下雨,倒也并不算模糊。
宋游换着角度看了看。
上边写的是:“宋先生,舒大侠,三花娘娘,只说一声,在下先行一步……”
“呵……”
宋游不禁笑了一声。
这人性格颇有意思。
身边剑客也牵着马走过来,看完这一行字,笑了笑,却是评价道:“这人有些本事,性情也豪爽,爱交朋友,只是太过单纯,若是有别的与人争斗或是保命的本事的话,也许在江湖中也能落个比较好的名头。只愿他此行顺利走到军中,凭着一身本事,必被看重,就怕走不到。”
宋游也是认可他说的话的。
再往前走,便是禾州了。
……
中午两人一猫便吃的三花娘娘捉的老母鸡,找了一条小溪,剖杀洗净,炖了将近一个时辰,一些内脏也找了适宜的叶子包着来烧了吃,因此走到止江县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了。
宋游出示了度牒,带着剑客一同进城,一边往城北走去,一边环顾四周。
这边明显不如南方县城繁华。
不仅县城要小一些,房屋老旧低矮一些,商铺更是要少许多,街上行人也明显变少,面露菜色。
“北方确实不如南方繁华富庶,不过这里还是挨着昂州,并不算很北。”剑客是去过北方的,一边走一边与道人讲解,“路上人之所以这么少应该是由于去年的天气导致的,北方大旱,大旱之后又大涝,收成普遍不好,朝廷拨粮也被层层克扣,这边应该算是比较好的了。”
“召州如何?”
“相比起南方差远了,相比起言州又还好。召州虽然也挨着北方草原部落,不过毕竟不是主战场,虽然一片混乱,倒也勉强过得去。不过舒某去召州也是三年前的事了,后来陈子毅将军镇守北方,塞北人已数年不敢进犯,北方又在长枪门的号召下成立了江湖同盟,若有小股塞北人在草原上活不下去了偷偷来我大晏地界劫掠,也有江湖人前往阻截,如今应当好了很多。”
“江湖同盟?”
“差不多吧。北方乱,朝廷没有多少控制力,加之长枪门与军中关系匪浅,陈子毅将军的亲兵有不少都出自长枪门,北方江湖同盟又实实在在为各地百姓截杀了许多塞北骁骑,因此也没人说什么。”剑客说着,嗤笑了一声,“说不定朝廷现在都不知道呢。”
“有可能。”
凭空多了许多武侠气。
边走边聊,慢慢到了城北。
止江实在不大,到了城北,稍一询问,便到了二乔街,这年头街坊邻里可都胜过远亲,街上随便找个人一打听,就问到了徐穆住在哪里。
见到宋游一行来到,徐穆是又惊又喜。
第220章 不是鬼神是寻常
“两位没事,真是太好了!”徐穆说着,忽又面露惭愧之色,“昨夜见到山上大火,徐某本想前往查看,奈何当时徐某已经到了山下,一来觉得再走回山上怕是也做不了什么了,二来,二来,说来两位不信,徐某竟遇到了阴差过境。”
“徐公有心就好。”
“是真的遇到了阴差过境!”徐穆惭愧之余,又怕他们不信,重复道,“好长一队鬼,至少几十个,由北往南走,徐某还被他们看见了,只是不知是徐某运气好还是他们纪律严明,倒也没有为难徐某……”
“徐公乃是孝子,善良之人,想来鬼魂也不愿搅扰。”
“若是如此,那我老母又怎会……”
“且容在下看看。”
“好好好……”
徐穆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先生快请!”
止江县的住房楼店远远不如长京紧张,徐家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在城中有一间院子。
只是徐家的院子就远远不如长京和逸都的院子讲究了,更像是城外农户家的院子,低矮的一圈土墙围成的小院,里头居然还种得有菜,几间屋子倒是修得比城外的村舍好一些。
徐穆一边走一边说道:“昨夜徐某走在路上,见山上火焰一直烧个不停,却不知是如何烧起来的?好端端的又怎么会着火?”
“道观房屋皆是木质,本就易燃,一烧起来,一时半刻自然难以熄灭。”
“不知那雷清观的观主又如何了?”
“在下也不知他是否逃过了火劫。”
“徐某走在路上时,倒是遇见了道观中的两个道童,不过他们只管仓皇逃命,徐某向他们问起先生与观中观主的情况,他们也不答,不知是也撞见了阴差过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徐穆说着心中难免有些担忧,“徐某见他们携带了大量银钱,观主又卧病在床,不免担忧。”
“徐公果然是善良之人。”宋游对他说道,语气一如既往的真诚,“至于那位观主,生死有命,全靠造化。”
“有理有理……”
徐穆显然也是有些信奉这些的,闻言也只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雷清观的观主是有真本事的,这些年来,虽然收费高昂,爱敛钱财,不过听说也确实帮山下人做了一些好事,应当不会有事。”
宋游闻言只笑而不语。
两匹马便停在院子里,剑客的黑马需要拴着,枣红马却是不需要的。
徐穆带宋游去到了徐家老母的房间。
宋游站在门口一看,徐家老母发丝全白,一脸老态,呆坐床边,目光盯着地上不动,并没有什么异样。
房中有着老年人特有的体味。
“此时她倒是安静了。她一直这样,怪异之举和自说自话一天总会有几次,其余时候有时正常,有时又像现在这样,坐着一动也不动。今天下午的时候她还在胡乱比划呢。”徐穆见自家老母坐着不动,尴尬的笑了笑,“先生不急,徐某先叫家内去弄点吃的,先生先用饭,今夜便在徐某家中歇息,等家母再有怪异之举时,我再叫先生。”
“……”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了淡淡的死气,但也没有说什么,只对徐穆行礼道:“也不与徐公多推辞,便多有搅扰了。”
“先生为帮忙而来,如何称得上搅扰?”
宋游闻言笑笑,继续说道:“只是在下与同伴都不是娇气的人,在外头风餐露宿已习惯了,徐公也不必太劳烦,随便照着平常吃一顿饭,随便找间屋子能给在下与同伴睡一晚上,便已很感激了,此外多的,都受之有愧。”
“先生放心,不会劳烦!”
徐穆将宋游带到堂屋,请他们坐下,这便叫上自家妻子去做饭,自己则出去割肉买酒。
期间从徐家老母的房间里传出一些声响,是老年人在自言自语,倒是吸引了三花娘娘的注意力,使她跑到门口去盯着不眨眼睛,以解好奇,不过宋游却只是扭头看了一会儿,思索片刻,便收回了目光。
等到徐穆割了肉沽了酒回来,那房中又安静了下来,宋游也没有提刚才的事,只照常与他说话。
北方不比南方富庶,去年收成又不好,徐家虽不贫困,却也不可能大鱼大肉,然而徐家娘子十分贤惠,仓促之间,也拿了一顿好饭出来。
最早熟的豌豆刚刚出来,嫩得很,徐家娘子用来炒了腊肉,炒熟后又把煮过的米盖在上面闷熟,做成了类似孔干饭的做法,饭菜皆香极了。徐穆出去割的肉则拿来煮了丸子汤,又炒了一盘菜,做的时候便已闻见很香了。
饭菜做好,徐家娘子当先便端了一碗,去了徐家老母的屋子,随后便一直在屋中伺候,没再出来,只留徐穆招待宋游一行。
绿蚁新醅酒,用粗碗来装。
“咱们小地方自酿的酒,比不得长京城里的美酒佳酿,两位莫要嫌弃。”
“我等亦只是长京城的过客。”
“再粗的酒也能醉人。”
“喵……”
“两位和猫儿不嫌弃就好,我家还有几个兄弟姐妹,有个哥哥也住城里,也是好客之人,今日太晚了,明日把他也叫来,再好好招待两位。”徐穆说着便招呼两人动筷子,“饭菜简陋,不过这丸子汤,这豌豆饭,也都是家母的最爱了。”
“那可得让老人家多吃些。”
“哈哈这个不必担忧……”
借着油灯的光,众人好一通吃喝。
吃饭时徐母倒胡言乱语了片刻,宋游去看了看,但也没有说什么,回来接着吃饭。
剑客好酒量,千杯不醉。
徐穆却有些醉了,吃完饭后,都忘了问宋游有没有看出什么,便回房呼呼大睡。
随后徐家娘子为他们安排了一间房间,铺好了干净床褥,宋游、三花娘娘与剑客便在徐家住了一晚。夜里徐家老母并不安生,徐家娘子既怕打扰到了客人休息又怕看不见的鬼魂,更怕老母有什么闪失,在屋中好一番安慰,清净的夜里,一切声音都传入宋游与三花娘娘的耳朵。
哪怕到了深夜,每每听到那边房间有什么动静,三花猫也得从被窝里钻出来,伸长脖子盯着那边看。
也不知道哪那么重的好奇心。
次日清早。
徐家娘子又熬了肉粥,应当是照顾老人家才熬的,宋游等人算是沾了光。
吃饱之后,徐家老母又犯了病,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又做些怪异的动作,徐穆和娘子都去安慰。
安慰之余,心中又很惶恐。
只见老人家一边与看不见的人絮絮叨叨,声音让人听不清楚,一边到处找衣裳,不知要给谁穿,一边又要找米,明明刚刚才吃了饭。
徐穆正想回头问道人,自家老母究竟是被阴魂小鬼所扰,还是中了什么邪,却见道人与同行的剑客已收拾好了行李,将被袋放到了马背上,就站在他们身后一脸平静的看着他们。
“正想与两位道别呢。”
“先生这就要走?”
“徐公请放心。”宋游站着不动,身后的枣红马没有缰绳,也安静的站在他身后,盯着夫妻俩,脚边一只三花猫,也乖巧坐着舔着爪子,“在下昨夜和今早都有观察令堂,并未见到任何小鬼前来打搅,令堂身上也无任何邪气,所有怪异,既非阴鬼作祟,也非邪气入体,都是寻常。”
“那是……”
徐穆不由愣了愣。
“只不过是老人家年纪大了,临近大限,神志不清,精神恍惚。”宋游转头看着徐母,“老人家曾经辛苦,幸得儿女孝顺,照顾周到,直到现在这个年纪也没有大病,实在难得。”
“大……大限将至?”
“正是。”
“那……”徐穆愣愣道,“那家母又为什么会胡言乱语、和看不见的人打招呼?”
“神志不清,精神恍惚。”宋游很耐心的又重复了一遍,“人老念旧,想念故人,于是曾经记忆都涌上心头,恍惚间便觉得见到了故人。甚至有时见到的人自己都记不清姓甚名谁了,不过也只是自己以为自己忘了,其实并没有。”
“那她现在……”
徐穆又看向自家老母。
“徐公听不清母亲说的什么,在下却勉强听清了一点。”
“说的什么……”
“应是令堂年轻时受过太多苦,怕子女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执念深重,关切着一家儿女。”宋游摇了摇头,“在下精于此道,与徐公相逢便是有缘,又承蒙徐公与娘子好酒好饭招待,不会欺瞒徐公,只如实告知,好让徐公莫再空费钱财与力气去找别处高人了,除非他们是江湖骗子,否则定与在下所说一致。”
“……”
徐穆愣了一下,脑中想起幼时母亲含辛茹苦的将自己兄妹几人拉扯长大,再看面前呆呆傻傻、正在寻找衣裳的老母,便忍不住眼睛一红。
又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迷信鬼神之说,却也能辨对错。
“吃了徐公两顿饭,又住了一夜,却没有帮上什么忙,在下深感歉意,只能告知徐公,令堂大限将至,以我看来,恐怕就在三天之内。”宋游看着徐母几乎是纯粹的银白的头发,还有一身干净衣裳,觉得这其实也算不得一件悲伤的事,无病无痛的自然老死从古至今都是一种奢侈,“徐公也莫要过于悲伤,只消多给令堂吃些平日爱吃的,将远处的兄弟姐妹都叫回来,便足够了。”
“这……”
徐穆呆呆愣着,两眼却已通红。
徐家娘子亦是掩面而泣。
宋游则对他们拱手施礼,以表谢意,出言告辞后,便领着三花猫与枣红马走出了徐家。
第221章 分别无需多言
从徐家走出来的三花猫依旧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轻快的绕开路上马粪,却是皱着小眉头。
剑客亦有些沉默。
不过当道人看过去时,剑客却又很平静,抱剑对他说道:
“先生。”
“怎么了?”
“舒某想去城中买一个被袋。”剑客看了眼枣红马背上的被袋,“再买套垫褥薄被,今后行走北方也方便一些。”
“需要我陪着一起吗?”
“不必了,这里下去就是北城门,舒某已问过徐公,只有南边才有卖被袋的店铺。先生可在北门等我,若是不愿枯等,也可先行一步,免得先生与我一同多绕一些路。”舒一凡说道,“舒某买完,顺便问一问路,很快就来追赶。”
宋游想了想,才回道:“那我便从北城门出去,沿着官道走。”
“好!”
城中冷清,剑客骑上马,小跑离去。
宋游看着剑客的身影。
这名剑客原本洒脱,行囊一切从简,好来去如风,即使寒冬,也最多披一件厚衣裳,再冷的天好似也不怕,如今却要去买被袋与垫褥了。
多半是被自己带的……
宋游转过身来,目光一低,只见三花猫蹲坐在前方路边,皱着小眉头,看起来有种愁眉苦脸的感觉,正等着他。
谁又知道猫儿在想什么呢。
“走吧。”
三花猫闻言便也站了起来,扭头看他一眼,便继续迈着小碎步往前走去。
“三花娘娘眉间为何有忧愁呢?”
“唔?”
三花猫略微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迎着三花猫的目光,道人微笑着问:“三花娘娘在想什么心事吗?”
“……”
三花猫继续盯着他。
盯了几眼,她便又收回了目光,什么也没有说,摇头晃脑的往前走。
只是走得要比先前慢一些。
等到宋游追上她,与她差不多齐平的时候,她才扭过头,并把头仰起,盯着他说:“三花娘娘妈妈要是还在,三花娘娘也会对她很好的……”
声音轻轻细细,真是好听极了。
宋游想了想,也只回了一句:
“那是自然。”
徐家本就住在北城,沿着这条街一路下去,便是北城门。
宋游出了城门,并没有停。
大约两刻钟后——
城外小路青山,一人一猫一马站在一座小山坡上,吹着风眺望远处。
山下是官道,算不得宽,却与南边的路很是不同。南边的官道多是绕山而行,蜿蜒曲折,这边却是一条直路,转弯也只是打一个折,同时这边的山也远比南边稀疏很多,无论是大是小,好像都不太容易折弯道路。
三花猫心里无所想,只坐在地上,细心梳理着身上的毛发。
宋游则扭头左右皆看了一眼。
一个是雷清观的方向。
只是此地距雷清观也有一天的行程,尽管视野开阔,却也远远看不过去。
一个则是身后的止江县。
县城倒是尽收眼底。
护城的河,城墙箭楼,还有里头的屋舍宅院,都能看得清楚,甚至细细一辨,连徐家院子也隐约可见。
宋游没有说什么,很快便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了北边。
一条直路通往北方。
宋游看了几眼,便转过身来,从旁边枣红马的背上抽出画匣。
片刻之后——
窦大师带着行囊,站在山上,左右环顾。
“此地乃是禾州止江县,大师往身后看,那座县城便是止江。”宋游站在他旁边,发丝衣襟都被微风掀动,“此处离长京有八百里远,大师由此离去应当不会被江湖人所察觉了。”
“禾州……止江……”
“是的。”
宋游耐心的讲解道:“在下离京之后,便准备前往北方,因此一路往北。不过北方危险,多有妖魔,对于大师而言,倒是南方要好些。”
“先生所行,窦某感激不尽。”
“大师从此离去之后,也最好往南走,可以绕过长京。”宋游说着,又对他问道,“大师可有去处?”
“只想找一隐居之处。”
“如果没有多的要求的话,在下倒知晓一处少有人烟的地方。”
“请先生赐教!”
“栩州往平州走,有一条老路,从栩州祥乐县一直通往平州南画县,中间有几百里的大山,因为山路难行,多有妖鬼,虽然较近,但也在近些年里被商旅行人所慢慢放弃了,还在这条路上走的人寥寥无几。”宋游说着顿了顿,“在下从栩州来,倒曾走过这条路,山中虽多妖鬼,但大山之中有一位山神,在山神约束之下,山中妖鬼也十分老实,并不轻易伤人,山中也有些住户,只要晚上不乱跑,一直没有事。”..
“先生此言当真?”
“不敢乱说。”
“这样的话,倒是个好去处。”
“此处到平州,有数千里路,大师若真决定前往,在下也有一礼相赠。”宋游对他说。
“先生对窦某已是恩重如山,窦某怎好再要先生的礼?”
“此言差矣。”宋游摇了摇头,“要说恩义,在下亦从大师这里得了不少好处,要说情谊,在下去画中数次,都蒙大师招待,心中多有感激。无论恩义情谊,大师都不必与在下多言。何况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礼物,只是助大师更好的到达平州、在山中生活罢了。”
“那窦某便厚颜收下……”
宋游便去马儿背上摸索片刻,从被袋里取出三张符纸,一粒丹药。
“这两张符箓,一张驱妖,一张驱鬼。大师到了平州山中,若不想被妖鬼打扰,将之挂在屋中墙上即可。”宋游说道,“若结识了妖鬼好友,想请之来家中做客,取下便是。”
“多谢先生。”
“这……”
窦大师愣愣的盯着他,感动不已。
“……”
窦大师怔了许久,才深施一礼。
“不必多礼。”
宋游拿出一个粗碗,倒了半碗水,化了丹药,捏着符纸晃了晃,便燃烧了起来。
符纸按进水里,却不熄灭,反而依旧燃烧,咕咕冒泡。
等纸在水中燃烧殆尽,这碗水也已经成了糊糊。
“涂抹时起初会觉得清凉,随即会感到刺痛,忍一忍,很快便好了。”宋游将之递给窦大师,“大师自己来吧。”
“多谢。”
窦大师接过碗,毫不怀疑,当即便撩起了衣袍与裤脚。
涂上药膏,如宋游所说,起初只觉得冰冰凉凉,像是冰敷,可不知是寒冷叠加,还是越来越冷,没过多久,就觉得冷得刺骨。
山间响起了窦大师的痛呼。
再过片刻,冰寒渐消。
窦大师开始觉得身轻如燕。
原地来回跳了几步,觉得甚是有趣,再看向宋游时,却见宋游已经拿起了他的行囊,递给他,对他笑着道:“大师,就此别过了。”
“……”
窦大师脸上的兴奋也为之一顿,人也停了下来,从宋游手中接过行囊和一个剑匣,再看宋游时,神情已很复杂。
“初次见面,在太尉府,本是窦某冒犯先生,先生不仅不怪罪窦某,也不贪图窦某家传画作,反倒多有帮助……”窦大师神情越发复杂,“能遇上先生这般的高人乃是窦某一生的幸事,如今在此与先生一别,恐怕今生都再难相见了。”
“相遇是缘,离别亦是缘。”
“请先生受我一礼!”
窦大师带上行囊,施了一个大礼:“先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大师慢走。”
“告辞。”
尽管有再多话,此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窦大师带上行囊,背后用一个剑匣装了两幅画,往前一步踏出,身轻如燕,能比得上常人好几步,几步过后,便已顺着小路下了山。
一时像是个轻功不俗的侠客。
宋游依旧站在这里,看着他的身影出现在山下官道上,停下来与自己拱了拱手,便又消失在了官道上。
“道士……”
“嗯?”
“我们也走吗?”
“听三花娘娘的。”
于是宋游回身合上画匣,又将空空的画匣插回被袋里,免得路上遇见江湖人。
“三花娘娘听你的。”
“那好,我先听三花娘娘的,三花娘娘再听我的。”
“……”
三花猫抬头盯他,随即跟着他下山。
枣红马亦老实跟在后边。
一人一猫一马也出现在了下方官道上,却是往与窦大师相反的方向走,不急不忙。
“彻!”
没多久,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一人一猫一马都停下来,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剑客乘着黑马奔踏而来,马背上已多了一个被袋,和宋游的有些相似,不过要小一些,因此即使人坐在马背上也影响不大。被袋鼓鼓囊囊,显然已装好了薄被与垫子。
“吁……”
剑客翻身下马,牵马而走。
“先生。”
“可买好了?”
“买好了。”
“那就走吧。”
前方一条直路,行道树稀疏。
第222章 兰墨小庙
“先生。”
剑客又换回了最初的那套灰布麻衣,牵着他的黑马,行走于官道之上,脚下这条路几乎笔直的通往前方,晨雾尚未散去,看不到尽头,然而一向往来如风的他如今也难得心静,牵着马慢慢走。
道人与剑客,还有一只三花猫,一红一黑两匹马,是这清早的风景。
“舒某在城中买被袋时,询问店主,听说前边的县叫兰墨县,正有妖鬼作祟,闹得很凶。”剑客说道,“店主听说我们要往北方走,一个劲的劝我们绕过兰墨县,走别的路。”
“兰墨县……”
“是。”
“可知是什么妖鬼?”
“听说是鼠妖。”
话音刚落,旁边的三花猫便扭过了头,直直的将剑客盯着。
宋游也发现了三花猫的目光,笑了笑说:“那我们便去见识一下这位鼠妖。”
“便去见识一下这位鼠妖~”
一县之地并不算大,宋游一行人就算再怎么悠闲,一日时间,也从止江县走到了兰墨县的管辖范围。
半下午的时候,便已见到了界碑。
慢慢又走到了黄昏。
道路依旧很直,山坡柔缓,几道身影连同道旁的枯树,影子都被左边的夕阳拉得老长。
前边终于有了人。
“哐哐哐……”
是一个佝偻着的老丈,拉着像是快要散架的板车,沿着官道慢慢走来。
若非有宋游一行人,这夕阳西下,便只有他在道上独自行走。
路上颠簸,板车摇晃,发出一阵声响。板车上面载的则是几个空桶,等走得近了,还能看见桶中残留的未干的水,应是拉着水去浇了地回来。
原先用来浇水的瓜瓢也搁在桶里,随着板车摇晃,碰撞出叮当的响声。
宋游与剑客连忙牵马让到路边,二人都看着这拉车的老者,三花猫也伸长了脖子,盯着老者不眨眼睛。
“老丈。”
宋游出言叫住了他。
“诶?”
老者停了下来,转过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见宋游穿着一身道袍、面带微笑,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剑客,剑客则略微侧身回避,表示善意,老者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宋游,这才问道:
“什么事?”
“不知兰墨县还有多远?”
“你们打哪来?要去哪?”
“在下一行从长京来,要往北边走,去到边境。”宋游老老实实的答道。
“要进城?”
“是。”
“还有几十里,今天走不到咯……”
老者声音粗厚,拖着长长的尾音。
“几十里。”
“哎!几十里!”
“那附近可有方便借宿的地方?”
“可不能随便乱住!”老者又打量了他们一眼,出言提醒道,“要是晚上睡在山上路边,当心被妖怪吃了……”
“露宿荒野便会被妖怪吃掉吗?”宋游问道,“难道这边妖怪竟有这么多?”
“那谁说得准……”
“原来如此。”
看来也不是就一定会被吃。
“跟着这条路往前边走,不拐弯,二十里路,有个庙子,住在庙子里可以。”
“不知是什么庙?”
“供雷公和柳仙的。”
“雷公啊……”
宋游抿了抿嘴,才又问道:“不过这柳仙又是哪位神仙呢?”
“柳仙可厉害着嘞!”
“怎么说呢?”
“你去了就知晓了,太阳下山了,我也不敢你们说了,伱们要去的话也要快些,要骑马跑过去才行。”
“那便多谢老丈。”
“……”
老者摆了摆手,拉着板车又走了。
夕阳也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宋游看着他走远,这才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周边的土地,继续往前。
马蹄声响起,不疾不徐。
“今年太干了。”剑客走在他的旁边,与他并排着走,“禾州地势平缓,土地虽不算肥沃,但也算是好地了,以往也是我大晏粮仓之一,然而听说去年禾州就很少下雨,今年要好一些,但也比不上往年。”
“苦了百姓了。”
“天不下雨,谁有办法?”
“是啊。”
“禾州还算好的了,听说西北丹州,有些地方一年下来滴雨不下,寸草不生。”
“丹州……”
宋游长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夕阳越发贴近左边山顶,天光迅速转暗,世界从金黄色变成了金红色,几道影子几乎从两山中间的路上一直被拉到了右边的山脚下。
二十里路,路又平坦,若是骑马奔跑,也许不到一刻钟就能抵达,然而一行人和白天速度差不多,眼见得太阳慢慢沉到了左边山下,这方天地的光也迅速从左向右收束,眨眼间便只剩余辉了,他们也才走出几里而已。
天地暗了下来,头顶星星一颗一颗的出来。
三花猫却喜欢黑暗,也喜欢这一望无际到处都是老鼠的旷野,不知何时变成了人形,提着她的小马灯笼,跟在道人后边。
这灯笼便是地上唯一的光了。
宋游隐约还听见她在吧唧什么,似乎一边走还在一边吃零食,但没有回头看。
倒是剑客好奇心重,回头看了看她,大方的小女童便出言请他一起吃腊肉,剑客心中欢喜,觉得这是三花娘娘接纳自己的表现,正欲答应,只是想到先生这会儿都没有吃,何况腊肉又是生的,这才出言婉拒。
“下次一定。”
“好的好的……”
小女童连连点头回到,随即才又问:“为什么走了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看见妖怪?”
“到处不都是妖怪吗?”
“到处都是耗子。”
“是啊。”
“只是普通的肉耗子。”
“三花娘娘有一双慧眼。”
“对的。”
小女童右手提着灯笼,照亮干燥的土路,左手拿着肉,吧唧一会儿,才又问:
“妖怪怎么还没有来?”
“三花娘娘神威盖世,妖怪怎么敢轻易来犯?”宋游如实说道。
“是哦……”
小女童便不出声了,专心吃鼠片。
吃完鼠片,又提着灯笼走到前面去,双手持杖将灯笼举高,说是要给他们照亮,但恐怕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想要展示自己的玩具”和“想要自己的玩具派上用场”的小孩子心理,也挺有意思。
然而也确实派上了用场。
此时只剩天边还有余晖,呈现出如梦似幻的渐变色,在逸州有些奢侈的景象在这里似乎是常态。
借着天边余光,借着头顶星月,还有这能照亮一小片温暖的小马灯笼,加上这条路几乎笔直,虽说天早已黑了,可适应了后,赶路倒也轻松。
一行人时而行走在山上,成了天边剪影的一部分,时而行走于山间,在黑暗的大地上点着唯一的光,时而又翻山而过,从始至终不疾不徐。
渐行渐远,一路无事。
最多只是路旁草丛或田野里有些动静,会吸引得小女童停下脚步,扭头盯着不动。等到身后的道人走上前来,推她一把,她才迈开步子,又飞快的倒腾着两条腿走到前面去,继续认认真真当自己的照路灯。但是过一会儿,又忘掉了认真,再一次被田里的动静吸引,停下来盯着,直到身后的道人换着不同的方法推她,她才继续往前。
如此往复,一路不知多少次。
田野里的老鼠应当庆幸,今晚的三花娘娘是个移动小路灯,若是不然,今夜她的收获怕是得专门拿个被袋来装。
“前边有个庙子!”
举着小马灯笼的小女童回过头来。
从火阳真君那里借来的烛光,透过小马灯笼呈现出温暖的黄色,照出她精致的小脸,表情专注。
“在哪?”
“那里!”
小女童伸手指着前边。
是黑暗中的某一处。
人的眼睛果然比不得猫。
一行人又走了会儿,这才见到那间庙子。
“里边有人!”
小女童又回头来对他们说。
“三花娘娘果然厉害。”
“三花娘娘变成猫了。”
“好。”
小女童便蹦跶着将自己心爱的小马灯笼插回被袋里,又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根红绳,红绳上有个木质的小吊坠,她将之拿在手里,篷然一声,落在地上时已经是一只三花猫了,三花猫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吊着一块写有她名字的小木牌。
两人一猫这才走近庙子。
庙子有门,虚掩着。
宋游抽回灯笼,举起看了看。
庙子无名,但有门联。
写的是:
善来此地心无愧;
恶过吾门胆自寒。
宋游又举着灯笼看了看旁边,隐约可见一条细细的尾巴在草丛里迅速消失不见。
“吱呀……”
剑客推门进去。
当先迎来的便是一阵香火气,里头有些烟气,前边一排神灵,角落里坐着有人,是几名江湖人,都带着兵器,又像是返程的镖师,点着火堆。
看见宋游尤其是身后的剑客进来,几人都有些警惕,有人睁开眼睛,有人略微直起了身,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兵器。
宋游当先看向了神台上的几尊神像。
“……”
居然还是老相识。
只见坐在中间的神像身形挺拔魁梧,一脸正气,怒目圆睁,穿的却是一身皂衣,正是当前名声显赫的周雷公。在他身旁还有一位雷公像,而与他几乎同在正中的则是一位身段纤细、身着五彩神衣的女性神像,再旁边还有两位北方挺常见的护法神,以及当地社神的神像。
与雷清观不同的是,这里的几尊神像,哪怕是最边上的土地神像,都有神光,也都在吸取香火。
神像有灵,纤尘不染。
第223章 鼠仙柳仙
几炷香燃烧到了末端,香烟袅袅。
多半是这几名江湖人点的。
“诸位,有礼了。”
见几名江湖人都把自己等人盯着,眼中神情不一,宋游便也向他们行了一礼。
剑客亦在他身边随之抱拳。
“我等从长京来,要往北方去,路过此地,对当地情况不甚了解,路过的老丈好心,告知我们不能在外过夜,便只能来打搅几位神仙了。若有打搅到几位好汉的地方,也请多多海涵。”
几名江湖人听闻,稍微松了口气。
有个年长一些的左右看了看,也抬起手来对他拱了拱:“都是雷公和柳仙的地盘,我等也只是在此借宿,既然同是江湖沦落人,在此避妖祸,便谈不得什么打搅了,反倒也是一段缘分。”
“足下所说甚是有理。”
宋游听他说话讲究,谈吐之间颇有几分江湖侠气,正好也想向他们问问这兰墨县的情况,便出言说道:
“在下姓宋名游,原是逸州灵泉县人,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走江湖的苦哈哈,哪谈得上什么尊姓大名,就叫江二福。”这名江湖人说着顿了下,“我们是走镖的,从北边的林寻县来,现在要回去。”
“在下无意到此,也没准备香烛,不知几位可有多的,在下好买几支。”
“不巧,我们也只带了六根香,来时三根,回时三根。”江二福对他们说着,瞄了眼神台上,“最后三根也在这里了。”
“那只好与神仙说句抱歉了。”
宋游瞄了眼神台中央的周雷公像,觉得怪怪的。
此前在云顶山下、镜岛湖畔小渔村边上时,周雷公便与他说了,下次再见,要给他上一支香。当时宋游虽说没有答应,但也一直记着,今夜借了人家的庙子遮风避雨,其实也该上一支的。
“放心!”
江二福看出他眉间的神色,觉得这年轻道人虽说有剑客相伴,但也不算坏人,加之人家客气有礼,便对他说道:“两位雷公都刚正不阿,柳仙也是心怀百姓,只是无心之过,不会因你忘带了香火而不高兴。”
“那就好……”
这时剑客已经放下被袋,取出了干粮。
是在止江县城里买的干饼。
不是精面做的,十分粗糙,不知道加了些什么东西,烤得硬邦邦,吃起来满口的渣,既喇嘴巴又喇喉咙,不过却很便于携带,也很抵饿。
听说这边走江湖的人都买这个当干粮,宋游一时好奇,也买了一些。
“几位晚上可吃过了?要不要垫垫?”
“多谢,吃过了。”
“我等在止江县的时候,便听说这兰墨县有鼠妖作祟,走在路上,也听路边老丈劝说,莫要在荒野过夜,却不知这鼠妖究竟有多猖狂。”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又回头望了眼神台,“在下也自幼在道观修行,这两位雷公在下都认识,却是不知这位柳仙又是哪方神灵?”
“先生真是道士?”
“有度牒为证。”
“先生见谅,走江湖的,穿道袍的人太多了,我等也辨不清是真是假。”
江二福说着又隔空拱了拱手,这才向他说道:“先生既知这兰墨县作乱的是哪一位,小人也就不多说了。不过先生务必记得,出了这间庙,可不要随便谈及鼠妖,就算要称,也得称鼠仙才是,免得遭来祸端。”
“就连说一句也会被听到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倒也是。”
“先生一路走来,想必见过不少鼠蛇吧?”
“许是因为家中猫儿所致,只听田里草间有些动静,倒是很少见到鼠蛇。”宋游说着笑了笑,“不过到了庙子前,倒是见到蛇的尾巴。”
“那便是了。”
江二福将背靠着墙,烤着火说道:“作乱的是鼠仙,保平安的自然便是蛇仙,我们尊称柳仙娘娘,也有人叫锦花娘娘。”
“锦花娘娘……”
宋游低头看向了自家猫儿。
三花猫也抬起头来。
“正是!”
“不知这鼠仙是何时开始作乱的?”
“也就近几年吧,北方打仗,死了很多人,有人说是耗子吃多了人肉,成了精,又有人说鼠仙本就是从北边过来的,我们哪里分得清真假。”
“那柳仙呢?”
“先生问这么清楚做什么?”江二福转头盯着他,“只消知道从这兰墨县过,晚上莫在外头过夜,要么住城里,要么住村里,要么就庙里,我看你们都骑了马来,明天早上脚程快些,一天也就出去了,只要白天不谈及鼠仙,看好你家猫儿、莫要捉了田里的耗子来吃,也就没事了。”
“在下是修道之人,自然关心妖鬼神仙之事。”宋游说道,“此番行走天下,也正是为了见识这些。”
“……”
江二福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左右晚间无聊,有个道长说话也算不得坏事,便也说来。
“柳仙娘娘可就早了,本身兰墨县的人就信柳仙娘娘,起码信了几百年了,柳仙娘娘也一直保佑这边的粮食不被鼠虫所扰。就是这个庙子,怕也已经修了好几十年了。”江二福说道,“一直以来柳仙娘娘的香火都很盛,只是到了现在,有了鼠仙作乱,柳仙娘娘的香火就更盛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
又回头看了眼几乎与周雷公同在神台中央的柳仙神像,差不多明白了。
禾州原本也是产粮之地,多年前人们就信奉蛇仙,以保佑田间地里、家中米仓不遭鼠患,和当初金阳道上的人信奉三花娘娘是差不多的。
看这位柳仙能与周雷公在同一间庙子,而且几乎同在中间,便也能知晓,她应是正儿八经受过敕封的神灵,而不是三花娘娘这种野神。据此也能看出她在当地民众心中的地位,是一位很受敬重的本地神灵。
“这几年来,鼠仙虽然猖狂,但柳仙也是神通广大。”江二福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瞄神台上的柳仙神像,显然在柳仙的庙子里,当着柳仙的面,他怕自己妄议柳仙惹来神灵怪罪,因此也多是挑好听的讲,“我们虽不是兰墨县的人,但也听说过不少,兰墨县鼠仙作恶多端,老鼠成灾,要不是有柳仙与之抗衡,保佑大家,怕是整个兰墨都被老鼠吃光了。”
“在下心中也是好奇。”宋游对他们问道,“此地的鼠妖竟如此厉害,为何田间仍有人劳作,村中仍有人居住,路上仍有人来往?”
“便全靠柳仙了。”
“愿闻其详。”
“此地老百姓,只消在家中供上柳仙的牌位,自然可以免除鼠灾。若将蛇仙请到地里,也可保一地无灾。只要别犯了傻、打死老鼠就行了。”
“若是不供呢?”
“不供也行啊,邻居供了也是一样的,只是人家保佑着伱,你又怎好不供呢?”
“这倒也是。”
“至于先生所说,为何路上仍有人来往?”江二福笑了笑,“这鼠妖虽然猖狂,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怎么敢明着出来作乱?我们这些走江湖的也都熟悉道路规矩,只要算好路程,要么去城里住,要么便在路边庙子里住,无论供雷公还是供柳仙娘娘的庙子,只要住进庙子里,那鼠仙再怎么猖狂也是不敢来犯的。若是不住进庙子,便要看运气了,有时一头牛走丢了,第二天一看,也能给你啃得干干净净。”
“离开的人多么?”
“不少,但也不多,背井离乡,又哪里是那么好找活路的?”
“原来如此。”
这片土地的人有一种超乎想象的韧性。
民族延续千年,也未尝没有这种韧性的功劳。
双方聊得并不久,不过宋游问得也挺仔细,想知晓的,差不多都知晓了。
江湖人点的火堆越来越暗。
外头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吸引着道人怀里的三花猫伸长脖子往外看。
“先生行走天下,怎的还带一只猫?”
“我们有缘,便结伴同行了。”
“……”江二福摇了摇头,小声提醒道,“那先生可得看好自家的猫儿了。在这兰墨县,无论鼠还是蛇,都是不可以乱捕乱吃的。吃了耗子田鼠会引来鼠仙报复,吃了蛇,呵呵,柳仙娘娘倒是不会怪罪,不过要当地百姓知道了,可也不会轻饶了你。”
“喵呜……”
“多谢足下。”宋游说道,“我家猫儿说她也知道了,不会吃蛇。”
“哈哈……”
江二福笑了笑,也不说话了。
这群镖师在庙子进门右边,要么靠着墙坐在地上,要么横七竖八的倒着,关系似乎不错,有人还用同伴的腿当成枕头,身上以厚布当被子。底层人的情谊真当与文人士子不同,自没有那么多的风花雪月梅兰竹菊诗歌酒茶,然而寒夜里互相紧依在一起取暖,又何尝不是一生难以忘怀。
火堆慢慢熄灭了,只剩木柴通红。
剑客压低声音小声问道:
“先生欲除鼠妖?”
“北方大乱,多有妖魔,天宫一时也忙不过来,既然在下来了,便从这鼠妖开始吧。”
“舒某愿鞍前马后,随先生斩妖除魔!”
剑客虚抱了下拳,怕吵到对面的人,声音放得很低,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便有劳了。”
宋游也盖着薄毯,慢慢闭上了眼睛。
半夜有些悉悉索索的声响,是那群镖师中的一个年轻人,应是见宋游一行既带着马、宋游用的羊毛毡和羊毛毯也都是上等货,觉得是富人,于是蹑手蹑脚走到了两人一猫面前来,不过剑客警觉,只用剑鞘轻点了点地砖,就将他惊回去了。此后一夜,除了三花娘娘时常进出,几乎无事。
感谢“艾玛暖男哥哥”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224章 请福德正神出来一见
次日清早。
这群镖师起得都很早,以镖师的规矩,不到家是不会洗脸的,因此也没有洗漱,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招呼着就准备走。
“两位,我等便告辞了!”江二福似乎并不知晓自己队伍中那名年轻人昨夜的行为,起身来对宋游拱手道别,顺便还提醒他们,“两位今夜最好是在前边城里住宿,路上碰见老鼠莫要招惹,若不想住在兰墨,今早一早开始赶路,中间少些歇息,靠着马也能一天走到林寻去。”
“多谢提醒。”宋游也回礼道,“几位似乎便是从林寻来?”
“是。”
江二福说着顿了一下:“先生往北走的话,定也是要经过林寻的,咱们林寻要太平一些,只要不去崇别山,只是路过,都不会有危险。”
“崇别山。”
宋游喃喃自语。
看来这北方真不太平。
“多谢。”
一晚相谈,并没有什么交情,江二福也只是随口提醒,说完便带着人转身就走。
宋游一行则并不着急。
剑客早已出门捡了柴来,在庙子中搭了一小堆火,架起小锅烧起了热水。
待水烧开,他便将干饼掰成小块,扔进去煮成糊糊,加些春日野菜,自带的肉干,看着乱七八糟的,闻着却也有些香味。
“三花娘娘要吃吗?”
宋游转头看向了三花猫。
“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已经吃饱了。”三花猫一边舔着爪子一边说,声音轻轻细细,“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
“三花娘娘可得当心,听昨晚那位镖头说,这边的老鼠可记仇得很,要是打死了老鼠,吃了老鼠,会被老鼠找来围攻的。”
“?”
三花猫停下了舔爪子的动作:“耗子还会自己找过来吗?”
“听说是。”
“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
“也许。”
“我们的盐巴还多吗?”
“不多了。”
“真可惜……”
三花猫便又继续舔爪子了。
旁边的剑客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耗子和盐巴有什么关系,但他话向来不多,便也并不多言,只盛了一碗糊糊,递给宋游。
吃过早饭,继续上路。
从这里往兰墨县走,几十里路,道旁多是乡村农田,只是乡村多有空房,农田也常被荒废,此外最特别的,便是一路上的蛇鼠格外的多。
见到蛇吃鼠,又有鼠啃蛇。
离开庙子没有多远,还遇见一次鼠群。
似是因为三花娘娘昨晚出去捕食了不少老鼠,不知是沾了老鼠气味,还是被以别的什么方式记住了,老鼠特地找来报复。
至少上百只的老鼠,体格好比半大的猫儿,聚起来黑压压一片,看着就让人害怕。
然而无论三花猫也好,剑客也罢,都并不像此地的百姓那般对此敬畏不已。这些老鼠似乎也并不知晓昨夜捕杀老鼠的乃是一位猫儿神,等三花猫听见动静从褡裢里探出头来,只瞄了一眼,还在打呵欠的功夫,这些老鼠就四散逃走了。
依然出示度牒进城。
相比起止江县,这兰墨县还要更冷清一些,甚至卖肉的摊子都只有一两个。
仍旧一番询问,多方打听。
这里的人早已深受鼠妖所害,已经到了谈鼠色变的地步。宋游询问的不少人都不愿说,问到便摇头,只有少数的人才会告知,有的好心,压低声音给他说一些禁忌避讳或避灾的方法,有的则是心有正气,义愤填膺,见他是道人,便陈说鼠妖之害,叫他有本事的话,就去除妖。
有意思的是,还有人在家中供起了鼠仙的神像,好祈求庇佑,听说还真有效。
众人杂七杂八,言语不一。
“看来还得问神才行。”
宋游摇了摇头,便向城中庙宇走去。
城中有庙,也是综合性的庙子,里面杂七杂八供一堆神,中间的仍是周雷公与柳仙娘娘,其余神灵略有不同。与城外的小庙相比,多了几尊雷公像和佛道二教的主神神像,土地神像则因为地位不高,被从庙子中请了出来,在外边单独建了一间半人高的小庙,用于供奉。
宋游特地买了三炷香。
天帝与佛祖身份高贵,自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沟通的。天宫正神又管得太宽,问他们估计也得不到什么答案,还是找个本地神灵问问最好。
宋游便停在了外边的小庙门口。
剑客从未见过道人请神,心中不由好奇,抱剑站在后边盯着。
只见道人手持线香,晃了一圈,手中的三炷香便自动燃了起来,冒出一缕缕的青烟,随即他将手中香往地上泥方上一插,口中念道:
“请禾州兰墨县福德正神出来相见。”
“呼……”
青烟升而不散,一丝丝一缕缕在空中蓄积,在这黄昏时候,寂静无人之时,颇有些缥缈玄乎之感。
青烟之中忽然多了一名老者。
只见这名老者须发洁白,穿着寻常衣裳,满面皱纹,杵着拐杖,身材却比较瘦高,即使略微佝偻,也比宋游矮不了多少。
“尊驾请小神所为何事?”
老者看了看面前的宋游、三花猫和后边的剑客,将目光停在了宋游身上。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下山游历,途经此处,听闻此地有鼠妖作乱,心中有些疑惑,于是请来社神,想问问鼠妖情况。”
“逸州灵泉县……”
老者皱着眉头,似乎觉得熟悉。
想了一想,这才想起,眼睛一瞪:“莫非是伏龙观的宋仙师?”
“嗯?”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了。
这位社神在当地的地位可能与当初金阳道旁的王善公差不多,只是此地距离逸州怕是有近万里路了,地方社神虽说很受当地百姓推崇,毕竟在天宫神系中地位较低,能知晓伏龙观已是令他意外,却没想到竟还能叫出他的姓。
“社神认识在下?”
“说来也是偶然。”社神姿态更低了些,“好像是一年多还是两年前,雷部的周雷公与陈雷公亲临兰墨县除妖,也曾叫来小神,询问情况,小神回答完后,在旁边听两位雷公谈话,说到了仙师。”
社神说着稍微抬起眼帘,瞄了一眼宋游,又连忙说:“不过周雷公并未说仙师坏话,只说什么云顶山之事,疑似与仙师有关,都是些推崇仙师的话……”
身后的剑客默默听着,心中却没有那般平静。
雷公本就是民间百姓最常挂在嘴边的神灵之一,周雷公更是在民间声望极大,信众香火似乎都要比雷部主官还要高些……
还有那云顶山遇仙之事,更是早就在民间与江湖中传开了。
剑客早已知晓先生道行修为极高,如今却还是有一点点被刷新认知的感觉。
“原来如此。”
宋游笑着点了点头,他倒并不在意周雷公如何谈论自己,只正好藉此机会,问问情况。
“不知两位雷公一年多前来除的妖,又是哪只妖呢?”
“正是城外鼠妖。”
“既然早在一年多以前,两位雷公便曾来此处剿除鼠妖,却为何事到如今,鼠妖仍在兰墨作乱呢?”宋游不解的问道。
“仙师有所不知……”
社神左右看了看,似是也比较为难,压低了声音,用着近似村中老人讲八卦的口吻:“鼠妖难除,两位雷公虽神力无边,亦是有无奈之处。”
“愿闻其详。”
“仙师也有意除妖?”
“正是。”
“那小神便仔细说来。”
此时庙中庙祝走了出来,左看右看,询问宋游一行在此作甚。
社神便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剑客随口应付了两句。
庙祝很快又离去了。
社神这才开口继续说来:
“一来那鼠妖极擅隐藏,兰墨县方圆上百里,到处都是老鼠,即使雷公一时也难以找出它的踪迹。就算找到大致范围,也不知晓哪个是它。”
“鼠妖大多都擅藏身。”宋游点点头,当初南画的灵敏大仙也是如此。
“想来仙师见过的妖魔鬼怪比小神见过的多了去了。”社神随口恭维一句,继续说道,“二来吧,雷公虽掌有万钧之力,奈何这天雷啊,兴许打死一只百年道行的妖鬼只用一击,但打死一个作恶多端的凡人,也要一击,打死一只老鼠,可能也要一击,然而此地的老鼠何止千万?雷公往往要借助雨水才能一击打死一片。”
“嗯……”
“何况老鼠常常缩在地下洞中,那鼠妖更是躲得不知多深,雷公的天雷再厉害,也打不到地下去。”
“倒也有理。”
“三来吧,便是北地大乱,不知有多少凶恶的妖鬼。”社神说道,“这鼠妖虽然作恶多端,令人烦不胜烦,但它一来胆小克制,二来此地的柳仙娘娘也能将之压住,暂时起不了大乱,比起北边那些大妖,它算是好多了。而雷部其实总共也就九位正神,此时北边祸乱四起,尽管九位雷部正神都在奋力除妖,却也忙不过来,更遑论北边几位妖王都已成了气候,甚至有的建成了地上妖国,要去除这鼠妖,恐怕周雷公也得花不少时间,此时的雷部正神哪里能在区区一只鼠妖身上浪费这么多的力气?”
宋游听着,若有所思。
社神则瞄着他的表情,似是在揣摩他的想法。
宋游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位社神的目光,他想了想,面上不见什么表情,却忽然问道:“社神说九位雷公奋力除妖,那请问那位雷部主官呢?”
社神一听,慌忙之下,顿时色变。
“哈哈。”
宋游这才笑了两声,对他连声说道:“随口一问,随口一问,社神莫要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