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以曲明志
杨彦内心暗沉,甚至他都怀疑,兰陵萧氏能找到萧巧娘,多半是刁协搞的鬼,再结合刁协恰到好处的出现,他有八成把握可以确定。
但是当面回绝刁协就意味着翻脸,刁协真要对付自己,自己绝无还手之力,而应允也等于找死,自己身上将被贴上刁协的烙印,将来只能坐等王敦反攻倒算。
按照历史进程,距离王敦起兵清君侧还有一年多的时间,这也是自己最艰难的时刻,好在自己有了些薄名,不到万不得己,刁协不会用强。
于是,杨彦拱了拱手:“刁公、韩尚书,杨某新谱一曲,愿为二位献上。”
“哦?”
刁协与韩绩都搞不清楚杨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对杨彦的曲子还是有些兴趣的,韩绩便道:“如此甚好,来人,拿筝来!”
不片刻,两名仆役把一具筝奉到了杨彦案头。
杨彦先拨弄了会儿,才道:“此曲名为虞美人,虞美人者,虞姬也,项羽之姬妾,常随侍军中,汉兵围羽于垓下,羽夜起饮帐,悲歌慷慨,虞姬以歌和之。
彦作此曲,是为悼念虞姬坚忠不渝,宁死相随羽之旷古奇情。
此曲正体一双调,五十六字,前后段各四句,两仄韵、两平韵,请指教!“
说完,便拨弄起琴弦,凄婉的曲调飘扬开来。
杨彦启唇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歌声传到外面,很多人惊呼:“杨郎谱新曲了!“
”别说话!“
众人纷纷侧耳倾听。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外面的人群中,有一部分来自于北方,听着这首曲子,心有凄凄,不禁翘首北望,故土隐约浮现在了眼前,那一栋栋的屋舍,那一顷顷的良田,那载于心灵深处的记忆,如今都还在么?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随着歌声,陆续有人掩面悲泣,可是对故乡的思念,除了化作一江春水向东流淌,还能如何。
杨彦唱完一遍,又唱一遍,渐渐地,开始有人跟着和唱,葛洪的目中也蓄满了哀色,情不自禁的敲打几面作为节拍,其余各人也是满面苍桑,沉浸于了歌曲的意境当中。
直至三遍唱完,杨彦才停了下来,却仍是余音袅袅。
席中,一片静默,许久,韩绩摇头叹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与《临江仙》相比,《虞美人》委婉、细腻中见真情,今方知古人诚不欺我,刁公,此曲如何?“
刁协的面色却是有些阴晴不定,杨彦的《虞美人》,表面上是借以悼念虞姬与项羽的旷古奇情,但是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对国破家亡的哀思。
这显然是借曲讽今,雕栏玉砌应尤在,只是朱颜改,指的正是洛阳的宫室,如今洛阳一片废墟,属于石勒所有,即便宫室留下些残垣断壁,也早已换了容颜。
再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一句更是充满着浓浓的嘲讽。
当今北方国土沦陷,朝庭却不齐心协心,组织北伐,反而彼此之间争权夺利,堪称蛇鼠一窝,其中的权谋算计,在后人的眼里只能是如一场笑谈,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去。
也因为这首曲子,刁协明白了杨彦的心意。
国土沦丧,胡骑肆虐,可你们都在做什么?我杨彦之不与尔等营营苟苟之辈为伍!
虽然愤怒,但至少在今日,刁协没办法强征杨彦了,因为再把话挑明就显得下作,除非刁协也能做出一首歌,压倒杨彦,而这显然不可能。
勃海刁氏精研儒术,并不以曲乐见长,这也是吴侨二姓士族不与刁协为伍的另一个原因,没有共同语言,谈不到一块儿去。
刁协深深的看了眼杨彦,便长身而起,说道:“果然好才华,望你好自为之!“说完,与韩绩和葛洪拱了拱手,向外走去。
刁协一走,意味着今天的风波暂告一段落,众人也向韩绩告辞,出得大堂,葛洪边走边叹了口气:“贤侄,你以曲明志固然免了正面得罪刁玄亮之危,但是此人绝不会善罢干休,将来寻到机会,还会征你,哎,这何时是个头啊,不若你随我回句容避上一避。
以刁玄亮的作派,必不长久,可待他事发之后再回建康。“
葛慧娘嘀咕道:”人家不理他,他还死皮赖脸的往上凑,这种人就是不要脸。“
谢尚也道:”杨家郎君,稚川先生言之有理,暂时你惹不起,只能躲着他了。“
杨彦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他也头疼的很,好象刁协肛上自己了,不过唯一的好,就是古人思想比较淳朴,好歹还要点脸,就算对付自己,也是在规则的范围内从事,不象现代,如果得罪了尚书令一级的大员,恐怕第二天就成失踪人口了,因此他还是有些时间的。
去葛洪的封地避难,只是万不得己的下下之策。
鲍姑也问道:“彦之,那滴血认亲是怎么回事?”
每个人都把目光投来。
杨彦沉吟道:“别说是两人,哪怕是数人的血液共同滴入同一陶碗,不久都会凝合为一,与是否系骨肉至亲无关,所谓滴血认亲或滴骨认亲,只是以讹传讹罢了。“
谢尚问道:”既然滴血认亲不可靠,那么该如何确认失散亲属呢?“
杨彦眉心微拧的说道:”非常麻烦,改天我找个时间,整理出一套方法,但是也只有五六成的把握。“
众人互相看了看,既不解,也很好奇。
“杨郎出来了,杨郎出来了!”
“我早说杨郎不会有事,哈哈,真是三官帝君保偌啊!”
几人刚一踏出五兵尚书府的大门,围观的人群就激动的呼叫起来。
杨彦向四下里拱手致意:“韩尚书秉公执法,刁公仗义直言,兰陵萧氏实属无理取闹,杨某多谢父老们挂念,大家都请回罢,杨某拜谢。“
有人问道:“杨郎,方才一曲何名?”
杨彦道:”虞美人!”
“好,好一曲虞美人,此曲从今日起,必传唱建康!”
人群三三两两的散去,杨彦向袁耽道:“这段时间我也积攒了些钱,理该够了,从明天开始,我们就把豆油店张罗起来,现在我先去荀府向荀家女郎请个两三天假。“
袁耽搓着手嘿嘿笑道:”杨兄,那我袁耽就不和你见外了,你赶紧去吧,明日我和谢尚再来寻你。“
杨彦向众人拱了拱手,便招呼萧巧娘上马,载着去往荀府。
两个人共乘一匹马,以往萧巧娘是有些羞涩的,但是今天,显得闷闷不乐。
杨彦问道:“可是为萧业之事烦恼?“
萧巧娘轻轻摇了摇小脑袋:”郎君,妾心里乱得很,只是觉得萧……也挺可怜的,哎,妾不知该怎么说,不过妾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杨彦从身后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不管怎么说,萧业是你的父亲,将来时机成熟时,你和他相认我不反对,但是有一个前提,萧氏必须把你阿母载入宗册,以正妻之礼迁墓至萧氏厚葬,如果做不到的话,我绝不容你以私生女或者妾生女的身份与萧业相认!“
第三十一章 去往郯城
”郎君!“
萧巧娘浑身微颤,忍不住的低呼。
当时人对名份是非常看重的,如果不为杜丽娘正名,就算萧业许她以嫡女的身份入籍萧氏,也没人当真,毕竟时人讲究子凭母贵,在私底下,别人依然会议论她是别宅妇生的。
而且她自己没地位倒也罢了,还会连累到将来她为杨彦生的孩子都要低人一等。
虽然萧巧娘自愿给杨彦为奴为彦,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又何曾没有一点幻想呢?
杨彦伸手搂上萧巧娘的纤腰,说道:”兰陵萧氏相对于我,是个庞然大物,要为你母亲正名,很难,不过你放心,我会努力,也绝不会让你后悔今日的选择。“
”嗯,妾相信郎君!“
萧巧娘的芳心满含着感动,被杨彦扶着的地方,也有一种麻麻痒痒的感觉传来,不禁低垂下螓首,俏面羞红了脖子根。
美人在怀,杨彦内心微漾,从他的视角,刚好能看到萧巧娘脖子上的浅浅绒毛,以及处子的特有清香扑鼻而来。
‘该死的,乱想什么呢,巧娘还在丧期!‘
“驾!”
杨彦暗骂了自己,一提缰绳!
“啊!”
马匹陡然加速,萧巧娘猝不及防,尖叫一声,倒在了杨彦的怀里。
“哈哈!”
杨彦哈哈一笑,放声吟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建康花!“
‘郎君吟的什么呢?’
萧巧娘暗啐,不过心里又是一阵羞喜涌来,她把建康花,比作了她自己。
……
一路疾驰,很快到了荀府,门房早已认得杨彦,直接放了进去,两个人牵着马,行向后院,这时,一名带刀侍婢上前,拱了拱手:”杨家郎君,女郎请你去郎主书房。“
”有劳了!“
杨彦回了一礼,跟着折向书房。
荀崧的书房约数十丈方圆,架子上,盛满了书,甚至还有些竹简和绢帛,中间一条几案坐着荀崧,这么多天过去,荀崧已经彻底康复,甚至在杨彦的调理之下,气色也好了一些,见着杨彦,捋须微笑。
荀灌则是站在荀崧的身后,按摩着肩背,也笑了笑,便收了手。
“彦之,巧娘,见过荀公,荀家女郎!”
杨彦不敢怠慢,领着萧巧娘施礼。
荀崧呵呵笑着摆了摆手:”彦之郎君,无须多礼,今次请你来,是因小女灌娘受朝庭诏命,将往郯城一行,恐不能再指点你骑射,不过后院校场,你可自行前往,箭矢兵器,任你取用,不必客气。“
”呃?去郯城?”
杨彦一怔。
郯城就是今天郯城县,位于山东临沂南部,苏鲁交界处,也是当时东海国的国都,虽然目前仍为江东所有,但石赵游骑时常侵袭,而朝庭陷于内哄,也没有精力去理会远在千里之外的郯城,很明显,一旦石勒取得了对刘曜的重大胜利,必会回首南向,攻取淮北的大片土地,郯城失守也就是这么一两年的事。
荀灌问道:“杨彦之,东海王越你可清楚?”
杨彦点点头道:“略有所闻。“
荀灌又道:”永嘉五年,怀帝下诏以征东大将军苟晞为大将军,发东海王越罪状,召四方讨伐,越得知,急血攻心,病死于项城,太尉王衍秘不发丧,以襄阳王范为大将军统令其部,回东海国安葬,石勒率军追赶至苦县宁平城(今河南郸城),纵骑兵围着十万士众,以弓矢射杀,十余万王公、兵卒和庶民相践如山,俱没。
时何伦、李恽闻越亡,奉东海王妃裴氏及世子毗从洛阳逃出,及洧仓(今河南鄢陵),又为勒所败,毗及宗室三十六王俱被杀。
裴妃则被掳去,贩卖为奴,辗转数年,由好心人杜氏以重金赎回,置于郯城,裴妃有南归之心,但郯城周边时有胡骑出没,因此朝庭下诏,由我荀氏率部曲往郯城,迎回裴妃。“
杨彦心中一动,自己不是想法子躲着刁协么,如果能随同荀灌去郯城,一来一去最少一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说不定刁协见不到自己忘了呢,而袁耽那里,回过头就开始着手,应该来的及。
至于说书太不太监的问题,从来就不是他考虑的,甚至还可以散布些流言,让人认为他是被权势人物逼迫,说不下去了,这反而能获得同情。
于是,杨彦拱手道:“彦之有一不情之请,愿随女郎去往郯城。”
“哦?”
荀氏父女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不解,荀崧问道:“彦之郎君,此去郯城虽不说九生一死,却也路途艰难,你何苦置身于险境?”
杨彦苦笑道:“彦之有苦衷,因刁公咄咄逼人,只得暂避其锋……”
杨彦毫不隐瞒,把之前发生的事如实道出。
听罢之后,荀崧捋着胡须,叹了口气:“玄亮苛刻性急,你不与之为伍倒也是明智之举,你既愿往郯城,老夫自无不允,不过老夫有言在先,此行艰险,你若是出了意外,可别埋怨我荀氏。”
荀灌也道:“我也有言在先,你既随我出征,虽是客卿,亦当遵我军令,违令,定斩不赦!“
杨彦猛一抱拳:”彦之知晓轻重,请荀公与女郎放心便是。“
荀崧摆了摆手:”葛稚川器重你,必有他的道理,老夫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你方才说,以一曲《虞美人》向玄亮表明心志,能否奏来与老夫听听?“
杨彦拱手道:”但有命,敢不从!“
荀灌到外面吩咐了几句,不片刻,有仆役取来一把筝,置于案上。
杨彦跪坐于案前,试了会儿音,便伴着音律,缓缓唱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时间仿佛停滞了,哪怕杨彦唱完,书房依然是一片静默,荀崧的眼里竟嚼着泪水,许久才挥了挥手:“你回去罢,准备一下,明日卯时出发,莫要误了时辰。“
”告辞!“
杨彦抱了抱拳,便与萧巧娘离去。
荀崧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杨彦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了屋角,才问道:”你看此子如何?“
荀灌点点头道:“确有大才,只可惜出身不佳。”
“诶~~”
荀崧不悦的挥了挥手:“孟子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君子的遗泽只能流芳五世,杨彦之也曾以此言讽陆纳,陆纳无言以对。
你看今日之陆纳,可能及其先辈陆逊、陆抗之万一?再看如今之世家子,又有几人能及得上先祖?
虽有九品中正护世家之利,但时移事易,天下间,没有任何事物一成不变,今日之寒门,未必就不是他日之世家,而今日之世家,若不图上进,营营苟苟,早晚会有灭门之祸。“
荀灌现出了愧色,低声道:”阿翁教训的是,小女不该以门楣取人。“
荀崧肃容道:”我荀氏自荀子起,至文若公(荀彧)传世千年,所持不外乎一个正字,处世正,方能人正,心正,你当谨记。
又所谓歌以咏志,杨彦之虽出生平平,却心怀天下,为父自始才相信,此人是真心力主北伐,且才华如此横溢,此行若有艰险,你应尽力保全他性命才是。“
荀灌道:“小女把他带在身边,护以周全!“
第三十二章 分头行事
出了荀府大门,萧巧娘扭扭捏捏,不时偷偷看向杨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杨彦笑道:“可是担心你自己的安置?我早已帮你想好了,把你送去稚川先生那里,这段时间,你就暂时住在葛家。”
萧巧娘一听就急了,连忙道:“郎君,你身边没人照料怎么行,妾……妾想和你一起去。”
“不行!”
杨彦一口回绝。
“郎君!”
萧巧娘跺了跺脚,眼圈都泛红了。
“哎~~”
杨彦叹了口气,耐心道:“郯城位于我朝与石赵的拉锯处,形势复杂,若是遇上敌袭,我自己都未必能护得周全,何况再带上你?
而且此行由荀家女郎作主,我若私带女眷,你让她怎么想?“
萧巧娘不吱声了,神色有了些松动,但还是不死心的看着杨彦。
杨彦拍了拍萧巧娘,说道:”不就是一两个月么,男儿志在四方,以后这样的日子多着呢,你要学会适应,莫非你想我沉溺于温柔乡中渐渐颓唐?
走吧,有葛慧娘陪着你,你也不会寂寞,我们现在回家收拾东西。“
“是妾小心眼,没考虑周全,妾谨祝郎君凯旋归来。”
萧巧娘嘟着嘴,不情不愿的施了一礼,便翻身上马。
杨彦摇了摇头,一跃而上,从后面搂住萧巧娘,向家里疾驰。
他虽然现在有钱了,但家里没什么改变,依然是破破烂烂,主要是他打算给袁耽开店之后,用剩下的钱去城西的庶人和上等良人聚居区买一处宅子,所以现状是除了吃穿不糊,其他方面能糊就糊。
家里也没什么,就是换洗衣服、纸笔文稿和满满一大箱的钱,取了之后,去往葛洪家。
“笃笃笃!”
“笃笃笃!”
杨彦敲动门环。
不片刻,门开了,探出了葛慧娘的小脑袋,一见是杨彦和萧巧娘,立时惊讶的问道:“巧娘,杨家郎君,你们……怎么是你们?“
杨彦微微笑道:“为何不能是我们?葛小娘子,先开门,让我和巧娘进来。”
“噢!”
葛慧娘打开门,杨彦与萧巧娘牵着马进来,当看到马上驮着的箱子的时候,又惊呼道:“杨家郎君,你不会把家都搬过来了吧?”
杨彦点点头道:“差不多,稚川先生可在?”
“在!“葛慧娘也点了点头,就朝里面唤道:”阿翁,阿母,杨家郎君和巧娘来啦。”
葛洪与鲍姑出来,见着这幅行头,也是一怔,便问道:“贤侄,你这是?”
杨彦拱了拱手:“正有事情拜托稚川先生。“
鲍姑招呼道:”先进来再说!“
杨彦把箱子从马上卸下,与众人进了屋。
落座之后,葛洪一家三口齐刷刷的把目光投了过来。
“彦之想请稚川先生代为照料巧娘一段时日……”
杨彦把自己明天一早就将跟随荀灌去往郯城的事情和盘托出。
葛洪一家三口面面相觎,鲍姑叹了口气道:“裴妃出身于河东裴氏,名裴媛,年龄三十左右,自幼貌美聪慧,知书达礼,于十五岁那年,适逢东海王越元配病故,因此作为继室嫁了过去,与东海王越本是夫妻恩爱,琴瑟和合,却是天妒红颜。
哎,此番能回返江东,也算是天可怜见,不过淮北形势复杂,当地的流民帅首鼠两端,你一定要注意周全。“
虽然没人直说,但是裴妃的丈夫和儿子皆死,唯她独活,在被羯人掠走之后发生了什么,根本不用去想,每个人都是摇了摇头,现出了不忍之色。
葛慧娘也道:”杨家郎君,你可千万别让巧娘担心,巧娘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会照顾的好好的。“
“有劳了!”
杨彦拱了拱手。
葛洪却是道:“贤侄,那你为袁耽开店之事……,最好还是和他打个招呼,免得心生不满,袁耽住在乌衣巷,隔着琅琊王氏左数第十二间便是。“
杨彦道:”多谢稚川先生提点,我本有意于今日把此事办好,前一阵子我和巧娘看中了间店铺,我马上过去租下,再去把袁耽寻来,教他榨取豆油之法。“
葛洪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不如我们分头行动,你直接去寻袁耽,店铺交由我们带着巧娘去租,也可节省些时间。“
”好!“
杨彦跟葛洪没什么客气的,抱了抱拳,便离席而去,出门牵上马,一路驰向乌衣巷。
从盐市过去乌衣巷没多远,过了淮水便是,与喧闹的盐市相比,乌衣巷就如另一个世界,虽然小巷狭窄,但两边坐落着一座座巨宅,均是庭院森森,朱门紧闭,有的府邸门前还有护卫,目含警惕,望着杨彦。
在当时,不是所有的住宅都能面向大街开门的,如葛洪家位于里弄,杨彦住的茅草屋直接就在城外的荒地,朝大街开门的住宅称为第,只有身份高贵的家族,大门才能面向大街,门第正是指家族背景与地位贵贱,而乌衣巷的所有大门均是朝着大街开。
这种地方,本不是杨彦这种良人能去的,不过他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俗,又有马,在那个看人先看脸的年代,倒也没人多事拦他。
按着葛洪所指,没多久,杨彦找到了袁耽的家,这是一座占地亩许的宅子,在乌衣巷中算是最小的一座,但是丝毫不含糊。
匾额用篆字提着陈郡袁氏四个大字,大门两侧竖立两根柱子,左边的叫阀,右边的叫阅,记载着家族功绩和官历,不过与周围的府邸相比,显得破败了很多,朱门斑驳,铜环生着锈迹。
杨彦下马,敲动铜环。
“咚咚咚~~”
杨彦敲了没人应答,于是不停的敲,过了好久,才有细密的脚步声从屋内传出,并有女孩子的声音问道:“谁呀?”
杨彦道:“我叫杨彦之,请问袁耽可在家?”
“吱呀呀!”一阵声响,大门朝内开去,杨彦的眼前,现出了两个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都是十岁左右,结着双环髻,衣衫较为陈旧。
其中一个道:“杨彦之?我好象听说过的,但是一时又难以想起,你到底是阿兄的什么人?我们为何从没见过你?”
另一个道:“阿兄清早离去,至今未归,这一阵子总是和谢尚在一起,谁知道跑哪儿去了,你既然认识阿兄,理该认识谢尚,你找到谢尚就能找到阿兄。”
杨彦心想这不是废话么,这个时代没有手机又没有网络,我上哪儿找人?于是道:“你阿兄一般何时归家?如果就在这一阵子,那我进来等一会儿。”
顿时,两个女孩子均是目中射出了浓浓的警惕之色,同声道:“喂,你想干嘛?这里可是乌衣巷,高门士族皆坐落于此,你可别趁着阿兄不在家胡来啊!”
第三十三章 两只小辣椒
杨彦注意到,诺大的宅子里,除了这两个显然是袁女正和袁女皇的女孩子,就没有仆役,从正门到主殿堂屋,约数丈的距离,除了中间一条数尺宽常走的道路,两边都积满了灰土,甚至还有早年落下的黄黑色树叶。
很明显,袁耽家确实是穷,穷的连婢仆都养不起,也难怪这两个女孩子不让自己进来。
于是,杨彦改口道:“倒是我唐突了,你们可知你阿兄时常在哪儿,我有赚钱的买卖找他,速叫他回来,或者带我去也行。”
“哼!”
一个顿时闷哼一声:“好啊,我就猜到是奸人,还赚钱的买卖呢,骗谁呢,有赚钱的买卖你为何自己不做,非得拉上阿兄?”
另一个也是满脸不屑:“阿兄身无分文,全靠着友人接济才勉强过活,他哪有本钱与你做买卖?哼,分明是你心存不轨,想趁着阿兄不在诱拐我们两姊妹,女皇,叫人!”
“啊!”
“啊!”
袁女正和袁女皇扯着嗓门尖叫起来。
一刹那,杨彦都有了逃跑的冲动,这要是叫来了人,除非找来袁耽,否则他就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啊,tmd,袁家的两个小辣椒怎么这么厉害?
“杨家郎君?”
这时,背后神奇的传来了袁耽的声音。
杨彦就象看到救星一样,连忙转回头。
果然,正是袁耽和谢尚,袁耽的手里还拿着几块胡饼和一小袋麦子,这大概就是兄妹三人的晚饭了,杨彦不由生出了些愧疚。
是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接济袁耽,毕竟现代社会物资丰富,就算失去了劳动能力,政府也会养着,没有人会因吃不上饭而饿死,通常要接济的,都不是真正需要接济,而是把接救济当成了一门生意。
但两晋时期物资匮乏,生产技术落后,一个人在田间地头忙活一年,产出都未必养活自己,接济在那个年代是一种常态,也是一种美德,谁也不敢说吃了上顿就一定会有下顿,被接济方并不会有受了羞辱的感觉。
现在再回过头来想,自己日进斗金,袁耽就在一边看着,自己却从未表示,恐怕早就被扣上一顶吝啬的帽子了吧,这确实挺让人汗颜的,看来思维想法还是没变啊。
“阿兄,阿兄,你们来的正好,有奸人意图诱拐你的两个妹妹!”
袁女正和袁女皇也指着杨彦大叫。
袁耽和谢尚均是现出了愕然之色,谢尚问道:“杨家郎君怎会在此?”
杨彦无奈道:“明早三更,我将和荀家女郎去郯城办事,以暂避刁协,所以我就想来找袁耽,今天把豆油铺落实下来,两位来的正好,袁耽的妹妹把我当成了歹人,我实是无言以辨。“
”哈哈哈哈~~“
谢尚一看杨彦的神色,再看袁女正和袁女皇的气势汹汹模样,不禁捧腹大笑。
袁耽也是忍着笑道:”女皇女正,休要胡闹,这位是杨彦之杨兄,是你阿兄的好友,以一曲《临江仙》名动建康,今天又谱出了惊世之作《虞美人》,还不快向杨兄道歉?“
说完,便向杨彦介绍:“杨兄,这是舍妹女正,这是舍妹女皇,皆未及豆蔻,若有不恭之处,还请见谅。”
两个女孩子立时瞪大眼睛望向了杨彦,一个捂嘴尖叫:”哎呀,原来是他,都是妹不好,人家早就告之名杨彦之,妹却偏偏没想起来。“
另一个赶忙扯了扯这个:”快向杨家郎君道歉。“
二女有些不好意思,盈盈拜倒:”请杨家郎君恕我等眼拙,竟未识出真人,请见谅。“
讲真,谁是袁女正,谁是袁女皇,杨彦没认出来,只是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两个女孩子独自在家,小心点总不是错,是我没说清楚,既然袁耽来了,那我们赶紧去盐市罢,房屋由稚川先生代为租赁,想必已经差不多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袁耽点了点头,又把胡饼和麦子递向袁女正和袁女皇道:“拿进去罢,阿兄可能要晚点回来,你们晚上自己吃,莫要等我。”
“阿兄,我们也想去看看,整日憋在府里,无聊死了。“
”是啊,阿兄,说不定我和女正还能搭个手呢。“
袁女正和袁女皇纷纷出声。
”这个……“
袁耽看了眼杨彦,便挥了挥手:“走罢,莫要闹事。”
“阿兄等一下!”
二女急把食物放回屋子,又跑了出来。
这倒是让杨彦对袁耽又高看了一眼,别看袁耽平时不着调,可他的两个妹妹被管的服服贴贴,说明袁耽治家有方,无非是平时不拘小节罢了。
一行人往回走,袁女正和袁女皇可能很少离家,看什么都好奇,一路上指指点点,叽叽喳喳不停,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杨彦看中的那间铺子。
葛洪一家三口与萧巧娘都在。
“袁耽,可是你两个妹妹?”
葛慧娘一眼就看到了袁女正和袁女皇,于是向袁耽问道。
那个时代还不流行礼教大防,女孩子不是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异性的同龄人也不是不能来往,只有结了婚以后才会注意。
袁耽转头道:“女正女皇,这是葛家世伯,世伯母,这是慧娘与巧娘两个姊姊,快过去见礼。“
一改刚刚对杨彦的泼辣模样,袁女正和袁女皇非常乖巧的施礼,葛洪和鲍姑均是笑着挥了挥手,葛慧娘与萧巧娘则是各自拉起一个。
葛洪又向杨彦道:“屋舍已经赁下,每年租金十万钱,这个价格在盐市还算公道,贤侄进来看看?”
“有劳稚川先生。”
杨彦拱了拱手,便与袁耽和谢尚走了进去。
那时的店铺非常实在,表现在面积够大,里进够深,往里是个小院,顶里还有一排房,从后面窄巷可以进入,多为货仓并供店员伙计居住,按现代标准来看,一间这样的店铺,都在两三百平方以上,设施大体齐全。
当然了,这样的铺子也不是寻常人说盖就能盖的,很多属于吴姓士族和庶族大豪拥有,自孙吴建都建邺时起就传了下来。
相对的小门小户一般拥有几间,而如顾陆朱张四大姓和沈周二豪都拥有十来间,乃至几十间店铺。
侨姓士族看到吴姓士族或做买卖,或出租店铺赚取大把的金帛,也很眼红,于是在距盐市不远的地方搞了个西口市,自己盖门面,虽说相对于盐市,距离当时建康的唯一码头石头津更近,但是侨性过江的时间不长,根基尚浅,而一个商业中心的形成,恰恰需要时间的积淀,因此无论是人气还是规模,都远远比不上盐市。
第三十四章 压榨出油
在店铺里绕了一圈,各人都很满意,袁耽问道:“屋里空空如也,该如何着手?“
杨彦道:“我们分头行动,去买材料,包括圆木、大铁钉、粗麻绳、麻布、竹匾、砖、饴糖、大铁锅、陶罐等等,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黄豆,争取在一个时辰之内,把原料凑齐。“
”好!“
连葛洪也按耐不住好奇,与杨彦、袁耽和谢尚,各自领了任务,匆匆出门,剩下屋子里四个大小女人,都在猜测杨彦会如何榨油。
约一个时辰不到,所需要物品陆陆续续的送了回来。
首先搭起灶台,把数十斤黄豆放在大号陶罐里煮,趁着煮的间隙,杨彦看了看周围,袁耽和谢尚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细皮嫩肉,一看手上就没二两劲。
葛洪虽然在史书上描述武艺高强,但是他不敢使唤葛洪,偏偏葛洪也没有上前搭手的意思,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只能自己动手了,于是用锯子锯圆木,约三寸的厚度,锯了足足十来片,锅开了。
杨彦把煮的三成熟的黄豆抄出,置入大铁锅。
铁锅在当时,绝对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毕竟铁器关乎于政权兴衰,用以制作铁犁等农具和各种武器,几乎没有余铁做锅,这一只铁锅约三尺方圆,价值两万钱。
把铁锅抬到灶上之后,杨彦转头道:“袁耽,你拿木铲翻炒黄豆,尽量炒干,但不要炒糊。“
”嗯!“
袁耽拿起半人高的大木铲,翻炒起来,由于黄豆本就煮过,再一炒,很快就有独特的香味散出,每个人都是暗吞了口口水。
杨彦则是在墙上比划了一阵子,确定好位置,拿麻绳绑住圆木,吊在了屋梁上,并排吊了两根,这时,随着翻炒,香味越来越浓,袁女正吞吞吐吐:”阿兄,这豆子能不能吃啊?“
袁耽也是馋的不行,望向了杨彦。
杨彦笑道:“能吃,注意点别烫着手。”
“女皇,我们走!”
袁女正拉着袁女皇奔过去,各自小心翼翼从锅里抄了一把豆子,捧在手心,一粒一粒的吃,咬的嘎嘣嘎嘣响。
“好吃,好吃,阿兄,妹看你也别榨油卖了,不如就卖炒黄豆吧,嘻嘻,妹和女皇天天过来给你搭手!”
袁女正忍不住赞道。
“嗯嗯!”
袁女皇直点头。
袁耽也动心了,又看向了杨彦。
杨彦哭笑不得道:“炒黄豆谁都能炒,卖不了几个钱,但榨豆油是我的独门秘诀,别想着偷懒,大家都来吃点吧。“
说着,抓了一把开吃。
其他人都忍不住了,纷纷抄起黄豆,吃了起来。
葛洪与鲍姑面面相觎,他们也想吃,但是在一群孩子面前,不好意思啊!
还是葛慧娘各抓过一把塞过去:“阿翁,阿母,很好吃的,尝尝吧。”
“那……那就尝尝吧!”
鲍姑和葛洪各捏了一粒放嘴里,这一吃,就和现代人吃瓜子一样,整个是停不下来。
相比之下,杨彦好了很多,到底前世各种美食都有,炒黄豆对他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他只是品尝儿时的记忆,一把吃过之后,继续干活。
切下的木片,杨彦分成两垛,对齐了打出槽口,还亏得他练出了些功夫,要是换了一般人,还真是干不了这种重体力活。
当所有的木片都打好槽口之后,袁耽的豆子也炒好了,于是,杨彦用麻绳穿过两片木片的底部,钉在墙上,留下足够长度的麻绳,再把麻布置于竹匾里,倒上豆子,包裹好,压上木片,依次施为,一共压了五层。
码整齐之后,杨彦抱起来,按在钉墙上的一枚木片上,并唤道:“袁耽,用麻绳沿着槽口绑结实,谢尚你也过来帮忙。“
“好!”
两个人上前,按照杨彦的指点,捆的结结实实,如一根桩子突在了墙上。
另一边,也是如法炮制,再分别于底部置上陶罐。
葛洪倒是有些看明白了,问道:“贤侄,是否用木桩锤击?”
杨彦拱手道:“正是,有劳稚川先生!”
“哈哈~~“
葛洪哈哈一笑:”也罢,你我叔侄一人一根,看谁锤出来的油多!“
”请!“
杨彦伸手示意。
葛洪毫不客气,抡起木桩,如撞钟般撞了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墙壁一震!
杨彦也抡起木桩去撞,一时之间,咚咚连响。
这种榨油的方法叫做冷式压榨法,与通常使用的化学析透法相比,虽然出油率只有后者的一半,约为两成左右,也就是十斤豆子,榨两斤油,可这是纯物理压榨法,不须加热,不用化学添加剂,榨出的油几乎没有豆腥味,也更绿色,更健康。
长期食用,对身体的益处显而易见。
目前用人力榨油只是权宜之计,将来如果反响好的话,可以设计出磨盘式齿轮榨油机,使用骡马牵引榨油,甚至在河边建油坊,利用水力榨油。
“出来了,出来了!”
葛慧娘突然拍手欢呼。
只见有淡黄色的半透明油滴开始向下滴落,并逐渐加快。
屋子里又弥散起了一种豆油所独有的清香。
“好香啊!”
袁女正和袁女皇均是抽了抽鼻子,由衷赞叹。
谢尚与袁耽也是相视一眼,满面振奋!
葛慧娘更是嘀咕道:“弘农杨氏怎么什么都会啊?”
鲍姑不解的摇了摇头,萧巧娘则是掩嘴轻笑。
如今几乎没人再把杨彦当作庶人出身了,都猜测他是弘农杨氏流落到江东的族人,毕竟一个庶人,不可能有如此惊艳表现的。
杨彦既不分辩,也不辟谣,随便别人怎么猜测。
“谢尚,你可曾想过入伙?”
这时,袁耽搓着手问道。
“这……”
谢尚的眼里现出了羡慕之色,但还是摇了摇头。
其实杨彦最开始也有拉谢尚入伙的想法,但是斟酌再三之后,还是放弃了,毕竟谢尚不是一个人,他的父亲谢鲲在王敦手下任长史,还有些丛兄弟叔伯住在建康,当时的商贾之业被称为贱业,士人不屑为之,要是让谢家知道自己拉谢尚开油坊,带人来拼命都有可能。
而袁耽不一样,袁氏就他们兄妹三人。
渐渐地,油越积越多,罐底积了厚厚一层,小半个时辰之后,出油的速度渐趋减缓,直到再也榨不出来,杨彦与葛洪才停了手。
黄豆大概是五十斤,出的油约有十斤左右,基本上达到了预期。
葛洪吁了口气道:“贤侄,这就是豆油?老夫预感会广受欢迎,压榨之法也不复杂,那这剩下的豆粕就直接拿去喂马了?”
杨彦微微一笑:“稚川先生别急,豆粕还能制成一物,请稍待。”
第三十五章 夜归荀府
“何物?”
众人均是大感兴趣。
“豆浆!”
杨彦微微一笑,把那一层层的木片拆解开来,刮出豆粕,放入锅里,加水煮,边煮边搅,不片刻,水变得一片雪白,待烧开溢出沫子之后,把锅端了开来,倒入一只只陶碗中,并加了适量饴糖。
“这就是豆浆?”
谢尚问道。
杨彦笑道:“可以直接饮用,每日早晚各饮一碗,对身体很有好处,谢尚,你来试试?”
谢尚端起一碗,吹了吹热水,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小口。
“谢尚,如何?”
袁耽迫不急待的问道。
“甘甜如蜜,洁白如奶,豆香沁人,好喝好喝!“
谢尚连声称赞。
”哦?“
各人纷纷端起一碗喝下,均是赞不绝口,连连点头。
葛洪捋须叹道:“想不到这小小黄豆竟有如此玄机,贤侄,你这份本事,老夫不得不服啊。”
杨彦摇头笑道:“稚川先生过奖,所谓剖析毫厘,擘肌分理,事间万物自有其内质所在,正如干炒黄豆浸水,水面会有油花溢出,那么此油从何而来,必是自来黄豆,因由黄豆而生,必可食用,由此引申下去,才发现了黄豆可以制油,可以打豆浆,其中并无秘诀,唯在于观察与推衍。“
葛洪陷入了深思.
杨彦却是暗汗,他完全是胡说八道,给葛洪灌的是心灵鸡汤。
许久,葛洪才现出了感慨之色,叹道:“寥寥数语,却是世间至理,贤侄有心了,制取豆油是个力气活,而袁耽年岁尚幼,要不明日老夫回乡,叫两户身强力壮的佃户过来帮手,如何?“
袁耽正愁着人手呢,顿时大喜施礼:”多谢稚川先生了。“
葛洪笑呵呵的摆了摆手:”无妨,无妨,按月给些工钱即可,如今天色将晚,各位都来寒舍罢,让我们尝尝用豆油烹调的菜肴味道如何。“
”嗯!“
众人猛一点头,纷纷收取东西。
杨彦也把锅底的豆粕收取,便与众人去往葛洪家,趁着女人弄菜,杨彦拿豆粕去喂马牛,虽然经过了两道加工,但是马牛都嚼的起劲,各吃各的,一点都不嫌弃。
当天晚上,葛洪家里摆开宴席,堂屋坐的满满的,吃着豆油做的菜,喝着可口的豆浆,每个人都眉开眼笑,尤其是袁女正与袁女皇,平时在家就吃吃麦饭和胡饼,何曾享用过如此美食,均是吃的腮帮子滚圆。
虽然儒家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说法,但当时玄学兴盛,讲究个性奔放,也没人去理会,在说说笑笑中,几上的食物一扫而空,谢尚和袁家兄妹三人也告辞离去。
屋子里的气氛突然有了些怪异,鲍姑看了看萧巧娘,再看看杨彦,叹了口气道:“彦之,你既然与荀氏约好了,就早点去罢,别让人以为你拿架子。“
葛慧娘也道:”杨家郎君,一定要保重,巧娘我们会照料好的,你无须担心。”
萧巧娘的眼圈都有些红了,不舍的看着杨彦。
杨彦心里也有些不舍,不过他到底是男人,站起来抱拳道:“一两个月很快过去,巧娘你要照顾好自己,稚川先生、葛夫人、葛小娘子,告辞!”
众人纷纷站起相送。
杨彦又拱了拱手,便大步转身,牵上马出了葛洪家,向荀府驰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萧巧娘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似的,泪水终于滑落了脸庞。
“哎~~”
鲍姑叹了口气道:“慧娘,你带巧娘回屋,收拾下,早点睡罢,这里交给你阿母就行了。“
“还是小女和巧娘来吧。“
葛慧娘拖着萧巧娘,收拾起了碗筷,葛洪夫妇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便回了屋。
……
一路疾驰,杨彦很快来到荀府,再向人打听,得知在校场集结,于是赶了过去。
校场上,火光通明,百辆车排开,很多仆役来回奔走,把粮食、衣物、甲胄、兵器、弓矢、杂物,甚至还有些弩搬运上车。
所有的物资包括人员,都是荀氏自己出,由此可以看出荀氏的实力。
其实荀氏在士族中不算最大,如义兴沈氏、吴兴周氏,可以随意聚集起上万的兵员,其余顾陆朱张、济阴卞氏等高门士族,通常也能聚起几千兵马,这还不算琅琊王氏,除了在建康的王导这一系,王敦坐镇武昌,可发兵近十万!
其余大小士族,等闲都能拖个几百人乃至上千人出来,也难怪晋室会迫不及待的推行刻碎之政,这换了谁当皇帝都是脖子发凉啊!
“可是杨彦之?”
杨彦正驻足场边观看的时候,一名孔武有力的粗豪汉子走了过来。
杨彦拱手道:“正是,请问阁下……”
粗豪汉子手一挥手:“某荀虎,忝居幢主一职,受女郎之命安排你,你随我来。“
“有劳!”
杨彦一眼就看出来了荀虎是个不拘礼节的粗人,于是不再搞那文诌诌的那套,只客气了句,便牵着马,跟着荀虎走。
幢主是通用的职务,当时的军制以三千人为一军,设军主一名,幢主五名,队主十五名,往下例同秦汉,设伍什,如果是朝庭的编制,还会有将军号与校尉官名,而荀氏武装是家族部曲,统军将领没有将军号,就相当于现代,只是连长营长,没有上尉和少校的军衔。
荀虎边走边说道:“荀氏共有府卫六百,合一幢之数,某不才,受女郎赏识,擢为幢主,今次往郯城,便由某领一队之卒随同女郎,另有女郎亲领带刀侍婢百名,合计三百出头,你虽不入行伍,却须遵军令。“
”自当如此。“
杨彦点点头道。
荀虎推开了前面一排屋子中的一间,向杨彦道:“今晚你在此暂宿,明日早起,自有人叫你,切记!“说完,就径直离去。
屋子里只有一张榻和一条几案,榻上铺着草席,几案上点着油灯,非常简陋,不过杨彦不在乎,和衣靠在了榻上,闭目休息。
……
葛家,洗过碗筷,把堂屋收拾了之后,葛慧娘把萧巧娘领回了自己的闺房。
屋子不算大,靠墙一张雅致的软榻,还有些柜子、箱子,两条几案,一条写字,另一条放着女儿家的梳妆用品,对萧巧娘来说,这样的家,已经堪称豪华了。
葛慧娘笑道:“巧娘,你就和姊姊挤一张榻吧,反正我们两个女孩子,没关系的。“
”嗯!“
萧巧娘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的女性,常有手帕交的说法,手帕交类似于现代的里斯本,但是又不象里斯本那样赤果果,主要是精神层面的交流,当时的人,也常以手帕交为雅好,如果一个女孩子没有手帕交,几乎是不可想象。
“那姊姊先帮你收拾下。“
葛慧娘毫不介意的打开了萧巧娘的箱子,拿起衣物往柜子里放,却是眼前一亮,发现了一叠手稿,拿出来一看,居然是杨彦手写的三国演义,已经写到了第五十八回,马孟起兴兵雪恨,曹阿瞒割须弃袍!
“哎呀,巧娘!”
葛慧娘惊喜的叫道:“姊姊还想着杨家郎君去了郯城,再也听不到三国演义了呢,没想到竟然有现成的稿子,姊姊看看没关系吧?”
萧巧娘笑着点点头道:“姊姊,你何必和妹见外,郎君又没说不让看的。“
”那好,你先去洗浴,里屋有热水,我拿去给阿翁阿母看。“说完,撒腿就跑了出去。
萧巧娘看着葛慧娘的背影,笑容敛去,暗暗叹了口气,她何尝看不出葛慧娘对杨彦的情义呢,只是……哎,慧娘好歹是自己的好姊妹,不去想了,顺其自然罢。
萧巧娘摇了摇头,便抱起换洗衣服,向里屋走去。
第三十六章 李卫公兵法
迷迷糊糊中,一夜过去,到接近三更天的时候,有军士送来清水,两块胡饼和一碗麦粥,洗过吃过之后,杨彦出了门,正见荀灌一袭胡服,腰悬长剑,扎着青色头巾,骑一匹枣红大马屹立于校场中心,马上挎着弓箭和一柄马槊。
在那个时代,马槊绝对是世家豪门的身份标配,这和隋唐时期名将配马槊还不一样,不仅仅是造价昂贵,制法非常繁琐的缘故,还因为当时是门阀士族掌兵,寻常的士族官僚,佩华丽的剑足以彰显身份,只有领兵作战的门阀士族,才需要具有实战性的骑兵武器。
因此,槊与世家豪门出身的将领结合,成为身份的标志。
也就是说,在理论上,一名庶人出身的名将是没有资格使用马槊的。
“杨家郎君,女郎请你过来。”
一名带刀侍婢放声唤道。
“驾!”
杨彦翻身上马,策向荀灌身边,抱拳道:“见过女郎。”
“嗯~~”
荀灌略一点头,就望向了前方,杨彦清楚荀灌话不多的风格,也朝前看去。
那个时代没有站队列的概念,军卒们站的队形有些松散,但是看的出来,每个人都身体强壮,透着一股剽悍之气,按当时的标准来说,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三百人的军队,足以抵住上千人的进攻。
车辆整整一百辆,每辆车套两马,由军卒执马,带刀侍婢则是骑马,再加上自己、荀灌与一些将领,恰好是一人一匹马,遇上战斗时,这三百人可以在短时间内,化为一支骑兵部队。
放在北方的两个赵国,三百骑可能不算什么,可是在江东,三百骑就是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运用得当的话,破去吴郡士族统领的数千步卒并非不可能。
同时,以士卒运送辎重的好处是省了民夫随行,确保了每一个人都是战斗精锐,也减少了粮食消耗,不过一般的军队很难效仿,毕竟车辆骡马本就价格不斐,不是荀氏这样的财大气粗,根本拿不出这个钱来。
而且还牵涉到军纪与忠心的问题,士卒又要上场搏杀,还要当民夫运货,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既要出命还要出力,不炸营才怪,这又反过来和训练和待遇相关,因此也只有如荀氏这样的精锐私军才有可能做到。
荀虎见着杨彦在观察军阵,不由问道:“杨家郎君可通兵法?”
杨彦道:“通不敢当,仅略有涉及。”
荀虎又道:“对我荀氏这支精兵,杨家郎君以为如何?”
荀灌以及附近的数人纷纷侧目望来。
杨彦知道这时不能信口开河,略一沉吟,才道:“兵有三势,一曰气势,二曰地势,三曰因势。
气势因将而来,用兵上神,战贵其速,简练士卒,申明号令,晓其目以麾帜,习其耳以鼓金,严赏罚以戒之,重刍豢以养之,浚沟壑以防之,指山川以导之,召才能以任之,述奇正以教之,虽敌人有雷电之疾,而我亦有所待也。
换句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地势这里不谈。
因势是指若因敌怠慢,劳役饥渴,风浪惊扰,将吏纵横,前营未舍,后军半济,不遇敌,无从揣测,所以仅就气势而言,当得上一个勇字。“
“哦?”
众人纷纷讶异的看着杨彦。
杨彦暗暗一笑,他的论述来自于《李卫公兵法》,李靖著,本来看过早忘了,但死过一次,又记了起来,李靖的兵法是非常实用的,或者可以看作是将领培训指导手册,开了时代的先河,后世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所著的兵法,都脱不了李靖兵法的影子。
不过荀灌的眉心却是微微一拧。
勇听起来是褒义,但是与勇匹配的常常是有勇无谋,匹夫之勇,又成了贬义,再结合杨彦说了那么多,最后给自己引以为傲的军队只得出个勇的结论,这怎么看都象是敷衍了事啊。
荀虎没注意到荀灌皱眉头,便是赞道:“不曾料杨家郎君竟于兵法有如此深刻之见解,尤其观点新颍,道理直白,显然是下了一番工夫啊。“
”哼!“
荀灌身边的一名带刀侍婢冷哼一声:”焉知不是纸上谈兵?“
旁人的神色均是有些怪异,荀灌也没斥责,只是心里暗哼一声,她也把杨彦当作了纸上谈兵,倒要看看这个连自己的精兵都瞧不上眼的家伙如何应答。
杨彦转身抱拳,正色道:“这位姊姊言有之理,杨某从未上过战场,未经实践检验,任何兵法只是夸夸其谈,若杨某所举有不足之处,请指出,杨某感激不尽!”
这样谦虚的态度,倒是让人无话可说,偏偏还含着根软钉子,那名带刀侍婢也没法辩驳,只是脸面一红,啐道:“谁是你姊姊?”
荀虎偷偷从下面伸出了大拇指,平时这些府卫没少受过带刀侍婢的鸟气,杨彦不软不硬的肛了下,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爽。
“狡猾!”
荀灌暗道了声,便打了个手势。
她发现杨彦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纯洁,反而油滑的很。
那名带刀侍婢放声喝道:“开拨!”
“诺!”
全场高呼!
荀灌领着杨彦等人,以及五十骑驰在前面,翻身下马,牵着马在前领路,中间夹着车辆,队尾缀着五十骑,同样是牵着马,依次前行,没一人个说话,除了马匹的低鸣与车辙声,竟然没有任何杂音。
牵马走的用意是保持节约马力的良好习惯,不赶路一般都是牵着马走,毕竟江东缺少马匹,不可能如北方两赵的骑兵标配双马,甚至鲜卑、柔然等部族奢侈起来,能配三马出行。
这也恰恰看出,荀家军的战斗意识很强,纪律也很严明,哪怕是见惯了现代军队的杨彦,都不禁点了点头,以这个时代的训练手段来说,确实没法做的更好了,荀灌用眼角余光瞥见杨彦,嘴角浮现出了一抹得色。
三更天,天色还是黑的,车队出了荀府,从城中穿过,沿着江一路东行,经摄山(栖霞山),将在江乘(今南京仙林大学城)坐船过江,力争傍晚直达对岸的瓜步,然后扎营休息,第二天继续北行。
这个行军速度,在现代看来很慢,正常人步行的时速是每小时五公里,一个时辰就是十公里,光靠腿走,日行五六十公里不在话下。
但是在当时,预期傍晚抵达瓜步已经很快了。
毕竟那个时代大军远行,每走个一二十里,精兵走个三十里左右,就要停下来重整队形,这是非常耗时间的,要不然全军会走的惨不忍睹,如果强行要求如解放军那样靠两条腿日行几百里,那么唯一的结果就是不等敌人来攻,自己已经溃散了。
渐渐地,地平线出现了一抹鱼腹白,绚烂的朝霞升起,建康城里也开始喧闹起来,有民众用过早餐,赶去盐市听书,人群越围越多,可是左等杨彦不来,右等不见杨彦。
“诶?杨家郎君呢?过时辰了吧?”
“再等等,少年郎嘛,谁没个卧床不起的时候。“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
”杨家郎君该不是今日不来吧?“
”怎么可能?杨郎可是说好的,不下雨就来说书!“
”诶?那是……袁小郎君与谢小郎君,是杨郎的好友,我们过去问问。“
第三十七章 军营生活
袁耽和谢尚出现在了街角,一群人呼啦啦围了过去,当时的说书就和现代追精彩的连续剧一样,说着说着没了,心里能不急么?
“各位父老!”
袁耽拱手,放声道:“杨郎因有急事,连夜北行,须数月才能回归,托我向各位父老告个罪!”
顿时,人群炸锅了!
几个月听不到书,还不得把人活生生憋死啊。
有人问道:”袁小郎君,可知杨郎去了哪里,为何如此苍促?“
袁耽道:”杨郎并未言明,我问之,语焉不详,只嘱我务必代他向各位父老至歉,不过,我看杨郎似是面有忧色。”
“什么?忧色?“
”莫非是杨郎得罪了谁?“
”昨日不是有兰陵萧氏找上门么,莫非还在纠缠?逼迫杨郎暂避?“
”不对啊,此事已经了结,莫非另有其人?“
”哎,各位可还记得,早初是尚书令征杨郎任记室掾,杨郎不从,昨天,尚书令又亲至五兵尚书府,莫非,是为了……为了杨郎而去?“
不得不说,忧色二字,提供了无限想象空间,人群喧嚣起来,矛头直指刁协,并在多人的渲染下,又莫名其妙的多出了很多证据。
袁耽与谢尚相视一眼,悄然离开,直至街角,左右无人,袁耽才道:“三人成虎不外如是,我算是明白了杨兄为何让我如此说辞。“
谢尚也道:”杨家郎君借用人心谋以自保,那老匹夫纵是愤怒,也无可奈何,通篇皆由民众自行想象,杨家郎君未有一词针对那老匹夫。“
袁耽点点头道:“不过那老匹夫也不无辜,下次要再征杨兄,必得掂量掂量,走罢,我们去店里。
”嗯!“
谢尚跟着袁耽快步而去。
……
傍晚时分,大队过了江,瓜步在那时,只是一个简陋的码头,战略地位并不如刘宋时期那般重要,时建康的门户是姑孰(今安徽马鞍山)。
寻了一处背山的地方,车队展开在外围,于内搭建营帐,带刀侍婢们则就地搭起土灶,捡来木柴,生火做饭,不片刻,麦香味传出,每人一碗麦粥,两块胡饼,还有少量风干的肉脯。
当然了,这只是人少,如果人多的话,只能把食物发下去,以伍为单位,自己生火做饭。
很快的,一顿简陋的晚餐结束,各人用清水涮了碗筷,放回车上,这时,荀虎突然向杨彦道:“听闻杨家郎君于街头说三国演义,不如给弟兄们也讲讲?”
“是啊,是啊,杨家郎君给我们说说吧!”
军卒们一听就来了兴趣,纷纷附和。
荀灌也饶有兴致的抬头看去。
杨彦笑道:“说书无妨,但我有言在先,每日晚饭后只讲两回,若是听着不过瘾,可别拿刀架杨某脖子上逼着我说。“
“杨家郎君说笑了!”
军卒们放声哄笑。
荀虎大手一挥:”杨家郎君放心,谁他娘的敢,老子第一个把他的脖子拧下来!“
”好!“
杨彦找了个稍高的土丘站上去,折扇取出,刷的展开,娓娓道来。
与第一次讲相比,杨彦的表情和动作更加丰富,水也是越灌越多。
灌水并不总是坏事,关键看灌的有没有水平,如明清时期的说书先生,在茶馆里讲隋唐,仅仅一个薜仁贵征西就能讲一年半,一部三国演义能讲好几年,如杨彦这样一回回的实实在在讲,简直是菜的不能再菜的菜鸟。
如今杨彦充分反思,恰到好处的灌了些水,故事情节显得更加的饱满,每个人都被紧紧拽着心弦,即便荀灌也是听的连眼都不眨。
这次两回讲完,足足多花了半个时辰,天色也黑透了。
“杨家郎君,再讲一回吧?”
有军卒忍不住道。
杨彦摆了摆手:“杨某早已有言在先,每日两回,绝不多讲,请勿让杨某为难。”
荀灌其实也听的入迷,希望杨彦继续讲,但军营本就是个令行禁止的地方,不可能有通融的,于是道:“想听明日让杨家郎君接着讲,现在各自回营休息!”
“诺!”
众军卒纷纷起立,施礼离去。
杨彦却是拱手道:“敢问女郎,夜里我可否起来习练骑射?”
周围人均是古怪的看着杨彦,荀灌也是愕然了一阵子,才道:“你既有此心,我理当应允,不过你别跑远,清晨必须回来。”
“是!”
杨彦说不惯诺,因为诺是下级对上级的应答,而他是客卿身份,没必要对荀灌称诺。
荀灌也不在意,只是道:“荀虎,杨彦之由你安置。”
“诺!”
荀虎应下,带着杨彦去往营地。
女营位于最里面,军卒的营帐分布在外面,四人一座,杨彦也没有受到特殊优待,与荀虎和两个军卒住在了一起,军营里,只有荀灌才会清洗,其他人不存在什么洗漱的问题,当那马靴一脱,帐中的味道顿时变得妙不可言。
荀虎回头笑道:“杨家郎君,一看你就是没住过军营,若是受不了这味儿,明天某和女郎说说,给你单独准备一间营帐。“
杨彦摇了摇头:”多谢了,但着实不必,我杨彦之住茅草屋,吃麦饭长大,也不是娇生惯养,诸位睡得,我为何睡不得?“
帐内三人看杨彦,眼神都有了些亲切,毕竟无论古今,同吃同住是最容易处出感情的,如果处处搞特殊化,讲享受,很容易被排斥在外。
其实杨彦不是不想享受,而是现在没有享受的资格。
一名军卒忍不住道:“这世道,论起生存之艰,良人当居首位,杨家郎君,你为何不入荀府?郎主与女郎待人宽厚,两位小郎君均人中之龙,足以光大荀氏,以你之才学,若投身于荀氏,必得重用。“
杨彦笑着摇了摇头:”杨某山野鄙夫,受不得拘束,多谢你的好意。“
实际上,这就是当时人的普遍想法,如果一个人的出身不好,首先想到的不是奋发涂强,而是投身一户好人家,毕竟这是个士人当道的年代,庶人很难出头,出身的重要性甚于才华,这名军卒如此劝说,也是一番好意。
不过杨彦是不可能给人当荫客的,荀虎见着杨彦没这意思,于是笑道:”杨家郎君,你夜里还要起床习练骑射,早点睡吧,若是有人打鼾你可得担待着点。“
那两人都看了眼荀虎,神色有些古怪。
果然,荀虎几乎是倒床就着,不片刻,如雷鸣般的鼾声响起,没过多久,那两个又开始打鼾了,三道鼾声,忽高忽低,此起彼伏,有时还象吹着哨子,声音带扭弯。
杨彦暗暗摇了摇头,不过他也属于挨着枕头就能睡着的类型,很快便沉沉睡去。
到下半夜,杨彦自动醒转,稍无声息的出了营帐。
第三十八章 返身回射
整个营区,除了时不时传来的鼾声,一片安静,角落点着数根火把照明,偶有巡哨见着杨彦均是点头致意,杨彦笑了笑,便拉开架式,站三体式。
无论刮风下雨,三体式每天必站,不仅仅能作为形意拳的根基增长力气,而且他越来越体会到形意拳开中有合,合中有开,阴阳相争,阴阳相生,进而矛盾统一的真谛。
可以说,他前世之所以练不出名堂,关键就是心灵被横流的物欲污染,沉迷于红尘中不可自拨,而东晋这个时代,单调纯朴,恰恰有益于修心养性。
渐渐地,杨彦的呼吸几近于停止,心底暗生喜悦,仿佛身心坐于虚空当中,自然恬淡无欲,不起贪嗔痴,每个念头从何而来,因何而去都一清二楚。
有如佛门大德坐禅,自有一番乐趣在其中。
三体式每天站半个时辰即可,半个时辰过后,杨彦睁开了眼睛,浑身气势勃发,如山推之不动,浑圆一体,自感神气圆满,劲力通达,然后开架练起了五行拳。
拳打脚踏,虎虎生风,堪称酣畅淋漓!
只是杨彦没注意到,一袭青衣的荀灌提着把剑,从中军大帐走出,远远就看到了自己。
那名肛过杨彦的侍婢问道:“女郎,杨家郎君打的是什么拳,怎如此笨拙难看?”
形意拳是杀人技,不讲究架式好看,荀灌仔细留意着杨彦的拳势,许久摇摇头道:“杨家郎君的拳法,虽动作简单,左右反复,却规矩严谨,拳势搬转、身如磨盘,以腰轴转,整进整出,理该是一上乘拳法。“
那名侍婢不解道:”坊间多有传言,杨家郎君乃弘农杨氏流落于建康子弟,但弘农杨氏以经学见长,从未听说过在拳法上有所成就啊。“
“这……”
荀灌也不理解,杨彦才十七岁,却在兵法、武术、曲乐与文才上都有不俗表现,这显然是难以想象的,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也许杨家郎君另得高人所授,荀华,来罢,我们也开始练剑!”
“诺!”
这名叫荀华的侍婢拨出剑,与荀灌一招一式的对练起来。
荀灌的剑法名为越女剑,传承自春秋时代的越国女剑客阿青,一手越女剑法曾令勾践抚掌叫绝,并于军中传下了此剑。
越女剑法讲究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呼吸往来,纵横逆顺,直复不闻。
而另一边,五行拳同样打了半个时辰,杨彦才徐徐收势,回头望向了荀灌处,只见两个女人剑随身走,剑器交击,叮当作响,身法竟然灵动异常。
不过杨彦没多看,他担心被荀灌误会,只几眼就收回目光,给弓穿上弦,翻身上马,去远处习练骑射。
驰于马上,杨彦时不时做出张弓搭箭的姿势,突然他想到了蒙古人的骑射。
蒙古骑兵有个经典战术是打了就跑,然后趁敌人追赶的时候往回射箭,边跑边射,在运动中歼敌,其中的关窍便是返身回射。
杨彦搭起弓,张至满月,猛一个转身向回虚射,顿时,屁股一滑,失去了重心,哪怕去抓马缰也来不及了,轰隆一声,摔倒在地。
马匹也受惊,人立而起,咴溜溜一阵嘶鸣,不过到底是战马,自顾自的跑了两个圈子,就回到了杨彦身边。
杨彦索性睡在地上,并不起来,虽然摔的够呛,但还不至于伤着,他只是在想返身回射的问题。
因为马鞍是高桥马鞍,可以限制骑手身体的前后滑动,提供了纵向的稳定,而左右移动在平时没有大的问题,仅靠双腿就能平衡身体,但是如返身回射这样的大幅度转身动作,还要求快和准,高桥马鞍显然有局促性。
那么,把马鞍的左右围起来护住身体行不行呢?
杨彦觉得可行性不大,毕竟护住身体的同时,也会限制灵活,尤其是坠马的时候,左右多出的挡板足以致命。
眉心越拧越紧,杨彦瞑思苦想,突然灵光一现,暗骂了声该死!
马鞍是由皮革包裹木头制成,比较滑,如果在外面蒙一层麻布,增加摩擦力,会不会好点呢?
杨彦立刻爬起来,策马奔回营区,从营帐里扯了麻布褥子就走。
荀虎恰好起床了,讶道:“杨家郎君,你这是作甚?”
“自有妙用!”
杨彦哈哈一笑,掀开帐帘出门,荀虎挠了挠后脑壳,也跟了出去,正见杨彦卸下马鞍,用麻布包裹住,再装回到马背上,然后上马,扬长而去。
“这……”
荀虎很不理解杨彦的行为,他觉得,这不是没事找事么,用麻布包裹马鞍有什么意义,难道皮革制成的马鞍还需要麻布的保护不成?
这还真不是瞎折腾,杨彦就感觉到,屁股上的摩擦力大增,于是在疾驰中,再次回身虚拉弓弦,这一次,虽然还有些重心不稳,但是足够的摩擦力保持了他的身体稳定,没从马上摔下。
这让他大喜,第一步的难题解决了,只要持之以恒的训练,就足以掌握返身回射的诀窍,再以此炼就一支精骑,纵横大江南北无虞!
不片刻,杨彦驰回营地,吃了早饭继续行军,傍晚再给全军讲两回三国演义,夜里他起床,站桩练拳习骑射,与荀灌互不打扰,这样的日子一晃十来天,虽然单调,但是一来二去,和荀氏的军卒们也算是混熟了,大家休息的时候能开开玩笑。
甚至杨彦还会挑些适合这个时代的荦段子,改头换面讲,引发哄笑连连。
因为杨彦是读书人,会写字,会讲故事,又和蔼好相处,很快就受到了全军的尊重,他这个客卿的地位算是坐实了。
这一路行来,荀灌尽量避城走,主要是江北的各城都由流民帅占据,朝庭对流民帅普遍持有不信任的态度,荀灌也不能脱俗,不想多惹麻烦,不过在半个月后,抵达下邳的时候,就没法再避开。
去往郯城,下邳是必经之路,不象前面的淮陵(今安徽明光)、淮阴诸城,可以绕行,不必惊动守将,但是从下邳过门不入,很可能会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印象。
荀华看出了荀灌的为难,从旁劝道:“女郎,现今坐镇下邳的是太子左卫率兼征虏将军羊鉴,统建威将军蔡豹、武威将军侯礼、淮陵内史刘遐与鲜卑段文鸯讨伐泰山太守徐龛,其余人倒也罢了,想那羊鉴乃泰山羊氏,先祖羊祜,威震天下,怎也不至于无端惹事。
荀虎也道:“女郎,弟兄们连日赶路,秽臭不堪,不如进城好好洗刷一下,明日再往郯城,也免得惊吓着了东海王妃。”
“也罢!”
荀灌点了点头,领军向城池行去。
第三十九章 曾作女郎来
“来者何人,速速停步!”
城头上,有守军向下探头叫唤,城门处也涌出一队军卒,拉起拒马、层层叠叠挡住城门,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荀灌伸手挥住队伍,荀虎向城头放声道:“颍川荀氏受朝庭诏令,着我家女郎荀灌往郯城一行,途经下邳,请入城休整,烦请通报行个方便!“
“请稍等!”
城头有声音传下。
全军原地等待,不片刻,十余骑驰出,当头一员白须老将,指挥守卒搬去拒马,再拍马行来,拱手笑道:“我道是谁,竟是名动天下的女英雄荀灌,老夫蔡豹,闻讯出迎!“
‘蔡豹?’
杨彦心中一动,蔡豹出身陈留蔡氏,名门望族,蔡氏以蔡邕蔡琰父女闻名于世,但是蔡豹这一支不属于百六掾,至今仍未过江,因此不入《百谱》,反倒是他的族兄弟蔡谟在江东颇有名声。
而且在历史上,蔡豹死的最冤。
由于泰山太守徐龛在石勒与朝庭之间来回摇摆,时而降石,时而降晋,触怒了司马睿,于是在去年,下诏令羊鉴率刘遐、蔡豹、候礼和段文鸯讨伐徐龛。
蔡豹力主出兵,奈何羊鉴刘遐等人疑虑畏惧,互不信任配合,都有表章奏给朝廷,所以从去年拖到今年,蔡豹久久不能进兵,后因刁协力主,任蔡豹为前锋,才得以出击。
可是时机在推娓扯皮中早已错失,迎接蔡豹的,不再是徐龛,而是石虎的四万步骑,蔡豹哪能是石虎的对手,只能抛弃辎重,退回下邳,被司马睿着人捕回建康,以畏战不前之罪斩首,弃市三日。
反倒是羊鉴、刘遐未受太大的处分。
按史书记载,今年十月,便是蔡豹授首之日。
杨彦看向蔡豹的目光中带上了些同情,但是他人微言轻,没法去拯救蔡豹。
荀灌留意到了杨彦的目光,心里有些奇怪,不过并未多说,只是回礼道:“蔡将军过奖了,请问羊将军可在城中?”
蔡豹摇了摇头:“着实不巧,羊将军于前日去了彭城,须数日才能回返,目前城中做主的乃是刘遐刘将军,听闻荀家女郎引军而来,刘将军心中欢喜,特着老夫出城迎接,将于傍晚设宴相待。”
“有劳了!”
荀灌拱了拱手。
“请!”
蔡豹伸手示意,把众人引领入城,安排进馆驿休息。
顿时,无论男女,第一件事就是打水洗漱。
想想也是,炎炎夏日,十来天没洗澡,哪怕是不拘小节的汉子们都吃不消,更别说那些女人。
杨彦也打了清水,从头到尾彻底洗了一遍,还换上一身新衣服,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有带刀侍婢过来,拱手道:“杨家郎君,女郎有请。“
”有劳姊姊了。”
杨彦笑着回礼。
现代人在古代有一个优点,就是嘴甜,荀灌的百名带刀侍婢,除了荀华,他也搞不清谁是谁,于是通通喊姊姊,别看这些女人对别人如狼似虎,但是在一声声的姊姊之下,对杨彦的态度明显有了区别。
总不能别人笑呵呵的喊你姐,你还恶言相向吧?
荀灌拿杨彦也没办法。
果然,这名带刀侍婢俏面微红,横了一眼道:“女郎带你去赴宴,别让女郎久等了。“说完,就在前面领路,杨彦跟在后面。
看着前方那婀娜的背影,闻着随风飘来的沐浴过的清香,嗯~~还挺美好的。
没多久,杨彦被带进了堂屋。
今天的荀灌,没着胡服,而是上身一件彩衫,紧身合体,尽显妙曼身姿,且袖角宽大,飘飘如仙,下身是折裥裙,裙长曳地,一条围裳束着小蛮腰,因其未婚,结双环髻又显得与年龄不衬,故以发覆额,类似于现代的流海,头上则插着步摇与玳瑁做成的簪子。
这一身穿下来,显得婷婷玉立,明艳动人,又带有一种天然的英姿勃发,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完美的共存于了同一个女子身上。
哪怕杨彦明知道荀灌不是为自己才穿成这样,都是一时移不开眼。
荀灌俏面现出了一丝不悦。
“咳咳~~”
荀虎连忙咳嗽。
杨彦这才回过神来,长身一躬:“请女郎见谅,实因女郎以这身打扮赴宴,让杨某大为惊愕,故才失了神。“
”哼!“
荀华在旁边冷哼一声:”所谓失神无非是你的托辞,你分明是为女郎的美色所惑乱了心智,女郎冰清玉洁,岂容你心生不敬,于情于理,该当重罚!
不过呢,念你初犯,女郎可以你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听说你善于赋诗,那你就以女郎为题,当堂赋诗一首,否则治你不敬之罪!“
杨彦转头看去,荀华的嘴角带着狭促,这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还没开拨的时候给荀华吃了根软钉子么,这女人居然念念不忘。
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荀华明显是荀灌的心腹,荀灌又不反对,那赋诗就赋诗!
杨彦掏出折扇,刷的展开,一边轻轻摇着,一边轻踱脚步,来回打量着荀灌。
反正是以荀灌为题作诗,总要看清楚吧?
旁人不敢这样看荀灌,他是现代人,思想还没被改造成土著,管你什么荀家嫡女,看个美女又怎么了?
荀灌被看的浑身发毛,想她荀灌通常都是用这种目光看人,何尝被人如此看过?但是她还不好发作,只能一寸寸的消磨着耐心。
当耐心即将被消磨干净,正准备狠狠一眼瞪过去的时候,杨彦观察荀灌的神色变化,心知差不多了,于是站立不动,放声吟颂。
”紫房胭脂拆,素艳腻粉开。
独饶脂粉态,曾作女郎来。“
这本是白居易咏花木兰的七言绝句,在当时,作诗最多只到五言,因此杨彦在每句中去掉两个字,不仅不影响诗意的通达,还更加精粹了些。
荀虎听不懂,一脸懵逼,吞吞吐吐问道:“杨家郎君,此诗……此诗有何用意?”
荀华则是愕然看着杨彦,这首诗,明显含有一种轻薄意味啊。
荀灌再也抑制不住,俏面浮出了一抹红霞,又嗔又怒的瞪了杨彦一眼,便冷着脸道:“走罢,现在去赴宴!”说完,抄起袖子,向外走去,屋内的几人紧紧跟上。
荀灌乘着牛车,杨彦等人骑马随行,不片刻,来到了太守府,被早已等候的仆役迎入大殿。
殿内灯火通明,早有数人就坐,均是起身相迎,蔡豹上前笑道:“荀家女郎来的正好,快请进来。“
”有劳蔡将军了。“
荀灌施了一礼,领着众人提步入殿。
蔡豹向上首一名中年人介绍道:“荀家女郎,这位是彭城内史,广平刘正长。“
正长是刘遐的表字,生得膀圆腰粗,孔武有力,时人常以刘遐比作关张。
在两晋时期,关羽和张飞是武艺高强、勇冠三军的代名词。
荀灌施礼:“灌见过刘将军。”
刘遐呵呵笑着摆手:“老夫久闻荀灌娘大名,未曾料竟是一靓丽女郎,呵呵~~贤侄女无须多礼。”
这话一出,荀虎和荀华均是面色沉了下来!
第四十章 刘遐父子
荀灌也现出不快之色,刘遐的话语中明显带着轻视。
想来也是,刘遐被比作关张,看不起荀灌一介区区女流很正常,虽然他未必有意冒犯荀灌,但流民帅是一方土皇帝,长期的颐指气使在潜意识中影响到了他的行为。
结果让他对荀崧缺了应有的尊重,贤侄女脱口而出。
要知道,贤侄不是随便叫的,通常只有通家之谊的长辈见到晚辈才会称呼贤侄,或者地位高的为表示亲切,称呼地位低的为贤侄,如葛洪称杨彦为贤侄。
说句不中听的话,王导、卞壸、陆晔陆玩等人可以称荀灌为贤侄女,可是广平刘氏哪点比得上颍川荀氏?他刘遐又何德何能称荀灌为贤侄女?
荀灌对待杨彦还算随和,主要是杨彦在为人处事方面,分寸把握的很好,又不恃才而骄,所以对于杨彦带有擦边球性质的轻薄言语可以容忍,却不代表她没有大小姐脾气。
说到底,荀灌是颍川荀氏的嫡女,自恃甚高,哪能容刘遐不分尊卑上下?
蔡豹一看荀灌的神色,暗道了声不妙,连忙道:“荀家女郎,老夫再给你介绍余下几位,这位是武威将军候礼。”
候礼三十来岁,面目平庸,丢进人堆绝对不起眼,对荀灌也没什么特殊的神色,不过杨彦清楚,越是这种人,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荀灌与候礼互相见礼。
“这位是鲜卑段文鸯!“
段文鸯被称作鲜卑段氏中最为忠勇之士,也被誉为万人敌,杨彦不禁多看了两眼,确实,段文鸯浑身股肉虬结,充满着爆炸性的力量,偏偏对荀灌恭恭敬敬,绝不多看一眼。
最后是刘遐子刘肇,这是一个约二十左右的青年,身体粗壮,眉目与刘遐较为相似,笑呵呵的拱手道:“数年前听闻荀氏幼女单骑突围,往襄阳请来救兵解了宛城之困,当时便惊为天人,今日得见荀家女郎风采,果是名不虚传哪!”
荀灌不冷不淡的回礼:“小刘将军过奖了,只是侥幸而己。“
“哈哈~~”
蔡豹又向看向了杨彦三人,正等着荀灌介绍的时候,刘遐却是哈哈一笑:“贤侄女请坐,各位请坐!‘
荀虎和荀华明显面色一沉,目中隐隐蕴着恼火,他们其实不是荀氏族人,而是荀氏的家生子,被赐姓荀,但是既然被荀灌带来赴宴,自然受不得这份轻视,反倒是杨彦没有任何表示,他还不至于为别人的轻视妄动怒火。
荀灌在最初的不悦之后,倒也冷静下来,诧异的看了眼杨彦,便以眼神示意荀虎和荀华稍安勿燥,随即与各人分宾主落座。
行伍间以左为尊,刘遐坐在最上首,左首依次是蔡豹、候礼、段文鸯和刘肇,右首则是荀灌、荀虎、荀华和杨彦,刚好一边四人。
有仆役陆续奉上酒食,刘遐举杯笑道:“今日贵客驾临,来,让我们同饮此杯以贺之。“
每个人都举杯,一饮而尽,但是席中的气氛总是有些僵硬。
于是蔡豹不经意的问道:“不知荀家女郎往郯城是为何事?”
荀灌也不隐瞒,拱了拱手:“奉诏,迎回东海王妃。”
“哎呀~~”
各人均是现出了唏嘘之色。
刘遐便叹了口气道:“裴妃身经大难,幸得好心人援手,赎回置于郯城,早于数月前,裴妃便有南归之意,我等亦曾派人,去往郯城与裴妃联络,愿以兵马护送回建康。
但裴妃似有疑虑,迟迟不肯启行,我等虽有心分辩,却无从辩起,还望贤侄女回朝之时,解释一二,免得朝庭心生误会。”
荀灌不置可否道:“若是实情如此,灌自会奏明。”
其实从下邳到郯城,不过三百里地,裴妃不肯移驾,主要是不信任淮北的流民武装,这也怪不得裴妃,徐龛首鼠两端不说,仅仅因为淮北流民帅、沛国内史周默投降祖逖,其叔彭城前内史周坚便将其斩杀,另外蔡豹、候礼这些人也是心意难测,裴妃作为一个女人,肯把自家性命交托过去才怪。
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再谈论裴妃,转而闲聊起了淮北形势,同时你来我往,互相劝酒,就连荀华与荀虎,也不时交谈两句,气氛稍微放松了些。
只有杨彦坐在最后,也没人问过他姓名,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不过他并没有任何拘束难堪之意,自斟自饮,吃两口小菜,好象别人与他毫不相干,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这份闲悠渐渐地引起了注意。
段文鸯举杯问道:“贵姓?”
“杨彦之!”
杨彦举杯与段文鸯虚碰,一口喝干。
段文鸯不禁目中带上了一丝欣赏之色,赞了句好汉子,也喝光了杯中的酒。
“杨彦之?”
蔡豹喃喃道:“老夫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请问杨家郎君郡望何处?”
问郡望,就是问身份,确认是否士族。
这里的人除了荀灌,别看没一个是朝庭认可的士族,但他们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上溯数代,都是有名有姓的响当当人物。
荀灌的目中也有了些好奇。
杨彦拱手道:“蔡将军言重了,杨某出身于建康,本一介良人,因缘巧合,与稚川先生结为知交,又受稚川先生引荐,得荀公器重,今次女郎出行,杨某有意见识淮北风物,故毛遂自荐,得女郎带在左右。“
杨彦这番话不亢不卑,虚虚实实,虽然讲清了来龙去脉,却又等于什么都没说,也不因自己的良人身份而自轻,荀灌暗暗点了点头。
刘遐父子的眼里,却是现出了鄙夷之色。
刘肇突然笑道:“曾有传言,建康有一杨彦之于街头给人说三国演义,听者数以千计,于市井中颇有名声,想必……就是你了。
今日见着杨彦之,刘某不由忆起了前汉武帝朝平阳长公主,时卫青乃她府上家奴,后其姊卫子夫被武帝纳入宫中,卫青亦得平阳赏识,推荐给武帝,自此成为一代名将,而今日之杨彦之,得荀氏赏识,谁敢说,将来就不会是另一个卫青呢?
哈哈哈哈~~”
说着,刘肇竟然放声长笑起来。
蔡豹心中着急,悔的肠子都青了,要早知道刘家父子是这副德性,说什么也不该接荀灌入城啊。
候礼与段文鸯愕然的互相看了看。
荀灌、荀虎与荀华的眼里更是闪现出了怒容,杨彦却摆了摆手:“刘小将军言之有理,世事本无常,风中尘土扬,想那世家,谁也不敢说天生便是世家,无不是惊才绝艳之人物抓住机遇,迎难而上才得以传下百世家业。
今日杨某受刘小将军吉言,若他日事业有成,必与厚报。
其实杨某最为钦佩之人便是卫青,以家奴之身,统军十万,逐匈奴于漠北,这是何等的壮志豪情,不知刘小将军钦佩哪种人物?“
第四十一章 不欢而散
“这……”
刘肇语塞了。
杨彦仰慕的对象高大上,把他逼到了无可仰幕的地步,如果选霍去病吧,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低一头,再如果是时人崇尚的关张,这二位都是横死,彩头不吉利,其余魏蜀吴各将都不如关张。
至于羊祜、陆抗等名将,首先是儒将,文韬武略非凡,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没资格去仰慕。
偏偏河东卫氏的后人还在,他没法贬低卫青的成就,一时之间,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荀华和荀虎均是暗中向杨彦竖起了大拇指,荀灌也暗暗点头,段文鸯、蔡豹与候礼则是去了对杨彦的轻视之心,毕竟一个人的说话就足以体现出修养水平,难怪能被荀崧器重呢。
“哈哈~~”
上首的刘遐哈哈一笑:“杨家郎君果然了得,竟令犬子无语可说,以仆观主,荀家女郎乃是女中豪杰,不知可曾婚配?“
顿时,右首诸人纷纷色变!
荀灌以发覆额,明显是未婚待嫁,他刘遐不可能看不出来,那么,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和荀家攀亲?
荀氏什么门第,他又是什么门第?
果然,荀华气的浑身发抖,大怒道:“大胆,女郎婚配,岂容你来询问?”
气氛僵硬起来,荀华的斥责,就等于是撕破脸,毫不留余地,刘遐父子的面色难看之极。
荀灌也是满面怒容,不过很快就收敛下去,站起来拱了拱手:“今日多谢诸君招待,灌不胜酒力,明日须早起去往郯城,就此辞过!“说完,便向外走去。
杨彦、荀虎与荀华也纷纷离席。
殿内一片安静,偏偏其他人还不好劝解,因为在当时来看,冒然打听一名女子是否婚嫁,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尤其还是门第高不可攀的颍川荀氏,而荀灌的家仆护主心切,厉声喝斥理所当然,反而是刘遐父子理数不周,询问荀灌是否婚配是唐突,乃至僭越的行为!
“正长啊正长,当年官家为世子求庾氏女文君为妃,尚再三请求,才得庾亮松口,可你倒好,纵有攀荀氏之心也不可如此急切啊,你失言了,哎!”
蔡豹重重叹了口气,向外追去,出门急声唤道:“荀家女郎请留步!”
葛灌一行数人顿步回首。
蔡豹疾走上前,拱了拱手:“刘正长酒后失言,请荀家女郎勿要介意,都是老夫未及时劝阻之过,若有不是,老夫愿代他赔罪。”
在那个时代,上下尊卑之分是非常严格的,刘遐的言辞冒犯了荀灌,作为邀请荀灌入城的蔡豹,有连坐责任。
荀灌摆摆手道:“蔡将军勿要自责,灌亦相信刘将军乃酒后失言,无意追究,此事便让他过去罢。”
蔡豹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此去郯城三百里之遥,徐龛上万军卒驻扎东莞(今山东沂水),可惜老夫徒掌锐卒数千,因未得朝庭诏命,无法护送前行,还望荀家女郎小心为妙。“
这一番话,倒是让杨彦对蔡豹的印象大好。
”多谢提醒,灌自会小心,告辞!“
荀灌长身一礼,便要离去,杨彦却是唤道:“等等!”
所有人均是看了过来。
杨彦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提醒下蔡豹,至少自己尽力了,于是拱了拱手:“蔡将军,杨某偶然听到传言,石勒因徐龛杀死派来支援他的王伏都,故遣石季龙率步骑四万攻打徐龛,听说已陈兵巨平(今山东泰安),徐龛畏惧,遣谋士刘霄往见勒,送妻子为质乞降,勒允。“
”什么?“
蔡豹大惊失色,连声追问:“此话可当真?”
石季龙就是石虎,凶名昭著,他清楚自己绝不可能是石虎的对手。
荀灌等人也是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杨彦。
杨彦道:“杨某只是听说,若蔡将军北上攻打徐龛,必务小心。“
”好,老夫知道了,告辞!“
蔡豹满面的惊疑不定,急步离去。
荀华这才问道:”杨家郎君,你是如何得知石季龙已经出兵?“
杨彦能告诉荀华,这是史书上记载的么?显然不能!
于是摇摇头道:”杨某没法确证,告诉蔡将军,也只是让其有备无患而己。“
荀灌的美眸中流露出了一抹掩饰不住的疑惑,杨彦提供的信息,在当时属于绝密情报,从蔡豹的反应来看,即便是身处前线的蔡豹都不清楚,他是从何得知?
所谓传言,纯属无稽之谈,这十来天杨彦一直随队,如果他听说了,那自己为何没听说?
要不是荀灌对杨彦的为人大体了解,说不定还以为这家伙是捏造情报信口开河呢。
不过荀灌没有逼问的意思,只是道:”以徐龛的作风,真有可能用妻子为质换取石勒出兵,不管石虎在不在巨平,我们都要小心,明天加快行军,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接了裴妃即走。“
“诺!”
荀华和荀虎双双施礼,送荀灌上车,然后与杨彦各自骑马,跟在后面。
……
荀灌的发作使得宴席不欢而散,段文鸯与候礼也借故告辞,大殿里,只剩下刘遐父子。
“砰!”
刘肇再也忍不住,猛一掌击上几案,怒道:“阿翁,问一句婚配又如何,怎值当如此发作?想咱们刘家为江东戊守淮北,让他司马氏与一干士族轻歌曼舞,好不逍遥快活,可是换来了什么?从荀氏就可以看出,朝庭上下,没一个把我们当人看!“
”你何不直言?“
刘遐沉着脸问道。
刘肇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既然江东不仁,那我们何苦为他卖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夜举兵,控制全城,向石勒乞降,凡不愿随同者,皆杀之,儿也与荀灌,择一吉日成亲,把生米煮成熟饭,谅那荀崧老匹夫奈我何!“
“休要胡闹!”
刘遐吓了一跳,连忙喝止。
刘肇重重拱手:“阿翁,儿并非意气用事,实则荀氏欺人太甚,我以下邳献勒,勒必以礼相待。”
刘遐的面色阴晴不定起来,许久,摆了摆手:“不可,蔡豹刺徐州,于父老中颇有名望,而为父只是彭城内史,若于下邳举兵的话,必不得人心,况且还有段文鸯与候礼率军驻扎,若与蔡豹三面围攻,必亡,况荀灌携三百精骑,亦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刘肇急道:“难道就平白受此羞辱不成?”
“哼!”
刘遐冷哼一声:“自不会干休,不过你别再打荀灌的主意,以今日荀氏之态度,绝无可能与我刘氏联姻。”说完,转头喝道:“来人!”
“郎主!”
两名黑衣人出现,恭敬施礼。
刘遐捋须道:“据说石季龙屯兵于巨平,你俩连夜出城,快马奔巨平散播荀灌挟三百骑往郯城迎东海王妃的消息。“
”诺!“
二人躬身离去。
”阿翁!“
刘肇不解的看了过去。
刘遐阴恻恻道:”既然我刘氏得不到荀灌,那么,让给石季龙又有何妨?荀灌英名在外,艳名远播,想那石季龙必会遣军擒捉,为父倒要看看,若荀氏嫡女为石季龙侧室,荀崧老匹夫颜脸何存!“
刘肇:”……“
第四十二章 东海王妃
五更天,各人陆续起床,洗漱吃早饭,半个时辰之后,趁黑离开了下邳,往三百里外的郯城行去,一路疾驰,于次日正午抵达了郯城。
郯城既是东海国的国都,也是东海郡的郡城,位于沂蒙山南麓,是齐鲁大地与江淮地区往来的要冲,堪称鲁南咽喉,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杨彦记得,郯城矿产资源丰富,拥有品位在50%以上的铁矿数百万吨,而且是自熔性磁铁矿,这种铁矿品位高、熔点低、有害成分少。
就仿佛老天爷刻意安排一样,除了铁矿,煤炭资源也极其丰富,具有埋藏浅、易开采的特点,这分明就是一个小型的煤铁联合体啊。
另外郯城还拥有金刚石、石灰石、重晶石、建筑黄沙和石料等多种矿产资源,其中石灰石、重晶石与建筑黄沙是烧制水泥的必不可缺资源。
虽然郯城高不过三丈(东晋一尺24.5cm),方圆不过二十里,但是落在杨彦眼里,再配上位于沂蒙山脚,进可攻,退可守,以及扼鲁南咽喉的战略位置,这简直是完美的不能再完美的根据地。
他的眼神不禁亮了起来。
该如何谋取郯城呢?
发动农民起义肯定不可行,毕竟大部分的人口都掌握在坞堡主与世家大族的手里,想玩揭杆而起,首先要问世家大族同不同意。
但是不发动群众,自己一介白身,又不是士族,哪怕郯城的形势再汲汲可危,朝庭也不可能任用自己主政郯城,一刹那,杨彦都想到了跪舔刁协,但立刻就摇了摇头。
因为刁协征自己的目地,是当秘书,而不是外放主政一方,况且党从刁协,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
“杨家郎君,你为何摇头?莫非是见郯城狭小?”
荀华刚好见着杨彦摇头,好奇的问道。
杨彦奇怪的看向了荀华,他感觉这个女人总是针对自己,根据他前世的经验,当一个女人没事找事的时候,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难道……荀华对自己有意思?
杨彦为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不过再一想,也不是没可能。
首先是身份,自己是良人,荀华的身份也不高,是荀氏家生子,算得上门当户对。
其次是自己有才华,相貌俊俏,还疑似弘农杨氏子弟,士家女郎可能嫌自己身份低,但是相对于荀华,自己显然是一支潜力股,将来在荀氏的提携下,不说封候拜相,做个掾属是有可能的,综合以上种种,荀华对自己有了想法属于人之常情。
毕竟那个时代,女性还是敢于示爱的。
这倒是让杨彦多看了荀华两眼,荀华的年龄和荀灌差不多,长的虽然不如荀灌那样眉目如画,却也是有模有样,容貌上等。
按一般来说,娶了荀华也不错,要脸蛋有脸蛋,有身材有身材,性格直爽泼辣,与作为现代人的杨彦能谈得来,不过杨彦是不可能娶荀华的,做个妾还差不多。
荀华虽然不嫌弃他,但是他嫌荀华的身份低啊。
再说了,娶荀灌的女婢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变相给荀家做荫客么?
杨彦的身份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心态却仍是年近四十的老男人,对于女性,早过了轰轰烈烈,爱的死去活来的年龄,实际因素考虑的较多,他可以为了萧巧娘去硬肛兰陵萧氏,却绝不会为了荀华附从荀家。
果然,在杨彦的惊讶目光下,荀华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眼神躲躲闪闪,于是不置可否道:“杨某想到了裴妃,心生侧然。”
荀灌提醒道:“呆会儿见着王妃,千万不要露出任何不该有的神色,免得触怒于她。”
“诺!”
众人齐声应下。
“走罢,我们进城!”
荀灌挥了挥手。
晋沿用汉制,王国自置官署,太傅辅王,内史治国民,中尉掌武职,丞相统众官,群卿大夫官如朝庭,但是晋与汉又有本质不同。
汉朝是中央集权,晋却是由手握军权的权臣建立,自有掾吏组成牙属,排除在朝庭官制以外,自由行使职权,军、民、财不再各成系统,军事与政治结合,一切都是为了军事上的便利。
在这种制度下,王国相等同于一郡太守,别驾、内史与中尉都是相的从属,而东海国自东海王越病死,僚属十万余众被石勒射杀,其余百六掾拥司马睿于建康建制之后,东海国只剩一个空壳子了,很多官职荒废,没再重置。
又由于司马氏脱胎于东海国,赋予了东海国特殊的地位,周边的流民帅不敢侵占,过了江的士族不愿涉身险境,因此朝庭没再委人署理,目前郯城官职最大的是捕贼曹,一名年近六十的老者,白发白须,颤颤巍巍,领着些老弱残卒于道旁迎接,把车队接入城中。
老者名为魏良,施礼问道:“请问荀家女郎,是去馆驿休息,还是往东海王府?”
荀灌不假思索道:“去王府!”
“请!”
魏良乘上牛车,在前引路。
郯城到底是个小城,泥土路灰尘漫天,两边屋舍破败,几乎没有店铺,路上的行人也看不到几个,即使有,也是衣衫褴褛,见着车队行来,均是拜伏在地。
“哎~~”
荀虎叹了口气道:“东海王越在世之时,郯城也是一方重镇,拥有民户近三万,但随着衣冠南渡,郯城早已不复当年盛况了,如今城中有没有五千户都很难说。“
众人均是摇了摇头,心情有些沉重。
不片刻,东海王府出现在眼前,王府占地还是比较大的,约三四百亩,但是围墙斑斑驳驳,有些地方已经倒塌了,墙里杂草丛生,甚至还有野猫、野狗和野猪等各种动物追逐奔跑。
魏良连忙解释:“请女郎见谅,郯城牙署不再,库房空虚,实在无力修葺王府,不过自王妃归府时至今日,老朽调拨了十余名军士与数名侍婢照料王妃的起居生活,一应日常尽量供奉,倒也未出差错。“
荀灌点点头道:“魏老有心了,走罢,带我们去见王妃。”
“请!”
众人下马下车,跟随魏良进入王府。
因着早得到了通报,东海王妃于正殿迎客,荀灌、杨彦、荀华与荀虎被魏良带入正殿,其中荀华托着托盘,盛有冠冕首饰和绣花鞋。
殿内似乎许久没有清理,朱漆斑驳的屋梁结着蛛网,只是地面刚刚清扫过,一名年约三十的布衣女子端坐上首,盘了个飞天髻,插着一枝铜钗,身后站着两名侍婢。
乍一看,这名女子容貌秀美,仪态端庄,但是再一看,面部皮肤较为粗糙,眼角还有了鱼尾纹,头发中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的白发。
这显然是东海王妃裴媛,与一名民妇几乎没有区别,唯一还残留着王妃痕迹的,便是那双漆黑凤目中,透出的坚韧与不屈。
这也许便是在大劫中众人皆死,唯裴妃独存的重要原因,一般的女子,哪怕不被折磨死,也早就心志崩溃自尽了。
几人臆想着裴妃的不堪经历,均是禁不住的心里一酸。
第四十三章 石虎心动
“禀殿下,颍川荀氏女荀灌特来迎殿下南归。”
魏良躬身施礼。
“颍川荀灌、荀虎、荀华、杨彦之,参见东海王妃!”
荀灌等四人也齐齐施礼。
裴妃一一打量着众人,最终目光停在了荀灌身上,现出了欣赏之色,摆了摆手:“诸位不辞千里,远来郯城,孤不胜感激,奈何王府破败,无以相待,还望担待一二。“
荀灌抱拳道:”王妃言重了,官家下诏时,曾嘱托灌务必护得王妃周全,今见王妃无恙,灌喜不自禁,斗胆请王妃移驾,更换冠服。”
裴妃凤目移向了荀华手里的托盘,满面的感慨,许久才轻点蝽首:“官家倒是思虑周全,有劳荀家女郎。”说着,便起身离席,在两名婢女的陪同下,步向后殿。
荀灌给荀华打了个眼色,也跟了过去。
魏良招呼道:“两位请坐。”
杨彦和荀虎点了点头,各自就坐。
女人换衣服加梳妆打扮,尤其还是庄重的冠冕,时间是比较长的,三人均是耐心等候。
而此时,巨平城外,密密麻麻的营帐一眼望不到边,中军一座硕大的营帐尤为显眼,帐前大麾绣一个石字,迎风飘扬。
这正是石虎的中军大帐,奉石勒命,石虎率步骑四万,借徐龛作反,相机寇掠青兖徐诸地。
石虎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粗大,面相粗豪,带有典型的胡人特征,眼窝深凹,褐色头发蜷曲,满脸络缌胡,几案上摆满酒食,石虎披着睡袍,靠在锦被上,左右各搂着两名女子。
左边的叫郑樱桃,是紫衫骑统领,优伶出身,颇具美色。
紫衫骑是石虎下了血本,以一千名健壮女子经军事训练后作为护卫,因身着紫衫,故名紫衫骑,每每出征,皆以紫衫骑相随左右。
右边的叫靳月华,曾是汉主刘聪的皇后,在刘聪死后,因其父靳准作乱,石勒以石虎为前锋,率军攻入汉都平阳,靳月华不出意外的落入了石虎手里。
靳月华容颜绝美,二十出头的年纪,嘴角含着迷人的笑容,但是眼眸中,却带有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冰冷。
石虎左拥右抱,一个是他心头至爱,另一个是前朝皇后,两个美人巧笑妖娆,争相喂来酒食,好不逍遥快活。
这时,帐外有脚步声传来,伴有低喝:“禀中山公,瞻有事禀报!”
于去年年底,石虎被石勒封为单于元辅、都督禁卫诸军事,骠骑将军、侍中、开府仪同三司,爵中山公,通常别人都称他为中山公。
“进来!”
石虎开声唤道。
瞻便是石瞻,二十上下,滑州人,原名冉良,自幼习武,熟于弓马,力大善射,勇而无惧,十二岁与羯胡作战,不敌被俘,受石勒赏识,收为养子,改名石瞻。
石瞻掀帘入帐,半点都不斜视,躬身施礼。
石虎问道:“何事?”
石瞻道:“瞻今早去往巨平,听乡民言颖川荀灌于昨日清晨离开下邳,率三百骑往郯城迎回东海王妃,若是传言属实,想必荀灌已经到郯城了。“
”哦?“
石虎的眼睛眯了起来。
荀灌名震大江南北,眉目如画,堪称国色,是颖川荀氏的嫡女,又曾放言非英雄豪杰不嫁,这由不得石虎不动心。
据考证,羯人就是中亚的栗特人,也就是现代的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那边的一窝子,原本是匈奴人的奴隶,因八王之乱趁势而起。
虽然石虎石勒都极为排斥汉化,但是在私心中,又是自卑的,如能娶得颍川荀氏的嫡女为妻,光是心理上的满足就让人难以自拨,更何况荀灌还有艳名在外。
许久,石虎问道:“传言可当真?”
石瞻沉吟道:“空穴来风,并非无因,瞻认为,不出两个可能。
其一,是晋军有意放出风声,欲以荀灌诱我进军,设伏歼之,不过这个可能不大,瞻谅淮北诸流民帅绝无胆以颍川荀氏嫡女作饵。
其二,必是有人故意放出,欲陷害荀灌,乍一看,似是菲夷所思,但下邳诸将各怀鬼胎,又不得晋主信任,或可能还与荀氏有些冲突,故走漏消息,借中山公之手羞辱荀氏。“
”哈哈哈哈~~“
石虎满意的哈哈笑道:“说的好,谁若是敢以荀灌为饵,必将被高门士族群起而攻之,我也以为是第二个原因,既然荀灌自动送上门来,我若不取,天必谴之,你立刻带本部一千骑驰往郯城埋伏,绝不能让荀灌回到下邳,不过……形势若有不对,不必强求!“
”诺!“
石瞻施礼,正要离开。
“等等!”
石虎又道:“若是能好言劝得荀灌来投,我以正妻之礼待之,若不从,可动手捉拿,许之为妾,倘若生擒无望,我授你就地击杀之权!”
“诺!”
石瞻退出了大帐。
……
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裴妃才在荀灌与荀华的搀扶下从后堂步出。
这时的裴妃,头上带着蔽髻,插着步摇,身上穿着纯缥色亲蚕服,下摆上宽下尖形如三角,层层相叠,称之为纤,围裳中另伸出数根飘带,称之为髾,有纤髾相饰,走起路来,如燕飞舞。
这一袭冠冕上身,裴妃的身上多出了些神彩飞扬的气质,虽然面部的皮肤不是太光洁,却是凭添了几分美貌,这倒是让杨彦心中一动。
根据当医生练就的一双火眼金晴,裴妃既然注重仪容,理该不甘寂寞,再根据裴妃于东海王越尚在世时,辅助施政的情况,他可以判断出,裴妃至少对政治还是有些想法的。
那个时代,很多女性都在政治上掺一腿,远的不说,近的就有贾南风,刘曜皇后羊献容。
裴妃身为东海王越的正妻,原本江东小朝庭的一切都是她的,合着几年前,司马睿、王导、王敦之流得尊称她一声王妃,在私底下为表示亲近,当叫她一声主母。
可是到头来,她家破人亡,夫死子丧,自己也受尽了凌辱,反而是曾为下属的司马睿在建康当了皇帝,她能甘心,能平衡么?
据杨彦猜测,司马睿并不欢迎裴妃回建康,只是出于道义与舆论的压力,不得不迎回裴妃,在史书的记载中,裴妃至死都没有踏入建康一步。
如果司马睿真的阻拦裴妃入都,自己可不可以利用起来,谋取政治资本呢?进而搭上裴妃这条线,以郯城作为根据地种田开发。
郯城几乎就是与石赵接壤的最前线,世家子弟不可能亲身赴险,如果裴妃还对东海国存有一丝眷恋之情的话,必不忍见郯城陷落,因此除了自己,没有更加适合的人选出镇郯城。
而且裴妃空有名份,实是孤家寡人,丈夫死了,儿子死了,下属自立门户,河东裴氏也不管她。
自己则是一身本事受限于出身,无从大施拳脚,正该与裴妃抱团取暖啊,至于以后能否降伏住裴妃,这都是后话,没有立足点,一切免谈。
当然了,这个想法不能冒冒然的表示出来,需要逐渐接近裴妃,慢慢观察,取得信任,在恰当的时机与裴妃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第四十四章 鸡蛋面膜
裴妃换过装束,众人重新见礼,约定明早启行,荀灌和荀华留下陪伴裴妃,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东海王府虽然破败,但是屋舍不少,杨彦特意要了间距主殿较为接近的屋子,洗濑过后,找来一名侍奉裴妃的婢女,问道:“请问小姊姊,府里可有筝?“
这名女孩子十三四岁的年龄,没有杨彦大,所以叫小姊姊,相当于后世被叫烂的小姐姐,无形中,可以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果然,女孩子俏面一红,扭扭捏捏道:“请郎君稍等,妾去帮郎君向王妃讨来。”
“多谢!”
杨彦拱了拱手,目送着女孩子快步离去。
突然他发现,这个时代虽然生产力很落后,但还是蛮好的,乱世,无法无天,有本事的人自能脱颖,而现代社会的束缚规矩太多,各种关系编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一个人再有能力,都不可能破网而出,只能被重重束缚压的喘不过气来。
“雪下的那么深,下的那么认真,倒映出我淌在雪中的伤痕……“
趁着四下无人,杨彦哼起了前世最爱听的《认真的雪》!
……
裴妃正与荀灌拉着家常,毕竟两个女人一个出身于河东裴氏,另一个是颍川荀氏的嫡女,身份相近,有共同语言,荀华在一边听着,倒也自得其乐。
这时,屋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那个女孩子在外唤道:”禀王妃,杨家郎君欲借筝一用。“
”哦?“
裴妃惊讶的看向了荀灌。
荀华笑道:”殿下,杨家郎君善音律,曾谱出《临江仙》与《虞美人》名动建康,想必是随着女郎一路行来,再无暇操琴弄筝,今日恰好有闲,手痒了吧?“
当时的士人,尤其是高门士女,对音乐都有一种狂热的爱好,光听名称,临江仙与虞美人就无比优美,裴妃心动了,现出了迟疑之色。
荀灌会意道:”殿下,不如将杨家郎君请来,当面抚曲,或能一抒心怀。“
“也罢,请杨家郎君前来!”
裴妃伸手示道。
“诺!”
女孩子施了一礼,向外走去,不片刻,回到杨彦处,唤道:“郎君,王妃请您过去。”
杨彦暗喜,他借筝就是这个目地,料定荀灌会从旁介绍自己,裴妃也会动心,果然,正如所料。
“有劳小姊姊了。”
杨彦拱了拱手,跟着行走,不片刻,被带进了寝宫外殿。
“彦之参见王妃!”
杨彦长身施礼。
裴妃轻抬玉手:“杨家郎君,不必多礼,灌娘夸你善音律,不知可否为孤奏上一曲?“
杨彦道:“既是王妃所请,彦之自当从命,恰好日前新得一曲,可为王妃弹奏。”
“嗯?”
荀华讶道:“杨家郎君,你又有新曲子了?“
杨彦微微一笑:”此曲名为《春江花月夜》,是杨某随女郎渡江时心有所感,于内心蕴酿推衍而成,不过词尚未谱成,仅以曲献与王妃。“
说完,便于案前坐下,抚筝调试了一阵子,才开始叮咚叮咚的弹奏起来。
春江花月夜曲调优美,随着杨彦抚筝,一副月夜江景的画卷,缓缓呈现于眼前,三个女人均是微闭双眸,一副听的如痴如醉的模样。
讲真,杨彦非常感谢劝说自己与女儿一起学筝的那个早教机构推销小姐,当时每个小时的学费起步一百五,每升一级加五十,五级以后再学打八折,粗略一算,拿一张业余十级资格证书,需要花二十多万。
由此可见,从古至今音乐都是烧钱的玩意儿,不过杨彦不后悔,没有这张古筝十级业余证书,不可能如此顺利的接近到裴妃。
许久,一曲奏完,三女的面容仍残留着浓浓的意犹未尽之色,相继以妙目打量向杨彦。
荀华赞道:“杨家郎君总是隔段时间就能带来惊喜呢。”
裴妃也抚掌赞道:“孤从未想过,一首曲子竟能如画卷般的优美,孤仿佛看到了江潮连海,月共潮生的美景,并且曲中似乎还含有一种相思之情,杨家郎君果是名不虚传。”
“王妃过奖了。“
杨彦拱了拱手,却是转眼间,现出了欲言又止之色。
原来,裴妃或许是脸上的皮肤不大好,伸手挠了几下,这让他心中一动。
”杨家郎君,是否有话要说?“
荀灌留意到了杨彦的神色,问道。
”这……“
杨彦吞吞吐吐。
裴妃意识到也许是和自己挠脸有关,顿时神识就变得不大自然,抚了抚脸,才叹了口气:“孤自幼钟鼎玉食,不知民间疾苦,直至逢此大难,方知生存之艰,幸得天可怜见,孤才得以脱离苦海,如今孤别无所求,唯盼回建康终老,了渡余生。“
荀灌与荀华不由狠狠瞪了杨彦一眼,这不是在裴妃的伤口撒盐么?还亏得裴妃贤淑知礼,才没计较呢。
杨彦却是正色道:”王妃此言差矣,王妃正当春秋盛年,岂可轻言蹉跎?杨某有一美容养颜秘方,可献与王妃,每日坚持使用一两个时辰,最多月余,肌肤将重见细腻光滑,另杨某也可助王妃华发返乌。“
”哦?“
裴妃猛的抬起了头。
是的,裴妃虽然嘴上讲着认命的话,但女人往往心口不一,若不是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又怎能苟活到现在?既然好死不如赖活,那么,能恢复惜日容颜,谁又愿意鸡皮鹤发渡过一生呢?
只是杨彦讲的太直白了,裴妃到底还是有些矜持的,不好意思一口应下。
荀华也拱手道:“王妃,杨家郎君精通医术,曾于建康街头施医问诊,活人无数,他既敢献上秘方,想必是有几分把握,王妃何妨一试?”
荀灌美眸中流露出了一抹讶异之色。
她留意到杨彦的自称,与人刚交往的时候,杨彦会谦称彦之,但没多久,就变成了杨某,或者称我,而且荀灌可以肯定,杨彦绝不是故意,纯粹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
由管窥豹,说明此人胸怀壮志,不甘屈人之下,再结合带有撺梭撩拨意味的劝说,他想做什么?
不过荀灌很快就收回目光,说到底,她也同情裴妃,希望裴妃能恢复昔日容颜,于是跟着道:“王妃,试一下应是无妨。”
“有劳杨家郎君了。”
裴妃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杨彦向荀华道:“此法名为鸡蛋面膜,制法不复杂,以蛋清和蜂蜜调配即可,能否取些过来?”
“稍等。”
荀华向外走去。
杨彦又向裴妃道:“华发转乌,须与身体调理互相配合,杨某斗胆,请为王妃诊脉。”
“这……”
裴妃犹豫了,不管她经历过什么遭遇,说到底她仍是王妃,让杨彦一个青年男子搭着手腕,总觉得不成体统。
荀灌不方便劝说,只是看着杨彦,却是意外的发现,杨彦目光坚定,直视裴妃,仿佛不为裴妃搭脉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