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零章 晋主晏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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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日子里,石虎也未闲着,分遣各部去破灭坞堡,从琅琊开始,一直到青州,烽烟滚滚,一座座的坞堡被攻灭,大量人口财富掠回了营垒。
不知不觉中,一个月过去,本年的第二个十一月到来。
当月十日,司马绍正给他老父司马睿梳头,司马睿的头发蒙了一层老油,一团团的粘结在一起,十分难梳,还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酸馊味。
按汉制,应三日一沐,五日一浴,据许慎《说文解字》释义,沐者,专指洗头,浴则清洗全身,而洗澡这两个字,分指洒足洒手。
时人头发长,洗起来很折腾人,司马睿自从王敦窃据大权之后,就病倒了,哪怕王敦已于数月前还镇武昌,也不见好转,身体日渐瘿弱,经不起任何折腾,有好几个月没洗头了。
今天司马睿突然精神变好,想洗头,司马绍作为太子,自是当仁不让,他极有耐心,又非常小心的,一点一点挑开结成块的头发,目中含着悲凄。
这分明是回光返照啊。
国政掌握在权臣手里,太子的名份地位也无可动摇,司马睿没什么遗言,只要求洗头,洗的干干净净归天。
这时,一名宦人在外探头探脑。
“何事?”
司马绍问道。
宦人小声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石虎亲率五十万大军,围攻东海国都郯城。”
“哦?多久的事了?”
司马绍又问道。
宦人道:“大概是一个月以前。”
‘一个月?’
司马绍眉头一皱:“可知战况如何?”
“这……”
宦人不确定道:“奴婢只听说石虎猛攻两日,随即以高沟深垒围之,并纵兵劫掠淮北,郯城安危,未有消息传来。“
”下去罢!“
司马绍挥了挥手。
”诺!“
宦人施礼退下。
司马睿微微眯开眼睛,叹了口气:“杨彦之此番必死。”
司马绍顺着话头道:“杨彦之潜怀异志,儿本欲使之与王逆两败俱伤,可惜呀,不过此子难以驾驳,死了就死了罢,儿倒不信,朝中没有忠义之士。”
司马睿现出了伤感之色,悠悠道:“伯仁(周顗)、季思(戴渊)皆为王逆杀害,大连(刘隗)、玄亮(刁协)不知所踪,景猷(荀崧)与望之(卞壸)虽忠直,却势孤力弱,诸王又因中朝混战,被朝臣警惕,不得掌权,我司马家的江山眼见就不保了,道畿啊,为父无能,竟丢了个烂摊子给你……“
正说着,司马睿哽咽起来。
司马绍连忙跪下,磕着头大哭道:”阿翁说哪里话,时事艰难,臣子不忠,阿翁能维持统胤已非寻常人所能为之,儿请阿翁万匆菲薄。“
”你起来!“
司马睿无力的摆了摆手。
”诺!“
司马绍依言起身,流着泪,给老父梳理头发。
司马睿眯着眼睛,精力流逝的速度越来越快,胸口也渐渐地开始憋起了气,往昔如本能般的张嘴呼吸,此刻却是吸不进气,迫使他张大嘴,贪婪的吸着每一丝空气。
“阿翁!”
见着老父的痛苦模样,司马绍大哭。
司马睿勉强转回头,呢喃道:“我家也未到绝路,那杨彦之不是还留了数千卒在建康么,务必要把兵权夺过来,务必,务必啊,咳咳咳~~“
说到后面,司马睿已经没法说了,只是剧烈咳嗽,血沫子一阵一阵的由嘴角溢出。
”阿翁,阿翁!“
司马绍急声悲呼。
“咕咕咕~~”
司马睿的嘴张的更大,喉头也传出了咕咕声,口唇、颜面愈发青紫。
“来人,快叫太医!”
司马绍连声叫喊,话音未落,却见司马睿猛的两眼一翻,两脚一蹬,披散着灰白相间头发的一颗头颅软软垂向了一边!
“阿翁,阿翁,陛下晏驾了!”
司马绍凄厉的大哭。
……
“什么?主上宫车晏驾?”
杨府内,裴妃高卧上首,一名宦人传达了司马睿宫车晏驾的消息,太子召诸公、诸王和国公入宫。
那时皇帝死了不叫大行,叫宫车晏驾,晏者,迟也,意指宫车迟出,是帝王殡天的讳辞。
裴妃的肚子已经非常大了,还亏得天气酷寒,可以用宽大的服饰遮挡,但已经不能跪坐了,只能卧着,才没让宦人看出名堂。
裴妃的面孔也有些浮肿,阴晴不定,挥挥手道:“孤知道了,你先回去罢,孤准备一下便入宫。”
“诺!”
宦人施礼退下。
荀华立时破口大骂:“这老鬼早不死,晚不死,非得凑着时辰死,死了还不安份,非得为难王妃你!”
随侍的几个心腹宫婢和女亲卫均是不吱声。
实际上杨彦的这个家,主事人就是荀华,裴妃只是借住,荀灌是王府掾吏,能管到王府,管不到杨彦家里,荀华虽然没有名份,可连孩子都有了,在杨彦没娶妻之前,暂代主母,合情合理。
“荀华!”
裴妃不满的瞪了过去。
荀华委屈的撇了撇嘴,嘀咕道:“王妃,这不是担心你么,你现在这身子,哪能进宫?本指望下个月生产,再调理调理,不影响元日入宫朝拜,那时我还在想,杨郎倒是挺会挑日子的呢,可没想到,这老鬼也是挑着日子去死!“
荀灌沉着脸道:”荀华,少说两句,发牢骚有什么用,人都晏驾了,发牢骚能让先主活回来么,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荀华迟疑道:”要不王妃称病,不去宫里?“
裴妃摇了摇头:”那不行,宦人见过孤的,孤除了体态臃肿,哪有半点病的样子,怎么突然就病了。“说着,就站了起来,试着走了几步,低头左看右看。
裴妃又道:”理该不碍事,穿的厚实,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孤会小心的,拜见过先主,孤就回来,论起辈份,孤还是先主的姑母,施个礼就可以走了,先主下葬,还得有几天,到时孤再称病不就得了?“
荀华和荀灌相视一眼,都很无奈,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荀灌也暗骂了声老鬼害人,便道:”王妃,您这行走的姿式还得注意一下。“
孕妇到后期,因肚子大的缘故,只能缩着肩,挺着肚子,走外八字,特征非常明显。
”孤试一试。“
裴妃又开始走动走来,可这哪有那么容易,随着产期临近,孕妇的骨盆会慢慢扩张,骨盆韧带也日益松弛,并拉伸扩大,进而引发盆骨内疼痛,以外八字走路,是女性为了缓解疼痛的一种生理本能,如今裴妃要正常行走,就得与身体上的疼痛做斗争。
哪怕走的很慢,也在咬牙强忍,可那眉心,仍是时不时的微微拧在一起。
荀灌没怀过孕,不清楚内情,荀华却是过来人,心如刀绞。
裴妃回头笑道:“没事,孤那些年间,吃的苦比现在还要大,一点点疼痛孤能忍得住,没事的,孤在灵前拜一拜,就回府,绝不多耽搁,太子是孤的侄孙,不敢多留孤。”
“那……也只能如此了。”
荀灌勉强点了点头:“我和荀华陪王妃一起入宫。”
……
不片刻,一行车驾匆匆驶向苑中。
苑里三三两两的挂起了白绫,渲染出了一派哀伤气氛,可若细细观察,本就稀少的宫女、宦人虽奔走忙碌,却大多表情冷漠,看不出有多少伤心之处,这或许就是傀儡皇帝的悲哀,生前无人敬畏他,死了也没人当回事,哪怕是卑贱的奴婢都只是敷衍了事。
“东海王妃进谒先主!”
当荀华荀灌搀扶着裴妃步入司马睿寝殿的时候,有宦人高声唱诺,屋里跪着的数十人纷纷转头看来。
跪在最前面的是夫人郑阿娇,三十不到,容貌端庄秀美,怀里抱着两个周岁左右的孩子,分别是司马昱和小公主司马清,郑阿娇神色惨苦,呜咽流泪。
另一边以司马绍为首,身后跪着太子妃庾文君,也是怀里各抱着一男一女两个婴儿,周岁上下,分别为司马衍和司马兴男,肚子还微微隆起,分明又有了。
其余便是司马冲和司马晞,以及宗室诸王,其中司马晞只有五六岁。
司马绍的生母荀氏不在其中,荀氏为司马睿潜邸时的宫妾,初得宠幸,先后诞下司马绍与司马裒(四年前身亡),故被嫡妻虞孟母(死于十年前)嫉妒,荀氏认为自己位卑,每怀怨望,令司马睿不快,被绝情的赶出王府,改嫁给了一个姓马的平民,至此再没回宫。
往后面一圈,则是王导、王彬、荀崧、陆晔、顾和、温峤、张阖、阮孚等重臣。
众人见着裴妃,均是暗感诧异,裴妃的身形怎臃肿成了这个样子?
其中郑阿春和庾文君均是生产不久,不禁双双对视一眼,美眸中流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很自然的就想到了怀孕,毕竟去年见裴妃,尚是身形窈窕,除了怀孕,没有别的可能,但裴妃的步态又不象孕妇。
裴妃那浮肿的脸面慌乱之色一闪,问道:“主上怎会晏驾?”
司马绍缓缓道:“先主自年初起便重病缠身,今日经太医抢救无效,宫车晏驾。”
“望太子与太子妃节哀顺便。”
裴妃叹了口气,虽然她对司马睿不熟悉,可心里也有些悲凉,榻上直挺挺躺着的那个面目枯瘦的中年男子,谁能把他与一朝皇帝联系在一起呢?
第三六一章 鬼门关
郑阿春,司马冲等宗室向裴妃微微欠身,算是行礼,司马绍则领着庾文君向裴妃施礼道:“先主晏驾,孤方寸大失,不便招呼姑祖母,若有怠慢,尚请姑祖母见谅。”
“太子殿下客气了。”
裴妃又叹了口气,也与荀灌荀华于榻头跪了下来,毕竟司马睿是君,她是臣。
王导突然问道:“请问太子殿下,先主临行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司马绍摇了摇头:“先主发病甚急,未有机会开口。”
殿内陷入了暂时的沉寂,众人均是无话可说,晋室也不存在什么夺嫡风波,毕竟司马绍的名份大位已经定下,纠结于此毫无意义,司马冲年纪尚幼,没有谁会把他推出来与司马绍争位,寝殿里,只有女人与小孩的啜泣。
王导等诸公卿倒是没哭,也没硬生生的挤出眼泪,主要是这几年死的皇帝太多,惠帝、怀帝、愍帝均死于非命,司马睿能死在榻上,算是善终,况且司马睿晏驾又是早有预料之事,谈不上多悲伤,能过来跪着,只是出于礼数与君臣之义。
殿内的气氛挺尴尬的,各人都在打着各自的小九九,裴妃也是跪如针毯,孕妇跪着和寻常人不一样,腹部压迫盆骨,剧痛难忍,并与以往不同,这份疼痛中还带着一种抽搐般的疼,偏偏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除了秀眉不时的轻拧一下。
裴妃觉得差不多了,正待告辞,陆晔却是给张阖打了个眼色,张阖一直都在暗中打量着裴妃,越看越不对劲,好好的一个妇人,怎能臃肿至此?
要知道,在古代,大胖子是珍稀物种,因着饮食的关系,绝大多数人身材修长,发胖真的很难,除了一种人,那就是孕妇。
张阖直觉裴妃或许有孕在身,与那杨彦之脱不了关系,毕竟孤男寡女,裴妃到现在还住在杨彦之的府上,不过先帝曝尸于床,他不愿做的太难看,于是拱手道:“太子陛下,东海王妃乃皇家辈位最长者,臣窃以为,可请东海王妃主持先主葬仪。“
”呃?“
众人全都齐刷刷的看向了裴妃,目光含着未明的意味。
裴妃心头有了些慌乱,疼痛也更加难忍,却仍是强作镇定道:“太子尚在,又有夫人,先主诸子皆全,怎也轮不到孤,张尚书怕是糊涂了罢?“
”哦?“
张阖不答,反问道:”一年不见,王妃倒是好生将养啊,不知可有秘诀?“
裴妃面色一变,仅凭这句话,她就知道张阖怀疑自己有孕在身,甚至还不止张阖一个,果然是不能把别人当傻子,这让她的心里又急又疼,眼前隐隐发黑。
荀灌一看不妙,立刻冷声道:“张尚书,先主晏驾,你却和王妃东拉西扯,你究竟心存何意,你眼里还有没有先主了?”
张阖呵的一笑:“你荀灌又算什么,若非看在荀公的面子,你哪有资格踏入此地?”
荀崧心生不悦,脸一沉道:“张尚书,先主遗骸就在眼前,你吵吵嚷嚷,究竟意欲何为?“
”够了!“
司马绍也大怒!
他爹就在床上挺尸,底下居然在吵闹,这恐怕是三代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观吧,由此可见皇权衰落到了什么程度,一时之间,满脸通红,满心屈辱。
”臣失态了!“
张阖向司马绍拱了拱手,表示歉意,实际上他的目地已经达到了,他并不是要把裴妃如何,而是把裴妃拧出来当靶子,毕竟裴妃是东海王妃,地位特殊,他没法强行要求给裴妃做检查,但是只要在场的心里有数就行,没必要把自己陷的太深。
“王妃,王妃!”
荀华却是惊呼一声,就看到裴妃眼睛一闭,身体软软靠在了自己身上,甚至还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
裴妃以极低的声音虚弱说道:“孤……好象快了,快回府!”
荀灌顿时吓的心慌意乱,不过好歹她是荀氏出身,知道不能就这么走,于是大怒着指向张阖:“张尚书,王妃自年初起身体有恙,体表水肿,杨府君留下药方,服食近一年才稍有好转,我不知你存的什么心,现在我不和你计较,得回府给王妃喂药,若是王妃有个三长两短,杨府君必为主君复仇,太子都无话可说,你张家上下,早点把脖子洗干净受死罢。“
说这话的意思,是解释裴妃发胖的原因,同时为了防止朝庭差太医给裴妃诊病。
张阖大怒道:“妇人敢尔,好好,老夫就等着那杨彦之来杀,况石季龙率五十万大军兵围郯城,你以为杨彦之就能逃出生天?”
荀灌不屑道:“石季龙徒有虚名,土鸡瓦狗耳,你最好还是祈祷王妃不要出事。”说完,向上拱手:“太子殿下,王妃被张尚书气的旧病复发,灌须及时带王妃回府,不能再侍奉先主了,还请见谅。”
司马绍简直是要气疯了,哆嗦着嘴唇,望向了荀崧,荀崧也无奈的很,挥了挥手:“去罢,去罢,别耽搁了。”
“小女告辞!”
荀灌向荀崧施礼,随即示意荀华横抱起裴妃,与之快步离去。
……
出了宫门,荀华和荀灌带着裴妃上车,偏偏车还不能开快,看着裴妃面若金纸,气若游丝,裙角滴滴拉拉渗出鲜血,还不停的痛苦呻吟,两个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不好,羊水破了!”
荀华突然尖叫,想都不想的把裴妃放平,屁股抬了起来。
以荀灌的视角,恰看到阵阵水流喷涌,把车里的褥子打的湿透,还隐隐散发出一丝甜甜的味道。
荀华咬牙道:“女郎,恐怕等不到回府,我看王妃这样子,就是要生了,再叫两个人进来搭手罢。”
荀灌六神无主,问道:“这点点路程都等不及?”
荀华伸手探入裴妃裙底,略一探摸,就摇摇头道:“女郎,我有经验的,王妃的产道正在收缩,羊水也破了,马上就要生,这事拖不得,否则母子都会有危险,谁能想到那老鬼早不死晚不死,非得今天死,哎,死鬼害人!“
荀灌恨恨道:”若非张阖刁难,王妃怎会至此,若是王妃出了丁点意外,我必不饶他,外面进来两个!“
两名女亲卫应声入车,立刻忙碌起来。
裴妃毕竟年龄大,又是早产,不象荀华那样,能一阵阵的憋气,自己把孩子生出来,就看到裴妃双目紧闭,虽然也在竭尽全力的憋气,可还没憋到底,半途就泄了,谁都清楚,裴妃光靠自己是生不出来的。
“王妃,得罪了,若有痛苦,万望想着杨郎,想着孩子!”
荀华心一横,伸手进去,可是婴儿的脑袋紧紧顶着,拽都无处着手。
“拿刀来!”
荀华记起了杨彦曾教过她的应急方案,转头急呼。
一名女亲卫满面焦急的递上刀,荀华二话不说,对那地方一划。
“啊!”
裴妃惨呼,刹那间血如泉涌,可到底划开了一道口子,荀华的手指能伸进去,小心翼翼的贴着婴儿的脑袋,一点点的往外拽。
荀华鼻子不受控制的一酸,这个孩子的皮肤呈青紫色,杨彦曾说过,是因羊水破裂,在产道里呆的时间过久,有活活憋死的可能,这种时候,荀华什么都不能想,至少要把孩子拿出来,哪怕孩子不行,也要保住裴妃。
“荀华,荀华,王妃不行了!”
荀灌突然急声尖叫。
荀华转头一看,裴妃的脑袋已经软软垂在一边,眼皮耸拉着,面色用惨白都难以形容,而是透出一种死人那样的吓人的白。
“你们两个,赶紧给王妃做人工呼吸,快点,杨郎教过的,女郎也过来推着王妃小腹,不管怎么说,只有把孩子取出来王妃才有生机。”
荀华大叫道。
两名女亲卫都知道生死一发,一个捏住裴妃的鼻子,一口口的往嘴里吹气,另一个有节奏的按压着胸口,荀灌依言推着裴妃腹部,她能明显感觉到,裴妃没任何力气了,浑身软答答,不禁眼泪水扑哧哧的直往下落。
第三六二章 死去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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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华满头大汗,哪怕隆冬,衣服也全部汗湿,额头的汗水更是如雨点般滴落,秀发一缕缕的贴在脸上,可她顾不得,一点点的把孩子往外拽,从脑袋,到胳膊,到身子,再到腿,然后一刀割断脐带。
这个孩子,是个男孩,脑袋耸拉着,不哭也不闹,体表的青紫看的糁人,与荀华自己的孩子相比,明显瘦弱,也小了一圈。
“荀华,荀华,不……不会有事吧?”
荀灌结结巴巴的问道。
“我试试,你们俩继续给王妃做人工呼吸,千万别停!”
荀华在眼睛上抹了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甩去一边之后,就把嘴凑上去,给婴儿做着人工呼吸。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荀华每连吹两次,当婴儿的胸廓膨起,就移开嘴,并放松捏住鼻孔的手,侧耳倾听有否气流呼出,周而复始,整个人似是麻木了。
荀灌流着泪,呆呆坐在湿潞潞的褥子上,婴儿取了出来,没她什么事了,只能焦急的看着。
或许过去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刹那,荀华突然叫道:“有了,有了!”随即精神大振,更加用力的做起了人工呼吸。
荀灌的身子顿时绷直,不时看看那婴儿,又看看裴妃,美眸中,含着希望,也有恐惧。
不片刻,”哇呜!“一声,婴儿啼哭起来,荀华就象是失去了浑身力气,咚的一声,后背重重的撞上了车壁,连续喘了几口粗气,才把婴儿抱在怀里,望向了裴妃。
“王妃,王妃也醒了!”
一名女亲卫惊喜的叫唤。
裴妃的眼睫毛动了动,荀灌连忙学着荀华把耳朵凑过去感受,竟有了微弱的鼻息,不禁唤道:“王妃,王妃,你的孩子生出来了,是个郎君,再坚持一下,一定要睁开眼睛啊!“
裴妃的眼皮有了明显的挣扎,越跳越快,终于,猛的睁了开来,虽然眼底满是血丝,目光浑浊,可睁开就是睁开!
”啊,天偌王妃,母子平安!“
”吓死我了,呜呜呜~~“
两个女亲卫相拥而泣。
荀灌也流着泪,把裴妃小心翼翼的扶起,靠在自己的怀里,并伸手解开了裴妃的衣襟。
”王妃,快看看!“
车厢里有备有衣服,荀华先取出一件,裹住孩子,才递了过去,裴妃手臂动了动,想抱,奈何浑身都使不上劲,尤其是下面被割了一刀,一动就锥心的痛,只能低头看着。
其实初生的婴儿是非常丑陋的,皮皱皱,脑袋扁长,这个还满身血污,暂时没法清洗,不过裴妃不在乎,就象是看着自己的心头肉,都不带眨眼。
经历了九死一生,自己差点连命都没了,但裴妃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这是自己和杨彦的孩子,自己终于有了孩子,作为一个女人,有檀郎,有闺蜜,还有孩子,圆满了。
渐渐地,两滴晶莹的泪珠从裴妃的眼角缓缓滑落。
荀华哽咽道:”王妃,您别哭了,久哭伤身,母子平安,您该高兴才对啊,来,孩子也该饿了,我把孩子给您。“
”嗯~~“
裴妃艰难的点了点头,嘴角绽现出了初为母亲的笑容。
荀华托着婴儿,凑向裴妃的胸前,婴儿本能的含住,滋滋吸吮起来,却是让人尴尬的是,没乃!
裴妃的笑容僵硬了,眼角流露出了一抹自责。
荀华劝道:“王妃,不要紧的,杨郎曾说过,如果没乃的话,回去煮几只甲鱼催一催就会有,现在吃我的吧,我的乃水充足。“说完,便解开衣襟,把孩子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婴儿可不管谁是他的母亲,乖巧的伏在荀华胸口,叭滋叭滋的吸食起来。
裴妃的眼里,竟现出了一抹妒忌之色,随即叹了口气:”孤见着先夫了。“
车里的四个女人,不约而同的望向了裴妃。
裴妃悠悠道:”孤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浑身都疼,还吸不进气,人也迷糊了,突然天降一道白光置住了孤,把孤吸向了一个不知名的去处,不知怎么着,孤的心里很宁静,也很温暖,什么都不想,唯盼一直这样下去。
后来先夫来了,指责孤没能替他守住家业,又骂孤不守妇道,和别人生了孩子,孤辩驳说,你自己没用,被石勒吓死了能怪得了孤?
那王衍扶着你的灵枢回郯城,几十万人马,被石勒仅以万骑悉数射杀,这能怪孤?孤被石勒掠走,受尽凌辱,那时你为何不显灵?现在孤好不容脱离了苦海,有杨郎疼孤爱孤,有荀灌荀华与孤姊妹相待,孤还有了孩子,你这死鬼,死都死了,还跑出来做什么……“
一车的女人,听的毛骨耸然,偏偏裴妃说到关键处满脸恨意,闭住了嘴。
荀灌忍不住问道:”王妃,那后来呢?“
”后来呀……“
裴妃摇了摇头:”那死鬼勃然大怒,拉着孤就走,孤哪能依他,孤的好日子才开始呢,于是挣扎,可是孤没他的力气大,被越拖越远,渐渐地出现了一道门,孤隐隐预感,只要被拖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孤又哭又叫,求他放手,他只是嘿嘿冷笑,就在将要被他拖进去的时候,孤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孤就想,这不是孤的孩子的么,不行,孤不能走,孤走了孩子谁来照料,孤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阿母!
于是孤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的一挣,居然挣开了,那老鬼大骂着贱人,银妇,被吸进了那道门,孤也回来了。“
说罢,裴妃的脸面现出了复杂难明之色,哎道:“论起年龄,孤比杨郎大了十来岁,论起辈份,连先主都比孤小一辈,杨郎理该是孤的孙辈,孤一个嫁了人的妇人,却为杨郎诞下子嗣,荀华,你说孤是贱人么?“
荀华连忙摇头:”当然不是,先王已薨多年,谁也没规定孀居之妇不得改嫁,王妃与杨郎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年纪大一点怎么了,大了还疼人呢,该是杨郎乐在其中才对,您与杨郎又非亲非故,为何要用外人来参照辈份?
况且王妃为先王招魂立庙,也算对得住先王了,要照我看呀,先王可能是自己凄惨,所以见不得王妃过好日子,这其实没什么,改日有机会,王妃可再赴广陵祭祀先王,和他把话说清楚,让他别再来纠缠您了,我想,先王应该是通情达理的。“
”嗯~~“
裴妃突然想到了杨彦喜欢抱着自己,伏在自己的怀里入睡,心头竟有了些发热,好在她的面庞惨白一片,外人看不出来,当下暗骂了声自己不知羞,便吁了口气,沉吟道:”不管怎么说,孤总算是母子平安,孤的好日子才开始,不会让任何人把它夺走,先王也不行,不过暂时这孩子,不能让人知道是孤的孩子,就说是荀华你的,你生了一对双胞胎,反正这段日子你没怎么见人,个别知情者也不会乱说。“
荀华低头望向了伏在自己胸口吮吸的婴儿,虽然是裴妃的孩子,可这孩子是她接生的,又是她做人工呼吸救活,活过来喝的第一口奶,也是她的啊,一丝母爱不禁油然而生,甚至想象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吸允自己乃汁时的情形。
“杨郎那里怎么说?”
荀华嘴角绽出了笑容。
裴妃道:“郯城被围,恐怕书信难以往来,待得石虎被破,荀华你就去郯城,和杨郎当面说。”
“如此甚好。”
荀灌点了点头,望了眼车外,便道:“王妃,到家了,您先等一下,我下去把仆役遣散。”
裴妃的眼眸中现出了感慨之色,终于回来了!
……
司马睿宫车晏驾的消息迅速传开,全城素服三日,再守丧三十六日,虽说是傀儡皇帝,必要的礼仪却不可废,第四日,即十一月十四日清晨,司马睿薄葬于鸡笼山阳的兴平陵(今南京市南京大学北园),裴妃称病,未去参加。
兴平陵按祖制,严格遵守了不坟、不树、不谒的三不原则,所谓不坟,即不堆土丘,地面没有寝庙、神道等标志性建筑,不树是陵区不种植任何松柏等树木,不谒则指不允许人主及群臣前往拜祭,这是司马懿定的规矩,原因有二。
首先是担心自已夺取曹魏江山的那一幕于司马氏重演,嘉平元年正月初六,辅国大臣曹爽陪同魏主曹芳进谒距洛阳城南九十里的高平陵祭祀明帝曹睿,被司马懿抓住机会,发动兵变,一举控制了曹魏政权。
曹氏拜陵丢江山,这是血淋淋的教训。
其次,因曹操兴起的盗墓在当时成了风尚,两汉帝陵,王公墓葬屡遭盗掘,这对司马懿立丧葬祖训也有影响。
其实晋室历代帝陵距都城极近,甚至有在皇宫边上下葬,恐怕也是为了防止京中有变来不及返回,被权臣夺了司马家江山。
下葬的次日,经朝臣商议,司马睿尊谥为元皇帝,义为始建国都曰元,主义行德曰元,庙号中宗。
司马绍并没有急于登基,钦天监测算了吉日,定为当月庚寅日,即十一月二十七日即皇帝位,在这之前,以太子身份监国,并对人事做了微调。
温峤被拜为侍中,可参与机密大谋,拟诏命文翰,有实权在身,庚亮一跃而为中书监,中书监与中书令职务相等,位次略高,另给王敦加了羽葆鼓吹殊荣,其余王导、荀菘等暂未变动,年号仍沿用永昌,次年改元太宁。
第三六三章 嗣东海王
散了朝,司马绍回到苑中,终于松了口气,对着玻璃镜,看着自己的太子冠冕,心里踌躇满志,再有十来天,自己就是皇帝了,江东半壁江山之主,全天下晋人的共主,虽然这个江山风雨飘摇,可自己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大展抱负,况朝里也不全是奸臣,庾亮、温峤、荀崧、卞壸皆可重用。
只是看着那镶金边的镜子,心里又不大舒服,这镜子是西阳王羕花了相当于数百万钱的黄金买来的,而不是杨彦进献苑中,自家花钱买和进献大不有同,说明杨彦目无君王,眼里根本没有朝庭。
而且杨彦从周家抄灭了那么多钱财,一个字儿也没进献苑中。
皇家弱势,自然没钱,有了钱就能使得动人,司马绍也想搞点钱啊!
‘此子也活不了几日,他一死,财货悉归王府,孤为孝献王立嗣,荀灌一妇人岂能奈何?’
司马绍的眼里闪过了一抹阴狠。
透过镜子,司马绍见着个玉人缓步行来,这是他的发妻庾文君,庾文君堪称绝色,容颜瑞庄秀美,知书达礼,哪怕连诞一子一女,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仍是体态妖娆。
司马绍正当壮年,也非是不好女色,对庾文君自是大加宠爱。
“妾见过夫郎!”
庾文君入屋,施了一礼。
司马绍转回身,微微笑道:“文君怎有空来了?两个孩儿不闹腾么?”
“刚刚哄睡了。”
庾文君启齿笑了笑,便现出了迟疑之色,吞吞吐吐道:“妾心里藏着件事,不吐不快。”
“哦?”
司马绍若有所思道:“文君先别说,你我各于掌心提一字,且看能否印证。”
“嗯!”
庾文君大感新鲜,又可测试自己与夫郎是否心心相印,于是欢快的应下,提笔于左掌写了个字,再回头看去,夫郎也写好了,便把手掌摊开。
二人的掌心,各写着个裴字,相对一笑,庾文君更是羞喜难当,不过她很快就回想起了此行的目地,收敛起笑容,问道:“想必夫郎也明白了?”
“哼!”
司马绍冷哼一声:“先君念其孤苦,接来建康奉养,却不料此妇性银,神不知鬼不觉,竟身怀六甲,若非不得己入宫,恐怕谁都不知,这多半是那杨彦之的孽种!“
庾文君是二流士族出身,越是这样,就越是严格要求自己,向顶级高门的士女看齐,她对裴妃的不守妇德也很看不过眼,这时问道:”那夫郎打算如何处置东海王妃?“
司马绍沉吟道:”毕竟缺了实证,那日先君晏驾,又不便当场揭穿,难以为由治杨彦之秽乱宫室之罪,不过有石虎围攻,那杨彦之此番必死,此事不着急,他若死了,他那孽种还能活?来人,把二弟叫来!“
”诺!“
外面有宦人施礼,不片刻,司马冲入屋,施礼道:”弟见过大兄大嫂。“
”嗯~~“
司马绍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今次叫你来,是有事与你相商,我欲以你继东海孝献王(东海王越谥孝献)统胤,你意下如何?“
”什么?大兄想把弟过继给东海王越?“
司马冲大为惊愕,连声道:“大兄,弟亦是先君所出,哪能过继给别人,大兄不妨从诸王子嗣择一过继给孝献王便是,总是咱们司马家的血脉。”
庾文君轻声问道:“二弟可是认为你大兄在害你?”
司马冲不吱声,可那态度显然是这么认为的。
庾文君摇摇头道:“你若是这么想,便是错怪你大兄了,东海王的地位与别王不同,我们家的天下来自于孝献王,故东海王在诸王中当列首位,况东海王并不贫弱,那杨彦之倒有些本事,短短数年,积攒了丰厚的家底,这些不都是你的?
不过你大兄不会强迫你,你若实在不愿,可由三弟继孝献王统胤。“
别看司马冲只有十二岁,换杨彦的说法,长吉巴毛了没?但出身于皇家,哪有简单的,如果不当东海王,琅琊王也轮不到他,必是大兄的长子司马衍。
因着司马睿潜邸时任琅琊王,琅琊王的名号,自然等于太子的预备役,那么,依着司马冲的名位,只能在吴王和会稽王中二选一,显然与东海王不能比。
尤其东海国是实土封国,只要当了东海王,就可以掌握那庞大的人口和军事力量,以及一郡税赋,再退一步说,即便杨彦兵败,东海国落入贼手,可杨彦还在建康留下了诺大的产业啊。
司马冲明白大兄的意思了,是想让自己去掌握荀灌手里那八千五百人的军卒,据说精锐异常,有此强军在手,和王敦说话的底气也硬了些。
当然,司马冲也知道坐稳东海王的位子并不容易,可这总是个机会不是?不去争取,只能如宗室藩王般,被圈养在建康养老,手头还没什么钱,日子窘迫的很。
司马冲动心了,更何况他是司马家的人,占着名份大义,只要杨彦之一死,从荀灌手里夺回兵权并非不可能,于是深施一礼:“多谢大兄与大嫂成全,弟愿继孝献王统胤。”
“嗯~~”
司马绍点了点头:“明年元日,孤正式下敕书,封你为东海王!”
……
天气愈发严寒,羯军却不怕冷,日日征战,毕竟河北比淮北更冷,据杨彦的估算,郯城的日平均温度在零下五度,夜间极端低温可达零下十五度,不过这种温度还不足以让沂水封冻。
沂水由山区汹涌而来,落差大,流速快,水流湍急,没个零下三四十度,休想冻结,而黄河封冻是从上游的河套段开始,使得下游水流减缓,零下十来度就能把黄河冻得死死的。
漆黑的屋子里,杨彦如身体装了闹钟,五更天(凌震三点),准时睁开眼睛,动了动胳膊,感受到一左一右偎着自己入眠的兮香和菱香,心里起了些犹豫。
要知道,外面零下十来度,屋子里温暖如春,怀里还有两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小妖精,这时候起床,没点毅力是不行的。
‘不能太过荒淫,还没成大事,远不到享乐的时候!’
杨彦深吸了口气,抽出胳膊,坐了起来。
兮香和菱香分别被惊醒,各自晃了晃晕迷迷的脑袋,兮香还有些迷迷糊糊的问道:“将军,可是要起夜,让妾服侍你吧?”
杨彦笑道:“你们睡你们的,我得起床练功,别起来了。”
“那……”
菱香也回过神,抬起了脑袋。
杨彦把她按回被窝,摇摇头道:“说了别起就别起,我不是那种太讲究的人,和我相处顺其自然即可,要是不明白,就多问问怜香。“
说完,跳下床,穿了衣服出门。
屋子里,依然黑暗,兮香和菱香昨晚被杨彦折腾了一夜,虽然二打一,却扛不住暗劲高手,一番鏖战下来,均是腰酸背痛,瘫软如泥,又见杨彦真的很好说话,因此也没坚持。
兮香挪了挪,睡到杨彦的位置,嗯,还暖乎乎,带着杨彦的气味,菱香推了推兮香,轻声道:“往那边去点,都被你占满了。“
兮香嘻嘻一笑,摊开了玉臂:”那有什么,来吧,美人儿,到姊姊怀里来。“
菱香把脑袋枕上了兮香的胳膊,顺势把身子偎了过去。
杨彦在外间,正用茶水清洁口腔,作为暗劲高手,耳目非常灵敏,听了屋子里的嘻笑声,不禁喉头耸动了下,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屋里的风光,这让他望向了远处。
这段日子以来,怜香和陆蕙芷如胶似漆,反倒冷落了他这个正主,杨彦居然有些妒忌了,当然,杨彦并不是妒忌怜香霸占陆蕙芷,毕竟是他的女人,又是他授意的,他只是有些等不及了,怜香该不是把自己交待的事搞忘了吧?
‘娘的,乱想什么呢?石虎还在城外!’
杨彦暗暗摇了摇头,开门进了院子,顿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由暗呼一声,真他娘的爽!
第三六四章 夜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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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寒风凛冽,杨彦却是周身暧融融,他越来越体会到三体式的妙处了,把自身融入自然,与自然一体,我就是凛冬,凛冬也是我,又怎会冷呢?
正如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这句话往往被曲解为了逆来顺受,可究其本质,便是把自己融入自然。
当然了,所谓融入,只是心境上的融入,心灵贴合自然,气血自然而然的流动,契合着大自然的脉搏,品味着大逍遥、大自在、大圆满与大解脱的真谛。
突然的,杨彦灵机一动,他已经捕捉到一丝化劲的奥妙了。
不知不觉中,天色愈发的昏暗,这正是黎明即将到来的预兆,杨彦又打了一通拳,只觉浑身精力澎湃,有种说不出的舒爽感,于是抓起一把雪擦了擦脸,暗呼痛快。
回到屋里,有女亲卫端来早膳,兮香和菱香还没起床,杨彦自然不会扰人清梦,饱餐了一顿之后,便带着几个女亲卫,步行去往相府。
虽然暂时没有战事,但每天杨彦都要与各掾属碰个头,交换信息,毕竟孤城被围,有丁点差池便是灭顶之灾,谁都不敢大意。
众人陆陆续续前来,杨彦与之交谈,气氛也算轻松,时节已经接近十二月了,再熬一段时间,便是春暖花开,水军可进入黄河,截断羯军的粮道,届时淮北的局势将彻底扭转。
而在兰陵县城,荀豹和傅冲立于城头,观察着下方的羯军营寨,这一部由石挺率领,约三万军,攻了两次城,伤亡了千多人,就紧闭营垒,再也不攻,周围的城池也不占据,可能知道是空城,占了没用。
石挺部起先还警戒十足,却耐不住城池中毫无动静,陆续开始有军卒出寨,深入泰山兖州地界,掠略坞堡乡民。
好一会儿,傅冲呵呵一笑:“奴辈根本约束不住军卒,这十来日据探马回报,军卒三三两两出寨,全无章法,有数千人,有千余人,有数百人,更奇葩的是,前些日还有一支数十人的骑队远遁,由此可见,石挺这一部实是一盘散沙。“
石挺并没有挖掘壕沟围城,一方面是作为偏师,人数少,挖着挖着,天气越来越冷,泥土冻的如铁块,挖不动了,错过了挖掘壕沟的最好时机。
另一方面是手上仅三万卒,破不了城,又什么都干不了,形同于白来一趟,心里不乐意,于是不再挖掘。
”嗯~~“
荀豹点点头道:”将军人手本就捉襟见肘,却留了万卒于兰陵,显然不是让我等死守城池,而是择机破袭,这阵子据我盘算,石挺部留于营寨不会超过一万五千卒,且天气酷寒,我军久未动作,营寨防备松驰,正是出击之时。“
傅冲的眼里现出了激奋之色,作为沈充那边过来的降将,立功之心比别人更加迫切,虽然明知道领军出城的是荀豹,他只能留在城里协调事务,可是他参与了策划啊。
不过傅冲很快就让自己冷静下来,沉吟道:“石挺并不清楚兰陵有卒多少,想来料不到我军会主动出击,但此事非同小可,还须着人通知蒋将军,请其派出部分军卒来援,两路合击,或可大败石挺!“
“也好!”
荀豹望向城外道:“我们先合计合计,拟出个方案,争取尽快出兵!”
……
腊月正是一年中最为严寒的时候,哪怕是湍急的沂水,都于沿岸结上了一层薄冰,初一深夜,八千步骑分从东西两门潜出了兰陵。
漆黑的夜色中,寒风阵阵,因为是突袭,要保持身体灵活,自是不能穿的太厚实,比如就不能在甲里填充皮毛,那样穿会臃肿无比,皮毛被甲束缚,勒着筋骨,严重影响到活动,每一名士卒,只是以护膝护着关节。
“都别哆嗦,走一会儿就暧和了,待会儿杀起来,包保热汗淋漓!“
荀豹在左翼,转头低喝,随即又本能的向四周看了看,按照与蒋钊的约定,蒋炎将带领四千水军上岸,潜伏至石挺营寨的后方,三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趁夜攻破营垒。
这是荀豹首次主持大型的军事行动,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只要这一仗打的好,打的漂亮,就足以证明自己拥有领军出战的能力,都已经跟杨彦走到了这一步,谁不想建功立业呢?
其实最初跟随杨彦的荀氏府卫在逐渐看出了杨彦的心思之后,也有过挣扎犹豫,毕竟荀氏千年忠良,哪怕身契已经归还,追随杨彦作反也很难过心里那关,但一来建功立业的机会难得,哪怕再忠心的人,自己做家仆也就算了,很少有人愿意子女继续给人为奴为仆,而杨彦的文韬武略让人看到了希望。
二来则与荀华等女亲卫的劝说默示有关,只是杨彦不知道罢了。
人在面对未知命运关口的时候,心思总是很乱,这时荀豹甚至在想,如果有一天,杨彦和荀菘起了冲突,那他们这些荀氏旧人说什么也要劝得荀崧迷途知返。
渐渐地,透过稀疏的月色,一座营寨出现在了眼前,木质在的大门两侧扎有箭楼,楼上火盆里闪烁着火光,有多少人看不清楚,不过无所谓,本就准备强攻,荀豹不相信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羯军会披盔带甲,时刻做好被袭的准备。
这就是有城墙的好处,守军缩在城里,只需要少部分军卒戒备,而攻方即便能警戒几天,甚至一个月,就不信他还能永远都保持着戒备。
人总是会慢慢松懈的。
比如这一路行来,连暗哨都没有,事实上这种天气设置暗哨,人不管穿的多厚实,趴着一动不动,恐怕不用多久就会全身冻僵而亡。
荀豹把各种意外都快速回想了一遍,觉得再无差池,才猛一挥手。
今夜的天气,星月黯淡无光,正是偷袭杀人的绝佳时机。
“轰隆隆!”
蹄声轰鸣,近五百骑从侧翼突入,掠着寨墙横向而过,一支支火箭划过夜空,如流星般坠入敌营,刹那工夫,熊熊大火燃烧起来,营帐被点燃,映的四周一片通红,不时能见到浑身冒火的人影从帐中窜出,哀嚎着打滚。
一轮火箭过后,箭楼上的守卫才回过神,咣咣咣敲起了铜锣,可立刻又是一轮火箭射去,两座箭楼全部失火,风助火势,大火迅速吞没了箭楼,几个火人惨叫着从楼上跌落。
有骑兵借着亮光掷出勾索,合力一拉,硬生生的把寨墙拉垮了一大片。
“杀!”
众军卒蜂涌而入,沿途火把乱扔,点燃一座座营帐,火光冲天,不片刻,右翼和后方也有火光窜起,荀豹大喜,三面合围,打石挺一个措手不及。
“东海军杀来啦!”
“我军败了!”
“中山公已被斩首,大伙儿快逃命啊!”
全军战士,边杀边喊,几息工夫,整片营寨就乱成一团,黑夜里,只能看到火箭乱飞,处处都是点燃的火头,与如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的人群,驻守的军卒也搞不清究竟有多少敌人杀了过来,更不会深究处于河对面的石虎为何被斩首,乱象急速向四周蔓延。
有一座营帐被点燃,十余名羯人慌乱跑出,黑夜里迷失了方向,一头撞向了东海军小队。
“杀,杀!”
将士们挥起刀枪冲了过去,不远处还有人放箭,先射翻了数人,余众乱捅乱砍,倾刻间就斩杀殆尽。
地上尸体成片,血流满地,没有怜悯,没有人性,什么都是扯淡,只有恐惧的喊声和撕声裂肺的惨叫,这种时候,羯军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指挥系统完全崩溃,被刺死砍死者、被人马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处处都是东海军,羯人无处可去,人马拥挤不堪,脚上踩着尸体,流淌的鲜血也很快冻结起来,滑不溜脚。
第三六五章 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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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挺大营中,除了军卒,还有大量的民夫丁役和妇女,随着三路人马全部杀入,军卒也改口叫唤着跪地抱头者不杀,火光中,成片的人抱着头跪倒,瑟瑟发抖,其中还有些鲜卑人和匈奴人。
但羯人是很勇猛的,哪怕没什么准备,也成群结队的冲出来应战,甚至有些骑兵,连马鞍都没时间安装,骑着光马冲出来了。
虽然形势一片混乱,但杨彦一直非常重视小团队的配合,即便不是鸳鸯军,骑兵、弓弩手和步卒也以数十人的小队冲杀,小团队是东海军的建军基础,战士们始终大体保持着队形,毕竟古代通讯落后,哪怕有五色旗制度,也难以保证在大规模决战的战场上,将令可以畅通传达。
混战中以小团队作战,有两个看的见的好处,首先是心理上的安全感,无论任何时刻,都有战友并肩作战,其次是可以形成局部人多打人少的优势,以专破分。
同时,小团队也体现了杨彦的建军思想,适当的放权给基层官兵,避免军中有军头形成。
中军大营,石挺披着锦袍,两眼阵阵发黑,全军组织不起任何反击,反倒是东海军的一个个小队穿梭转进,根本就不用判断,这一战已经彻底败了,没有任何反败为胜的机会。
“将军,快退吧!“
一名亲卫急声劝道。
”退?“
石挺失魂落魄的喃喃着:”天下之大,何处可去?本将丢了营寨,中山公必不饶我,退回去无非白白受辱罢了。“
又一名将领拱手道:”将军,谁说要去向中山公请罪,咱们的人还有很多在外面,只要将军安然无恙,可聚集人马再次战来,至不济,中山公亦是用人之时,纵有责罚,也理应准许将军戴罪立功!“
”杀!“
这话刚落,前方就有好几只骑队向着中军大帐杀来。
本来石挺还有些迟疑,可是自己处在了生死关头又不一样,况且若能收拢余部,至少心里踏实些,于是急呼:“速退,速退!”
这几队骑兵来的非常突然,石挺一看战马还没装马鞍,明显来不及了,更何况营里乱哄哄一团,骑兵未必有跑路走的快,当即撒着腿跑。
中军转眼间被冲破,人人迫不及待的逃命,场面更加骚乱,每个人如无头苍蝇般漫无目地的奔跑,身后的马蹄愈发接近,甚至还能隐隐听到羽箭的破空声,石挺跑的更快了,他的脚下软绵绵,深一脚浅一脚全是尸体,却是突然之间,踏着了一块被冻的又滑又硬的鲜血,顿时哎唷一声,滑了出去。
还没待他爬起来,腿居然被人抱住,背上随即被踩了一脚,肩膀上也挨了一脚,痛得他破口大骂,急忙用手臂护住脑袋。他的脸挨着地上的尸体,沾了一脸黏糊糊的血,鼻子里一股浓浓的腥臭,躺在眼前的一具尸体也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即便是石挺杀人无数,也被吓了一大跳,可那具尸体并没死,好象是意识模糊了,居然咧嘴一笑,扑上咬他的脖子。
石挺来不及躲闪,脖子一痛,连声呼喝:“娘的,你这死贱种,快放开老子!”
那人如疯了般,越咬越来劲,石挺都感觉自己的鲜血被吸了出去,慌乱之下,手乱摸乱抓,抓住了一把剑,当即如发疯般的挥剑砍去,鲜血四溅。
十来剑之后,那人软了下来,石挺喘着粗气暗骂,正待继续跑,却是眼前一黑,一匹奔马的铁蹄迎面踏下!
“不!”
“扑哧!”
这一蹄踏中额头,红的白的溅了一地!
……
天色渐渐亮了,一夜的混乱也到了尾声,荀豹按剑立在中军帐前,虽然凛洌北风吹的浑身发寒,但心头是滚烫的,大胜已无须质疑,而且影响不止于此,石挺部被歼,石虎只剩两个选择。
其一是分兵再围兰陵。
可分兵历来是兵家大忌,石虎久经战阵,不会不明白,再退一步说,就算分了,能分多少?两万还是三万?郯城那里兵力空虚,就不怕守军出城反击么?
其二是按兵不动,但石虎将失去沂水以西的广大地域,郯城又非急切可下,实际上等于是把自己困在了沂水以东,战略态势逆转,待得春暖花开,水军北上黄河,断石虎粮道和后路,恐怕石虎命丧淮北都有可能,届时将军的名声将如日中天,淮北各地必望风而降,大势成矣。
其实石虎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趁着主力仍在,挥师回军,这样谁拿他都没办法,不过石虎在襄国的局面也颇为微妙,他真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么?
荀豹心里充满着对杨彦的钦佩,以四万卒,竟然把石虎活生生拖到这般境地,天底下还有谁人能做到,也越来越觉得自己跟对了人。
蒋炎也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看着一串串的俘虏从面前经过,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
又一场大胜,谁说水军没用?
“荀将军,战况出来了!”
这时,行军司马奔来施礼。
本来一支军队只有一名行军司马,不常设,战时临时设施,但杨彦把行军司马改为常职,以营以基层单位,营及营以上每一级都设有行军司马,和现代军队的政委差不多,只是干的暂时不是政委的事,也不作参军使用,不影响各级将主的决策,免得让人心里不快。
行军司马起辅助作用,军卒统计,身家情况,粮草消耗,军械装备,战功记录,全部是行军司马的职责,乍一看,就是个干杂活的,各军主将有了常备行军司马,省心省力,需要了解情况的时候,召来询问即可,因此普遍认为这是个非常英明的决定。
毕竟目前还是打天下的时候,杨彦不至于去分手下大将的兵权,其实杨彦动不动杀人全家,本质上是把兵权抓过来重新分配给自己信任的人,要想一手抓军权那是不可能的,这种理想状态在现代都很难落实,哪个当权的没几个心腹?
说到底,事情靠人来做,一边是外人,一边是心腹,谁都会优先考虑心腹。
如果把兵权抓的太死,搞将不知兵,兵不知将那套,唐朝的府兵制与明朝的军户制就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但是完全放任不管也不行,行军司马是杨彦布的暗手,未来权力会逐渐扩大,对军中主将形成有效掣肘。
“哦?快说!”
荀豹问道。
“诺!”
行军司马道:“此战我军出军一万两千卒,其中骑兵一千五,水军四千,步卒两千五,弓弩手三千五,鸳鸯军五百,阵亡15人,重伤196人,斩首6490级,俘4580卒,解救丁壮妇女1650人,获得战马80匹,粮草17万石,黄金615斤,白银1518斤,牲畜147只……“
这个数据非常详细,也亏得有了各级行军司马的数据汇总才能得出。
”嗯~~“
荀豹满意的问道:”俘虏中都有些什么人?石挺可曾被俘?“
行军司马道:”晋人合计114人,其余皆为羯人、匈奴人与鲜卑人,还有数十名氐人,目前正着俘虏在尸体中辩认石挺,想必到正午应有确切消息。“
荀豹等人耐心等待,可是石挺的脑袋被战马踏破了,血肉模糊,身上没有任何标记能证明身份,又和几千具尸体混在一起,哪里能辩认得出来?
到了下午,都没能找到石挺的尸体,荀豹绝望了,气不过道:“娘的,算他命大,下回别再给老子碰上,来人,除了晋人俘虏,余者悉数坑杀!”
坑杀并不是个挖个坑活埋,而是杀死之后丢进土坑掩埋,实际上天寒地冻,地面硬梆梆,没法挖坑,只能任其曝尸荒野,待天气回暖,才能崛坑掩埋。
杀俘在那个时代很正常,毕竟放几千名异族人进城会带来各种不确定因素,反是杀了省事,全军没有任何抵触,随着命令下达,又一场杀戮拉开了序幕……
第三六六章 形势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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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石挺将军被破,营寨都被一把火烧光了?”
“必是晋人散播的流言,石将军有卒三万,兰陵守军充其量不过数千,怎可能破去营寨?”
“老子骗你作甚?是过河的探马传来的消息,据说遍地都是尸体,差不多有两万具啊!”
“糟糕了,中山公两面受敌,老子敢打赌,数日内必退军!”
石挺大营被摧毁的消息如瘟疫般在石虎营寨散播开来,军卒们三三两两的谈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青州劫掠坞堡,短时间内又没有战事,人闲的无聊,恰好有话题送上门,于是翻过来覆过去的讲,越讲越离谱。
“别说,别说了!”
这时,有几名亲卫巡了过来,众军卒连忙闭上了嘴巴,低头缩脑,现出了顺从之色。
“管住自己的嘴巴,否则触犯了军令,别怪老子们不讲情面!”
几名亲卫威胁的目光一扫,便向下一处行去。
而羯营中军大帐,石虎的面色阴沉的可怕,自从听到兰陵大营被破,石挺不知所终的消息之后,石虎保持这个表情已经很长时间了。
事实上他虽然怒火翻涌,恨不能把石挺抄家灭族,可他理智尚存,知道不能发火。
毕竟石挺姓石,再是兵败,自己再是与石挺不对路,那也是羯赵朝庭的内部事务,而在坐的有拓跋部、慕容部、宇文部与青州曹嶷,石虎势必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去大骂自家人。
从收集到的信息来看,石挺部战损万余卒,只占总兵力的三成,那两万卒在理论上可以整军待战,可账不是这么算的,逃散的军卒和出去劫掠的军卒在得知了大营被破之后,还会再回来么?
那个时代的军队本就谈不上什么军纪,连大营都被端了,游离在外的军卒只会加速溃散,很难收拢,又因天寒地冻,如果不能攻破坞堡的话,恐怕不出几日就会冻饿而死。
慕容廆、慕容皝父子与代王拓跋贺傉均是坐着一动不动,看似脸面带着对兵败的忧愁,实则暗暗思忖,他们想明白了,杨彦就算大破石虎,占据了淮北全境,但淮北和燕代还隔着个河北,杨彦再强,短时间也威胁不到自家,反就目前而言,保存实力才是最适当的选择。
既便杨彦将来真的坐大,有吞并河北之势,自己还可以与石勒再度联手,共拒淮北兵力,总而言之,这一战如果时机把握的好,将是鲜卑各部壮大的千载良机,至不济也能削弱羯赵。
当然了,没人敢在石虎面前表现出这份心思,毕竟石虎的本部四万精锐分文未动,石瞻部还有两万余卒,与其把石瞻说成石勒的义子,倒不如视为石虎的亲子。
曹嶷则是患得患失,他的位置最尴尬,处于杨彦与石勒之间,无论谁胜,都不会容他,对于他来说,除非老天爷开恩,杨彦与石虎两败俱伤,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宇文乞得归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把对石挺的轻视毫不掩饰的挂在了脸上。
石虎暗暗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心里杀机四起,慕容廆、慕容皝父子与拓跋贺傉打的算盘他哪能猜不出,他也是从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赵国朝堂斗争的凶险,未必就逊于外部的军事战争,只是他暂时动不得这两个部落罢了。
相对而言,曹嶷的威胁要小一点,青州夹在淮北与河北之间,渡日艰难,这一战之后,世上将再无曹嶷容身之处,不过还要谨防着被他咬一口。
反倒是宇文乞得归让他看不透,他不相信此人真如表面上那般憨厚。
外忠内奸,外拙内慧之辈石虎也见识过不少,他尚不至于以表象去判段一个人。
许久,石虎问道:“都说说罢。”
慕容廆立刻拱手:“中山公,石将军虽败,却未伤我军根本,当下之计,应重立兰陵营寨,既可安上下之心,收揽溃军,亦可免去我军两面受敌之窘境!”
石虎暗道一声好算计,如果按慕容廆所说,派谁过河?
派鲜卑人过去,很明显,过了河就不受节制,要是派石瞻过去,他的身边就只剩本部四万精锐,这是非常危险的,万一鲜卑人有了异心,与杨彦里外勾结,搞不好石挺旧事将重演。
但是对兰陵局面放任不理的话,就形同于把沂水以西拱手让出,而且兰陵东海军游离在外,随时可渡河来袭,威胁自己的侧翼,战略态势已经发生了逆转。
石虎的心里很烦燥,自十来岁开始领军作战,从来没有面临过如此险恶的局面,其实石挺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他还特意叮嘱石挺,不得轻易对兰陵用兵,石挺屯兵在外的作用,既是威胁兰陵,也是威胁鲜卑诸部与曹嶷,可饶是他千算万算,却忽略了石挺部以羯人为主,骄狂自大,石挺很难节制住手下诸将,以致于成群结队的出营劫掠,营垒空虚,被驻兰陵东海军抓住了战机,施以雷霆一击。
如今石虎面临的问题是,怎么做都是错,这正是战略局面扭转的重大特征。
战略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一场大败,让石虎束手束脚,其实他还有个选择,就是及时止损,趁着黄河封冻回师襄国,但他输不起啊,挟十六万大军,南攻郯城损兵折将而回,还在杨彦手上连败两场,灰溜溜的回去,朝中政敌必将攻诘,怕是石勒也护不住他。
石虎又望向了石瞻。
石瞻清楚石虎的心思,拱手道:“中山公,末将以为,兰陵一支孤军流落在外,不去理他他还能翻得出浪花?我军只需要继续围着郯城,待其弹尽粮绝,郯城将不攻自破!“
慕容廆偷偷看了眼拓跋贺傉,拓跋贺傉心领神会,虽然拓跋部和慕容部也有诸多龌龊,可这时两人的心思是一样的,都想趁这机会给自己争取些自主权,甚至,再进一步……
拓跋贺傉跟着道:“中山公,话虽是如石将军所说,但兰陵东海军既能破去石挺部,至少应有万卒,此部悬于外,若是断我粮道又该如何?”
石虎望向了曹嶷。
曹嶷头皮发麻,他曾一度与石勒分庭抗礼,哪能不明白那些鲜卑人的心思,可是他站在那一边都不合适,想了想,还是道:“末将愿从中山公吩咐。”
“嗯~~”
石虎很满意于曹嶷的表态,点点头道:“本将命你调拨一万人马护住粮道,若有任何闪失,拿头来见。”
曹嶷心里发苦,拱手应下:“诺!”
石虎挥了挥手:“散了!”
众将告辞离去。
慕容廆父子也回到自己的营垒,首先传来的就是哀嚎声与哭骂声,一个多月过去了,那些瞎眼的士卒还没接受现实,颓废了,吃了睡,睡了吃,醒来破口大骂,骂累了再睡。
问题是,这些瞎子不是一个,而是几千,几千人天天骂骂咧咧,闹得全军上下军心涣散,留在淮北,完全是耗日子。
罪孽祸首自然是杨彦,如果有机会,慕容廆也想挖了杨彦的眼睛,让他尝尝当瞎子是什么滋味,可这活只能放心里想想,他的理智还是有的。
“哎!“
慕容廆叹了口气:”中山公方寸已乱,却强撑着不愿退军,恐怕我等未必能活着再返故土。“
慕容皝不解道:“为何?至不济,中山公与石瞻部亦有六万余精锐,即便各部未能齐心协力,可那杨彦之有多少军,真到退军之时,他未必敢于追击。”
慕容廆缓缓道:“你莫要忘了,东海军还有一支水军,待得黄河解冻,可从黄河入海口逆流而上,截断粮草补给,这里数十万人吃什么?难道真要食人么?后路被断,粮草不继,郯城又攻不下来,军心岂能不乱?明年开春,这一战必将分出结果。”
慕容皝大惊失色,连忙道:“阿翁,那为何不向中山公提醒?”
慕容廆摆摆手道:“告之又有何用,羯人哪来的水军,那些零散南下劫掠江东的船只即便搜集来也不是东海水军的对手,况且中山公若于淮北大败,对我慕容部有益无害。“
慕容皝回过神来,正色道:“阿翁言之有理,但若退路被截,我部如何回返?“
慕容廆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你道杨府君为何放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哦!”
慕容皝现出了恍然大悟之色,猛一拍大腿:“儿还是想漏了一点,杨府君一开始就存着利用我部反击石虎之意,我鲜卑诸部一旦与他联手共击石虎,必与羯人结下死仇,而石虎经此一役,羯人将实力大损,对我鲜卑诸部再难言优势,如此一来,河北大乱,他则可抽出手来,并吞淮北豫州,当真是好算计啊!“
慕容廆无奈道:”除与杨府君秘谋石季龙,我等别无选择,不过来日方长,我慕容部未必就没有机会,算了,暂时不说这个,安返幽燕方是正理,待得时机成熟时,为父欲使你潜去郯城,与杨府君面谈。“
”儿明白!“
慕容廆郑重点了点头。
第三六七章 议诛蔡候
石挺大败的消息也传到了紫衫营,靳月华听着,真是又惊又喜,她没想到,杨彦都被围的半死不活了,还给了她一个意外,她也是当过皇后的女人,当年刘聪在位时,耽于酒乐,不理朝政,靳月华曾帮着刘聪处理过一些政务,对石挺大败的意义,还是能看明白的。
‘也许,自己真有机会摆脱石虎呢?听说那杨彦之年少英俊,待人温和,不管他将来会对自己怎样,总比留在石虎身边要好……’
靳月华幽幽叹了口气,坐上梳妆台,望着镜中的自己,红颜依旧,因年龄与经历的因素,多出了一份从容与成熟,这是那些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所不能比的,尤其因着匈奴人的关系,鼻梁比汉家女子高挺,身材更加高挑,肤色更加白晰,一双媚人的大眼睛,居然是双眼皮。
连她,都为自己的美色倾倒了,痴痴望着镜中的自己。
要知道,古代汉家女子一般是单眼皮,后来混了血,双眼皮才逐渐增多,包括荀华、荀灌、裴妃,杨彦身边的每个女子都是单眼皮,甚至杨彦自己也是单眼皮。
而勒月华是双眼皮,她觉得自己的双眼皮要比单眼皮更加灵动,更加妩媚多姿,也更加漂亮。
好一会儿,靳月华才坐起身,低垂螓首,望向了自己的身段,那挺拨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的腿,岁月在她身上竟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事实上靳月华的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正当妙龄。
她相信,只要让杨彦见着自己,必能俘获那个男人的心,只是石虎一旦兵败,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乱兵流窜,谁认识她是靳月华?
想到这,靳月华咬了咬牙,掀帘离去。
……
“哦?驻兰陵东海军破了石挺营寨?”
王邃接到消息,眉心微拧,杨彦大胜一场,对于他显然不是好事,毕竟石虎破了杨彦,最多兵逼下邳,他可以跑回建康,但杨彦破了石虎,立成朝庭的心腹之患。
这其中的逻辑非常清楚,石虎是羯人,在江东没有根基,若是强行挥军江东,必然激起上上下下的激烈反抗,而杨彦是晋人,杨彦挥军南下,还是很能得到一部分庶族豪强的支持,这些人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就是没有名份地位,心里对朝庭恐怕是怨恨居多,杨彦因其庶人出身,多多少少会照顾庶人的利益,只要杨彦有足够的力量,庶人会自然而然的向杨彦靠拢。
所以历朝历代,防内大于防外,不是没有道理。
诸葛颐也捋须寻思着这事,这真是一场出乎意料的胜利,自从羊鉴提议过由他出任东海国相之后,他就一直掂念着杨彦的位子,可如今看来,杨彦的位子越坐越稳了。
天子重用庾亮,庾亮出身于豫州侨门,与前朝执政的青徐侨门不是一路货,这从人事任命就可以看出,青徐侨门的职务虽然暂时还没有变动,却逐渐的被边缘化,如果没有重大机遇,诸葛颐都担心自己会终老于下邳任上,因此东海国相他势在必得,哪怕只当几天,最起码有个名位在,将来回朝至不济也是一大郡太守。
“府君,那杨彦之若胜,必为朝庭心腹大患,不如趁其与羯贼作战,我等……嗯?”
诸葛颐说的含含糊糊,但意味不言而喻。
羊鉴迟疑道:“道回不可鲁莽,毕竟那杨彦之仍是晋臣,主上也未下诏罢职,处重兄怎可私自出兵攻打?即便是前一阵沈充、刘遐、苏峻与郗鉴合兵征讨杨彦之,那也有个借口,处重兄若出兵,以何为由?“
”这……“
诸葛颐为难起来。
羊鉴说的没错,石虎攻打郯城,王邃不出兵助杨彦倒也罢了,但反过来帮着石虎打杨彦,在道义上首先站不住脚,而朝庭是庾亮执政,庾亮必然会抓住机会大造声势,请皇帝降罪王邃,那时连王导王敦都保不住他。
对杨彦动手的风险太大,淮北诸雄,不受朝庭节制,王邃却是琅琊王氏的人,谁都能出兵,唯独王邃不能出兵。
王邃其实不愿淌郯城的浑水,诸葛颐打的什么心思也不难猜,庾亮明里暗里打压青徐侨门,正是需要抱团之时,他不愿太伤了诸葛颐的心,于是沉吟道:“道回无须着急,杨彦之若胜,对朝庭固然是威胁,但对于苏峻、刘暇、乃至祖约,立是灭门之祸,我等何须急于出头,做个渔翁岂不妥当?“
”嗯~~“
诸葛颐点点头道:”处重兄言之有理,不过……蔡豹候礼心向杨彦之,前段时间郯城筹措粮草备战,此二人陆陆继继向郯城输送了近石万粮,反意已显,一旦将来下邳有事,开城献降者必此二人,兄不如趁此良机,将那二人除去,也好过养虎遗患。“
王邃捋须道:“说的不错,但诛蔡豹候礼须师出有名,他二人虽与杨彦之勾勾答答,可那杨彦之亦是晋臣,又以何名诛之?“
羊鉴冷冷一笑:”石虎围郯城,迟早要攻,届时可于下邳放出风声,说郯城汲汲可危,蔡豹候礼必发兵救援,正如上回,处重兄再下军令拦住,其间以言语激怒此二人,诱其冲击城门,届时可冠以叛逆之名剿之!“
”好,便依景期!“
王邃猛叫了声好:”石虎并非沈充之流能比,他二人岂能不心急救援,如此下邳安矣!“
……
虽然被石虎重重封锁,但郯城自有一套与城外的联络之法,以镜子反射太阳光作为信号向城里传送讯息,讯息也不是随便乱传,以光照的长短作为编玛,传递固定信息,就象做选择题,事先列好答案,从中选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越复杂,就越容易出错。
在郯城南门城墙上耸立着一块打磨干净的青色巨石,围城的羯军一眼就能望到,但谁都不知是什么用途,这日,巨石上突然出现了一块光斑。
“城外传讯了,快,快回讯号!“
有军卒搬来一面大镜子,调整好角度,向光斑打来的方向反射过去。
不片刻,又有信号传来。
”快记下,快记下!”
“三长两短!”
“娘的,将军猜中了,主上真晏驾啦!”
三长两短,是三道长光斑,两道短光斑,专为司马睿预备,杨彦是知道司马睿死期的,但他担心由于自己的到来,历史走向发生了变化,因此设置三长两短,汇报司马睿的死讯。
当然,司马睿死不死和郯城没太大的关系,因此未必要傅冲一定汇报,只要求有紧急军情汇报时,顺带着报上,不必专门冒险传讯。
“两长!”
“好,大破石挺,干他娘的!”
两长的意思是V,什么都不必说,大胜,干脆利落的大胜!
很快的,杨彦接到信报,招众掾属于相府大殿。
“诸公,刚刚接到城外两条消息,首先,荀豹将军于兰陵大破石挺部,毁其营寨!”
“哦?”
阶下纷纷动容,欣喜溢于言表,崔访便是拱手问道:“恭喜府君,贺喜府君,不知荀豹将军斩首多少,可曾斩得石挺首级?”
“这……”
这叫杨彦怎么回答,他所说的摧毁营寨,还是根据大胜推断出来,具体到斩首多少多少,根本没法传达,他也不愿用虚言来搪塞下属。
崔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尴尬的呵呵一笑,又道:”府君,既然大破石挺,石虎便如折了牙的老虎,只能被困在沂水和沐水之间,老夫以为,我军也应及时改变策略,派出小股部队出城破袭,令奴不得安生,士气渐丧,待得春暖花开,水军突入黄河,断了退路之后,可一举歼之!“
”哎~~“
刁协暗暗叹了口气,他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要说大破石虎,他肯定乐见,从眼下的形势来看,距离这个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了,但杨彦破了石虎也有恶果,东海军必势力大涨,朝庭将对淮北失去任何掣肘,不说天下,这淮北还会再姓司马么?
第三四八章 相府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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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彦意味深长的看了刁协一眼,便点点头道:“崔公言之有理,着各军军主制定作战破袭计划,报本将看过无误,就从明日开始,驻守各军轮流出城作战,不以破营为目地,以扰袭练军为主,若是接战者为鲜卑人或曹嶷卒,立刻回城,不与之交战。“
“诺!”
席中诸人纷纷应下。
崔访又问道:“府君,那另一条消息是什么?”
“哎~~”
杨彦叹了口气:“主上晏驾了。”
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微微波动,但没人大惊小怪,只有刁协扑通一声,向南面跪了下来,咚咚咚磕着头,悲呼道:“陛下啊,臣没能侍奉于灵前,臣有愧啊……“
众人愕然,相互看了看,又不知该说什么,不过也没人跟着刁协下跪干嚎,哪怕是郗鉴,纵是老脸青一阵白一阵,却依然安坐不动。
自从那天上了城头之后,郗鉴也开始参与相府的日常会议,没人请他来,他不请自到,偏偏不发一言,这让杨彦禁不住的暗骂虚伪。
郗鉴的心思,杨彦大概也能猜出,一方面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郗鉴就算逃回了江东,手头无兵无卒,王导不会再重用他,建康街头的流浪士人不差他一个,郗鉴也明白这一点,而且东海军明显胜券在握,战后必急速壮大,席卷淮北只是时间早晚,郗鉴难道就不想建功立业?
而另一方面,杨彦的身份名位实在太低,郗鉴拉不下那张脸投效,尤其曾被杨彦俘虏过,被指着鼻子骂过,杨彦还口口声声他郗鉴只有太常之才,这让郗鉴如何能心平气顺?
结果就僵着了。
殿内只有刁协的哭声,看的出,刁协是真哭,老泪纵横,气氛挺尴尬的。
好一会儿,刁协才站起来,向上拱手:“府君,主上既晏驾,按律,须全城素服三日,为主上服丧三十六日,请府君立刻下令。“
这话杨彦不好接口,作沉吟态。
崔访也不大好说,虽然为司马睿服丧是人臣本份,可杨彦的态度很值得深思,崔访自然不会和杨彦唱对台戏,只是公开表态支持杨彦,又同于劝其谋反或者劝进。
这一步迟早要走,但崔访身为长史,是杨彦之下掾吏之首,第一个劝进怎么也轮不到他,一般是下面有一定份量的小角色作试探性劝进,待得群情汹涌之时,再由他领着群臣向杨彦劝进才最为合适,因此给徐龛打了个眼色。
徐龛这种人,不就是干脏活的么?
徐龛有数了,脸一沉道:“作为晋人,晋主身亡,理当服丧,但石虎大军就在城外,应事急从权,以免动摇军心。“
刁协听得徐龛一口一个晋主,心头生火,再一看自杨彦以下那冷漠的态度,更是火大,于是也沉声问道:“如何个从权法?”
徐龛嘿的一笑:“郯城内外,隔绝往来,时至今日,方有消息传来,要照徐某看,晋主归天理该有了段时日,或许建康已除了服,咱们这里再服丧算什么,不如由府君带着我等向建康遥拜,算是一份心意,同时考虑到军卒士气,此事不宜对外公开宣称。“
不公开宣称就是不以官方发文的方式通告司马睿的死讯,既便传开,也只是民间私传,比如甲说谁谁死了,乙说噢,我知道了,这事就完了。
刁协怒哼一声,仅仅遥拜就已经非常过份,现在又以民间私议的方式去传播司马睿的死讯,他发现,杨彦养着这些奸臣小人还真的有用。
可紧接着,又一个他眼里的奸臣出面。
郗迈拱手道:”府君,郯城正施行军管,一动不如一静,属下附徐公议!“
杨彦虽然还没给郗迈官职,却允许他和周翼旁听相府商议。
郗鉴迄今为止,还未认郗迈这个侄子,听着只是冷冷一哼。
刁协突然冷静了,毕竟他是当过尚书令的,当年为推行土断,被群臣围攻都没退缩半步,今日为先主服丧,又怎么可能半途而止呢?
特别是杨彦的态度很值得琢磨,杨彦并未表态,依着他对杨彦的了解,性格尚算温和,处事会冷静考虑利弊,一般不会把事情做绝,不为司马睿服丧,就是彻底与朝庭分道扬镳了,以杨彦目前的实力,恐怕还不至于如此激进。
想明白了就好,刷的一下,刁协顿时长身而起,满面忠义之色,指着徐龛和郗迈大怒道:“先主晏驾,服丧乃人臣本义,即便出了丧期那又如何,只要未服过,便须补服,你二人却百般推托,到底存的什么居心,老夫问你等,可是晋人?“
”这……“
徐龛与郗迈被刁协满身的凛然正气一逼,竟然哑口无言。
杨彦望向刁协的目中,现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之色,他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刁协是个魏征式的人物,做事只论对错,不管立场,这样的人虽然不讨喜,却必不可少。
崔访也见着了杨彦正看着刁协,目中并无愠怒,心里有数了,于是呵呵笑道:“玄亮勿恼,徐宗师与郗郎考虑到军心民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以理解嘛,毕竟我军仍被石虎围着,出了任何差池,便是城破人亡的后果,而玄亮所言也有道理,身为晋人,不为主服丧似是说不过去,这样罢,老夫提个折中之策,事急从简,公告全城,为先主服三日丧,玄亮以为如何?“
”三日如何够?“
刁协不满道。
民间服丧,完全按照礼记,但皇帝不同,承载着一个国家,因此为皇帝服丧定为三十六日。
“呃?”
杨彦一怔,为皇帝服丧还能讨价还价?
这说明刁协也不是那么古板,不过这种话不能由他说。
崔访也听出了刁协的言下之意,忍着笑道:“玄亮,军情紧急,确实不能全依礼制,否则服三十六日丧谁知道会有何等意外发生?不过三日确实少了点,那就十日罢,不能再多了。“
”也罢,十日便十日!“
刁协略一沉吟,点头应下,向上拱手道:”请府君下令。“
杨彦微微一笑:”有劳崔公以相府名义公告全城,主上宫车晏驾,全城军民服丧十日!“
”诺!“
崔访拱手应下,又望了眼刁协,正见这老家伙仿如打了场胜仗般,捋起了胡须,不由暗暗摇了摇头,拿皇帝的丧期讨价还价,这恰恰是大逆不道的表现啊,也代表着对司马氏皇权的践踏,可惜刁协没能警醒,或者说是早己看清了郯城的现状,却沉迷于自己编织的美梦中,不愿清醒。
‘不行,老夫得把他打醒!’
崔访也捋了捋胡须,就道:”府君,我军于兰陵大捷之后,大破石虎已有八成把握,明年春夏席卷青兖不在话下,老夫以为府君须早作预备。“
”哦?“
杨彦讶道:”崔公有话何不直言?“
崔访道:”青兖两州刺史及各郡太守人选。“
按杨彦的本意,州刺史和郡太守的权力太大,采用明清制度,设置布政使,按察使,再以各巡道分州郡之权,才能有效掣肘州刺史与郡太守,但现在急不得,还没到大刀宽斧改革官制的时候,那崔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略一寻思,杨彦明白了,崔访的本意并不是具体讨论由谁出任刺史和太守,而是由谁来任命的问题,这事关杨彦手中权力的根本。
果然,刁协也明白了,立时正义言辞的冷哼一声:“自然由朝庭派驻人选,府君之功,朝庭亦会予以封赏!”
“放屁!”
于药第一个站了出来,大怒道:“将士们拼死拼活为府君打下江山,为何要便宜外人,他司马氏朝庭对淮北百姓有何恩德,凭什么我们栽了树,他来摘果子?”
刁协分毫不让道:“于将军亦是晋臣,怎能口出悖言,由朝庭处置淮北合乎情理,当然,老夫料朝庭亦会考虑到军中将士,定会给出折中方案,妥善处置。“
第三四九章 身不由己
”呵~~“
于药不屑的笑道:”有些话将军不方便说,我于某不怕,我来说,朝庭任何决议,将士们都不会承认,青兖两州是将军带领兄弟们打下来的江山,不容外人指手划脚,哪怕那黄须鲜卑奴也不行!“
“于药!”
杨彦开声喝斥。
黄须鲜卑奴自然指的是司马绍,还是王敦起的绰号。
刁协也现出了不快之色,当然了,他知道于药是什么样的人,与之讲道理根本说不通,只是望着杨彦。
杨彦锐目扫向于药:“于将军口急妄言,罚俸一个月!”
“诺!末将知错,愿领责罚!”
于药拱手应下,实际上这根本不算惩罚,作为领军大将,谁还在乎那两个俸禄?
刁协也清楚,无非是走个过场,给他个面子,他也并不想把于药如何,但事情还没解决啊,这关乎到名份根本,杨彦要真是踏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于是道:“府君,国家衰弱,民众厌战,人心仍向晋,还望三思而后行。“
”呵呵~~“
崔访捋须呵呵一笑:”刁公不必着急,府君又没说什么,不过于将军所言也有道理,凭什么将士们打下的江山由别人坐享其成?即便府君心甘情愿,却不能不顾及将士们的心情,老夫只怕朝庭真要派人来,淮北动乱立生,因此老夫再提一折中之策。
府君掌东海国,以东海国之名并青兖二州,二州刺史太守置于相府之下,而东海国乃晋室藩国,如此一来,名正言顺,将士们也不至于心生怨念,岂不是两全其美?“
杨彦目中现出了赞许之色,到底姜是老的辣。
刁协却是道:”东海国只领东海郡,府君私授兰陵长史尚未得朝庭敕令,朝庭怎会让东海国领青兖二州?“
”诶~~“
崔访摆摆手道:”有哪部律法规定东海国只能领东海郡?以府君将来尽复淮北之大功,朝庭理当封为国公,以国公代掌王国事,据青兖二州又有何妨?“
刁协眉头微皱,这不就和曹操由魏公到魏王,司马昭由晋公到晋王一个路数么?先不说朝庭会不会封杨彦为公,首先国公断不可能,要封国公,以杨彦所占的位置,不是齐公就是鲁公,形同于默认杨彦割据了一块地盘,并且默许了将来杨彦以齐朝或鲁朝代替晋朝的可能。
因为魏代汉,晋代魏都是这么干的,封国公,就是明示天下,将来这皇位是杨彦的。
朝庭尚不至于自己把自己勒死,尤其是杨彦还没能控制建康,崔访必然有数,也就是和自己说说而己,告诫不要太过份,今天肯为晋主服十日丧,已经是做了充分让步。
也许崔访真正想为杨彦谋的是郡公,但王敦是郡公,杨彦怎么可能和王敦相提并论?再以其名份地位,恐怕朝庭连个候都未必肯给。
“嘿嘿!”
刁协暗暗一笑,心道只要府君还忌惮着朝庭,这事就不能乱来,待得朝庭派下青兖二州刺史,看他能如何?
不过在表面上,刁协只是神色平静道:“此事言之尚远,还望府君早日破去石虎,解郯城之围。”
杨彦也是心里暗暗一笑,刁协想的什么,并不是很难猜,这老家伙忠于司马氏,他也不想计较,杨彦会给刁协留出充分的时间,他只希望,当王敦代晋之时,刁协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至于崔访的提议,他是认可的,东海国就是他,他就是东海国,把青兖二州置于东海国之下,最为合适,在名份大义上就可控制住这二州广阔的土地,可杨彦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无论取得多大的功业,司马家和高门士族都不会把他当人看,上表请封,那是想也别想,要么使蛮,老子就是霸着青兖二州了,怎么着?不服来讨老子啊!
要么还得嗣东海王上位,先把嗣东海王弄来郯城,控制在手,由嗣东海王向朝庭上书。
两种方法各有优劣,采取哪一种,杨彦觉得应先参照建康的局势变化,现在城被围着,对建康的情形,他是两眼一抹黑。
……
杨彦除了议事,还喜欢和下属闲聊,当然,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事办完之后,宣布一句畅所欲言,底下就开始呱呱呱的拉扯起来。
这是参照了现代的茶话会制度,茶话会的作用很大,是各阶层人士互相谈心、表示情谊、交流感情的传统形式,杨彦也不限制题材,各人想到什么说什么。
于药便说他看中了一名前溪歌舞姬,让大家给支支招,荀虎表示同情,说前溪歌舞姬只能娶为正妻,家里有娘子,那是没办法了,倒是徐龛老光棍一条,合适!
这话说的,徐龛心里痒了起来,但他是降将,又寸功未立,和崔访刁协是不能比的,杨彦不可能平白无故的送他两个前溪歌舞姬,要想拥有,还得自己追求。
无论古今,一般一屋子大男人在一起,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美女,说到不堪处,连几名侍奉杨彦的女亲卫都粉面通红,心里暗啐不己,杨彦一般不参与这样的谈话,他只是看着,尽可能的与士民同乐,同时也通过这种看似毫无营养的交谈,暗中观察,琢磨着每一个人。
其实宋朝之前的君臣关系还是很随意的,大臣见皇帝不跪,只鞠躬为礼,皇帝也和大臣经常在一起饮酒作乐,这和明清皇帝赐宴在本质上完全不同,那是为了彰显皇家威仪,而彼时是真的君臣同乐,北朝的那些皇帝不谈,就说唐太宗李世民,与臣下饮宴,兴致高涨之时,往往会载歌载舞,究其本质,是皇帝与士人共治天下。
直至五代以后,士族在连绵百年的战祸中被彻底消灭,皇权才一家独大,士大夫阶层与皇帝不是并列,而是位于皇权之下,依附皇权而生,因此在这个时代,杨彦想当孤家寡人都当不了,哪怕他当了皇帝,仍是与士人共天下。
不过杨彦是现代人,对于这种相对民主的氛围并不排斥。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暗了,众人陆续告辞离去,杨彦也离了相府,带着几个女亲卫漫步在街道上,这几个都是胡女,金发褐眼,别人看不惯,杨彦倒是看着养眼,不过他也没有弄上床的想法,一方面是觉得不能太过荒淫。
另一方面是荀灌还没上手,需要克制。
街道上素服者不多,毕竟全城军事管制,所有的物资在破去石虎之前,能省则省,不可能为了守丧,专门给每一个人下发麻布作丧服,但也有个别人穿上了素服。
“嗯?”
杨彦眼前一亮,他看到了孙媚,一身素白,都说要想俏,一身孝,孙媚本就底子不差,虽略逊于荀灌裴妃,却和荀华一个水准,而且杨彦也清楚孙谋那老家伙的心思,对孙媚并不排斥,因此这一看,就移不开眼了。
那洁白的肌肤与素服相映生辉,额上覆着发,一头长长的秀发垂到腰际,面容清秀可人,眼神中带着些野性,虽然寒冬腊月,衣着较为厚实,却遮掩不住那纤细的腰身与饱满的胸脯,杨彦立刻就能判断,孙媚是故意打扮成这样,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其实杨彦对当时女性的妆扮不太能接受,比如头发,左盘右盘,名字听起来这个髻,那个髻,雅趣昂然,但要照他来看,就四个,老气横秋,尤其那蔽髻,装在头发里面,高出来一大块,是他最为反感的一种饰物,因此他身边的女子,都不戴蔽髻,而是依着他的喜好,一头披肩发,散落在背上,最多用一根丝线束起来。
再如敷面,那时女子常把脸涂的惨白,这会让杨彦联想到日本艺伎,很不爽,荀华、裴妃、荀灌和所有的前溪歌舞姬都是清清爽爽的妆扮,孙媚今天也清爽可人,以此女的心机,不可能注意不到自己的喜好。
第三五零章 服丧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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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媚俏面微红,盈盈施礼:“妾拜见将军。”
”嗯~~“
杨彦点头赞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看着你,我的心情竟宁静了些,孙家娘子,好久不见了。“
孙媚听着杨彦称赞自己,芳心羞喜,低低道:”妾可当不得将军如此赞誉。“
最初孙谋让孙媚给杨彦做妾,她一幅上刀山,下火海的样子,可随着杨彦势位的变化,倒是千肯万肯了,杨彦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要说男人与女人之间,能有几分真情呢?
杨彦不由想到了裴妃、荀华、荀灌、巧娘和慧娘,这才是起于微末,肝胆相照,他会永远在心里为她们留下位置,而孙媚,他会在家里留下位置,与孙媚之间,完全是联姻的需要,以安郯城乡豪之心。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娘的!’
突然杨彦发现自己又矫情了,联姻怎么了,至少孙媚已经接受了事实,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不是不能好好相处的,于是笑着问道:“天快黑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孙媚半低着脑袋道:“妾操持家里的书坊,刚刚打了版子,印了一本书,正准备回家呢,没想到竟与将军道左相遇。“
”哦?什么书?“
杨彦饶有兴趣的问道。
”请将军过目!“
孙媚向左右示意,有仆役把书奉上,杨彦接过一看,立时暗汗,居然是《杨氏曲集》!
再一翻开,全部是自己剽窃来的诗词,每一首都谱了曲调,当然,外行人是看不懂的,哪怕杨彦都看不懂那些标记。
孙媚借着发丝的遮掩,暗暗观察着杨彦。
好一会儿,杨彦合上书页,问道:”这等书籍看的人应该很少吧,印出来怎么赚钱?“
孙媚摇摇头道:“出书是为了传播,记载,代代流传下去,未必为了赚钱,妾觉得,将军所作的曲子各有妙处,应当传播开来,而且妾也很喜欢将军的那些曲子,因此雕了版,印制成册,希望更多的人能够传唱将军的大作。“
杨彦发现,孙媚还是很有本事的,很善于讨男人的欢心,巧妙的表现出了对于男性的崇拜,与巧娘有一比。
“嗯~~你有心了。”
杨彦挥挥手道:“外面冷,早点回家罢。“说完,便继续向前走去。
孙媚施礼恭送,望着杨彦的背影,美眸中有了些闪烁,脸面也现出了一丝喜色。
天越来越黑了,回到家里,正见着崔玲,也是一身素服,映衬着那成熟的身材,杨彦不禁暗暗点头,笑着问道:“崔家娘子,想好了没,要不今晚就给你看看脸?“
一想到孤男寡女独处一屋,还要被杨彦在脸上摸来摸去,崔玲就脸颊发烫,一颗小心肝也如鹿儿四处乱撞,红着脸道:“还是等巧娘回来吧,反正妾已经习惯了,不急的。”
“你呀,算了,随你,巧娘明年回来。”
杨彦摇了摇头,无奈道:“饭食准备了没?”
“马上就好,将军你先回屋歇一会儿。”
崔玲摞下句话,撒开腿快步离去。
杨彦继续往里走。
“妾拜见将军!”
兮香和菱香盈盈施礼。
她俩也是一身素身,白衣飘飘,肌肤如雪,杨彦就觉得,好象为司马睿服丧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不过没多久,他就笑不出来了。
崔玲着女亲卫陆陆续续把饭食端上,满满一几案,全是素食,杨彦看的脸都快绿了。
这年头的冬季没有反季节蔬菜,几案上摆的不是粥,就是馒头花卷,还有些以菘为原料的菜式,一点肉食都没有,杨彦愣是提不起筷子。
崔玲扑哧笑道:“将军,您忍忍吧,得给主上服十日丧呢,这才刚开始。”
杨彦有气无力道:“我说崔玲啊,十日不食肉你想把我饿死啊,要不这样,咱们在家里偷偷搞点吃,外人又不会知道。反正服丧就那么回事,酒肉穿肠过,先主心中留。”
崔玲得意的晃起了脑袋,哼道:“将军,妾劝你还是知足吧,没服三十六日已是很不错了,若要严格起来,至少得三个月呢!”
兮香生出了一丝不忍,劝道:“崔家女郎,咱们女子吃些素食倒没什么,可男子不吃肉哪行,尤其是将军,事情那么多,饿坏了怎么办啊?”
菱香也劝道:“其实姊姊倒是觉得将军说的好,酒肉穿肠过,先主心中留。”
崔玲不依不饶的继续晃着小脑袋道:“话可不是那么说,我也不是非得管着将军,而是既然定下了规律,又是将军亲口颁布,将军自然要以身作则。
虽然咱们这院子里,还有两条冻的硬梆梆的羊腿,可是圣贤说的好,匆以恶小而为之,匆以善小而不为,吃点肉是没什么,又没外人看见,但将军如果连这种约束都受不了,将来只会越发放纵,还怎么从谏如流,知人善用?
再说将军领军出征也没肉食,那时能忍,怎么现在就不能忍了?我不是为难将军,只是尽自己的职责,当然,如果将军想做桀纣,那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多事,现在就让人去把羊腿做出来。“
杨彦的脸漆黑,没好气道:”崔家娘子,我发现我低估了你,清河崔氏果然不凡,好好好,我再帮你补充一句,由奢入俭易,由俭入奢难。“说完,抓起只馒头大口大口啃了起来。
”哼!“
崔玲刚冷哼一声,随即却又是扑哧一下,猛趴上几案,面孔紧紧埋在了胳膊里面,发出压抑之极的笑声,那身体剧烈颤抖着,胸前波涛汹涌。
杨彦食指大动,给兮香和菱香打了个眼色,便悄悄走过去,伸手在崔玲的腋下挠了起来。
“咯咯咯,哈哈哈,不要,不要,将军快放了妾,不要~~”
崔玲再也经受不住,笑的花枝乱颤,反手抱住了杨彦,杨彦的手臂本在崔玲的腋下,这一被抱住,软乎乎的,杨彦暗呼好爽,越挠越起劲。
兮香和菱香相视一眼,均是暗道男人就是贱,就算想寻求新鲜感,那么多姊妹随便叫个十个八个过来陪你都是千肯万肯,这样偷偷摸摸占便宜有意思么?
也确实,她们不懂男人的心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杨彦就沉浸在偷的乐趣中,更何况女性的身份对男人的吸引力也不容小觑,比方说前溪歌舞姬,长的再漂亮,那也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对于杨彦来说,一个和一百个没有区别,他与怜香等三女相处,不排除有怜惜,为美色倾倒,或者渐渐日久生情等诸多因素,但最主要的,还是生理上的需要,而和荀灌、裴妃等高门士女相处,心理上那种征服的满足感要远远大于对身体的索取。
“唔唷!”
杨彦正挠的来劲的时候,突然一声惨呼,不自禁的放开了崔玲,低头一看,手腕上一圈牙齿印,其中有几颗都渗出了血丝。
崔玲则是发丝散乱,俏面通红,美眸蓄着泪水,羞恼交加的跺了跺脚:“将军,您太过份了,妾还得提醒您一句,为先主服丧期间,禁绝酒色,吃过饭就让兮香菱香回去,十日以后再过来。“
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兮香和菱香均是无奈的看着杨彦,暗道一声,玩脱了吧?
“吃饭!”
杨彦如没事人般的挥了挥手。
……
待服侍杨彦用过晚膳,兮香研起了墨,因为杨彦的生活很有规律,吃过饭如果没有紧急军务的话,一般是伏案书写一到两个时辰,才会上床休憩,这其实不是杨彦想有规律,而是古代天一黑真的很无聊,除了上床搞女人,杨彦实在想不出有哪些消遣。
菱香则服侍了杨彦洗浴,便与兮香不舍的离去,不过杨彦的换洗衣服没动,那都是崔玲的份内事,从巧娘开始,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替杨彦洗衣服,谁就是内宅大总管,崔玲也乐在其中,不让任何人碰杨彦的换洗衣服。
第三五一章 豪华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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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次日开始,东海军以营为基本单位,各军轮流出城作战,目地并不是填平壕沟,摧毁箭楼也是次要的,毕竟箭楼这玩意儿搭起来很方便,既便摧毁了,但是占不住地盘,没过几日,原地就又能耸立起一座箭楼,除非发动全面破袭战,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出城的目地主要是袭拢,以小范围的兵力调动石虎部的大队,久而久之,疲弱其师。
杨彦为此,布置下十六字方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当然,追是有限度的,不可能追太远,主要还是袭扰。
不知不觉中,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以来,郯城四门随时都有兵卒出击,人数从几百到数千不等,完全是根据石虎对人手的调动再作安排,甚至还有过四门齐出,摆出一幅决战的姿态。
粗略估计,平均每天出兵都在五到十趟之间,杀敌数量有时一天都杀不到十个八个,石虎如果派遣兵力过多,全军调头就跑,再从别的门出去袭扰。
不过一个月下来,累积还是可以的,通过不停的出城破袭,合计杀死重伤羯军近三千卒,自身伤亡两百余卒,对石虎军起到了有效的骚扰作用。
同时通过连续不断,又毫无征兆的调兵,全军的组织性纪律性更上一个台阶,军卒之间的配合调动如臂使指,纯发的纯熟灵活。
正月初一,一年又过去了,今天没有派兵出城,毕竟大过年的,不差这一天。
杨彦站在城头,望着下方连绵的营寨,来到这个世界已经第三年了,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能让人淡忘很多东西。
比如前妻,他几乎不去想,父母和女儿在他的记忆中也渐渐地淡薄,他努力回忆着往昔的一点一滴,却发现刻意的想念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时间是抚平创伤的良药啊,忘记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
许久,杨彦叹了口气,无奈的苦笑着,如今他的心里,装载更多的是裴妃、荀华、荀灌、那未曾谋面的孩子,巧娘和慧娘,许杰两口子和陆蕙芷以及等等,另有他的江山,对未来的规划,而前世的点点滴滴,虽不至于忘记,可就象发生在别人身上,再回想起来,心境很难有波动了。
“将军,你怎么了?为何面色不大好?”
自崔玲那日被调戏过后,出乎杨彦的意料,总是有事没事跟着,这时见着杨彦的神色不对,于是问道。
杨彦摇了摇头,也问道:“崔玲,如果一件你非常在乎的事,曾当作生命一样的珍惜,突然变得不在乎了,你会怎样做?”
崔玲嘀咕道:“那就放下呗!”
“放下?”
”放下,不错,明明不在心里,我为何要强行留在心里?“
杨彦喃喃着,渐渐地,眼神亮了起来,及至哈哈大笑着吟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崔玲不解的朝杨彦翻了翻眼睛。
……
建康!
与杨彦的矫情不同,司马冲踌躇满志,新年朝会上,皇帝封他为东海王,继东海王越统胤,又下诏命诸葛颐返京,任东海王傅,庾亮子庾彬为东海王文学,另拜司马冲为长水校尉。
长水校尉为八校尉之一,始置于汉武帝,秩比二千石,所属有丞及司马,领员吏百五十七人,属领军将军。
置长水校尉,形同于给了司马冲领军之权,正是为了夺荀灌军权做准备,同时,又以沛国刘耽为司马,颍川庾怿为功曹,吴郡顾和为主簿。
这套班子可不得了,诸葛颐是诸葛恢的长兄,于下邳王邃手下任功曹,既有身份,又是个淮北通,由他辅佐司马冲最为合适。
文学从字义理解,是贤良文学,贤良指品貌端正、道德高尚,文学指精通儒家经典,这个职务虽然不掌军政,但非同小可,属于东海王冲的近臣,可以勉强看作后世的太子伴读,几乎就是司马冲的身边人了,司马绍任命庾彬为文学,也存有加恩于庾亮的意思。
而长水校尉与王府不相干,可以自置掾属,拥有自己的兵马,司马刘耽是西晋司空刘乔孙,出身名门,庾怿是庾亮弟,对庾氏进一步加恩,顾和不用说,吴郡顾氏家主,和杨彦的仇恨纵是倾尽三江之水也难以洗刷。
司马绍搞出这个阵仗,把以庾亮为首的豫州侨门与吴姓士人全部拉到了自己一边,坐等杨彦兵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荀灌军权。
朝会很快散去,王彬和王导走在一走。
“呵!”
王彬突然呵的一笑:“弟以为,主上这次恐怕要摔个大跟头,他以为倚仗庾亮就能成事,庾元规此子,性燥事急,胸无沟壑,必会出手对付杨彦之,阿龙兄只管看着便是,待得搅成了一堆烂摊子,不可收拾之时,届时还不得阿龙兄出来收拾局面。“
”哎~~“
王导捋须叹道:”石虎挟十来万大军南下郯城,久攻不破,兰陵营寨又被摧毁,此番多半无功而返,一旦退去,杨彦之必取淮北,世事难料啊,三年前一个小小庶人,竟养成了朝庭的心腹之患。“
王邃定期会把淮北的信息传给王导,但王导不是每件事都上报朝庭,比如兰陵驻军大破石挺这类具有战略性意义的事件,王导隐瞒不报,其中的居心不言而喻,他也要算计朝庭。
实际上,如今的王导挂个大司徒的头衔,形同于投闲置散,在朝中没有任何权力,只有朝庭碰个钉子,才能显出他的重要性。
从司马睿执政后期开始,朝庭有意的笼络南士,这对于南渡侨人是非常危险的信号,站在皇帝的角度,南士只要拥戴司马氏朝庭,就是自己的子民,但北人是外来者,侵占南人的土地,压缩南人的生存空间,如果南人得势,想想都不寒而栗。
王导善待南人,是给个虚名,从来不会给予实职,看看陆晔、顾和、张阖这些人当的都是什么官就清楚了,而皇帝任用南人,是真正给权,这是没法调和的矛盾。
王彬哼道:“恐怕在那位眼里,咱们王家才是心腹大患,否则咱们王门子弟,随便挑出一人足以担当东海王文学,又何必给予那庾家小儿,主上猜忌之心昭然若揭!“
“诶~~”
王导摆了摆手,心里也在泛难,王导还是识大体的,清楚大家都坐在东晋这条破船上,应当同舟共济,但是船上有舵手,有船工,还有乘客,王导争的,只是舵手的位置,由琅琊王氏把着方向,其余侨门当船工划船,南人老老实实的当个乘客就可以了。
他并不是要把船搞翻,正如王敦久有谋逆之心,他是不赞同的,先不说风险如何,光是与王敦的关系由亲戚变成君臣就难以接受。
王敦如果上位,靠的是琅琊王氏的力量,家里为他出力,结果还要向他称臣磕头,再说王导自己,几乎就是琅琊王氏的家主了,与王敦说话是平等的地位,将来却需要以臣对君的口吻上奏!
“哎~~”
王导叹了口气,难啊,他是玩弄平衡的高手,如今则发现,朝堂与江湖,家族与皇权之间的平衡很难把握,尤其是出了杨彦这支不可控的力量,局势更是扑朔迷离。
“阿龙兄!”
王彬压低声音道:“弟琢磨着杨彦之,总觉得沈士居被他下了套,想当初,沈士居之子沈劲命丧淮北,你说那么多郎君,为何偏偏就沈劲身亡?
再看那徐龛,沈士居率数万兵马攻打,屡攻不破,损失惨重,最终得益的是杨彦之,如今徐龛又投了杨彦之。
弟怀疑,此子或与徐龛早有勾结,杀沈劲,把沈士居钓去淮北,导致吴义沈氏被敲骨吸髓,听说沈士居现在还病着呢。”
王导心里一凛,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主要是太巧,沈充的独子被杀,怒气冲冲去淮北找徐龛报仇,仇没报着,还被杨彦啃的干干净净,杨彦能于短时间内壮大至此,沈充功不可没。
他也是宦海沉浮,第一个念头就是其中有阴谋,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没有沈充北上为杨彦输血,恐怕郯城已经被破了。
“此子不可小觑啊!”
王彬观察着王导的神色,又道:“那杨彦之曾为处仲兄进献药方,处仲兄照方服之,病痛大有减轻,他这是要做什么,莫非看破了处仲兄的心思,为之续命,以便再次发兵东进,倘若江东陷入混乱,恰不是有利于他这般全无名份之辈么?此子包藏祸心!”
王导觉得心情异常烦燥,关键是朝庭失去了对杨彦的节制,再有沈充殷鉴不远,还有谁敢去淌淮北的浑水?不过杨彦能否起事仍在于王敦,只要王敦不起兵,杨彦就没有理由南下,最多割据一方。
“暂时静观其变!”
王导挥了挥袖子,阔步离去。
第三五二章 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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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
荀灌匆匆奔入后屋,急声道:”朝庭已命司马冲嗣东海王,并任长水校尉,马上就要过来拜见您了……“
别的妇人生产过,都会发胖,哪怕荀华也是如此,还亏得杨彦那段时间不在建康,没看到她膀阔腰圆的样子,她抓紧时间,产后以大运动量减肥,总算恢复了身材。
但裴妃不同,生个孩子就象是抽去了生命精华,瘦的不成人形,吃了几十只甲鱼也没催出乃,幸好荀华身体强壮,乃水足,喂一个是喂,喂两个还有多,她的孩子由荀华喂着。
裴妃的调理也和荀华截然相反,天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人参、首乌等补药吃了一根又一根,好不容易身体丰腴了些,却还是显瘦。
孩子由于早产,母亲的体质也差,瘦弱的很,全府上下都当宝贝捧着,尤其是裴妃,除了由荀华喂奶,几乎时刻都抱在怀里,生怕出丁点意外。
裴妃低头看了看已熟睡的孩子,还不放心的探了探鼻息,才冷笑道:“以司马冲嗣东海王,孤早料到了会有今日,但司马冲没有食邑,没有封地,他那一大队人马吃什么喝什么,就全指着杨郎的家底呢,这是连脸都不要,那死鬼虽然不怎么样,好歹还要个脸,但太子竟如此短视,枉为人主。“
以往裴妃是断然说不出这种话的,可她心里恨啊,要不是司马睿卡着点死,自己怎会早产,又怎会差一点点就母子双亡?
现在想想都后怕,入宫就像入了鬼门关。
荀华也是俏面生寒,点点头道:“王妃,这事由我来,您还是进去换身衣服罢,毕竟在名份上,司马冲是您的养子。”
“嗯~~”
裴妃点了点头,把孩子递给了一个宫婢,便去了后屋,荀灌也和荀华向外面走去。
不片刻,一行车马徐徐接近了府宅,今日由于东海王移驾,袁耽三兄妹与桓温也来了,近百人站在府外迎接,荀灌给荀华打了个眼色,荀华微一点头。
车马于府前停了下来,以司马冲为首的一干人等陆续下车,打量着荀灌等人,除了披盔带甲的军士,以女子居多,还多是妙龄美女。
杨彦给裴妃送来了两百名女亲卫,出身于荀府的就不说了,那是当男人养,平时又不注重保养,在姿色上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可另一部分来自于石虎的紫衫骑,紫衫骑是石虎拿来撑门面的,还是他的侍妾,如果给裴妃全盛期的容貌打十分的话,兮香、怜香和菱香能打到九分半,荀灌和巧娘能打九分,而紫衫骑普遍在七到八分之间,算是上等姿色,其中不乏绝色,又各族美人儿都有,身着彩衣,争奇斗研。
顾和便是捋须呵呵一笑:“想不到那杨彦之倒是养了不少美人儿,大王,请罢。”
司马冲都看的移不开眼了,其实宫里的女子,大多姿色平平,毕竟皇家势弱,苑中用度来自于士族豪强的输送,穷成这个样,皇权又不振,士庶两族都不愿把自家的女儿送入宫中,因此宫中女子的来源主要是平民,平民百姓吃穿尚且拮据,哪有保养打扮女儿的心思。
这时见着杨彦府里有如此之多的美女,司马冲竟现出妒忌之色。
荀灌看的清清楚楚,暗暗不齿,随即领着除荀华之外的众人上前,施礼道:“臣郎中令荀灌参见大王,王妃于正殿等候,请大王随我入内,觐见王妃!“
荀灌的年龄比杨彦大一岁,今年整二十,正是女子一生中最为完美的时刻,如个熟透了的大姐姐,对司马冲这种小男生的吸引力尤其巨大。
司马冲直直望向荀灌,目中现出了迷乱之色。
荀灌柳眉一拧,暗生恼怒。
“臣王府仆袁耽参见大王!”
袁耽也生心不快,上前施礼。
“免礼!”
司马冲这才收回目光,抬了抬手。
其余各人自报名号,向司马冲施礼。
顾和眼珠子一转,倒是有了个主意,伸手笑道:“大王请进,别让王妃久等。“
”哈哈,诸公请!“
司马冲哈哈一笑,就象是进自己家,毫不客气的甩开大袖,阔步走去,一群人跟在后面。
”慢着,你等不得入内!“
荀华却是拦在了顾和、刘耽和庾怿等人身前。
司马冲面色一沉,向荀灌问道:“诸公皆为孤的掾属,为何不得入内?”
荀灌并不答话。
荀华肃容道:“长水校尉府并非王府掾隶,此乃杨府君私宅,宅内多女眷,还请诸位避嫌。“
刹那间,刘耽、顾和和庾怿的面色难看之极,可荀华说的没错,这是杨彦的宅子,无干人等,凭什么进去呢?于是纷纷望向了司马冲。
司马冲的怒容难以掩饰,冷声道:“孤乃东海王,你等皆为孤掾属,这就不听孤的话了?如果孤非要带诸君进去呢?”
荀华不亢不卑的拱手道:“大王乃主上敕封,自然是东海王,但我不是王府掾吏,虽尊重大王,却亦须替杨府君守着家,请大王见谅。“
”你是何人?“
庾彬喝问道。
荀灌道:”这是荀华,已与杨府君育有一子一女,代杨府君掌内宅。“
”哈~~“
刘耽哈的一笑:”原来是荀府家奴,荀灌你纵容家奴以下犯上,难道是要给大王一个下马威?你眼里还有没有大王?“
”谁是家奴?你tmd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
张访大怒着疾冲上前,揪住刘耽衣领,一记耳光扇了过去。
“啪!”
刘耽猝不及防,那白净的面庞骤现一个通红的巴掌印,整个人被打的转了两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呸!”
张访又狠狠一口浓痰吐了过去:“主辱臣死,你tmd侮辱将士们的主母,打你一巴掌,是给你个教训,给老子把嘴巴放干净点,再有下次,必取你狗命!“
”你……你……“
刘耽出身于名门,虽不是高门甲族,却也属于中等偏上的士族,平日里锦衣玉食,何曾吃过丁点苦头,今日平白无故的被扇了一耳光,羞愤交加之下,竟不知说什么了。
荀灌不紧不慢道:“大王,荀华曾是我荀府之人,早于两年前,便由家君经杨府君之手归还了户籍,乃自由之身,刘司马辱及荀华,便是辱及杨府君,确是出言不逊,请大王约束手下,同时灌请大王着长水校尉掾吏离去,此处乃杨府君私宅,不是长水校尉府。”
司马冲的嫩脸青一阵,白一阵,气的浑身都在颤抖,这连门都没进啊,他突然意识到,想夺荀灌的军权怕不是那么容易。
袁耽与桓温交换了个无奈的眼色,如果非要选边站队的话,他们宁可站在杨彦一边,而不是司马冲。
袁女正与袁女皇则是兴奋之色难以掩饰,两双白玉般的小拳头都不自禁的捏在了一起,虽然她们年纪小,却不是什么都不懂,这群人显然是为了鸩占雀巢而来,对从天而降的东海王没任何好感,仅仅是出于义愤和感情,就天然的倾向于杨彦。
顾和面沉如水,从今天的阵势来看,荀灌等人不惜撕破面皮也要给嗣东海王一个下马威,分明是打着寸步不让的主意,偏偏人家占着理,这是杨彦的宅子,荀华为杨彦生了孩子,形同于主母,说句不中听的话,这里是荀华的家,想让谁进就让谁进,全在她一念之间。
顾和也是久经风雨,清楚今日无备而来,讨不了好,于是向荀灌问道:“王妃何意?”
荀灌淡淡道:“王妃身体不适,需静养,荀华是为王妃着想,不愿太多人惊扰王妃,请顾公见谅。“
顾和冷哼一声,向司马冲拱了拱手:“大王,既如此,那我等先告辞,他日再来拜访大王!”说完,径直钻进牛车,车夫一拉缰绳,缓缓前行。
刘耽也由家仆扶起,望向了庾怿,庾怿小声道:“先去禀报大兄,大兄怎么能看你受辱,走罢。“
刘耽恨恨回头瞪了眼,便与庾怿离去。
第三七三章 不掩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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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冲带着庾彬进了杨府,庾彬的年龄与司马冲相仿,却沉稳的多,这时见着司马冲满面怒容,便小声道:“大王务必冷静,你若是气恼,方寸大失,岂不是遂了那些家奴的意,还是拜见过王妃再说罢,怎么说王妃也是你的阿母,先看看王妃是何态度。“
”哼!“
司马冲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裴妃一袭亲蚕服,端坐于殿内,略显得老气,却符合她的身份,虽说杨彦不喜欢女子盘发带髻,可在正式场合,裴妃仍是盘着飞天髻,一副蔽髻把发髻撑的有尺许高,那消瘦的面容仅丁点血色,双目倒是炯炯有神的望着渐渐走近的司马冲与庾彬。
庾彬心头有些疑惑,年前裴妃还身形臃肿,而年后竟消瘦至此,他不由想到了外间关于裴妃怀孕的传言,不过此时他不会多说什么。
”儿司马冲拜见阿母!“
司马冲步至座前,下跪施礼,看似恭恭敬敬,实则眼里的怨恨仍在。
由于司马冲作为嗣东海王,礼仪不可废,府里稍有些姿色的女亲卫几乎身着盛装,妆扮了下,裴妃就捕捉到,司马冲的淫邪眼神不停的在那些女子身上瞄来瞄去。
裴妃暗暗摇了摇头,美眸中闪出了一抹厌恶之色,这真是开玩笑了,如果她没有自己的子嗣,司马冲也品行端正,说不定相处的久了,她真会把司马冲当作自己的嗣子。
可如今,她已经有了子嗣,对司马冲这个送上门的便宜儿子自然充满了敌意。
没错,就是敌意!
女子有护犊的天性,司马冲为何而来,除了继承东海王越的统胤,剥夺荀灌的军权,不就是为了杨彦留在建康的诺大产业么?
镜子、马车、水晶都是暴利,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布和油则是基础生活用品,虽薄利,却多销,一年下来,总收益亿万之巨,如果不是杨彦在建康留了数量庞大的精兵,早有人抢夺了。
这都是杨彦的,也是她的,将来要传给子嗣后代,他司马冲一个外人,凭什么分润?
“嗯~~”
裴妃点了点头:“主上既着你继先王统胤,你当谨守孝道,为先王传下血脉,不教先王祭祀断绝,孤近来身体不适,无事休来打扰,待孤身体好转,再着人召你,你还年幼,须多学文章道理,庾郎出身名门,为你文学正是妥当,你俩共勉之,好了,先下去罢,自有人安排食宿。“
“什么?”
司马冲猛抬起了头,眼里闪烁着怨毒。
一句话就打发啊!
虽说他对裴妃这个便宜阿母没任何感情,更不曾去考虑孝不孝的问题,没办法,司马家就这基因,从司马懿父子欺曹魏孤儿寡母,夺人江山时起,就把无信无义,唯利是图的基因传了下去。
到八王之乱,更是登峰造极,叔侄兄弟互相残杀,硬生生把一片大好河山杀的支离破碎,又哪能指望司马冲是个仁德君子呢?
认裴妃为母,图的是东海王的大位与那诺大的钱财兵权。
可是他没想到,裴妃对他也不客气,甚至连虚与委蛇都没有,随便两句,教训了番,就把他打发,还叫他没事少来打扰,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了?自己是皇帝亲口敕封的东海王啊。
在他那充满仇恨的目光中,正见裴妃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被两名宫婢挽扶着,徐徐步向后殿。
荀灌冷冷一笑,伸手道:”大王,请罢!“
司马冲铁青着脸站了起来,望向庾彬,他有种拂袖而去的冲动,庾彬向他连打眼色,目中还带着哀求。
不片刻,司马冲冷静下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欢迎他,不过他本就是来谋夺兵权财产的,欢迎他才怪,更何况看裴妃这样子,很可能已经诞下了子嗣,人家有了真子,要他这假子何用?
东海王越的统胤只是礼仪,事实上裴妃对东海王越尚有多少情义已不言而喻,若是心念故夫,会为那杨彦之生孩子么?
裴妃顾及的只是自己的孩子。
‘贱妇!’
司马冲暗骂了句,便由荀灌差的人领往偏屋,庾彬也告辞离去。
……
庾亮家位于乌衣巷后面的青石巷,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简单朴素,这倒不是庾亮不喜奢侈,而是庾氏南渡,抛弃了在颍川的家业,一切重头开始,手头并不宽裕,其实江东士族真正富裕的,除了本地豪强,便是依附于琅琊王氏的青徐侨门,当然了,如今多了个东海王府。
庾亮虽然执掌中枢,却也不能坏了规矩,从别人的碗里掏食,不过东海王府例外,杨彦无根无底,不象江东士族互相联姻,盘根错结,动了这家,说不定就有别家为之出头,更何况庾亮手里没有实力,他的力量来自于皇权,而皇权是个什么玩意儿,朝臣中,真没几个拿司马绍当回事。
“儿拜见阿翁!”
回到家里,庾彬向庾亮施礼。
庾亮身着青袍,三十出头的样子,颌下一把美须,身形挺拨,相貌俊美,正手持着一本书,和庾怿说话,这时见着长子,抬手道:“你怎回来了?”
“这……”
庾彬咬了咬牙,道出了缘由。
“哼!”
庾怿立时冷哼一声:“这贱妇,竟敢如此对待大王,兄应立即以台省名义,下诏斥责,弟就不信,我堂堂庾氏竟连几个女人都治不了!”
“诶~~急什么?”
庾亮摆摆手道:“东海王受辱,辱的是主上,自有主上出面,关我庾家何事,我若出面,怕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主上不是急欲抢夺荀灌兵权么,让主上抢,你我静观其变,再往苑中递道消息,教文君莫要掺和此事。“
”噢~~“
庾怿恍然大悟道:”大兄所言不错,我家出面,即便夺来手中,那些财货和兵马也归了主上,我家一无所得,况荀灌并不好对付,那杨彦之生死尚是两说,甚至顾家、刘家也会掺一脚,我家不妨放一放,让主上先出手,大兄再择机而动方为上策。“
”嗯~~“
庾亮点点头道:”世人皆道我性急气燥,也许罢,我家落于人后,不急怎行,不过在此事上,为兄须得忍一忍,看看主上有何妙招。“
天渐渐黑了,冬季的天黑的早,司马冲只觉胸口憋闷异常,自从被领至偏屋之后,除了送来饭食,就没人理他,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苑中都会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谈笑风声,倒也有点年节的气氛,可今年,冷冷清清,屋子里只有一盏摇曳的油灯。
以他的身份,好歹是个王,身边有十来人伺候,也有些护卫,但他急于接收裴妃的一切,宫人都留在了宫里,一个没带,护卫不许进内宅,留在了外宅。
“来人!”
司马冲忍无可忍,向外厉喝。
“大王有何吩咐?”
两名女亲卫身着裙装,步入屋中,一名是鲜卑人,金发褐眼,身材高挑,胸脯挺拨,腰身纤细,另一个是匈奴人,个头稍微矮一点,却是一头乌发,厚厚的嘴唇,闪亮的大眼睛,端的风情万种。
一看来了两个美人儿,司马冲的怒火抑了下去,哼道:“孤要沐浴,可曾准备。”
“请大王稍等!”
二女施了一礼,款款步出,司马冲的眼睛直直盯着那摇摆的腰身,一眨不眨。
实际上杨彦还是小看司马冲了,十二三岁,虽未必长毛,可生在宫室中,已经经历过了男女之事,比方说洗澡的时候,宫婢的手脚不一定干净,小男生对女色又没什么讲究,挑拨一下,性子就上来了。
“大王,请吧,热水已预备好了,换洗衣服您放着,妾们明日给大王漂洗。”
没多久,二女回到屋子,施礼再道。
“呃?”
司马冲一怔,问道:“你俩不服侍孤洗浴?”
“这……”
二女现出了难色,其中匈奴女的面色有些挣扎,鲜卑女连忙打了个眼色给她,便道:“妾等是杨府君的人,调来建康照顾王妃,未得杨府君之令,不便侍奉男子,请大王见谅!“
第三七四章 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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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女亲卫是胡女,对男女之事本不如晋人那样讲究,更何况司马冲除了年纪小,相貌还是很清秀的,如允许的话,并不介意与司马冲共赴巫山,可是不敢。
她们来自于石虎的紫衫骑,石虎曾有两千紫衫骑,哪怕一天两个,三年才能轮到一次,而且石虎还专宠郑樱桃与靳月华,很多算不上绝色的女子从来就没被石虎临幸过,这两个有七八分姿色,算不得绝色,石虎并未碰过,但石虎绝不容许自己的女人和男人偷偷在外搞,曾有紫衫骑犯了忌,受尽酷刑而死。
她们对石虎敬畏交加,后被杨彦俘获,骨子里对石虎的敬畏转移到了杨彦身上,均是担心苟且之事一旦被杨彦得知,很可能也会被杀死。
司马冲则是如受了羞辱般,瞬间嫩脸通红,大怒道:“贱婢,孤是东海王,当今天子亲弟,服侍孤洗浴是你等福份,还不快给孤宽衣?”
鲜卑女咬咬牙道:“妾们既是女亲卫,护卫王妃安全,也是杨府君的姬妾,没有杨府君之命,不敢私自与男子交合,请大王勿要为难妾等!”
“放肆!”
这个鲜卑女口口声声杨彦,司马冲要气疯了,厉声叫道:“那杨彦之还是孤的家臣,孤玩他两个女人怎么了,过来,给孤宽衣,孤不信今天治不了你们这两个贱婢!”
匈奴女往后退了数步,劝道:“大王千金贵体,何苦为难我们两姊妹呢,若是大王真想要女人,妾们可以替大王带个话,让苑中送几个妾侍过来。“
”闭嘴!“
司马冲怒极而笑:”两个卑贱的胡女,竟也敢推三阻四,孤是东海王,是你们的大王,脱,孤命令你们,给孤把衣服脱光,一件都不许剩!“
二女相视一眼,居然就要向外跑。
司马冲气的要失去理智了,伸手就拉,抓着衣角不放,还死命的向下扒。
”啊,啊!“
”大王,不要啊,救命,救命啊!“
其实这两个胡女哪一个力气都比司马冲大,但司马冲好歹是东海王,不敢太过于挣扎,只能护住要害部位,奋声呼救。
“砰!”的一声!
门被重重推开,荀华带着几名女亲卫奔了进来。
“住手!”
荀华厉声喝止,再一看那两个胡女,衣衫不整,钗发散乱,泪流满面,顿时怒火翻涌。
司马冲对荀华还是有些畏惧的,毕竟这是荀华的家,但他表面上仍是傲哼一声,目中充满着高傲之色。
“怎么回事?”
荀华问道。
”扑通!“
两个胡女双双跪下,你一言我一语,诉说了事情经过。
再望向司马冲时,荀华俏面满是不齿,这人和人,差别怎就那么大呢,她记得当初自己再三表示要委身于杨彦,人家始终不解风情,后来还是杨彦的状态不大对,才近乎疯狂的要了自己,再说巧娘,明明彼此有情,却持之以礼。
可这司马冲倒好,居然对婢女使强!
“你们先出去!”
荀华转头吩咐了句,才道:“按照我的脾气,换来别人行此禽兽事,既便不杀,也是打断两条腿扔出去,但你是大王,我不便处置,随我去见王妃罢。”
“狂妄!”
司马冲不屑的看了眼荀华,却还是老老实实的随着荀华去大殿。
裴妃刚刚睡下,就被叫了起来,仅着常服,那瘦削的身体柔弱异常,偏偏胸脯饱满挺拨,自胸以下,腰身空荡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又因临时起床,犯不着扎制发髻,一头乌发披散在背上,映衬着那绝美的容颜,仿若刚刚出浴的美人,高踞大殿,完美的的把清与艳融合在了一起。
司马冲被带入殿里,顿时看呆了。
‘人间竟有如此绝色!’
司马冲喃喃着,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本是庾文君,庾文君与裴妃相比,虽有大家风范,但庸容华贵不及裴妃,这是没办法的事。
论出身,庾文君二流士族,裴妃则是河东裴氏,顶级豪门,气度自然不同,论生活水平,庾文君早早入了宫,皇家窘迫,苑中也不是什么好去所,在吃穿用度方面,裴妃光美容一年就得几百万钱,顶庾文君十年用度。
其实女子的容貌无论古今,很多都是钱堆出来的,钱不仅能美容,还能养出富贵之气。
尤其裴妃刚刚生产过,身上带有一种母性的光辉,这一刻,司马冲忘记了裴妃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再一想到刚刚居然对两个胡女动手动脚,这是自掉身价啊。
“咳咳!”
荀华清咳两声,厌恶不假掩饰,并连给裴妃打眼色。
司马冲这才回过神来,施礼道:“儿司马冲拜见阿母!”
裴妃毫不客气的轻启朱唇:“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意图逼尖内眷,这里皆为杨府君内眷,出了任何差池,孤没法向杨府君交待,又不能真的惩罚于你,你不能留了,现在就给孤回王府去,闭门思过,来人,把大王送走,明日一早再派人入宫,向主上禀明大王意图逼尖他人内眷之事,请主上好生管教!”
“阿母,你怎能如此?“
司马冲顿时吓的嫩脸煞白,颤声大叫。
这才一天啊,就被赶走了,更何况一条逼尖内眷的罪名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虽然士族王候玩几个婢女不算什么,也不乏霸王硬上弓,可这是潜规则,没有谁会捅破,一旦捅破,就是罪名,其中更要命的是,杨彦在名义上是司马冲的下属,逼尖下属的内眷,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出这种事?
裴妃不管她,起身向后殿走去。
荀华一挥手。
几名女亲卫上前,冷声道:”大王,请罢!“
司马冲眼里的恐惧掩饰不住,如失神落魄般,呆呆望着裴妃的背影。
“大王,请!”
有女亲卫催促,还推了他一把。
……
次日,元月初二,有关司马冲意图逼尖杨彦内眷,被裴妃一怒之下赶回王府的消息悄无声息的散播了出去,众人闻之,均是愕然。
王导呵呵笑道:“早闻王太妃敢作敢为,本以为经过劫难,性情收敛了些,却不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王彬也呵的一笑:”主上自以为对付一群妇人十拿九稳,却不料失了手,司马冲背负逼尖杨彦之内眷的恶名,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
荀崧!
”哎~~“
荀崧遥望天际,叹了口气:”这裴妃,竟然如此相逼,灌娘也是,怎不劝上两句,主上的脸面往哪儿搁!“
……
荀邃则是嘿嘿一笑:”好小子,果然把裴妃的肚子搞大了,否则裴妃怎会如此厌恶嗣东海王?行啊,为成大事不择手段,老夫倒要看看那小子意欲何为?“
……
庾怿听着这个消息,有了片刻的失神,好半晌才苦笑道:“好毒辣的手段,大兄,经此一事,司马冲名声尽毁,弟亦羞于与之为伍,想辞去功曹一职,免得败坏我庾家的名声。“
庾亮沉吟道:”这事暂且不急,先看看动静,若是顾君孝辞去主簿,你再去辞亦不为迟。“
”嗯~~“
庾怿点头道:”顾君孝乃江东名门,大兄所言确是有理,先看他如何做。“
……
”砰!“
司马绍狠狠一掌击上几案,怒不可竭!
”银妇该杀!“
庾文君暗暗摇了摇头,回想着大兄着人传的话,劝道:”王太妃虽手段凌厉,但究其根源,还在于二弟不检点,落下了把柄,夫郎请勿动怒,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吃了这苦头,二弟理该痛定思痛,小心行事,就让王太妃先胜一回又如何?
况且王太妃占着理,夫郎也没法为二弟出头,此事不如暂不理会,二弟何去何从,最终还是由淮北战事决定,一旦杨彦之兵败,王太妃失了倚仗,还不得乖乖的把一切都交给二弟?若是荀灌从中作梗,夫郎可请出荀公,荀公深明大义,当会理清孰轻孰重。”
司马绍恨恨道:“朕要杀了那孽种,那银妇有辱门风,也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