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蒙城陷落(三)
君子营中群臣多为士族,平日谈玄说理较多,经史之学却不甚了了,不解张宾的意思,以为他故弄玄虚。
程遐勒马回头,嘲讽地看着张宾:“明公教了将军几日汉高祖事迹,就真把自己当做老师了?”
张宾平静地回道,“至少强过自己妹妹还没嫁出去,就把自己当舅子。”
原来,程遐之所以来到如此高位,除去其门第;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她妹妹是石勒的宠姬。他一直想把自己妹妹献给石勒做妾。程姬也确实受宠,但碍于其汉人身份,一直没有被给予名分。
程遐脸上一红,拔马走开了。
文化人互骂真是一点脏字都没有,桓景心中叹道。
和一旁的谋臣不同,他已经理解张宾为何那么说了:苟晞用的是陈平给刘邦出的计策。当年,项羽屡败刘邦,将其围困在荥阳城中。为了突围,陈平派纪信假扮刘邦乘车驾出东门,又选用两千妇女扮作士兵跟随。自己则带着刘邦从城西门逃走。
现在苟晞正是用皇太子和宫女作诱饵,自己则打算从城北逃脱——只要人能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皇太子也好、宫女也好、蒙城也好,都是可以舍弃的物品,只有在仓垣的军队是真。何况石勒部下士卒皆是穷苦出身,见到财物和美人自然会挪不动道,正好给了他苟晞逃跑的时机。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石勒居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去贪图皇太子和宫女。这倒不完全说明石勒悟性强,桓景心想,这完全是因为他是刘邦脑残粉。
果然,不一会儿,城门北面传来一阵喊杀喧哗声。桓景远远地望见城中杀出一队人马,正巧和石勒及诸将迎头撞个正着。
那队人马厮杀了一阵,就淹没在了一片玄甲的海洋之中。大约过了不到一刻,北门的战伐之声渐渐平静下来。
突然,一阵山呼万岁的声音由远及近,排山倒海而来。桓景见眼前的士卒一阵骚动,戈矛如移动的树林一样向两旁避让。
原来,是石勒及诸将策马奔驰回本阵之中,队伍稍后跟着成群军士,都挥舞着武器欢呼。队伍的最后,几个落魄的家伙被军将簇拥着,像桓景那样绑在马上——
那是苟晞和他的部下。
“苟晞已经擒来了!”先锋的骑兵高声喝叫。
石勒下马,昂首阔步走在行伍之间,仿佛饮了美酒一般意气风发,眼神不可一世。
“将军神机妙算,我等不及。”君子营的谋臣纷纷恭维道。
石勒一指张宾,“全仗军师你平日讲的那些高祖典故,我才猜到苟晞的计策,差点让这厮给跑了!”
此时苟晞也被从马上解下,拖到众人中央。他身上还穿着层层叠叠的金甲,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只是他常戴的狻猊兜鍪在战斗中被打落,现在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石勒牵着马,倨傲地看着地上的苟晞,笑着说:
“苟道将,过去我是你的手下败将,现在如何?”
苟晞见是石勒来了,立马挣扎着跪坐起来,急切地说:“肉眼不识将军,以至于此。将军是天命所归,将来一定能扫清天下。
“阳夏的王赞想必已经慑服于将军。现在陈午在仓垣,刘瑞在陈县,我为陛下写信招降他们,可一举平定这两方晋军。”
马背上,桓景难堪地闭上眼睛。他本来指望着一世战神,晋室在中原的最后希望,在被俘时多少有些骨气,没想到竟是如此卑躬屈膝,甚至出卖手下来换取活命。
石勒也懵了,作为老对手,他本来还希望苟晞叫骂几句,然后自己义正辞严地反驳,完成他最喜爱的杀人诛心环节。现在这么苟晞跪得这么快,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将头侧向一边,悄悄问张宾,“有句话叫前什么来着?就是那个战国时的被小姨看不起的策士说的。”
“前倨而后恭,那个策士叫苏秦。”
“对对对,就是这个。”
他清清嗓子,双手叉腰,装模作样地问,“苟太傅何前倨而后恭耶?”
“此一时彼一时耳。”
众将哈哈大笑,从前的心头大患竟然摇尾乞怜。军士无不轻蔑地看着他,有人向这位前太傅吐口水,有大胆的将领甚至用剑拨弄苟晞的头发。
突然,石勒身后传来一声怒吼:
“苟晞!死则死耳,你受天子大恩,从一介小吏擢为大都督,六军陷于苦县,洛阳陷于王弥刘曜,你不发兵也就算了。现在束手就擒,被众人羞辱,为何连一点骨气都没有?
“你现在就是自尽,也可以不让石勒用你的名义去招降他人!”
众将望去,原来是桓景在马背上叱骂。同为被俘之人,他实在看不下去,一个败军之将甘被石勒军众如此折辱,竟脱口骂了出声。
一旁诸将见桓景出言不逊,纷纷拔出刀剑,怒目而视。这个算不上号的俘虏,竟敢说如此大话。
望着马上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苟晞脸红到脖子根:“我......我......”
石勒听到桓景这番话,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走上前去,亲手为苟晞解绑。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苟晞扶起来,取来之前打落的兜鍪,为苟晞戴上:
“前番孟浪,望将军恕我这老胡不识礼数。”
苟晞惊讶地瞪着石勒,说不出话来。
“现在乱世,正是用人之际,将军有韩白之才,我将让你做我的左司马,位在我和夔安之下,他人之上,如何?”
石勒哪根筋坏了?桓景也不能理解,困惑地看着二人。
还未及苟晞回复,他转身指向桓景,“给这位义士也松绑,赐酒!”
第二天,在张宾的劝谏下,匆匆劫掠一番蒙城后,石勒的军队破坏了蒙城的防御设施,然后在正午之前就紧急撤出。
毕竟此番他们只带了少量精锐,大部队还在阳夏围城,万一被苟晞残军回师攻击,恐怕讨不着好。
在回阳夏的路上,桓景终于没有被绑在马上,押送他的军人说话也和气了许多,但是他的双手仍被拷住。
行军间隙,张宾又来找桓景聊天。
“张先生,石将军难道真的打算任用苟晞?难道他是个仁厚的人。”他为这个问题困惑了一整天。
张宾见四周无人,悄悄地说:
“你这就错了。无非是你当时一番话,让他想起苟晞还有利用价值,暂时稳住他罢了。你可以怀疑石将军的智谋和学识——
“但唯独不可低估他的心眼。”
第七十四章 死城(4K,致郁警告)
大军抵达阳夏城下时,已近薄暮时分。
秋风从身后吹来,让人心生寒意。天空阴沉,细雨飘起,粘在桓景的后背,他在马上不禁打了个冷颤。环顾四周,那些玄甲军士也都皱着眉头,冰冷的铁甲贴在身上,想来应该不好受。
八月上旬,正是近中秋的时候,气温却突然转冷,实在是有些古怪。
城门外,莫名空旷,连一个生人也见不着,只有一个将领带着一队骑兵在等候石勒的军队。倒是野狗在城外成群游荡,乌鸦也在城门外的天空上盘旋。
空气中漂浮着一丝莫名的臭味。
见到主将归来,那将领立刻拍马向前,来到石勒身旁:
“父亲,我们攻下阳夏了!”
桓景看向来人,原来是石堪:这正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于是赶紧用衣袖把颜面半掩住,不让来人看见面目。
石勒面露喜色:“噢?你们倒是不错,也攻下了阳夏。桃豹、石虎怎么不来见我?”
石堪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桃将军、石少将军有公务缠身,所以就派我来报信。“
攻下阳夏,应当是喜事,桓景心想,主要的指挥怎么会不来见人,有问题。
“把攻城经过说说吧!”石勒兴奋地抚着髭须,“换我来攻城,恐怕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有所眉目,你们怎么如此之快?”
石堪细细地叙述了一遍经过。
石勒本来的安排是让桃豹为主、石虎为副,以老带少,为石虎刷资历。毕竟目标只是在石勒回来之前不让守军跑出,这种任务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但石勒走后,石虎偏不按照石勒的安排行事,他决意猛攻阳夏。在他看来,虽然大军精锐被石勒抽走,但留守的才是大部分,光凭人数也能取胜。
桃豹当然不愿意冒险,但石虎是石勒侄子,平日里石勒多以石虎的名义在军中广施恩惠,加之石虎又和军士同吃同住,竟然在军中也积累了巨大的人望。
这一次,石虎执意要攻城,在军士的一致意见下,桃豹竟然被孤立了。
“石虎这孩子居然有这本事”,石勒回头看向张宾,“军师,你小看他了。”
“但进攻并不顺利。”石堪话风一转。
王赞显然早有防备,石虎带着部下莽撞冲锋了几遍,他身先士卒,一度甚至冲上城楼,但终于被击退,军队死伤惨重。
石勒一边听着描述,一边皱起眉头:“那么他怎么攻下的城呢?”
“城内当时也快撑不住了,所以石虎就和城中守军达成了一个协议。说开城可以保全性命,然后守将王赞在城中军民的压力下,开了城。”
“会用武力之外的手段了,不错。”石勒赞许地点点头
他一转眼珠,接着问:“另外,有个事情特别奇怪,我来这一路怎么没看见什么人?城里民众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们。”
石堪面露难色,“这个......我怕解释不清,倒横生误会,父亲,你等会进了城,问石虎堂弟,自然清楚。”
石勒白了石堪一眼,勉力忍住脾气:这家伙只是我权宜收的养子,也敢以堂兄自居?将来一定得好好处置。
大军缓缓向城门进发,依次从高耸的城门下通过,在阴沉的天空下,城门仿佛是一张巨口。
雨点包拢着城门,雨声渐大,从远处飒然而至。暮云逐渐从天空上下沉。桓景抬头看去,城门楼的尖顶仿佛正支撑着乌云似的。
阳夏城的街市残破不堪,街道两旁的屋子还残余着劫掠的痕迹:门窗残破,一些富户房门上的装饰被抠去,有半数房屋明显被火烧过,已经烧成焦炭的房梁在雨中静静地指向天空。
空气中的寂静让人不安,没有人——哪怕一个过路的百姓也没有见到。不过道旁也没有死尸。难道石虎违背诺言,把这些百姓关起来了?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说明,石虎在入城后,下手不轻。桓景瞟了一眼身旁的石勒,一路上,他表情由兴奋渐渐变得严肃,可见即使是对于他那样的大盗,这种程度的劫掠也过分了。
值得注意的是,街面倒是一尘不染,显然为了考虑观瞻,有人特地在石勒回来之前仔细清理了街道。刚刚劫掠完的时候,街道的本来面目大概更加骇人。
他们不一会儿来到了县令府邸,这可以说是整个城市中唯一完好的建筑——石虎他们早就在等着石勒了。
在府邸高堂上,石虎箕踞于最中心,玩弄着佩剑。桃豹侍立一旁,畏服地观察着石虎。另外一角是一个反绑双手的俘虏,那显然就是王赞了。
“叔叔,你看看我打下来的城。”石虎笑着看向石勒,“军队也被我治得服服帖帖,如何?”
石勒漫不经心地夸赞了两句,没再说话,可以看出,他的心思并不在石虎的战功上。
稍稍犹豫了片刻,他终于问出了一路上困惑着整支军队的那个问题:
“人呢?”
石虎转了转佩剑:“他们都在城中原校场操练呢,就不去打扰了。”
“我问的不是军士,是城里的人”,石勒紧锁眉头,“你把他们弄哪儿去了?”
“噢,那些啊。没了。”
空气中一片静默,只听得到屋外的鸦声。
“什么意思?”
“留着耗粮草,就不留了。”
石虎收剑入鞘,将双腿搭在几案上,继续津津有味地描述:
“那些百姓,无论胡汉,都是累赘,头颅都在城中府库里垒着,将来谁要路过阳夏城,再想反抗我们的部众,就得先把自己脑袋掂量掂量。
“至于尸体,处理完他们后,我统统埋在城门口了,还把街道也清扫了一遍。”
桓景这才意识到进城时闻到的臭气是什么,为何野狗和乌鸦在城门处久久盘桓不去。他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
跟从石勒一路劫掠过来的部众,哪怕他们见证或主导过再多生命的消逝,此刻也瞪圆了眼睛。即使是从前在河北,后来在荆州,一切的烧杀抢掠,无非是求财而已。
无理由的杀戮,以及杀戮后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他们也闻所未闻。
如果说桓景之前见证蒙城沦陷,更多的是无奈与悲哀;在阳夏城,他感到彻底的震惊与愤怒:
天地之间,竟有如此之人!
他愤恨地观察到,说话间,这魔王甚至都没抬眼睛,还在玩弄他手上的剑。
石勒也楞在原地,紧紧抿着嘴唇,身子微微颤抖。大家都知道,这是他即将发作的信号。一旁众人觉得,石勒大概是被这残忍行径吓住了。
石虎身后,桃豹侧身而出,想乘着石勒还没有下定论,担下所有罪责。
“将军!少将军此番作为,是我规劝监督不当。”
“哼,别着急,等下自然有你的份”,石勒冷笑着,“来人,把少将军捆起来。”
几个壮汉上前,他们是石勒的亲卫,力大无比。石虎挥刀还想反抗,早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手脚都被捆了起来。
石勒走来骑在他身上。然后倒持马鞭,用马鞭末端一遍遍抽打这恶人的背。
“你知道自己的罪过吗?”
“我实不知。”石虎昂着头说。
“首先你告诉城中百姓,投降后就可活命;但之后却杀了他们,违背了自己许下的诺言。”
“兵不厌诈,对待敌人,为何要遵守诺言?”
石勒不知怎么回应石虎,赶紧搬来军令:
“军令写得明明白白,无罪而滥杀百姓士人者,斩!”石勒怒斥,“为君王者,没有了百姓,你还去统治谁?”
“乱世之中,只有军队最为重要。军队的一切命令,都是为了军队自身存亡。”石虎愤愤地回应,“天下是靠士卒打下来的,不是靠什么百姓。”
“阳夏城守军杀伤我军甚重,百姓也帮着守军,他们就是共犯,就该死!何况士卒本来功勋卓著,破城之后就该发泄一番,怎么了?
“叔父你自己就是靠打家劫舍起家,在河北,在荆州,杀的人难道比我少吗?少吗!”
这番话深深地印在周遭士卒的脑海中,一方面,一个恐怖魔王的形象正在冉冉升起;另一方面,他爱惜士卒的名声又开始在军中流传。
多年以后,桓景做噩梦时还会回忆起这个场景,或许这就是为何这个暴君作恶多端,却始终得到军士支持的原因。
石勒一时词穷,又被揭了发家史,不禁恼羞成怒。
他气得嗷嗷直叫,仿佛一只野兽。他起身,举起佩剑,再三作势要砍下去,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最终把佩剑狠狠摔在地上,地砖被砸开一个口子。
众人惊惧之下,不敢上前劝阻。
只有一旁的刁膺脑筋活泛,再次看出了主公的心思,来到石勒身前:
“将军,别忘了,你南征北战靠的是谁?正是士卒啊!”
“老刁!”,石勒望着地砖,颓然地说,“这可是军中法度,不可违背!”
“处罚自然要处罚的,但杀了再后悔就来不及了。何况姓石的亲人,你只剩这一个,当真之后不会后悔?”
石勒终于抬起头,死死地盯主石虎。
见自己的劝谏有戏,刁膺趁热打铁:
“百姓反复无常,岂如亲族一般可以信任?杀了百姓,明日还可以再去别的地方劫掠。杀了侄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至于名声,我们士卒守口如瓶,千载之下,谁复知之?将军,处刑要慎重啊。”
石勒没有说话,良久,他才起身,缓缓地向众人:
“原左司马桃豹,监护失职,贬为南门守将,由降将苟晞担任左司马。原南门守将石虎,滥杀良庶,暂时免职察看。其余从犯,法不责众,下次注意。”
桓景突然回忆起,许诺苟晞为左司马,这不是在蒙城就决定的事么?至于石虎,免职根本不是事,他还年轻,戴罪立功的机会多的是。
这就是罚酒三杯!
石勒接着拔出宝剑,指向众将:“少将军的所做所为,在场的你们谁也不能说出去。如有泄密者,立斩!”
屠城的人被宽宥,泄密的人却要立刻处斩。
此刻,桓景简直感觉自己不是在阳夏县城,而是置身于狮驼国妖魔的洞府,洞府正中的宝座上,魔王正在欢宴。
一城男女老幼,上至衣帛食肉的富商,下至街边乞讨的流民,全被大鹏金翅雕吃个干干净净。
然而,在轻描淡写的宽宥之后,这件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和西游记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大鹏金翅雕是如来佛祖的侄子!
晚上,桓景心绪沉重,这一次是他主动来书房找张宾。
“张先生,石虎如此之人,为什么会被宽宥呢?”
张宾长叹:“石将军的主意,我们没法违抗的。”
桓景疑惑而悲哀地看着张宾:
“石勒?他不是一开始气成那样么,还会为百姓的死而难过,为何会转变态度呢?”
“桓公子,你也经历过这么多了,怎么会幼稚到相信,这乱世里有人竟有人会为百姓的死难过?大家都麻木了。”
张宾望着房梁,仿佛也在努力抑制内心的情绪,面色惨然:
“你不懂石勒这个人,他的内心里并没有同情这个词,从来都是理性的算计。”他叹道:“石勒只是心痛可以作为战力的人没了,而自己将来历史上的骂名又多了一笔。
“至于为什么宽宥石虎和他的亲卫。石勒不在乎华夷之辩,毕竟他连胡语也说不地道。但是石虎是他亲人,亲人是唯一可以天然相信的东西。亲族同理。
“在乱世,只有那些天然可以相信的东西可信,因为除此之外,一切都经不起审视。”
桓景静静地听着,在谯城的小天地里,他坐井观天,以为这个时空也就这样了。这一次,张宾给他上了一课。
他突然想到什么,望着张宾,欲言又止。
“说吧,但说无妨。”
他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你作为国士,为什么会跟随这么一个人呢?”
“石将军至少还懂得算计,他至少还能认识到百姓是人,那么百姓勉强还可以在他手下活命”,张宾顿了顿,“换做其他人,司马伦、司马越、刘聪、苟晞、王浚之流,他们根本不把百姓当做人,而是作为可以驱使的......你懂的。
“至于石虎,也只是这种想法的极化,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是夜,大雨倾盆,阳夏城外电闪雷鸣,仿佛是冤死者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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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遣季龙攻阳夏,生获王赞,遂屠之。”《楚书·列传第八十一》
第七十五章 软禁
刚到许昌,石勒就把桓景软禁在城中将军府的客房。
“对于这种所谓硬骨头的士人,只要关他一段时间见不到人,到时候自然会屈服。”
见惯了这个时代士人的石勒对张宾如是说。
于是两天下来,桓景被石勒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无论看管他的侍卫,还是仆从都不许和他说话。书房徒有四壁,和一张卧榻。
不过桓景自己倒是从不担心自己会屈服,在阳夏城见识了石虎的残忍和石勒对属下的纵容之后,他已经下定决心不与石勒合作。只是在隔绝和外界联系后,他越来越担忧着白云坞的情况:
王弥之后有再向宁平城进攻吗?
新军训练有无耽误?
桓宣和母亲能处理好和流民的关系吗?
还有燕燕,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除了这些担忧之外,这两天来,桓景最害怕的是石堪。虽然石勒明确吩咐过,要手下人保证他的安全。但石堪毕竟和他有私怨,之前能行刺杀之事,现在会做出什么实在不好说。
这天清晨,桓景终于开始感到百无聊赖,感到需要做些什么解闷。
没有纸笔,只能口头上说些什么,比如背后世的诗玩。
但是万一监视他的人听懂了也罢了,最怕是听得半懂不懂,然后歪曲原意。
同时代的刘琨在狱中给好友卢谌写了首诗,就是有名的“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结果卢谌转手就给关押刘琨的段匹磾看,于是刘琨被判定为“前篇帝王大志,非人臣所言矣”,成为了段匹磾杀刘琨的关键理由。
谁知道石勒对他没有杀心是不是暂时的,如果有什么关键的借口,石勒很可能改变观点。
所以即使解闷,只能背诵绝对不会被误解的,这个时空人绝对听不懂的东西,于是——
他开始背元素周期表来解闷:
“氢氦锂铍硼,
“碳氮氧氟氖……”
一旁的侍卫听得满头困惑,犹豫地看着桓景,正想问他发的什么癫,却不敢说话——石勒下了死命令,谁都不能和这囚犯说话。
“钪钛钒铬锰......”
难不成是咒语?侍卫想起石勒之前交代他的,这囚犯狡猾非常,会妖术也说不定。
“铁钴镍铜锌......”
正当他望向屋内囚徒的档口,脑后突然传来一阵的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镓锗......”桓景住了口,吃惊地看向门口。
一个身形矫健的黑衣人正立在他身前,玩弄着手上的大刀,刚刚侍卫正是因为分神被刀柄击昏的。
难道是桓宣他们派人来救我了?没想到我们白云坞也有这号人物。他心中乐开了花,感觉自由就在眼前。
不,一定要淡定,一定要有风度。桓景于是故作冷淡地问:
“来者何人?”
只见黑衣人扯下面罩,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奉石堪将军密令,特来取汝性命!”
桓景瞪大了眼睛。
原来是石堪的人,他是怎么混进来的。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但现在显然来不及了。
五步之内,方寸之间,自己纵然继承了原身体主人的一身武艺,终究施展不开,何况手上并没有武器。
看来要交代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桓景闭上了眼睛。
他还来得及看到黑衣人举刀向他扑来。
但他只感到有一具身体从他身旁滑过,然后是刺客沉重的倒地声。
睁眼往身旁的地面一看,躺在他脚边,刺客背上插着几只镖,已然气绝。
这时,屋外房檐上跳下一个带着斗笠的家伙,显然就是他反杀了石堪派来的刺客。
这汉子身着蓑衣,蓑衣上满是露水,看来已经守了一整夜。
“感谢义士厚恩。”桓景深深一鞠躬。
他望着桓景,却犹豫要不要说话。
迟疑了片刻,他向远处问道。
“军师,你可以进来了。”
原来是张宾的人,这人一开始对自己喊打喊杀,现在居然会派人保护自己,将来有机会一定得好好问问他。
只见门外一个文士端着羽扇,缓缓跨过门槛,进入房间——这正是张宾无疑。
“张先生......”桓景正准备开口道谢。
张宾摆了摆手,告诉他没必要拘泥于礼节:
“禁令已经解除了,我专程过来通知你,没想到刚好赶上屋外有刺客,就想抓个现行。”
张宾附身探探刺客的鼻息,那人早已气绝,看来是见行动不利就服下了毒药。他低头叹口气,显得有些失望。
“没事儿”,见张宾有些失落,桓景说:“即使没有活口,也有我的证词。”
“不,石将军不会相信我们的。”张宾摇摇头,“我们是外族人。而石堪虽是杂胡出生,但现在早已被视为石勒的亲族,我们空口白牙地说你是被石堪刺杀的,他是不会轻信的。”
桓景这才发现,虽然已被石勒视为股肱之臣,但是张宾并没有感到被完全信任。
“不过,张先生,我记得之前你倒是一直对我喊打喊杀,现在怎么是另一副面孔了?”
张宾拉起桓景的手,恳切地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将来有机会再说。
“现在有要紧的事情,石将军召你去谈话!”
桓景不解。石勒先让所有人都不和他说话,没想到自己先破功了。
“什么要紧的事啊?”
“你们白云坞来人了,想赎回你。”
桓景心中如释重负,等了这么久,桓宣他们终于行动了。
穿过将军府前的弯弯绕绕的迷宫,他被张宾带到了石勒府上的议事厅,石勒已经坐在主座上等着他们了。
张宾让桓景在帷幕之后观察,不要出声。
桓景向外望去,堂下等着的,正是白云坞一行人,领头的正是他弟弟桓宣。
“来人所为何事?”石勒正在附身探问。
“当然是为了赎人。”桓宣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家坞主被你方无故扣留,还请希望交还。”
桓景注意到,桓宣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眼中闪烁着火焰。
那是复仇之火,国仇家恨。虽然自苦县之战后,他已经认识到白云坞众人对石勒的仇恨。不过桓景自己是个外人,始终没法感同身受。
但是桓宣就不同了,父亲是在抵抗石勒进攻时战死的,许多战友也失去了性命,即使是自己当时也受了重伤。
这番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石勒不知道来人的情绪,还玩弄着手上的匕首,那是许昌大户送给他的象牙柄匕首。
他漫不经心地回应着:
“我们可不会白白把你们坞主给你们。”
桓景扫视着堂下众人的面孔,都是新军里熟识的老伙伴:高肃、王仲坚......
桓景想,既然能带得动新军的头领,看来弟弟和他们的关系也算走上了正轨。
另外,重逢的感觉真好。
唯有一个文士打扮的少年桓景始终认不出来。那个少年面容清秀,脸分外地白,如果不是一丛八字胡,他简直要说那人是个女的。
只见桓宣昂然挺立着,不卑不亢地说:
“这是当然,既然是赎人,我们就准备了东西交换。”
厅外,几个仆从拖着一个陌生士人进入议事厅。
第七十六章 交换
见白云坞众人抬出一个被五花大绑着,嘴巴被塞住,浑身瑟瑟发抖的士人,石勒嘴角一歪,不屑地挥了挥手:
“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宝贝交换,原来是个士人。这人有啥奇特之处?难道有诸葛孔明之才不成?”
桓宣摇摇头:“如果他真有孔明之才,就不会被我们抓住了。
“这是王弥的谋士——刘暾。”
原来人质是王弥的军师刘暾。五天之前,这厮鬼鬼祟祟地越过宁平城,结果被新军斥候发现。桓宣当机立断,带着骑兵亲赴现场,逮住了他。
结果仔细一拷问,发现刘暾此行带着一个大秘密。
桓宣正愁没有办法让石勒交出桓景,于是带着一行人,冒险直奔许昌而来。现在虽然厅堂正中端坐着他的仇人,他也只是笑脸相迎,虽然眼神中有抑制不住的怒火。
“明公你难道不想知道些王弥的消息么?”
刘暾?这名字有些熟,好像王弥那儿是有这么个人。只是石勒一时回忆不起来,一时双方都陷入沉默,场面有些尴尬。
突然从幕后传来一个声音:
“早先在河北时,我出使王弥营帐,见过这人,确实是王弥的长史。”
众人望去,手持羽扇者,正是张宾。
而一旁带着手铐的家伙则正是白云坞众人期盼已久的桓景。他除了消瘦几分外,倒是和被拘押之前无甚变化。
白云坞众人脸上掩盖不住欣喜,如果不是石勒的议事厅戒备森严,只怕桓宣和这帮新军已经欢呼雀跃了。唯有桓宣身边,那个陌生的白衣公子脸上虽然有些欣喜,却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总算是把他带来了,接下来怎么办,难道我们要放人吗?”石勒用羯语问张宾。
“放不放全看你,但是交换得守信誉。同时千万不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好说话。”
张宾把皮球又踢给石勒。
见石勒和张宾两人用羯语不知道叽里咕噜些什么,众人方才欣喜的神情消失了。
石勒转头面向众人:“我是大盗出身,你们如何相信我会守信誉?”
他这是在试探这群人到底有什么反制手段,如果这群人连基本的反制手段都没有,那么就可以漫天要价了。
桓宣一笑,蹲下身,用刀迫在刘暾脖子上:“我们自然早有准备。很简单,如果你不放人,我就把这人杀了,你们难道不想知道他脑子里有什么情报吗?”
他一边说一般将塞在刘暾口中的手巾扯出,刘暾一有说话的机会,立马大喊,“别杀我,别杀我、石将军,王弥正打算对付你呢......”
不等刘暾说完,桓宣就又把他的嘴捂住:“怎么样?现在还无动于衷吗?”
桓景看见石勒愣了愣神,似乎被震慑住了。
靠情报来要挟石勒放人,这个弟弟有点杀伐果决的意思。他不住地点头。
“不好。”他突然自言自语。
原来他发现了桓宣的要挟计划有个致命的漏洞——弟弟还是把石勒他们想得太好了。
只见石勒回过神来,抚着夹杂赤色的胡须,突然哈哈大笑:
“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弟,只是你们这个要挟也太粗疏了!”
看来石勒也想到了。
“我当年在河北作盗贼的时候,见过有富户把财宝锁在箧中,自以为万物一失。可是那又怎么样,我直接连箧一起抢走。
“你们现在也是这样,想必诸君之前已经拷问过刘暾了吧。现在我不需要刘暾性命完好,我直接拷问你们不就行了?”
桓宣听得目瞪口呆。
“弟弟!”桓景脱口而出,“你直接拿刘暾的情报交换商队其他人好了,我自有办法。”
桓景这才发现,自己穿越不过数月,已然和白云坞众人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不想再看到有人为了他被拷问,也不想再看到有人为了他被扣留。
而如果只有自己一人被扣留,也会更加方便行动。倒不如先让冉良他们重获自由。石勒向来喜欢表现出大度的形象,拿情报交换非关键的利益,他大概是会答应的。
果然,石勒微微一点头:
“小子这个提议不错,毕竟我石勒也不是从前那个大盗了,你们给我情报,我总得交换些什么。刚刚无非吓唬吓唬你们。
“不过,桓景小子,照这么算,你自己还被扣留着,这对你可没好处......”
“伙伴才是最重要的”,桓景打断了石勒的问话,“我身为白云坞之长,就该为部众冒最大的风险。”
如果说桓景这番话没有半点出自真心,是不可能的。
但从功利的角度,现在也正是拉拢人心之良机:如果我桓景不表现出为自己的部众考虑,又怎么能希望部众为自己卖命呢?那么长此以往,不就成了孤家寡人了么?
“另外,石将军,你先把冉良他们放了,然后我们再来拷问刘暾的情况。”
石勒本来盗贼出身,看重江湖义气,见桓景这般维护自己的部众,不免心生敬意。何况要求看起来也不算过分。
他准了。
不一会儿,冉良一行人就被带到厅堂,解去手铐,回到了白云坞众人之间。一行人不住回望仍然被扣押着的桓景,看来是被深深感动了。
那么接下来就看刘暾的情报了。
于是桓宣把捂住刘暾嘴巴的手放开,但刀依然架在他脖子上。
刘暾不敢怠慢,赶紧把他之前在白云坞招供的,又重新说了一遍。
原来最近一个月,王弥又发起了几次对宁平城的进攻,但因为刘瑞占据宁平城地利,始终没法取得突破——现在两军正隔着沙河对峙。
同时在谯郡,张平樊雅对王弥挑唆进攻谯城的建议阳奉阴违,迟迟没有行动——谯郡内部也毫无可乘之机。
现在王弥方的士气已经极低,军中满是怨言,前几日,部将徐邈、高梁甚至带着几千士卒沿着小道溜了。
再这么下去,自己迟早会被同在豫州的石勒吞并。
于是刘暾给王弥提了两个建议:
第一个建议,是召唤青州的余部来豫州帮忙。在入洛之前,王弥让手下大将曹嶷带领一半的人马在青州发展。
现在这支人马成为王弥唯一可以靠得住的对象,如果曹嶷进入豫州,两面夹击谯郡和乞活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的,就是在给曹嶷送信的路上被抓住...啊不...加入了贵军的。”刘暾赔笑着说。
“但曹嶷隔得那么远,岂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桓景喝问。
“是是,所以才有第二个建议......”
第二个建议,很简单,就是用卑辞先稳住石勒,为第一个建议争取时间。
具体来说,就是在头衔上让步。现在因为有攻破洛阳的功劳,王弥是汉国大将军,位在石勒这个征东将军之上。
在刘暾看来,把大将军这个头衔让出来,或许可以稳定石勒于一时,甚至可以借着石勒松懈之际,来个鸿门宴什么的。
“王弥以己度人,把我看轻了,我石勒不是看重名誉之人。”
“那是自然”,刘暾赶紧接机奉承,“将军神威,岂是王弥可比的。”
桓景皱起眉头:这马屁也太恶心了。
石勒也没有接话,只是严肃地盯着眼前的俘虏。
突然,门外一个小卒飞快地闯进,对石勒简单鞠躬后,就单膝跪地呈上一份书简。
石勒目光落在书简上,落款正是王弥。
他望向刘暾,冷笑一声,“我们倒是来看看,你的第二个建议,对我石勒有没有效吧。”
第七十七章 王弥之信
石勒将书简交给一旁的书记官,书记官朗声读起来:
“公获苟晞而用之,何其神也!使晞为公左,弥为公右,天下不足定也!”
明公你居然擒获苟晞并且任用他,这是多么神妙啊。让苟晞做你的左司马,我王弥做你的右司马,打个天下又有何难哉?
石勒瞟了一眼身旁侍立着的苟晞,“道将,你怎么看?”
这显然是石勒的恶趣味。
此时的苟晞已经脸红到了脖子根,之前被石勒一举击破,已是莫大的耻辱。现在石勒分给他一个左司马的名头,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写信劝降部下。
现在又让他品评他人对自己被擒获的评论,实在是屈辱之至。
“如果王弥要做你的右司马,那么我苟晞一定会全力做好将军的右司马。”
石勒摇摇头:通过眼神就知道,苟晞并没说真话。
一旁桓景则看得明明白白,进言道:
“王弥何等自负的人,居然用这种卑躬屈膝的语调,不过是想稳住将军罢了。”
石勒轻抬眉毛:“此话怎讲?”
桓景想,这道理不就是后世所谓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么,不过和石勒当然不能这么讲。
他微微一拱手:“王弥现在想必有求于将军,毕竟被乞活军刘瑞挡在宁平城,坐困项城......”
石勒不住点头,确实有理有据。
这时,一旁书记官发话了,“正如桓公子所言,这封信接下来就是说这事儿的。”
石勒扭了扭手指,兴致盎然,“读下去!”
书记官恭恭敬敬地又端起书简:
“今仆与刘瑞相攻甚急,若将军亲率虎贲趋陈县,仆自引所部攻谯城,则豫州可定,大业可成也。
“昔高祖围项籍于垓下,合师英布;光武破赤眉于长安,结谊隗嚣。此皆豪杰权变之策,况仆以牛马自效,岂有他意?
“若公不见疑,待扫清豫南,共会宁平城,与诸将痛饮耳!”
信中的意思有三:
一是希望石勒能发兵陈县,打击刘瑞的后方。自己在前线摘谯郡的桃子。
二是借刘邦联合英布,刘秀联合隗嚣的道理,劝石勒和他联手,并说明自己是真心归顺,并无他意。
三是说如果能成功击败豫州南部诸势力,就请石勒在宁平城吃饭。
待听完这封信,石勒嘟哝道:
“英布、隗嚣可不是什么善类!”
桓景回忆起来:历史上,英布、隗嚣这两人在后来分别背叛了刘邦和刘秀,割据自立。王弥在写信时鬼迷心窍,居然拿这两人自比。或许他潜意识里就不想为石勒之下。
毫无疑问,石勒是不会被这样一封信骗到的。但要如何才能保住谯郡的利益呢?桓景陷入沉思。
此刻石勒也拿不定主意:确实控制豫州南部,兼并王弥部众是个大诱惑,但王弥肯定别有所图。
他长叹一声:“王弥位重而言卑,看来没安好心啊!”
接着望向一旁侍立的张宾:“军师,你怎么看?”
张宾拱手道:
“首先,我们还是要确定王弥的意图。
“王弥现在主要进取方向是青州,毕竟这是他老家。当初在河北,明公你就一直想往并州打,现在王弥肯定也是这个意思。
“但王弥现在这副恭敬的样子,无非是怕明公你抄他后路。看这封信吧,‘英布、隗嚣’,已经隐隐有了割据自立的意思,只是没有机会下手罢了。”
“如果曹嶷南下,王弥打通谯城的道路,两方互为羽翼,到时候就再要后悔就来不及了。现在王弥困于项城,部将徐邈离散,正是军势最弱的时候,我们要趁此机会一举歼灭他。”
“此话甚佳”,石勒点头,“但要怎么办呢?”
“明公常担心没有机会算计王弥,今天他这一封信是天赐良机,把他自己交给我们了。”
“此话怎讲?”石勒问。
“我们不如顺王弥的意思,先帮他一把,击破刘瑞。然后趁着他大胜之后放松警惕,再一网打尽。”
石勒用指头敲敲几案,也不管苟晞就在身旁:
“先生,我倒是不担心别的,就是担心苟晞的主力,现在这些人还在仓垣的乞活军陈午那里。万一陈午连同他们,也来抄我们后路可怎么办?”
张宾呵呵一笑:
“陈午不过是小患罢了,王弥是人杰,这才是我们的心头大患。”
“为什么说陈午只是小患,他不是刚刚获得苟晞的兵马么?”
“虽然有兵马,陈午必然用不了”,张宾缓缓地说,“首先现在苟......左司马还在写信招降旧部,这些兵马不久就会在我们旗下,请明公放心。”
张宾转头看了一眼一旁羞愧无地的苟晞:“但更重要的是,陈午原本就是乞活军,和苟晞互相提防。现在陈午不增调人手防备苟晞人马就不错了,哪有心思抄我们后路。
“如果他控制不住手下,搞不好还会请降。”
正在这时,殿外又有小卒进献书简,竟然是从陈午那儿来的。
书简统共有两封。一封是陈午写来的,一封是探子附加的,由斥候汇总传回许昌。
石勒急切地拆开书信:真是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
首先是在仓垣的探子说,陈午最近将一些偏师,比如陈川部六千人调回仓垣,现在乞活军所有部众,除了半独立的刘瑞部,几乎都汇集到仓垣去了。
看来陈午此举就是为了加强自己的嫡系力量,那么防备的自然是苟晞本部。
接着他拆开了陈午的书简:
“公天生神武,当平定四海,四海士庶皆仰属明公,望济于涂炭。有与公争天下者,公不早图之,而返攻我曹流人。我曹乡党,终当奉戴,何遽见逼乎?”
大意就是,你石勒厉害,现在王弥在和你争天下,和我们这些流氓蛋子争什么?我们这些人,事奉你还来不及,又为何要逼迫我们呢?
陈午居然请降了!
石勒以手加额,叹服道:“诚如张先生所言!”
他将陈午的帛书遍示众人。
那隽秀的书法,桓景一眼就认出来,是我们的老朋友李头的。看来去了陈午那里,李头受到了重用,这封信估计也是他起草的。
“既然后方没有威胁,一切按军师说的办就好!”
石勒大为快意,兖州的陈午已经臣服,苟晞不情不愿地作了自己左司马。谯郡的地头蛇桓景成了自己的阶下囚。现在只有刘瑞和王弥鹬蚌相争,正是自己这个渔翁得利之时
统一中原就在眼前。
突然石勒身后传来了桓景的声音:
“我有一计,希望明公采纳。”
他终于想清楚该怎么做,才能争取到白云坞的利益了。
第七十八章 暗号
石勒微微一笑,试探着问:
“小子,你不是誓死不降么?你献的计,我如何信得过?”
自从被石勒扣押以来,桓景对于石勒的劝降一直置之不理,石勒倒也乐得和他耗下去,故以言戏弄耳。
“王弥焚毁洛阳,残戮豫州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我也希望诛灭他。”桓景切齿道。
石勒微微颔首,王弥在军纪上确实不如他。何况洛阳是晋室的象征,那么晋人更加痛恨屠戮洛阳的王弥,实是自然之理。
“只是你小子如何在不投降的情况下,来诛灭王弥呢?”
“很简单,我有一计可以轻松拿下陈县。
“在拿陈县获取王弥信任后,将军你可以借着庆功的机会,摆一场鸿门宴。
“趁着王弥没有防备,可以一举斩获他的首级。”
这正是原时空张宾给石勒提供的法子。不过桓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抢了张宾的台词,只能说是英雄所见略同。
“不错,是个好计策。”
石勒拊手笑道,话题一转:“不过,你要如何拿下陈县呢?”
表演要开始了,虽然羞耻,但为了自由,桓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装作不安地扫视着白云坞众人,头一次露出胆怯的神情:
“我请求带着将军的军队前往陈县,劝降刘瑞。这样将军你可以进驻陈县,但是不用流一滴血。这是两全之法。”
所谓两全之法,不过是做带路党。
嗯?这是终于降了么?石勒一时懵住了,心中有些窃喜,又有些失落。
窃喜是因为桓景终于降了;失落是因为连桓景都降了。
此刻,在十目所视、十指所指之下,一贯强硬的谯郡司马,当众低下了高昂的头颅,额上冒出汗来,身子也开始打抖。
原来这个石勒之前看重的青年,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之人!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桓景的大拇指此时已经深深地掐入食指扣中,微微渗出些血来……
虽然羞耻之至,但表演还是得继续下去!
“这……这不是投降,这…是合作。”他表现出最后一丝反抗,但那发颤的声音倒更像是乞求。
在示弱时稍稍带点反抗,就可以显得更加脆弱,这是拿破仑的法子。
“哼!不用解释了。”石勒冷笑一声,原来这个自己一直看重的晋人,最终也是个软骨头。
他不耐烦地一摆手:“小子,你还是先劝服你自己的部众吧。他们现在可是想活吞了你呢?自己的部众尚且劝不住,又如何能劝服刘瑞?”
桓景朝堂下望去,白云坞众人个个眼中要冒出火来。
白云坞众人与石勒有着深仇大恨,见坞主竟不顾杀父之仇,竟然选择帮石勒劝降,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一向被他们崇敬的坞主,居然是一个“晋奸”!
白云坞众人如此,是自然之事,但石勒方反应如何?桓景环顾四周,石勒身旁的谋臣大多是君子营的名士,其余则尽是武将。
名士大多绣花枕头,武将皆是目不识丁,这些都不用担心,唯一可忌惮的,只有张宾一人而已。
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
“苟晞司马可比韩信白起。石将军连苟晞都能击破,那我们这些坞堡主自然更加无力抵抗了。
“太、史、公所记述的,汉家的英雄李、陵也会屈服于胡人。汉家英雄尚如此,我们晋人得国不正,又如何比得了汉祚?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白云坞众人一个个奋拳出袖,简直想把桓景揪出来,好好痛打一通。
而亲者痛,往往仇者快,石勒的部将都笑开了花。虽然不知道李陵是谁,但“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还听不懂么?
只有石勒留了个心眼,侧身问张宾:“李陵何许人也?”
“汉家的一个将军,降了匈奴单于。”张宾犹豫了片刻,说道。
石勒点点头,鄙夷地白了一眼桓景——自己高看他了,这些晋人士族看来都一个样。
白云坞的众人也都瞋目而视,只有通读过《史记》和《后汉书》的桓宣陷入疑惑,心中暗自思忖:
强调“李陵”也就罢了,为何桓景还要强调“太史公”三个字?为何不是班昭呢?
突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闯入他的脑中。
他按住身旁的新军将士,向一旁的白衣文士也使了个眼色,示意白云坞众人冷静下来:
“我桓宣和白云坞新军也愿意合作。”
这一次,新军的头领们惊讶无以复加,毕竟桓宣是亲历过苦县大败的人,竟然连他都说愿意合作,背后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新军诸将欲言又止,只得默认。
紧张地观察着众人的眼神,直到众人的目光都转移到弟弟身上,桓景才终于微微喘了口气——
自己的表演成功了!
石勒终于开始以为他是个懦夫,而他的暗号看来瞒过了石勒的谋臣和诸将,甚至连张宾都瞒了过去。
与此同时,弟弟则领会了他的暗号。
为了重获自由,自己下了两个赌注,幸运的是都押中了。
原来,桓景根本没想投降,不过是靠诈降换取金蝉脱壳的机会。但一方面,他需要骗过石勒和他的谋臣诸将;另一方面,他又需要获得白云坞众人的理解与配合。
情急之下,他想起那个和桓宣一起读《战国策》的雨天——
桓宣能读《战国策》,说明之前他已经通读过《史记》《汉书》这种更加“正经”的史书了。
自己的弟弟颇通历史,这并非寻常之事。
这个时代的名士多以经学为传家之本,以玄学为清谈之资。儒家的六经、道家的老庄,是读书人趋之若鹜的
有侧重则自然有偏废,在名士之中,像《史记》《汉书》《三国志》这种书就成了杂学,一般看着玩玩还行,但是像桓宣这样细致研究的必定少之又少。
于是,桓景用李陵诈降匈奴的典故作为暗号。
李陵投降匈奴,是否为诈降其实颇有争议。在司马迁,明确说明李陵一开始是诈降;在班昭的《汉书》中,李陵的形象则要猥琐得多。
之所以强调“太史公”和“李陵”,就是笃定桓宣能意识到,自己是太史公的李陵,而不是班昭的李陵。
君子营的名士们大多如程遐之流,对于史书顶多知道个大概。桓景只是摸不清张宾的底细如何。
现在看张宾对石勒的解释,大概连他也被蒙在鼓里。
而弟弟不负他的期望,准确地接住了暗号。
此时,石勒见白云坞众人也屈服了,还以为是自己的王霸之气压制住了这帮原本桀骜不驯的谯郡刁民,不禁意气自如。
想来大概还是因为自己擒获苟晞这件事情的缘故吧,他仔细一想,没想到一战之威,竟至于此。
如果晋人都是如此懦弱,自己扫平盘踞江东的晋室余部,应当不难。待平定江东后,自当与刘曜再会猎于中原。
“行吧,小子你既然能劝服你的部众,相信你也能劝服刘瑞。”
桓景故作畏缩地拱手:“只是,还望将军精选军士与将领,大概两千人就行。贵军耀兵于外,我才能更好地和刘瑞在城中展开谈判。”
石勒一时拿不定主意:“军师,你怎么看?”
“我以为桓公子此计不错”,张宾道,“只是将领需要精心挑选,这可多少是个立功的机会。”
石勒眼前一亮:确实,这种老老实实接收投降的活,可是石虎戴罪立功的最好机会。
“你看,虎儿如何?”
在敌城下耀武扬威,终究没有什么发挥的空间,至少石虎不会再乱来。
张宾眼珠一转:“阳夏之屠犹在眼前,将军确定令侄不会再大开杀戒?”
石勒有些激动,忙为石虎辩解:
“军师放心,这次虎儿已经知道教训了。实在不行,我让阳夏守将王赞本人,来监督虎儿,这样总不会逾矩了。”
张宾微微一笑,点头不再多言,他的算计也已经成功了。
见桓景如此懦弱,石勒觉得他大概没有威胁了,收养子的兴致也随之消失,于是遣人将他送还白云坞在城中的客房。
待院门关上,桓景才与白云坞众人将他的计划细细说来......
第七十九章 金蝉脱壳
听完桓景的计划,桓宣不禁赞叹。
“哥哥果然是诈降,此计大妙!”
一旁新军众人也拍手称快。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安排冉良先快马向陈县的刘瑞报信。
“对了,这位兄弟是谁?我怎么没见过?”桓景指着那个陌生的白面文士,“是新加入白云坞的么?”
那文士倒也不发话,只是歪着头,兴致盎然地盯着桓景。这人好生无礼,桓景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桓宣笑了:“哥哥,你当真不认识?”
桓景一愣,摇摇头。
只见面前的文士,撕下了八字胡,将纶巾解下,一头秀发披散下来——却正是桓景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轻薄子!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就跟着过来了。“
桓景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那天也是情非得已,你的爷爷…怎么说呢……”
燕燕将手指按在他唇上,轻轻地说:“先不说这些,不然会扰乱你的心志,毕竟现在要紧的还是之后三天的行动…..”
突然,院门敲了三声,打断了她的低语
门外传来一声轻咳,接着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什么行动啊?”
桓景心中一惊:难道石勒派人来监视他们了?那么之前的计划可就全部泄露了。
桓宣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来人却是张宾。
他身后是一个高大侠客,戴斗笠披蓑衣,正是之前救下桓景的那人。
“桓公子,你的暗语,瞒得过程遐那帮腐儒,但可瞒不过我”,张宾严厉地扫视院中众人,“好一个李陵啊!”
张宾竟然识破了他们诈降的计划?
院中众人闻言大骇,有的按剑而起,有的拿起手弩指向院门,一时剑拔弩张。冉良年少胆大,竟抽出匕首跳到张宾身前。
“先生,五步之内,石勒可保不了你。”
张宾冷笑一声,“你们这些杂碎,就是一起上,想来也打不过我身后这位。”
他身后那侠客一瞪眼,竟唬得冉良向后退了两步。
桓景示意院中众人安静下来:”先生没有杀心,要真有杀心,之前就不会对石勒那样糊弄过去。“
原来当时张宾和石勒解释李陵投降事件的犹豫表情,也被桓景观察到了。
“算是被公子你看出来了”,张宾仰天大笑,“刚刚这个玩笑看来把你们都吓得不轻吧,今天来只是给大家道个别,顺便说个事情。”
众人将剑收入鞘,算是松了口气。
“先生此行何意?为何此前一直有杀心,而自从蒙城之战后,却一直在护着我?”桓景向张宾拱手问道。
“公子的观察力不错。此前我确实想杀你,算是各为其主吧,毕竟要为主公消除一个隐患。但去蒙城之后,我发现公子你是个可用之才,之后我的计划,也需要你的帮助。”
“这怎么说呢?”
“公子可知,石勒一直有侵江南之志?”
“我实不知。”
作为半吊子历史爱好者,桓景可记不清石勒在洛阳城破后的行动,只记得他们先在豫州转了一圈,后来稀里糊涂地就跑到河北去和段氏鲜卑互打了。
而历史上,石勒手下一直有两派,一派以张宾为首,希望立足河北,然后效汉光武故事。河北人口稠密,民风慷慨勇毅,确实是用武之地。
另一派表面以刁膺为首,实则是石勒自己的主意,那就是南侵。盘踞河北的王浚,与都督三州的苟晞,是天下唯二让石勒忌惮的人物。之前在河北,石勒夹在王浚和苟晞之间,屡战屡败,实在待不下去才渡河南下。
即使现在擒获了苟晞,对于北上这个选项,石勒依然心有余悸。在石勒看来,江东富庶,司马睿内部不稳,又没有多少骑兵,自己若向前进取,必能一举扫平。
在向桓景解释了石勒军中的路线之争后,张宾继续说:“桓公子如此聪明,想来能猜到我的意图。”
“先生希望我能回到谯城,阻挡住石勒南下的步伐。然后联合琅琊王的军势,断了石勒南侵的念想。”
“然也。”张宾颔首。
“可是先生不是要帮助石勒夺取天下么?”
“非也,我只是要保全一方百姓而已。一旦石勒南侵,江东必然遭遇战祸。但相较于王浚还有段部鲜卑,石勒反倒不甚扰民。所以我要把石勒拉去河北。
“另外,我引诱石勒让石虎做你此行的主将,公子你算看出来了吧。”
桓景恍然大悟,当时张宾没有一句话建议石勒让石虎做主将,却字字都在劝诱他,果然是权谋高手。
”所以你是说,要我把这害民贼……“
桓景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张宾低头,邪魅一笑,小声说:
“没错,做掉。”
三天后。
桓景骑着一匹骏马骑在队伍最前面,这是石勒临行前精选送给他的。谯城好马不多,此前身长八尺的他,披重铠骑在谯郡本地的小马上,一直觉得马要不堪重负。
直到现在骑着这匹被他叫做青龙的马,方才感到人马合一,无比地畅快。
桓景身后的石虎则心情复杂,在阳夏的屠戮之后,石勒加紧了催逼他与郭氏婚事的步伐。石虎实在不懂,为何叔父认为他成了家就能改性,甚至放话说,让他此次征伐之后,就回去成亲。
何况就是杀几个该死的晋人,至于反应那么大么?
他们一共八千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陈县县城下,城墙在如此军势之下,仿佛矮了三分。
先锋一接近城墙,城墙上立马还以一阵箭雨,只得退回。
“城内的人听着,大司马苟晞已经做了石勒的俘虏,你们这点乌合之众,比苟晞何如?
“现在投降,保证一个不杀。”桓景双手握圆,向着城中大喊。
城门上立马传来骂声。
“卖国贼!我们生是晋人,死是晋鬼!”
这剧本背得不错,桓景心里暗自高兴,这和他在密信中吩咐的对上了。说明城中已经收到了冉良的信息。
“你们读了冉良送来的信吗?”
桓景拔马向前。
城上不答,又是一阵稀稀拉拉的箭雨。桓景特地嘱咐过,要表演得真一点,显示出自己亲冒矢石的感觉。自己本来身披重铠,这阵箭雨他挥剑稍稍格挡一番,竟也没有一点伤害。
一旁石虎不解,不是说好只要劝降就行么?
“桓兄,实在不行,我们强攻吧!”
他大喝一声,指挥部队向前猛攻。
在秋风中,军旗猎猎,原野上戈矛如林,在石虎的号令下,向城墙压去。
好!他信了!桓景大喜,在马上用手抡了一个圆。
城上的守军见了信号,忙向城下喊道,“别攻,我们这就投降!”
“只......只是不要再像阳夏城那样。”
石虎歪嘴一笑,这还差不多。
只见半晌过后,城门缓缓放下,桓景一马当先,石虎紧随其后。桓景一行人以及石虎的亲卫,率先登上吊桥,穿过城门洞,昂首阔步走在陈县的主街上。
远远地,刘瑞似乎正在街尽头等着他们。
突然,石虎感到,身后一声巨响——
城门楼上的暗格中推下了一堆乱石滚木,将来路彻底封死了。
街尽头传来刘瑞的声音:
“弟兄一起上,杀了这个禽兽,为阳夏的死难者报仇!”
第八十章 龙虎初战
城中的军士虽然装备不精,但个个满怀仇恨。陈县离阳夏不过百里,许多家族互有姻表之亲。直到现在,城中也到处都是为死者招魂的神幡。
现在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城中守军奋力向前,石虎亲卫虽是精锐,见如此多守军舍生忘死地冲锋,也不禁心寒。
“桓兄!情况有变!快来救我!”亲卫拼死抵抗之下,石虎绝望地呼喊着。
桓景怒吼一声,却将长矛向石虎的方向掷去,拔出便于近战的马刀,率新军众人和石虎亲卫就近厮杀起来。
“你下地狱去吧!”
他倒也不管石虎听不听得懂什么叫地狱。半个月的扣押生活实在是压抑至极:不仅仅是个人的朝不保夕,在这段时间里,他亲眼见证了晋军如何溃败,和百姓如何被屠戮。
作为穿越者,本来他对于晋室这个腐朽政权没有半点好感。但直到此次蒙城之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要护卫的根本不是什么晋室,而是万千像阳夏城中居民一样的百姓。
晋室不可救药,但是百姓无辜。
现在是时候把这个十六国第一暴君,这个阳夏屠杀的始作俑者,早早扼杀在他充斥着血腥暴行一生的起点。
桓景策青龙马向前,挥动马刀,在阵中左冲右突。街巷狭小,马刀较长矛更加灵活,转瞬之间,他已经砍翻了几个来不及反应的骑兵。
一旁的白云坞众人也奋力向前:桓宣怀着父仇,挺长矛直刺石虎本尊,几个亲卫拼死才将他拦下。
而不善骑战的冉良、王仲坚则下了马,用陌刀直砍敌人的马脚,只要坠马了,这些重甲骑兵就成了行动不便的铁罐头。
燕燕也下了马,挽起长弓在后排射箭。
石虎的百人亲卫一开始措手不及,在桓景的突袭下,阵脚大乱,被斩杀三成。桓景一行堵住回城门的方向,刘瑞的乞活军从城中向城门进攻,石虎被夹在两军之间进退不得。
但待局势渐渐稳定下来后,在前后夹击之下,石虎的亲卫居然能坚持不溃。
原来这些人都是石虎的死忠,他们本来就是石勒军中的精锐,几个月前特地被石虎从普通士兵中拔擢,选做他的亲卫。
石虎精选的这些人多是同族的贱民,从小以奴隶身份长大。作为长官的石虎竟能和他们同吃同住,甚至会带他们去花街柳巷享受,自然愿意效死。
但即使这样,还是会有军士用羯语绝望地喊叫:“我军败了,投降吧!”
“弟兄们!”
石虎高呼一声,“大家都是阳夏城过来的,杀人父兄,略人子女,这些事情,我们干得少吗?
“现在对面都是血仇,你们怎么可能靠投降保住性命!
这番话点醒了他的亲卫:在陈县县城中,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些人只能死战。
桓景见对手已经没有退路,尚做困兽之斗,不禁心中焦躁。现在虽然己方军队占据优势,但是已经开始出现伤亡。陷入僵持状态后,伤亡显然会更多。
这些手下都是未来预备作干部的人才,在必胜的局势下牺牲实在没有必要。
何况刘瑞那一头军队质量堪忧,以数十倍的军力,却不能打开局面,现在压力全在自己这一头。
石虎是死是活,这是张宾应该关心的事情。至于我,桓景想,我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的部下。哪怕是冉良这种传令小卒的性命,也远远比石虎的贱命来得值钱。
“前军少却!”
桓宣站得正酣:“退什么?哥哥,继续向前!”
“兵法云:围师必阙。现在石虎军队死斗,正是因为没有退路了。”
在新军的启蒙教育中,桓景将《孙子兵法》当做《千字文》后的识字读物,让他们背得滚瓜烂熟。所以现在新军众人虽然仅仅只是略通文法,也立即明白“围师必阙”的意思,稍稍让开一条通道。
果然,石虎的亲卫虽是死忠,却脑筋活络,纷纷沿着桓景预定好的通道,簇拥着石虎向城墙退去。
陈县的城墙较为低矮,壮硕之人可以徒手攀登而上。
待石虎他们靠近城墙之后,桓景一声令下,众人一起向前进攻,现在石虎的亲卫再无斗心,只能争先恐后地往城墙上攀爬。
唯有少数死忠中的死忠在城墙下殿后,皆尽被桓景他们斩杀。
石虎身被数创,在亲兵簇拥下,方才登上城墙,身边只余数十人。他向城墙外望去,却发现城外的景象更加令人绝望:
城外的大营火光冲天,八千人自相残杀,乱做一团。火光间,隐约可见另一支军队在营中反复冲杀。
原来桓景早就让高管家日夜兼程跑回白云坞,新军的全部两千人马,会和城中的精锐三千人,早已悄悄埋伏在城外。
等的就是吊桥放下,石虎进城的那一刹那。
这五千人趁着石虎军群龙无首,向其发起突击。
按计划,高肃作为骑兵统帅,带着严格按辽东骑兵方法训练的新军骑兵,冲在队伍最前面。新军步兵则手持巨斧,成为第二波冲击力量。
而石虎的八千人,见骑兵浩浩荡荡冲来,却没有结阵自守,自己先乱了起来。
原来,石勒千不该万不该,让降将王赞做了石虎的监军。王赞残部夹杂其中,早就和桓景事前沟通好了。
现在眼见白云坞的骑兵已到,王赞残部自然个个踊跃,按照先前计划,他们在营中放火冲杀。火光顺着秋风在营帐中蔓延,呛人的烟雾里,营中的军士分不清谁是敌军,谁是友军,只得自相残杀。
面对进击的新军,乱做一团的石虎军根本经受不住一轮骑兵冲锋,加一轮更大规模的斧手冲锋,立马转身四散而逃。
最后刘瑞的三千精锐才在裨将的带领下赶到,开始收割战场。
夕阳下,火光映着晚霞,焦味弥漫战场。
石虎腿一软,恍惚之间,差点跪下。
如此无情之人,自然不是为己方全军覆没而感伤。
只是这八千人一下损失殆尽,如何给叔父交代。
“快,快下城楼,没时间了!”一个亲兵将石虎推了一把,他才从恍惚之中醒过来。
那亲兵很快就被最先登上城楼的桓宣一矛刺穿了肚子。眼见亲兵越战越少,石虎顾不得许多,赶紧缒城而出,一跃至城下,把兜鍪扔了,盔甲也解下,一路向前狂奔。
火光中,一匹无主的战马冲出。
天不绝我也,他以手加额,暗自庆幸。抛下还在城墙上抵抗的亲卫,跨上战马,一路向西逃窜。
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总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战马驮着石虎,穿过火光与烧焦的营帐,穿过猎猎秋风,穿过刀剑相接和喊杀之声。一路都是溃散的军士,石虎不得不挥动马鞭,抽打前面挡路的逃兵,这才勉强较快地前进。
行不到二里路,来到漯河边,人困马乏之下,他下马取水,思考下一步的计划。
突然身后杀声震天,他向后望去,一群骑兵正追杀而来。
当先之人正是桓景。
第八十一章 追击
照理来说,石虎应该早就跑出了视线之外,在万千军马中,桓景如何能准确定位一人一骑的石虎呢?
原来是靠了桓景委托燕燕制作的望远镜。
凸透镜凹透镜这些基本组件,在魏晋时期早就有了。就在谯城(亳州)附近的曹操宗族墓葬中,就发现过水晶打磨的凸透镜。只是囿于光学理论,没人想到简单将凸透镜凹透镜组合起来,就可以制成望远镜。
桓景使用的望远镜正是由两片水晶打磨的透镜组合成的。白云坞事务繁多,还没法研究如何批量生产玻璃。那么使用水晶透镜,虽然昂贵,也是无奈之举。
现在桓景留下桓宣在城中安顿秩序,自己一路清扫城外的战场,正巧发现一个衣着华丽的逃兵正在漯河边取水。定睛一看,那不正是石虎么,于是协同亲兵快马突进,希望能一举擒杀。
石虎见来者不善,上马便走,但桓景胯下的青龙马快,哪里逃得掉?不过一刻钟时间,桓景就已经望见石虎的项背,他举起了马刀。
“石虎休走!”
眼前的石虎居然放慢了脚步,回身抽出佩剑。
看来这厮要和我决斗了。
他看看身上的铠甲,再看看石虎:现在我是披甲,石虎则去了盔甲和兜鍪,在马上互相对砍,优势在我。
两马相交,第一合,桓景的马刀被石虎拨开,向一旁侧滑了过去。
看来石虎如此横暴却能压服麾下军士,个人的武艺也是很大的因素啊。
自从穿越以来,桓景完全是凭着身体前主人的体格和肌肉记忆横冲直撞,现在遇到个技击高手,竟一时不能占上风。
几合下来,桓景每每势大力沉的挥砍,都被石虎挡下。虽然石虎未着铠甲,但他就是伤不了石虎分毫。
而与此同时,石虎则或有从招式中捡漏,屡屡刺中桓景。但他盔甲厚实,而剑又不破甲,石虎也没法伤到他。
桓景恍惚中觉得自己回到了旧时空,在玩动作游戏:石虎击不穿自己护甲,而自己也没法达到这个开满了闪避的对手。
现在只能拖下去,等着后队人马到来。
大战十几合后,后队的骑兵赶到,毕竟桓景马快,把他们甩开太远。现在,众人一起急攻,想来石虎再能闪避,也终于疏漏受伤之时。
果然,石虎见势不妙,拔马便回。桓景更无他话,策马直追。后队中,燕燕紧随桓景身后,掏出手弩,在马上向石虎连续射击,其中有一发击中了石虎的后背。
石虎疼得只能伏在马上,桓景的刀尖眼看就要碰到石虎的后背
忽然,远处扬尘滚滚,百余骑兵出现在视野尽头。
糟糕,是石勒的接应部队!
来人皆玄甲,马上也披有重铠,显然是石勒的骑兵精锐。而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员老将,那正是石虎之前的搭档——桃豹。
原来,自从石虎去往陈县后,石勒不禁担心他又要无法无天,而王赞这个降将肯定压不住他。
突然他想到被贬的桃豹,既然之前桃豹因为放纵石虎被贬,想来同样的错误不会犯两次。这一次,让他去监军,或许能保险。
这次桃豹来陈县本来不情不愿,所以一路慢慢悠悠,没想到竟然正巧碰上大战结束。
桓景想,自己终究轻兵追袭过远,犯了和孙坚战黄祖时一样的错误。
接战么?自己手下这点人肯定打不过石勒的骑兵精锐;而如果拔马回撤又太可惜。
正当桓景望着来袭的骑兵愣神之际,石虎突然回身一剑。
这一次石虎选择直取桓景的脖颈,这里并无盔甲保护,如果能够刺中,桓景当有性命之虞!
桓景一惊,再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之间身后一道青色的影子划过,将石虎的剑挡开。
“坞主,快走!”
燕燕严厉地喝道。
石虎剑刃被隔开后,却轻易地就势回转,又直直刺来。
桓景来不及惊呼,剑已经刺进燕燕的后背。
与此同时,他本能地立刻挥刀向石虎砍去,石虎照例格挡。
怀着悲愤的情绪,感到全身的血液在沸腾,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凭着雷霆之怒,生生将石虎格挡的宝剑打落。
没了武器,石虎拔马便逃,桓景追上去又是一刀,在他后背上划了一道口子。
石虎剧痛,不禁回头张望,桓景的第三刀已经袭来,这一次桓景直直朝石虎面门上砍去。石虎向后一缩,但是来不及了,右脸自额头到面颊被切开。
毫无疑问,这一击之后,石虎的右眼也彻底废了。
桓景还想继续追击,但这时桃豹的玄甲重骑已经赶到,他的理智恢复,于是赶紧回马,背起受伤的燕燕,向陈县回撤。
桃豹见状也只敢先抢下石虎,看着桓景一行人从眼前逃脱。重骑本来就慢,现在再要追击,肯定是追不上了。他们这点兵,和整个陈县相比还是太少。
于是桃豹也载着石虎,拔马往许昌而去。
此时陈县县城外烟雾弥漫,那是从战场上简易的火葬设施散发出来的。
陈县县城内外,桓宣张罗着打扫战场的事宜。新军没有割首级的习惯,于是将战场上我军尸体收回,拿给亲人安葬。而敌人则就地火葬,防止可能的疫病。
自苦县大战以来,石勒在豫州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陈县中军民张灯结彩,高呼胜利。尤其是那些和阳夏城沾亲带故的居民,他们扒下战场上石虎士兵尸体上的衣物,供奉在亲人的灵前。
这一次的胜利是空前的,之前白云坞众人无非是和地方武装交战,而且多是守城,唯一一次攻城还是里应外合奇袭宁平城。
这次白云坞的两千军队率先在城外对敌人进攻。虽然是突袭,对手没有指挥,又有王赞从中内应。但无论如何这可以说是新军的第一次野战胜利。
但桓景却高兴不起来,眼前的一切喜庆都与他无关,他不能理事,只是守在燕燕身边。
为了跟上桓景的快马,燕燕只是一袭青衣上阵,现在腹部的血渍将青衣染成了暗红色。
她的伤是贯穿伤,生死未卜,当时立马昏了过去,不过一直都还有微弱的气息在。
桓景坐在一旁,双手合十在祈祷。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头一次希望能有上苍存在,可以听见他的祈祷。在这个医学并不昌明的时代,这种程度的伤口,只能寄希望于上苍。
毕竟战壕中、病床上,都没有无神论者。
突然燕燕的身体微微颤动,看来是醒了,她额头上满是虚汗,嘴唇发白:
“坞主,怎么样?石虎死了吗?”
桓景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将头深埋在手掌中。
看到桓景的表情,燕燕猜出了一二:
“没事,坞主能回来就好......”
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现在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停下来,让自己和燕燕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我......”
燕燕轻轻地说,又忽然打住,换了一个语调:
“妾身......请允许我用这个称呼吧,刚刚想到,石勒失败之后必然全力进攻。陈县城墙低矮,肯定不宜坚守,需要把居民都撤去谯郡。”
桓景用力地点点头,一滴泪水从脸颊上滑过。
“另外,石勒之后必定南下,江东的琅琊王那边现在对石勒毫无戒备,你得亲自去一趟寿春,现在就去。其他人去不行,只有坞主你能说服他们。”
桓景勉强听进了大意,只是不断念叨,“是,是是,寿春,我现在就去......”
“对了,狐狸精.....“
燕燕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你能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桓景拭着面庞,颤抖地说:“没问题。”
“亲我一下......”
随后燕燕闭上了眼,好像是太过吃力一般,最后一个字声音小得简直要听不见。
桓景缓缓附身,用手温柔地捧起燕燕的后脑,将嘴唇贴在她面颊上,久久地停留。这一刻,好像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了。
忽然,他下定了决心,起身跨上骏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目标,寿春。
第八十二章 老将
永嘉五年,八月二十日。
桓景只身带着冉良,从陈县日夜兼程五天,一路顺涡水而下,来到寿春,面见司马睿派驻寿春的守将纪瞻,汇报石勒即将南侵的消息。
之所以选择只身前来,主要是两个原因。第一是石勒会要南侵的消息,过于耸人听闻,如果随便派个人过去,想来江东方面只会当做许多谣言之中不起眼的一个,淹没在信息的海洋里。
所以前往寿春的,必须是己方的大员。抛开刚刚加入的王赞不算,有晋室官身的无非夏侯焘、刘瑞和自己。夏侯焘自然是绣花枕头,而刘瑞还有自己部众要安抚,那么这个使节的任务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桓景其实对于如何对抗石勒的南侵毫无头绪,石勒实在过于强大,何况之后还要兼并王弥的部众。
而自己对于江东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那么只有亲身了解之后,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
最后,陈县和谯郡的事务其实很简单,并非不可托付他人。他事先已经和桓宣与刘瑞说好,一旦成功击退石虎的八千人马,就立刻将陈县搬空,返回谯郡,沿苦县-宁平城一线布防。现在石勒刚刚遭逢此败,内部又有张宾掣肘,一定来不及立刻发动第二波进攻,这就给新军与乞活军坚壁清野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现在桓宣已经和士卒打成一片,确实也可以把这些事情放手交由他来做。
一路上,坐在涡水河的小舟上,桓景除了思考接下的计划,也在暗自编算从谯城到寿春的路程。事实上,顺着涡水水运相当快,从谯城到淮河的当涂渡口不过朝发夕至。
如果能够控制涡水下游,那就和南方的江东势力连成一片。粮草、舟书往来想必方便之至。
这就涉及到了最棘手的问题:桓景暂时没法控制涡水下游,涡水南段的两岸完全控制在谯郡南部的老大张平的手上。
现在张平在他的地盘上已经展开了严密的盘查,虽然主要是为了防王弥的探子。为了规避这一检查,连桓景自己也是化装之后才出行的。可以想象,一旦张平迫于压力倒向石勒,那么这条水运路线必然会完全断绝。
但自己来得及在石勒到来之前驱逐盘踞此地的张平吗?
满怀着疑虑,桓景带着冉良进入了寿春城,此时太阳已经西垂。
寿春是个大城,桓景在这个时空头一回见到如此高大的城墙,城墙守御设施完备,城高池深,除了这个时空还没有的瓮城之外,应有尽有。
难怪在三国时的王浚、毋丘俭和诸葛诞凭借此城就敢反叛朝廷。事实上,在淮南三叛之中,唯一一次寿春围城战,司马昭的十几大军也久久没能攻克寿春,还是靠城中粮尽文鸯兄弟叛逃,才最终拿下。
而之后的南北攻伐的岁月里,寿春也成了南朝的中流砥柱,著名的淝水之战就是以寿春为中心。直到侯景之乱后,才最终丢失。
有如此之城,无论石勒的攻势多么凌厉,看来都多少能抵挡一阵了。
按照一般的经验,桓景和冉良直奔寿春城中央的都督府,此时驻守寿春城的扬威将军、都督淮南诸军事是出身江南望族的纪瞻。
桓景先前向桓宣等人多方询问,大致了解了纪瞻的喜好:此人沉静简易,有大将之风,唯一的缺点是喜爱奢侈。想来城中的都督府必然就是城中最华丽的那个建筑了。
不过一个行事简易的人,如何会喜爱奢侈?桓景百思不得其解。
可当他们来到都督府门口时,发现大门紧闭,只有几个卫兵在府外巡逻。
桓景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入口了,于是绕着府上转一圈,可还是没有看出什么别的入口,又回到大门前。
如果是旧时空,那么肯定纪瞻是已经下班了。但这是晋朝,都督就住在府上,他下什么班?
“喂,那两个打鱼的,在这里鬼鬼祟祟地晃荡啥呢?”
原来桓景和冉良沿水路走来,带斗笠披蓑衣,倒正像两个鱼贩子。
“我们是来找城中的纪瞻都督的。”
小卒一脸嘲讽,“哟?这是钓了多大的鱼?得了,回去吧,这里可不是你们卖鱼的地方。”
桓景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小卒,发现他身材瘦弱,不是精兵,连说话也带有北方气味,显然是临时征募的流民。
看来城中防守力量空虚,连守备都督府的卫兵也是这种货色。
他正欲拿出自己的谯郡司马印绶,展示给眼前的卫兵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是要见纪瞻是吗?真是巧了,跟我来。”
他回头一望,发现一位士人打扮的老者正站在街边向他们挥手。
那小卒见了老者立马肃立,僵直地拱了个手。
这老者文士打扮,看来是个主簿之类的文官,桓景想着。俗话说得好,不怕官,就怕管,这些小卒想来最怕这些刀笔吏。
老者引着桓景穿过寿春的街巷,一路无言,只是沿弯弯绕绕的胡同向前走着。
“这老头不会是骗子吧?”冉良向桓景耳语道。
桓景也不知道为啥,只觉得老者分外可亲:“不是,你看前面那个小卒前倨后恭的样子,可见这老人大概是有些官职的。”
老者大概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也不回头:
“你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桓景把自己谯郡司马的身份亮了出来,然后将自己在石勒营中的见闻,和石勒即将攻打江东的消息告知老者。
“总而言之,现在江东危在旦夕,我们确实有急事见纪都督。”
老者沉吟着,没有回答,直到走到一幢小屋前,他才停下。
对于一般的官府机构而言,这小屋可以说是简易之至了,屋外确实戒备森严:几个重铠的壮士侍立阶下,依着暮光,隐隐可见屋后林中也似乎有人影。
老者这才转身发话:
“所以依你之见,石勒能带多少兵来?”
桓景扳着指头:
“石勒自己本部是八万人,靠苟晞劝降,他又能召到不少晋军余部,至少得有个两三万,现在石勒应该把苟晞余部招揽得差不多了。如果张宾的计划顺利,石勒很快又能兼并王弥的四万残部。那么怎么着也有十五万之众。
“最主要的是,石勒没有后顾之忧,乞活军陈午已经投降了。那么在豫州安安稳稳地又可以招兵。”
老者点头称是,“我会把这些转告纪都督。那你觉得,石勒什么时候能准备完毕呢?”
“石勒消化新得的部众至少要三个月,制作舟楫也要花时间,同时还要解决内部的苟晞和外部的王弥。那么大概明年一二月的时候会举兵进攻。”
“这不还远着吗?”老者笑着说。
“是还远。不过,为了对抗石勒,琅琊王的军队要集结起来,恐怕也要花不下三个月吧!我早就听说江东派系繁杂,士族各有各的部曲,号令不一......”
这话好像说在老者痛点上了,他微微一蹙眉,脸色变得严肃,但并不答话。
这时侍卫已经打开了屋门,老者一边思索着一边跨过门槛,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桓景没有跟上。
“小子,还愣什么?快进来啊!”他向桓景招招手。
初来乍到,桓景觉得还是以恭敬为要,“您不需要先通报府上的纪都督吗?”
“噢,不用了。”老者邪魅一笑——
“我就是纪瞻。”
第八十三章 龙亢桓氏
听到纪瞻报来他的名讳,桓景二人有些手足无措,一路上他们私底里交流,都是“老头、小子”这么称呼,岂不是冒犯之甚?
像猜出了桓景意图似的,纪瞻接着说:“我本就是个简易的人,一路上如有冒犯,但请谅解。”
说毕,他转身吩咐仆人上茶。
趁着上茶的功夫,桓景环视四周,这间小屋陈设虽然素雅,但布置却别有一番情调:比如方寸之间居然也用屏风将小厅隔成两半,有如厅正中挂了一个简易的吊灯,仅仅几根蜡烛就使得小屋灯火通明。想必在墙壁上挂蜡烛,这种方法既保持了照明效果,又省了蜡烛。
无论如何,纪瞻可以算得上是“穷精致”了,这倒与桓宣之前的奢侈一说大相径庭。
“今晚必须在此陋室招待二位,实有亏待”,纪瞻正襟危坐,与之前路上那个随和的老头子判若两人,“鄙人在会稽有豪园一座,待平定石勒之后,还请二位到我府上一聚。”
桓景这才明白过来,出身江东大族的纪瞻,在会稽老家修有一座奢华的园林,这恐怕才是他奢侈之说的由来。
而如此性情简易之人却在家乡大修园林,显然只是掩人耳目。纪瞻本是江东豪杰之首,在平定石冰、陈敏之乱时屡立功勋,现在又手握一方重镇,那么用一些贪腐的名头来自污也是寻常的操作。
江东本土士族和琅琊王手下外来侨姓之间的矛盾,可见一斑,只是有纪瞻、王导这等人在,才表面上看似轻松地维持和谐的局面。
只是桓景还是不明白,为何放着都督府不住,却窝在这个小地方。
“下官还是不解,寿春城中不是有都督府么,为何都督要住在这个地方?”桓景接过仆人端来的茶,仔细一看,和在石勒处喝过的无异。
“都督府可不吉利”,纪瞻从一旁取过一把折扇,“那地方是他的前任主人周馥修的。”
他将折扇在手中一拍,好似惊堂木:
“而讨平周馥的,正是在下。”
桓景这才记起桓宣之前跟他提及过的琅琊王方面情况。
原来,寿春城在之前一直是扬州都督周馥的驻地。后来周馥被琅琊王讨伐,在纪瞻和甘卓的夹攻下,兵败逃奔项城,遭到新蔡王司马确拘禁,忧愤而死。
这件事是在正月发生的,也就是说寿春城刚刚平定不到一年。
“周馥在寿春经营已久,本来有不少死忠,后来琅琊王无罪而伐之,想来城中不满琅琊王者大有人在。
“都督府修得那么显眼,地方又阔大不便防守,不是白白给了贼人行刺的好机会么?
“所以我就搬出来住了。”
原来即使是现在,半年多过去了,寿春城内也依然不算安宁,为了防备行刺,纪瞻才搬到便于守备的小屋。但如此危殆的形势,在纪瞻说来,却显得波澜不惊。
“对了,一直都是我在自说自话,还没问二位有什么要求于我的?”
纪瞻低头一抿茶,和蔼地看着桓景与冉良。
“我前面已经说过谯郡的形势了”,桓景接话道,“首先当然是请都督转告琅琊王石勒要进犯的消息。”
“这个是自然的。”纪瞻一笑,“不过,除了为公,你们就没打算为谯郡要求点什么么?”
桓景正有此意,一路上他都在思考怎么使自己和江东建立起联系。
“作为谯郡司马,夏侯太守和我虽然是晋室正统所命,但所控制的范围不过谯郡北部一隅。谯郡南部一直是由流民坞主张平控制。
“张平地跨汝阴、谯两郡,又暗地里接受石勒的伪官。我们凭借半郡之力,自守有余,实在没法平定他。
“这样的话,我们和您始终隔着一个张平。”
说到这里桓景起身,望向墙壁上的豫州扬州地图,将手指坚定地按在谯城与寿春之间。
“如果都督能发兵向北,在石勒支援来到之前,和我军一举拿下谯郡南部的涡阳、龙亢等地,那么谯郡与寿春之间的道路就被打通。沿着涡水,我们的舟楫畅通无阻。
“之后如果石勒要进攻寿春,就不得不考虑我军会溯涡水而上,从我们谯城,进攻他后方的可能性。
“而石勒如果要进攻谯城,打通道路之后,谯城就可以从寿春得到补给,那么石勒一时也啃不下谯城这个硬骨头。”
“这确实是个好方案,不过我们寿春自己的兵力也不多。”纪瞻眉头微蹙,将城中情况细细讲来。
原来正如桓景之前所见,寿春的守备力量不足。
“可如果要等到琅琊王汇集所有军队,只怕谯城早就被石勒攻陷了。”桓景感叹。
桓景正欲继续说,纪瞻打断了他,“我得仔细思考一下,天无绝人之路,肯定有解决的办法。首先许多事情不一定非要武力解决。”
纪瞻的眉头由微蹙变为紧锁,但依然保持正坐,风度凛然。
屋内安静之至,只剩窗外的风声。两旁的仆从紧张地看着主人,大气都不敢出。
突然,纪瞻哑然一笑。
“桓司马,你姓什么?”
这个问题好生奇怪,这是桓景平生见过最奇怪的问题了,就好像问独角兽有几只角一样奇怪。
“姓......姓桓啊?”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冠军长史桓弼的儿子。那么你是铚县桓氏,是后来搬去谯城暂住的。
“但你们的主家,可是住在龙亢呢!”
原来谯郡南部本来就是桓氏本家的居住地,这对于桓景本人倒是个陌生的事情。作为半吊子历史爱好者,桓景只知道谯郡桓氏这个郡望,却不想谯郡本家所在的龙亢,正是谯郡南部重镇。
纪瞻细细道来。原来谯郡桓氏有三个支脉,都是东汉桓荣之后,其中龙亢桓氏是大支。桓景出自的铚县桓氏是小支,而桓弼还从铚县搬家到了谯城,所以关系疏远。
龙亢桓氏本是不输太原王氏的豪族,只是高平陵之变后,家主大司农桓笵因为向曹爽告密的缘故,被司马懿满门抄斩,只有少数人逃出。
虽然后来以宽厚著称的晋武帝司马炎赦免了这些残余的桓姓子弟,也交还他们田地,但是龙亢桓氏从此从一个历史悠久的世家大族,变成了一个地方小势力,并且名声十分糟糕,名士皆避之不及。
甚至连铚县桓氏也受到牵连,若和桓弼不是真爱,当初母亲王雍容根本不会下嫁到白云坞。
自己家的历史,却要他人来科普,桓景不禁有些羞愧。
母亲之前提到过桓氏本家,但不知为何,似乎一直讳莫如深,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作为穿越者,桓景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本就不关心,所以自己也就从来没有问过这方面的事情。
没想到今天,自己或许可以用上这一层关系。
纪瞻将折扇展开,轻轻摇动:
“鱼不可脱于渊,这是道德经里的话。无论是你还是张平,都没法离开本地坞堡主的赋税生存,就像鱼离不开水一样。
“如果张平得不到龙亢本地坞堡主的支持,我们两方只需虚张声势。内忧外患之下,张平必然只能缩回汝阴郡。”
“所以”,桓景恍然大悟,“由我去亲自说服龙亢桓氏?然后会同龙亢本地其他的坞堡主?”
“正是,然后我作势进攻张平就好。”纪瞻颔首,“张平焦头烂额之下,必然会放弃本来就控制不力的谯郡南部,毕竟他是从汝阴郡发家的。”
“但如果张平找石勒来援助呢?”
“好问题!”纪瞻又轻拍折扇,“石勒如果来援,确实我们两家合一起也没法抵挡。但是石勒决没有发兵的意思。
“现在王弥还在项城呢!虽然照你说来,王弥大概不久就要被石勒吞并,但是在那之前石勒不可能跨过项城来援助涡阳和龙亢。
“而张平是石勒的人,王弥也断然不会发兵援助的。”
“所以说,现在可以说是唯一的时机,如果再晚一点,石勒控制项城之后,张平地位就稳固了。”桓景兴奋得简直要手舞足蹈。
“然也。”
事不宜迟,桓景在纪瞻处待了一宿,第二天就立刻北上,向龙亢方向而去。
请假
非常抱歉,今天身体抱恙,请一天假
明日周五,如果身体好转尽量双更
第八十四章 郡望
中原战乱,南渡者众而北返者希;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张平在涡水上设卡,对南渡者一概不问,对于北上的来客却盘查甚严。
眼见自己有被盘问的风险,桓景和冉良商议片刻,还是决定走陆路,直奔龙亢城。既然桓家在龙亢是大族,那么随便问几个路人,必然有所收获。
于是桓景与冉良先奔赴龙亢城,一路上除了龙亢城的驻军,沿涡水一线,竟然没见张平有任何布防,只是象征性地施一二关卡。看来张平在谯郡南部的统治,主要还是依赖于和本地坞堡主合作,张平只管军权,而治权交由地方的放养模式。
到了龙亢城,他们雇了个马车夫,没想到马车夫本人也姓桓。这马车夫似乎大字不识几个,但一听桓景是外地桓姓族人,立马兴奋起来。
“难得!这就带你们回老家看看。”
一路上,马车颠颠簸簸,马车夫对二人不断念叨自己家族的光荣历史,桓景之前已经在纪瞻处听过一遍了,不过这回在本族人说来,又别是一番滋味。
和谯郡其他大族不同,谯郡桓氏的发迹先于曹魏的崛起,早在东汉时期就是一方大族。从东汉名臣桓荣到现在,已历七世。
这就导致现在嫡支加旁支桓姓算下来,从最高贵的士人,到像马车夫这样的低贱职位,龙亢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桓家人的踪迹。
这马车夫显然不是嫡支,所以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出身贫寒,但即使这样,对于本家族身份的认同却依然丝毫不减。
不过桓景更加关心的是,现在谯郡桓氏到底是个什么状态?这一点母亲和弟弟很少对他提及,而纪瞻当时也尽量避开这一点不谈,只是告诫桓景要强调自己的血统。
怀着一丝疑惑,桓景渐渐接近了本家嫡支的坞堡。
“说是嫡支,看似富贵,其实比我们这些庶支惨多了。”马车夫继续念叨。
原来这所谓的嫡支,是人称“智囊”的曹魏司农,桓笵的后代。
当年高平陵之变,桓笵选择做曹魏的忠臣,设计从洛阳城中逃出,投奔曹爽。一度令司马懿惊慌失措,直呼“智囊去矣!”
一到曹爽所在的军营,桓笵就提出挟天子直奔许昌的计策。但曹爽兄弟终究是无能之辈,在手握天子和优势兵力的情况下犹豫不决,在思考一夜之后竟然最终选择投降。
这就苦了作为曹魏忠臣的桓笵。因为他的计策差点要了司马懿的命,司马懿对桓笵自然恨之入骨,不仅夷了他三族,桓氏的旁支也被波及,不允许在朝中做官。
“桓笵不是被夷三族了吗?那为何还会有嫡支在呢?”
“这你家长辈没和你说过?”马车夫挑了挑眉,好像是倒是桓景才是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伙。
原来桓家本来就根深蒂固,天下人又同情桓笵的遭遇。于是桓笵的一个儿子从中逃出,隐姓埋名躲在谯郡各地。知道司马炎灭吴之后,天下大赦,才被迎回龙亢原来的坞堡处,桓家人也重新被允许做官。
“也好,这样忠臣也算有后了。”
“不过,嫡支的霉运还没有结束。”马车夫叹了口气。
“此话怎讲?”
“这嫡系一支,不知道犯了什么煞,一个比一个早死,一直单传,人丁兴旺不起来。好不容易现任当主桓彝,活过了成年,又久久不娶妻,直到三年前,老大不小了才讨了个老婆。”
马车夫眉飞色舞地说,“说不定,是桓彝的‘能力’不行,自己早有自知之明。”
桓景只当没听见,一路挨过马车夫的大舌头,总算进入了嫡支的坞堡。简单汇报名号之后,他被一个仆人拉入庭院中,等待了大约一个时辰,才被带到厅堂。
按马车夫的描述,桓彝和他未谋面的父亲桓弼是一辈,想来应当在三十五六岁左右,和母亲差不多大。那么大概得按和母亲说话的方式,从士族要效忠晋室的角度,来游说桓彝。
怀着这样的思考,桓景来到厅堂门下,这里装饰简洁,看来桓荣的朴素家风依然被桓家嫡支秉持着。
可待桓景跨过门槛,却发现等待着他的竟是四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按年龄桓彝怎么会如此衰老?更何况,怎么会是四个人?真不知哪个才是家主桓彝!
厅堂不算大,四位老者在高处并排坐着,身后有一道丝帘隔开,台阶下则是已经备好的桓景的座位。
桓景坐上座位,却感到比站着还不自在——
这四个老者都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你就是桓弼的儿子?”
这些人真不懂礼貌,其他人也是“桓长史”这么称呼,这几个老头竟然直呼父亲名讳。桓景心想,看来真是来者不善。
桓景倒也不慌张,他早有应对之策:
“我听闻嫡支的家风严整有礼,特来拜访,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没有教养!父死三年不改其道,现在家父死于国难不到一年,就对儿子直呼家父的名讳,这是合乎礼数的表现吗?”
对于这种人,就得用礼教顶回去。
那四人相互对了一下眼神,由一个人带头缓缓说:“我们本来也不是嫡支,是受女主人委托来坞堡视事的族中长者。若有不识礼数之处,还望见谅。”
原来是庶支的长者,看来桓彝本人不在这里。
“那么家主去哪里了?”桓景急切地问道。
“家主自然是有事出去了,有什么事先跟我们商量”,老者轻轻揭过这个话题,“倒是你来到此处,是有求于我们吗?”
桓景于是将他之前和石勒还有张平樊雅交战的经历细细讲来,然后说到自己目前的难处,希望龙亢的桓氏能看在同宗的份上,从张平的阵营倒向自己这一边。最后他按照之前预想的那样,从效忠晋室出发,说了一堆大道理。
只是他穿越这么久,也算学会了些察言观色的本事,渐渐发觉这些老者的面色变得愈发难看。他心中开始不安。
突然一个老者发声,打断了他:
“这龙亢可是张平的地盘,你来我们这里挖他的墙脚,不怕我们转手报信给张平?”
“我们是同族,为何要自相残害?”桓景一拱手,笑着说。
“哼!亏你还自称同族,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桓景一惊,看来自己已经触到逆鳞了。
“我们有些问题,你好好答,不然就把你扭送给张平!
“你一口一个晋室如何如何,可知司马家当年犯下了何等篡逆的罪行?在屠戮我桓家先辈时,又是何等残忍?”
桓景总算明白过来了,原来桓家嫡支对晋室完全没有好感,自己早该想到的!只怪之前把这一家当做经学传家的大儒之后,却没想过他们也有一般人的爱恨情仇。
现在第一步走错了,只能先静静听完,然后仔细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另一个老者接过话头,继续说:
“晋室如此,竟也有愚忠之人,真是可笑。死者为大,令尊选择死节的愚行就不说了。晋室已经倾颓,你本人不起兵于一方,竟还接受琅琊王的表奏,成为名义上的谯郡司马。
“最最可笑的是,现在的谯郡太守是夏侯家人,谯郡司马是我们桓家人。这都是受曹魏之恩深重的家族,却出了这么些个趋炎附势的叛徒!”
厅堂高台上的四座几案唾沫横飞,恍惚间,桓景似乎回到了当年刚刚毕业时,跑去某大厂多对一面试的现场。
这简直就和压力面一模一样。
压力面名义上是测试职员在面对压力时的反应,其实暗地里的意思则是通过贬低面试者的人格,来压低期望薪酬。
那么这些人痛斥自己的真实目的,也未必真是要将自己扭送张平军中,不过是为了在接下来的谈判中有个优势地位。
正当四位老者慷慨激昂之时,丝帘之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是一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诸位叔伯,景兄是客人,有些话还是不要说那么重......”
看来作决定的并非这四位老者,而是潜藏丝帘之后的那个神秘女子。
想到这一点,桓景心里有了底,开始努力思考接下来怎么辩驳。
第八十五章 帘后的女人
四位老者不约而同向帘后望去:
“夫人,善待宾客是自然,我们语气和缓些就行,但这种篡逆之徒的威风不可不杀。”
接下来,本来滔滔不绝的雄辩变成了喋喋不休,虽然依旧言辞严厉,桓景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这个“夫人”到底是谁?有希望说服她吗?
龙亢桓氏这些人真的那么恨司马氏吗?那么这几十年里是怎么和晋室共存的呢?
最重要的是,坞主桓彝不在此地,他又干什么去了呢?
何况桓彝这个名字也太熟悉了,即使是半吊子历史爱好者桓景,也隐隐约约对他有些印象,看来不像是无名之辈。
等等,姓桓的,历史上有名气的人物——桓景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正当桓景出神之际,为首的老者继续质问桓景,他虽然身调没有此前高,但是目光依旧紧紧钉在桓景身上:
“我们桓家和司马家有如此深仇大恨,你为何要去晋朝为官?即使不能投奔蛮夷,起兵自立或者投奔张平不是更好?”
这是给我发言的机会,桓景心想,得好好把握了。他不禁站起身,双拳紧握,以站立之姿面对眼前席地而坐的四老,首先气势上就压过一截:
“亏你们嫡家自称经学传家,却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只沉醉于自家的过往,却没有放眼天下。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过去桓家和司马家那点恩恩怨怨——
“而是谯郡百姓,乃至整个江东百姓的死活!”
四位老者将头偏向一旁,避开桓景凌厉的目光。这年轻人说的道理掷地有声,自己确实只顾了桓家,却没有顾上大势。
桓景将手背起,在四人之间来回踱步,继续输出:
“张平篡逆,这只是小事。关键是张平私通石勒,这才是大势。石勒军众在阳夏的所作所为,诸位不曾亲历,但我桓景可是从石勒营中逃回来的,对这个事情了如指掌。”
石勒军在蒙城和阳夏的暴行早已传遍整个豫州,这四个老者也有耳闻。现在桓景又将石虎在阳夏的表现细细说了一番,四人听得目瞪口呆。
“敢问诸位,张平已经选择倒向石勒,如果石勒借道张平南侵,必然在寿春有一场大战,届时石勒的军众在谯郡屠戮,诸位作为张平的部属,难道脱得开干系吗?到时候,桓家作为贼众的附属,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桓景本来想说,“要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仔细一想,耻辱柱好像是个西洋用词。倒是同为龙亢桓氏的桓温说的那句“遗臭万年”,比较贴近现在的场景。
“何况,现在石勒为何南下?因为豫州已经被劫掠一空,养不起他的大军。现在他若移驻江东,想来江东又会生灵涂炭。
“现在我身为谯郡司马积极组织防务,可不是为了什么晋室,而是为了守护谯郡的百姓,甚至是谯郡和寿春背后的整个江东。”
四人无言以对,沉默良久之后,为首的长者才缓缓吐出一句:“后生可畏,司马教训得是,我们鼠目寸光,却看不见天下苍生。”
桓景见长者们的气势被抹杀了,赶紧趁热打铁。
“另外,诸位前辈,有一个问题晚辈不懂——
“请问贵坞主桓彝此番前往何处去了?”
四老心想,之前对这个问题已经应付过了,于是依旧漫不经心地回复:
“家主有事出去了......”
还在这儿打马虎眼,这次桓景已经是优势,可不会平平放过了!
“出去干什么了?”
长者们脸色开始变红,支支吾吾地回应:“这不关你的事!”
看来他们心里有鬼,桓景见打到了痛处,一扫之前惊讶的神情,目光变得笃定起来。
“直接告诉他也无妨。”帘后又传来那个女声。
“是”,为首的老者恭恭敬敬地回复,转身对桓景,“家主去了一趟江东,经商去了。”
“哼!”桓景一声冷笑。
他上前两步,指着四人呵斥道:“只怕不是去经商,而是准备去做官吧!”
四人震惊地看着桓景,说不出话来,他们永远不能理解,桓景一个异乡人,是怎么知道家主去琅琊王那里准备当官的事情。
桓景的推理其实很简单,如果一个晋朝人,自己又在原时空有所耳闻,那么多半是个政治人物。既然是未来的政治人物,这个档口前往江东,除了求个官职,哪还有其他的事?
这帮人家主去江东为官,却反过来指责自己接受晋室官职,真是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还望景兄谅解”,帘后的那个声音缓缓说,“其实我们也只是希望试探一下你对晋室的态度。”
想来丝帘背后那个女人也是桓彝的亲属,大概是姐妹或者妻子之类。之前这四人对桓景就接受晋室官职的行为一番痛斥,她自己大概也觉得过分了。
而这四个老者作为庶支,对自己一番痛骂,其实更多是指桑骂槐,劝谏自己家主不要和晋室合作的意思罢了。桓景心想,虽然他们表面对女主人恭恭敬敬,内里却暗藏心机。
“我不是出身于桓家”,那女人继续说,“不过,我确实能理解桓家人对晋室的心情。”
帘帐被缓缓拉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走出,身后两个侍女紧紧跟随,仿佛在看护一件宝贵的瓷器。她身形丰满,面容和善,脸上仿佛总是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所以,无论是景兄您,还是我丈夫桓彝选择入晋室为官都并非易事。你是为了天下苍生,我丈夫何尝不是?
“他并非今日才入朝为官,之前就在司马越军中担任过骑都尉之类的小军官。三个月前,又前往江东去寻求官职了。”
原来是桓彝的夫人,怪不得之前那四个颐指气使的长者会对一个妇道人家如此恭敬。
“对了,我是桓彝的妻子孔氏,单名为宪,小字意映。我丈夫应该与令尊同辈,你就叫我婶婶吧。”
这婶婶倒是分外年轻,看起来和自己是同龄人。
“夫人能理解桓景就好”,桓景行了个礼,“我此番前来,正是希望你们能够弃暗投明,反对张平所部。没想到你丈夫已经走在我前面了。”
她向桓景微微欠了欠身子,却没有下拜。桓景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小腹微微拱起,大概是有了大约四五个月身孕。
不久她让四位长者退下,却把桓景拉进卧房密谈。
桓景看了一下四壁,装饰简单,但是却四处挂有书法,想来这夫人也是个读书人出身。
“入晋室为官,这其实是我丈夫一个人的意思,四位叔伯并不同意。如果不是你此番将道理说通,他们估计还会继续反对。”
这么看,桓彝夫妇还是站在晋室一边,这下桓景彻底放心了,于是将自己联合谯郡诸势力,将张平驱逐出谯郡南部的计划,与孔夫人细细说了一遍。
夫人自然是全盘答应:“另外,你也不必在意四位叔伯,他们只是为了桓家好,但是是听得进道理的。”
如果听不进也无妨,桓景心想,新军的大棒会教他们做人的。
接下来是一些合作细节,两方在大方向上一致,细节自然谈起来很轻松。张平对于谯郡南部的控制相当虚弱,完全靠军力威压。如果桓景能和张平达到对峙的态势,那么谯郡南部的这些坞堡主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倒向桓景。
既然合作的问题谈妥了,桓景更想了解一些私事,尤其是桓彝其人其行。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但既然是他脑中有印象的名字,之后说不定能用得上。
“不过,彝叔之前到底是什么经历?按理说,他和我母亲一般大,为何这么晚才娶妻?”
孔夫人将桓彝的过往细细说来。原来直到桓彝三岁,龙亢的桓家嫡支才摆脱了被通缉的身份,桓彝的父亲桓颢被迎回坞堡,由晋武帝赐还被没收的土地。
但好景不长,桓彝7岁那年,桓颢就染疫辞世。于是桓彝就由他的四位庶支叔伯带大,长大后他自然是兴致勃勃地选择去洛阳发展。
但到了洛阳之后,他才发现现实是多么残酷。他本来以为凭借谯郡桓氏的名望,能够闯出一番天地,但没想到人们对于桓氏都避之不及。
不光上司不待见,十几年下来,桓彝甚至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妻子,只好娶了同乡寒士的女儿孔宪。毕竟哪个世家大族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前通缉犯呢?
但为了家乡的宗族,桓彝只能咬牙继续在洛阳经受羞辱,历任各种小官,终于做到骑都尉的官职。
直到司马越暴死,他看出晋室在中原已经无能为,同时又听说琅琊王在江东招贤纳士。他脑子比桓弼灵活多了,借个理由匆匆离开军队回到家乡,完美躲过了在苦县的惨败。
听完孔夫人的描述,桓景叹了口气,看来这个时代,即使是桓家本家这种大族,背地里也是各种艰辛。
因为怕夜长梦多,待久了万一被张平的人发现就不好。桓景和冉良没有久留龙亢,而是连夜向北,终于在第二天回到白云坞。
第八十六章 葬礼与婚礼
待桓景回到白云坞,已经是第三天清晨,一进入谯城地界,守候此处的斥候就迎上前来,并且遣人将消息还报坞堡。
斥候的效率还不错,桓景心中赞叹,看来之后得表彰他们一番。
进入谯城地界,桓景终于放下心来。一路上,他一直担心会遭遇突然袭击,毕竟那是张平的地盘。现在看来,自己多虑了,张平在谯郡南部的防务实在空虚。
不管怎么说,终于回家了。又可以吃上丰富多样的食物,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了。只是不知道燕燕伤好得怎么样了。
但越靠近白云坞,桓景就越感到不安——他骑在马上,遥遥望见,坞堡城头挂着几领白幡。一般有人去世了,坞堡上才会挂上白幡。
想来一定只是在哀悼在陈县死难的战士,和燕燕没有关系,他暗暗劝慰自己,内心却不住地往最坏的情况上想。为了救自己,燕燕被石虎刺中的那一剑虽然不是立即致命,但是这个时代的医疗可真不好说,如果伤口感染,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几天前在陈县一别,并没有解释清楚自己当初落跑的原因,当初主要还是震惊于张华是穿越者的事实,但却被燕燕理解成了轻薄的行径。现在万一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就将成为永远的遗憾。
当初临到分别之时,自己就不应该只是简单亲吻她的脸颊,现在要是天人两隔,当悔之无及。
想到这里,桓景猛地一挥鞭子,胯下的马奋力向前狂奔。一旁冉良不明就里,也只得加快速度,跟上坞主。
快马一路狂奔,知道坞门口才停下。门前的小卒正待打招呼,桓景耐着性子简单回礼之后,就向坞堡中议事厅狂奔而去——如果有什么变故,众人一定会在议事厅等着他。
一至议事厅前,只见大门敞开,母亲、桓宣、新军诸将都在议事厅中等候,唯独不见了燕燕,只有议事厅中央一架棺椁用白布覆盖着,分外醒目。
桓景呆住了,在台阶下停住,良久,才机械地走上大厅。
“这是怎么回事?”
“燕燕她......”王雍容欲言又止。
他环视众人,只见他们都是一副哀痛的神情,心中顿时明白了,仿佛吃了千斤的吊坠,只是不住地往下沉。快步走到棺椁前,他终于忍不住哀痛,趴倒在棺木上。他咬紧牙关,努力不哭出声,可是泪水却不住地流下。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当初是那样可笑,竟会因为燕燕是好友的孙女而拒绝内心的感情。这已经是另一个时空了,自己现在的名字是桓景,从前的纠葛毫无意义——
唯有那份爱是真挚的。
那些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桓景眼前闪过:
初到这个时空,刚睁开眼时,和这个“受骗女大学生”四目相对。
见她会急救还有制酒,还有那奇怪的地中海式拉弦法,以为她也是穿越者。
去许昌时她矫捷的身手,和悠扬的笛声。
在宁平城假扮富商与姬妾时的调笑。
作坊表白时的落寞,与落跑的自己。
还有陈县的战斗,石虎卑鄙的剑锋,以及他们最后相见的场景。
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
见坞主恸哭,周围众人却一反常态地沉默。若桓景有心,此时当会觉得古怪,但现在他整个人都沦陷在情绪中无法自拔,自然不会去细想。
良久,王雍容才走到桓景身前,蹲下身子,轻轻抚着儿子的背。
她温柔地说:“好了,我们知道你的感情了。”
“不!你不懂!”
桓景带着哭腔吼出声来,脸却深深地埋着,不去抬头面对母亲。
又是一片沉默。
突然,桓景身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不!我懂!”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感到一阵温暖扑上他的后背,贴在他后脸颊上,溶在他的心中——那个熟悉的声影抱住桓景。恍惚间,桓景觉得自己好像在天国。
他转身,抬起头,已是涕泪横流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燕燕,你,还活着?”
燕燕点点头,用手指轻点桓景的嘴唇,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是用手一遍一遍擦拭着桓景脸上的泪水。她靠近桓景耳边,用小得让周围人无法听见的话语:
“我知道你不是轻薄之人,只是或许和我爷爷在狐狸国有旧,所以一时不能接受。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从前就知道,今日也证明了这一点。”
桓景紧紧地抱住燕燕,不顾众人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燕燕窈窕的身形。他要确认这眼前的美好是真实的,他想把握住眼前的一刻。
众人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坞主,和将来的坞主夫人,眼神中充溢着祝福。没有人愿意打扰他们此刻的幸福。
良久,桓景才回过神来:
“那么,这棺材里是谁呢?”
确实,如果真是另一个人去世了,在他灵前和燕燕互相爱抚,实在是大为不敬。
这个时候,王雍容满怀歉意地挠挠头:
“这是我的主意,只是为了测试一下景儿你到底是不是真心。”
她一边说,一边将棺盖解开,里面空空如也。
原来燕燕长久服侍王雍容,她早已把燕燕当做亲女儿看待,在桓景从作坊逃跑的那天晚上,燕燕向王雍容坦白了一切,所以她才设计测试自己的儿子;同时燕燕在白云坞和新军军中也早就颇得人心,所以大家也愿意配合,来演这出戏。
“对了,燕燕也把她的身世坦白了。他是司空张华的孙女,即使就门第而言,也绝对不输我们桓家。”
王雍容之前还顾忌过是不是儿子因为燕燕婢女出身而看不上她,所以又补上一句。
看着母亲,又扫视一遍周围微笑的众人,桓景有些哭笑不得:好啊!你们大家都算计我。
不过这算计是值得的,至少自己也终于弄清了自己的本心:原时空的事小,还是得真正把自己当做一个本时空的人看待。
他捧着燕燕的脸,凝视许久,终于当众亲了下去。四周一阵欢呼。
五天之后,九月十五日。
原先故弄玄虚的葬礼布置被撤下,坞堡内外急就章似的涂满了红色,之前治丧用的白幡涂红之后,就又挂上城头。
石勒还在向陈县进军,这个时节一切都得赶时间,一切都得从简,包括婚礼。
唯一说得上浪漫的布置是,按照燕燕的设计,坞堡内居民自发赶工,百余张孔明灯从坞堡内缓缓升上夜空。连谯城的居民,都能遥遥看见西边天空出现了异象,他们还以为是客星降临,是大凶之兆。
夜深了,在白日婚礼的喧闹后,桓景与燕燕坐在床头。窗外孔明灯星星点点,盖过了那一圆满月。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了。”燕燕痴痴地望着桓景,从前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此时是缱绻的柔情。
桓景轻轻将燕燕的发簪摘下,放在一旁:
“是的,之后有什么秘密,大家都互相坦白吧。我也会像爱护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护你。”
他接着就仔细地解释了一番什么叫穿越,明确地说明自己是未来来的人,只是不是一个时空。自己和赵渝,也就是张华,是什么关系。自己从前在旧时空又干些什么。
在燕燕看来,这些描述倒与她之前的狐狸精表述,没有本质区别。为了简单,她还是决定把桓景当做狐狸精就好。
“狐狸精,这一次算是小小地作弄了你,你会生气吗?”
桓景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盯着燕燕。
“你不会是想报复我吧?”
他紧紧抓住燕燕的手腕,坏笑着说:“没错,我现在确实是想狠狠地报复你......”
“......,干什么?啊......”
窗外的孔明灯星星点点,照耀着谯城西面的大地。
微风温柔地拂过大地上起起伏伏的曲线,蜿蜒的涡水在夜空下,孔明灯的映照中,被微风唤起一丝波澜。
晚风渐大,一阵又一阵的大风揉搓着河面,河边杨树呼应着风声,发出一声叹息,河面也因之涌起千般波涛。
渐渐地,晚风开始变得狂暴起来,将孔明灯吹散。一轮圆月高居中天,在潮汐引力之下,河水争着向上跃动,激起无穷的浪头,在晚风中有节奏地向两岸拍打。
几个时辰过去了,此时窗外的风声早停息,两人穿好睡衣,站在窗口。圆月正斜斜地照进来。
“今晚月色真美。”燕燕叹道。
“有你在,明月就在。”桓景看着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