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南下
而在此月圆之夜,白云坞西面百五十里,陈县县城内火光冲天。
在石虎战败后,石勒大怒,不顾张宾劝谏,命刁膺留守许昌,自己亲率二万步骑,直奔陈县而来。然而及到了陈县,却发现桓景和刘瑞早就搬空了整座城池,城里面没有粮草,也没有财物,唯余一幢幢空荡荡的房屋。
作为诈降高手,这一次换做石勒自己被桓景和王赞背叛,自然让他又恼又羞。他开始觉得,这些降将都信不过。所以临行前,他找个借口斩了失去利用价值的苟晞,毕竟招降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连陈午都投降了。
除了被背叛之外,侄子被一刀破相的事,更是激起了他的怒火。一定要让这些叛徒付出代价,亲族岂是桓景这种人能随便来伤害的?
但当他满怀报复之意而来时,却只见到一座空城,心中燥郁,无处抒发。
一气之下,他下令焚毁陈县县城。
“明日继续向东,大军一日五十里,再行三日,一定可以直捣白云坞。”
陈县县城外,石勒端坐中军,凝视着眼前的大火,决绝地说。
火光猎猎地在空中舞动,映红了身边谋臣武将的面庞。
“主公,万万不可。”张宾劝谏道,“此次进军空耗兵力。现在我们的士卒无法收集到粮草,只能从许昌运粮。
“但之前阳夏的屠戮和今日火烧陈县,已经让我们在此地失去民心了。许昌距谯城三百里,现在乱兵层出不穷,如果要运粮,必然要派专人维护粮道,耗费甚靡......”
“军师,你是说我现在这把火放得不对么?”,石勒打断了张宾,现在他几乎听不进任何东西,“如果不能警示这些胆敢背叛者,将来叛党必然层出不穷!”
“主公放火烧空城,无可无不可”,张宾急切地说,“但我们的大患是王弥,桓景只是疥癣之疾罢了。”
石勒双手抱在胸前,倨傲地盯着张宾:“哼!之前说桓景是人杰,不得不防的也是你,现在又来说桓景不过是疥癣之疾?
“文人的嘴,真是正反两面都能说啊!”
张宾寸步不让:“事有本末。长远来看,桓景不得不防,但当下王弥才是大敌。何况现在桓景已经如游龙入水,再难制衡......”
“你是说,即使我此番进攻他那座小小的坞堡,也要被击溃吗?”石勒抬高了声调,似乎马上要发火。
张宾也抬高声调:“是的,不止要失败,甚至要尸骨无存!
“一旦王弥突袭粮道,屯驻陈县。即使是一座废墟,也足够断了主公您的归路。到时候,主公你两万人徘徊于陈县和苦县之间,又如何自处呢?”
一听到这个可能,石勒如当头被浇了一盘冷水般清醒过来。
可恨自己只带了两万人来,王弥如果全军出击进占陈县,那么即使自己能攻克白云坞,手上剩余的士卒也无法打通回许昌的道路。
何况,许昌城中那些人就那么可信吗?那几个养子一个个如狼似虎,一旦知道自己被困,又有几人肯率军来搭救?
他面色稍惭,低声说:“为之奈何?难道要回军许昌?”
遇到关键问题,石勒总还是听劝的,这正是张宾选择他的原因。
“不,我们也不回许昌。”
既不向东征讨桓景,又不回许昌,难道真要屯驻此地?众人不解张宾到底有什么妙计。
“南下,我们去王弥那儿!”
众人恍然大悟,虽然现在只得到了一座空城,但无论如何,石勒军是得胜之师,对于王弥攻克陈县的承诺也算实现了。
就食于王弥,倒也是可行的方案之一。
“只是这样,和回许昌又有什么区别呢?”石勒摩挲着胡子,总算能冷静地开始分析。
“主公不是想兼并王弥的部众吗?现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石勒眼睛一亮,示意张宾继续说下去。
张宾仔细说出了他的计策,原来却是鸿门宴的翻版:自己作为援军,假借征伐桓景的借口,过道王弥境内,在此时向王弥发出赴宴邀请,则可趁王弥无备,一举擒斩。
“王弥何等人物?岂会这么轻易上当?”石勒表情轻松,因为他知道张宾的计谋一般有他的理由。
“我早有谋划,但不可与他人道。”
石勒摈去众人,两人来到张宾的行营。这时张宾才将他的计划细细说来,又向石勒展示了几封过往书信。原来这个计策,张宾已经私下经营一个月之久。
“为什么不早说?”
“本来想等时机再成熟些再向主公提起,但主公执意东征,那么现在是唯一可以执行的时机。”
石勒抚着张宾的肩膀,赞叹道:“真吾之子房也!”
此时张宾心里想的却是,终于将石勒的注意力转移到王弥身上了。他向东望去:桓景这小子,接下来就看你的发挥了,一定要赶在石勒之前拿下整个谯郡,这样才能遏止石勒的南侵计划。
半个月以后,桓景集合新军全军,连同刘瑞的三千人,南下向谯郡南部进发。
桓景不在白云坞的日子里,桓宣按桓景的嘱咐,与刘瑞一道将陈县的五万军民撤回苦县一带安置,依托苦县和宁平城进行守御。
而桓景回到白云坞后,又进一步和刘瑞商量,将他原先的近万军队,裁剪为五千人,两千守备宁平城,剩下的都调到白云坞等待下一步调遣。
从陈县一战就可以看出来,刘瑞的乞活军虽多,但战斗力不够,所以其实他的万人大军,甚至未必能胜过桓景的两千新军。
刘瑞当然不情愿自行裁撤军队。但雪中送炭的大恩,和并肩作战的感情,让刘瑞的部下对桓景产生了仰慕之情。
桓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自打和刘瑞合兵一处,他就将之前对待陈川部乞活军的那一套拿过来,不仅让两军普通士兵联谊,又好吃好喝款待对方军士。乞活军众本是流民,眼见对方伙食丰富,不禁啧啧称奇。
在苦县的安置中,五万百姓也得到了较为妥善的安置,不仅分配土地,还暂时免除赋税。这些百姓与刘瑞的乞活军往往互为亲属。于是这些士兵回到家,天天听到的,就是对白云坞政策的称赞。
而最令乞活军军士惊讶的,还是桓景的新军现在多数已经粗通文墨。在他们看来,读书本是老爷们的事情,作为流民其实本不必费这心思。
但一番交流下来,他们眼见这群新军士兵见识广,说话又有条理,个个都是人才,心中不禁暗想,难道读书真有那么大用?
新军的存在本身,对乞活军士卒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于是刘瑞发现自己的部下,尽皆倒向了桓景。
虽说一开始不情不愿,但刘瑞本来是一个随遇而安的脾性,只是因为年长德高才被推为首领,现在干脆乐得放手让桓景做决定,自己不再干涉。
总而言之,现在两军虽然名义上还是互不统属,但事实上,大家都倾心于桓景,刘瑞反而被架空。
见内部已经大定,而石勒那边在焚毁陈县县城后,好像再没什么动静,于是桓景决定倾巢出动,征讨谯郡南部。
只要驱逐了张平,北边的樊雅之前就失败过一次,必然也会慑服,那么谯郡便能归为一统,自己这个谯郡司马才真正意义上实至名归。
正当军队开拨之际,冉良匆匆跑进来,送来了一个竹筒。
这几日和南边寿春及龙亢方面的交流,一直交由冉良这个半大小子。因为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张平在涡水上的守军,基本不会怎么盘查。于是冉良大摇大摆地在涡水上穿梭。
真是个机灵小子,说不定以后能当将军的,桓景心想。
他将目光下瞟,竹筒上的落款是纪瞻,看来他也依照约定开始行动了。
第八十八章 连克三城
来信说,按照之前在寿春的约定,纪瞻三日前就已经率麾下两万部众,渡过淮河扎营,向汝阴步步紧逼。
桓景快速扫过纪瞻自己方面的军事部署,来到信末的部分,信的末尾又附加了一条帛书,其中给出了纪瞻方面对于张平军力的情报。
张平有八千之众,其中五千在汝阴,另有三千在谯郡,分居城父、山桑、龙亢三城。
“三千人?这可不好打。”桓景评价说。
如果对手能撑到张平回师,那么自己这仗就算亏了。
“少坞主,我这番送信的过程中,也仔细摸索了一番谯南三城的情况”,冉良在一旁解释说,“张平见纪瞻突袭汝阴,已经将谯郡的部众召回,我甚至亲眼看到有军队渡过涡水向西进发。”
“你经过三城时,当地的探子怎么说?”
“按他们的情报,城中确实空虚,只留了几百人分驻三城。”
“坞主”,一旁商队的头子唐泰斯也发话了,“我们商队也反映,在谯郡南部的盘查松了很多,而且山桑的商团头目和城中守将有旧,甚至偷听到了守军的私聊。”
“山桑的情况怎么样?”
“山桑城最大,大概留了五百人,另外两城各百余人。”
桓景满意地点点头,从几方面看来,除了山桑还堪一守,谯郡南部其余两城已经极为空虚。现在只要军队南下,必然会摧枯拉朽。
于是桓景率五千人马,顺着涡水连夜南下,在天亮之前就围住了城父县城。此时县中守军不过百余,守御肯定是不够了。但桓景并不急于进攻,而是静待守将出来。
被慌张的哨兵唤醒,守将打着哈欠登上城门楼,一睁眼却发现城楼下是连天的营帐,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不禁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来。
见将领上了城门楼,城下立马高喊。
“我们司马不愿生灵涂炭,若此时献城,可保不杀,限汝一个时辰选择!”
于是守将赶紧聚集城中守军赶忙商议,他顾虑的无非是家人孩子都在汝阴郡,如果守城不力,张平大概会杀了他满门。
“如果自己死了,你那老婆孩子还有什么用?”这时一个小卒指出了关键。
周围士卒也跟着起哄起来。这些士卒与守将不一样,他们有的是谯郡本地人,而其余流民则多为单身汉,完全没有家人的顾虑。
“好好好,我那老婆孩子确实没啥。”
幸亏自己平日善待士卒,守将摸着脑袋,心有余悸:要是换了别的部众,估计早就砍了守将脑袋献城了。
“不过,我们怎么能相信桓景呢?”
于是士卒们又和守将将桓景过去的战例细细说来,桓景不杀俘虏的名声在流民中早已广为传播,士卒们和底层流民打交道多,在这一点上比守将看得更明白。
于是斟酌一刻钟时间后,守将打开了城门。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在桓景看来,此次南下,时间才是最重要的。毕竟后方还有樊雅虎视眈眈,虽然在桓景看来,上次大战后,樊雅早已被打断了脊梁骨。但是事情总怕一个万一,如果樊雅趁机偷袭,即使能守住白云坞,也会误了农事。
如果攻城,百余守军根本不是事儿,但是估计得打一整个上午。
所以他才选择威逼劝降的模式,不过一刻钟,城父县就易手,自己说不定中午之前,就可赶至山桑。
而且他留着俘虏,还有大用。
桓景从刘瑞军中分出大约五百人守城,自己带着余下部众和城内守军向南继续进发。将俘虏们缚在马上,也一路带过去。
果然,军队一路急行军,在午时左右就赶到山桑城下。桓景亲自来到城楼下喊话:
“大家都是谯郡的父老乡亲,之前你们依附于张平也不过是形势所迫,现在我们奉晋室之命讨贼,减轻你们的苛捐杂税,你们何必再依附于流寇?
“现在归附我们,之前助逆的行为一概不追究!”
城中守将其实不是谯郡人,但相对而言,山桑是大城,手下这几百人马首要任务是稳住城内的民众。百姓本来就苦于张平的横征暴敛,现在这一番话下来,城中肯定已经人心浮动,不好守了。
“如果我们投降,你们能保证我们的性命吗?”
桓景扬着马鞭,指向身后的俘虏:“你看看他们怎么说吧!”
“司马有令,如果守军投降,愿意回张平那儿的,自可放还!留在谯郡加入司马所部的,可以依新军配额分配田地!”
此话一出,又是自家人的证词,守军再也无心恋战。于是不一会儿,山桑守将让部下缚住自己双手,打开城门请降。
桓景稍加安抚,留下主力交由刘瑞统领,在山桑看住俘虏。然后,他自己就亲率五百新军老兵再次轻装出发,这一次的目标是龙亢城。
连克两城后,一般士卒意气已骄,确实不适合更多的行动了,只有经历过和樊雅大战的老兵还堪用,他盘算着。
现在只希望自己在龙亢城一番耀武扬威,能吓阻住守军。
当他们来到龙亢城下,已是第三日黄昏,铠甲在夕阳下闪着光。这五百老兵,之前就经历一夜的路程,三天下来又披着铠甲连续行了两百多里路,却依然行列严整。
桓景扫视过每一个士兵,那些面孔都那么亲切,他甚至可以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回想起当时他们刚刚召进新军时的样子。
几场大战磨炼下来,这支部队已经从守城时会动摇的新兵蛋子,变成了拥有这个时代未曾有过崭新面貌的新式军队。
将来他们个个都会成为军队的干部,确立起一支常胜之师的骨架。
龙亢的守将看来早有防备,之前斥候已经报来另外两城陷落的消息,现在他正严阵以待。
“大家都是谯郡的父老乡亲......”
桓景又开始了他的说辞。
“哼!谁是你父老乡亲?”城墙上守将怒目而视:“我自汝阴起兵之时就跟随张平将军,大小三十余战,受尽他的厚恩,如何肯投降你这伪谯郡司马?”
糟糕,碰上了一个死忠,桓景心想。
“我军兵强马壮,你方只有百余人,不要再做无畏的抵抗,让城中百姓生灵涂炭!”
城门楼上,守将仰天大笑:
“你军不过五百人,就敢大放厥词,真是可笑!三日来,我早已强征城内民众,现在城中亦有五百守军,如何会怕你们这支疲惫之师?”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现在两军数量相当,如果强行攻城,哪怕能攻下,也要付出重大伤亡。
何况自己带领的都是一路跟随而来的老兵,绝对不可浪费在这种地方。
看来只能露营等待后军到来了,此去一往一返至少要耗费五天,五天之后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数。
但不论如何,还是得让城中百姓听见他的心声
“城中百姓听着”,桓景又骑着青龙马,向城楼走去,“我知道,你们憎恶张平的横征暴敛,害怕石勒的滥杀无辜,希望一个太平的时代。
“我桓景不才,或许不能保证恢复太平,但是决不会横征暴敛,不会滥杀无辜。
”作为谯郡司马,天下太平不敢奢望,但我会尽我的全力,保一方太平!”
守将按住城垛,向城墙下调笑:“迂夫子!酸文人!你说这一堆屁话,对于攻城有什么用?省省你的口水吧!”
桓景不依不饶,继续劝说,城头守将只当听不见。
突然,西面城墙似乎出现一阵骚动!
一个传令兵慌慌张张地奔至城门楼上,大声向守将喊道:
“不好了!新征的壮丁暴动了!”
守将刚想喝止他,只见城墙西段早已厮杀作一团。他急忙向城墙西段赶去,只见西面城墙早已竖起了大旗,上面是一个大大的“桓”字。
正当他惶惧之时,又有壮丁沿着阶梯一路从城门楼杀出。
为首的一个年轻人一身布衣,仗剑冲杀在前,勇不可当,七八个士卒持戟想要拦住,硬是被他拨开戟枝,剑锋过处,鲜血平涌。
守将吓得不住退缩,靠在城垛上。
那年轻人杀退守军后,和守将四目相对。他大步向前,揪起守将,夺下他的武器,将他按在地上。
“害民贼!你为了一己名声,强征四百百姓为你主子卖命。又劫掠自己的城池作为军饷。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幸亏桓家孔夫人暗中筹划,城中壮丁们才得以团结起来。现在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说?”
果然,龙亢的桓氏本家出手了。
“壮士,能否饶我一命,我还有情报奉上......”
那壮士不答,只一剑,城墙上溅满了鲜血。
他提起守将的头颅,遍示守军:“这就是负隅顽抗的下场!”
守军纷纷伏地膝行,缴械投降。不久城门打开,在一群城中壮丁的簇拥下,孔夫人走了出来。
她身后是之前城头那个壮士,已经备好包袱,牵着马,一副将要出行的样子。
“多谢夫人识大体,愿意联结守军,共诛逆贼。”桓景感激地牵起孔宪的手。
“哪里?我一介女流,只是在城中联络,如何带得了兵,还是要感谢这位壮士将壮丁们领导起来。”她将那年轻人拉到身边。
见年轻人一副要走的样子,桓景赶紧问他的来历。
“我本来想投奔荆州的王敦将军,家里与龙亢桓氏有旧,就打算留此地暂住。没想到晦气得很,刚来龙亢,就赶上抓壮丁。一百守军抓了四百壮丁,真是取死之道。
“对了,我急着赶路,现在已经耽搁了两天路程了。”
年轻人说罢,便翻身上马。
“壮士!留下姓名!”
“我姓毛,单名一个宝,叫我硕真就行。桓司马,后会有期!”
说罢,他一挥鞭子,策马向西而行,消失在漫天晚霞之中。
第八十九章 夜宴(5K)
“堂堂‘豫州刺史’在谯郡司马那儿栽了跟头,倒跑来求我们来了,诚如先生所言。”
又一遍读罢小卒两日前递来的信件,石勒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他向东望去,此时朝阳初升,东边天空上朝霞层层叠叠,分外明艳。
两万人马从陈县南下进入项城地界已经行进了数日,王弥的军队一直在其后紧紧尾随监视。孤军悬于敌境,仅仅靠着从陈县搜刮来的干粮度日,士卒都多少有些惶惑。
然而,有了刚刚那封信件,石勒就再也不担心了,张宾之前就说过,“张平被桓景进攻,一定会向主公求救。以此为借口,借道王弥,向张平处进发,是合乎道理的。”
今日他们就可进入汝阴郡,和张平会师。那么如此一来,准备军粮就成了张平要考虑的问题,自己不必再为此头痛。
何况他的军队里骑兵众多,如果王弥真的出动全军进袭,斥候也必能准确地预先报知。
说到王弥,石勒前几日就按照张宾的计策,向王弥送信,以作为客军调解王弥和张平为名,邀请王弥来自己军中一会,但王弥似乎不为所动。
看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张宾虽然足智多谋,也不是算无遗策。王弥何等狡诈之人,如何会被一个简单的鸿门宴迷惑?不过即使能借道将张平部彻底收编,似乎也还不错,所以此次南下也不算全无收获。
到了午后,东边的天际隐隐出现一支军队,大约有几千人。斥候来报,这正是张平率所部亲自来迎。
“军队就地扎营!”
这点姿态还是要做的,毕竟是张平来求他,那么得是张平自己来到营帐中,而非跑去他的营帐。
不过两个时辰,鹿角刚刚放上,大军便在平原上扎下营来,石勒军队布置有序,和张平散乱的阵势形成鲜明对比。
张平带着几个亲卫入营,石勒左侧孔苌支雄、右侧张宾程遐,早列坐在营帐南门等候。几个月不见,张平略显瘦削,头发也白了许多。他早就失去了先前在许昌要官时的意气,现在再次面对石勒只剩一副谄谀的神情。
“石将军可算来了,真是救豫州人民于水火!”张平的腰深深地弯下去。
“这些套话没必要讲”,石勒一挥手,“如果不是被桓景和纪瞻夹击,你们也不至于来求我是不是?现在粮草既然已经准备好了,我军自然可以接管防务,只是我军的调度你们得配合。”
“配合”这个词已经算石勒故意轻描淡写了,其实就是一切指挥权归石勒。
作为老江湖,张平自然知道这一点,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如果投降纪瞻,以之前自称豫州刺史的罪名,足够杀头了;而归附石勒这边,大不了就是出一些粮草,反正石勒也不可能跨过王弥的地盘来兼并他。
于是他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并吩咐左右亲卫献上事先准备好的珠宝等礼品。石勒看都不看,一边下令一旁小吏存入府库之中,另一边则细细向张平询问情况。
“寿春方向琅琊王的军队,到底是个什么水准?张兄你也算久历中原,说说你的看法?”
“在我看来也就东海王偏师的水准,和将军你的部队没法比。如果将军你分配给我三千人,与我本部人马作为前驱,必能一战击溃纪瞻。”
石勒皱了皱眉头,这马屁拍得毫无水准,如果纪瞻的军队真有那么不堪,张平何至于来求他。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他心不在焉地向营帐西面望去,此时太阳西垂,忽见烟尘滚滚,戈矛相撞之声,鼙鼓号角之声自天而来。
“不...不好了,王弥杀来了!”营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惊呼声。
“快!备战!”石勒赶紧向手下吩咐下去,自己则仗剑前往西门压阵。
王弥的军众甲兵齐备,军容整肃,不输石勒本部,于石勒营前分方阵一字排开。王弥骑在马上,身边是亲卫环绕,身旁则是手下各营大将。
原来王弥手下分作八营,每营八千人左右,其中两营在入洛之前留在了青州,由曹嶷率领;而剩余六营一直亲随,直到一个月其中一营大将徐邈叛变,沿小路逃往青州,于是现在还剩五营。
“世龙兄别来无恙啊!”王弥在马上一拱手,微微欠欠身子。
见王弥没有立刻进攻的意思,石勒放下心来。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支军队,虽然杀气腾腾,但士卒面有菜色,看来项城这小地方,确实养不起四万大军。
“大将军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你前番就一直邀请我来军中一会,今日你就要出境了,作为东道主,岂有不送的道理?还望来军中一聚。”
石勒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确认自己没听错。王弥居然答应了自己的邀请。这次前来,竟是来赴宴的。
不过,王弥自然有他的底气。现在营帐外就是王弥的四万大军,如果贸然在宴席上动手,自己的两万疲惫之师必然当不过之后四万人的攻势。
正在石勒犹豫之际,张宾在他身旁耳语几句,他一开始是惊讶,嘴角渐渐抑制不住地上翘,不住地扳着自己的拇指。
他还记得小时候,按照部落巫师的说法,如果拇指向后扳能一直扳到手腕上,说明是在梦里。现在看来,眼前这一切居然是真实的。
“好,好!咱们就来做这个宴会主人,好好款待来客。”
于是王弥携百余亲卫及五营大将入营,在他的要求下,亲卫和将领都全副武装,佩刀入内。这一点,王弥石勒之间倒是心照不宣,两人周旋已久,虽然表面以汉国同僚相称,私下里自然会互相设防。
一个时辰后,已是戌时,王弥一方和石勒一方大员分两列入席。恰好张平在场,石勒也给他赐了个末位。
天色渐渐暗下来,太阳没于西面平原,营帐中生起篝火,众人吃着烤羊肉,喝着石勒军中的存酒,在火光照耀下,脸庞上的光隐约不定,仿佛鬼魅。
酒过三巡,寒暄已毕,王弥开始试探着发问:
“征东将军近来南征北战,可是颇有斩获。连我们的老冤家苟晞,也折在了你手里,看来我这大将军的名号,是要让给你喽。”
王弥是在试探石勒的野心,现在名义上他是汉国的大将军,石勒不过是一个征东将军,但他很清楚石勒的军队实力在他之上。
“嗐,我就一莽夫,打了苟晞一个措手不及,捡漏捡来的。”石勒自然是先谦辞应付。
“话说,石将军你此番亲征,怎么没看见苟晞啊?”王弥敲着酒杯,不怀好意的问。
石勒饮了一口酒,将手放在膝盖上,箕踞而坐:“苟晞里通外敌,已被我斩了。”
“什么?”王弥故作惊讶,“私斩重犯可是大罪......”
“大将军莫非想把我解往平阳不成?”石勒半调侃地说,但语气明显硬了起来。
王弥软下声调,“哪儿的事,我现在还是大将军,自然会庇护兄弟的。”
见讨不着什么好,他将目光下移,换了了个话题:“这酒不错。”
“那是自然,无色酱香,所谓‘君莫笑’,这是新品种。”
王弥把玩着酒杯,又幽幽地问:“这酒是好酒,征东将军你可知道是谁家作的酒?下回我也去买些来,让部下痛快痛快!”
又是明知故问,石勒心想,之前王弥和桓景交手几次,想必已经知道桓景的酒整个豫州都有些名气,不妨就直接说来。
“这是白云坞桓景送我的。”
王弥佯装大惊,转而起立,震怒地说:“石将军,你怎么能向这种人买酒呢?桓景偷袭宁平城,害了我们好些兄弟。敌人的酒,再好也不能喝啊!”
石勒不答,双眼低垂,只是又用手刀从羊腿上切下一片肉,稍稍蘸了蘸酱,便塞入口中大嚼起来。
“喝酒!喝酒!”一旁诸将向王弥劝解道,王弥这才坐下,却将酒杯放在一旁,装作要和桓景势不两立的样子。
石勒见状,唤小厮给王弥上了许昌自产的黄酒,这才算终于将王弥安顿下来。
“征东将军,刚刚想到战死的弟兄,有些失态了。”王弥拱手道歉。
“不妨。”石勒又抓起一棵大葱,直接沾了酱就啃,又取来一棵递给王弥,“你要不要?这玩意蘸酱吃,香得很,还去羊膻味。”
王弥摆摆手,继续说。
“不过说到弟兄,我手下有一员谋士,名唤刘暾。之前向东北去给曹嶷送信,不知道为何一直没有回来。将军耳目遍及豫兖,想必有听闻过他的下落。”
石勒接过一旁小厮递上的羊肉汤,却不喝,只是先将大葱细细切成末,然后撒进汤里:“刘暾啊,是那个高高瘦瘦的,下巴上有颗痣的文士么?”
“对,对。”
石勒将羊汤慢慢搅乎着,“那个人呀,我听说他被桓景抓住了,大将军在桓景那边不是有探子么?你不知道?”
王弥的表情严肃下来,“慢着。你怎么会知道刘暾长什么样子?又怎么知道他被桓景抓住了?难道说,你和桓景......”
石勒仰头将汤一饮而尽:
“没错,桓景把刘暾交到了我手上。不过桓景这小子背叛了我,那倒是后话了。”
“那么,刘暾,人呢?”
石勒反手把刀往案板上一插:“被我斩了!”
王弥突然起立,怒喝一声:“你为何胆敢斩我的人?”
两侧五营大将拔刀出鞘。石勒身旁孔苌、支雄、支屈六等人亦拔刀,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唯有石勒依然坐着,漫不经心地吃着肉。
见石勒头也不抬,王弥拿起之前盛白酒的酒杯,往石勒脸上一泼。
接着王弥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霎时间,席后身影窸窸窣窣,只见王弥的亲卫们身手矫捷,霎时间便将宴席众人团团围住。
“石勒”,王弥指着石勒的鼻子,“我作为汉国大将军,来历数你的罪过。
“你罪有三。
“其一是先重用重犯苟晞,以为左司马,其后又不报朝廷,而私斩之。
“其二是勾结晋国桓景,私相贸易。
“其三是擅杀友军军师。
“有此三罪,天理难容,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石勒听罢,取来一旁手巾,拭去脸上的酒液,缓缓站起来:
“难不成大将军还相信汉国有朝廷?别开玩笑了。就刘聪那种人,连刘琨都打不过,如果不是手下有刘曜,他还在平阳吃狗肉呢!”
”噢!我忘了,刘聪现在没去洛阳。”石勒拍着脑袋,故作惊讶,“怎么回事呢?原来洛阳被你王弥给烧了,哈哈。”
王弥呵斥道,“大不敬!何况朝廷不能治你,我的亲卫一样能治!”
他环顾四周,筵席已经被王弥的百人亲卫团团围住。这些亲卫各个白衣银铠,与营帐外那些面有菜色的士兵不同,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石勒,我们现在确实是在你的营帐里,但你又被我的亲卫控制着,现在就是插翅也难逃了。还不快快认罪,我亲卫的刀可不认人!”
这百余亲卫是随王弥出生入死的精锐,其中多有奇材剑客,此时包围筵席,隔绝内外,石勒其他部众再要救援肯定来不及。
“何况,营帐外还有我的四万大军”,王弥呵斥道,“你的两万人马,在我四万大军之前,怕也是要作鸟兽散。”
石勒仰天长啸,感慨地看着王弥:
“王弥啊王弥,你我周旋半生,看来凡事终究是有个头啊。”
王弥冷笑道:“你以为感慨几句,就能救得了你的性命吗?”
“我不是在感慨我自己,我是在感慨你。”石勒将手指向王弥身后,“你以为,你的军队,就真的是你的人吗?”
这时王弥身后,四位大将同时戴上头盔,从怀中掏出一根红色羽毛,插在头盔上。只有一员大将,看向之前的同伴,惊慌失措。
而接下来,随着他们长官的动作,亲卫也多数掏出了红色羽毛,插在头盔上。接下来是一阵力量悬殊的厮杀,凡是没有插羽毛的亲卫与将领,全数被当场诛杀。
“王弥,你早已失掉人心了!”石勒长叹,“听听你部众的心声吧,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王弥老贼,你在豫州这地方迁延这么久,是把青州老家忘了吗?”
“你自己吃得白白胖胖,可军中士卒没有粮食吃,我们都在挨饿呢!”
“石勒能够击破苟晞,你却连小小的宁平城都打不下,被名不见经传的桓景挡住。我们怎么敢继续跟着你呢?”
王弥望着自己曾经的部下,不禁目瞪口呆。他知道部下对他有不满,但没想到多年相随的这些人,竟会出卖他。原来,早在征讨陈县之前,这些部下发现跟着王弥没有出路,就和张宾开始私相往来。
当时在陈县营帐中,张宾给石勒看的,正是和这些部将的往来书信。只是石勒一直不能确信这些的人忠诚,直到王弥前来,他们和石勒不断交换眼色,石勒这才放心。
于是,王弥将佩刀丢弃在一旁,身后的他的营中四将立马将他按在地上。
“王弥,你有三罪!”现在轮到石勒来历数罪行了。
“焚毁洛阳宫室,屠杀洛阳百姓,是为罪一。
“不遵调遣,私自前往豫州,是为罪二。
“到了豫州之后,多次试图刺杀征东将军石勒,是为罪三。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王弥挣扎着抬起头:”没什么话说了,我王弥平生愿赌服输,死在你的手上,也算不枉此生。“
石勒不再言语,挥刀斩下去,终结了这位乱世枭雄。
“倒是个硬汉子。”他喃喃自语。
筵席上歌照唱、舞照跳。石勒军中没有美姬,只有北地出身的军士,带着北地杂胡的尖角帽,在胡笳声中跳着悲凉的破阵舞。这时,石勒回望筵席一角,才发现张平已经吓得瘫软在了座榻上,于是他端着酒杯走过去。
“喂,豫州刺史,你怎么看刚刚的事情?这可是你们豫州地界上的谋杀案!身为刺史你得管管。”
张平勉强坐起身子,但腰还在不住打抖,于是只好向前匍匐在地上。
“我张平......不才,之前在许...昌,有眼...不识泰山。”张平结结巴巴地说,“现在豫州刺史的官我不要了,当个汝...汝阴太守就好!并且愿意全心全意地作为将军前驱。“
“这还差不多”,石勒弯下身子,抚摸起张平的后背。
第二日,石勒让王弥的四位部将回到营中安抚旧部,自己则强行兼并张平部,然后也随之进入项城。
不过张平的七八千人还好说,收编王弥的四万人终究难度太大,于是石勒让王弥的军队暂时保持先前编制,留在项城安抚和消化降军,自己则写信让石虎调许昌兵力前来。
于是向东进讨桓景的计划暂时被搁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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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月,勒请弥燕于己吾,酒酣,伏兵袭弥,斩之,并其众。”《楚书·列传第八十一》
第九十章 小年(本卷完)
永嘉五年,腊月二十四日,是祭祀灶神的日子。
铅色的天空下,原野一片白,唯有坞堡各处贴满了红色,众人忙着杀猪宰鸡,欢笑声不绝于耳。
只有一个老人旁若无人地在坞堡门口滔滔不绝地演说着,周围围着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他们都是流民的孩子,乘着帮厨的间隙,来听老人讲故事。
“我跟你讲,在陈县一战中,这桓坞主可不得了,左手挥舞丈八蛇矛,右手持龙泉剑,驾青龙马直取石虎。这龙泉剑的来历可不一般,那是少夫人先祖张华留下的传家宝,削铁如泥......”
一个少年打断了他的演讲:
“老田头,你又开始扯淡了,一个人骑在马上,怎么可能左手持矛,右手持剑,你倒是来示范一个给我看看?”
“天地良心,坞主天生神力,我在陈县亲眼所见。”老田头涨红了脖颈,辩解说。
四周的少年们发出一阵哄笑,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真实性,就爱老田头这么一本正经胡扯的本事,还有被戳穿后不屈不挠地辩解的劲头。
“坞主可没有什么龙泉宝剑......”
众少年转过头去,只见冉良端着提着一个篮子,笑盈盈地走过来。
“是油渣!”
一个眼尖的少年一声惊呼,随后所有少年们都蹦着跳着围到篮子旁,留下老田头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这年头零食可不多,在那时的少年们看来,重油重盐的油渣算得上是难得的珍馐了。
“得,你把我所有听众全部都引走了。”老田头不满意地向冉良嘟哝着,心里却高兴他有空来探望自己这个闲人。
“从前多好啊,每次一讲故事一大堆人凑上来。现在坞主办了村学,这些小屁孩都没有空闲了,只是今天过节,才过来听我唠叨。”
微笑着看着老田头,冉良没有回应,不禁又回想起几个月前在田间地头,听这老头聊起西域的往事。时间过得真快,这年年初,他还在路旁乞讨,现在却成了这坞堡主人的贴身传令兵,命运的变幻莫测,大抵如是。
之所以冉良能从陈川的乞活军来到白云坞,就是起始于那次听老田头在田间扯淡。自从加入白云坞后,他平日里都和老田头住在一块:冉良是孤儿,而老田头则是老光棍一个,这两人相依为命,倒活像是一对爷孙。
“小子,我听说最近燕燕姑娘怀孕了?这事是真是假?”老田头在坞堡墙根蹲下,刚刚滔滔不绝地扯淡终究也扯累了。
“这事儿多半是真,夫人身边最近多了几个看护,出门也少了。”冉良有些不情愿地回答道,“不过,田叔,你还是注意一下用词吧。之后别叫燕燕姑娘了。”
“我就讨厌你这股子酸劲,明明是个胡子都长不出的小屁孩,举手投足,倒像个官儿似的。咱都是自己人,叫声姑娘有什么不合适?”
老田头一边抱怨,一边心中却暗暗骄傲。他参军时,从来没有干过比伍长更高的位置。现在这个晚辈,倒是个做军官的材料。以后他吹牛的时候也可以加上一句,那个著名将领冉良,从前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
抱怨够了,他清了清嗓子,继续打探消息:
“唉,这些见外的事情都不必说了,你不是刚刚才从石勒那里做探子回来么?有什么新消息?从他砍死王弥之后,两个月了,好像都没什么动静。真打算在豫州住下去?”
“田叔啊,这你就不懂了”,冉良说,“吞了那么多军队,他总得在肚里转圜一番罢。何况,他还有更大的企图呢。”
“也是”,老田头拍着膝盖说,“听说这孙子在许昌坐不住了,要南下去打江东那帮王爷?”
“确实如此,石勒跑去南边汝水边扎营了,他还布置了一个巨大的工坊,比我们白云坞那个大几倍。天天只见材木送进,碎木片出。”
“见鬼,这是在造船啊!”老田头评价说,“当年我在王濬将军那儿的时候,江面上也是天天都看得到碎木头片子。”
冉良瞪了老田头一眼:这老头子真是逮住机会就开始吹过往的事情,多半也是他胡编乱造。不行,我也得吹一吹:
“不管怎么说,江东那群人比孙皓还是强。十月的时候,刚拿下汝阴的时候,石勒不是还打算往南打一打滞留江北的纪瞻么?”
“然后嘞?”老田头斜着眼。
“据说当时纪瞻背江扎营,石勒的军队在外面围住,但也不敢进攻,就这么对峙着。纪瞻的军队天天擂鼓不断......”
冉良手舞足蹈地描述着,学着老田头那样绘声绘色地讲话。一定要让这老头知道我冉良已经是见多识广的大人了,他想,否则总被老头叫做小屁孩怪羞耻的。
老田头插话了:“换我是石勒,我也不敢打,背江是死地,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如果这时进攻,江东那帮人打仗不行,但逼急了也要拼命的!”
冉良赶紧作了个手势。
“别打断,你先听我说。石勒也是你这么想的,所以又对峙了好几天,后来鼓声渐渐软弱无力了。这个时候,石勒才大着胆子进攻,结果冲进营中一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大营是空的!里面只有几只山羊,全部倒吊着,挂在树上,前蹄下各置一面战鼓,所以之前虽然听见鼓声,但是纪瞻的军队早已趁着夜色连夜撤往淮河南边了。山羊已经几天没人喂,都饿得快死了。
“田叔,你看,江东还是有人才的。”
“哼,这种雕虫小技算什么,当年我征吴的时候......”
见老头又要吹起他的“征吴往事”,冉良赶紧换了个话题。
“诶,今年收成不错,难得过个好年啊。”瑞雪兆丰年,看着平原上的积雪,冉良不禁感叹起今年小麦和大豆的丰收。
正是因为丰收了,今天晚上的菜肴应该也会更加丰盛吧。
“你要是活得够久,就会发现其实前几年年成也不是不好”,老田头感慨,“只是战乱太多,田地没人打理罢了。比如蝗灾,河北那儿要是有人打理田地,杂草沼泽清理清理,也不会冒出来那么多蝗虫。但是河北人要么加入王浚的军队,要么被盗贼杀死,没有人愿意种田了。”
两人陷入沉默,今年战乱频仍,荒废的田地中是否酝酿着来年的蝗灾,谁也说不准,只希望大雪能够多少冻死些虫卵。
“入娘的”,老田头骂了一句,站起身来,“下大雪了,这地方不能坐了。”
冉良向坞堡外望去,雪开始飘起来,北风凛冽,肃杀的天地间,白云坞宛如一叶孤舟。乱世来临了,他们艰难地挺过了一年,之后不知道会怎样。
于是他问老人:“田叔,明天会更好么?”
“明天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活下去,活得好!”
见老人终于触及关键的人生经验,冉良正准备洗耳恭听。
“当年秃发树机能叛乱,我在马隆将军麾下......”
“呔!”见老人又逮住机会开始扯淡,冉良赶紧打断。
“别编故事了!你没在马隆手下当过兵。或许当过,也就是军中打杂的。你也没征过吴,没去过西域。还说什么自己是齐国王室之后,都是骗人的。别老把我当小屁孩,我冉良是新军的探子、传令兵!”
说罢,他跳着跑开了:“我还有事,不陪了!”
又闹小孩子脾气!老人望着冉良的背影,直到冉良从他视线中消失,这才叹一口气,也不管还在分食油渣的少年们,摸着坞堡墙壁,回到自己的陋室里。
打开房门,从床下摸索良久,他拖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小箱子,吹去上面的尘埃,颤颤巍巍地打开。
里面是一个小巧的木船模型,还有两面军旗,一方印章,和一片纯白无瑕的美玉。
军旗被充满皱纹和斑点的手摊平,其中一张书着一个大大的“王”字,另一张则是“马”字。
他肃立着,凝视军旗良久,眼泪从脸上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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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日夜,祀灶,谓灶神翌日上天,白一岁事,故先一日祀之。”《风土志》
卷末的话
第一次写书,能写这么多已经是意望之外,现在的打算是继续写下去,之后大概会有六卷左右吧。
第一卷的关注点主要是战争,其中大部分是小规模作战,作战方式以智取为主,这是由主角身份决定的。
第二卷的关注点是人物,首先从寿春之战写起,这会是一个横跨十几章的大会战,之后主角会去江东一趟,东晋初年几乎所有重要人物,都会在文章有所呈现。最后以某个历史名场面做结。
另外,第二卷既然以人物为主,除了初始的大战,战斗场面就不会太多,喜欢看战争文的朋友在寿春之战写完后,可能要休息一个月了。不过它也不会像第一卷这么长,大约五十章左右结束。
第一次完整写完一卷,这才发现收尾是一件难事,关键是所有的坑都要填上,所有的线索都要续上。你们可以发现收尾这几章,我其实写得比较吃力。
写历史文,常常出现你明明知道开头,知道结尾,但中间没法续接的情况。有些历史看起来本来就不合逻辑。比如石勒在宴席上刺杀王弥。以王弥之精明,如何会被石勒用简单的鸿门宴就骗到,老实说,当时看资治通鉴的时候,就不太明白。
《勒胡马》的作者认为王弥是飘了。但是如果仅仅是王弥一个人的愚蠢,为何石勒砍了王弥之后,王弥的余部连一丝反抗都没有,就主动加入石勒?石勒真有那么强的个人魅力?其实仔细读史会发现潜藏的脉络,比如事先徐邈的出走已经说明王弥离心离德,那么会不会王弥事先已经被部下出卖了?
这些思考粗读史料的时候不会有,只有当顺着历史一路推演,非常细致地思考,才会发现潜藏其中的因果,这也正是写作本文的意义所在。
不过即便如此,许多零碎的坑还是不好专门花几个章节叙述,比如石勒和纪瞻的作战,燕燕的怀孕,大豆丰收等等。卷末让冉良和老田絮絮叨叨,就是为了把一些零碎的信息交代清楚,顺便又挖了一个坑。
至于接下来马上要写的石勒与司马睿在淮河边的这次对峙,个人认为在历史上有着和淝水之战同等的重要性,只是因为戏剧性不够一直被低估。
如果这一战后石勒得以成功入主江东,从上帝视角来看,之后北方的刘琨和王浚都不是石勒的对手。那么石勒很有可能统一天下,而石勒之后的石虎将会给华夏文明带来无法挽回的灾难。而淝水之战即使东晋败了,华夏文明也不过是换了一个主人罢了。
主角在这一战中将发挥重要作用,毕竟这是此时淮河以北豫州唯一一支能够牵制石勒的势力了。
最后想说几个写法上的事情。首先,开头一直说要改,但一直没想好怎么改,最近又有个想法。但其实,被两次拒签后确实有些怕,毕竟每次被拒签后都会影响写作积极性。
而另一方面,更新的压力一直在。也无法在工作和更新之余,再去修改开头。导致明明知道签约不能就是开头有问题、也明确知道问题在哪儿,但是始终没法动手。
所以可能第一卷写完后,我会先歇三天,把开头好好修改,然后争取这次能签上约,不然一直拖着总不是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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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现在想把第一卷切成两个卷发,不知道诸位有没什么好办法,阅文的操作限制太多。
第一章 淮河上的小舟
永嘉六年,春二月,日食。中原的百姓皆以为是不祥之兆。
自收聚王弥的部众以来,石勒军屯驻葛陂,课农筑垒,广征士卒战马,一时间竟达到十八万之众,营帐连绵数十里。
在右长史刁膺的主持下,大军砍伐树木制备舟楫,汝南、汝阴两郡山林为之一空;又集中了数郡之工匠,日夜不休地赶制兵器铠甲。汝水上漂浮着弃用的木材和工料,一直到寿春、当涂附近的淮河河面上都可以望见。
九日,舟楫粗成,兵甲齐备。舰队顺汝水南下进入淮河,楼船艨艟数百,精骑劲弩夹汝水而进,旌旗遮天蔽日。豫州士民见此盛景,争相探望,以为自荡阴之战以来,中原军势之盛,未之有也。
而此时,琅琊王也移跸寿春,此次江东集结了除王敦部之外的全部军力,共计十一万。无论是江东本土士族还是北来的侨姓,都拿出了所有的本钱。
赶赴寿春的军队分属不同部曲,都沿淮河南岸扎营,连绵数十里,各色铠甲的军士在营帐间穿梭往来,杂乱的旌旗在营帐间上空飘扬。即使到了夜晚营帐也灯火通明,淮河竟如一条发光的长龙。
江东人物以王导为首,荟萃于寿春城中都督府,在精美的斗拱之下,名士们分坐两列,商议对策。时间紧迫,连以放荡闻名的江左八达也收了性子,开始参谋军国事务。
此时,寿春城东百里,当涂城外,淮河河面随着春雨暴涨,河水混杂着上游漂流而来的碎木和泥土,变得浑浊不堪。
在这泛黄的宽阔河面上,一叶孤舟正逆流而上,船夫努力地撑着长篙,这小舟已经顺涡水行了一昼夜,上午才刚刚进入淮河。
舟上船舱内则时不时的传出言语。
“那么如果寿春也沦陷了,会如何呢?”
接着是一阵有节奏的踱步声,大约在船舱内来回几遍方才停住。
“那么石勒必然会乘势南下,全歼司马睿的大军,就像当年全歼王衍的军队。这样,当他的大军直抵长江边的时候,舰队也会南下,一旦水陆夹击,建康怕是保不住啊。”
接着是一阵沉默,每当沉默之时,就会有踱步声响起。
“也不是没有办法。此时,如果从谯郡方向发兵,绕过陈县的守备,同时联合仓垣的陈午、陈川,攻打许昌,石勒必然回师相救。”
“但如果石勒不回师呢?如果石勒攻破建康后直接在江东建国呢?”
船舱内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问一答都出自船舱内的年轻人,船夫一开始听这人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实在是心烦无比。但仔细一想,就当这忧国的年轻人是信了天师道,在神叨叨念经倒也不错。
当风浪险恶时,他常常听见天师道教徒和胡地来的佛教徒在船上念经。不过一个自言自语的忧国文士,倒是他头一次见。
小舟渐渐接近当涂城边的码头,但待要上岸之时,船夫却停住了手中的长篙,任船在水流中漂浮着。
“怎么了?”船舱中传出一声疑问。
“公子,码头上两伙人在对峙,其中一伙人好像还是军爷,大概不久就要火并了。要不我们换个码头靠岸吧。”
船舱中那个年轻人弓着身子钻出来,他身材高大,面目英俊之余,有些凶恶——这自然是我们的主人公桓景。
他双手扶着船身,向岸上望去。只见岸上一片喧哗,似乎有两伙人正在对峙,一方自然是码头的船工;另一方则是军士,看铠甲形制五花八门,多半不是琅琊王直属的正规军队,想必又是哪个江东大族的部曲。
“不,我想看看。”
他转头见船夫面露难色,又加了一句:“渡钱给双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船工把心一横,重新撑起长篙,将小舟晃晃悠悠地朝岸上移。还没等靠岸,桓景已经可以听见双方的争吵声了。
“刁民,你们如何敢扣押粮草!”一个身着铁甲的军队头目厉声呵斥。
“因为你们运了三天的粮,只给了一天的钱,这不是抢劫吗?”
“我们赶去寿春,是为了琅琊王的公事,如果耽搁了,你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琅琊王什么的我们不管,我们现在只问工钱!”船工头子紧抓工钱问题不放。“何况,听口音,你们是江东来的部曲吧,又不是琅琊王的军队,谈何公事?”
这船工头子有点东西,桓景心想,居然分得清琅琊王直属的军队,和江东大族的部曲。换一般老百姓,见到军官,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我把话说明白了,现在我们刀枪齐备,你们赤手空拳,便是强取又如何?”
“你若强取,我就把粮烧了!”船工头子寸步不退。
“哼!等着把,你们到时候都要杀头的。”
桓景算看出来了,这军官此时若强取则投鼠忌器,此时退让又会让士卒们取笑,真是进也不行,退也不行,也就只敢说两句狠话吓唬人了。
这时小舟已经渐渐靠岸,他在船头上站起来,朝着岸上大喊:
“两方休斗!”
这倒不是桓景好管闲事,通过调解这一次纠纷,他多少能顺带了解一点江东势力的情况。何况到了当涂后,再往寿春去也是水路,还必须和这帮船工打好交道。
他想自己毕竟有官身在,压住这帮军头,让他们付钱也不是麻烦事,还可以卖船工们一个人情,之后在淮河河上自然可以得到照顾。
岸上双方则停住争吵,齐齐望向河面。
“我乃谯郡司马桓景,现在请你们各退一步。欠的运费即刻补上,船工们也交出粮草,否则大军无法出行,耽误前线可不好。”
为首的军官大概是见到来人文士打扮,于是他不禁挑衅地说:
“呵!你这小白脸也敢自称司马?敢问阁下今年几岁呀?”
桓景不说话,亮出谯郡司马官印:“你倒问问这官印,看我现在几岁?”
但这军官显然是个大老粗,盯着官印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但万一眼前的年轻人真是谯郡司马,那么自己一个小小的部曲家将理应毕恭毕敬才是。
“就算你是司马,那也只是个大户人家挂名的司马,搞不好是到前线镀金来的”,他横眉怒目,厉声喝道。
但这时,船工头子回头向船工们一声大喊:“是谯郡司马!击败过王弥和石虎的谯郡司马,来为我们主持公道了!”
船工们立刻欢呼起来,桓景见自己声名都传到了淮河,心里不禁感慨万分:大概这些船工都是原来北方的难民,而自己之前几番战斗,已经在流民中获得了极高的声望。
军官愣住了,盯着桓景和船工们,犹豫片刻,突然用手指向桓景:
“好啊!你若真是谯郡的英雄,便与我摔跤,一决胜负。如果输了,我自然愿意付钱。”
说罢,他便解去铠甲,露出一身肌肉。
桓景看着眼前的莽夫,呵呵一笑,将身上的文士长袍脱下,在早春的寒风中只着轻便的单衣,露出矫捷的身形。
“有何不敢?”
双方打量着对手,绕着圈子,慢慢接近。军士和船工们都踮着脚,兴奋地观望着眼前着两个斗士。
突然,军士们的后方一阵骚动,鼓乐齐鸣,传来一个悠悠的声音:
“我辈江东名家,和这帮北人争什么?”
第二章 陆氏高门
军士自发地闪向两边,让出一条路。奏乐声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长袍肥胖士人在几个侍从的环绕下,打着哈欠,从分成两行的人群中间走进来。几个低级官吏紧随其后,看上去倒像是当地的职官。
那军官见了士人,赶忙将盔甲穿戴整齐,恭恭敬敬地侍立在道边,把桓景撇在一旁。
看来这士人来头不小,桓景心想,军官手下好歹也领有几百上千人,见到一介文士,却像耗子见了猫似的。
“我方才行散完毕,却被你这等庸才搅了兴致,拿这等俗事来烦我。”这肥胖士人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叱骂军官,看起来似乎刚刚睡醒的样子。“大军已经迁延大半日,却是为何?”
原来这士人之前是服了五石散。五石散是魏晋时期的瘾君子们的良药,服后身体燥热,需要吃冷食、饮温酒、洗冷浴及步行来发散药性,谓之“行散”。此君大概刚刚结束药发之后的行散,高潮之后难免萎靡不振。
白云坞家教严谨,老坞主桓弼一向严禁五石散,谓之蚀骨销魂之毒物,所以自穿越以来,桓景还没有亲眼见过服五石散的士人,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陆将军,这群刁民仗着那个毛头小伙撑腰,硬是来索要粮草钱。”这军官辩解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陆将军”叙述了一番。
“陆将军?”桓景心中不禁暗笑,这种人也是将军,难道能靠这嗑药的肥躯带兵打仗?不过既然姓陆,或许是陆逊的后裔?
他隐约记得陆家嫡系陆机陆云两兄弟早就在八王之乱中兵败身死,只为后世留下了华亭鹤唳这个成语。不过,在江东,陆家依然是大族,凑出这么一支部曲也不是难事,这军官大概只是家将而已,怪不得这么恭敬。
正当桓景思索之时,“陆将军”听罢军官的叙述,嫌恶地瞟了一眼桓景,继续追问军官:“你是说,这个北伧是谯郡司马?”
北伧,即北方佬。桓景虽然听不懂这词,但是隐约觉得不怀好意。
“是不是我不知道,但他确实有官印为证。”
桓景又向众人展示了一番官印,然后依官场规矩向“陆将军”拱手施礼。
“不才桓景,现谯郡司马,驻扎谯城。”
拘于礼数,“陆将军”这才不情不愿地也向桓景还礼,但语气毫不谦让。
“吾乃陆玩,华亭人。之前做过几年参军,现在回家乡招募乡勇,也算招得几千人,行台表我为奋威将军。”
看来是陆逊的同族,所谓华亭陆氏无疑了。桓景眼珠一转,牵起陆玩的手,慷慨地说:
“将军能毁家纡难,实乃国家幸事,今日若能即使偿付粮草,则更是泽被淮河两岸。不才桓景为北人向将军一拜。”
说罢便作势要拜,陆玩只好赶忙拉起桓景。
他转头向军官骂道,“我们陆家又不是出不起粮草钱,何必省了这些钱,却失了道义。”
桓景看准了陆玩作为高门,本就是好面子之人,先给对方戴个高帽子,把他推到道德高地上,那么对自己的请求自然无法拒绝。
只是他也注意到,陆玩在骂完军官之后,却用手帕将被自己牵过的手反复擦拭,随后丢在地上,好像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奋威将军虽为杂号将军,但官位显然比谯郡司马高多了。加之祖上显赫,自命江左高门的陆玩自然瞧桓景不起。
不过客套话还是得继续说。
“桓司马既然从谯郡来,想必和桓...彝沾亲带故?”
在说到桓彝这个名字的时候,陆玩闪过一丝嫌恶的眼神,语气也稍稍停顿了片刻。不过,桓景本来也没打算纠结于这些士人的弯弯绕,于是大大方方地回答:
“正是,桓彝是不才远房堂叔。将军和他有交情?”
陆玩迅速地白了一眼,仰天说道,“那可不敢当,培缕无松柏,薰莸不同器。我陆玩虽然不才,但还不敢和令叔有交情。”
看着陆玩的鼻孔,桓景虽然听不懂什么叫“培缕”,什么叫“薰莸”。但多半不是些好词,想来又是这些士人在阴阳怪气。
陆玩一刻也不想多待,赶紧告辞。
“我今日在当涂和当地名士还有聚会,你们把粮草这些事情赶紧解决,不用吝惜钱。桓司马,后会有期。”
说罢陆玩便在一阵鼓吹声中拂袖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军官和桓景。
既然主人已经发话,家将只好补足了价钱,一次争端就此消弭,众船工自然欢呼雀跃,把桓景当做恩人,还提出免费将他运去寿春。
只是当晚在当涂的旅社,桓景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越想越不痛快:自穿越以来,恶仗也打过,也沦为过人质,但被同时代的人士如此轻贱还是头一遭。这陆玩除了门第和文才一无是处,但在江东倒是如鱼得水。
难道说,琅琊王身边的所谓名士风流,就是这么一群人?
第二天清晨,船工们找来最精致的小舟,由船工头子亲自撑船,将桓景载向寿春。
“好汉你久居淮河地界,昨天那样的江东名士也见过不少了。难道都是那样的德性吗?”
“不然,只能说是参差不齐。有的名士就像昨天那人一样,名气不小,但实则胸中无策,只知空谈。但名士中也有杰出之人。人人称赞的王导,我没见过;但是和王导齐名的顾荣,我们船帮倒是接待过。”
“顾荣如何?”
“有长者之风,一句话来说,就是‘唯仁者能下人’。”船工头子总结说。
桓景又想起了昨天陆玩的两只鼻孔,看来名士和名士之间也是天壤之别。
“另外,我倒也不然算久居淮河,不过才来四个月。只是因为读过点书,知道怎么和官府打交道,这才被众人推举,作了个船工头子。”
“听得出来,兄长的谈吐倒像个读书人。”
“说来惭愧,不才世代为将佐,自小读兵书,只是后来遭逢战乱,父母双亡,这才流浪到这个地方来做个船工。幸好我识点字,这才被推荐成了头子。”那汉子摇摇头,仰天长啸:“现在看来读的兵书什么用也没有,让桓司马见笑了。”
“我们谯郡现在最缺懂兵法的人,好汉不去试一试?”
“我已经在当涂安家了,之后天下兴亡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只在乎我的老婆。”汉子憨憨地笑了:“对了,桓司马此行寿春所为何事?”
“我此行寿春,首要的还是借兵,谯郡兵少,敌不过石勒。”
那汉子点头称是:“将来司马缺人手,也可向我们船工招募。”
桓景表示感谢,但心中却暗语:募人才和探虚实,才是此行的最终目的,不过这些确实不足为外人道。
至于借兵,实在是可有可无的事情,仅仅是一个接近司马睿与江东名士的借口罢了。江东天下弱兵,后世大名鼎鼎的北府兵则影子都没有,创始人郗鉴大概还在老家金乡摸鱼呢。
“对了,还没问好汉尊姓大名。”
“我姓邓名岳,是阳夏人。”
听到阳夏这个地名,桓景沉默了,他大概猜到邓岳为何是四月前才来到淮河做船工,父母双亡的背后又有什么故事。
两天后,他终于抵达寿春,这一次,拿着孔夫人的家书,他直接来桓彝的住处投宿。
第三章 江左八达
寿春城中富商听闻石勒来袭,多数望风而逃,留下了宅院与商站。随军的士族正愁没有好地方居住,琅琊王便分配他们居住在城中这些无主的宅院里。
桓彝在寿春的府邸便是这样一所宅院。宅院不大,他却早已在其间精心布置了假山翠竹。每每名士聚会之时,欲求别致的地方,便只好来此处饮酒赋诗,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跻身名士之列。
今日又是聚会之时,众人环假山而坐,他们面前一人一张几案,案上是鲈鱼脍,莼菜羹,除此之外,就是美酒了。不等仆从递上酒具,他们早已抱起酒壶对饮,吟诗作赋,畅叙幽情。
为首的白面士人起立,举起酒杯,向众人致词:
“古人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今日高朋满座,务请诸位忘却忧愁,各叙平生乐事耳。”
这个峨冠博带之人正是江左八达之首,国子祭酒,出身陈郡谢氏的谢鲲。
所谓江左八达,除了谢鲲,还有毕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胡毋辅之。这八人其实无一人生在江左,俱是随琅琊王南来的北士。
只因此八人常常聚在一起酗酒,行事放诞,故时人以八达称之。
“毕茂世,我见汝色动,何不先来叙述一二?”东道主桓彝指向毕卓,这是一个年轻文士,还没有长胡子。
毕卓也不起身,只是侧伏在几案上,仰面大笑:“我所期望之乐事,大抵如下:
“若得闲日,乘一小舟出游,小舟里面也不载他物,唯载酒数百斛,然后四时佳肴分置船头船尾。”
“这倒偏是条好船!”东道主桓彝赞许地感叹。
“寻得这样一艘船,也无需做他想,只是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拿着蟹螯,一侧是醇香满面,一侧则大快朵颐,岂不美哉?
“然后就一边拍着江水,一边唱着歌,若有这等的乐事,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毕茂世拍打着几案,唱着《陇头歌》,倒真像是他在江中拍水一样。众人也随着他唱起北方的曲调。
“毕老弟的乐事可谓尽善矣!”阮孚拍手称赞。
“哪里,我不过是抛转引玉罢了。阮遥集,你既为阮籍之属,想必对于乐事,别有一番心得?”
阮孚正欲发言,突然门外跑来一个老者,打断了众人,原来是桓彝的管家。老者朝桓彝耳语几句,接着向众名士鞠躬,便匆匆离开了。
“此是何事?”大家好奇地问东道主。
“我们的小团体,又要多一位朋友了。”桓彝撅着嘴说道。
仆从们刚刚添置好一张新的几案,一个年轻人就旁若无人地走进来,在几案上大喇喇地坐下,他倒也不喝酒,只是好奇地打量着众人。
“这位是我的堂侄,桓景,现任谯郡司马。”
桓彝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远房亲戚,之前只是听桓弼说过这个孩子好生不争气,后来妻子的家书又屡屡提及此人,却像是一个风流人物。今日刚好桓景来府上投宿,桓彝脑中灵光一闪:不妨也让他来参加士人们的聚会,为家族刷刷名望。
“阮遥集,你继续说吧。”桓彝挥手示意阮孚继续下去,但眼睛却不住地盯着桓景。
此人身姿矫捷,仪表堂堂。他不禁心生几分敬意。看来妻子所述,非是客套恭维之语,自己这个侄子确实是个豪杰。
阮孚也开始说起他理解的人生至乐之事,依然是饮酒而已。桓彝心不在此,只是时不时插几句嘴,应和两句。
此时他方才仔细回想起妻子在家书中的描述,这个桓景虽然现在只是区区一个谯郡司马,实则久经战阵。相比之下,自己早年就做过骑都尉,也一直梦想着能建功立业,但大半辈子的功夫,还是花在和名士们清谈上面。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汗颜。
“总而言之,我所期望的人生至乐之事,就是终日饮酒。世事多违人意,唯有酒不会骗人——只要你喝得够多,总有醉的时候。
“桓茂伦,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带着些醉意,阮孚指着东道主。
“我的话嘛,至乐之事就是与诸位宴饮。”桓彝不曾细想,只是轻轻搪塞过去。
“桓茂伦”,阮孚命令似的高叫,“在我们面前装什么?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
原来即使是这个小团体,也并非都是肝胆相照的兄弟。阮孚是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而桓彝却只是罪臣之后。阮孚心中一直不屑于和桓彝这种门第卑微的家伙同列,只当桓彝是一个附庸风雅之辈。
“我的想法,可能与诸君大相径庭。家妻已经怀了七个月身孕,如果两个月之后,石勒果真能被击退,那么得胜之喜与吾儿降生合在一起,当是人生之大快事。”
这番话使得名士们都有些扫兴,说了只谈玄理,没想到东道主还在谈这些俗事,依然为身外之物而悲喜,实在是不配为一个名士。
桓彝在众人的目光下依然保持镇定,但汗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也明白过来,之前的气氛不对。
这时桓景已经看出了他的困窘,虽然不明白为何阮孚突然不满,但给自家亲戚解围自然是应有之事。于是他突然起身,把众人目光都吸了过去。
“我的想法,和诸君也不大一样。在我看来,人生至乐之事有三:
“一是丰收之时。农忙虽然累,但是就此确立一年的收成,这种快乐无以言表。诸君五谷不辩、四体不勤,想必还未曾经历过农家至乐。
“二是将要得胜之时。在战场上亲身厮杀,身后自己的所爱之人得以守护。诸君无所牵挂,想必也不能理解这种快乐。”
说罢,桓景将身上佩剑拔出,一旁的士人哪见过宴会上拔剑的架势,无不惊得两股战战。
“三是归乡之日,诸君故土沦陷,却依然坐此高谈阔论,人何无情至此邪?”
说罢,桓景自是拔剑切肉不言,士人有的恨桓景扫了他们的兴致,有的则是羞愧与自己无意故土。宴会因此草草收场。
宴会结束后,桓彝带着桓景来到内厅,答谢桓景解围之恩后,他拿出一卷书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家妻之前也和你说了,如果要面见琅琊王,对于他的臣僚必然要有准确的认知。
“现在,琅琊王手下分为两派,一部分是北方侨姓,一部分则是江左的土著。我已经把他们的姓名记录在策了。
”希望能帮到贤侄。”
第四章 假名士
桓彝将江东士人的名册递给桓景,随后就转身回厨房安排茶炊,先教桓景在书房里阅读士族名册。
在原时空上语文课时,对于魏晋名士,桓景总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名士都如《世说新语》中所述,放旷阔达,不拘于流俗。
然而几日里所见,无论是在当涂遇见的陆玩,还是今天见到的江左八达,都大令桓景失望:名士们不光胸中无一实策,就连他们引以为傲的放旷阔达也并不是心性自由的体现。
恰恰相反,他们的放旷阔达中充满了算计,纯粹是划分圈子的一种把戏罢了。江左名士要向江北士人表现出和自家的历史悠久,江北侨士要向江东土著证明自己确实出身高门,这些都需要名士们刻意表现出自己不同于流俗的高洁情操。
桓彝虽然门第不低,但却是大晋罪人之后,所以在江左八达这个小小的名士圈子里也是常常被排挤和取笑的。桓彝尚且如此,其他寒士则更不必说。
本来桓景还以为此行可以像策略游戏里那样登庸在野武将,现在看来,这一计划显然要泡汤了。
此行的两大目的,募人才与探虚实,他只能寄希望于后者。
正当他发愁之时,桓彝亲自端着煮好的茶炊走来。童年作为一介罪人长大,备尝过民间疾苦,所以桓彝倾向于尽量不麻烦仆人,做饭备茶这些事,总是亲力亲为。
然而就连这一点,也成了江东名士的笑料。“谢幼舆可使弹琴鼓瑟,桓茂伦可使温酒煮茶”,江东人物调侃北方侨士,大抵如此。
此时桓彝正往桓景杯子里倒入蜂蜜,一边搅拌,一边发问。
“贤侄此番为何只身一人?听意映说,现在你可是谯郡司马了,为何不多带些随从?”
“彝叔,此番是微服出行,万一石勒真的确定我不在白云坞,他必然会立刻调转马头,进攻谯城。”
桓彝但还是满腹狐疑:“但是现在淮河两岸,早已流传你谯郡司马南来的消息,难道不怕石勒的探子吗?”
“这正是我的计策,石勒此人疑心颇重,如果有我南来的流言,而白云坞依然防备严整,他倒是会怀疑我故意引诱他发起进攻。”
桓景解释道。此次他完全孤身一人,连冉良都没有带,还让他日常往来于涡水流域。石勒的探子既然已经摸清冉良是桓景的传令兵,如果冉良还在日常活动,那么以他们的角度看来,桓景绝无可能出谯郡。
桓彝满意地微笑着:这个未曾谋面的侄子,胸中竟有如此韬略!
“对了,彝叔,方才将士人名册翻阅了一番”,桓景合上士人名册,放在一旁,“为何一部分名字用朱笔抄写,一部分则用墨笔,有何讲究?”
“朱笔所抄,是北方侨士;墨笔所抄,是江左名士。”
“人无南北,都是晋朝子民,为何要用朱墨来区分呢?”桓景纳闷了,他又想起在当涂遇见陆玩,陆玩那副鼻孔朝天的表情。
桓彝叹了口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人却各有心思。
“琅琊王南下江东之前,江东可是陈敏的地盘,你知道陈敏是怎么败亡的吗?”
桓景摇摇头,“小侄实在不知。”
“这就是江东名士们翻云覆雨的手段了:江东大族扶陈敏上位不过是让他过渡,但陈敏想效法孙坚割据一方,于是这些名士们就不高兴了。
“江东士人的领袖顾荣听说过吧?”
桓景想起来寿春路上,船工邓岳的话,顾荣是江东士人之首,这个他还是听说过的。于是他微微颔首:“我来寿春时,听人说,顾荣是江东士人之冠冕。”
桓彝冷笑一声,继续说:
“顾荣这为冠冕可不简单,当年就是他作为内应,从后方与朝廷联合攻打陈敏。顾荣又劝说陈敏的大将甘卓背叛,于是陈敏只好仓促率一万多人与甘卓交战,还未及渡河,他的部众就渍散了。他也只能单骑逃亡,最终被斩杀,全家老小一个不留。
“这就是江东人物风流背后的底气。”
说完这最后句话,桓彝瞪眼,紧紧盯着桓景,桓景不禁打了个冷战。没想到这些江东大族岁月静好、喝酒嗑药的生活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血腥事迹。
“如果不是大司马王导团结北来侨士于内,安抚江东大族于外,或许琅琊王也要重蹈陈敏的覆辙。”
桓景印象中,在教科书里,永嘉之乱后,似乎紧接着就是王马共天下,似乎东晋政权的建立波澜不惊。没想到司马睿和王导竟然面临着如此险峻的局势。
“总而言之,贤侄你之后面见士人,一定得注意他到底是北方侨士,还是江东大族,万一触到对方逆鳞,可就有得你麻烦的。”
幸亏自己有个作为名士的堂叔,否则北方侨士与江东大族的这些矛盾自己短短这几天还真没法摸清。现在有了手中的名册,简直像开了天眼。
“彝叔不愧是名士,真是人情练达!”他拱手谢道。
桓彝摆摆手,推辞说:“哪里哪里,我算个什么名士?你彝叔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自己不过是混迹名士圈的小丑罢了。”
桓景瞪大了眼睛,他这才发现身为名士,桓彝的内心不是风流,而更多地是一些苦涩的东西。
“无论是北方侨士,还是江东大族,这些名士家资丰厚,先世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故而高枕无忧,可以谈玄说理。你彝叔我就不一样。
“八王之乱的时候,我本来想着乱世之中,必然要有忠勇之士匡扶危局。当年我自以为满腹经纶,颇以国士自许,于是不顾桓家家仇和四位叔父的劝阻,坚持入朝为官,然后就是处处碰壁,历经艰难,才不过做了一个小小的骑都尉。”
这些事情,桓景倒是在龙亢听孔宪说过。现在桓彝亲自说起往事来,却又别是一番滋味。
“现在我算知道了,一个罪人之后,不过靠着家族帮衬才略有一点资财,又如何能立足于朝廷呢?靠血脉,靠才学似乎都没有出路。
“唯一的办法,不是混迹名士之中,博取声名。待与这些名士们相熟,才能靠推荐进入朝廷,呈上治国之策。”
桓景恍然大悟,“这就是你频频举办宴会,又精心设置园林的原因?”
桓彝颔首,郑重地扶正头上的方冠:“为了匡扶天下,成为一个放诞之徒反而是立身的捷径。我不得已而成为名士的,但其实既不喜欢喝酒,五服散也尽量不碰。”
看来这位江左八达之一,外表饮酒宴饮无度,骨子里却是一个忠义之士。
“即使这样,现在国家正值危难之时,我却对国事没有补益”
桓彝愀然,两人四目相对,只是默默喝茶。直至一杯茶饮毕,他这才继续发话。
“按贤侄信中所说,你希望以借兵之名去前线探视军情,可有此事?”
“正是。”
“刚好明早王导召集众臣讨论军事,石勒正倾巢而出,贤侄知晓石勒的叙事,必然能有所建议。”
王导?想起自己明天就能面见这位北方侨士之首,与司马家共天下的奇人,桓景莫名有些激动。
“彝叔以为,王导何许人也?”
“可次管夷吾。”
第五章 江左管仲
二月十五日,石勒的大军自葛陂出发六日后,终于陆续抵达淮河北岸。
石勒让反对南渡的张宾负责后卫部队,而让右长史刁膺总领后勤,在寿春对岸营造码头,自己则策马沿北岸一路巡视营垒,几位精锐骑兵皆披玄甲,紧随其后。麾盖过处,各族军士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山呼万岁,欢呼声如浪潮一般,沿着淮河北岸一路向东。
在麾盖之下,石勒身披金银纹饰的铠甲,威风凛凛。这不是他第一次南下淮河,两年之前,他的部众就从河北一路南下,打穿整个豫州兖州,然后在义阳处渡过淮河,横扫江汉。现在此地的淮河河面比当时要宽上许多,然而自己也不是早已当年的那个流寇了。
现在他身后是十八万大军,身前是楼船巨舰,只要击破河对岸那些江东来的软弱之兵,江东唾手可得。他骑在马上,感到豪气直冲云天,于是挥鞭指向南方,对他的军众们高喊:
“琅琊王拥众十万而不敢越淮河北向,临江铺陈结阵,真懦夫也!”
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南岸的营帐杂乱无序,只是紧紧沿岸铺开,严防死守。看来确实没有决战的信心。
此时淮河上空一只苍鹰飞过,俯瞰着石勒的大军,越过春季宽阔的淮河,降落在南岸一处临江营帐上方。营帐之外,士人分席而坐,王导一身戎装,坐在上首。顾荣、甘卓、纪瞻等江左士人居于左,周顗、戴渊、谢鲲等侨姓士人居于右。
而桓彝坐在右侧几乎末位的位置,桓景侍立一旁。他暗中打量着坐首的王导。在他印象中,王导应该是个不断和稀泥的老人,但眼前这个俊朗的文士刚刚度过他的青春时期,三十出头的脸上英气四溢,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出他旺盛的精力。
“诸君,大河对岸便是石勒的大军,今日请诸位来此,便是为的共商守御之策,不妨场所欲言。”王导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诸位士人向北望去,此时石勒正耀兵于北岸,层层叠叠的麟甲在日光下反射着光芒,好不耀眼!而江上往来的楼船,甚至让深谙水性的江东士族们也两股战战。石勒军容齐整,营帐布置有序,不是江东这支由各士族部曲临时拼凑的军队可以比拟的。
借着众人惊慌之际,左手一侧,顾荣起身,拱手,缓缓说道。
“石勒乃天下不世出的巨宼,去年又兼并王弥和苟晞,实不可与之争锋。以老夫观之,大军当退于长江南岸,暂避其锋芒,以老其师,寻隙反击。”
众人议论纷纷。如果说前些日子,他们对于自身军力还有一丝幻想。那么今日亲眼看见石勒的军众后,晋军无法在野战中正面击败石勒主力,已经成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
但是如果辛苦集结的大军就这么退了,那么江东将无法再团结起来而作鸟兽散。各士族和流民帅必将各自为政,石勒在江淮之间将毫无阻碍。
“如果退过长江,置江北的百姓于何地?”
一个清矍的声音振聋发聩,众人回头望去,却是都督淮南诸军事的纪瞻。
纪瞻虽出身江东士族,但久镇寿春,早已和当地人建立了深厚的情感。坐中江东人物皆颔首赞同顾荣的观点,而江北士人则愤怒而无奈,唯有他纪瞻左右为难。
“纪思远!”顾荣见反对他的原来是个“自己人”,不禁有些扫兴:“依你之见,琅琊王比之东海王何如?”
沉吟良久,纪瞻缓缓地说:
“琅琊王仁厚,但比之东海王,实不如也。”
相比八王之乱的胜利者司马越,司马睿除了宅心仁厚,无论从韬略还是权谋,都不如东海王远甚。
“东海王率禁军尚不能镇平大盗石勒,最终落得个忧惧而死的下场。我们的琅琊王如何能够抵挡?”顾荣切问。
“虽然如此,我们有淮河天险,还是可以用以对抗石勒的。”右侧一个年轻士人起身反驳,众人望去,原来是身为江左八达之首的谢鲲。
顾荣清了清嗓子,摇摇头。
“小儿辈对历史一无所知”,他顿了顿。
“前朝依淮河对抗中原的,凡有三叛,王凌、毋丘俭、诸葛诞,他们都是世间名将,策划周密,又值易代之时,海内推心。可他们最终都失败了,由此可见寿春不是能守之地。”
纪瞻叹息一声,他大半年来惨淡经营的寿春城防,在顾荣眼里竟一无是处。
“那么顾老认为,该怎么办呢?”
顾荣继续说:“东吴依靠江防,自赤壁开始,八次挫败北方的进攻。北方的名将如曹操、曹休、羊祜,面对滔滔大江,束手无策。直到孙皓乱政,这才最终失败。可见只要政治昌明,江防却是固若金汤。”
顾荣依据历史,说得有理有据,左右双方于是陷入一番互相攻忓。江左大族的论点多半是寿春不可守,而面对对岸的石勒军,侨姓士人们无法反驳,只能从道义上疯狂进攻。
“安静!”关键时刻,王导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周伯仁”,他望向自己右侧,“你一直没有说话,有什么看法吗?”
周伯仁?听到这个名字,桓景的DNA跳动了一下。
在原时空,当时还叫周鹏程的桓景只在高中毕业那年暑假回了一趟江西老家。当时翻阅族谱,他依稀记得,作为汝南周氏之后,他的血脉最远可以推到西晋时的周浚。
而周浚的长子,周鹏程的嫡系祖先,也是汝南周氏最有名的人物,正是表字伯仁的周顗!
这一刻,桓景感到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扑面而来。
他崇敬地望去,想看看自己的祖先长什么样:只见这个中年人方颐大口,一副老实人的样子。桓景不禁有些泄气。
可这时周顗开口了。
“我才刚来此地不久,守御之策实在不知。”
原来周顗本来随荀藩在密县的司马邺行台,后来当地军阀阎鼎架空了荀藩,又挟持文武百官及司马邺西入关中,周顗乘乱从关中逃了出来。
细算下来,周顗逃到寿春,不过才刚刚五天,而此时绝大部分人,包括桓景,都不知道司马邺被挟持西入关中的事情。
王导微微一笑,他本来也就是让周顗开口缓和南北士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无妨,周兄就随意说说来此地的感受。”
周顗起身作揖:
“江淮之地,是个好地方啊。当年赵王司马伦作乱的时候,我曾经来江东避难,就拜访过此地。
“可今日,山林草木依旧茂盛,人物却早变了,无论是赵王,还是东海王,全部变成了尘土。中原之地,现在满是腥膻——
“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
风景跟往昔一样,江山却换了主人!
听到这句话,侨姓士人都不禁垂泪泣涕。周顗刚刚逃亡来到此地,尚有如此之叹,他们这些北地士人背井离乡,跟随琅琊王已经数年,其中的委屈之处只有自己内心知道。
桓彝哭得最厉害,桓景不住地帮着自己这位堂叔擦拭眼泪。
望着右侧哭成一片,左边的江东士人也不禁恻然。他们不少人祖上在东吴为官,对于晋朝的覆灭,本来无感。但人性是互通的,此时见到北方士人痛哭流涕,他们这才意识到对方对于故乡的哀思。
而如果放任石勒南下,将来江东的主人还是他们吗?江东的士人们已经开始纷纷讨论,不能向石勒让出江淮之事了。
只有王导依然面不改色,大约半刻之后,他突然起身,将佩剑拔出,插在几案上,众人齐齐望向他。
这时,王导变了脸色,横眉扫过眼前众人,厉声呵斥:
“诸君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你们应当共同合力效忠朝廷,最终光复祖国,怎么可以相对哭泣如同亡国奴一样!
接着他右手从几案上拔下宝剑,大步走向河渚,附身用手抚摸着河水,众人不解其意。
忽然他起身,用宝剑在左臂上划下一个口子,让鲜血汨汨地流入河水中。
“诸位,今日以河水为证,请大家在淮河歃血为盟,在击破石勒之前,决不言退!”
————————
“周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皆相视流涕。惟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众收泪而谢之。”《晋书·列传第六十五》
第六章 楼船
见作为士族之首的王导以身作则,众人无论心中所想如何,也只好依次在河边歃血为盟,一滴滴血浸没入淮河的湍流之中。
然而,最开始的激昂过后,除去否决撤回长江的建议,又绕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要如何御敌呢?
众人讨论来讨论去,无非是沿江严防死守一途而已。
“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后为可胜。”纪瞻第一个提出了建设性的建议,“只要我们的水军能够压制淮河河面,就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说立于不败之地可能有些过,桓景在一旁心想。但如果晋军控制河面,石勒军就只能偷渡,或者寻求其他的地段渡河。也算是为南岸守军争取了足够的反应时间。
“不过,现在石勒的水军已经成气候了。”王导微微皱眉:“并不好对付啊......”
此前石勒营造舟楫,又兼并苟晞的部众,确实有了部分水军。而老营当年在江汉附近劫掠,对于水战并不陌生。
他侧身问戴渊,“这一次从建康带来的水兵,你觉得能和石勒的水军在淮河上较量吗?”
戴渊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痛苦地说:
“在长江的船带不到淮河,造船又来不及,只能用一些快船,和石勒的楼船没法抗衡。”
难怪顾荣一开始就想退回到长江,毕竟晋军的舰队都在江面上,此时京杭运河还不存在,淮河与长江两个水系若要互通,只能开通运河,那肯定来不及。
“那么怎么办呢?”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唯一的胜机在于水兵的经验了,楼船大而慢,快船可以凭速度与之周旋。如果我们能以几艘小船围住一只楼船,或许可以在缠斗之中取胜。”
正说话间,河面上出现了一只高大壮观的船只。那大船有数层之高,每一层都有女墙环护,上面开有箭孔和矛穴,看起来简直像一个飘在水面上的堡垒——这正是石勒匠器营所造之楼船。唯一奇怪之处在于这楼船的尾部有一个巨大的鼓包,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此时几艘晋军的快船迅速接近这落单的楼船,楼船上飞矢如雨,晋军的水兵奋勇当先,冒着矢石,向楼船以包围之势接近。
“如果不出意外,我们的水军应该可以拿下这艘楼船。”戴渊点评说。“今后作战,当以此为示范。”
戴渊话音未落,楼船尾部的鼓包下突然激起水花,它诡异地加速了,加上顺流之势,向东疾驰而去。从西面接近楼船的快船紧追不舍,却只能堪堪并驾齐驱。
“不可能,楼船怎么可能这么快!”士人中发出了惊呼。江东士族熟于水战,也从来没见过行动如此迅疾的楼船。
此时楼船前方,一艘晋军的小船正欲掉头。楼船疾驰而来,小船躲闪不及,被楼船正正撞击在船侧上,船身立马散架,残骸裂成数块,在河面上飘荡。楼船几乎没有减速,碾过河面上的碎木,继续向东而去。
“快,快放火箭。”眼见楼船就要逃出包围圈,河面上晋军士兵发出了绝望的声音。
晋军小船上,士卒拈弓搭箭,点燃箭头,向楼船射击,都正中楼船船体。但楼船却没有燃烧。围观士人中有人眼快,向河面大呼:
“不要射了,船身有皮革遮护,点不燃的!”
原来用潮湿的皮革罩住船身,正是防火的一般办法。见火攻无望,晋军的快船只得逆流而上,撤围而去。然而此时西方河面的尽头,以几艘楼船为首,石勒舰队的主力已然杀到。
于是在几只楼船的箭雨之下,岸上的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这次派去突击的小船队全军覆没。
此时,石勒的楼船似乎看出南岸有人围观,于是又向南驶近,挑衅似的射了几轮箭,号角齐鸣,耀武扬威一番,这才反身离开。
“完了,全完了。”戴渊抱着脑袋,伏在几案上。周围一众士人明白过来,此等坚固高大且疾驰如飞的楼船,光靠晋军临时在淮河上改造民船形成的舰队,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石勒的匠器营中果然有能人。
“河面我们没法控制了”,王导叹道,“诸位想想怎么防备贼军登陆吧。”
或许半渡而击会是个好办法。
“做不到”,戴渊喊道,“石勒完全可以把楼船沿南岸一字排开,在弓箭压制下登岸。”
原来,除了水战,楼船最主要的用途是抵岸支援陆军战斗。在楼船的密集射击下,守军根本无法靠岸,也就谈不上半渡而击了。
众人骇然。江东大族又趁机鼓吹一波退回长江一线的想法,南北士人剑拔弩张,又要陷入争吵。这一次连王导似乎也无法压制了,只好唉声叹气。
突然,在右侧坐席的末尾,传来一个大嗓门:
“不才有一计,可以尽破石勒的楼船!”
众士人齐齐望去,却是桓景,此时桓彝正努力拉住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话,见众人的目光已经汇聚过来,这才抱歉地说:
“这是我的从侄桓景,之前在谯郡颇募集过一些乡勇,是来找王师借兵的。之前从侄在我宅中宴饮,喝多了,如果言语放诞,还望谅解。”
说罢,桓彝向众人一一鞠躬
“下回商议不要带着家属来!”
“江左八达的宴饮风气得管管了......”
“此伧游泳都不会,还想率领水师?”
众士人刚刚见到己方水师的惨状,无论出身南北,都憋着一股气,见这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居然敢口出狂言,便把气撒在他头上,指责声、谩骂声不绝于耳。
只有王导镇定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示意众人安静:
“这位后生,可是夏侯太守手下司马,东海王长史桓弼之子?”
原来,谯郡在淮北抵抗石勒的事迹早就流传到了江东,不过大家都以为是谯郡太守夏侯焘的功劳,夏侯焘一时间成为了和荥阳太守李矩齐名的英雄人物。
唯有琅琊王身边的少数人知道,谯郡的仗都是桓家人打的,所以王导才对桓景高看一眼。
“正是。”
桓景略一欠身,心中却略有几分得意:王导居然知道有我这号人物,真是有种“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邪”的快感。
不过桓景没有光顾着得意,缓缓地说出了他的意见:
“首先,石勒的主舰并非楼船,而是车船。”
车船,这对于在座的诸位士族倒是一个新词。众士人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和楼船的不同之处在于,车船尾部有一个轮桨,在紧急时刻,船上水手可以踏动轮桨加速前进,故而方才那船行进的那么迅速。”
王导点点头:这倒是没有超出他的认知,石勒劫掠江汉之时,也带走了不少匠人,能创造出如此精妙的器械也并非不可能。
“那么应当如何应对呢?”
应当如此如此,桓景娓娓道来,众士人一开始还不以为然,渐渐地都被桓景所折服。
“你这个计划,需要废弃的木料、水草和足够多的小舟。前者要多少有多少,后者则有些捉襟见肘。”王导很快给出了答复,“最最麻烦的是,我们需要一群敢死之士。水师的士兵多是江东人,又刚刚吃了败仗,恐怕不愿执行这九死一生的任务。”
如果没有执行者,他的计划就缺了最后一环,桓景陷入沉思。突然,他一抬头,心中有了主意。
“我倒是认识一群船工”,他想到前几日遇见的船工头子邓岳,“他们与石勒有刻骨之仇,必然愿意舍身报国。”
在场的北方士人无不嗟叹,事到临头,自己对于国家的贡献竟然还不如这些出身微贱的流民。王导脸上亦显出悲怆的神情。
“另外,最好引诱石勒夜战,这点可能需要司马精心布置。”
王导一拍几案:“没问题,这几夜月光明亮,正适合夜战。事不宜迟,再过几天,月亮就没这么圆了,就这么定了吧。”
当晚,驻守寿春城西的顾家部曲与城东的陆家部曲都接到了撤换的通知,在月光之下,两支部曲,互相对调至对方营地,除了两家头领——参与会议的顾荣和陆晔,两军之中,没人知道王导的这一命令是为了什么。
第七章 登陆
“刁老,你是说,南岸的贼军这连续数日并无他意,都是胡乱调动?”
石勒端坐大营上首,众将环沙盘而坐,刁膺正在沙盘一侧讲解目前的局势,摆弄着象征南岸晋军各部的木块。此前一连数日,每当黄昏之时,晋军都会随意调动两支部队的驻地。
“确实猜不到其他意图了。”刁膺拱手道。
石勒抚着下巴上的赤须,眼神里露出一丝不悦:“若张宾在此,定有良策,可惜他是个反对南渡的家伙。”
见石勒还是不忘张宾,程遐赶紧出列献策:“依晋军中的探子来报,这几日调动的全是江东大族的军队,其中顾荣的部曲被来回调动了好几次,几乎每夜都不得安宁。”
石勒仰头自语道:“难道是对岸人心不合,作为统帅的王导故意挤兑顾荣?又或者是故意露出破绽,来引诱我进攻?”
“如果要引诱进攻,何至于在这个时候?何况我们匠器营造的车船往来如飞,就算他们要在河面上伏击,他们的船也追不上啊!”程遐解释说。
“也是这个道理。”
突然,石勒一拍几案:“你程遐也是士人,王导此人在士人中风评如何啊?”
“王导是以门荫入仕的,之后刘寔任命他为尚书郎,他都未到任;后来才去东海王那儿做了个参军......”
“好!不必说了!”石勒打断程遐:“门荫入仕,看来又是王衍那样的腐儒一个,是我多虑了。
“事不宜迟,今夜就以苟晞降军为前部,在楼船掩护下登陆南岸!”
是夜,半个月亮挂在天边,东风徐来,水波不兴。
此时顾荣的部曲中抱怨声不断,这已经是他们第五日大半夜被调动了。士卒皆疲惫不堪,一个小卒立在河岸上,大骂:
“这帮断子绝孙的北伧,自己的家乡守不住,却来祸害我们江东。如果不是我们顾家老爷年岁已高,他们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就是!”一旁多有应和之声。
“依我之见,就该把这帮北伧发配到交州去,和那帮南蛮居住......”
正当这小卒慷慨激昂地演说时,他没有注意到,身后河面上,几个魅影正缓缓移近。
突然一声凄厉的怪响划破夜空,小卒身子一怔,胸口处竟透出一支箭头来,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胸口,摇摇晃晃地支撑了一会儿,就栽倒在地上,不动了。
“是胡人的鸣镝,大家快逃啊!”
小卒面前的听众纷纷大叫呼号,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箭雨,河岸上留下了几具尸体,而顾荣的部曲自相践踏,乱做一团。
河面上的魅影越来越近,这才显露出它的真容:在十二只车船的簇拥下,是一只高大到前所未有的车船,那正是石勒的座舰,而车船之间,无数小舟大舸正载着先登之士向南岸而来。
这些士卒多是苟晞的降部,由燕云十八骑之一支屈六率领。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的脸庞仿佛鬼怪。石勒的计划是让苟晞降部作为登陆的炮灰,在南岸稳住阵脚之后,自己的老营跟上,建立起滩头阵地。
现在看来,江东的部曲如此不堪,竟然还未及接触,便自相溃散了。
“我就说过王导不过是一介腐儒,江东部曲四散奔逃,到底也是无胆鼠辈。”主舰之上,石勒扬眉大笑:“看来今晚可以在顾荣的营帐中睡觉了。”
石勒的判断似乎无误,当先锋从船上跳下,向滩头阔步走去时,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抵抗,顾荣部曲的奔逃速度过快,身旁重甲的先锋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只好径往顾荣大营而去。
“顾荣老儿的家什都在这里呢!”前锋一声高喝,后队立刻兴奋起来。看起来顾荣部奔逃得过于仓促,辎重财物都遗落在大营里:既有丝织衣帛,又有,而
石勒的先锋本以降军为主,没有为主上卖命的动机,现在眼前又是发财的机会,纷纷从阵型中脱离,在顾荣的营帐间翻找财物。压阵大将支屈六驱策战马往来驰骋,竟一时无法喝止住士卒抢掠的势头,阵型已经凌乱之至。
而河面上,在众部下的祝贺声中,石勒已经在车船上摆开了宴席。在音乐声中,石勒畅快地饮酒,观赏自己的军队所向披靡,在他们的驱赶下,江东军队像羊群一样四散奔逃。
是夜,石勒的大将支雄、孔苌也分别从淮河另外两处发起进攻,目标是陆晔、甘卓的部曲,这些都是刚来寿春不久的江东大族。
现在那两处营帐,连同自己主攻的顾荣一部都燃起了火光,遥望火光,石勒豪奋发,虽然楼船上没有美女伴舞,但那火光却比美女婀娜百倍。
但此时,视野极西处,出现了模模糊糊的火光,看样子像是火把,而非在营中放火的光芒。石勒感到奇怪,他将马鞭一指:
“我们之前有没有安排过他人从那里进攻。”
诸谋臣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或许是张平部策应将军的进攻,所以擅做主张,也自行进攻了。”程遐学着张宾的模样,也手持羽扇,鞠躬献策。
张平的部属进攻,那也有可能,石勒心想。现在张平虽然完全慑服于他石勒的威势,但指挥上还是半独立的状态。想趁本部进攻的时候,分一杯羹,也并非说不过去。
石勒便不管那处奇怪的火光,继续喝酒。
此时,他正看到岸上的军队在冲进顾荣大营后就停了下来。微微一皱眉,石勒意识到自己的军士开始在营中抢劫了。
他回顾身旁侍立的石堪:“吾儿,快去催支屈六继续向前。进攻时不去穷追溃敌,而只顾抢掠,这是取败之道。”
石堪轻诺一声,正转身准备出发。
此时南边的天际线上,突然出现了无数火把,传来震天的号角和锣鼓声——从火把的排列来看,对方的部众整齐有序,不想是一般的部曲,倒像是琅琊王的直属军队。
不好,南岸接应的军队一来,如果自己不能建立起滩头营地,那么就成了标准的半渡而击。
石勒喊住石堪:“计划有变,叫支屈六撤回河岸,背水扎营!”
只要自己的车船还在,与岸上的大营联结为一体,任南岸有千军万马,哪怕王导是韩白再世,也打不破水陆结合的阵势。
今晚不能速胜,只能说是没有意外之喜,但只要建立起滩头营地,就算是计划之中的成功。石勒有些懊恼,朝西面望去,仔细端详着张平部的火光,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那火光比起之前,向他们移近了不少。
于是他唤来一个传令小卒。
“去传话给张平,他们不好好往南进攻,却向我们本部靠拢作甚?”
“张平慑服于将军的军威,大概正要亲自来拜见呢。”程遐恭维道。
正说话间,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又加速移近,已经离石勒不到一里之地。
不,石勒猛然醒悟,不可能,陆上的士卒不可能有如此的行军速度。能有此速度的,只能是河面上的快船。
自己的船只,已经集中于三处登陆地点。那么其他的船只?只能是晋军的水军。
“不!不是张平,是晋军!”他大喝一声。
众谋臣赶紧向西探望。有眼尖的小卒高呼:
“在河面上!火光在河面上!”
是火攻!石勒赶紧起身,走向船头。
他考虑过防火的问题,打湿的兽皮蒙住船身,就是他当年在江汉一带劫掠留下的经验。但这种简单的防火措施,仅仅是为防止火箭而设计,对于火船则根本无效。
为了支援岸上的行动,现在车船都紧紧靠拢在登陆地点,如若火攻,只要一艘船不幸燃起大火,紧紧挨着的其他车船也很难幸免。
“各车船首领听着,启动轮桨,将船四散铺开,不要挤在一起!”
石勒下达完命令,车船船身一震,那是船工们开始摇动轮桨了。晋军用火攻也在他的预料之内,只要规避得当,车船定能避开来袭的火船。何况晋军这些快船在河面上,远非车船的对手,几日前河面上的遭遇战就是例证。
可车船不过微微移动了一点,却突然停滞不动了,只是随水面起伏。
“怎么回事?”他厉声向船舱内喝问。
”将军!不知为何,轮桨卡住了!“
不过半刻时间,各车船也此起彼伏地回报主舰。出于某些诡异的原因,十三只车船,竟然无一例外地全部卡住,退化成了只能用长桨驱动的缓慢楼船。
此时晋军的火船铺满整个河面,自西席卷而来。石勒的车船紧密排列,再要靠楼船的长桨规避,已经没有可能!
第八章 燃烧的淮河(一)
淮河上的快船由邓岳的船工和晋军水师中的勇士混编而成,他们中有的自北方逃难至此,流离多年;有的则在前几日参与过河面上与车船的战斗,车船的横行霸道尚且记忆犹新。此时,在火把的映照下,一张张坚定地朝向石勒的主舰,眼神中闪着复仇的光。
早在石勒的水师出动之际,按桓景的计划,船上半是渔网、水草和碎木,半是干草与树脂这些易燃物。待到与石勒舰队差不多一里之地的时候,邓岳将一只孔明灯点燃,将它缓缓放飞。
随着孔明灯在夜空中缓缓上升,晋军纷纷将船上的渔网、水草和碎木这些杂物卸下,于是船速突然加快,而杂物顺流而下,钻入石勒车船的轮桨之中。待石勒发布车船散开的命令之时,车船上轮桨早被渔网水草等塞住,石勒的水兵再也踏不动轮桨。车船被牢牢钉在原地,再要回转,也是徒劳。
“今日之战,九死一生,诸君不可不奋力向前!”邓岳站立在船头,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指向东方。
说毕,他将火把往船舱中一扔,自己与几位船工弟兄只配一把短刀,轻装跃入河水中。
火把正正落在干草上,噼啪声中,火苗从干草和树脂堆中缓缓长出来。随着一声爆响,船舱顶被掀翻,一丈多高的火焰喷薄而出。
见主将已经点燃坐船,水兵们纷纷点燃自己所在的小舟,也都轻装跳入河中。一时间河面火光大起。
寿春城东北的制高点是后世有名的八公山,此时若从山上向下俯瞰,淮河的西北河面简直像一条燃烧着的长龙,正迎头向东,堪堪要吞下石勒的舰队。
此时八公山上,王导正骑着一匹驴,俯瞰山下的火光,紧张地观察着眼前的局势。周顗则在一旁握住缰绳。
“伯仁,石勒的车船看起来并未移动,桓景的计划应该是成功了。”王导眉头舒展了不少,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没想到中原竟有如此人物,后生可畏啊。”周顗应道:“现在石勒的水军已经被困住,现在就看陆上了。”
王导会意,唤来身旁一个传令兵:“快去烽火台,放飞孔明灯。”
传令兵点点头,飞奔而去。王导留在原地,转身向东,此时东方较远处也隐约可以看见火光。
“石勒北面和东面的另外两处进攻,不知道能不能抵挡住。”王导捋着美髯,又皱起了眉头。
“北面水流湍急,石勒应该只能派一二猛将小规模佯攻,陆晔的部曲虽然弱,但好在兵多,抵挡住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东面,甘卓是江东老将,经验丰富。而且纪瞻带着寿春本地守军,应该马上就可以支援上。”
王导轻抚周顗的肩膀。
“伯仁,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感叹一二罢了。世人皆谓江东士卒羸弱,其实这些人守家时勇猛无比,我并不担心。”
他回身望向烽火台,几只孔明灯正从烽火中扶摇而上:“我最担心的,还是我们亲爱的琅琊王殿下。幸亏桓家那个后生也在这一路,即使遇到危局,他必然也早就有应对之策了吧。”
随着八公山上升起孔明灯,寿春城中,象征进攻号令的白虎幡缓缓升起。
从河面上南望,南岸的火光竟以排山之势向河面压去,白虎幡随晚风摇曳,锣鼓声中,晋军主力从寿春城中倾巢而出,排着整齐的队形直扑顾荣大营,势在收复营帐。
见晋军已经越来越近,石勒军主将支屈六骑着战马在营中来回驰骋,连斩数名手下的苟晞降卒,终于稳固住局势。这些降卒,在老营督战队压阵下,他们战战兢兢地捡起长矛,勉强摆开阵势。
支屈六已经下定决心,依托顾荣的大营,为后续援军到来争取时间。哪怕牺牲再大,也得扛过晋军的第一波攻击——何况牺牲的并不是石勒本部,而是苟晞的降卒,那么这样的牺牲本来也是可以接受的。
突然,一阵欢呼声从寿春城中如波浪般直抵前线,一面麾盖在火把的簇拥下向北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这是琅琊王司马睿的车驾,在王导的力劝之下,他也亲自前往阵中助威,留下十一岁的司马绍在寿春城中。
见名义上的主帅也亲赴前线同生共死,士卒们忘却了眼前的危险,如痴如醉地抽出短刀,嚎叫着向前冲去。苟晞的降卒本来只是强受石勒驱使,本来以为江东兵弱,此番前来也可在乱军中捞一笔。现在面对万余人的冲锋,竟感到胆寒,前有江东军士,后有督战队,一时竟进退不得。
“宁为晋鬼,不作胡虏!”不知是谁在苟晞阵中喊了这么一声,降卒们中激起了一阵骚动。
只见一个小卒打扮的家伙向南跑出几步,随后将长矛往地上一插:
“同袍们,苟将军乃是为石勒诈术所害,今日诸君见晋军而拒战,此非亲者痛,仇者快乎?
“我乃蜀人阎亨,愿随我倒戈晋军者左袒!”
降卒在石勒军中饱受侮辱与歧视,听得阎亨此言,纷纷解下左边衣带,随后调转矛头,向老营督战队冲锋。督战队被杀个措手不及,纷纷向北溃逃。
正当此时,支屈六定了定神,跃马直插降卒阵中。他早先随石勒起家,背叛与被背叛早已司空见惯。只见他人马皆披重甲,往返冲锋数次,晋军的攻势一时竟被止住了。
“砍马脚!”
此时晋军中有人大喝一声。前线众人醒悟过来,纷纷攻击支屈六坐下骏马。那马身被数创,终于不支倒地。
支屈六弃了战马,抖擞精神前来步战。他将一只马槊舞得虎虎生风,晋军一时竟近不得他的身。而石勒的老营不愧是百战之师,在支屈六一人武勇的鼓舞下,也渐渐止住颓势,慢慢重新聚拢起来。两方渐渐就要形成僵持之势。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支屈六阵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石将军有令,请支将军撤回河岸,背水扎营!”
夫战,勇气耳。战斗靠的往往就是一口气。此令本意是由攻转守,正确的命令在错误的时间到来,却导致了意想不到的后果:支屈六的部卒有了撤退的借口,那股气再也憋不住,勉强维持住阵型,开始向南撤退。
支屈六长啸一声,支开晋军的长矛,杀出重围回到阵中。在他的带领下,石勒军且战且退。只要撑到淮河边,就还有希望,支屈六这样想。
忽然他身后传来了令人胆寒的呼喊声:
“骑兵,是晋军的骑兵!”
支屈六向东回望,只见八公山脚下,无数骑兵正奔驰而来,马蹄声响彻河岸,看不清数目。
——那是夜色笼罩之下,桓景亲率着拼凑而成的晋军骑兵,向南岸的石勒军老营残部,发起决死的冲锋。
第九章 燃烧的淮河(二)
马背上,桓景手握马槊,心中忐忑。
此前江东各部曲并无专门的骑兵部队,眼下这支八百人的骑兵完全是他自己临时征召的,另各有五百骑分给了陆晔和纪瞻。无论是马还是会骑马的人,在江东都分外地少。所以他招募的骑兵大多以北人为主。
而战马则是除了琅琊王自己的骖乘,能拉来的都拉了过来,其中大多是本地运货的瘦马,比驴稍微好一点。桓景自己胯下的坐骑则是借的王导的。
骑兵质量不够,数量也不多,为了壮大声势,他只好尽可能地将八百骑兵摊平成薄薄的前后三排。这样虽然在夜幕掩护下看起来会有千军万马,但冲击力量也被大大减弱。
不过这个时代骑兵冲锋的要诀从来不是骑兵的数量或是质量,而是敌我双方的士气对比。和桓景在原时空的认知不同,此前他在豫州经历过的几次骑兵冲锋,都是步兵还未及与骑兵接触就自行溃散了。原因也很简单,敌军本来已经士气动摇,此时见到一大群疾驰而来的马队,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转身逃跑。
因此对于骑兵而言,每一次冲锋,都是一次豪赌,赌的就是对手有没有背水一战的心气。
从前被自己骑兵冲锋过的无非是苦县的乱军、溃败后的樊雅军、群龙无首的石虎军队。这一次骑兵面对的是石勒的老营,虽然之前已经用计尽可能地削弱了对手的力量,但毕竟手下是一支临时的骑兵,自己能够带着这么一支疲弱之师成功吗?
他还来不及细想,王导的坐骑突然莫名兴奋起来,不加鞭挞,就加速前进。后队见主将突然加速,人人皆感到奋发,于是也夹紧马腹,开始冲锋。
二百尺、一百尺、五十尺......
此时桓景终于能望见眼前的石勒军士,这些军士看起来疲惫不堪,但眼神依旧凶猛。
对了,敌阵中央那个壮士大概就是敌酋了,好像之前在石勒军中见过,大概是支什么来着。
他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便被战马驮着直冲入石勒阵中。只感觉槊尖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马槊也因此脱手,他侧身一看,才发现一个石勒军士已经被刺了个透心凉。
一旁的骑兵有的迎头撞上了矛尖,有的幸运地遇上了胆怯的敌人,那些人转头向本阵奔逃,支屈六率领的石勒老营阵势正在逐渐瓦解。琅琊王的主力以及苟晞降卒从南面,桓景的骑兵从东北,两相夹击,即使是再勇猛的军队,也很难抵挡得住。
“先击退马队!”
支屈六大喝一声,挥舞长刀,向东北奔来。石勒老营士兵纷纷悟过来,晋军马队人数少,只要以密集阵势吃掉这支骑兵,那么还来得及在滩头建立阵地。只是河面上在上一条命令后,长久没有回应,令支屈六这样的勇士也有些心慌。
此时,在阵中来回几遍之后,桓景的战马也已经身被数创。情况有些不妙,冲得有些过前了,桓景心想,周围的敌军越来越多,一旦被围住,失去了速度优势,在数支短矛的围攻下,技艺再精湛的骑兵也很难不被戳下马。
“王导,抱歉了,之后有机会再赔你马。”
他跃下马来,抽出短刀,一刀刺中战马的屁股。那马吃痛,向前狂奔,接连撞倒几个敌军,正为桓景清理出一条道路,他得以一路杀回本阵。
晋军的骑兵大多也已经下马步战,但因为人少,阵势逐渐不支。桓景刚回本阵,一个骑兵便向他示意南面的情况,只见刚刚在马上望见的敌军主将,已经带领亲卫杀到。此人武艺高超,接连砍倒几个晋军。一旁敌军见了,纷纷哇哇大叫,奋力向前。
桓景心想,如果再这么下去,南面的阵势要被打崩。此前在白云坞几个月没有战事,桓景一直在操练武艺,靠着肌肉记忆,身体前主人的武艺已经恢复了大半,他又向燕燕学习了不少暗器和弓法的窍门。此时正是检验这些的一个机会。
这么想着,他持刀直奔敌将而去。只见敌将抬头看见他,骤然一惊:
“来者可是白云坞的小子?吾主石勒器重你,如何背吾主而投晋?”
桓景更不答话,挥刀砍来。他想的是:居然被认出来了,得赶紧灭口才是。毕竟自己出现在寿春的事情一旦被报告给石勒,敌军必然将矛头转向白云坞。
“我乃石将军帐下勇士,燕云十八骑之一的支屈六,今日就来取你的性命。”
支屈六见桓景也不答话,想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便与之缠斗在一起。两旁士卒见主将相斗,欲上前帮忙,却近身不得,只能在一旁围观,看得痴了。
三五合下来,两人势均力敌,支屈六武艺稍占上风,但桓景身材高大,加之甲厚,抵消了这个劣势。如果是同等身材,大概我会输吧,桓景这样想着,不禁也暗自敬佩这员敌将。
突然,河面上传来一声爆响。
众人不由得向河面望去:石勒巍峨的主舰突然冒起了大火,迅速从舰身蔓延到甲板,火光负势竞上,舔食着船楼,将夜空照得通明。
此刻,船楼再也支撑不住,在火光裹挟下,哗啦啦地垮了下来。
支屈六一惊,刀势慢了下来,被桓景抓住一个破绽,短刃直插腹部。他猛一激灵,划伤了桓景的手臂,却把后背露了出来,桓景又是一刀,接着四面小卒才敢一拥而上,纷纷向敌将扎去。
“不可能!”支屈六还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话,才合上了眼。
桓景立在高处,向石勒留在岸上的老营士兵高喊:
“石勒座舰已燃,支屈六已死,你们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
“缴械不杀!”
岸上的老营士兵闻言再无战心,主将已死,胜利无望。加之缴械还能不杀,为何不投降呢?于是他们丢弃了刀剑,纷纷蹲伏在地上。晋军士兵上前收取武器,将俘虏用绳索系起,开始清点人数。
而这时一个传令兵从八公山王导的营地奔至桓景处,传来另外两处战场的情况。北岸孔苌果然只是佯攻,在重创陆家的部曲之后,孔苌全身而退,好在陆晔也算完成了作战目标。
而东面的支雄部算是第二个主攻方向,在甘卓部被击溃后,纪瞻带着训练了一整年的寿春守军赶到战场,正与支雄相持。
不过据说那一侧石勒没有安排车船。大概是石勒以为晋军水师只可能顺流而下袭击登陆部队,所以将车船集中在上游的缘故。那么即使支雄建立起滩头阵地,之后在上游得胜的晋军船队也会从威胁河面,迫使支雄的撤退回对岸。
这时桓景才松下一口气,开始有闲心望向河面:此时石勒十三艘车船,燃毁的有三艘,其余有七艘已经开始冒起火苗。剩下三艘并无余力向岸上射箭,也无法逃走,大概不久即使不烧起来,也会被晋军俘虏吧。
他心中明白,河面上的战斗要远比岸上更加惨烈。
按计划,邓岳一行并不只是放下火船。毕竟,如果只有火船,战舰上的水兵还能仔细地用长桨拨开火船——所以一定需要有人登舰作战,以牵制住敌人的行动,这才是王导一开始质疑这个计划,说晋军水师没有敢死之人的原因。
眼见计划已经几近成功,桓景心中却不是喜悦,他知道,这是船工们和晋军中死士的鲜血换来的。
第十章 燃烧的淮河(三)
火焰穿天而起,照亮了云海,黑色的浓烟和墨色的云交织在一起,竟分不清哪些是云雾,哪些才是烟尘。河面上不时传来绝望的呼喊,火苗在一艘又一艘车船和大舸上窜起,连绵宛若红色的旌旗,缀连此间的则是接连不断的喊杀声与白刃相交的声音。
趁一艘大舸火起之际,邓岳和他的弟兄们再一次从那船上纵身跳进河水里,泅水数十丈后,像杀神一样出现在另一艘大舸的甲板上。他身先士卒,一刀砍翻一个拿着长戟的守卫,身后船工一拥而上。
此时大舸上的石勒水兵原本忙着用长桨支开火船,却没想到身后还会杀出晋军,纷纷丢弃长桨逃命,河面上的火船再无阻拦,直直扎进大舸的船腹部,火光四溅。船腹两个正在厮杀的士兵,刚才还是你死我活的敌手,此刻却一同被大火吞没,同赴黄泉。
烟熏火燎之下,邓岳的脸变得愈发黑峻,他浑身是水,也不知道哪些是河水,哪些是汗水。一滴水从眉弓处滴落进了他的眼眶,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脚下的尸体,眼前的火光与焦炭气味不禁让他回到六个月前的阳夏城。
那一天的阳夏城也是这样的火光与焦炭气味,也是这样满地死尸,当时他拉着母亲,夹在仓皇出逃的人流中,向城西门挤挤攘攘地前进。但当他通过城西牌楼之时,随着一声火焰的爆鸣,牌楼裹挟着火光倒下,他只感到后背被猛地向前一推。再回头时,已经永远失去了家人。
此刻紧握着刀柄,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赶忙敲敲脑袋:现在可不是回忆过去的时候。他大喝一声,指挥船工向船尾奔去。一路上再无阻拦,这只大舸上,石勒的水兵纷纷忙着弃船而逃:按照目前的火势,再过大约半刻不到,这艘船就该化为一团火光了。
邓岳立在船尾,为众船工的后卫。等待船工们下水时,他扫视河面,搜寻下一个目标。这时眼前突然闪过一只大舸,上面有一顶黄盖,在几只小艇的护卫下正艰难向河北岸靠过去。
那大概是石勒的座船!
方才石勒的旗舰刚刚被烧毁,那么作为军队头领,他必然已经被转移到了其他船上。这支大舸被严密看管着,即使上面不是石勒,也必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诸位兄弟随我向北游,石勒就在那只船上!”
邓岳遥指北面的大舸,随后纵身跃入浪花之中。
大舸之上,众侍卫的簇拥之中,石勒紧锁眉头,注视着河面,心中盘算着损失:
精心准备六个月的车船显然尽被烧毁,舟师至少得损失一半。不过即使这样,之后也勉强可以和晋军水师相抗衡,毕竟孔苌和支雄所用的舟师集合起来,依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只是以后只能集中进攻,再也不能像今晚那样分散行动了。
而运去岸上的士卒无论如何,都已经完了。那五千苟晞的降卒倒是不可惜,但是三千老营士兵可是无法挽回的损失。同时作为将领,支屈六要么已经战死,要么就是被俘了,大约也难逃一死。
当年一同纵横河北的燕云十八骑,如今又折了一位,他不禁有些唏嘘。但他又狠狠地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臂,直到血流出来:既然志在天下,就要死死按住自己的心弦,不能让它发出一丝声响。
北岸还有十几万大军,只要大军还在,那么饮马长江的希望就还在。只要能够顺利抵达北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此时远远望去,载满谋臣的另一支大舸已经抵达北岸,现在殿后的正是石勒自己,因为除此之外,无人能镇住河面上溃败的局势。
然而正当他向北眺望之时,眼前的小舟上突然窜出几十个水淋淋的身影,原来是邓岳一行船工已经跳上了大舸北面的小舟。小舟之上空间狭小,正是船工们大显身手的场地,一舟接着一舟,石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舸与北岸之间扎下了一颗钉子。
“将军,不好了!南面的晋军也杀来了。”
只见这时,戴渊也率晋军的水师主力逆流而上。火船、邓岳的敢死队、还有南面的晋军水师,将石勒的大舸呈三面围住。
“麾盖之下的,就是石勒!”
石勒已经可以听见南面晋军的呼喊声。现在只能尝试猛攻邓岳所部,以图迅速打通北面的通道了。他立马下达号令:
“大舸全力向北!”
可邓岳却并不与石勒交战,匆匆把夺下的小舟用火镰加树脂皆尽点燃,便转身跳入河水之中。这时石勒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三面火墙之中。
“大盗石勒,速速投降!”
“大盗石勒,速速投降!”
北面是一道火焰之墙,南面反复呐喊着的晋军已经越来越近,箭矢开始零星地射在大舸的船壁上,水手们已经开始纷纷逃散,石勒心思恍惚,茫然站立在甲板上。一旁侍从的苦劝,他也听不进去了。
难道自己纵横一世,今日便是终局?
突然一声呐喊将他拉回了现实:
“将军,大船也烧着了!快,乘备用的小舟避难!”
石勒不会水,一旁众人架着他上了一艘小舟,然后撇下主帅,纷纷跳水逃亡。此时的小舟上只剩了石勒一人,和几个横七竖八的尸体。石勒握着舟上的船桨,茫然不知所往。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将船向北方的火船深处奋力划去:“我石勒乃天下大盗,即使死于火光之中,也好过被你们官府擒住受辱!”
此时,南面的晋军被燃烧着的大舸挡住去路,反而再也无法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勒向北而去。
“此贼正是自寻死路。”戴渊站立在晋军主舰上,喃喃自语。突然他转身面向晋军诸将士:
“不必再追了,石勒现在逃向北方,正是火船环绕之处,十死无生。”
晋军众将士放弃了追袭,在船上欢呼起来。
戴渊的判断是正确的,此时石勒的四周已经尽是火光。石勒一开始的豪气散去,现在孤身一人,面对四面散发着焦炭气味的死神,心中只剩下惶惑。
求生的欲望开始爬上心头,战胜了作为盗匪的硬气。他大声疾呼,可是四面哪儿还有人影,只有火焰的噼啪声作答。
火光之上则是黑色的浓烟,或许是吸入太多烟雾之故,石勒开始陷入一种迷醉的状态。恍惚之中,石勒感觉那简直不是烟,而是从前死在他手上的人来讨命来了。
他兀自向火苗挥舞着船桨,疯狂地叫骂道:“苟晞,王弥,你们生前没有能力击败我!死后又如何来作妖?”
火船只是迈着缓慢的步子愈发接近,他已经可以开始感受到火焰的温度,身上的汗液也流淌出来。他脱去兜鍪,解开衣裳,颓然瘫坐在小舟上。
“不,这不是苟晞、王弥,是河北、江汉、襄城、阳夏的百姓,这是他们的怨气......我死于此地,固然是我的报应。”
突然他又起身,指着火焰骂道:
“阳夏的百姓啊,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去找石虎,不要来怨我啊!”
火焰不答,只是继续接近,直到靠上了小舟,小舟也渐渐燃烧起来。石勒已经无力去用船桨撑开火船,也无心去扑灭火苗,只是站立着,过去的场景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过。
他的眼前浮现起儿时的场景。那时他还是部落小帅的小儿子。他父亲曷周朱脾气横暴,动辄打骂自己和母亲,从小自己便畏惧着父亲,只和自己的汉人母亲王氏待在一起,所以羯语始终说不地道。
曷周朱在石勒十九岁的那年死去,死后像腐草一样被众人遗忘了。只有一个诡异的场景,始终萦绕在石勒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每年立春,父亲会带着族人,环绕篝火跳舞,口中不住颂念着那光明之神的名讳,阿胡拉玛兹达。
想到这里,这个枭雄跪倒在地,用手撑着船底,终于哭了出来,眼泪止不住地滴在手背上。难道今日这些火焰,正是光明之神的使者,来送他去见父亲了么?
“阿胡拉玛兹达神啊”,石勒大呼:“如果有意,请救我石勒于危难之际。”
突然,有冰凉的水滴滴落在手背上。
听说人若是被烧死,死前会觉得一切都是冰凉,难道自己要死了,连泪水和汗水也会觉得冰凉?
突然又是一滴、两滴、三滴,直到连续不断的大雨从天空中落下,春雷声响起。石勒颤栗不止,他伏在小舟上,不住地用头叩击着船身。
此时八公山上,看着眼前的大雨,王导喟然长叹:“难道此贼真有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