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致命笛声
七月十五日夜,苦县宁平城,月正圆。
守在粮车旁,王仲坚没有睡,他还在回忆着几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今天傍晚扮作客商入城的时候,他紧张得浑身发抖,汗出如浆,幸亏当时守军的注意力全在桓景身上,所以自己的异样并没人发现。以后可不能再把紧张写在脸上了,他这样告诫自己。
不过现在他再无被发现之虞:守军早已领完酒回营,自己和身旁十余新军兄弟留守粮车旁。为了获得守军的信任,他们也喝了不少酒。此时自然已经疲倦,只是强撑着身体,等待着一个信号。
桓景深知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像这样的小队,他在城中还布置有几处,只要一接到信号就会立马行动。
突然王仲坚听见一阵哀怨的笛声从城中刘预府邸方向传出,笛声清越,故可穿越小半个宁平城,直到他们这里。这显然是坞主事先约定好的进攻信号,王仲坚一听到笛声,立马睡意全无,马上把身旁的战士一一叫起来。
他们解开粮袋,从粟粒中搜出事先藏好的武器和火镰,武器基本是短刃。不打火把,就着明亮的月色,向城西南的驻军营地摸索。此时夜已经深了,街道上看不见一个人,正是摸黑作乱的好时候。
桓景之前来探问情况之时,就已经摸清了城中的军事部署,绘制了一张图交给参与的新军记诵。所以现在王仲坚的行动异常顺利,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驻军营帐外。
此时城内驻军大多已经酣醉入睡。从洛阳撤出已经大半个月了,现在他们还在怀念当时抢掠的时光。好酒好肉好女人,京城应有尽有,体验过那些权贵的奢靡生活,又怎么会愿意再踏上征程呢。刘曜正是意识到如果军队继续留在洛阳,有腐化的风险,所以才粗暴地一把火烧了宫室府库。
今晚这些士卒又难得地遇上富商把酒送到眼前,自然得痛饮一番,追忆当时有好酒喝的日子。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做上了好梦吧。
只是当他们还做着好梦的时候,王仲坚带着他的放火小分队,和其他小队会和,已经潜伏在营地各处,只等一个放火的时机——坞主前来和他们会合。
而这一夜城门旁的胡同后面,冉良也听见了笛声。
他虽然身长近七尺,但是透过稚嫩的脸庞,还是一下可以认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因为如此,守军只当他是个来商队见世面的孩子,几乎没有怎么加以提防。一个时辰前,为了熟悉城门情况,他甚至和城门旁的守军交谈甚欢。
现在,他要做的是在城中火起后,打开城门,迎接城外等候已久的新军大队人马。这个任务风险极大,一旦被守军发现,城门处戒备森严,无法逃脱,肯定小命不保。
自从内黄老家逃出之后,冉良一路颠沛流离。后来去乞活军,虽然说勉强吃得上一口饭,却还要被老兵油子排挤、欺负。
直到遇上了桓景,他才知道世界上有好日子过。那天晚上李头营中,桓景慷慨请客,是他人生第一次吃上肉。这样的欢乐在第二天加入桓景营中后,作为新人入伙饭,又得以经历一次。自此他终于死心塌地,一心惟愿报效坞主。
此刻,冉良看着头顶上的圆月,心中感慨:报效恩人的时候终于到了!
从潜身的墙壁后钻出,沿着城墙墙根,冉良一路摸到看门的哨兵附近。路上差点被打更人发现,幸好打更人也喝了不少酒,他又躲在城墙的阴影里,这才没有被发现。
待抵近城门后,他才发现城门旁围了一大圈守军。刘预白天时特意嘱咐今晚当值的守军看好城门,甚至不许他们饮酒。故而城门附近,强攻肯定是不行的。躲在阴影里,冉良紧张地望着城内西南方向,只是等着那个信号。
子时,城西南面火起。
“长官,要去救火吗?”一个小兵慌慌张张地问。
“没有将军的手令,大家都不许动。”长官貌似镇定自若,心里早已疑窦丛生。
哨兵们进退两难:他们的营帐着火了,之前抢来的家什都还在营帐里;但将军的命令也不可轻违。话说将军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并没有新的手令,看来只是不知道哪个冒失鬼酒后弄起火了。
“没有将军的手令,那么就不像是有歹人攻城。”,一个小兵又给出他的分析,“本来城门这边应该不需要多少人,还是救火要紧。倒是如果我们没有来得及救火,将军怕是还要责罚呢!”
那长官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叫上几乎全部哨兵,望城西南奔去。只留下一个老弱的士卒坐在一张胡床上,观察附近情况。这样,如果明日将军问起城门情况,也好有个交代。
冉良见众人已经撤往西南,不禁大喜——火起就是他等待的信号,说明桓景已经顺利和其他人会和。于是,他悄悄摸到老兵身后,扼住了他的咽喉。
可怜老兵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稍稍挣扎一下,就仰面倒在了月光之下。这时,冉良才发现那老兵今天下午才和他攀谈过。
在乱世,人命无常,冉良再顾不得那么多,赶紧把门栓卸下藏了起来,将城门向内打开一条缝,然后向城外飞奔而去。
城外,桓宣领着四百精选的新军战士,焦急地等待着城中的结果。他这几天和士大夫交流得比较多,疏于和士卒沟通。两个月不见,一些曾经熟悉的家丁,已经在桓景手下成长为了合格的战士。而自己这一边,虽然也算是练武出身,但最近却越来越像一个文士了。
现在看来,在东海王军中几年倒是把他养得像个士族,为了以后的发展,确实有必要学着再接地气一些。
此时,他隐隐见到城内火起,知道自己兄弟已经成事了。但现在还不是行动的时候,需要等待打开城门的细作来他这里报道。
月光下,一个身影向他们藏身的树林奔来。那是一个七尺左右的高个孩子,头上戴着毡帽,双手挥舞着,在城池外广阔的田野上赤着脚奔跑。
一俟接近树林,那孩子就跳起来,反复大喊:
“坞主已经放了火,城门也被我打开,大家快去支援啊!”
桓宣回望着身旁的新军,拔出佩剑:
“众人听我的命令,全军向城门进发!进了城门,就去往城西南和坞主会师!”
第五十九章 破城
宁平城西南冲天的火光下,守军在营帐中往来奔命,像沸鼎中的游鱼。事发仓猝,他们大多没来得及穿上铠甲,仅仅是穿着单薄的衣服,有的赤身裸体。军中无人指挥,众人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他们完全不清楚敌人的情况,甚至互相厮杀起来。
而与之相对,劫营的新军士兵各个都带着毡帽以示分别,整齐有序。在桓景的指挥下,他们先是放火点着了营帐,又接着向城中武库进军。一路上这支小部队既不抢占物资,也不多杀人,一切行动都为了尽快地高效完成任务。
守军慌乱了好一会儿,才在城门守军到来后安静下来,开始全力灭火。城门长官到底是值得刘预信任之人,他将剩余的集结起来,在营帐东面集合。自此人心初定。
“武库!武库不能丢。”突然军中发出了一声惊吼。
意识到武库不能有失,守军在城门长官带领下,赶忙向武库鼓噪前行,试图力挽狂澜。这个时候,他们都明白过来不是意外失火,而是有人纵火——就是那群行商搞的鬼。
虽然将军那边始终没有回音,但一城之得失终究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这些守军虽然没有妥当指挥,也算行止齐心。何况潜入的奸细只有几十人,守军几百人无论如何都能把他们赶出去。
桓景与新军士兵结阵,在武库外与想夺回武库的守军对峙。守军人数虽然多,但是街道狭小,对面又是成排的长矛,一时也冲不破新军的阵势,只能僵持着。
“刘预已经授首!这是你们将军的头颅。”见守军陷入犹豫,桓景用力将刘预和其余七裨将的头掷去对面军中。
想来这些守军知道守将已死,攻势自然会化解吧。想当年刘邦破项羽之后,唯鲁地顽强抵抗。直到刘邦拿着项羽的头遍示守军,鲁地的父老乡亲才投降。现在将刘预的头扔给守军,守军或许也会瓦解?
“为刘将军报仇,大家上啊!”守军见是将军头颅,反而愈发坚定了。
没想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桓景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并没有占据绝对优势,敌方也不是死斗,何况刘预平时还挺得军心。
那么没什么好说的,拼杀吧!
双方势同水火,但限于街市狭小,前线僵持着,只好由后方展开弓箭对射。虽然守军人多,但是新军占据武库,又是有备而来,一时竟然有些“火力优势”。
战斗正酣,一支流失击中了桓景的前胸护心镜,他稍稍一侧身,那支箭自然弹开了。幸亏自己早已在武库换上了一身铠甲,不然就得被射个透心凉。他伸手摸摸护心镜,上面留下了一个微微凹陷的小坑。
以身涉险,本来不应是大将做的事情,桓景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确实,自穿越以来,自己已经不止一次置身于死地。一旦有流失不长眼睛射中自己,那么自己这个小小基业就算是“中道崩殂”了。
但自己又不得不亲冒矢石。像一切创业公司的头目一样,桓景自原时空就知道,要做个好领导,必须成为公司最辛苦的人。
其实亲冒风险、做个拼命三郎这些事情能多大收益么?不见得,许多下属照样能做好,甚至做得比你强。但是领导在哪里,哪里的下属就能树立起信心。所以最辛苦最危险的地方,自己必须亲自顶上!
只是为何穿越之后还要这么辛苦?桓景心里不禁抱怨。但仔细想想,确实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不像原时空,创业失败还可东山再起;在这个时空,失败可是要掉脑袋的。
唉,或许全取谯郡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吧。他仰头回望武库主楼上,此时燕燕正心无旁骛地射箭,月光照在她的云鬓上,在纷乱的鬓发下,是一张坚毅的面容。
桓景心中摇曳:就算是为了这个姑娘,也得继续努力支撑啊。
他们相处已久,但是桓景依然不知道燕燕的心意,或者说,他在逃避所有可能的感情。
如果他不是一个现代人,以燕燕表面上的低微身份,强收为妻妾,实属正常操作。如果他在原时空不是一个只熟悉业务的直男,或许也早就探查出燕燕的微妙情愫。
但作为一个穿越来的现代直男,桓景虽然凭借本能感受到了一些东西,但是又下意识地选择回避,将心思全部埋在工作里。此次,即使他们假扮成富商和姬妾,虽然一路打打闹闹,他倒也并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事情。
直到此刻,在月光的挑唆下,他才突然意识到,之前原来一直是在逃避。唉,或许此战之后,就是挑明一切的时候了。
正当桓景想入非非的时候,守军主将赶到前线,带着从城门处领回的守军。现在桓景要面对的是守军中唯一没有饮酒,且全副武装的部队,压力一下大起来。
此处守军虽然纪律一般,但作为王弥的先锋部队,武勇有余。最早轻装赶赴武库的守军,许多只是身着单衣,所以新军还能一度压制。现在着甲的士兵一上来,前线的斗争就趋于白热化。
这也算是对这些精选的新军一些考验,桓景心想,只是再这么考验下去,自己的阵线可要不保喽。
不过,想来桓宣应该也快到了。
见前军始终无法突破,城门长官身着重铠,亲自上阵。他的甲片在月光和火把下闪着光,一马当先,用刀拨开新军前阵如林的长矛,冲入阵中砍杀。守军士气大振,纷纷开始突破新军的长矛。
眼见一个新军士兵正要被他砍翻,桓景挥舞宝剑及时赶到,先向来犯之敌刺去,那长官见状只好隔档。倒地的新军士兵感激地看着自家坞主。
一旁的新军见状立马也加入了正义的群殴。围攻之下,城门长官纵使骁勇,也被创数处,难于招架。终于被桓景一剑刺中大腿,倒在地上,周围士兵一拥而上,讨取了他的首级。
正当守军失去主心骨的关键时候,后方传来一声致命的绝望呐喊,“城门丢了!城门丢了!”
这下,除了少数死忠依然顶在前线,守军开始出现四散而逃的迹象。桓景终于松了口气,下令身旁的新军转守为攻。
入城的四百新军在桓宣指挥下,分兵一百迅速占据城墙要地。而其余三百则随桓宣直冲武库。守军被夹在武库和桓宣之间的街道上,两面受敌,无法逃脱,士气登时崩溃。
“缴械不杀!”此言一出,守军纷纷跪地投降。
卯时,天刚刚破晓。借着熹微的晨光,新军终于清点完收获的物资。本来王弥还打算向宁平城增兵两千,所以宁平城中武备充足,桓景又是大发一笔。只是除了桓景自己带来的那些粮食,城中之前储备的粮草和财物,在城西南的大火中化为乌有。这倒是可惜之事。
望着初升的太阳,桓景虽然疲惫,心中也生出豪迈之情。虽然有所讨巧,这也是新军自建军以来,第一次主动出击的战斗,说明新军已经有攻城野战的能力了。
获得宁平城之后,项城通往陈县、苦县和谯城的道路被挡住。王弥期望在乞活军和谯郡之间嵌入一颗钉子的构想彻底破灭。
同时,因为地处陈县、苦县和谯城三地之间,作为共同的屏障,乞活军刘瑞和陈川自然会答应共同防守,这就分担了新军的防守压力。此地南面扼守沙河渡口,所以对南方项城来的王弥而言,算是易守难攻。
之后大豆收获还要农忙,同时也需要进一步统合坞堡主的势力,有太多事要做,前线现在有了屏障,后方才能放手开始做事。
在豫州的棋盘上,桓景已经落下关键一子。
不过,王弥的后手是什么呢?毕竟这是曾经纵横青徐的大盗王弥,足智多谋,手下亦有数万之众,不能不提防。
此时初升的太阳没入朝霞之中,桓景开始担忧起来。
第六十章 王弥的后手
“也就是说,到现在,还没有查清楚谁攻占了宁平城?”
王弥说话沙哑尖细,喉咙里像是含了什么东西,即所谓豺声。他的军将向来忌惮这个声音,见他又是厉声质问,不免心中畏惧。
何况这一回宁平城的丢失,意义重大。王弥的部众都是青州人,本来就都想东归。这个时候,东北方谯郡太守夏侯焘又送来一封挑衅信,简直是火上浇油。大家都乘势撺掇王弥向东一路打过去,这样既能回击挑衅,又多了一分回家的希望。而南向派的意见则自然被无视了。
派遣先遣部队去宁平城,正是东进派大计划的一部分。
现在宁平城丢了,东进的计划还没开始,道路就被阻断了。众人的沮丧、王弥的愤怒,可想而知。
“不不不,还是有些眉目的,现在确实有了些消息,说进攻宁平城的是一个叫景涣的商人,他是从谯城那边过来的。”一个谋臣赶紧解释,生怕自己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但谯城的探子我们已经问过了,那附近没有景涣这一号人。”一旁刘暾补充道。
王弥此时虽正襟危坐,心里却拿不定主意。这么看,“景涣”这名字大概是个化名,而说到谯城,也不太可信,那个太守之前几乎没有听说过,想来也没有太大实力。会不会是乞活军刘瑞、甚至石勒假扮的呢?这确实说不清。
此前纵横青徐之时,毕竟都是在自己东莱国老家起事。后来进军洛阳,一路也有刘曜共享情报。和刘曜决裂后,来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情报网也构建不起来,简直是两眼一抹黑。
现在丢了一支先锋部队,前往谯郡的道路被挡住,自己竟不知敌人是谁!
“石勒那边有什么动静?”他斜着眼睛问。
还是用排除的办法,先确定不是石勒在搞鬼。
“石勒那边,现在主要是和乞活军陈午相持,好像没什么大进展。”刘暾说。
“我不是问他的战况,这些我们都清楚。”王弥不满意了,自从洛阳撤出之后,事事都不遂意,连谋臣也常常答非所问,答所不问。
“我是问,和谯城方面,石勒有没有什么联系?”他托着下巴,补充说,“我们谯城那边的探子不可靠,但石勒那边的情况还是清楚的。”
“现在只知道,前几天石勒向谯城方面派了一个使团,几十个人,没有向太守送信,却是跑去了谯郡司马家的坞堡。”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王弥声音低沉,像是豺狼从喉管深处低嚎。
“还不是之前将军都在忙粮食的问题......”
王弥赶紧打断刘暾的辩白:“那个谯郡司马,他叫什么?”
“叫桓景。他是之前东海王司马越手下长史的儿子。”
桓景?又是一个无名之辈。但是石勒竟然绕过郡守,直接和他打交道,想来要么是非常之人,要么就根本是石勒的内应。
又被石勒抢先了一步,王弥不禁感叹。明明自己比石勒年长十岁,又有官场的经验,但自起兵以来,这个胡人小子次次都抢在了他的前面。
“将军,我觉得这次宁平城的事件与桓景有很大关系!”
“请讲。”
“‘景涣’这个名字,不就是‘桓景’倒过来么?桓景是不是就是景涣?”
“啊!对!我怎么没想到。”王弥恍然大悟。他倒吸口气,自己的谋臣终归算是有些用。
石勒第一个联系的是桓景。如果说,桓景就是石勒的人,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石勒肯定不希望自己发展壮大。自己如果打通了谯郡的道路,一旦回到青州,就如游鱼入海,不可控制了。
但是名义上,自己和石勒两人同为汉国将领,又不好直接翻脸,所以拉一个外部势力来制衡自己,肯定是最为妥当的方法。
“将军,这次肯定又是石勒的奸计。”刘暾见王弥终于赞同了一回,赶紧接话,“依我之见,应当立刻发兵宁平城,趁着桓景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
“是的”,王弥伸手表示赞成,“另外,情报万不能疏忽了,我们该向桓景和谯城那边派遣间谍了。”
如果能渗透进桓景的部众,那就再好不过,甚至以后派遣刺客去刺杀这个桓景,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听老乡说,那桓景正在招兵买马,收纳流民。我们可以通过流民渗透进去。”底下一个谯郡出身的武将说到。
流民?王弥吩咐身旁书记官记下这个信息。
“另外,桓景这个人在谯郡可有什么死对头吗?”
“他前段时间刚和同郡的坞主樊雅打完。另外现在他和谯郡太守只占据了谯郡北部。谯郡南部龙亢、铚县这些地方都是张平控制。”
这么看,桓景在谯郡内部也有潜在的敌人,只要用好这一点,不愁不能击败对方。
只要能在宁平城挫败桓景,往东的道路就算打通了,顺带还打了石勒的脸,算是出口恶气。现在敌人确认了,王弥心中终于算是有了底。
此时的桓景,却不在宁平城,他留下桓宣继续修补城墙,就押送战俘前往陈县,找刘瑞商量。
为了不扰民,刘瑞选择将部众驻扎在城外。这一次,两人在城外乞活军大营会面了。
“桓司马前来,又有何贵干啊?”
刘瑞非常礼貌地拱了拱手。他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并州汉子,因为常年打仗留下的腰伤,弯腰有些吃力。
桓景赶忙回了个礼,“我们上次不是说到联合的事情么?我们已经打下了宁平城。”
刘瑞睁大了眼睛,既惊又喜。他最近正在集结兵马准备从王弥手中拿下此地,没想到桓景这小子竟这么快就打下来了。
没等刘瑞回话,桓景又回望身后的战俘,“这些战俘作为薄礼,也请你们一并接收了。”
刘瑞笑得合不拢嘴,“桓司马的心意我们领了。”
原来在乞活军看来,人才是最重要的资源,无论男女老幼,只要能加入就能壮大自己的声势。战斗力才是最根本的事情。
至于吃饭问题,有了军力其实都不用担心。有些乞活军像早期的陈川部,就靠打家劫舍。而更多时候则是和当地的大户合作,变相收取保护费。现在的陈川部和桓景的合作,就有些这个意思:陈川和李头提供兵力,桓景提供粮草。
“不过,这些我们也都不是白给的。”桓景话题一转,“首先,请刘将军帮助我们防守宁平城。”
刘瑞点点头,这根本算不上请求:让自己帮忙防守宁平城,简直等于白得了一块地盘。何况宁平城易守难攻,守住其实较为轻松。
“其次,可能还得额外借刘将军的一些兵力,大概一两千人就够,还希望将军能送一些战马”,桓景眼珠一转,“之后我要回谯郡办些事,没有将军你的帮助,那可不行。”
刘瑞满口答应下来。
第六十一章 坞堡主们(一)
其实桓景索取刘瑞的人马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马或许比较重要,但他觉得自己目前并不算缺人手。毕竟现在手头多出来的家丁都训练不过来,打仗也还是靠郗鉴之前练的五百人,加上一百新军骑兵。
只是宁平城是自己辛苦打下的,虽然不得不白送刘瑞,但总也得要点东西,否则以后乞活军这些人会觉得自己过分好说话了。
虽然说有部分拉拢和恭维的意思,桓景对刘瑞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他确实在谯郡有许多事情要办,所以才会无暇顾及宁平城的防守,只能交予他人。
一回到白云坞,他风尘仆仆地直奔书房,同时召集了白云坞所有会写字的人。他正打算着手解决这些问题。
“我的好儿子,你这是要干什么?”王雍容感到不解。
“我们一起来构思一封信。等下拟好,就传抄出去。谯郡附近坞堡主太多,何况我们不仅要发给坞堡主,还要发给附近的寒士。这工作量有点大,得大家一起来抄写。”
是什么信呢?原来是借着商量谯郡军备的名义,召集坞堡主来白云坞开会。实则借机解决和周围坞堡主的关系问题。
自从和樊雅的大战之后,桓景一直想挟战胜之威和谯郡司马的名头,来统合涡水南岸的诸坞堡主。然而大半个月下来,实在是事务繁忙,脱不开身。
先是农忙,这个丝毫不能懈怠,只能自己亲力亲为。何况这也是和乞活军建立良好联系的机会,坞堡主和乞活军之间,还是作为现成军力的后者更为重要。
然后农忙刚刚结束,石勒那边一封空函又给他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直接让他和王弥站在了对立面。幸好当机立断,拿下了西南面的战略要地,才得以引入乞活军协助防守。即使之后乞活军被王弥击败,自己也有了充足的反应时间。
现在外部环境终于稳定,是时候整肃谯郡内部了。
之前桓宣和这些坞堡主打交道的时候,就曾反映过,这些坞堡主普遍不愿交税,也乘着乱局,隐匿了大量流民。所以现在虽然夏侯焘成为了太守,但是政令不出谯城,甚至官府的日常经费都要靠夏侯家自己出,而粮草则是由桓景供给。
虽然说桓景自己只是个司马,不是谯郡太守,但夏侯焘本就是他扶上去的,现在政令出不了谯城,始终是一个大问题。有必要让这些坞堡主看到谯郡衙门的权威,搞清楚他们到底是伙伴关系,还是统属关系。
何况终有一天自己将成为谯郡太守,树立权威,也是为了那时打好基础。
因为不想太早出头,桓景自己自居谯郡司马,让出了太守之位,所以不能直接操控谯郡的赋税。之前他一直吩咐桓宣,对于坞堡主的要求,虚与委蛇,能拖就拖。凭着在洛阳学到的那一套士族话术,桓宣成功地完成了这一任务。
现在,则到了摊牌的时候。
说完了自己的看法之后,桓景征求白云坞大家的意见。
“为什么不去谯城,要来我们白云坞开会?这样不会更加有损谯郡衙门的权威么?”桓宣率先发问了。
“我们有必要让坞堡主们看清谯郡衙门背后到底是谁。如果放在谯郡,就变成了一次日常集会,没有那种意思了。另外,我们也必须找个场地展示新军的军威。”
这很现实。毕竟除了少数热心政务的人,一般坞堡主只在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去谯城只当是日常事务的商议。但这一次显然有根本的不同。那么从场地选择上就要显示出这种不同之处。
“依我看,还是要做得再细一些。场地还是设置在白云坞,但是要以谯郡太守的名义。就说白云坞风光秀丽,主人又是立下大功的谯郡司马,所以夏侯焘特地邀请众坞堡主前来白云坞商讨事宜,顺便给桓司马庆功。”
按桓宣的这个主意,这样一来,就成了以夏侯焘的名义,而不是白云坞的名义,来邀请坞堡主。那么既顾及到了谯郡衙门的脸面,又使得场地落在白云坞。
“好主意!只是这样可能得先给夏侯家那边发个样稿,而且需要有劳宣弟你去说通夏侯家那帮人。”
“这个肯定没问题,我清楚夏侯焘的底细,他这人不太顾忌具体的事务,只要看护到他的面子就行。”
这个弟弟做事真是细,桓景心中暗想,只是会不会和夏侯家那帮人走得太近了?之后得注意一下。
“还有什么问题吗?”
“为何寒士也要邀请?”王雍容提出了她的质疑。
难道出身太原王氏的母亲嫌弃寒士吗?桓景有些担心,急忙辩解:
“寒士也是读书人。武帝惠帝时期的司空张华不就是寒士出身么?”
说完,桓景转头瞟一眼身后的燕燕,她看起来情绪稳定。燕燕是张华孙女的事情,他一直守口如瓶,现在除了他们俩人,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可没有嫌弃寒族的意思”,王雍容眉头一蹙,辩解说,“我是说现在有资源的,都是大姓的坞堡主,招贤纳士的事情,可以之后再做。”
见母亲没有门户之见,桓景倒是很有些惊喜,看来之后一些改革应当是不用顾及她的门第情绪了。反倒可以利用她的门第来做一些大事。
另外,她说得确实有道理。自八王之乱以来,一般有所势力的家族都选择结堡自守。而寒士一般是小地主,甚至自由农出身,只能依附于大家族生存。所有资源,都集中在世家大族手上
按照王雍容的想法,现在应该提纲挈领,牢牢抓住坞堡主这一头,之后自然纲举目张。
“娘,是这样的”,桓景解释说,“我们此次商议,其实是为了限制、削弱坞堡主,那么肯定会出现大部分坞堡主反对我们提案的情况。召集寒士过来,确实有探寻人才的意思,但是更重要的是,扩大自己一方的声势。”
如果你要别人开一扇窗,别人未必答应;但如果你要把房子拆掉,别人自然会来劝你开窗子。中学语文课时读的鲁迅,桓景没想到居然现在用到了。
寒士们提出的方案,多半比较极端,坞堡主们肯定无法接受。只要形成寒士和坞堡主互相争执的局面,自己就能够以居中调解的身份来发布预先准备好的政策了。
王雍容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对于寒士的邀请这个主意得以保留。
见众人再没有其他问题了,桓景就让弟弟起草一封邀请信,毕竟他本人虽然正在努力学习,但古文无论是书法还是文笔都着实一般,只好让弟弟代劳。大家反复检校了数遍后,就现任桓宣带着样稿去谯城找夏侯焘。
两天后,毫无疑问从谯城那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三天后,七月二十一日,白云坞外,旌旗飘摇。旌旗之下,众士人跽坐。
“呦,你们这里风景还真不错!坞堡也挺大!”
初到白云坞的坞堡主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类似的惊叹。在他们从前的印象里,这个只是东海王手下长史的一个小小坞堡,只有老坞主桓弼的几个好友偶尔会来拜访。
即使是近来几场大战后,谯郡的坞堡主们大多都知道了白云坞的威名,但拜访过白云坞的人还是少之又少。毕竟他们只知道谯郡出了个愿意作冤大头的桓景——在他们看来太守才是风光的官职,而一郡司马就是负责打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坞堡主们选择巴结的对象是夏侯焘,而不是桓景。对于夏侯家的龙骧坞,大家都趋之若鹜。
在白云坞的宴会上,众人也是簇拥在夏侯焘周围,对于此次的选址,只当是他嫌谯城衙门太过单调,所以寻一个风景优美之处来商量事情。不愧是名门夏侯氏,比前太守行事要风流多了。
而且白云坞这里物产丰饶,几案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珍馐美味杂然前陈。听东道主桓景细细说来,才发现光是豆子和麦子就能玩出这么多花样。这让许多喜欢新奇享受的士族开始佩服起桓景来:原来这个谯郡司马并不只是个会打仗的匹夫,原来私下竟然是个美食家。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宴会也来了一大堆寒士。平素里坞堡主们大多看不起这些寒士,纷纷猜测为啥会让这些寒士过来:大概是太守喜欢大排场,司马又愿意慷慨解囊吧。
夏侯焘举起酒杯,向众人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此次宴会,首先是祝贺我们谯郡司马桓景把我们从篡逆者樊雅的苛捐杂税中解救出来,又挫败了大盗王弥的进攻,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做不了这个太守!”
众人皆起身喝采,毕竟吃人嘴短,东道主提供的餐饮确实不同凡响。何况依仗桓景的两次军事行动,樊雅无力南下征粮,而王弥则被生生挡在了沙水南岸,整个谯郡在秋收时节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望桓景那里点了点头,夏侯焘拿出了他预备好的说辞。
“只是除了庆功之外,我们有些事情需要商量。现在没了樊雅的苛捐杂税,但是谯郡的衙门还需要运作,而且司马的军众如果没有粮草,也没法保护大家。
“我夏侯焘到谯城上任不久,刚刚忙完府上的布置,现在想和诸位就将来的赋税打个商量。”
这下,前一刻还言笑晏晏的坞堡主们神情突变,面露难色。
第六十二章 坞堡主们(二)
见众坞堡主神色突变,夏侯焘不免有些吃惊。
他这番话并非完全是桓宣教他说的,倒是很大程度上出自真心。毕竟他这个太守才当不到一个月,就感到了各种不适:政令不出谯城且不说,而且没法摸清手下的胥吏到底在想什么。
这次夏侯焘能被桓宣从谯城劝出来,也正是因为受够了那些阳奉阴违的胥吏。
从前每一任谯郡太守都被他抱怨过,但现在自己当了这个谯郡太守之后,他才明白做事的难处,远不像儒家经典里说的那么清清楚楚。所以还是先顺着桓家兄弟的意思,至少先把赋税搞定。
但士族坞堡主们不满也是有道理的。
毕竟樊雅前脚才被赶出了涡水南岸,这时候夏侯焘居然又提起赋税这种令人不快的事情,这和之前樊雅又有什么区别呢。
坞堡主们不免有些丧气,望着眼前的好酒好菜都没什么食欲了。本来他们还觉得夏侯焘是“自己人”,一旦担任太守,就可以对他们放任自流,现在却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我没有强迫你们交税的意思,只是打个商量,征求意见罢了。”见众坞堡主面露不悦的神色,夏侯焘本来就是个没主见的人,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
这句安抚没有起到效果——众人见他立场不坚定,说明有机可乘,抗议声反而愈发大了。
夏侯焘手足无措,不知所为,只能急得冒汗。
“我可以作证,夏侯太守和谯郡从前的太守都不一样,他是真心希望大家能够过上一个安定的生活。”见夏侯焘压不住场子,桓景拍拍他的肩,从他身后站出来。
“我们自己就是坞堡主,自然是站在坞堡主的地位来为大家考虑。岂有我反我自己的道理?”
岂有我反我自己的道理?话是这么说,但桓景心里想的却是,将来一定要狠狠地从这些一毛不拔的坞堡主身上薅一把羊毛。只是暂时先用口舌之辩稳住这些人,等会他还有大招。
众人见东道主站出来说话,现在又正吃着他家的饭菜,多少消停一些。他们都觉得征税是夏侯焘的主意,还以为桓景是来打圆场的。
“兵荒马乱的时节,没有兵马,如何能保障你们的安全”,他继续解释,“而兵马,是要吃饭的。如果你们不能提供足够的赋税,那你们的安全恐怕难以保证,你们难道愿意谯郡的军队自行解散吗?”
他先以退为进,看看坞堡主们会有什么反应。
“解散就解散,你那支军队,我们根本不稀罕,自家的坞堡足够保障安全了。”一个坞堡主白了一眼,不屑地回应。
桓景感到有些好笑,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居然还幻想仅凭自己就能渡过难关。也难怪,这个时代信息并不顺畅,之前全赖苟晞庇佑,这些坞堡主没有见识过王弥他们是如何劫掠的,所以低估他人力量是常有的事。
“现在正是麦熟的时节,如果统治谯郡的是王弥,他根本不会像我这样和你打商量,直接直接割了你家粮草就跑。你扪心自问一下,遇到这种情况,你们的家丁还有用吗?守着坞堡,能够保住坞堡外的田地吗?”
那坞堡主词穷了,面对这种情况,坞堡确实再坚固也没有用。
“一分钱一分货,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如何知道你们不只是借机聚敛,而是把赋税用到了实处?”一个寒士提出了他的质疑。
这个问题其实挺关键,之前几任太守都是借着赋税的旗号收受金银,实则中间贪墨了不少。而樊雅则更是把自己当做谯郡的土皇帝,赋税全部被他截收了。
“很简单,你们赋税直接送上粮草就好。铜币金银之物,我们不需要,也不方便你们监管。”
要养一支人马,铠甲武器都可以靠缴获,唯独粮草不可或缺,现在只有粮草才是真正的硬通货。而且这样也堵上了士人的嘴,至少他们不会再说什么桓景是借着赋税的名义敛财。
见众人暂时没有更多质疑,桓景心里清楚,他们只是口服心不服。
毕竟赋税本来就是应尽的义务,道义上可以被攻击的无非两个点,一个是必要性,一个是执行时是否能做到清廉。现在这两点都被桓景用言辞挡了回去。
但是这些坞堡主心中真实的想法显然还是希望少交甚至不交赋税,在他们看来,桓景只是个毛头小伙子,根本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一旦他战败,那么之前的赋税不等于白交了么?
只是眼下面对正主,没人愿意拉下脸提出这点。
桓景猜到了坞堡主们的想法,他早有准备,管教他们口服也心服。
“我相信你们还是在怀疑这赋税到底教得值不值。毕竟不才只是侥幸大胜了几场仗,现在谯郡周围强敌环伺,我手头只有两千人马,如何才能立足呢?这样,给你们看看赋税的成果吧。”
他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的铜哨,用力吹起来。别看这铜哨只有一点儿大,声音却异常地响。桓景身旁一个坞堡主嫌弃地捂住耳朵,其他人则瞪大眼睛,不理解东道主的用意。
突然,白云坞西面的树林里鼓声大起,号角齐鸣,一支军队排成整齐的队列从里面走出来。远远地看不清楚人的面目,只有几杆大红旗帜分外显眼。
难道有人乘着宴会偷袭?有的坞堡主两股战战,几欲离席逃走。剩下的坞堡主则多半把手握在了佩剑上。
此时桓景却将铜哨声一转音调,变得愈发尖利而急促。
这时白云坞东面原野上,天边突然扬尘滚滚,隐隐有上百骑兵排成一道长排,从天际线席卷而来。
有的坞堡主已经坐不住了:
“坞主,有大敌来犯!请组织抵御!”
原来这些坞堡主大多以为桓景不过是简单整合了几家家丁队,战斗力和纪律大概与自家家丁队相仿佛。又听闻桓景只有二千人,故而即使听闻过他之前的战绩,也不把他的人马放在心上,以为不过侥幸取胜而已。
现在眼前出现了这么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家丁,而是有外敌来犯。是王弥、还是樊雅,谁知道呢?
“没事”,桓景笑着放下骨哨,“这就是我之前说的,我们谯郡太守和司马的人马。”
众人见是自家人马,不由得啧啧赞叹。这才稍稍安心,重新动起筷子。有心的人则目不转睛地看着热闹,毕竟能自家从零开始训练出朝廷水准强悍部队的坞堡主,上一个还是三国时期的许褚。
刚好同郡的许家也在场,族长许综看得痴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自己那从未谋面过的爷爷。
新军骑军先快速向坞堡处奔驰而来,他们皆身穿厚重的铠甲,手持。待经过坞堡主席前之时,马队放慢了脚步,领头的年长骑兵校官翻身下马,将头盔卸下,微微欠身向众人致意。他身后的骑兵也随之纷纷下马。
桓景向众人介绍,“这是我们白云坞前管家高肃,现任的骑兵队长。之前他在幽州当过骑兵军官,所以我们的骑兵都是按幽州骑兵的方式来训练。”
见小小的白云坞居然藏龙卧虎,有的坞堡主甚至不敢相信似的,上前伸手摸摸骑兵的铠甲,这才确认白云坞确实养着一支精兵。
正当桓景逐个回答坞堡主的问题时,这时步兵也完整地进入坞堡主们的视线。那行伍走得甚是齐整,步伐一致。远远看去,阳光下戈矛闪着光,好像一座移动着的铁树林。难得可贵的是,这一支步兵也实现了全员披甲。
惊讶、震撼、或许还有一丝畏惧,这些军队给坞堡主们以巨大的心理冲击。从前有人说白云坞是靠乞活军才侥幸取胜,也有人说是靠对手指挥失当——现在看来光凭眼前这支军队,正面击溃樊雅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紧接着,在坞堡主的交头接耳之间,一个可怕的观点迅速传开:桓景之所以要耀武扬威,是想学樊雅,逼他们在赋税问题上让步。
只见桓景满脸坏笑,来到众坞堡主中间,“刚刚赋税只谈了大略,现在我们来谈谈细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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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薨,谥曰壮侯。子仪嗣......仪为锺会所杀。泰始初,子综嗣。”《三国志·许褚传》
第六十三章 坞堡主们(三)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休想得到。”
原时空朝鲜战争谈判中方代表的名言,桓景早已耳熟能详。反过来说,如果要在谈判桌上占据优势,那么背后的军事实力支撑是必要的——或者说,让对手意识到自己背后的军事实力支撑是必要的。
此次在众坞堡主面前检阅部队,正是出于此意。但不像樊雅那样动不动就威胁“我城外的四千兵马如何如何”,桓景此番的打算仅仅是用军队来镇住场面。
他还是觉得有必要用道理说服人。
“不必害怕,我不是樊雅那种人,没必要威胁你们赋税什么的”,见众人神色慌张,桓景安抚道,“交不交粮纯靠自愿,何况如果你们缴纳赋税,这支军队就是大家共有的,自己的军队有什么好怕。”
他相当清楚,之所以这些坞堡主不愿意缴纳赋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看不到交税到底有什么好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些人心中重新建立起权利和责任的对等联系。
见坞堡主没有搞鸿门宴的意思,宴席上众人神色稍稍舒缓——这饭吃得真叫一个惊心动魄,一波三折。
“我现在颁布赋税的第一条准则,交税以户为单位来缴纳。”
正在吃饭饮酒的士族们松了一口气,既然是以户为单位交税,那么看来还是老办法。桓景说的果然没错,他也是坞堡主,犯不上自己反对自己。
原来,此时的田亩制度正是晋武帝时期所创。为了收买士族的人心,司马炎在政策上给了士族极大的优惠,并将曹魏时期的屯田制转为占田制。
首先,政府控制的屯田大批赏赐给官僚和世族,土地上原本的屯户也随着土地一并转移给了他们。这些屯户失去了土地,被称为佃客。从此,原本依附于国家的佃客变成了依附于官僚和世族。
其次,佃客没有独立的户籍,只需要向他们依附的士族缴纳粮食。朝廷统一按户收税,那么就收不上佃客的税,佃客的税收全被士族截胡了。
现在既然桓景没有动直接干预佃客的心思,那么也就意味着收税的事情还是得跟士族们商量。而士族有巨大的话语权,在税收政策上自然会向他们倾斜。
现在看起来一切还是美好的旧时光,然而下一条准则就差点让他们把口中的饭和酒喷出来。
“第二条准则,交税额度按照田地多少来决定,田地越多,每户需缴纳的粮食也就越多。”
他桓景不会想彻底清查土地和人口吧?短期内土断肯定是不可行的,或许还可以商量商量,隐瞒田地或许也是一个可行方案。
不等坞堡主们仔细商量,桓景加紧发布了第三条。
“第三条准则,申报的田地多少直接和士族地位挂钩。申报田地多,则在中正官考核中视为上品,否则就会自动降低品级。”
台下沉默了,虚报田亩成为了不可能的选项。没人会为了少交税,选择从高门上品,变成中品。
和樊雅的单纯聚敛不一样,这个提议是在刨士族的根子。如果说在樊雅治下,大家还能勉强捏着鼻子忍让的话,这个提议拼死也要让他撤下来。
一旦这样的方案通过,那么士族的高贵就不复存在,纯粹变成谁交粮多,谁就是上品。
良久,一个坞堡主憋得满脸通红,指着桓景的鼻子怒斥,“我明白告诉你,你这是轻贱士族!圣朝自武帝起就优待士族,这是国策,岂是你这种宵小之辈能够随意推翻的?”
有人领头,坞堡主们的情绪如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你这方案根本没有上报行台!你没有资格越级行事!”
“你这是趁着中原无主,干一些违背祖宗伦理的事情!”
“你是不孝!老桓弼尸骨未寒,没想到儿子竟这般行事!”
或许是因为方案实在不可接受,或许是因为酒喝多了上头。众坞堡主一改面对樊雅时的忍气吞声,个个义愤填膺,挥舞着拳头,向桓景靠拢过来,大有生吞了他的意思。谯郡自三国时期就民风剽悍,如果不是有贴身侍卫保护,桓景保不定真要挨上几拳。
新军步骑自发地向桓景靠拢,双方剑拔弩张。
桓景本来寄希望于同来宴会的寒族,希望他们能发声牵制住在场的士族,但是寒族久被士族压制,现在竟然噤若寒蝉,一个个畏畏缩缩,大气都不敢喘。
看来如果没有同甘共苦的经历,不能指望寒族因为税收上的小利就倒向自己。原时空发动群众的办法并没能奏效,一方面是时代局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寒族并非一点产业没有,投鼠忌器,不敢和掌握资源的士族翻脸。
这时,他无奈地发现,暂时还没有到能依仗寒族制衡士族的时候。自己的基本盘,原来还是只限于白云坞以及新军。
那么是要用武力解决了吗?一个月前的白云坞围城战,自己斩杀了带头起哄的家伙后,一场兵变确实消弭于无形。想到这里,桓景不由得将手伸向腰间的剑柄。
但此时另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坞堡主不是你家的。诚然,现在斩杀一二刺头,在场的坞堡主们立刻会老实下来。但是这就是在给其他所有的士族传递一个信号:我这里没有合作,只有统属。
白云坞实力到了那个地步吗?谯郡内部或许可以像樊雅那样用强力压服,但自己的野心真的仅仅限于谯郡一地吗?
望着眼前乌压压的坞堡主们,桓景进退维谷,又到了要抉择的时候。要冷静!要冷静!
一身清脆的咳嗽声从坞堡主们身后传来,众人回头一看,是白云坞的女主人,太原王氏的王雍容。
“不好意思,失礼了。”大家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里还有一个真正的顶级高门出身。
“劝劝你那儿子,别不学无术,把祖宗规矩坏了。”领头的坞堡主放软语气,但是依然立场坚定。
作为在场门第最高的人,想来王雍容必然会站在坞堡主一边,反对她的不孝儿子。
“作为一个无知的妇人,我只想问个问题:大家认为,自己家是凭什么成为士族的?”王雍容目光威严地扫过眼前的坞堡主们,却没有谴责任何一方。
众人沉默不语,不知道她的意图何在。
“许老,你年高德劭,应该有所高见。”
她眼睛一亮,俯身问向在场年纪最长的许综。许综已经是耄耋老人了,虽然佝偻着腰,但依然精神矍铄。
“依老朽之见”,许综一边咳嗽,一边吃力地说,“我们许家之所以成为高门,全靠先祖许褚在战场上厮杀得来的武功。当然,家父许仪参与了灭蜀,也是很重要的。”
“不错,如果几代下来没有功劳,那么会怎么样?”
“大概会被朝廷以各种罪名除掉爵位,然后家庭迅速败落下去。”
“就你所知,谯郡上下,自汉魏禅代以来,就沿袭高门地位,直到今天的还有哪几家?”
“夏侯太守他们家算一个,老朽家算一个。然后应该没有了,曹家作为前朝皇族自不必说,嵇家也衰败了。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桓家也不行,自桓司农的事之后,全没有东汉桓荣时的派头了。”
高平陵之变,桓笵出城告密,后来被夷了三族,终晋武帝一代,整个谯郡桓氏都没有人被重用。谯郡作为曹魏的龙兴之地,在魏晋禅代之际,衰败的士族数不胜数。
“那么自光武以来,谯郡的望族还有哪些呢?”
“恕老朽孤陋寡闻,还从没有听说过。”
王雍容直起身来,轻拢云鬓,微笑着看向坞堡主们:
“可见士族之所以为士族,并不在于血统,而在于对朝廷有没有用处。魏晋禅代,一下子那么多士族败落了,无非是对于新朝没有用了。”
这么冷峻的道理从一个妇人口中说出,实在是令诸位坞堡主汗颜。
“你们若要长久地保持高门地位,就得能够不断立功,而现在兵荒马乱,能够忠于晋室,坚持赋税,就是大功一件!”她毫不留情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赋税如果用在自己头上,就不是一个负担,何况现在国家危亡之际,正是用人之时。你们是在用赋税,换取未来富贵的资格。”
望着王雍容,桓景心中暗暗感叹,原来自己母亲竟然如此聪明,即使自己站在坞堡主的立场,多半也得被说动。到底是高门出身,自己得多学着些。
“想想吧,如果许褚当年,只是守着自己坞堡内的那些财富,那么他能有后来的富贵吗?诸位,目光放长远一些,如果将来晋室能够击败石勒,一举收复豫州,作为乱世中幸存的忠义之士,朝廷会少了你们的好处吗?
“反过来,如果一郡尚不能守,你们那些财富粮草又有什么意义呢?
“靠贡献重新估定士族,我们现在把功劳明码标价地算好,现在难道不是争抢功劳的好时候吗?我实在不懂,你们还能有什么异议呢?”
士族们都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老人们经历过禅代,发现无法反驳;而几个年轻人则被唤起了内心深处的热血,他们还存有建功立业的雄心。
桓景长舒一口气,对付士族,看来还是要靠同为士族的家人们啊。
王雍容则心中暗暗感慨,幸亏年轻时多少看过战国策这种闲书,而不是只是老老实实做女红,里面的说客手段居然用得上。
当天坞堡主们就一转态度自发报上了缴纳粮食的额度。如果按照事先商定的品定品级方案除夏侯家、桓家两家之外,另外两家大户,许家和戴家也捐到了上品高门的数额。
送别之时,望着身边的新军,桓景心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不用再为粮食发愁——可以开始着手组建一支规模更大的军队了。
第六十四章 在厨房
赋税之事结束后,桓景难得地有了一天空闲。自从与樊雅的大战以来,他还没有休息过一天:农忙、夺取宁平城、筹备赋税事宜,没有一件事情是让人省心的。
不过说是休假,其实也就是完全地懒散一天,前夜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第二日又一觉睡到快正午,今天他打算亲自下厨作几道好菜,分给后厨的厨子和帮厨。
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反应,桓景很清楚,厨子必须被好好对待。历史上,死于厨子手上的猛人数不胜数。著名的刺客专诸就是厨子,在呈上食物时用鱼腹中的鱼肠剑一举刺死吴王僚。东魏的权臣高澄也是死于厨子的临时起意。
何况教会厨子一些菜的做法后,自己也能享受到美食,岂不美哉?
这个时空很多菜的做法都没开发出来。比如今天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炒鸡蛋,在那个时候算是一件新奇玩意,只在士族高门中流行。原因嘛,其实也很简单,普通人用不起铁锅。
更令桓景痛惜的是,这个时空没有辣椒,作为前时空某吃辣大省人,桓景简直口中要淡出鸟来,但也无计可施。
他之前就尝试过用花椒炒菜,主厨当时还挺惊讶,说这是蜀地大族的奢侈吃法。毕竟当时花椒一般用来作为香料制成香囊,或者涂抹墙壁,只有《华阳国志》记载蜀人有吃花椒的习惯,所谓“尚滋味,好辛香。”
但从结果上看,光用花椒不用辣椒效果并不怎么好,桓景只是觉得吃了一口麻。
而胡椒则更不用说了,太少太贵。一次通过偶然路过的行商,桓景花整整一车“君莫笑”,才换来两斛胡椒粉。他正尝试作一份黑椒牛柳时,这事被王雍容知道了,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毕竟即使不算牛肉要用到耕牛,拿胡椒做菜,在当时看来,就和把钻石磨碎下酒一样不可思议。
黑椒牛柳算是泡汤了,这些胡椒粉毫无疑问也被王雍容征收,封存入库中。
这天上午,桓景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一个主意,那是学长赵渝以前和他提过的方法,用茱萸来代替辣椒。今天要不试着用茱萸来做几道菜?比如茱萸小炒肉什么的。
于是他孤身一人来到后厨,此时厨师们正在忙着择菜和面,见坞主来了,简单打声招呼,就继续忙事情去了。
只有主厨李伯言停下手中的活,望着他,欲言又止。
这李伯言本名李大嘴,这名字是桓景改的。大者,伯也;而嘴就改成了言。
今天桓景心中高兴,见他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就开门见山地问,“老李,有什么事啊?”
“坞主啊”,李伯言低垂着眼睛,“是这么一回事,我有个远房外甥女,想来我们这里帮厨。只是......”
“别只是了”,桓景笑着挥了挥手,“我们谁跟谁啊,有话直说吧。”
“就我那小舅子,也就是那孩子她爹,之前是在樊雅军中做厨子的。坞主一向做事都谨慎,我就怕你觉得她不可靠。”
桓景倒确实有些担心,于是犹豫了片刻,没说话。
见坞主犹豫,老李有些急了:
“你也知道,谯郡这乡里乡亲的,哪能没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呢?如果不是孩子没有生计了,我也不会来找坞主您了。”
“那孩子不是有个在樊雅军中做事的爹么?她爹自己不能养她吗?”
桓景刚说出这话,却有点后悔:会不会太不近人情了?
“那孩子的爹——抛弃他们母女走了,我妹又得了痨病,这不没有依靠来找你”
唉,这些人始终不懂直接说话么?非要遮遮掩掩,把重要信息留在最后面。这下轮到桓景犯难了,这确实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孩,让她来帮个厨也没啥,就是这政治背景有些膈应人。
犹豫再三,桓景说,“你安排个时间,我们走正常新军流程来面试。”
老李原先还是紧皱眉头,现在突然喜笑颜开,“不必了,坞主,我已经把她带来了。”
说罢,他反身进入厨房后帘,从中领出一个短发姑娘。
桓景正想骂出声,又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发作,只能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他想来想去,只是指着老李呵斥一番,“这一回不予追究,罚你一个月的薪资。之后你要是再带外人进后厨,我就得炒,啊不,不能留你了,知道吗?”
他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孩,她大约十三四岁,短发之下是一张端正的脸,面容却分外倔强,紧紧地咬着嘴唇,一双大眼睛直直盯着桓景。如果不是胸部已经提前发育,倒像个原始空的男孩。
“愣什么”,李伯言狠狠一拍那姑娘的脑袋,“坞堡主没有反对,就说明收你了!还不快谢谢坞堡主!”
桓景心中一惊,自己还没有说话,老李就帮自己做了决定。这个时代,底层的市井智慧确实超越了自己的想像。
但和他预想的向恩人千恩万谢不同,那姑娘只是低眉简单地道了个谢。
可能还有些怕生?桓景如是猜测。
“姑爹,我可以抱抱恩人么?”她轻轻地问老李。
李伯言恳请地看向桓景。他微微一点头,表示同意了。
“去吧,孩子,之后一定要卖力工作,要记得知恩图报哦!”
女孩不答话,只是一边回头看向老李,一边缓步走向桓景。
突然,她飞奔向前,将手伸入怀中,抽出一把明晃晃闪着光的短刃。
“还我父亲命来!”
她大喝一声,就往她自认为的仇人胸前,用尽全身气力使出一个突刺。
桓景大惊,今天休息,也不打算出门,所以没有穿锁子甲,几乎是裸奔出门。他下意识地用左胳膊向右格挡开匕首,还是在右臂腋下给划开浅浅的一道伤口。
功夫再高,也怕菜刀。桓景体格远胜于对手,却因为手无寸铁,只能在厨房的狭小空间不断躲闪腾挪。
李伯言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怒目圆睁,几步奔上前去,“不知恩义的小兔崽子!连恩人都敢刺!”
这时,女孩正将手抽回,欲刺出第二刀,老李一个飞扑,将他外甥女推开。那女孩不知身后是谁,本能地回身刺去,正中老李腹部。老李忍着疼痛,借由体重把刺客顺势压倒,死死地摁在地上。
鲜血汨汨地在厨房地板上流淌开。
直到现在,其余帮厨才反应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帮忙控制住刺客,又扶起老李,将他抬去燕燕的办公地,坞主已经受伤的情况下,只有那里或许可以得到急救。
桓景捂着伤口也跟过去,今天的茱萸小炒肉看来是不用想了。
第六十五章 刺客
燕燕的驻所由之前的白酒小作坊扩建而来,现在坞堡内的百工与医务之事都归她负责,毕竟她在这一方面有些家学渊源,又饱读了桓家府库中的书籍,自然比其他人懂得多一些。
酿酒的设施早就移去了桓景设计的酒厂,现在这个小作坊更像一个实验室,里面散落着各种各样木制的模型。作坊后方则架了一张大帐篷,里面是几张病床,用来安置日常病人。伤员则另有军医负责。
从前作为侍女,除了把女主人侍候好,燕燕并没有其他念想,但现在坞主知道她是张华孙女后,对她关切多了,专门和母亲商量一番,现在让她全职鼓捣百工医务之事,而贴身侍女则另外换了人。
但是,如果真要一人做两头的事情,燕燕估计早就忙死了。所以她并没有事必躬亲,只是培训护工和对工艺把关,具体的事务交由匠人和护工们。
她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设计上面。比如今天,她正为如何改进面粉石磨而殚精竭虑,黑色的石板上用石灰画满了各式各样的设计方案。
她打了个哈欠,慵懒地伸了伸腰,觉得有些饿了,正准备向厨房溜达溜达,找些吃的。往窗外一望,几个厨子正急匆匆地赶过来。
难道说世间竟有这种巧事,正好赶上他们专门来作坊送餐?
此时,她看见一部分厨子和帮厨抬着一个体胖的汉子,而其余则表情严肃,一个短发少年或少女被他们反剪双手,环绕在正中间。最奇怪的是坞主竟然也跟在最后面,他一路捂着右胸胁下。
大概不是什么好事儿。
“燕燕,开门,有人要急救!”坞主大声喊着。
她将手中的石灰棒放在一旁,轻盈地绕过作坊内的模型,打开门,飞快地扑向桓景。
“坞主,怎么了,坞主!”,她关切地查看着他的伤口,“我这就去召集护工来急救。”
“要急救的,不是我,是他”,桓景指指担架上那个胖大汉子,“他受伤比我重多了。我这个包扎下就好。”
燕燕向帮厨们刚刚放下的简易担架望去,这才发现是厨房的主厨,他腹部正流着血,上面插着一把匕首。万幸的是,匕首应该没有伤到动脉——这个词还是桓景教她的。
“只有这个伤口吗?”
众人点点头,于是决定把李伯言转移去屋后的帐篷消毒包扎。
“坞主,看在我为你挡了一刀的份上,留她一条命吧。她还只是个孩子啊!”在被转移之前,李伯言忍着疼痛,吃力地说。
“知道了。”桓景冷冷地说,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请求。毕竟对于刺客如果不能严惩,那么之后,这样的行刺只会越来越多。
线索太多,主厨看来和刺客也有关系,到底是什么情况?燕燕的脑子变得有些乱。
她的目光落回女孩身上。双手反绑着,嘴里也塞了毛巾,但女孩一双眼睛却依旧凶狠异常。原来即使行动失败,这女刺客依然大骂不止,周围人没办法,只好拿一条毛巾,把她的嘴塞上再送来。
现在燕燕弯下腰,将毛巾抽出,那女孩继续破口大骂:
“我今天不能杀了你们为父报仇,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何况,待樊雅将军卷土重来,你们都得死!”
“小姑娘,冷静些。你说说,我们如何害了你的父亲。”燕燕缓缓抚慰,倒像个知心大姐姐。
那女孩又气又急,哭出声来,“我父亲只是个樊雅军中的一个厨子,平时也就随军做饭,怎么想到一个月前,被你们劫营杀害了。你们这些老爷们,为了争夺谯郡的地位,互相厮杀,为何要我们百姓来买账?”
桓景好气又好笑,主动进攻的可是樊雅自己。这小女孩善恶不分,他父亲跟错了人,却把账全算在白云坞头上。
“是你父亲先跟随樊雅来进攻我们的......”
燕燕做了个手势,打断桓景,她继续温和地问:
“小姑娘,是谁派你来的?”
女孩停止啜泣,原本坚毅的脸庞也变得慌乱起来。她抬起眉毛,一边扭着身子一边涨红着脸:
“没...没谁派我来,是我自愿的。”
“你确认?完全没有人指使?”燕燕平静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邪魅的笑容。
“真没有!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担!”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坞主会出现在后厨的呢?”燕燕将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而且,匕首可不是女孩子的日常玩物,你又是怎么得到的?”
女孩语塞,拼命地摇头。她之前最坏的预想不过是死,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或许会超出她的想象。
“那没办法了”,燕燕转头看向桓景,“坞主,你的伤不重,应该让护工们包扎下就好。我可能要先陪这女孩一段时间,就带到屋后去,问问话。只是场面可能令人不适,就不当着你们大家的面进行了。”
她拉着女孩,去往作坊后。望着她的背影,桓景突然想起去许昌时,这女子的毒辣手段:糟糕,如果我是那刺客,倒真不如直接死了的好。
不一会儿,作坊后面就传来浪潮般的哀嚎声和叫骂声,一开始撕心裂肺,听得桓景身旁众人也瑟瑟发抖。慢慢地哀嚎声软了下来,变成以求饶声和哭声为主。桓景听得捏紧了拳头,差点忘了不久前,他还差点被女孩的匕首要了性命。
大约这么半个时辰之后,女孩头发散乱地被燕燕从作坊后拖了出来。之前倔强坚毅的眼神变了,取而代之的是畏畏缩缩的表情。她大气也不敢出,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
“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指使你的。”燕燕倒是面不改色,一如既往。
“是...是一个文士老爷,他...他说有个王弥将军可以协助我报仇,就给我一把匕首,还安排了同伙。”
“那么,你倒说说,是那些同伙呢?”
这时一个帮厨悄悄移开步子,转身就逃,但没跑几步就因为腿软摔了个狗吃屎。周围众人立马把他控制住。
经过女孩确认,此人正是王弥安排的同伙。
经过一番审问后,桓景得知了具体情况。原来自从上次宁平城挫败之后,王弥就派刘暾四处寻找与桓景接近或者有仇的人。
首先找到了这个帮厨。他只是为了金钱,放风可以,但是卖命的事自然不肯做。于是就进一步找到了这个女孩。经过刘暾一番舌灿莲花的洗脑,女孩对桓景害死他父亲这件事深信不疑。
这时护工来报,李伯言那边已经包扎完毕。众人于是来到帐篷中探视。
“是我识人不清,害了坞主啊。坞主怎么处置我都行!”见桓景进来探视,李伯言挣扎着做起身子。
桓景笑笑,轻抚他的肩膀:“老李,这一次你确实有违规的地方。但也幸亏你救我一命。功过相抵吧。”
至少这一次,桓景知道了,厨子里面有人会为了金钱出卖他,也有老李这样的人愿意舍身救自己。厨子必须绝对可靠,如果把舍命救人者开除,才是真正的识人不清。
“另外,李叔”,燕燕抱歉地说,“刚才为了让您外甥女说真话,我很可能弄疼了她。放心,我很克制,不会留下永久的伤害。”
“没事,这孩子是该好好教育教育,只要保住她一条性命,我就很感激了。之后我就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再出来犯事。”李伯言时刻不忘提醒,不要伤了他外甥女的性命。
“我作坊这里事务繁忙,正好缺一个帮手。李叔,你让这孩子来我这里吧。”
众人惊讶地望向燕燕,一刻钟前,那女孩刚刚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真的不怕被伺机报复么?
“这不妥吧,刚刚你还对她严刑拷问,她要是转头再把你也刺杀了怎么办?”桓景关切地抚着燕燕的头发。
“坞主放心,我自有办法让她心服。何况即使真要刺杀,她那三脚猫功夫,总不是我的对手。”
她蹲下身来,亲自给女孩松绑,接着从怀里掏出一颗糖,喂进女孩嘴中:
“现在是乱世,你是孤儿,我也是孤儿,我们将来相依为命,互相做亲人。这样吧,你忘掉之前的一切,那个名字也忘掉吧。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妹妹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秀莲吧。”
秀莲一愣,腿一软,跪了下来,抱着燕燕放声痛哭。
痛打一棒,再给个蜜枣,燕燕还是有些心机的。桓景不禁想到,之前她肯定不只是拷问女孩,还说过些什么。
就这样,这场风波算是结束了。在接下来的问话中,秀莲还透露出了一个重要信息,王弥正联结樊雅和张平,准备重新在桓景的后方掀起波浪。
第六十六章 表白(4k大章,剧毒警告)
朱红的宫墙内,金碧辉煌的大殿下,时间大概是早朝结束后,大楚皇帝桓景正瘫坐在龙椅上,托着一个玉盘,咀嚼西域进贡来的新鲜葡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为皇帝了,在桓景印象中,明明刚才还是坞堡主。
虽然说旧时空的他对帝制深恶痛绝,但既然莫名其妙地成了皇帝,白给的东西怎么能不好好享受一番呢?只是这个时代既没有无线网络,又没有手柄游戏机,美食上也没有辣椒,这该如何是好?
“啊!真无聊啊......”
这种关键时候,就需要有奸佞登场了,一个肿眼泡的老宦官端着一把拂尘,快步靠近过来,“天子若觉乏味,可以叫小的让后宫来解解闷啊~”
是啊,桓景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果然论享受,内臣是专业的!古代皇帝虽说啥享受都不及后世,但唯独女人这一点,简直要多少有多少。
“好好好!”他满口称赞。
那老宦官微微一抬眼,得意地说,“我们有羊贵人、荀美人、王淑妃、司马淑仪、还有昨天新来的西域于阗国尉迟公主,不知天子今天要点哪一个?”
“一个怎么够?我全都要!快快,你把她们全叫上......”
桓景兴奋地搓着手,期待着这个时代的美人们,不知是如何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正当桓景想入非非之时。突然,从后帘传来一声清冽的冷笑:
“哼!不用叫了,她们已经被我全带过来了!”
那老宦官一下慌了神,像见了鬼一样,丢下拂尘就跪在地上:
“皇后娘娘饶命!”
桓景一转头,只见一个女人身着凤袍,柳眉倒竖,叉腰怒视着桓景——竟然是燕燕。
“陛下,你要的后宫,我可全部带来了......”
只见从后帘之中,几个宫女恭恭敬敬地端出一个盘子,上面用丝绢蒙着。桓景好奇地接过盘子,将绢扯下,却吓得差点把盘子摔在地上——
盘子里面竟是一双血淋淋的手!
“这就是羊贵人。”燕燕冷冷地说。
接着,一个一个盘子被递上来。
“这是荀美人、这是王淑妃、这是司马淑仪......”燕燕不动声色,如报菜名一样念叨着,“对了,还有新来的尉迟公主”
这毒辣女人,她可真做得出!桓景不禁想起燕燕之前拷问刺客的情景,在龙椅上不断往后缩。
只见这时燕燕突然露出诡异阴冷的笑容,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刃,向桓景靠近。
“我要夫君陪着我,永远地。我们一起去黄泉地府,好不好?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燕燕,你疯了?来人啊!
“救——驾——”
桓景醒了,原来他还躺在燕燕的作坊里,之前包扎好伤口后,燕燕让他在病榻上休养片刻,不觉睡着了。
“大当家还真能睡,已经要吃晚饭喽。”
桓景坐起身,回头一望,吓得不轻,原来是燕燕。刚刚梦中那副哀怨的表情还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此时已是黄昏,屋外鸦声一片,护工、匠人都已回家,帐篷中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你刚刚说要救驾,我这不就来了么?”她调笑着说。
“卧...天哪,你全听到了?”
燕燕点点头,“你还说什么‘一个怎么够,我全都要!’。你放心,今天刺杀这事之后,那些厨子非常愧疚,所以今晚你要什么好吃的,全都有。”
此时虽然燕燕难得地展现出笑意,但是桓景依然心有余悸:“燕燕,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你是怎么知道那些酷刑手段的?”这正是桓景最关切的问题,“我可记得你爷爷张华是个宽厚正直的人,他怎么会知道这些手段?”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能正是两次目击燕燕拷问犯人,桓景的心理阴影自然化入梦境——万一燕燕真是个独孤伽罗、甚至李凤娘那样的人物,那将来自己的后宫可不得翻了天。
燕燕低眉,仿佛被说中伤心事,淡淡地说:
“很简单,是司马伦的手下教我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身子半靠在作坊的几案上,把衣服解开,露出雪白的肩膀,肩窝有一处梅花状的烙印。虽然历时已久,但烙印依旧鲜红如血。
“这是我的学费。”
桓景哑然,原来燕燕正是通过亲身经历,学到的这些残酷审讯方式。
“当时司马伦的手下挖空心思,想找出爷爷的罪名,但是爷爷那么清白的人,又有什么把柄可抓呢?何况他天下人望,拷打这样一个长者,未免会引起群情激愤。
“于是他的手下就抓住了我伯父、父亲,当然还有我。他们觉得我只是个小孩子,估计什么也不懂,所以一切残忍的方式都用在了我伯父、父亲身上。
“然而我父亲还有伯父,不负爷爷的家教,竟然扛住了。那些人不解恨,就用烙铁往我肩窝处顶。
“我父亲无论自己之前如何被折磨,都能坚持挺住。但那一刻,他不忍心让我受伤,终于承受不住,于是招供了。”
她用手轻抚烙印,无奈地一笑。
“记得小时候,这个伤口本来是圆圆一整块。后来我长大了,皮肤裂开几次,新皮从老伤口的裂痕间长出,就成了现在这副梅花模样,万幸的是也还算规整好看。”
桓景不知道该怎么抚慰,他犹豫地伸出手,搭在燕燕肩上。迟疑一会儿,桓景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将她抱在怀里。
燕燕有些惊讶地轻轻推着桓景的胸口,片刻之后,她好像懂了什么似的,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手也如藤蔓一般攀上桓景的后背。
“之后,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
“傻狐狸精,你先管好你自己吧。”燕燕笑着轻轻骂道。
桓景心中仿佛绽开了什么似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他松开手,紧紧盯着燕燕潮红的脸庞,简直想要和她化为一体。
但此时行逾矩之事,或许还是过于孟浪。深呼吸一口气,桓景清醒过来:至少还是要先和母亲通报一声。这个时代,门户之间讲究个明媒正娶。如果他点明燕燕是张华的孙女,想来母亲也不会反对。
他搜寻着作坊四角,试图先转移话题。
“那是什么东西?”他指着屋角一处木制模型问。
燕燕表情有些懊恼,从几案上滑下,理了理衣袖,心不在焉地随口说:
“那东西啊,是一个新式磨坊。”
看样子倒不像是石磨,却有四个叶片,像是个风车。
“这玩意如何能磨麦子呢?”为了先克制自己的情绪,桓景努力把话题往别处引。
“运用自然之力呗,风一吹,带动叶片转动,最后也能驱动磨坊里面的石磨运转。这是我爷爷教我的,但当时我一直不懂叶片怎么传动,知道你教会我杠杆原理,我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爷爷怎么什么都知道?”对了,赶紧提张华的事,燕燕的注意力一定会被转移开。
“你们狐狸国的人都是这副德性,自然什么都懂。比如说这个磨坊,当时爷爷他把这叫做风车”
她走向房间另一角,指着地上的一个模型:
“这个是东方式风车,想来应该是齐鲁地方的东西。至于你刚刚看到的那个,记得他说过是河南式风车,全是一些令人费解的词。
“现在我们待的豫州,不就是河南之地么?我来这边之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风车。想来,东方也好,河南也好,全都是你们狐狸国的地名。”
在燕燕解释风车事宜的时候,桓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之前作为旅行爱好者的赵渝学长向他科普过风车的知识,他不会意识到现在自己面临着多么令人震惊的事实。
风车分为两种,一直是立帆式风车,这种风车的特点是由立帆接受风力,用一个垂直轴直接在石磨上传动,因为最早的记载是出现在汉墓的壁画上,所以又叫东方风车。而另一种则是十二世纪才发明的荷兰式风车,这种风车的特点是用叶片接受风力,由水平轴经过更加复杂的机械装置传动,就是今天最常见的那种。
想来张华nl不分,在当时还是小姑娘的燕燕听来,就变成了河南式风车。
一个可怕的事实是,到现在几乎可以确认,张华就是个该死的穿越者,吾道不孤!
桓景的手微微颤动,之前的情欲已经一扫而空,他现在脑子里满是疑惑,几乎快要爆炸了。他捂着脑袋,咬着嘴唇说:
“你...你爷爷还说过什么狐狸国的事情么?”
见桓景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燕燕有些好笑,这群狐狸精都这么害怕被揭穿么?明明桓景在战场上厮杀过,胆子应该不会这么小才是。
“好吧,我就说说爷爷的事情”,她又倚靠回几案上,“首先,我爷爷出生在一个城里,爷爷说过,狐狸国的城市,都用石头垒成高大的石林,然后狐狸精就聚居在石林里面。”
燕燕望着房梁,思绪万千:
“我当时就问,爷爷,既然你是狐狸精,那么爷爷的爷爷也是狐狸精么?
“他说,傻孩子,爷爷的爷爷当然也是狐狸精啊。他们整个家族时代都聚居在一个云梦泽一样的大湖旁边。”
桓景瞪着眼睛,让她继续说下去。
“长大后,爷爷就进了学院。狐狸精有专门的学院,用来研究法术,类似我们的乡学和太学。我爷爷那么聪明,当然精通法术,就进入了狐狸国最好的学院,专门研究物体相关的法术,好像叫什么物理。”
燕燕骄傲地说,全然不觉一旁桓景已经听入了神。
“但狐狸国最好的学院也设在最大最拥挤的城市。爷爷特别憎恶大城市,说狐狸精是自由的生物,不应该束缚在狭小的石林之间。刚好他要进行禁术的研究,所以在狐狸精太学的小城市分部找到一处宅子。工作之余就进行禁术研究,一次意外失败之后,就来到了这里。”
敢情这张华还是个疯狂科学家,桓景皱起了眉头。
”其实我猜测爷爷离开大城市,还有一个原因,你们狐狸精,可能大多都有狐臭——爷爷和你都没有,这其实挺奇怪。不过这么多狐狸精挤在一堆,终归是要熏死人。”
桓景本来揪着衣角,有如百爪挠心,听着燕燕煞有介事的描述,又有些想笑。
突然燕燕眼睛放光,打量起桓景来。
“爷爷还说过一件事,他有个好友,是他异父异母的兄弟,这又是狐狸精特有的胡话。因为他的疏忽,导致那个好友几十年后也很可能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桓景心中一沉。
“他当时还说,我如果特别好运,说不定也能见到那个狐狸精。现在想来哪儿那么多巧合,毕竟隔了几十年,你总不可能认识他吧......”
桓景没有回答,他表情严肃,陷入了沉思。这一切经历,都和他认识的那个人太像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
赵渝是古兵器爱好者,燕燕刚巧会地中海式拉弦法;赵渝会吹笛,燕燕说她的笛子是爷爷教他的。另外,学长的父母是两湖一带的人,所以也带着他的口音nl不分。
“你爷爷在狐狸国的名字,不是张华吧”,桓景锁着眉头,一字一顿地问。
“当然不是,但他也从来没和我说过。每一回我问起,他只在石板上,画一条鱼。”
鱼、渝的同音字。赵渝的外号也正是老鱼,这简直是明示了。
桓景用手扶了扶额头,又突然决绝地把手一甩,向屋外飞奔而去。他暂时无法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竟是自己好友的孙女。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燕燕心里则有些失落,坞主怎么了?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么?
桓景一路向坞门外狂奔,右胁下方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也顾不上了,他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自己好好静静。他一天下来还没有吃过饭,血糖正低,脑子里的思绪也混乱得很。
坞门口处,打更人突然拐入,他来不及放慢速度,和打更人撞了个满怀。桓景体格强壮,来人被撞出去三四步,手中灯笼被撞翻,一个竹筒也掉落出来。
“对不住。”桓景赶忙道歉。
“哪儿的事”,打更人捡起竹筒,毕恭毕敬地递给桓景,“我正要去找您——这信正是给坞主您的。”
桓景不耐烦地拆开信,略略读了几行,却愣住了。
信是樊雅发来的,信中说张平受王弥唆使,马上会向白云坞进攻。
张平准备进攻,这不奇怪。只是告密的人居然是樊雅,实在有趣。
“哪,这里还有一封信。”打更人有掏出了另一个竹筒。
第二封信是张平发来的,信中说樊雅受王弥唆使,马上会向白云坞进攻。
王弥这是在搞什么?
桓景严肃起来,作为谯郡司马,重新进入工作状态,心中那些混乱的思绪自然一扫而空。
第六十七章 将计就计
七月二十三日上午,桓宣正一个人在书房里读《战国策》。
屋外风雨大作,天色晦暗不明,他只得将油灯点起。油灯之下,书册上的字尤为暗淡,但是桓宣心里却无限光明——从前在京城看不懂的一些人际往来,现在终于完全搞明白了。
为了他能够在京城混个一官半职,当时桓弼只准桓宣看礼记及诸儒家经传,以及老庄之学。学前者是为了匡正道德,学后者则是为了和京城的高门士族谈笑风生。
至于战国策这种书,老坞主觉得过于谲诈,所以之前一直不准桓宣看。直到现在,为了对付谯郡的坞堡主们,桓宣才重又捡起这本书。
正读到兴起之时,屋外想起敲门声,透过窗户看去,是一个穿戴蓑衣的人影。
他轻轻拉开门,原来是桓景。
桓景走进房间,摘下斗笠,一身水淋淋地。
“看什么呢?”他指着桌上的书简。
“《战国策》”
“弟弟你之前没看过?”
“父亲不让我看。毕竟纵横之术谲而不正,摆不上台面。如果不是乱世,确实也用不上啊。”
这倒确实如此,桓景想起原时空一些同学完全不晓人际关系,但如果是从事技术岗位,毕业几年后依然成就斐然。可见在一个稳定的局势下,变诈之术确实无用。
但是这个时代已经经历过八王之乱了,父亲桓弼居然还笃信之后马上会是一个治世,可见老坞主确实天真固执得很。
“哥哥有什么事吗?”桓宣问。
“张平和樊雅互相泄密说对方要发兵来攻打我们的事,你有听说吧。”
桓宣点点头,“听说了。”
“你怎么看?”
桓宣放下书卷,“依弟弟的看法,他们根本不会来攻打我们。”
这个观点有意思,本来桓景正忧心忡忡,不知道要怎么同时对付两家敌人。如果桓宣说的是对的,那么自己的练兵计划就不至于被新的战斗打断。
“这何以见得?”
“那就说来话长了,哥哥主事这么久,对谯郡各方的实力,不知道怎么看?”
桓景略略思索,给出了他的分析。
“依我看来,我们谯郡现在恰如三国。樊雅一败涂地之后,现在退回涡水以北,兵力只剩不过两千,精锐尽丧,就如夷陵之战后的刘备。
“我们坐拥谯城之固,现在有两千军力,如果要发动坞堡主,又可以获得更多的兵。只是坞堡主们各怀异心,如果防守则有余,进攻则只能靠我们本部的两千兵力。就如孙权防守时往往打得有声有色,但是并无主动出击之力。
“张平占据涡阳、龙亢,控制了南边一半的谯郡,还在汝阴郡有地盘,手下听说有六千多人,势力正盛。而且他流民领袖出身,不必顾忌坞堡主。这仿佛军力强大而打压士族的曹操。”
初秋的大雨天往往分外闷热,桓宣拾起一旁的羽扇,轻轻摇起来。
“哥哥对军力的分析是到位的,但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他用羽扇末端敲敲几案:
“名分!”
桓景心中一惊,这弟弟不像是个迂腐的人,怎么这么在意这种虚的东西,“名分之说未免过于疏阔。”
“不然。这也是弟弟我读战国策的一点感受。之前读左传没能明白的很多东西,现在读毕战国策,再返回去看左传,感觉就像是另一本书。
“大义名分,看起来虚无缥缈,却是一个实在的念想。乱世之中,没人可以相信,大家总希望能跟上正统。那么谁有权威,谁是正统,就显得尤为重要。因为越正统的势力,往往越讲规矩。规矩在乱世中珍贵得像金子一样。
“为何曹操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因为有了天子,就有了正统,属下就会认为他曹操所做所为天然正义。即使设发丘中郎将,屠徐州城,大家也会相信那不过是暂时的,为了维护汉室的权宜之举。如果换做是袁术那么做,就和流寇无异了,人人得而诛之。”
桓景有些明白桓宣的意思了。
借用鲁迅一句话,桓宣读了几十年的左传,发现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大义名分”几个字。待他读了《战国策》,横竖睡不着,又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权威”。
桓宣见桓景已经开悟,接着点明:
“如果说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们就应当奉太守以讨不臣。现在坞堡主们心中还是向着晋室,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晋室代表着过去的好日子。所以你征粮也好、征丁也罢,他们会认为这不过是暂时的权宜之举。”
他停停,清了清嗓子:
“扯得有些远了。意思很简单,因为我们有了晋室之名分,现在樊雅实力弱小,自然不敢主动进攻,而张平承担不起失败风险,也无法进攻。所以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你和另一方打起来,自己获得一个稳定的局面罢了。”
原来还是从实力层面出发的分析,但是桓景还是有疑惑,“为什么说张平承担不起失败的风险呢?”
“因为我们有了名分之后,他后方不稳。”
原来张平在谯郡之发迹,与樊雅不同。他一开始打家劫舍,后来则威逼坞堡主们交粮,虽然同为坞堡主,他与乞活军倒有些相像。
按照桓宣的解释,如果张平一直胜利,当然兵精粮足。而一旦他失败,底下的坞堡主们自然不会再听从他,反而会归顺正统的一方,这样他的势力自然土崩瓦解。
“虽然一样是征粮,跟着哥哥你,至少战乱过后,还有希望回到从前的好日子。”
桓景点头称是,他胸中茅塞顿开,有了底气。无论是什么时代,大多数人还是追求一个安稳。跟着张平那样的流民帅,去追寻一个不稳定的未来,确实不怎么吸引人。
“现在唯一令我摸不透的是王弥,想来也算是一代大盗了,为何要出此下策?他难道不知道张平和樊雅是不会为了他的利益轻举妄动吗?”桓宣摸着脑袋说。
这件事桓景倒是挺清楚,弟弟纯粹是想多了,“我倒觉得王弥现在没有那么多心机。”
“为什么?”桓宣不解。
“王弥自从到了豫州之后,显然有些举止失措。从这次刺杀事件就可以看出来,一般用刺杀如果成功也罢,失败了肯定会和我们彻底翻脸,谈都没得谈。
“这说明他的谋臣甚至都没有好好考虑和我们和解的方案,可见已经是十分急躁了。这次,也属于病急乱投医。”
原来桓景是想到了自身刚刚经历的刺杀。如果王弥要在豫州长期发展,就必须和当地坞堡主打好基础。假使自己真的被刺杀成功,王弥获得的只是谯郡一时的混乱。长久来看,士族势必不再敢和他合作。
何况王弥的刺杀计划执行得非常随意,这说明谋划本身也是仓促至极。
“那么为何王弥会到如此境地呢?他当年在青州可是以狡猾著称的啊。”桓宣继续问。
“很简单,因为王弥的部众都是青州人,即使他想在豫州长久发展,也会被部下裹挟劝往青州。所以现在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回家,但是现在回家的路被乞活军刘瑞和我们挡住了。”
此刻,他想到的是隋末宇文化及的故事。
在弑杀隋炀帝之后,宇文化及带着一大堆财宝和精锐的骁果军,向关中进发。
当时瓦岗寨的李密,就处在自己的位置——正好挡住了宇文化及。李密选择的方案是和宇文化及死磕。骁果军归乡心切,迸发出强大的战力,故而李密虽然最终惨胜,也大伤元气,不久就被王世充击败。
幸亏自己有未来历史的经验,无论如何,自己一定不能学李密。
他接着说:“一个多月前,他的部队攻克洛阳后,这支部队已经是一支骄兵了。现在带着一大堆财宝,长期回不了家,又不断在小处受挫,心态必然失衡。
“简而言之,他急了。”
说罢,桓景微微一笑,心中突然有了个妙招。
“糟糕”,桓宣一拍脑袋,“诚如哥哥所说,我们白云坞不就成了王弥的首要目标吗?他那么多兵马,我们要如何抵挡?”
此刻闪电将书房照得透亮,一声惊雷随之响起。
“确实如此”,桓景扶着几案,“但我已经想出一条妙计。别忘了,还有一个人,他也希望王弥死。”
第六十八章 南门守将
许昌城中花柳巷,初秋的微风吹过高楼上的珠帘。
若有有心人向珠帘后望去,会发现一张挂着红罗纱帐的大床,一个英武的年青人正坐在床脚整理穿戴。
他虽然面容英俊,却带着些凶狠的意味——这和其他人初见桓景的印象倒是分外相似。
这时,从红罗帐后传来一个娇弱慵懒的声音。
“虎儿啊,你若娶了那郭家的女儿,会不会就把我抛弃了?”
那“虎儿”转身,凶狠的面容一下柔和起来。他看上去和一般汉人无二,只是灰蓝的眼眸提示着他的胡人血统。
“妇道人家就知道瞎操闲心,我的心可是永远属于樱桃你的。”
红罗帐后的声音继续撒着娇:
“我不信,我要你把心挖出来给我看看!”
“虎儿”坏笑着掀开罗帐,将刚刚穿上不久的上衣又脱下,“好啊!你倒是来取啊......”
一个娇小的美艳女子裹着衾被缓缓坐起,伸手抚摸他的胸膛。
这“虎儿”不消说,正是石勒那令人头疼的侄子石虎。而那个娇小女子,则是许昌的杂技名角郑樱桃。他们俩相好已经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以来,石勒不断旁敲侧击,希望石虎答应他指派的婚事。石虎只是虚与委蛇,一再拖延,辞以军中多务,实则一逮到有空,就来郑樱桃这里鬼混。
这时,门铮铮地敲响了。
“你等会。”
大概又是老鸨龟奴之类要进来了,石虎心中烦躁,看来下回得专门嘱咐他们,不要中途打扰。
还没等石虎把上衣重新穿好,门外又是一声喊,“南门来贵客了,说要见石将军和张军师。”
为了拴住石虎的性子,石勒最近除了将郭氏许配给石虎,让他成个家之外,还给了他一个南门守将的实职。说来也奇怪,石虎这个放荡子对军务倒是分外上心。所以一提到军务,他立马从床上支棱起来。
“虎儿,你又要走吗?”
“是的,叔叔的差事,不可不重视。”
此时,桓景一行人正在南门等候已久。此番绕道南门,是为了避开石堪。
桓景带了许多物资作为礼物,故而有一大堆人随行。只是燕燕这次一反常态,死活不肯跟来。自从上次桓景从作坊落跑之后,燕燕经历了心态上的大起大落,以为坞主还是那个轻薄之徒,就对他生分起来。
倒是冉良作为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少年,借传令兵的职位,非要缠着桓景去大城市看看。见他也算聪明伶俐,桓景就顺手带上了。
许昌城现在的新规定是,凡是十人以上的使团,都需要守将亲自到场把关,所以大家都在等候石虎来查验。
原来一方面自从王弥入驻,石勒对于许昌城进出设置了更加严格的关卡。毕竟王弥随时可能派细作渗透,不说刺杀那么远的事情,至少许昌城的布防不能让王弥摸得一清二楚。
另一方面,石勒最近则是在防着苟晞,对苟晞所驻的蒙城,他正酝酿着一个绝密行动......
等了一刻钟,桓景见一个年轻将军骑着白马,匆匆赶来,一边则在马上向他们挥手致意,“不好意思,让贵客就等了!”
他赶忙向身边的小卒询问来者何人。
“这就是我们南门的新守将,征东将军的侄子,石虎。”
他心中一惊,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这就是传说中的十六国第一暴君石虎,即使放眼五千年历史,其暴虐程度,也绝对排的上前三。
在原时空,此君最著名的事迹是以极其变态的方式杀了自己两任太子全家。但他真正残忍的一面还是对胡汉各族百姓而言。一方面石虎广修宫室庙宇,奴役汉人劳工,死者数以万计;另一方面则强行迁徙各部胡人到中原,途中死者近半。
而现在他眼前的这位魔王竟然还算英俊,只是倒竖的眉毛、刚健的下巴给这张脸平添一丝凶狠——倒和桓景自己有几分相似。
“这位就是桓景兄弟,久仰大名,之前曾经听父亲说过。”
见石虎居然还算彬彬有礼,桓景打了个哆嗦——谁知道这斯文背后暗藏这什么杀机。
愣了一会儿,他才从错乱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施礼道:
“不才上次来许昌,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见将军在众坞堡主前一展身手,那身姿简直就如传说中的射雕者一般。”
后世有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胡人中最善射者,往往被称作射雕者,后世的《射雕英雄传》,正是用了这个典故。自己既然和石虎没有夙怨,赶紧用几句马屁把他哄舒服,过关才是要紧事儿。
石虎一开始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何眼前这个大商人会被自己吓到打哆嗦。现在见他如此恭敬,想来是自己的王霸之气震慑住了他,难道自己真是天命之子?
带着这种愉快的心情,他让桓景一行人很顺利地过了关,临行前不忘特地嘱咐一句:“听说你们要找张军师,现在刁长史已经从前线回到许昌了。之前张军师只是临时代管,现在有什么大事,建议你们直接找刁长史。”
这里刁长史指的是刁膺,而张军师自然是我们的老熟人张宾了。
桓景勉强记得张宾在成为“右侯”之前,石勒的主要谋臣其实是另一个人,大概就是这个刁膺?
他的记忆是准确的。原来,虽然石勒现在信任张宾,但是刁膺毕竟是老资格。自从石勒在燕云十八骑闯荡江湖的时候,刁膺就跟随他出谋划策。所以之前也派他去夔安那里,和陈午相持。
在前往将军府的路上,桓景思忖着,既然刁膺是个如此重要的人物,此次将他从前线专门召回,石勒必然有大行动。不知是福是祸?
当桓景被带到石勒那里的时候,他正和谋臣议事。
这个议事厅与其说是将军府,倒更像是水泊梁山的聚义厅。石勒左边是张宾,右边则是一个长脸谋臣,那大概那就是刁膺了。
刁膺显然不比张宾有文士气质,身上一股草头军师的机灵劲,桓景脑中不禁想起智多星吴用。而一旁的将佐们或抓耳挠腮,或瘫坐在交椅上,显得分外不庄重。如果梁山众人真的打到东京,做了鸟位,大概就是这番光景。
看来即使石勒有汉国大将的身份,身上的匪气还没有褪尽。
“桓景小兄弟,当时许昌一别,没想到今日能复相见。”
“用不着客套了,我此番来是有要事相求。将军你想必早就猜到我会来找你吧。”
“你小子倒算是开门见山。”石勒抚手大笑,一旁谋臣武将有的附和着他们主公,有的则在夸赞石勒神机妙算,唯有张宾正审视着桓景。
在这些谋臣武将中,桓景仔细搜寻着石堪的身影。还好那个煞星不在,大概还在东门巡检吧。
“好吧,我们来说正事。我猜小兄弟此番前来,是为了王弥吧。”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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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季龙,僭天禄,擅雄豪,美人姓郑名樱桃。
樱桃美颜香且泽,娥娥侍寝专宫掖。
后庭卷衣三万人,翠眉清镜不得亲。
官军女骑一千匹,繁花照耀漳河春。
织成花映红纶巾,红旗掣曳卤簿新。
鸣鼙走马接飞鸟,铜驮琴瑟随去尘。
凤阳重门如意馆,百尺金梯倚银汉。
自言富贵不可量,女为公主男为王。
赤花双簟珊瑚床,盘龙斗帐琥珀光。
淫昏伪位神所恶,灭石者陵终不误。
邺城苍苍白露微,世事翻覆黄云飞。”
第六十九章 不教之诛
石勒端起身旁的陶碗,轻轻啜一小口,示意让一旁的小厮也给桓景递上。小厮不敢怠慢,忙取来另一个陶碗,往其中灌入沸水,毕恭毕敬地端给桓景。
桓景接过陶碗,浓郁的茶香铺面而来,低头一看,是一碗翠绿的汤水。原来这是石勒最近从君子营那群士族学来的上流玩意,是为抹茶的原型。
“这是好东西,你先尝尝。所谓‘沫沈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晔若什么,我给忘了。”
“将军好文采!”一旁有个将佐连忙吹捧。
石勒不满地瞟了那人一眼:
“我个老大粗哪儿有什么文采,这是洛阳的茶圣杜育写的,这种把茶叶磨碎的喝法据说也是他发明的。至于我,我是会喝茶之后才学的这句。”
那个将佐是个马屁精,之后万不可重用,石勒暗自盘算。
“说到杜育,倒和我们今日的话题相关”,他神色有些黯然,“王弥那厮不知好歹,破城之后把杜育全家都杀了,就为了那点财产,简直是暴殄天物。
“小子,你和王弥应该也有不少交道了,先说说你觉得王弥这人如何吧。”
桓景喝了一口茶,果然是熟悉的抹茶味。在旧时空,这是他前女友最钟爱的奶茶口味,没想到它的发明者和自己竟以这种方式有了交集。
“我觉得王弥这人行军打仗有一套,谋略也算奇计百出。只是显得有些心浮气躁。”
石勒和张宾对视一眼,接着问桓景,“何出此言?”
于是他从自己发现王弥抢先入驻宁平城开始讲起,把自己夺回宁平城,以及后来王弥挑拨同郡的张平樊雅,还有自己被刺杀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总之,我估计王弥现在急着回青州,但在宁平城被乞活军和我挡住了,所以许多谋划都只能是浅尝辄止,没有定力。正所谓病急乱投医。”
石勒望向张宾,叹道,“诚如先生所料!看来现在王弥确实已经进入死地了。”
既然确认王弥是想向青州进军,之后就一定得密切监视王弥和他留守在青州部众的往来,大概能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石勒心里暗暗想着,不过这些事情不能当着桓景的面说。
“既然王弥已经是穷途末路,为何你现在又要来找我们呢?”石勒又喝了一口茶,先试探试探桓景的口气。
这胡人老头也不是个直爽人,桓景心中暗骂,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现在我们勉强可以凭借宁平城挡一阵子,但时间长了,输的一定是我方,所以需要将军合作。
“我们谯郡就算几家势力联合起来,也不过万人不到。加上邻郡乞活军的陈川和刘瑞,名义上一共差不多两万五千人马,但互不统属不说,许多人民完全没有战斗力。
“而王弥那一方听说至少有四万人,而且都是百战精兵。”
石勒放下陶碗,笑着说,“关于这一点,我可以给你一个更精确的数字:如果不算王弥来豫州之后的损耗,他一共带了四万七千人进豫州。”
“所以,对付王弥,将军有什么办法么?”桓景急切地问。
“首先非常抱歉”,石勒表情变得严肃,“你们可能还得再撑大概一个月,之后我才能仔细考虑对付王弥的事情。现在我手头上有个大事情,王弥那边得暂时放一放。”
桓景叹了口气:原来还是在推诿,看来自己是想多了。虽然石勒和王弥势同水火,但是在他消耗自身实力之前,肯定希望自己先顶在前面。
“不要误会”,石勒眼见桓景表情落寞,赶紧补上一句,“一个月,你们真的只要坚持一个月。”
桓景不再说什么,鞠了一躬。
看来此行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只能回头继续练兵死磕了。他已经有了再寒暄几句就离去的想法。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报信小卒匆匆忙忙地闯进厅堂,单膝跪下;一侧头瞥见桓景,又犹犹豫豫地不敢说。
“什么事?”
“外人在,也没关系么?是苟晞那边的事。”
“讲!正好让我们这位客人看看,接下来这个月我们的难处。”
张宾蓦地瞪了一眼石勒,伸出一只手,正想制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蒙城的探子来报,苟晞已经从城内把军队主力调去仓垣一带,他自己还留守城中。”
桓景立马反应过来,“你们要对苟晞动手了?”
难怪石勒之前一直说要再等一个月,原来为的是这事儿。虽然说石勒和苟晞早已在仓垣一带展开拉锯战。但石勒一方是夔安的偏师,而苟晞一方则是依附于他的乞活军本部。双方真正的主力并没有交手。
“没错”,石勒得意地说,“我们正准备......”
“主公!”张宾大喝一声,打断了石勒。
石勒疑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一般而言,张宾的注意都是对的,但是自己只是提一句要和苟晞开打,如何会泄密呢?
张宾没理他,清清嗓子,“桓公子,我们要进攻苟晞。现在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觉得我们会怎么进攻呢?”
他们为何如此慌张?桓景心中奇怪,大概是怕泄密?不过既然对方发问了,就当提一个建议,也未尝不可。
桓景首先从背景开始分析:“首先,你们这一次显然是个声东击西的计划。”
他娓娓道来,之前石勒派出夔安在仓垣和陈午相持不下,只是假象,石勒一直在示形于敌。这样,以苟晞的视角,他就会发现夔安士卒疲惫,在仓垣附近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军。自然会主动出击。
“只是这个声东击西还有一个关键,就是你们料定了苟晞离不开蒙城。”
他接着解释,苟晞现在正忙着拥立皇太子,确认自己的正统地位,并与西边荀藩的行台,也就是临时官府争权。所有这些事情,都不可能放在仓垣前线这种危险的地方去做。
“如果我是你们的话,既然苟晞的蒙城已是一座空城,那么此时偷袭一举擒获苟晞是为上策。苟晞靠着个人威望才维持住他的军队,只要能擒获他本人,军队自然瓦解。”
张宾佯装镇定:“这个计划未免疏阔,许昌到蒙城这么远,中间要遇到阻拦怎么办。”
“你们和苟晞之间确实隔了个阳夏,有王赞正在驻守。无论是强攻还是围城,都未免太费时间。仓垣到蒙城不远,苟晞如果得到消息,把主力调回来就不好了。
“如果是我的话,会佯装围城,来稳住阳夏城内。另一边亲率大军绕过阳夏,轻装直取蒙城。”
石勒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地看向张宾,“这小子把我们的计划全盘说出来了。”
“我说过了,这小子是个后患。现在又有泄密的风险,杀了吧!”张宾一摊手,斩钉截铁般说道。
桓景捂住嘴巴:糟糕,原来张宾问计于我,并不是真正想知道答案,而是故意引我说出答案,好以泄密之罪治我。
如果此时有针线的话,他真想把自己嘴巴缝起来。现在不是炫耀见识的时候,图一时嘴爽,倒把自己置于了危险境地。
要是燕燕跟过来,肯定不会有这种事情。
石勒则陷入犹豫,大军开拨前,这么详细的计划要传出去肯定就完了。但另一方面,桓景是谯郡司马,一旦杀了他,谯郡的坞堡主们会怎么看,之后会听从他吗?何况那边又有谁可以牵制住王弥呢?
桓景紧张地观察石勒的表情,如果出现犹豫,那么或许还有救。
“没必要非黑即白嘛”,一旁沉默的刁膺终于发话了,“可以先扣押着,等到我们一举拿下蒙城,再放出去。何况,这也正是让他见识我军军威的机会。”
作为一个圆滑的老江湖,刁膺早就看出石勒脸上的犹豫。像张宾这种书斋长大的人物就不见得有这种观察力,这正是他一直位在张宾之上的原因。
“老刁中肯”,石勒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这事我也有错,事先没有过问大家的意见,就把秘密泄露出来。”
他转头向张宾说道:
“如果事先没有提醒,就因为言论随意杀人,按你们君子营的说法,是不是算不教之诛?”
张宾无奈地点点头:“行吧,就放他留在军营,无非多张吃饭的嘴。”
见张宾不再有异议,石勒决定让桓景随军行动,大军立刻准备启程。
“既然时候到了,大伙好好准备,大军后天就出击。”石勒敲敲桌子,“就这么定了!”
第七十章 行军
秋夜,蝉声聒噪。
除了蝉声,此时的阳夏城外,四面都能隐隐听见石勒军众的胡笳声。向城外望去,守军会发现原野上连绵几里地,全是石勒的营帐。
石勒刚到阳夏时,先花了两个时辰佯攻阳夏,故意留了一道缺口,让守军有机会将消息放出去。随后大军合围,留下一半人马,由桃豹和石虎指挥,将阳夏城围得水泄不通。自己则亲率精锐,直奔蒙城而去。
阳夏至蒙城一共两百里路,石勒已经强行军两天,他身边全是百战精锐,所以如此行军也不在话下。
阳夏的信使骑着快马,估计能日行百里,那么苟晞应该在第二天傍晚接到消息,然后在第三天上午才能做出反应。这样看,如果能在第三日拂晓发动进攻,一定能收到奇效。
到了第二天傍晚,马上要入夜了,轻骑借着火把,也毫不停歇。他们要在天亮之前再赶四十里路。桓景此时也被押在马上,跟随大军日夜兼程,前往蒙城。
手腕上是冰冷的铁链,秋风吹过,桓景心里也凉凉的。他其他的随从都还扣押在许昌,只有自己被石勒带上,一路送去蒙城。
桓景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石勒和张宾想的不一样。张宾一直都在把他往死路上引,而石勒则想让自己臣服。
虽然不知道张宾对自己有什么仇怨。石勒的想法他还是清楚的:这次之所以留自己一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希望他亲眼见证蒙城城破后,彻底被震慑住。
但是我可不是被吓大的,桓景心想,守城也算守过两次,哪儿还会被攻城的场景所震慑呢?
天上一声雁叫,桓景望着天上的残月,又想起白云坞了。
白云坞里,母亲和弟弟应该也听说自己被扣押了,不知道他们会采用什么样的营救方案。
他仔细观察身边,现在就逃出去肯定不可能,那么也只能期待之后的救援了。
在马上百无聊赖,倒不如趁机刺探一下石勒军队的情况。所以一路上他都在和石勒的部众攀谈。
不同于刘曜的汉国主力,石勒的军队以杂胡和汉人为主。现在向蒙城进军的是他的精锐老营,很多都是从河北带来的老兄弟。
桓景问得最多的问题是,“石勒何许人也?”
石勒何许人也?从史书记载来看,一代枭雄差不多可以概括。
但在这些老营士卒心中,石勒却有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
对于一般的底层士卒,石勒甚至是慈爱的。桓景一开始听到这个说法,大吃一惊。石勒屠城杀降这种事情可没少做,这不仅是历史的记载,更是桓景手下流民的第一手惨痛经历。无论如何石勒和慈爱是沾不着边的。
但底层士卒只看得见自己的军饷和赏罚,在这一方面,石勒的军饷倒是从来没有亏欠过。而且石勒对于底层一直都有滥赏的倾向,加之他和张宾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把军心笼络住,又不失法度。
而中层以上的军官,一个个对石勒是又怕又敬。在这个层级,石勒一方面通过收养子来建立信任,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对军官的严刑峻法。但因为张宾主持,处罚都有依凭,所以即使军官怕得要命,但也没有怨言。
这老胡将来会是我的大敌,即使被缚在马上,桓景也没忘思考之后的布局。
按照历史记载,一旦石勒平定豫州所有势力,虽然中间会经历一些波折,应该最终会去往河北。那么石勒去往河北之后,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正当桓景陷入沉思之际,队伍停下来,原来是军队稍事休息。
他身后一骑缓缓靠近,桓景猛一回头,竟然是张宾。
“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见桓景一脸惊慌的神情,张宾安抚道,“将军说过留你了,我不会违反这个决定。”
桓景松了一口气,想来也是,自己一路缚在马上,如果张宾要动手,早就动手了,没必要留自己到现在。
“那么军师此番是来观赏我的窘像么?”桓景没好气地调侃。
“倒也不是,大战之前,我想和你谈谈心”,张宾仰天长叹,“可叹石勒八万之众,竟无一人可交心者。”
“话说你不是之前还想杀了我么?怎么现在又要来谈心了。”
这个狡猾文士,肯定又是来套我的话,桓景心想,这次可不能再上当。毕竟人没法两次淹死在同一条河里。
“石勒这边的胡人自不必说,汉人有两类,一类是士卒,没什么见识,都是些用来膏锋锷的家伙,只要给够赏赐,就令行禁止。”
膏锋锷?这不是炮灰的文艺说法么?“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幸亏背过岳鹏举的词,桓景才勉强理解张宾的意思。
一向爱抚士卒的桓景,没想到眼前这人竟如此冷血。
“至于君子营那些谋臣,权谋机变有余,而战略不足,都是一群窝里斗的家伙。华夏的士族,大部分都腐化了,没有汉初的进取之气。”张宾抚着胡须。
“那么你怎么会觉得我值得一谈呢?”桓景懒得回头,随口应着。
“毕竟是石将军看中的人,你没有其他华夏士族普遍的靡弱,气魄上想来也是人中之龙。何况你几次看破我的计策,谋略也算合格。我觉得你会和我气味相投。
“你觉得这天下,将来会如何?”
桓景不语,这厮又来下套诓我:如果断章取义,向石勒那边添油加醋一番,还是能轻易要了自己的命。
“唉,天下之大,竟无一人可以倾诉。”张宾落寞地低着头。
“酸文人!我只是怕说错话,被你揪住错处来杀我的头。”桓景斥责道:“既然你这么想说话,我反正跑不到哪儿去,但说无妨。比如你倒说说,将来天下会如何?”
“依我之见,天下势必会陷入长久的纷乱。即使石将军能一统北方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关键矛盾有二,简直无解。”
桓景来了兴趣,“你倒说说,是那两对矛盾?”
他总结的矛盾也是两个。
张宾不答,只是微笑着说,“我想还是听听桓公子的想法。”
见桓景又把头不耐烦地扭过去,张宾命左右为他解开手铐:“你怕旁人听到,成为我的证见。干脆这样,你在我手上写字就行。”
这倒是不错,桓景终于答应了,毕竟手上写字这就死无对证了。
他抓着张宾的手掌,思忖片刻,写下两个词,“士庶、华夷”。
“前者为体,后者为用。”他解释说。
士庶就是士人和庶民间的阶级矛盾,华夷就是汉人与其他各类胡人之间民族矛盾。
至于体用这两个儒家中经常出现的概念,刚好发端于魏晋的玄学清谈之中,虽然后来在宋明时期才成为儒家的核心论题,但这个时代的文士应该听得懂。
体是本质,用是表现。随着社会进一步动荡,民族矛盾必然愈发成为中原的主要矛盾,而阶级矛盾是外在主要矛盾之下所潜藏的本质。
如果不是司马家以及同时代的士族挥霍无度,治国无能,所谓五胡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为大患。而占田制之下,之后的东晋政权无法从士族身上收取足够的赋税,要北伐也无从谈起。
“八王之乱以来,中原兵力虚耗,百姓流离失所,而士族豪强把控土地,国家收不上赋税。在这种情况下,胡人和汉人为了争夺一点仅有的资源,必然会以族类为聚落来抱团求生,这才是华夷之辩的本质。”
这种对晋室的反贼论调,即使张宾给石勒听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把柄,但说也无妨。
何况石勒本人估计也对这问题是头疼得很。
石勒一向重视士族,从富有的士族那里反而收不上什么赋税,只能从平民下手。
而石勒本人作为刘邦的粉丝,对于自家族群未必有什么归属感,但奈何羯族是小族,本来就人少,这是仅有的一点基本盘。
所以石勒自己事实上就是在抱团取暖,不但必须优待自己的部族,并且将各种杂胡甚至落魄汉人都算为羯族来扩大基本盘。在石勒的几个养子中,石堪就是作为杂胡被收养,而另一养子石聪甚至根本就是姓石的汉人。
“如果贵军真要进取天下,地盘越大,内部的族群矛盾越会成为问题。但根本还是从治理士族坞堡主入手。”
桓景想,事实上就是到了石闵时期,后赵政权也没能解决士族问题。后赵末年,张平(不是谯郡那个张平,而是张蚝养父)那种坞堡主随随便便就能拉着整个并州背叛。
张宾欣慰地点头:“可以,不愧是石将军看中的人,将来必成大器。我年纪大了,将来就看你了。其余士族,不足道、不足道。”
“我只是不解,你怎么会如此轻视中原人物呢?”轮到桓景困惑了。
“我不是轻视他们”,张宾缓缓地说,“论学识,士族中有的是人才,但他们跳不出自己的立场。”
他靠在桓景耳边,悄声说,“这就和石将军一样,他也跳不出胡人的立场。”
桓景这下彻底放心了,张宾这也是妥妥的反贼言论。
“但如果说寒士呢?”
“寒士都羡慕富贵,没几个人有匡正天下的雄心。”
桓景斜眼笑道,“但你又何德何能,就觉得自己比其他寒士要高明呢?”
张宾抬头,望向天边的残月:“我也并非一开始就清楚这些。十八年前,我辞去幕中职务卧病在家,年轻时的雄心终成幻梦。以为作为寒士,这一辈子算到顶了。”
原来虽然张宾的父亲是中山太守,但早死,作为孤儿的张宾一早就是寒族。
“但那个时刻,有个大人物来我草庐中拜访,他说,人可以穷,但不能志短。即使身无长物,但也要心怀天下。
“当时我和那个大人物彻夜长谈。就像今天我们两个一样,也互相在手上写下天下之至患。发现双方正心照不宣,无非士庶之争、华夷之辩。自此之后,我就坚信自己见识不凡,只是一直未遇明主而已。”
桓景明白了,原来张宾也经历过极其挣扎的年月,是有贵人相助,才重拾信心。
“想来那个大人物,也必是人中龙凤吧,不知他后来在乱世有何作为?”桓景感到好奇。
张宾低眉,用脚尖扫着秋天最初的落叶。
“那位大人物已经死去多年。不夸张地说,那是多年以来,唯一称得上是上品的寒士——
“司空张华。”
第七十一章 蒙城陷落(一)
暗蓝色的天空下,桓景依稀看见了蒙城的轮廓。这城比谯城要小一圈,城墙也略微矮些,不过城防的形制倒是大略相同。
现在是黎明之前,石勒的大军在离蒙城五里远处停住,将火把全数熄灭,只借着天边熹微的晨光行动。随后将马蹄裹上布,人马皆衔枚。
因为担心桓景会大喊大叫,给城里守军报信,所以他没有衔枚,而是嘴里直接被塞上了毛巾。现在他和石勒本人都在蒙城西面一处小高地上,静静看着石勒骑兵的演出。
这毛巾显然没怎么洗,他口中一股霉味。但比这更要命的,还是身边石勒众将的目光,就好像围观珍惜动物一样地看着他,让他颇不自在。
每下一道命令,石勒还会特地给桓景讲解,比如为什么要衔枚裹蹄,军队是怎么展开的。联想到昨天张宾的长篇大论,桓景不禁吐槽:敢情这帮杀人放火的家伙一个个都憋坏了,平日里都是找不到人聊天了么。
时间选择、战场布置,桓景大多猜到了。只是这骑兵如何能攻城?他桓景倒确实想见识一二。
石勒终于发布完所有的手令,双手交叉着,愀然长啸:
“三年了,终于得以一雪前耻。”
遥望蒙城,石勒如是感叹。三年前在河北的时候,他和苟晞交战多次,几乎从没有赢过。连自己都初始班底“燕云十八骑”都在苟晞手中折了两人。
这次突袭,他自离开洛阳以来就开始谋划,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今天。
人马窸窸窣窣地分散到蒙城外的四个方向,只等一声号令。
空气静默得可怕。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见时辰到了,石勒吩咐随从将一张土黄色大旗升起。桓景瞥见那大旗上画的是一只老虎,只是通体雪白——这是白虎幡。
在魏晋时期,白虎幡是进攻信号!
果然,在白虎幡升起后,城外的军队也摇旗回应,桓景看见身边士卒纷纷上马,拿起武器,还有几圈绳索。
骑兵皆轻装单衣,只用红巾在头上作为标识。
现在无论职位高低,士卒都翘首望向白虎幡。
突然,那白虎幡决绝地向下一挥。
见到这个信号,骑兵纷纷策马向前,一路快走,迅速向城墙靠近。而远处其他方向的骑兵也行动起来,转瞬之间,整个大军活了过来。
从高地鸟瞰下去,黑压压的骑兵真如黑云一般,向城中飞速坠去。但因为裹蹄衔枚之故,这么大的行动,却听不到什么声响。
城楼上似乎还没什么反应。
桓景心想,或许有人已经在通风报信,就看是城楼先组织起防御,还是石勒的骑兵先破城了。大军行动如此迅疾,苟晞没有防备,那么就不太可能是诱敌。
要是不能及时防御,恐怕蒙城危矣……
而此时城中,苟晞方才醒来,还正在床上不愿起身,回味着昨日的宴席。
昨日宴席上,皇太子司马端那副畏畏缩缩地样子实在有趣,看来帝王之子也没什么不同之处。
现在就等刘聪什么时候弑杀天子了。胡人没有长远计划,必然没法利用手头的天子,所以做出弑君的事情并不奇怪。
而一旦刘聪弑君后,苟晞开始激动了,那么自己就拥立皇太子,到时候就能做第二个曹操。
苟晞盘算着,现在自己手上有整个兖州和半个豫州。在豫州盘踞的石勒王弥,不过是他从前的手下败将。
是的,他在正月曾经可耻的被王弥击败过,后来六月洛阳沦陷,也没能挽回败局。这些流寇似乎越来越能打仗了。
但——那全是朝廷的错。
自从那次斗酒会之后,他算渐渐想明白了,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着朝廷的命令亦步亦趋。比如六月洛阳被围,自己就应该主动出击,不应该等候皇帝的命令。
那么要怎么办呢?得把未来的天子握在自己手中,将来诏书什么的,还不是自己一句口令吗?
现在他已经是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如果真能匡济天下,就是加九赐,又有何难哉?
正当他想入非非之际,屋外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那应该是他的一个亲信。
“主公,不好了!”
“怎么了?”苟晞慵懒地应着。
“石勒攻城了!”
他一挑眉毛,有些惊讶,石勒如何能这么快到蒙城。
思索片刻,他倒也回忆起昨天从阳夏传来的情报。王赞确实有说石勒正在围攻阳夏,他还打算今天商议营救来着。
想来,这些亲信不靠谱,攻城也不报清楚地点,本来说的是阳夏的事情,搞得他还以为是蒙城被进攻了。
“攻的是哪座城啊?”
“还有哪座城啊?我的主公,就是蒙城啊!”
苟晞心中一惊:“啊?有人攻城?”
“是的!城外一大圈,全是敌人的骑兵。这么多人,只能是石勒了”
苟晞呵呵一笑:闹了半天原来是一堆骑兵,这不搞笑么?谁会用骑兵攻城呢?
不过,谁会有这么多骑兵呢?一定不是我四天前派出的援军,只有可能是仓垣的乞活军了。
“荒谬!骑兵如何能攻城?”,他呵斥着,“想来是仓垣的陈午部嫌军饷不够,过来讨薪了。你先去问个清楚吧。”
那亲信不敢违命,唱个诺,就转身匆匆向城墙而去了。
哼!这些人整天一惊一乍,就不像是做大事的人。终有一天得把他们统统换掉。
他唤来仆人,一边穿戴衣服,一边哼着小曲儿。秋天到了,早上还有些冷,不过早就有奴婢递来一碗热腾腾的豆羹。这是石崇的法子,先将豆子煮好,再盛入热汤。
这就是大人物的生活,朴实无华,且低调。
他不由得想起从前自己还是个军汉的时候,清晨哪有饭吃,随便塞点糠就去站岗了。现在却是位极人臣,享受舒适的生活,人的命运实在是奇妙。
正当他吹拂着豆羹上的热气时,房门又被敲响了。他起身开门一看,又是刚刚那个亲信。
“怎么了?你们这些人,总是坏我雅兴。”
他有些生气了,最近仓垣那边始终不能给夔安决定性的一击,就是这种饭桶太多,坏了他原本的计划。
“主...主公”,那人战战兢兢,差一点跪下,“石勒军已经登上城头了?”
这时,苟晞方才有些清醒过来:“你说,那些骑兵已经登城了?”
亲信用力地点头。
“哼!这些乞活军果然是一群臭要饭的”,苟晞骂道,“走,你带我去看看。”
在亲信指引下,苟晞带着十几个亲兵,来到城门处。
这才发现,城墙上到处都是玄甲的石勒精锐,他们正在和守军厮杀,而且每一个方向都是敌军。
突然亲信一声惊呼,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苟晞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场面——
南门一角,一面大旗已经插上城楼,在晨风中飘动,上面是一个方正且硕大的“石”字。
第七十二章 蒙城陷落(二)
在城西高地上,桓景依旧被缚在马背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城墙,身旁是石勒和他的谋臣们。石勒身披重铠,骑在一匹骏马上,身形威风凛凛,表情却露着得意与狡黠。
他的骑兵确实是他得意的资本:
进攻依然在继续,骑兵依仗马匹的速度,接连冲至城下。
一部分骑兵刚至城下,就迅速翻身下马,将攀爬用的铁钩掷向城墙,擎着绳子向上攀爬,只消三四步,就可翻上城墙。
另一部分则在城下来回驰骋放箭,为先登武士提供掩护,压得城头守军抬不起头。
这也就欺负此时城中没有防备,桓景心想,如果是防备严密的城池,且不说步弓手面对骑射有显著优势,可以压制城下的弓手。就算城楼上没有弓手,只要守军数量足够,也可以很轻易地切断绳索,城下的骑兵只能干着急。
他也确实看见,有的绳索被守军割断,先登武士惨叫一声跌落下城墙,压伤了城下其他等待登城的部众。
但毕竟守军人少,城墙四面都有先登者,如何防备得过来。
一开始登上城墙的武士往往寡不敌众,很快被砍翻,但是这就为身后的武士争取了时间。终于,在南门,桓景远远望见一个勇士登墙之后,挥动开山巨斧,接连砍翻三四人,和一整队守军对峙也不落下风,在他身后,城墙上的石勒军众越聚越多。
那人正是石勒帐下第一勇将,先锋孔苌。
在守军应接不暇的间隙,更多的先锋已经成功翻上城墙,和守军激战起来。
难怪要用骑兵,如果是步行慢慢来到城墙下,估计城墙上早就反应过来了。
直到这个时候,石勒的后队,才将组装成的云梯,靠近已被攻占的墙面。在行军途中,桓景就注意到了马背上的云梯零部件,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是可以被简易拼装用来攻城的。
原来石勒军中除了大名鼎鼎的君子营之外,还有匠器营,专门收聚各类汉人工匠。南征北战下来,匠器营已经有了丰富的军事工程经验。架浮桥,造冲车,都是这些匠人的拿手好戏。
可惜这些人竟然选择跟随这么一个大盗,桓景长叹:白云坞最缺匠人,燕燕作坊培养的那些根本不够用。如果这些匠人都去研究风车、水磨、修筑堤坝、沟渠,增产的粮食又可以多养活多少人?但战乱之中,他们的聪明才智,却只能用在这些攻城设施上。
正当他感叹之际,南门升起了旗帜。
这时,高地上的诸将也看见南门升起本军旗帜,纷纷向石勒祝贺。
石勒在马上一拱手,尽量想表现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定力,但终究没忍住,仰天大笑起来。
这时,他的余光扫到桓景身上——自己原来还有个观众呢。于是他吩咐仆从把他嘴里的手巾扯出,将马牵过来。
石勒用马鞭遥指南门。
“小子,你看我们军势如何?如果是你守谯城,如何挺得过这次进攻?”
“你这是乘虚而入,胜之不武。”桓景在马上愤愤地说:“给我三千人,如果我知道事前你要来攻,就算给你半年,你也围不下来。”
这小子倒是嘴硬,不过他说得确实在理,这一次石勒纯粹就是利用苟晞没有防备,如果真是有备而来,靠骑兵肯定是攻不下城池的。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石勒用粗糙的大手玩弄似的摩着桓景的头。
可恶,桓景心里骂道,最讨厌别人摸我的头了。可惜现在被绳子缚在马上,避无可避。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老胡的头砍下来摸个够。
但石勒的下一句话让他吓了一跳。
“不过,小子,要是你来守城,怎么保证自己不会被乘虚而入呢?你怎么知道,你的部众里就没有我的探子呢?”石勒玩味地笑着。
确实,虽然桓景利用商队,在周遭各个势力都建立起了自己的间谍网,但别人会不会也往自家渗透呢?王弥初来乍到,就能收买自己的帮厨,完成一次刺杀。天知道自己的流民和新军里被安插了多少探子!
一旦石勒要进攻白云坞,那些探子会不会提前打开坞门呢?甚至会不会在进攻之前,自己的脑袋就被传到石勒的几案上呢?
桓景不寒而栗:如果能够逃出去,得注意整顿队伍了。
石勒见到桓景吃惊的表情,以为他已经慑服——这个结果让他很满意。
在他的计划中,一旦能够消灭苟晞、王弥,之后的目标便是南下,毕竟那里没有经历什么战乱,可以安稳发育。如果要进攻江东,一个配合的谯郡就是重中之重。只有谯郡安定了,才能确保自己军队在南下时有充足的补给。
司马睿刚刚拿下寿春,立足未稳,石勒打的就是这一点。要是谯郡站在司马睿的一边,光是平定谯郡就又得花上一年半载。待自己平定谯郡后,江东那群士族估计早就在寿春准备好了。
所以,之前花大力气笼络张平是如此,现在留住桓景不杀也是如此。只要桓景能够不在后方捣乱,石勒甚至可以考虑让他完好无损地回去。
不过那些都是长远的事情,还是得先考虑怎么消灭苟晞和王弥。
他昂首看向城墙,现在只有南面竖起军旗,还不能过于自得。谁知道苟晞会不会抵抗到底。
毕竟之前在河北和苟晞交手屡战屡败,那些经历依然让他心悸不已。
突然,南门方向号角齐鸣,城门缓缓打开。
难道苟晞有什么后招?桓景一下又有了希望。如果是自己,或许是要调集精兵,出城决一死战。既然失败差不多注定,至少要有个光荣的死法。
何况说不定还能死里求生。
他望向一旁的石勒,石勒脸上也露出惶惑的神情。看来早年和苟晞的战斗确实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但桓景没有见到有突围的士兵——
一大群容貌姣好的侍女排着队,簇拥着一副车驾从城内缓缓走出。一旁的石勒军士楞在原地,痴痴地望着那些侍女。
那车驾则金光璀璨,上面纹饰繁复,远远望去,大概是龙凤一类的装饰。车体庞大,需要八匹骏马方才拉动。
“依照车驾规模,那是大概皇太子。”一旁程遐向石勒进言,“多半苟晞慑服于天威,先派太子出城请降了。将军,我们去南门受降吧。”
石勒伸手让程遐安静,心里则仔细思索着,不,苟晞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屈服。
“不好!”
他挥动马鞭,大喊一声,“快!快派人去北门!”
见众将还楞在原地,他干脆翻身上马,向北门疾驰而去。几个亲信部将不明就里,但见主将行动,也只得跟随而去。
众谋臣待在原地,面面相觑。
只有张宾抚着胡须,笑着说,“给石将军讲的那些汉高祖典故,看来他都学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