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乞活军营中
随着郗鉴引乞活军来白云坞南边扎寨,樊雅撤掉了白云坞南面的部队,背涡水扎营。他的军中开始慌乱起来。
“太守,我们撤军吧。”
“没必要打下去了,敌人太多。”
思忖片刻,樊雅力排众议,依然选择坚守。
之前他就了解过苦县的这支乞活军,不过是一支初来乍到,由流民编凑出的偏师。装备也好,训练也好,不说和骁勇善战的乞活军本部比,哪怕与自己手上的军士也完全不能相比。
最重要的是,据探子来报,乞活军正是因为缺粮才来帮助白云坞。那么即使解围,只要自己在这附近扎营,白云坞就没法开始秋收,缺粮的事实并没有改变。
何况如果早些时候退军,还可以解释成是试探性进攻。现在花了七天,自己围攻白云坞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谯郡。七天尚且拿不下一个小小坞堡,这不免会遭人耻笑。
樊雅深知自己权力是建立在周围坞堡主对他实力的慑服上面,一旦大家意识到他连一个坞堡都拿不下,这权力就会土崩瓦解。
傍晚时分,桓景夜缒出城,在侍卫的护送下,来到乞活军的大营。陈川身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精致铠甲,在营帐外神情骄傲地等着。他身后是一大群随从。
这耀武扬威的机会也算是难得,陈川捋着胡须,可惜平日不太读书,激动起来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场。于是他给了个眼色,身后军师陈芮开腔了。
“樊雅投靠石勒,私受太守之位;又荼毒谯郡百姓,耽误农时,人人得而诛之!现在我们两军联合,一定可以把这害民贼赶出谯郡,让百姓能够安稳地度过收获季节。”
开头气势如虹,但两句话下来,还是不离粮食问题,桓景暗自庆幸,郗鉴此番去看来是戳到乞活军的痛处了。他简单应了两句,无非是再次保证只要逐出樊雅,粮食大大的有。
陈川大笑,就让郗鉴带着桓景去视察营帐,自己返回营帐处理军中事务不题。
“我郗鉴来迟了,让坞主受苦了。”郗鉴一见到桓景就赶忙道歉。
桓景笑着宽慰道,“能来就是大功一件。推迟两天过来,想必是因为大军很难调度吧。”
郗鉴仔细解释了一遍,果然和桓景想的不差。之前鸽子坞离苦县县城近,乞活军当时又是轻装,所以才能一上午就兵临城下。
而这一回,虽然乞活军态度异常好,但是还是花了挺久时间来做万全的准备,他们甚至准备了攻城武器,以应不时之需。
这不像是陈川的风格,桓景有些疑惑。
他一边和郗鉴谈起这些天樊雅的攻势和围城,一边留意四处营帐的情况。乞活军营帐布置错落有致,而营帐间穿梭的军士看似纷扰,实则整齐有序。军中法度,一览无余。
最令桓景惊讶的是军士的精神面貌,之前那种懒散的风气一扫而光,营帐之中终于有了杀气。如果说两个月前的乞活军还是一群流氓的话,现在他们身边经过的,都可以算纪律尚可的士兵了。
乞活军军中有能人!
“郗鉴,你有觉得乞活军变得不一样吗?”
“早注意到了。”
“你评价一下,大概什么水平呢?”
郗鉴皱眉,“相当不错了,但是还是比不上新军。”
桓景嘴角微微上扬,郗鉴平日里谈到自己训练的军队,总能挑出各种毛病,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现在一要郗鉴和其他人比,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就上来了。
“他们怎么会有如此改变呢?”
“这就要带你去看我一位朋友了。这营帐里面就是。“郗鉴指着他们左侧一顶不大的帐篷。
他俩掀开帐篷,往里面探了探。一个年轻校官在案前坐得笔直,就着傍晚的微光和烛火,正阅读着手上的书卷。
“郗主簿,有什么事吗?”那人只是用余光打探了一眼帐篷外,并没有抬头,目光仍聚焦在书卷上。桓景发现,他喊的还是郗鉴在京城中的官职,看来是老朋友了。
“白云坞桓坞主来了。你们也算是老熟人了。”郗鉴笑着回应。
那校官一愣,待抬头看时,不禁睁大了眼睛。原来这校官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涡水河边被桓景活捉的李头。
“从前我们还差点大打出手,没想到居然也会有并肩作战的一天啊。听说你治军不错,是个大才。”桓景作了个揖。
“那里那里,鄙人败军之将而已。”
他们三人开始攀谈起来,原来郗鉴从前在京城辞官闲居时,为了找点事干,曾经在自己家里教些古书。而李头当时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夫长,也有好学之心,于是慕名来听郗鉴讲左传。
“但是那群乱兵,怎么没见到你有办法约束住呢?”桓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起了他的疑惑。
毕竟之前乱兵给他的印象过于深刻,如果按当时的情形来看,李头显然没有能力约束住他的士卒。
“此一时彼一时。乱军都是骄兵,我从前不过是一个百夫长,他们不听调的。但是乞活军不一样,陈川资历老,他说的话没有人不听。而侥幸将军还算信任我,所以能够用法度来约束。”
好的将领如果没有威望也无法成事。或许不擅长立威是这人的一个弱点。
他们又谈及当下的局势,“现在樊雅看来是打算固守了。李校尉,以你的判断,这下一步应当怎么走呢?”
“当下我军众而贼军寡,我军粮少而贼军粮多。不知坞主听说过司马宣王的故事吗?”
“大致了解一些。”
“宣王擒孟达的时候,面临的就是类似的情况。那么其实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急攻。我已经劝过将军兵贵神速,要尽可能快地赶赴战场。但是上次将军在你们坞堡前丢了大脸,他这次说什么也要准备完全才出发。”
“原来是这样。”
没有想到上次鸽子坞的事件后,陈川居然吸取了教训,只是做得有些过头了。
“不过即使现在稍晚了些,也足够对贼军造成惊吓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军今天夜里就打算突袭。”
这么大的事情,陈川居然连他这个盟友都没告诉,桓景不由得吃了一惊。
“我们白云坞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陈将军判断你们经历围城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不过如果你自己觉得有余力,可以出坞堡一战。现在告诉你们倒也不用担心泄密,毕竟贼军已经来不及准备了。”
桓景望向郗鉴,郗鉴也微微点头,他俩心照不宣,赶紧结束了话题。
除了营帐之后,桓景让郗鉴带着骑兵队绕到坞堡西北等他的信号,他自己赶忙返回白云坞。
击败樊雅这事,一定要有白云坞参与。否则其他坞堡主就只知道白云坞被乞活军所救,转而投奔乞活军了。自己的斧手和骑兵养精蓄锐已久,都是冲击型的力量,在战场上必然能够给出决定性的一击。
第四十四章 夜袭(一)
三更左右,南风拂过白云坞外被阳光炙烤一天的土地,卷起干燥而炎热的气息。
樊雅依然睡不着,心里盘算着该怎么防守。
他自认为已经考虑得很周全了。为从谯城水运补给,军营背涡水扎在白云坞西北面的树林里。营帐外已经布置好了鹿角,即使要以骑兵突袭,也不必担心。
但是这样也不是没有隐患。背水扎营是自居死地,如果士气尚可,自然能起到韩信背水一战的作用;但如果士气已经崩溃,一旦被击破,自己多半要面临全军覆没的结局。
今夜无月,天上的群星也不显,如果自己是乞活军的头领,肯定会选择偷袭吧。
不过樊雅早就打听过陈川的经历,这人不会带兵,不过是靠着自己的侄子上位。何况这支乞活军是新训练的流民,连铠甲都没有,想来也没什么好怕的。
但是为什么自己依然心神不定呢?他撩开帐篷,决定在营帐中转悠转悠。
忽然,他看见营帐南面一角,火光窜了起来。
此时,桓景带着斧手队正赶着夜路。他故意绕开樊雅营帐所在的树林,一直走到树林西面边缘才停下来,静静等待一个时机。
这些新军现在对桓景又敬又怕,敬的是他智勇双全,确实是个汉子;怕的是两天前他才杀了一个刺头,不知自己会不会也被“抓典型”。一路上尽管夜色笼罩,也没有人敢当逃兵。但他们心里却犯嘀咕,守了一天的城大家已经疲惫不堪,安排夜袭也就算了,还非得绕远路,实在是令人不解。
“坞主,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一定要绕远路?”王二顺一路都在犹豫,但还是等着桓景到目的地,才问出了他的问题。
“樊雅刚刚从进攻转为防守,只花了一个下午来扎营,必然只能加强重点。如果你是樊雅,你会怎么做?”桓景微笑着问。
“南面必然是重点,毕竟乞活军就驻扎在南面。而坞堡在营帐东面,所以那也是必须防守的。”王二顺来回踱着步子。
他一拍手,“噢,我知道了,正因为东面和南面樊雅不得不防,所以他的西面必然空虚。”
“对,就是要这么想”,桓景欣慰地对众人说,“记住,你们将来就是这支军队最核心的成员,都是做将军的材料。即使现在是小兵,也要像将领一样思考。”
身旁的新军士兵有的听得兴致勃勃,有的实在太困,扶着斧头打起了瞌睡。等待总是漫长的。王二顺打了个哈欠,将头别向一旁,心想还是关注自己的小命要紧,将军什么的也太遥远了。
这时,透过树林,他看到了一点火光。
“坞主”,他慌忙看向桓景,“那是有人在放火吗?”
这话在整个队伍里面引发了一阵骚动,一路上,桓景都在说,等乞活军一放火,他们就往营帐里冲。现在看来,时机已经成熟。有的士兵赶紧摇醒了身旁已经陷入沉睡的同伴,收拾武器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起。
桓景向王二顺点点头,心里想,这个小伙悟性和观察力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才。
“全军集合。”
听到命令,新军的斧手们纵有万般疲惫,还是以极快的速度排成了几列整齐的队列。两个月他们还是佃农或是流民,经过郗鉴的短暂训练,纪律已经在他们中建立起来了。
桓景走在最前面,向着火起处行军。斧手们后队跟着前队,不打火把,有序而静默地前行。到了樊雅的营帐不远处,桓景喊了一声,示意队伍停下整队。
他从树林里朝营帐望去,此时樊雅营南面已经喊杀声震天。而西北的一角则静悄悄地,完全没有防备。想来此时樊雅军和乞活军已经在激战了,正是自己趁火打劫的好时机。
“大家等下从西北潜入进去,不要贪财,不要惊动守军。等我放火了大家再同时放火。放完火就来中军营帐集合。”
众人心领神会,按之前计划,分成十人一组的小队,轮流翻过已经撤去哨兵的鹿角,散入营帐各处。桓景带着几个亲兵,径往最显眼的那个营帐而来。那帐篷宽阔而外饰繁复,正是樊雅的中军营帐。樊雅此时正在南面指挥防守,中军营帐外只有寥寥几个守兵巡逻。
待守兵背朝他们的时候,桓景将手中火把点燃,只一掷,就正中营帐上方。南风拂过,火苗招摇着生长起来。守兵大惊,急欲回头之时,桓景和他的亲兵一拥而上,用短刃刺进了这几个守兵的胸膛。
四下里,散布营帐四处的新军见中军营帐火起,也纷纷用火把点燃身旁的帐篷。刹那间,樊雅的营帐成为了一片火海。营帐中留守的老弱军士急欲救火时,早被隐藏在一旁的新军士兵突袭,结果了性命。
新军不抢财物,只是一路杀向中军,很快就在桓景身边重新集合起来。火光将他们背上的斧头映得通红。
“大家随我向南进攻!”桓景将佩剑指向南方战斗正酣处。
此时在南面鹿角后面,樊雅正努力调兵苦苦支撑。他没有料到,乞活军竟然当天夜里就敢偷袭。但更没有料到的是,这支军队虽然基本没有披甲,依然冒着箭雨冲锋,简直是悍不畏死。那些之前他不大看得起的流民,勇敢的搬开鹿角,为后队让开路来。虽然不少人被射倒在鹿角旁,但更多的人涌入营帐之中。防线被慢慢撕开一个口子。
最可恨的是,在夜幕笼罩下,弓箭的准度根本没有保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乞活军的先锋前进。
“射,朝鹿角给我狠狠射。”樊雅一狠心,下了这么一道命令。
“太守,那里也有我们自己人啊。”
“怕什么?我们的人穿了盔甲。”
其实即使是完全披甲,也难保不会有箭射入盔甲间的缝隙。只能说樊雅现在杀红了眼,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时在南面,李头也紧盯着自己军队的进攻。心里多少有些痛,毕竟这么冲锋,损失会很惨重。但只有这样集中一切力量撕开一个口子,才能保障之后的进攻顺利,减少更大的伤亡。
樊雅叉着手,不知道这晚上什么时候是个头。乞活军的表现实在是出乎意料,他已经有撑过今晚就回谯城的想法了。
突然,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拜倒在地上。
“太守!不好了,中军营帐起火了。”
樊雅起身回望,只见祝融之神,正在营帐上空狂舞。
第四十五章 夜袭(二)
夜空被火光映得通红。望着冲天的火光,樊雅瞪大了眼睛,紧咬牙关,手指艰难地扭在一起。
“东面是怎么守的,怎么能让人随意溜进来放火!”
“太守,敌人是从西面来的。”
话音刚落,大营方向喊杀声震天。火光之下,无数勇士身披铠甲,手持大斧,向樊雅后阵冲来。乞活军不是几乎不披甲么?这群是什么人?为何他们知道能绕道西面?
难道是白云坞的人?樊雅大惊,他没有想到,即使经历了前几天的攻城和围困,桓景依然没有把所有底牌都打出来。
“所有亲兵集合。”他已经知道事不可为,只能尽量从败军中拯救出自己的残存的本部。他让新加入的流民负责后卫。
“向东撤退!”
此时桓景手持佩剑,踏过脚下松软的泥土和树枝,冲在最前面。耳后是木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空气中满是焦味。空中不时有箭矢落下,一支箭甚至击中了肩甲,他被震得身子一歪,差点摔在地上。
一路上几乎没有敢于交战的敌人,到处是丢弃的盔甲和辎重。樊雅的后卫部队,毫无战心,见主帅已去,也四散而逃,时不时朝身后放几发冷箭。
只是一直杀到南面鹿角附近,几个看上去像是樊雅死忠的守卫狂叫着,挥舞着长枪向桓景冲来。桓景略略一侧身抓过枪杆,砍破了为首那人的锁甲。那人将枪杆丢下,正欲抽出短刀之时,身后的新军已经跟上,一齐挥动大斧,将进攻者的盔甲击得粉碎。
看着那几个倒在地上的尸体,桓景不禁感叹,这也算是忠勇之士了,可惜跟错了人。他们的主公正抛弃他们逃命呢!
解决完这几个人,桓景一行人继续冲锋。因为没有什么敌人,他独自冲在最前面,有些脱离了队伍。
此时眼前突然出现了黑魆魆的一大群人,原来乞活军也冲破了防线。他们身着轻装,手持短刃向桓景冲来。
糟糕!这群人是把我们当做樊雅军了吗?桓景不禁惊叹,做出了防御姿势。
只见那群乞活军看清了桓景时,却将短刃收了起来,一拥而上,将桓景围住。桓景身后的侍卫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感到脚下一滑,四肢都离开了地面——他被乞活军众人抬到了空中,举起又放下,如是反复。乞活军和新军顺利会师,两军爆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
这时李头从乞活军后队走出来,一脸坏笑,“桓公子,这回我把你也算是俘虏了一次,我们俩扯平了。”
众人忙将桓景放下。他理了理衣袖,显然有些被乞活军的热情吓到。
李头上前,握住了桓景的手,“我早就猜到你今晚也会来劫营,所以事先已经和兄弟们安排好了。”
难怪乞活军对于他们的到来似乎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没有将他们也当做敌人。
“不过这样,你们将军不就知道你把劫营消息泄露出去的事了么?”桓景赶忙提醒,这点人情世故他还是知道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赢了,不是吗?”李头微笑着说。
面对这种情况,桓景只能勉强回笑。他心里知道,陈川之所以将夜袭的消息保密,既是为了防樊雅,也是为了防他桓景。如果自己知道了夜袭的消息,趁着陈川军空虚投降乞活军大营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李头似乎完全没有理解陈川的苦心。
这个校官长于做事,但短于权谋啊。难怪之前镇不服范主簿那帮老油条。
樊雅的部队渐渐远去,桓景示意众人缓缓尾随就好。他还有最后一张牌没有打出。
五更天了,天色渐渐发白,樊雅带着残军一路向东逃跑,一路忐忑不安。
他心里清楚,桓景放开东面的缺口,并不是因为他仁慈网开一面,而是因为兵法里的“围师必阙”。如果全面围攻,则守军知道必死,就会努力奋战;而如果留一处缺口,守军反而因为有希望而逃散。
这个懂兵法的对手并不好对付,即使自己之后能卷土重来,也不能再小看这个人了。
那么还能卷土重来么?他粗粗清点了一下残军,四千人大约逃出了两千。自己因为收聚流民,实力早就不只四千人了。之前在谯城收聚了两千多流民,加上,之前接纳的乱兵俘虏,就有两千五了。但这些人不可靠,他就没有带过来。
现在看来幸好留了一手,两千人加上城内的两千五,就算放弃涡水南边的这些坞堡主,压制谯城内部和涡水北边,还是没有问题的。
此时众人已经疲惫不堪,一路都有人请求休息。樊雅终于拗不过他们,即使后有追兵,也只得同意先歇息个半刻钟。这些士卒都放下了武器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突然,从东面远处传来了马蹄声。郗鉴领着新军的百余骑兵冲了过来。这些骑兵昨夜就等在白云坞到谯城的路上,睡了一个好觉,现在精神正饱满。他们排列成整齐的队形,手持马槊,以泰山压顶之势冲来。
如果在平时,樊雅或许还可以结阵来抵抗。但现在这些败兵都放下了武器,完全没有阵型,一旦遇上训练有素的骑兵,就成了刀尖下的豆腐。
于是,还没等骑兵驰骋而来,樊雅的士兵已经开始四散奔逃。他们最开始向西跑。但正在此时,西南面也响起了号角的声音——桓景他们的追兵也到来了。
“快!快!游过涡水还可以逃跑。”不知道乱兵中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再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两千人无论会不会水,都被恐惧裹挟着往涡水里挤。
樊雅在南方待过,勉强泅水游走。更多的人自相践踏,溺死者不计其数。而还没来得及入水的,有的成了郗鉴的俘虏,有的转头往西逃,正遇上桓景和李头的联军追来。
等联军来到河边,战斗已经完全结束。他们匆忙朝河里射了一阵,才开始清点俘虏的过程。
“坞主,之前夜战俘虏二百三十六人,斩首七百九十二人,而在河边俘虏了一千一百七十人,斩首两百一十二人。”书记官汇报说。
这还没算做逃兵的,经此一役,樊雅这个谯郡太守就只有守谯城的能力了。只是俘虏有些过分地多。如果说作战,这些人肯定不太能被信任。不过秋收刚好缺人手,可以让他们填充劳力。幸好是赶在秋收时节,桓景暗自庆幸,粮食管够。
他们两家约定好,先不管俘虏的归属,忙完秋收再说。
“那么战利品如何呢?”
“整个围城和之后的作战中,一共缴获铠甲九百领,其中还能用的七百领;皮甲二千领,其中能用的有一千二百领。刀枪弓箭不计其数。”
桓景大喜,看来樊雅这是把整个谯城的武库搬过来了啊,这个快递收得舒服。
“李校尉,你们乞活军功劳大,这样吧,缴获的七百领铠甲我们平分。而皮甲你们都拿走好了。”
乞活军自然没有异议,他们现在追求的是甲的总数,其实不太在乎铠甲还是皮甲。而桓景一直看重质量,总数上反而一直凑不出太多人。三百五十领再加上之前从乱兵处缴获的两百领铠甲刚刚可以覆盖白云坞的盔甲需求。
看来之前没有用酒去交易铠甲是明智的。如果不是箭头那样的消耗品,这种武器装备就应该通过以战养战来获得。此战之后,白云坞已经不再缺铠甲了,这还是乞活军拿了大头的情况下。
桓景领着俘虏,两军自是各回营寨,而俘虏则被押往苦县鸽子坞处。
另一头,樊雅拖着水淋淋的身子回到了谯城。会水的士兵上岸也大多逃散,他身边仅有百余人跟随了。眼见太守如此狼狈地回来,城中迎接的亲信一脸惊恐,情知大势不妙,赶紧将他迎到宅邸,换了身衣服。樊雅又羞又怒,看谁都不顺眼,正准备整肃一下谯城的防务。
这时一个传令兵突然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为什么不先报告?”樊雅斜眼看着那小兵。他早想找个人迁怒。
“将军,急事!”
那小兵递过一个竹筒。樊雅急切地拆封,展开里面的绢书。
樊雅逐字读着绢书上的内容,眼神由恼怒转向惊恐——
他只觉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洛阳沦陷
在樊雅回到谯城的时候,桓景也回到了白云坞。将军队简单布置一番后,他急匆匆地赶回房间,拆开几天围城下来累积的各类信件和情报。情报尤其多,看来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了。
第一件情报来自许昌的商队,带来了洛阳沦陷的消息。这倒是一点也不奇怪,桓景记得之前在许昌就听说汉军已经差不多拿下外城。但是信件里面描述的详细情况才是重点,桓景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看。
首先,进攻洛阳的主要是刘曜和王弥的军队。石勒的军队一开始有参与,但是中途撤出去往许昌。情报中絮絮叨叨用华丽的骈文叙述了一大堆背景。这些其实之前都已经知道了,无需再提。桓景想,倒是许昌方面的笔杆子有必要撤换一下了,至少得换个能精简行文的。
扫完一大堆啰嗦的话后,他打着哈欠,突然发现了一条有用的信息。司空荀藩、光禄大夫荀组于城破前逃出了洛阳。有点意思,手下大臣竟然都比皇帝跑得还要快。他们出去肯定是有相应的组织跟随,那么会跑去哪里呢?这个核心官僚组织之后的动向,决定了晋室正统的归属。桓景在信件上附注,让他们之后特别关注二荀的行踪。
接下来是城破的情形了,想来也是听流民的叙述。首先刘曜和王弥自不同方向攻打洛阳。王弥打宣阳门,刘曜打西明门。城破当日,王弥先攻下了宣阳门,然后进入南宫,到太极前殿。之后是各种抢宫女,夺财宝的事情。而刘曜从西明门进入,首先占领了武库。
从这一点看,刘曜比王弥高明,桓景心里暗想。
当天,皇帝司马炽从华林园门出逃,据说是想跑去长安,结果被俘。几天后,太子、诸王还有选择留守的大臣全部被刘曜诛杀。王弥的军队四处搜寻财宝,连死人的墓葬都刨了出来。而刘曜则在将洛阳城被劫掠一空后,焚毁了这座壮丽的都城。之后,刘曜选择向西进军关中,而王弥则选择向项城进发。
难怪永嘉之乱后,东晋虽然几次收复洛阳,但是都没能守住。看来除了军事上的原因,一个残破的洛阳已经没有守卫的价值了。作为现代人,桓景其实不在乎晋室失去国都的耻辱,但是洛阳的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不由得不使人触动。从八王之乱开始,这个帝国的首都不断被凌辱和伤害,终于在刘曜手中迎来了她的毁灭。
在为洛阳的命运唏嘘之余,桓景注意到王弥选择出屯项城。这消息如果属实,等到了项城,王弥离白云坞会比石勒还要近。这么多的势力集中在一两郡之间的狭小地盘,必然有一番大争斗。别人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而他感觉自己简直像在几个相互碰撞的巨石之间跳舞的鸡蛋。
最后信件还附录了条在许昌流传甚广的小道消息。据说首先刘曜因为王弥先入城而不高兴。破城之后,刘曜认为洛阳四面受敌,不是久居之地;而王弥怨刘曜把洛阳烧了,还骂刘曜不懂得洛阳的战略地位,不是做帝王的料。
且不说这些小道消息真实性如何,至少可以看出这两人不和。另外,桓景算看出来了,刘曜的关注点往往从军事出发,而王弥看重的是财利和战略大局。
桓景撇了撇嘴,打开第二个竹筒。
第二件情报来自蒙城苟晞那边的商队,是第一件情报之后几天送来的。主要描述的是苟晞方面的变化。这份情报语言就简洁多了,一共只有简短的两条,桓景看着相当喜欢。
首先,情报给出了苟晞最近军事部署上的变化。苟晞离开了蒙城,去往陈留仓垣,与统属于他的乞活军陈午部会师。而他的一支偏师由王赞率领,在石勒重回许昌后,从阳翟一路撤回阳夏。
等等,阳夏,桓景的目光停住了。那不是张平的地盘么?不知道私受了石勒官位的张平和苟晞会发生什么碰撞。
然后,情报描述了从荥阳前线传来的消息。那几个姓荀的高官:司空荀藩和他弟弟光禄大夫荀组,还有侄子中护军荀崧率领文武百官在荥阳密县设立行台。
之前从洛阳逃出后这些人去了哪里的问题有了解答。原来整个官僚体制都还在,只是抛弃了皇帝和洛阳百姓而已。桓景不禁啧啧,这帮人考虑自身性命倒是挺有一套。
另外,桓景还发现了荀崧这个名字,不禁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穿越小说里,这人好像是男主的岳父。但那个女儿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接着往下看,是行台颁布的具体措施。首先是推琅琊王司马睿为盟主。这是个好消息。之前司马睿表奏他们的那些官职,现在不消说会变得更有号召力。
接下来是一长串官职任命的消息。这些人里没有几个桓景熟悉的名字,只有一个荥阳太守李矩是他穿越之前了解过的,据说这人打仗特猛,一度收复过洛阳。虽然不熟悉其他的人,但桓景还是把这些信息抄录下来:之后都是需要去好好打交道的。
他特别注意到,苟晞并不在其中——看来荥阳这群文武百官,和苟晞并不是一条心。难怪之前苟晞希望皇帝移跸仓垣,朝廷要百般拖延了。即使到了这个关头,还要内斗,看来西晋的灭亡并不只是军事上的问题。
半吊子历史爱好者桓景在这里其实犯了个小错误。不像东汉西汉,晋朝的划分人为的成分更多一些。然而如果说以司马邺荀藩为首的这个后来去了关中的集团最终亡于内斗,似乎也说得过去。
最后,信件附录了一条消息,秦王司马邺也从洛阳跑了出来,被荀藩接纳。信件尤其说明,这个司马邺是荀藩外甥。桓景微微一笑,难怪之后司马邺会成为西晋最后一个皇帝,原来荀家的能量如此之大。
放下情报方面的消息,桓景拿起了桓宣寄来的信。
他之前让桓宣去南边坞堡主那边召集军队,本来只是一个闲着。他当然不指望坞堡主的家丁能起作用。但只要有召集军队这个行为,那些人至少不会从背后捅刀子。这一回桓宣寄回信,大概也是什么寻常的消息,比如军队已经召集完毕之类。
他随意地摊开帛书,但一眼就愣住了。
桓宣已经占领了青丘坞,控制了坞堡和谯城之间樊雅赖以为生的渡口。
这比桓景最乐观的估计还要好上一万倍。只要控制了渡口,不仅困守谯城里的樊雅失去了经济来源,更重要的是和北方坞堡主的联系也被切断了。这样樊雅这个谯郡太守,已经成为了瓮中之鳖。只要自己挥师向北,那些坞堡主肯定望风来降。
他高兴得简直要手舞足蹈。这个弟弟看来是大才,自己小看他了。
只是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呢?桓宣手下可以说是顶弱的军队了,占领守备森严的青丘坞简直像是魔幻剧情。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阅读,想看出个究竟。
第四十七章 进围谯城
谯城东面渡口处,渡船正往来于河上,将南边坞堡主的家丁一队一队地运去西岸。桓宣站在东岸,等待着渡船来接。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七天前。
当桓宣出发去南方各坞堡召集军队时,他很清楚,自己更像是去准备事件结束后的后手。
等自己统合好所有坞堡主的联军,必然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到了那个时候要么樊雅被击退,要么白云坞粮尽。无论如何是不能支援保卫白云坞的战斗了。既然确定不能帮上桓景的忙,他反而心态从容许多,决定趁这个机会好好整合一下南边的几个坞堡。
首先他还是选择把军队集结在夏侯家。夏侯焘虽然做事糊涂,但是资财还是极为丰富。这样大军的给养就没有问题了。几日下来,几个忠于晋室的坞堡主源源不断地送来家丁,前后一共凑了有大约一千人。加上夏侯家自己的八百人,似乎也算是一支成型的力量了。
唯一的不确定之处是夏侯家的内奸。那群人可以干出劫狱的事情,那么刺杀自己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前两天,他走访夏侯家各个支系,试图套出一些话,但始终没有突破。反而在夜里读书时,他注意到屋外似乎有人走动——看来刺客要行动了。
他决定将计就计。
第三天晚上,刺客摸黑潜入院门,只见桓宣的书房灯火通明。他透过窗户望进去,桓宣披着棉被,正趴在桌上睡觉。刺客大喜,推开门缓步前行,抽出了一把匕首,绕到桓宣身后。趁着桌上趴着的桓宣没有注意,他将匕首刺进了桓宣的背。
可是那匕首好像刺进了一团草里。
突然窗外灯火通明,一群侍卫打着明晃晃的灯笼冲进房间,为首的正是桓宣。怎么有两个桓宣?刺客大惑不解,他掀开棉被一看,原来趴在桌上的是个稻草人。很快他束手就擒。
夏侯焘和桓宣审问了一整天,终于将整个夏侯家依附于樊雅的内线都揪了出来,其中大部分是夏侯家的旁支。
“枉我之前将你们当作家人看待,居然里通外敌。你们这些人背叛了晋室,辱没了祖宗。这群不忠不孝之徒,我夏侯焘作为族长,自当以家法约束。”夏侯焘为自己家族出了叛徒感到分外地气愤。
“老爷,我们也是希望给夏侯家留条后路啊。能屈能伸才是我们夏侯家在乱世中存活下来的法宝。”
夏侯焘一皱眉,竟有了些恻隐之心。原来这些士族两边下注本来也是常有的事情。
魏晋禅代,之前和曹魏政权关系密切的夏侯家,受到了一定冲击,但最终幸存下来,也是靠的夏侯家人两边下注。夏侯玄选择忠于曹魏,所以被夷了三族;但是夏侯焘所在的这一支,是夏侯威的后代,和司马家就关系密切得多,他的大伯夏侯骏甚至娶了司马亮的女儿。
桓宣看着夏侯焘的脸色,知道他不想杀人。自己作为一个客人,反倒不好插话。
突然,他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夏侯兄,‘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戴罪立功。”
虽然桓宣极为厌恶这些首鼠两端的家伙,但是他们未必不能被好好利用。既然夏侯焘有妇人之仁,倒不妨给他做个顺水人情。
夏侯焘是个没主意的人,见桓宣给他解围,自然欣喜,只是示意让他继续说。
“你们这些歹人,死不足惜”,桓宣对跪在地上的内奸们呵斥道,“但是如果能够立功,就算功过相抵。现在我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应该还知道和樊雅及青丘坞联络的渠道,可以告诉我们么?”
见有机会赎罪,内奸们自是叩头谢罪,满口答应。
借着内奸的渠道,桓宣赶紧给樊雅和青丘坞分别发信,就说桓宣已经授首,南面坞堡主的联盟不攻自破。
待确认假情报送出后,桓宣对夏侯焘单独叫道一个房间,“夏侯兄,今天就集结军队,立刻前往青丘坞。”
夏侯焘大惊,桓宣这个年轻人居然敢打青丘坞的主意,那里是樊雅经营已久的老巢,易守难攻。
“青丘坞那么坚固,你怎么确定能打得下来。”
“樊雅现在还在白云坞,急需兵力。那么,在知道南边没有威胁后,他肯定会将一切兵力都压在前线。至少也是先去巩固谯城。这样青丘坞就空虚了。同时,知道我们不会发起进攻,他们的守备也会松懈很多。”
“可是,不等马歆还有其他坞堡主到来么?”夏侯焘还在犹豫。
“不等了马叔,时间不够,我们今晚就出发。除了你我知道,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连家丁也不要告诉他们去哪里。只说是去攻打一处不听话的坞堡。”
事不宜迟,家丁们本来走得就慢,必须在白云坞那边分出个胜负之前,赶去围攻青丘坞,不然等樊雅回军就来不及了。于是桓宣带着手头的一千八百人,立刻朝青丘坞进发。
三天之后他们在离坞堡还有几里地,刚好在守军视线外的地方停下。他让内奸们先去坞堡内和守军交谈,就说他们到时候要带军队来支援守军,请求开城门,顺便调查情况。
“这些人前几天还要害你性命,你不怀疑他们进去后就叛变吗?”夏侯焘感到疑惑,毕竟桓宣才应该是最很那些叛徒的人。
“他们的目的你也知道,还是为了你家族的利益,对樊雅反而并不忠心。现在你手上的是夏侯家主力,如果他们在这个时候背叛,损失惨重的也是夏侯家的士卒。他们又如何忍心呢?”
果然一会儿,那几个内奸出来了。原来此时青丘坞已经极度空虚。守将正为樊雅第一天攻城失败而忧心忡忡。在得知桓宣被杀以后,他直接把一半的守军拨发出去,来支援当时前线损耗极大的樊雅。此时坞堡内已经几乎全是老弱士卒。
而开城门的请求自然没有答应。桓宣其实一开始也没希望守将答应这么离谱的请求,他只是用这个来试探内奸们有没说实话罢了。如果守将同意这么离谱的请求,反而多半有诈。
同时,他发现,进出坞堡的检查显然是放松了。
于是按照他的安排,夏侯焘带着几十个精选的家丁,大摇大摆地进入坞堡,来拜访守将。守将认为他只是弃暗投明,并没有设防。当天晚上,月黑之夜,这些人借着夜幕杀掉哨兵,推开了城门,坞堡外的守军早就借着夜幕赶来,一进坞堡就占领了坞堡内的武库。
等到天明,守将一觉醒来,发现青丘坞被攻占,自己的老弱病残已经不足以发起反击,就乖乖投降了。
桓宣留下夏侯焘和三百士卒守青丘坞,承诺事成之后将青丘坞分给他,就带着剩下的一千军队立刻向西进发。
现在他们刚刚经过渡口。桓宣站在船首:这是最后的几班船了,渡过涡水应当就可以支援哥哥了。
这时,他看见谯城西面极远处,好像有一支军队也正朝谯城进发。
他兴奋起来,赶紧找到仅有的一匹马,给副手交代了渡河后军队布置的事宜,就马不停蹄地朝西飞驰。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知道远处的那支军队一定是从白云坞来攻打谯城的。
一个时辰后,桓景带着新军乞活军与桓宣临时凑出的家丁队,在谯城下会师。
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军队,樊雅焦虑万分。
第四十八章 城下之盟
两军合在一处之后,桓景把军队在谯城之下一字排开。乞活军和桓景自己的新军,一共来了五千余人,加上桓宣的一千八坞堡主家丁,统共有七千人。谯郡北部的全部兵力都汇集在这里了。
他决定和樊雅好好谈一谈:这人毕竟没有大恶,只是贪图名利,篡夺了谯郡太守之位,还向各坞堡主收税。其实从劫营的时候那几个死忠可以看出来,在他自己的部下之中,樊雅还是挺得人心的。
更重要的是,再斗下去,除了谯郡太守那个名头,其实不会再有什么别的收获。自己的事情还很多,精力不能放在这上面:秋收不能再耽搁,与乞活军的关系也需要重新思考,南边其他坞堡主要怎么统合他们,这些事情足以使自己焦头烂额。
何况周围石勒苟晞等大势力一直虎视眈眈。根据最新的情报,王弥也要加入到这场大乱斗里来。与此相比,谯郡太守那个虚名实在没有什么用,专注发展自己的实力才是正道。
“哥哥,你真的要亲自上场说降樊雅吗?万一他们射冷箭怎么办?”
“放心,樊雅现在已经智穷虑竭,谈判是唯一的生机。如果这个时候再想把我射死,那就是自寻死路。何况我站在射程边上就好,不要为我担心。”
他披上重铠,骑在一匹特地挑选的高头大马上,摇摇晃晃地向城门走去。
“樊叔,小侄不懂规矩,之前没有礼数,让你受惊了”,他在马上微微一拱手,“现在我们还是来谈一谈吧。”
“他刚刚说‘樊叔’,那么还有救。”城楼上,樊雅喃喃自语。
他现在处在一种极度绝望的心境中,自己手握精兵,却被一帮小字辈以羸弱之师击败,老家都被抄了。他已经做好了城破自焚的准备,毕竟自己篡夺谯郡太守之位,也算是叛逆之人。城下这群坞堡主一个个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又如何肯放他一条生路呢?现在竟然出现了一丝生机。
他走下城楼,来到城门上,“你们要谈什么?”
“谈你的性命和官位。”
眼见自己此话一出,樊雅立马陷入沉思,桓景明白大概是有戏。这大概就是樊雅最在乎的两样东西了。人人都惜命。而桓景记得许昌之行时,樊雅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谯郡太守的位置,那么那个头衔大概也是他汲汲以求的。
“说吧,你们要什么?或者说,还能给我留些什么?”
“以谯郡司马为名,我们来个约法三章。
“第一,从现在起,请樊叔带着你的部众退出谯城,我们自会交还青丘坞。
“第二,我们不追究你私受谯郡太守的罪过,也不干涉你之后自称谯郡太守。
“第三,你之后不得干预涡水以南诸事务,我们涡水南边的坞堡主没有征兵和交税等一切义务。”
这三个条件倒是挺宽大了,樊雅心想如果是这样,从事态上看,差不多等于回到进谯城之前的状态。
唯一的区别是自己获得了谯郡太守这个名头,而失去了从坞堡带来的四千人马。某种意义上看,是用四千弟兄换来了自己太守的名分。想到这里,他不禁唏嘘。
“太守,不可轻信啊。你忘了他们怎么试图暗杀你了么?”这时,他身旁一个侍卫发话了,他是从白云坞战场上逃出来的。
樊雅被这句话猛然点醒。
“你说的这些条件很宽大,我可以接受,但是如何保证你们不会背约呢?之前半路截杀我这种点子都想得出来,又如何保证不会我一开城门,你们就一拥而上把我杀了。”
是啊,站在他樊雅的立场,自己的信誉也确实值得怀疑。
桓景开始后悔当初投票决定是否截杀樊雅的事情,当时自己明明被马歆说服持反对的态度,却最终还是随大众的意见作出决策。回过头看,大多数坞堡主其实只是想让樊雅死,之后不用向他交税交粮,而并没有想到谯郡的长治久安。那么这样的民主,结果会如何其实是很显然的。
“这样吧,我桓景在这里起誓,如果我桓景违背约定,就让我母亲和我死于非命。”
樊雅点点头,“好,我相信你!”
“空口白话,不能轻信啊!”他的侍卫在一旁苦劝。
自从司马懿违背了他在高平陵指洛水发的誓以后,在这个时代,誓言这个东西已经不再有效。一句轻飘飘的誓言,又如何让人相信呢?
叹了口气,樊雅将侍卫推开,“我决定相信他。桓景不可能拿王氏的性命开玩笑。”
原来即使是从前,桓景虽然有暴躁轻佻的坏名声,唯独待母至孝。这个呆霸王虽然不学无术,对人动辄呵斥打骂,在谯城也常常无理取闹,但是在王雍容面前却顺从得像一只绵羊。这是谯城附近都知道的事情。
他走下楼,打开城门。桓景将佩剑丢在一旁的地上,下了马。两人握手言欢,回到桓景新军营中,就算是定了。
突然他身后,一人飞马而来,朗声喝道,“我反对!我才是谯郡太守!”
两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夏侯焘。桓景这才想起,自己之前没有告知这个“谯郡太守”。也难怪,从心里他也一直不拿夏侯焘当回事。何况这个时候再来反对,有些迟了。
樊雅眼神有些迟疑地看着桓景:难道要背约?
“我已经决定和樊雅和解了。何况刚刚才发过毒誓。”桓景淡淡地说。
“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谯郡司马,如何越过太守来做决定?桓景,我命令你,现在赶紧把这个叛逆给我抓起来!”
看来夏侯焘强调的还是太守职位。桓景算明白了,夏侯焘根本不在意樊雅的死活,他只是想在自己面前确立太守的威信。这个档口这么干,就有些没有自知之明了。
他鞠了一躬,“敢问太守,太守这个官的职责是什么”
“在治世,就是治民进贤、决讼惩奸。在乱世,就是保境安民。”
“现在违背约定杀了樊雅,就能保境安民吗?杀掉樊雅,涡水以北必乱,现在谯郡外的势力虎视眈眈,一旦入侵,如何保境?同时,人人都知道你谯郡太守是个反复无信之徒,樊雅在北方的余部无法安抚,又谈何安民?”
夏侯焘无言,他知道自己理亏,不过是想报当时谯城受辱的一箭之仇罢了。。
良久,他才又说,“即使要保住他的性命,也不应该放弃追究他篡夺太守的事情。”
“敢问,谁能给你这个太守官位呢?”
“琅琊王承制,表奏我为谯郡太守。谯郡何人不知?”
“不,我不是问谁封你做谯郡太守,我是问谁能决定你是不是谯郡真正的太守。”
“你什么意思?”
“如果一个太守只有名号,而没有管辖的人民,他算是太守么?他算个屁!只有人民,能决定一郡之主的位置。现在你进入谯城,在里面开府办公,让民众感受到你的恩泽,这才算正式成为太守。至于别人自己私相授受,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夏侯焘低头,他这才意识到太守不只是一个名号,更多的是一份职责,一份苦差事。自己之前确实被名号所迷惑了。
“我现在是谯郡司马”,桓景接着说,“所以理应都督谯郡诸军事。我尽自己的职责拿下了谯郡治所,之后也会保证谯郡的安全;但如果说治理谯城,就轮到你了。”
他将手按在夏侯焘肩上,“我相信你能做好,不是吗?”
夏侯焘点点头,就不再表示反对,自去府衙准备走马上任不题。
其实桓景自己也不是不想当这个一郡之守,奈何单凭自己的实力其实不足以守住谯城。现在让夏侯焘在谯城开府办事,也算把他的人马和谯城的存亡捆绑在了一起。
“对了,之后作为谯郡司马,你的家丁也由我来训练吧。”
望着桓景身后新军整齐的军容,再想想自己手下那群不成器的家丁,夏侯焘同意了。
简单地举行了一个入城仪式后,夏侯焘入驻太守府。而桓景等人则在第二天启程回白云坞,途中顺便送别了回高平郡金乡县老家的郗鉴。
第四十九章 秋收(一)
永嘉五年,七月初三。
南风拂过豫州的平原,翻涌起金黄的麦浪,粟穗在风中弯下了腰,微微颤动。大豆却还是绿油油,它们要等到八九月才能成熟。道旁的杨树上蝉鸣阵阵,孩童在田间捉着蟋蟀。
即使是小冰河期的华北,夏秋交替之际依旧燥热难耐。午后,在屯垦队一户普通农家,坐在门槛上休息的桓景,用手中的斗笠不住地扇着风,时不时望一望门外无边的麦田,手头把玩着白云坞采来粟的样品。
南方长大的桓景还是第一次见到粟,也就是小米成熟时的样子。一棵粟穗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金黄粟粒。“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句诗桓景从前还以为是夸张,现在看来一株粟上几支粟穗合起来,粟粒大概真有万颗之多。
这一次收获的主要是之前白云坞种下的粟,和之前鸽子坞主逃亡后留下的冬小麦。
不得不说,在农事上,老坞主桓弼还是有点眼光的。虽然附近其他坞主许多种上了小麦,但白云坞不同。除了一些不好的地种上了用来酿酒的黍子,白云坞基本选择种粟。之前说过,粟的口感比小麦好其实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粟的储存期很长。桓弼早就预料到了乱世的来临,如果要结坞堡自守,那么粟显然是最合适的。
而之前苦县逃亡坞主们留下的大片荒废麦田,桓景在切实考察之后,生满杂草的就改种豆了。他只留下了状态还好的一部分让屯垦队除完草后继续维护。现在收获的麦田就是这一部分。
不管是白云坞的粟田还是屯垦队的麦田,按照这个时空的标准也算是长势喜人了,农民一个个面露喜色。桓景看着奇怪,毕竟和他在未来亲眼见过的麦田相比,这个实在不算什么。他不知道,就在去年,也就是永嘉四年,关中与河北刚刚爆发了史无前例的的大蝗灾。虽然豫州有黄河阻隔,波及较少,但也减了产。今年这副光景实在是上天保佑。
虽然从前每年过年都要回一次农村老家,但城市长大的桓景除了文学作品中的描述外,对秋收其实毫无概念。现在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学起。除了向王雍容询问田地管理的经验,对于农事,桓景主要是问熟练的老农。
这个时代的收获也就是那么几个步骤:首先是割麦,这是最累人的。割下麦子之后,先晒麦去除麦粒中的水分。然后用连枷打麦进行脱粒,也就是将麦粒从植株上弄下来。最后还需要扬谷,也就是分离糠和麦子,有用扇车的,也有挑个风大的日子,利用自然风来扬谷。田地现在已经扩充了几倍,光用扇车显然是不够的,只能用后者。
了解了这个时代的农业技术,桓景不禁感叹,老农的描述竟和旧时空父亲描述他小时候在乡下的情况几乎一致。在联合收割机普及之前,几千年了,农业技术竟没有什么显著变化。
他从前看过一些穿越小说,凭借现代人的智慧,改进农业技术似乎易如反掌。但现在看来,最要紧的问题反而不是技术,而是农具。光说割麦用的镰刀,即使之前就努力从四方购入,依然非常不够用。现在竟然需要拿兵器来凑合着割麦,这效率就低了不少。
不过现在割麦的主力也正是这些士兵。乞活军和新军本来许多就是佃农出身,对付这点农活自然不在话下。
他眼前的这一小片田地就是由屯垦队和乞活军各负责一部分。现在正是午后休息时间,一个屯垦队的老农正坐在田头,吹嘘西域的事情。桓景认识那个老农,那家伙从来就没出过豫州,但吹牛却很有一套。一旁几个乞活军士兵听得正起劲。
“西域那个火焰山,不得了哟!山上全是火焰,大风一刮,那火焰被吹得扑扑扑直响。西王母,知道吧,就住在那山上面。”那老头又开始胡吹了。
“老田头,你这就是胡扯了,西王母住在昆仑山瑶池,怎么可能住在火焰山。”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不屑地反驳,他被其他乞活军叫做小冉,看样子应当是读过两年私塾。
“天地良心,我亲眼见到的,如何是胡扯?这火焰山就是昆仑山。”
“就算火焰山就是昆仑山,那火焰山上的瑶池岂不是就是一锅汤,不得把西王母的屁股都烫熟了?哈哈哈。我还是觉得小冉说得对。”一旁其他几个士兵起着哄,老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讲。
看着田间谈笑风生的乞活军和新军,桓景心底竟生出了一股欣慰之感。居然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两拨人就已经混熟了。他其实有些羞愧,毕竟之前想过六月底一到,自己这一方就赖账。现在看来,当时是有些小肚鸡肠了,如果没有乞活军帮忙,这些庄稼自己这点人并不好割。那么乞活军要的粮食本来也是应得的。
突然一个主意进入了他的脑袋:这种合作有没有可能长期化呢?
之前苦县乞活军纪律糟糕,是因为他们是一支完全新组建的部队,而且陈川本人擅长谋划,却并不擅长治军。如同任何一支流民武装,这样一支部队是介于流氓和真正军队之间的。
但是现在治军的事情已经是由有禁军经验的李头在负责,其实是可以信赖的。桓景本来怕的是乞活军纪律涣散,士兵动辄过来打劫。这个之前有过先例了。但现在看来李头到乞活军之后,至少纪律控制得不错。
同时通过刚刚过去的一战,两军并肩作战,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应该也不会来打劫老战友的粮食,何况这些粮食本来就说好卖给他们。如果能利用这份友谊,逐步向乞活军宣传“有粮大家分”的理念,那么这些本来就只是为了讨一碗饭的乞活军,又如何不会选择倒向他呢?如果确实是这样,陈川本人也无法约束自己的属下归附我桓景。
他眼前一亮,这一次共同秋收就是一个统合乞活军的好机会。至少要给乞活军部众留下充分的好印象,对白云坞的生活方式产生向往。之后要联合、或者渗透、甚至兼并乞活军的部众,都预先有了充分的民意基础。
怀着这种心情,他决定晚上亲自去探望乞活军的军营。
第五十章 秋收(二)
白云坞大战之后陈川带了四千乞活军回苦县县城,留下两千人由李头带着帮桓景收割粮食。结束了一天的农忙,黄昏时分,乞活军众人回到营中。
李头陇西将门之后,自幼弓马娴熟,但不辨菽麦。本来打算从禁军干起,一路靠军功扶摇直上。他万万没有想到现在流落到这个小地方,居然开始忙农活,而且意外地发现还有点意思。
从前禁军从来不用考虑后勤的问题,即使是最困难的张方围洛阳期间,连宫女都被征发去舂米,禁军也仅仅需要关注打仗。现在开始,他才了解屯田的细节。或许之后也会有所助益吧。
这时,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接着是一阵欢呼。他掀开帐篷往外看,发现桓景和几十个新军来到他们营帐,一同带过来的还有十来头猪,百来只鸡,还有整整四车酒。后面还有一车用布盖住了,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
“今天晚上,我们喝酒!吃肉!”
看来少坞主真是慷慨啊。自从苦县之败后,李头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新鲜肉了。
乞活军之前在项城至苦县一带,靠打家劫舍才勉强维持军队的给养,有粮食吃就不错了,即使有肉食,也是赶紧杀了制成肉干来储备。而他自开始练兵以来,为了约束军纪,禁止私下抢掠的行为,粮食更是只能靠周围大户定期上交来保证,肉什么的就不要想了。
现在白云坞既送肉又送酒,实在是热情得让人有些不好意思。
“少坞主真是豪爽之人,今天真是让你们破费了啊。”
“哪里哪里,贵军帮了我们大忙,这点东西是应该的。”桓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此时桓景心里想的却是:是的,真的是破费了,我的心在滴血。本来这就是用来过年才宰的猪,和用来下蛋的鸡,现在却得在年中就给杀掉,真是有点可惜了。
虽然以旧时空的标准来看,这点肉实在是寒酸得很:分到每桌上面,一桌十个人,也只能分到半只鸡,两斤算上内脏的猪肉。这个饥馑时代的盛宴,竟如此简陋。
桓景现在才意识到,本科时候众人选专业时避之不及的农学,其实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学科。天知道那些农学家是怎么让旧时空的我们天天吃上肉的。
感叹完这个时空的生产力,桓景还是劝慰自己,可惜倒是真不可惜。今天如果只是一般宴请,大可不必如此破费。请乞活军几个头目像鸿门宴的樊哙那样喝酒吃猪腿,一样来得痛快,也很简单,可能一两只猪就搞定了。但这一次,目的并不只是和乞活军的头目们搞好关系,他有更大的野心。
李头赶紧让军中的伙头牵过猪和鸡到后厨,留下装酒的车,和用布盖着的那一车东西。
在伙头牵走猪和鸡的时候,桓景分明感觉到整个乞活军的目光都随着猪和鸡移了过去。他的计划凑效了。
在这个时代,人民流离失所,饭都吃不上,就更别谈肉的滋味了。尤其是眼前这些乞活军,大多都是十几二十几岁的青壮年。这一辈人,自他们出生起,就迎头赶上八王之乱。后来又是蝗灾和汉国无休止的侵扰。所以这些人从小就在饥荒中长大,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吃过一次肉。
得让他们见识到人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要给他们树立一个生活的样板,那就是人人平时不缺粮,逢年过节有猪肉吃。按照农耕时代的生产力,这个标准倒不难达到。而一旦这些人知道自己有了目标,那么为了这个目标而奋斗,就成为了一个现成的逻辑。
所以,他才得如此破费,让所有人都吃一次肉,而不只是请几个军官。
这件事之前他在屯垦队就是这么做的。每一次有新的流民加入,就让他吃一次肉。这个时代的士族其实少有兼济天下的情怀。正因为此,王雍容不止一次责备他“崽卖爷田不心疼”,但他还是力排众议将这一制度推行了下去。
最受人瞩目的猪和鸡被牵走了,大家的注意力就转移到那一车用布遮着的东西上。桓景吩咐随从将布掀开,露出了各式琳琅满目的奇怪食品。
“坞主,这些东西可以吃吗?”
“可以,只是种类太多,现在产量又太少,你们一个个吃肯定吃不完。先推个人上来尝尝吧。”
乞活军一致推举他们的领袖李头来品尝。众情难却,他也只好做一回美食家。
李头盯上了那车上最多,也是最显眼的是一种白色方砖状物体,他按桓景的指点用汤匙小心翼翼地从上面切了一小块下来。这东西意外地软。
“有点像肥肉,就是没有一点肉味。”他口中嚼了嚼,品评道。
然后他又取了旁边一壶暗白色液体,倒上一小杯,喝起来,“这玩意倒有些像牛乳。”
桓景点点头,但是不说话,示意他继续试下去。豆腐和豆浆看起来还挺成功,至少李头没有表示反感。
接着李头又试了几种食物:有像乳酪,但是颗粒感更强的;有轻薄和嚼劲都和猪皮类似的。总体上都还能吃,只有一种古怪的液体令他感到恶心,那玩意灰绿灰绿地,看上去像发了霉的米粥,喝上去又臭又酸。他紧皱着眉头喝下去,虽说最后味道有些回甘,但还是不想再喝第二遍。
看到李头这副表情,桓景心里暗想,豆汁可以否了。看来古人也没法接受,这玩意不是某国际大都市的人吃不来。
最令李头惊讶的还是另一种方块,那玩意外表看上去挺不起眼,暗黄暗黄地。但是一口吃下去,却像是在吃肉,有种弹爽的口感。
“这是什么肉吗?”
桓景笑着摇摇头,好像老父亲在看学步的婴儿。豆干确实是最接近肉的豆制品。幸亏他原时空的舅舅在一家食品厂工作,所以这些东西的制法,他恰好毕竟熟悉。饶是如此,豆干的试制也失败了好几次。
“我来揭晓谜底吧。之前你吃的这些东西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用大豆做的,和肉没有一点关系。”
一旁众人惊呆了,没想到看似简朴的桓景,竟然在吃上面如此挑剔和奢侈,果然是大户人家不同凡响。
“桓家人真是厉害,果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户就是不一般,炫耀吃食都有一百种方法。”一旁看热闹的乞活军议论纷纷。
糟糕,桓景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番展示,可能会有潜在的反作用。这些人把自己当做炫富的了。想当年,石崇就是在京城用各种今天看来土得掉渣的方式在炫富。石崇被孙秀杀害才没几年,这个时代的人往那方面想很正常。
有必要解释一番了。
“有些人可能认为,我今天是来炫耀的”,他发话了,“其实不是。我想说的是,只要战乱结束,甚至只要我们能够成功地长久屯田,无论是逢年过节吃上的肉,还是这些东西你们以后人人都会有。”
听到“人人都会有”,众人停下了讨论。有的用拳头托着下巴思考,有的倚在长矛上,但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桓景身上。这几个字分量确实极重。别说眼前这些奢侈吃食,除了三皇五帝的无稽传说,也只有少数几个圣君能做到人人吃上肉。
甚至连大晋的开国天子武皇帝,也做不到人人如此。
“粮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你们努力种的。如果没有战乱,没有他人盘剥,土地是够用的。
“这些吃食都不是稀奇东西制成,无非就是靠大豆,我们九月就又会收获一波。如果我们大豆管够,这些玩意可以天天吃。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别人把你的大豆抢走。具体来说,所以你们要为自己的粮食而奋斗,收割粮食是奋斗,为了粮食打仗也是一种奋斗。
“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希望你们诸位乞活军也能保护好我们大豆的收成,将来这些吃食必是寻常之事。”
第五十一章 秋收(三)
天色渐暗,乞活军营中火把通明,营帐边缘是成堆的麦垛。火把之下,众人把酒言欢,空气中充满着快活的气息。
这天晚上,李头和桓景聊了很多。他完全没有城府,直接把自己的过去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跟谁学的剑法啊,小时候念了什么书啊,都是一些家常里短。
而当他问及桓景的过去时,作为穿越者,桓景却只能连蒙带编地胡说一气,遇到圆不上的情况,就拿陇西与中原风俗不同来搪塞。
“桓坞主啊,依你的计算大概多久能忙完农事?”握着酒杯,李头面色微醺,又把话题引回事务上面。
“再有两天就能割完麦子了,天气好的话晒两天麦”,桓景扳着指头,“之后打麦还要花上三四天。对了你问这个干嘛?”
这个前禁军校尉面露忧愁,“时间拖得太久恐怕不好,依我之见,作为苟晞盟友,本部老营必然和许昌石勒有一番大战。我们离石勒这么近,想来肯定是要出力的。”
这里的本部,指的就是驻扎在蓬坡坞的乞活军陈午部。
“李兄,其实不只是离石勒近。商队那边最近得到情报,王弥也要来项城,这几天应该快到了。”桓景提到了围城战后收到的情报。
李头很明显地吃了一惊,“项城?那不是比许昌还要近?”
项城离苦县不过百余里。王弥如果屯驻于项县,相比石勒,那威胁可是实实在在的。
桓景点点头,“是的,所以我才要特别提醒你。依我看,这不只是苟晞和石勒的双方对决,而将是几个势力间的大混战。话说如果王弥屯驻于项城,会和陈川将军直接接壤吗?你们乞活军在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可以依仗的势力?”
“我们这里其实还不是最前线。所以本部敢让我们这么一支弱旅驻守于此。在西南方的陈县,有刘瑞将军的部队。他的部队之前是官军出身,比我们要精锐多了。在乞活军中,刘将军本人也常常独当一面。如果王弥要来项城,必定和他先发生冲突。”
桓景舒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即使王弥来到项城,谯郡并不是收到其冲的目标。
“但即使这样”,李头叹了口气,“我们的压力还是很大。本部那边,陈午将军已经和石勒的先锋开始作战了。据说是互有胜负,但是谁知道呢?
“现在陈午和刘瑞都可能抽调我们的人马。我们到时候甚至需要给他们供应粮草。桓坞主,到时候你能帮上忙么?”
“那是当然。”
表面上桓景自然得满口答应,但是具体能不能帮得上只有天知道。现在豫州兖州的局势过分的乱了,他只能勉强得出东北方向是以晋室势力为主,而西南方向则是汉国势力。但所谓的晋室势力和汉国势力根本不成一个体系。两方的内部都互不统属,矛盾重重。
他印象中,石勒击败苟晞是在阳夏这个地方。石勒一战败王赞,然后直入蒙城生擒苟晞,似乎赢得非常轻松。但事实上,无论石勒还是王弥,在这之后都和乞活军陷入了长期拉锯。虽然石勒一度降服陈午,但完全解决乞活军,那都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何况石勒和王弥之间还要火并,这就使得局势进一步扑朔迷离了。这样看,石勒这个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家伙,能在如此纷繁复杂的局势中走对每一步,确实只能说是天才。
“对了,我听乞活军本部那边说,苟晞立了个皇太子”,李头抿了一口酒。
“嗯?为啥不立个皇帝,却只立个皇太子。”桓景不解,他今天没来得及看例报,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算是个新鲜事。
“嗨,这还不是因为现在天子生死不明嘛。如果这边立个皇帝,胡人那边把皇帝又送回来,那不就有两个天子了?”
桓景一想,确实有这个问题。到底还是晋朝这个时候,对于皇帝被俘还没有经验。到了明朝,土木堡之变时,大家就明白过来,只有另立新君才能最快地确立权威。
“现在的麻烦事是,不止一家想立皇太子”,李头继续说,“司州的荀藩自不必说,他们本来就是朝廷的班子,现在据说要立司马邺。而北边的王浚也立了一个皇太子。这么看忠于晋室的势力之间也是各怀异心啊。”
看来乞活军的消息渠道也很灵通,桓景感叹,连王浚幽州那么远的地方,都能在短短几天内把消息传到一支偏师这里。
不过说到王浚,某种意义上,那也算自家亲戚,不知道有没有可能联合。桓景动了派人出使王浚的念头。虽然说现在完全帮不上忙,但是长远来看,王浚的幽州铁骑可是这个时代最强的骑兵。自己无论是要匡扶晋室,还是一统天下,如果能有这么一支部队相助,那该省去多少麻烦。
夜色渐渐深了,见桓景一行人都喝的醉醺醺地,李头建议他们留宿。桓景摆摆手拒绝了,“明天还得继续忙农活呢,今天就不住你们这里了。”
他和几个人摇摇晃晃地骑上了马,就沿着田间小道往鸽子坞赶夜路。
乡间的池塘旁一片蛙声,空气中是麦子的香气。望着天上的新月,桓景在马上不禁遐想,如果在原时空,自己这么喝了酒骑马,不知道算不算醉驾。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间茅舍旁的牛棚里,隐隐听到一阵哭声。那声音说不出是男是女,只是极为哀痛。
桓景酒一下醒了,难不成夜路走多了,真的遇上了鬼?
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自然是不信这些的。待下了马,他叫上身边随从,点着火把乘着酒劲,径往牛棚处大步流星地走来——倒要看看这个时代的鬼长得什么样子。
随从其实不太愿意去找跟着野鬼,毕竟敬鬼神而远之的道理,那个时代大家都懂。但和未知的孤魂野鬼比起来,还是自家的这个坞主更可怕。于是只好皱着眉头硬上。
待他们的火把将牛棚团团围住,里面的声音一下停住了。
桓景闯进牛棚一看,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活军,看样子还是个少年。稚嫩的脸庞搭配着一副和年龄不符的高大身材。
“你这孩子,怎么大半夜不回营睡觉,跑来这里哭?”
“兵头说我今天做事不卖力,就把我关到这里。晚上草堆上硌得慌,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我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就哭起来了。”
桓景将火把凑近一看,忽然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熟悉——这不是今天上午老田头吹牛的时候,旁边那个好像读了几年私塾的小冉么?
“我们今天中午大概见过的。你是姓冉?”
那少年抹去泪水,点点头,“我叫冉良,魏郡内黄人。”
————————
“闵父瞻,字弘武,本姓冉,名良,魏郡内黄人也。”《晋书·载记第七》
第五十二章 秋收(四)
阳光照进窗扃,窗外鸦声正盛,桓景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突然意识到好像起晚了。他挣扎着起身,脑袋还因为宿醉,有些嗡嗡地响。
前夜那个乞活军小兵,桓景直接带回坞堡里了。昨夜一路上,冉良都在不断述说他加入乞活军之前的遭遇。他是魏郡内黄人,祖上却来自徐州彭城,冉氏自战国起时就是鲁国的大姓。作为旁支,冉良也多少读了些私塾。
但是豫州大乱以来,他的家早就被乱兵抢劫一空,父母兄弟离散。他也只能一路乞讨,来到苟晞驻地附近,阴差阳错成了一名乞活军。来乞活军后,作为新人,他没少被老兵欺压。这一次说是他“做事不卖力”,其实还是找个借口排挤他。
说到“冉”这个姓,桓景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冉闵。但是现在是永嘉年间,冉闵恐怕连受精卵还不是。何况即使把那位武悼天王白送给他桓景,他也一定会恭恭敬敬地把这尊天神再请回去。作三姓家奴的义父,压力还是会很大的。
现在他打算先让冉良在自己这里当个传令兵,然后再和李头那边沟通一下。实在是不能再让冉良回到那些霸凌他的老兵中去了。
今日的日程是晒麦和晒谷子。桓景看着天空,运气不错,这几天看起来天气都还晴朗。
晒麦是收获季最轻松的工作。只用把饱满金黄的麦穗铺满打麦场,然后静静等待火热的阳光把麦子晒干即可。
但是桓景可不想让新军和屯垦队就这么闲下来。他借机插入了识字的课程,现在打麦场众人一阵摇头晃脑,在背诵坞主教给他们的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一旁作为教书先生的流亡士族们闲下来,正窃窃私语。
“不知道坞主发了什么癫,一定要让这些泥腿子识字。难不成识了字种田还会卖力一些?”一个京城望族发着牢骚,他本来只是个花花公子,现在却被迫做一个教书先生。
“就是,我看啊,这不是识了字,简直就是失了智。你难道指望这些人去太学?”另一个士族也表示愤慨,本来他就是听说白云坞女主人是太原王氏,才过来投奔。没想到竟然如此“轻贱士人”。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个原本就是太学的老头摇头晃脑地念着。
“不过,坞主这发蒙文章写得还真不错,就是有些过于高深了。”
这些人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全被一个耳尖的学生听到。一俟背完,那人就跑来桓景这里打小报告。
桓景听完描述,笑了笑没说话,打发那学生走了。他早就知道那几个士族心态不平衡。但是本来这群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农忙的时候帮不上一点忙。自己分配给他们这个教书的任务,已经算是优待了。
其实也不是他有意“轻贱士人”,只是不用担心没有才学的士人罢了。如果那些士族有一二可用的,他早就把他们提拔成了士官,郗鉴是一个典型。实在百无一用的,才让他们来教识字。
何况,即使没有老师,这些人他桓景一样教得了。他身旁有一捆竹片,那是就是预备发给学生的识字卡片。这样即使是农忙时节,战斗间歇,学生也可以从怀里拿卡片,进行寄送。桓景不禁想起自己当年考托福,硬是没报一个班,全靠这卡片记忆法。
可惜这个时代,盎格鲁撒克逊人还在北日耳曼的深山里摸鱼呢。
对于如何激励这些学生,桓景选择直接把考试成绩和工分挂钩。在“有粮大家分”的体制下,为了分到尽可能多的粮食,新军一般是凭战功,而屯垦队的人则是凭借平时的工分。大家本来来此处就是为了混口吃的,那么学习起来自然不遗余力。
只是这样的政策,依然有很多人不能理解。
今日的学习一结束,王二顺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跑来找桓景。这个小伙子倒是个积极分子,只是对于为何要识字还是不能理解。
“坞主,我知道你一向神机妙算,但是唯独让我们识字这一点不太懂。作为新军,我只要管打仗就好了。让我们干农活可以理解,毕竟农活可以给我们供军粮。可是识字有什么用?识得再多也不能当饭吃。”
周围的新军士兵也一并起哄。
桓景微微一笑,他早料到有这种情况。学习总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尤其是没有即时反馈的时候,更是如此。
“二顺,你想想,为何坞主我通晓兵法?为何白云坞管工匠的燕燕姑娘,知道百工之事?”
“坞主你天生聪颖,自然有悟性。而那燕燕姑娘大概是家学吧,听说她出身名家,和教书先生一样,从京城逃出来的。”王二顺其实也不清楚这些知识从哪里获取,或许就像他学会农活,全靠家乡人口口相传。
“不是的,全靠读书。书里什么都有,识了字,你就能读书了。”桓景叹了口气,“我是个很笨的人,如果不是多少读了些书,也不会明白这么多道理。”
桓景走近王二顺,拍拍他的肩膀,“你以后是做大将的材料。东吴的大将吕蒙知道吧。”
“知道。”
“那人早年也是个目不识丁的家伙,知道读了书,才成为一代名将。你也要努力啊。”
这句话放在古代可是很重了。明代朱棣对朱高煦的一句“勉之”,让他记了一辈子。而现在自己也对新军说这些,是因为桓景把他们都看做自己嫡系,希望他们之中能出一两员大将。
“对了,你会写你的名字了吗?”
二顺点点头,“我的名字还是挺简单的。”
“我看你这名字得改改,太俗了。你们将来都是要上史书的,不能用这种名字。”
底下一群新军既感到羞愧,又莫名奋发。羞愧是因为自己出身低贱,爹娘只能起这种贱名。奋发则是因为坞主居然这么看重他们。
“二应该是排行,用仲这个字吧。而顺这个字其实不好,一辈子老实八交,在乱世可不行。”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桓景沉吟片刻,“乱世应当奋发自强,坚韧不拔。就叫王仲坚吧”
王仲坚道谢退下。其他的新军士兵也一个个嚷着要桓景给他们改名字。盛情难却,桓景一个个给他们改了名字。其实也不难,一二三四就用伯仲叔季来代替,狗改成虎,驴改成骏,再把“顺”、“贵”这种字改成更加有意义的字,一个新名字就出炉了。
“我这个良字,是不是也不太好。过于老实纯良了。”一旁刚加入的冉良也好奇地问。
“是有些这个意思。我来想一个名字哈,在乱世要高瞻远瞩,你要不就改叫冉瞻吧。”
这个意想不到的命名仪式给了桓景以莫大的信心,这些新军不只是用来打仗的鹰犬,要让他们活得像个人。这是其他任何一支军队的做不到的。
晒麦和晒谷花了两天时间,之后打麦又花了三四天。这几天里,桓景一直陪伴在屯垦队和新军左右。直到一堆堆麦粒要么被装入谷仓中封存,要么被低价卖给乞活军。
而此时两百里外的许昌,石勒坐在府上,面对手上的情报,表面依然和身边卫士谈笑风生,心里却正发着愁。
第五十三章 中年石勒之烦恼
石勒手上的情报是关于他侄子石虎的。这倒霉孩子虽然武艺超群,但练武之余,成天不干正事,整天在花柳街巷转悠,和一个姓郑的戏子厮混。这尚可理解,十八岁的少年血气正盛,是要发泄一下。只是石勒现在正想着拿石虎和世家大族联姻,这小子在花柳巷的名声可不得不顾忌。
让石勒为联姻伤脑筋也罢了,石虎这顽主没几天就要惹出一件事来。前天他竟然拿个绷弓子,和狐朋狗友几个到城东塔楼上,弹射路人寻开心。而且不分士人军士平民,只要是路过的就得遭殃。
用弹弓弹人这个事情不是石虎的原创了。“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墙上弹人”,这是石勒最近在君子营学到的春秋时期的典故。晋灵公是春秋著名的暴君,这个侄儿看来也是个暴君胚子。
去年南渡黄河之前,刘琨为了招安他,送来石勒母亲和这个侄子作为人情。他当时还觉得难为情,毕竟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招安,只能送还刘琨一大堆金银财宝作为答谢。
但现在看来,石勒都有些怀疑刘琨的动机了,这侄子送过来纯粹就是给他添乱来的。
如果是一般属下石勒早就处理了,但是他始终没法对石虎下狠手,毕竟除了母亲,这是石勒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每回看到石虎的时候,都会想起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自己和大哥在老东家郭敬手下耕田,大哥和嫂子刚刚生下石虎,这个少年魔头当时竟然还是个小可爱。
唉,要是时光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石虎的事情仅仅只是个小麻烦,最近石勒的大麻烦一个接着一个。首先是派到陈留郡的夔安始终未能打开局面,在那里,乞活军陈午部和苟晞结成了牢不可破的联盟。
西面晋室朝廷百官在洛阳以东,由司空荀藩组织起了一个行台来发号施令。汉国主力那边竟然无动于衷,刘曜这个愣头青只想着向关中进军,却忘了眼皮底下的大威胁。
在这个僵持的局面下,王弥又要来插一脚。据探子来报,王弥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许昌,往项城而来。乞活军、苟晞、自己、王弥,小小的豫州竟然汇聚了这么多的势力。
天下人往往将石勒和王弥并称,以为天下唯二的两大盗贼,又同在汉国旗帜下,想必平常也没少合作。但这两人其实谁也不服谁。
在王弥看来,石勒不过是杂胡竖子,流寇习气太重,只会四处游荡劫掠,没有长远眼光;在石勒看来,王弥过于贪图财货,不过是守财之贼而已,没有进取天下的理想。
想来之后必然要有一场冲突,石勒长叹一声。千头万绪,他竟一时拿不准主意。
“军师求见。”一个小兵急匆匆地跑进来,抱拳行了个礼。
“让他进来。”
石勒的眉头一下舒缓下来。从前他觉得张宾这人就是一个一般的文士,但自南渡黄河以来,张宾屡次言中了事态的发展。石勒现在简直有些离不开张宾的意见了。
张宾趋入,简单鞠了个躬,就聊起正事,“将军,谯郡有报,樊雅被击败了。”
“听说了,昨天刚刚看到”,石勒还有些小高兴,毕竟樊雅这个首鼠两端的家伙也该得点教训,“好像是司马睿派的一个叫夏侯焘的太守击败了樊雅。不过我倒是好奇,夏侯焘这个人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好像就是一个平常的士族坞堡主,如何能击败樊雅这个齐王宿将。”
“将军有仔细看司马睿在谯郡封赏的名单,和发布的檄文么?”
“军师饶了我吧,我才刚认识几个大字,哪敢去看檄文这种玩意。”石勒挠着头。
“要做主公,将军不得不读懂檄文啊,你府上的书记如果不行,可以到君子营里来换一个。”
看来被张宾识破了,自己不能再拿识字做借口。其实石勒仅仅是懒得关注谯城的事情,毕竟苟晞和王弥才是主要威胁。
“想必军师一定看过谯城发的檄文咯,不妨讲解一下吧。”
“那檄文本身无非是一些腐儒的言论,但是封赏的人员大有考究。司马睿封的谯郡司马,是桓景。”
石勒回忆起来,就是前几天来许昌要谈论卖酒和放人的那小子。
“但是桓景又如何呢?”
“我想说的是,桓景才是击败樊雅的主谋。夏侯家我熟识,本来就是绣花枕头。底下其他几个署名的坞堡主,也都是本地一般士族,要干出事情早干出来了,不必等到最近。而桓景是少年英雄,只有他才是谯郡的变数。”
这么说,能让樊雅吃瘪的人原来是桓景,当初自己还想把他收为养子来着,这样看来自己眼光真不错。
“但我们也没什么好办法,谯郡不是主要方向,只能听之任之。何况就算控制了谯城附近,桓景还要和南边的张平斗。先让他们坞堡主自己争出个胜负再说吧。军师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石勒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他看不出谯城这个地方有什么价值。即使是原时空,多年以后,当祖逖入驻谯城和他拉锯时,他也会感叹现在这个时候的短视。
“好吧,如果将军不想聊谯郡也罢。我们来谈谈王弥吧,据探子来报,王弥昨日入驻项城。”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石勒眼睛一亮。
“王弥确实是心腹之患。军师以为,要怎么对付他呢?”
张宾微微一笑,“将军还想着怎么对付他,就落了下乘。我们不对付他,自会有人对付。”
这话说得新奇,石勒身子前倾,激动得要站起来,“军师,所以你是有了什么妙计么?”
“正是。首先,陈县有乞活军刘瑞部,这个就足够让王弥头疼好一阵了。”
石勒点点头。
“但还不够,刘瑞毕竟只是一支偏师。能撑一会儿,撑不了太久。我们需要另一支力量来帮助我们对付王弥。毕竟我们需要足够的时间。”
“是的,时间是根本,至少要能撑两个月,直到我们消灭苟晞。那么现在哪里还有其他的人手去牵制王弥呢?”石勒捉摸不透。
张宾摆了摆手,“哎——我说了,我们不需要发一兵一卒。
“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提谯城的事情么?”
石勒恍然大悟,“你是说,让夏侯焘、桓景与王弥产生冲突。”
“正是。”张宾就是看中石勒这一点,这个胡人大盗悟性极高,轻轻一点拨立马就能知道问题的关键。
“是啊,这样大妙”,石勒站起身来,激动地握起张宾的手,“王弥一旦入项城,西面是我们,北面是刘瑞,东面是桓景,南面还有司马睿在寿春的先锋。现在看来,只要桓景不倒向王弥,那么他的四周就围得像铁桶一般,真是自寻死路。
“只要我们想办法让王弥和他周围的势力干起来,乘着他焦头烂额之际,我们北上一举击破苟晞,兼并其部众。到时候,我们的实力当数倍于王弥,不由得他不听我们。”
这样两个最主要的麻烦都得到了解决,石勒高兴地思考着。至于西边荀藩的行台,暂时不用去想他,那些反而是刘曜该头疼的事情。
最后需要考虑的就是石虎这个浪荡子的问题。可能这孩子本性不差,只是血气旺盛。那么也是时候安排个婚事了:或许这孩子只是缺个女人来约束,有了媳妇和家业,不由得他不规矩。
虽然石勒对士族有执念,但实在不行,也不是一定非要世家大族。毕竟之后还可以把正妻转妾,让士族的媳妇来做正妻。那么,就先安排手下的亲属吧。石勒记起前几天宴会上,西门副将郭荣的妹妹倒像是个老实姑娘,年纪也相仿,长相么也还端正,似乎正是石虎的佳偶。
当晚,夜幕之下,两封密信由快马从许昌出发,一封送往项城,一封则送往白云坞。
第五十四章 飞豹
永嘉五年,七月初十上午,项城东海王行邸。
这行邸原是东海王司马越屯驻项城时修的,虽然历经兵灾,从前奢华的装饰多有破败,金银美玉被流民从墙壁上抠去,大理石的地砖也被零零散散地切走,露出了其下的泥土。但这里依然是项城最大的建筑。
在行邸中央,高耸的房梁下,一个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将军坐在案前,堂下武将谋臣分作两列侍立,俨然朝廷模样。这正是号为“飞豹”的王弥与他的僚属。他们昨天才抵达项城,现在众人正听着一个文吏报告最近的消息。
“许昌的石将军寄来了玉璧十对、骏马五匹、黄金十斤、帛千匹。此外还有一封信,信里面说...”
“好!就此打住”,朝堂之上,王弥一挥手打断了他。
“那封信我已经读过了,里面无非和之前一样,是些抚慰的套话。石勒的想法如何,我们和他交往这么久,还不明白?这胡人以为拿财物就可以稳住我,实在是流寇习气。”他愤愤地说,“只是现在,我们还不能和石勒翻脸。诸位以为,接下来要怎么走啊?”
台下议论纷纷。王弥捋着虎须,心想自己的队伍其实也还是没能摆脱流寇的习气,一旦开始议事总是乱成一团。
群下的意见大致分为两部分,一派认为应当留在豫州,以南部豫州为根据,向江东发展;另一派认为应当挥师向东北,打回青州老家。
“豫州不是长居之地,江东又太遥远,我们应当进取东北,在青州和曹嶷会师。”王弥下了结论。
之前他在进军洛阳的时候,让属下曹嶷留守青州。现在据说曹嶷在青州发展得不错,自己此番回青州,两军一旦会师,就能割据齐鲁故地,进取天下。
那么这么看阻碍无非是,北边刘瑞和东边谯郡的一众坞堡主了。如果能和平解决,让他们借道通过,自然是上佳之选。北边刘瑞是老对头乞活军,肯定无法和解,只能看东边谯郡的情况了。
他在行军路上就听说司马睿的触角已经伸到了谯郡,几个坞堡主击败当地的军头,拥立司马睿的表弟夏侯焘为谯郡太守。只是这些坞堡主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态度,王弥还无法捉摸。毕竟南边的司马睿和自己从来没有什么过节。
他前几天还在路上的时候,就将檄文发出去,也送了一封信给夏侯焘。想来现在应当有回音了。
“将军!”门外一个小吏递来一个竹筒,“谯郡那边来信了。”
王弥迫不及待地从竹筒里抽出帛书,念出声来。
“足下传檄于豫州,至于谯郡。足下为客,吾为主,主客之宜,自当有分,故以此书相报。”
嗯,开篇还挺客气。看来自己之前的传檄收到了效果,这夏侯焘也知道主客之分。
“况足下之盛名,吾素有所知。足下起于东莱,出身名家,世承晋禄,朝廷之恩不可谓不厚也。足下博涉书记,弓马迅捷,可谓文武双全也。故能克获功绩,为一时之雄。”
吹捧之词而已,这个谯郡太守倒是挺会拍马屁,他继续读下去,脸色却开始有些不对。
“附妖贼刘伯根于惤县,可谓之见机。
“发丘陵、掠财物于乡里,可谓之善敛。
“逆苟晞于青徐,可谓之善战。
“受伪职于刘元海,可谓之权宜。
“擒天子于华林园,可谓之忠勇。
“焚宫室府库于洛阳,可谓之爱民。
“是兹六德,非常人所能及,故能建非常之功,将军真大才也。”
读到“是兹六德”,王弥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底下人看着王弥这副模样,不敢出声。
这几句话看似在吹捧王弥,实则每一句都在顶着王弥的肺管子骂。
首先是回顾了王弥跟着刘伯根起兵,为盗乡里的发迹史。接着戳了王弥被苟晞屡次击败的痛处。之后历数王弥受伪职,擒天子,焚宫室府库的罪行,简直就是檄文了。
“今琅琊王承制于江东,领虎狼之师,率熊罴之兵。仓廪之内,积粟何穷;江淮之间,壮士无数。昔叛将周馥起兵于寿春,琅琊王鹰扬其众,旋即殄灭。量尔青州小竖,比周馥若何?
“若能迷途知返,以礼来降,当表足下陈郡郡守之位,部属亦不失各还乡闾。若负隅顽抗,将不日讨之,足下勿谓言之不预。”
读毕,王弥起身,将帛书撕成两半,把竹筒摔在地上,怒喝:
“陈郡郡守,腐鼠之位,何用表为?”
陈郡郡守,一个死老鼠一样的职位,还需要他司马睿来表奏吗?
堂下寂静无声,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知道信里说的这些东西,平日里那都是忌讳,不能在王弥面前提的。这信完全不讲情面,揭了他的老底。
良久,一个文士才悄悄地站出来,“将军,有没可能,这信是伪造的?话说夏侯焘如何知道将军的底细?”
王弥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亲信刘暾。一想到可能是石勒蓄意挑拨,他的气立马消了。
刘暾缓缓上前,捡起了撕碎的帛书,拼接起来,仔细地观察一遍,“唉,是夏侯焘的字迹无疑。”
“你怎么知道?”王弥用手托着脑袋。
“我在京城曾和夏侯家有旧,他们家的字迹都是一个风格,确实好认。”
既然确定夏侯焘和自己势不两立,就要考虑武力通过谯郡了。王弥与堂下立马商议好进军的方案,众将吏一待朝会结束,就立马回营厉兵秣马。
此时,白云坞众人还不知道项城发生的事情。
两天前,桓景结束农忙,回到白云坞。一进坞门,燕燕已经等候多时了。她大致叙述了一下白云坞现在的情况。
白云坞这边的农忙像往常一样还是由王雍容负责。今年年成不错,粟的产量比去年蝗灾要高多了。
而弟弟桓宣不熟悉农事,所以正在忙活联络附近士族,代行谯郡司马的职责。经过第二次白云坞保卫战,他们的声誉已经在谯郡打响。甚至有人在夸白云坞是一座不可被攻破的坞堡。
附近的坞堡主见白云坞武力强盛,又有琅琊王背书,还不干预赋税,只是义务协调防务,所以很自然而然地都把家丁送到白云坞来。
但桓景临走之前吩咐了,招人要严,所以桓宣一共也只精选了三百人。这样加上新军步骑六百人、夏侯焘的八百人、马歆的三百人,谯郡司马的直属部队有两千人之多了。
这么多的兵马,一方面训练是一个难事。如果新军在郗鉴眼里,只达到晋朝禁军新兵的水准,那么现在凑过来的这些人马,简直是新军中的新兵。形成战斗力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桓景一度打算施行双轨制,也就是说新军一套系统,这些家丁另一套系统。但是现在防务紧迫,只能作罢。
另一方面,后勤更是一个难事。桓景有两个方案,一个是和其他坞堡主厘定赋税,这样其他坞堡主必然讨价还价,而且军队的归属权是个难事;另一个方案则是这些人直接归白云坞,其他坞堡主不承担赋税义务。
但是他农忙的时候根本没工夫决定,就先让桓宣和其他坞堡主虚与委蛇,以待他回来白云坞再做定夺。
无论如何,今日只能先把白云坞这边的农事做个了结。
布置了一天的工作,桓景晚上回到书房。他已经叫人换掉了那个“人体工程学怪物”,新打造了一把扶椅,坐上去果然舒服许多。
眼前则是两封书信,一封是从夏侯焘那里转来的,一封是从项城直接来的。
这两封信署名都是王弥。
第五十五章 空函计
首先他拆开了日期较早的那封信,信里是王弥的檄文,言辞极其傲慢。桓景看看,不说话放在一旁。这种檄文本来就是人人发一份,宣传居多,自己就当是旧时空街边传单那样对待就好。
至于他拆开的第二封信,则是夏侯焘转来的,附了夏侯焘的一行小字。他仔细一看,原来是王弥怒斥夏侯焘的一封信。信里不仅指责夏侯焘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写檄文来对付他,还说要出兵征讨夏侯焘。
附的一行小字里,夏侯焘委屈地说自己根本没有写什么檄文,甚至都没跟王弥接触过。
写檄文自嗨这种事像是夏侯焘的风格,桓景心想。但是他没必要对自己撒谎,难道说有人在假托夏侯焘的名义写檄文?那么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这时,房门敲了三声。
“进来。”
桓景抬头一看,原来是弟弟桓宣。
“哥哥,坞堡外有人来了,一路点着火把,大张旗鼓,说是石勒的人,要来见见你。”
桓景跟在弟弟身后,来到坞门处。只见几个峨冠博带的文士带着几十个随从,正侍立在大门外。为首的年轻文士风度翩翩,相貌清秀。
“桓坞主,久仰大名,今日幸会。”为首的那个文士作揖。
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桓景打量着眼前这个家伙。
“噢,还没介绍我自己,我是赵郡的程遐,张宾的老乡。”
说到张宾,桓景明白了,这是君子营的人。自从许昌之行后,桓景至少明白了,石勒这支势力底下至少有两大势力:一个是跟着石勒从马匪起家的绿林好汉,军中宿将;一个是后来招募的士人,即君子营。
如果是前者,他还要担心自己的安危。毕竟石堪和自家的商队头目有仇,不知道是不是来刺杀他的。既然是君子营来的人,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至少当时在许昌看来,张宾是个讲规矩的人,放人时候那个书记官显然使桓景留下了好印象。
只是为啥张宾会注意到自己这个小人物呢?
“敢问程先生,你此番前来是谋主的意思吗?”此时的张宾在石勒军中为谋主之位,所以桓景问的是,程遐此番前来是张宾自己的意思,还是石勒的意思。
“啊,我此番为公。”程遐没有直接回答。
所以说是石勒的意思,或者说是包括张宾在内的整个石勒集团的意思。有意思,难道说前几天和樊雅的大战惊动到石勒了?桓景此时颇有种“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耶”的感觉。
“那么请问有何贵干呢?”
“首先,恭贺坞主新迁谯郡司马。”
这种套话可以不必说的,桓景心想,豫州太守、司马、长史这种官数不胜数,何况这还不是你们封的司马。
“其次,则是来送信的”,程遐从怀中拿出一个竹筒。
桓景迟疑地接过信,正准备拆封时,程遐发话了:“这是密信,人多眼杂,请坞主在我们离去之后再拆封。”
他点点头,想想也是,送信的人都不急,我桓景自然没有必要急于一时。
“天黑了,大家伙还是来我们坞上留宿一宿吧。”桓景发出了邀请。
身旁桓宣有些不高兴,他把桓景拉到一旁,“石勒是我们的仇人,父亲之仇哥哥难道忘记了?”
“苦县之战,如何敢忘”,桓景叹口气,“但是各为其主,战场上本来就锋刃无眼。何况我们的人在石勒那边有生意,石勒也没为难我们商队。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优待一下使节,将来就留有余地。”
见桓宣也同意了,桓景就给石勒的使节安排了客房,并送上好酒好饭。他觉得这是个展示自家农业成果的好机会,就把那些豆制品,又向程遐展示了一遍。
“司马好兴致,居然还倾心农活和厨艺。”程遐有些不屑地说,原来这个时代,士大夫十指不沾阳春水,对农活往往不关注。
桓景没有听出话里的嘲讽意味,接过话头:“昔日诸葛丞相尚且躬耕于南阳。何况粮食是天下生民的根本,如何能轻视呢?”
程遐颔首,心里却想着,这是个怪人。他印象中,作为自己阵营的士人,也只有张宾也对农务有些兴趣。但张宾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杂学家,被其他士人排挤才来到石勒阵营。这小小的谯郡司马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吃饱喝足,这几个士人在坞堡内逛一圈就睡了。桓景不免奇怪,这帮人也没谈什么重要的事儿,为何要跑到他这里来呢?应该只能是为了那封密信了,大概里面的信息很重要吧。
第二天清晨,送走石勒的使节之后。
桓景找来了桓宣、王雍容、燕燕,拿出竹筒,在三人眼前晃晃:“我们现在倒要看看,石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如此郑重其事,专门派一个使团过来,弄得人尽皆知,看来石勒一定是有要事相告。
桓景将手伸入竹筒,掏了掏,终于抽出帛书。他现在心里满怀期待,将帛书展平——
居然是一张空白的帛书!
他有些发慌。
“会不会是显隐墨水?”燕燕提出了她的猜测。
虽然说显隐墨水听起来简直是小说里的剧情,但确实有这个可能。桓景赶忙将帛书拿到炉火边热一热,看看有没有字显出来。但静置了一刻钟,也没有看见任何变化。
依然是一张空白的帛书,一个字也没有。
“那么,会不会是忙中出错?”王雍容问。
桓景摇了摇头。石勒倒也还罢了,但这一次的行动明显是张宾主导的,如此谨慎的人,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望向桓宣,发现弟弟正在沉思,面容忧郁。
“弟弟,你怎么看?”
“我觉得,这帛书就是空白的。”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帛书啥也没写。重要的是,让旁人相信石勒给桓景送了信,至于送了什么信,其实根本不重要。何况,现在即使你告知天下,你和石勒没有联系,石勒送了一封空白信,大家也不会信了。”
桓景恍然大悟,难怪一开始使团要故意大张旗鼓,要弄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来了白云坞似的,因为这就是他们本来的目的。
“至于这送信的表演给谁看,会是夏侯焘吗?”桓宣接着说。
桓景摇摇头。
“不可能是夏侯焘。现在谯郡内部乱起来,对石勒没有坏处,但也没有好处。”
他来回踱着步子,“你想想,为何石勒早不送信,晚不送信,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只有一种可能——这和最近发生的大事有关。最近的大事,只有王弥来豫州了。
“那么要挑拨的对象,只可能是王弥,石勒希望我们和王弥干起来。如果这个时候表露出我们和他石勒有联系,王弥自然会怀疑我们是石勒安排在项城东面来钳制他的。”
桓宣明白过来,“所以说冒充夏侯焘写檄文的,也是石勒的人?”
“没错。”
现在看来,这倒是实实在在的阳谋了。即使现在自己辟谣,也撇不干净,毕竟没人会信石勒就送了一封空白帛书。而只要和石勒沾了一点边,王弥那边肯定无法信任自己。
至于伪造的夏侯焘檄文,则进一步推波助澜,使得王弥迁怒于谯郡。桓景没有机会看到那篇伪造的檄文了,但就王弥的措辞来看,现在显然王弥气得不轻。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自己手头这点人马,即使加上陈川部乞活军,也肯定无法和王弥抗衡。
当天下午,桓景决定亲自去找屯驻陈县的乞活军刘瑞部。
第五十六章 宁平城
此番前去陈县,刘瑞倒是表现得相当欢迎。他不仅用好酒好菜招待着桓景,还相当爽快地就答应了桓景的请求。这不意外,之前桓景就已经和陈川部乞活军并肩作战过,又供给他们粮食。在刘瑞看来,这个年轻坞主虽然未曾谋面,但应该是一个可靠的盟友。
现在沿着涡水南岸,刘瑞、陈川、桓景三股不同的势力已经联合起来了。
桓景视察了刘瑞的军队,发现这一部乞活军无论装备还是纪律,都在陈川部之上。他不禁想起之前李头和他说过,刘瑞部原本就是官军,只是在不断的内乱中失去了组织,才选择投靠在乞活军旗帜之下。
按数量,这支军队有近万人。而从质量上,被甲率也较高。他们有陈县的武库粮仓支持,所以兵器粮草都不缺。他们后方就是苟晞的蒙城,所以也是稳固的。
这还只是乞活军的偏师,桓景想到,要是乞活军本部陈午的军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风貌?难怪石勒有精锐的骑兵,和陈午交锋,虽然占据上风,却始终不能再进一步。
合作谈得异常顺利,无非就是如果两方有任意一方遭到攻击,另一方必须得相助。而白云坞甚至不需要额外给刘瑞提供粮草。于是谈判结束后,桓景当天就启程回白云坞。他选择化装混在自家商队之中,目的是防止万一正巧撞上王弥的军队的情况。
苦县南部,靠近宁平城的田野上,一支打着白云坞旗号的商队正在不急不慢地前进——这正是桓景和他的商队。
本来为了安全考虑,应该走北边经过苦县县城。但这一次他觉得有必要勘察一下附近的情况。上次去许昌就是走的苦县那条路,已经十分熟悉,没有必要再视察一遍了。
至于为何选择宁平城视察,有如下几点考虑。
首先,宁平城算是一个战略要地,这里就是之前石勒击败王司徒十四万大军的地方。虽然经过大战,宁平城的城池已经残破不堪,但是依然是可以用来扎营的好地方。
而更重要的是,现在陈县、苦县、白云坞三地差不多形成了一小段圆弧。而宁平城正好被这圆弧包裹着。一旦入驻宁平城,就可以同时威胁三方,所谓攻其所必救。桓景想,如果自己是王弥,必然入驻此城。
现在商队已经可以望见宁平城的城墙了,果然此地已经有一些军士部署。虽然从旌旗上看,数量还不多,只是一支偏师。
“我们现在反正是商队,以卖酒的名义去城里看看如何?”桓景召集商队的几个家伙,先打个商量。
“坞主万一有个闪失,我们可担待不起啊!”众人纷纷推辞。
这些本来都只是附近的行商,见有利可图才依附于白云坞。现在看到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还是感到害怕。何况,这是商界声名狼藉的王弥军——王弥本就是在青州冀州靠打劫商旅发家。
想到这一点,这些行商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样吧,这趟行程的获利,我们白云坞以多五成的价格赏赐给你们,如何?”
行商们开始犹豫了,一边是丰厚的利润,一边是需要承担的风险,实在是不容易决定啊。
桓景见他们露出犹豫的神情,心中不禁窃喜,赶紧加了个码,“如果有愿意随我入城的,白云坞赏赐以两倍获利。”
这下就人人敢干了。桓景乘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抹了一把额头,“看来只要利润给够,古代现代的商人确实什么都敢做啊。”
一行几人,大摇大摆地行至宁平城外,这时他们才看清城池的全貌。确实是有些破败,但城池整体结构还在。城墙护城河一应俱全,比桓景想的情况好了太多。在当时的眼光看来,即使有所损坏,对自己手下的新军而言,也依然是一座难以攻破的城池。
原来,尽管三个月前的宁平城之战对晋军来说十分惨烈,作为战胜者的石勒却没花太大力气。因为东海王新丧,司徒王衍又不承担指挥责任,所以在后卫部队被击溃之后,军队一陷入重围,就主动溃散了。
主要伤亡发生在后卫部队的战斗,和之后石勒对俘虏的屠杀。城基本没有怎么守,自然损坏也不大。
“喂,干嘛的?停下!”正当桓景津津有味地观察着城防的形制,一个小卒喝住了他们。
“军爷,你们这里买卖东西么?”桓景嬉皮笑脸地问。
“大将军有令,军队一律不得经商。”小卒厉声呵斥,“这不是你们平民来做买卖的地方,请回吧。”
这里大将军指的就是王弥。原来在攻破洛阳之后,念在王弥先入洛阳城,算是首功,刘聪就给了他一个大将军,都督青冀豫三州诸军事的称号。王弥倒也不辞让,也让自己部下叫自己大将军。
“军爷,你误会了”,桓景摘下竹笠,“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来卖东西的。我们自己是商人,你们买东西,自然算不上是经商。”
小卒一转眼珠,无法决定,就把一行人带去城门处的长官那里。
“噢噢,卖东西的,可以通融。毕竟我们初来乍到,也缺物资。”那将军模样的人就客气许多,“只是不知道足下的商队卖些什么?”
“我们有酒”,桓景回顾带来的几辆马车,大概还剩了两车酒,“还有些零碎粮食。”
那将军向四周望了望,见没人注意,压低了声音,“我们要买酒,但千万别宣扬出去。大将军是不许我们饮酒的。”
“呵呵,没关系。”桓景自然地应道,“军队怎么能不喝酒呢?”
“是啊,没有酒,哪来的勇气打仗,你说是不是。这就是王...啊不大将军,拍脑瓜的决定。石勒那边搞了禁酒令,所以大将军也要搞,不然输石勒一头。”将军也抱怨道。
待桓景详详细细地和这个愤慨的将领描述了一遍石勒那边的政策,他愈发不平了,“我就说,石勒出了名的好酒,怎么会颁布禁酒令。大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样下去,会被石勒玩弄于鼓掌之间的。”
桓景一边听将领抱怨,心里一边细细盘算。首先王弥确实是有从严治军的打算,但是显然做不到令行禁止。他的士卒多是从河北青州一路跟过来的流民,纪律意识并不强,和乞活军倒是伯仲之间。
其次,王弥和石勒不合。想来王弥这边也选择颁布禁酒令的原因,仅仅是为了不落石勒后面,这就说明王弥心里一直想压过石勒。而石勒显然也厌恶王弥,难怪之前要用空函计离间他们的关系。
最后王弥的部队缺物资,缺粮。自己并没带多少酒和粮食,但军士们见着这些物资,一个个激动得不行,说明他们缺物资已经到一种程度了。所以王弥一定不会选择持久战,而是必然在刘瑞、陈川、自己三家之间选择一家发动进攻。
现在看来,矛头指向的是谯城的夏侯焘,也就是自己。但是有没可能先让其他人来承担伤害呢?桓景陷入沉思。
当天下午,他们一行人几乎卖空了整车的酒。桓景一边叫卖,一边熟悉着城中的布防情况和地形特征。
他们没有留宿,连夜回到了白云坞。
第五十七章 富商与姬妾
宁平城南临沙水,控制着河上的渡口。向南是通往项城的要道,向北可以威胁陈县、苦县、谯城三城。王弥选择这个地方屯驻,还是有其战略上的考虑。
只是现在王弥首先得解决吃饭问题,他的主力正在项城附近筹措粮食,或者说打家劫舍。派出来屯驻宁平城的只有八百人。作为精锐的先锋部队,军队虽然少,守到大军来援肯定是够用了。
宁平城的守将叫刘预,自从刘伯根起义开始就在队伍里,算是老资格了。
前天在宁平城接待桓景的,正是此人。想当年,此人在刘伯根手下,和王弥也算是平起平坐。但后来王弥在青州徐州混得风生水起,他也只好做个部将,难怪对王弥愤愤不平。
更令他气愤的是,此次出屯宁平城,王弥甚至都没给够粮食:“本部粮食尚且不够,你们得自己找粮。”
所以两天前,那个谯城来的奇怪商人简直是雪中送炭。虽然当时没有粮食,但光他们带着的酒,就足够令士卒士气大振。更加令人振奋的,是当时那个叫景涣的商人承诺,两天之后,再带粮食过来。
这些商人会不会是细作?景涣上次来的时候,刘预就有了这个怀疑,毕竟那人说他是从谯城过来。谯城?那不是夏侯焘的地盘么?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哪儿有细作会给对手提供粮食的?那不简直就是资敌么?
果然今天傍晚,一大群马车自东而来,卷起滚滚尘土,旗幡在空中招摇——宁平城又一次迎来了商队,景涣没有失约。
这次商队的规模要大许多,刘预在城楼上略略一估算,好家伙,一共有十几车的粮食,七八十人。十几车的粮食,足够他这八百人的先遣部队敞开肚皮吃上一个月。
只是运粮的人手未免也太多了一点,刘预稍稍起了疑心。
商队渐渐靠近,领头的正是那景涣,他身旁还侍立着一个明眉皓齿的少女,手里拿着根笛子,看上去像是他的姬妾。
“景兄别来无恙!”刘预忙不迭地赶到城楼下,向景涣一拱手。
“刘将军你不知道,我把粮食从谯城运出来花了多大的功夫。”景涣一来就大倒苦水,“现在兵荒马乱,哪儿都缺粮,谯郡也缺粮,夏侯太守根本不让人从城内把粮食带出来,我是托了关系才运出的粮食。”
“景兄神通广大,能运出来就好,财物什么的我刘某决不会亏待景兄。”刘预拍拍胸脯。
“另外一路上我还怕有劫匪拦路,所以得安排所有家丁来看护粮食”,景涣指着身后的商队,“这些都是我的弟兄,等下得好酒好菜招待他们。”
刘预伸长脖子,打探着队伍后列,似乎这些都像是家丁模样。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们这里是军镇重地,该有的检查还是得有。”
“不就是搜身么?”景涣笑着说,“规矩我懂,你要鄙人和弟兄们脱个精光都成。只是——”
“只是怎么?”
景涣猛地一把搂过身旁那个青衣少女,打趣说,“这是我小老婆,你要把她脱个精光,那我可第一个不同意。”
那姬妾眉头微蹙,娇嗔着扇了景涣一巴掌,景涣脸上一下就映出五道红印子。身旁军士和家丁都爆发出一阵哄笑——敢情这富商还是个惧内的主。刘预这下放心了,就让众家丁在搜身检查之后,放入城内。
那姬妾看来不过是一介女流,也就自然没有搜身。
马车上是一袋袋粟,但今天天色已晚,来不及细细清点。景涣劝说刘预先将这些粮食都暂时放置在马车上,他们自去喝酒宴饮。
景涣此番极其大方地带了一整车酒,让城内的守军都来尝尝鲜。不等刘预怀疑,他自己进城时先喝了一小杯,展示了这种叫做“君莫笑”白酒的喝法。见商人头子试过美酒后,众将士放下心来,开始开怀痛饮。
入夜之后,宁平城的中央府邸内,屏退众人,景涣和刘预诸将开始宴会。刘预想,现在是在自己府邸,有七名裨将环护。退一万步说,那些家丁要作乱,首先就可以把景涣控制起来。
“祝刘将军高升,早日拿下谯城!”景涣上前,恭恭敬敬地作揖,捧起了酒杯。
“感谢景兄好意,也祝你将来能日进斗金,富比邓通。”
景涣没有答话,端起小杯,一饮而尽,“我干了,你随意。”
刘预差点把持不住,也要回敬,幸好脑子还算清醒,“军中多务,我明早还要办事,就不回敬景兄了。诸位爱将可以尽情痛饮。”
虽然说景涣这人挺讨喜,但到底来路不明,还是小心防范为上。不过自己也是一路厮杀过来的,只要保持自己头脑清醒,在府邸这一狭小空间,应该无人能敌。
何况现在看来,景涣也渐渐喝醉了,问题不大。
夜渐渐深了,府邸之内灯火通明,空气中氤氲着酒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众将面红耳赤,大呼小叫,开始了酒后的搏戏,无非是掷骰子之类。
刘预一个人独醒,看看眼前乱做一团的属下,微微皱眉,抿着嘴,“还是不改流寇习气啊。”
掷骰子玩了几趟下来,倒是景涣赢得多。诸将借着酒劲起哄,“景兄不地道,出老千。”
“游戏而已,赢了就是赢了。这...是你们的主场,你们自己的骰子,哪儿出什么老千了?”
景涣摇摇晃晃地起身,向众将鞠个躬。
“不过既然我桓...啊不景涣赢了钱,也没有来而不往的道理”,他轻佻地戳戳身旁那个青衣姬妾,“燕...姬,去为弟兄们跳个舞。你们当输了钱看场演出,也不错。”
这景涣的爱姬自宴会开始,还没有喝过一杯酒。凡有将士劝酒,都被他辞以妇人不能喝酒,轻轻揭过。看来这姓景的还挺宠她,刘预摩挲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那爱姬:这女人,倒也值得宠!
她身材修长,面容姣好,即使是在洛阳的青楼之中,应当也算得上是花魁一级了。但很显然,这女人多半是个良家,没有花街柳巷出身的那种慵懒,身形反而矫健得像一只小鹿,眉宇间也有些英气。
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虽说秀色可餐,但她舞跳得实在一般。
这景涣不知道走什么门路拐来了个良家女子专享,来日攻下谯城,一定得好好请教一番,刘预思忖着,心思里已经没有什么防备了。
他和将士们一路强行军十几天,之后又立马来这鬼地方屯驻几天,连个女人的影子都见不到。
现在刘预满脑子都是女人的事情,兴奋地回忆起刚刚攻破洛阳时,洛阳城内四处都是逃亡的宫女,他和他的弟兄们是怎么和那些落魄宫女“愉快交流“的。
“喂,这姬妾,你花多少钱买的?”他坏笑着问景涣。
“此女只应天上有,你去找玉皇道君、去找高天玉帝...去买她。黄金这种俗物,在凡间如何买得到此等女子?”景涣漫不经心地回应。
那姬妾回头向景涣嫣然一笑,又低下头,这马屁看来挺让她受用。
“对了,你不是会吹笛吗?去,去给将军露一手。”
说罢,景涣就一栽头倒在案上,斜着眼痴痴地望着她,哈喇子从嘴边流出来,显然是喝醉了。
那姬妾无奈地掏出从城门带来的笛子,摊着手,“我还没练好,这也要展示吗?”
“放肆,你这是不给我面子,快,快去吹,别让大家伙等。”
景涣努力挣扎着想爬起身,但是好像费了很大力气,还是囿于酒力,瘫软在案上。其他众将虽然喝得不比他少,见他这狼狈样子,不禁哈哈大笑。
刘预见他显然是喝大了,再这么和姬妾争吵下去,回家后脸上又不知要多几道红印子。又见那姬妾一脸为难,就走下台,来到景涣案前劝解,“别人还没练好,就算了吧。让她再跳一支舞,行不?”
此时,那姬妾正在刘预身后,向景涣使了个眼色。
“不!一定要吹笛——更、待、何、时?”景涣拼尽全力喊出最后四个字。
只见那姬妾神色一变,从笛中抽出利刃,从身后直直刺中刘预的喉管,剑尖从喉结下方穿出。
“嚯...嚯嚯...”刘预握着自己的喉管勉强发出几个声音,就向前跪地倒下去。血从喉管里像喷泉一样涌出,溅射了身前的富商一脸。
众将大惊,正欲起身救主,或起身逃跑,但怎奈早已沉醉,摇摇晃晃才勉强站起身子,更别提行动了。
那姬妾早已从青衣中掏出几个部件,刹那间便组装成一架手弩。只见她不慌不忙,每扳一下手柄,便射出一发短箭。一连六发全中,将刚刚起身的众将皆尽射倒,只剩下一名裨将瘫软在地上,吓尿了裤子。
“求你了,各为其主而已,放过我吧……”
她不答话,又换了箭仓,把手弩指向最后一名裨将,连射五发,将他胸前射成筛子。随后,她英姿飒爽地一转身,弯下身子,朝向还在地上挣扎的刘预,顶着他脑门补上最后一发。
现在,景涣,或者说桓景,摇摇晃晃地起身,在她身旁坐下。
她轻抬杏眼,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桓景,脸颊上还残留着几点鲜血:
“可以吹笛了吗?”
桓景用手指轻轻拂去燕燕脸上的血渍:
“可以了。”
风吹起门前的青幔,一曲哀怨的曲调悠悠地从刘预的府邸传出,惊起了城中的夜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