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斗酒大会
夜空下凉风习习,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今天我苟晞就是唯一的标准,谁让我喝开心了,谁就是冠军。”
按照安排,在司仪的介绍下,选手将会一个一个登台。由苟晞实时品尝决定好坏,同时将酒分发给帐下诸将。
在后台等待的唐大脚惴惴不安。他环顾四周,其他选手一个个信心满满,跃跃欲试。他毕竟当了十几年的下人,现在做起台面上的事还是不太习惯。
“霸王酒,来自彭城,起名自西楚霸王项羽,传说项羽当年就是喝了这个酒,勇气百倍。推荐人......”
首先出场的是一位彪形大汉,手提一大缸酒,跨着大步,走上前来。
真是好汉子,不知道酒怎么样?
那大汉将酒“哐”地一声砸在苟晞面前,苟晞却只拿个拇指大的小杯子,微微盛了一点点。他为了保持味觉敏感,每一次都不会多喝。
“这酒品相和它的名字挺配,酒液浑浊,倒像个糙汉子。”他举杯拿到面前端详起来,“待本大人好好品尝一番。”
他先是用嘴唇轻轻抿了一下,然后就把酒泼在了地上。
“哈哈,本大人知道西楚霸王项羽是怎么死的了”,苟晞放声大笑,“是喝了这酒郁闷死的。我还以为这浊酒会有多带劲,没想到竟然这么平淡!”
那大汉脸红到了耳根,倒像是自己喝了酒一样。他恭恭敬敬地低了低头,就赶紧抱着酒缸退场了。明明是个大汉,却羞愧得像个姑娘。
接下来苟晞又品尝了几家酒,不是品相太差,浑浊不堪;就是滋味不够。他的评论也是尖酸挑剔,前面四家酒几乎都被贬得一无是处。
不过也难怪,现在粮食都不能正常供应的乱世,又有多少人能沉下心来酿酒呢?
在漫长的不安等待后,终于轮到了唐大脚。
“君莫笑,来自谯城白云坞,推荐人马歆。坞主有诗赞云,
白云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几句诗一下唤起了苟晞以及台下诸将的愁绪,是啊,他们也如诗中主人公一样,在征战之间的苟安中寻欢作乐,不知道明天会不会醉卧沙场。
唐大脚心中忐忑不安,近乎小跑着捧上酒来。但另一方面,他还是有一些自信,毕竟苟晞评酒几乎就从两个方向出发:卖相和滋味。
论卖相,自家的‘君莫笑’清如甘泉;论滋味,白酒自然是浓烈无比。那么单纯看这两点,好像也不比其他人差。
苟晞仰头喝了小半杯,眉头一皱,酒杯放在地上,脸上露出愁苦的神情。
坏了,看着苟晞一脸愁容,唐大脚心里一惊,知道自己这次卖酒多半要失败。
“这酒确实特别,要说清,是至清;要说滋味,是至烈。”苟晞来回踱着步。
“然而礼记有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一声长叹,在这乱世之前,他也曾饱读经传,“这酒至清至烈,反而过犹不及。不好喝,下一位。”
他想到自己就像这酒一样,总是过犹不及。他对待下属,对待百姓从来都是严苛刚硬,反而失了众心。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其实并非仅仅是运气不好吧。
诸将也没有多少人能喝惯白酒的。原来这个时空的大部分人,习惯了黄酒的温润风雅,还没有准备好接受白酒的浓香馥郁。苟晞觉得这个酒不对劲,也是自然之理。
这个时候,台下的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最后压轴出场的可是有名的兰陵郁金香。
有人甚至开始议论,这次斗酒大会本来就是内定的兰陵郁金香为冠。毕竟兰陵是琅琊国的属地,此举是苟晞对江东琅琊王的示好。
“郁金香,来自琅琊国兰陵,推荐人......”
兰陵酒商出手不凡,捧着一只玉碗走了上来。那酒在玉碗之中闪着温润的暗黄光,仿佛液体的琥珀。香气沉郁而温雅,果然是名酒。
苟晞小心地接过玉碗,不由得赞叹,“早就听闻兰陵郁金香为天下黄酒之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仰头一饮而尽,“好酒!”
台下的军士们也喝起酒来。苟将军难得气派一回,这样的昂贵名酒也是一人一杯,不知道花了多少资财。
钟鼓齐鸣中,大家开怀欢饮,看来今日的斗酒大会,冠军非郁金香莫属了。
唐大脚心中怅然,好不容易托飞马坞主马歆的关系,才进入这一次的斗酒会。但是现在看来,还是比不过名酒郁金香。尽管就他自己而言,白云坞的白酒是天下最好喝的。
回归本心,自己一开始是怎么喜欢上这个酒的呢?他还记得,自己一开始也很抵触燕燕那丫头弄出来的新鲜玩意。
直到有一天,他坐在夕阳下,又想起了自己的兄弟,想起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心中哀伤。他不禁想要喝些酒。但那一天供下人的黄酒刚好告罄,他于是想到了燕燕的试验品,反正当时也没人喝。于是他来到燕燕的作坊,将一小杯白酒猛灌了进去。
没想到,身子一热,眼泪也一下子流了出来。
那是他几年来第一次流泪。原来之前的生活让他麻木,连怎么流泪也忘记了。眼泪逼出来后,他感到全身通畅。
“如果没有异议,冠军就是兰陵的郁金香了!”
唐大脚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苟晞的斗酒会上。自己已经知道怎么力挽狂澜了。
“且慢,让我们白云坞再试一次。之前你们喝酒的方法不对!”
苟晞歪头瞧着眼前这个胡人,笑道,“那就姑且再试一次。”
白云坞剩余的酒又被分发给诸将。同时,唐大脚端来酒杯,“请苟将军一口含住杯中酒,但不要吞下。”
苟晞好奇地照做,将一大口酒含在口腔里。
突然,苟晞被唐大脚用手下巴上一磕,酒液直直灌入喉管,他只感到一阵辛辣,自己差点被呛到,眼泪也一下流了出来。
这是谋刺?
他刚想唤身旁的人将这胡人拿下,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畅快。酒的浓香也从肺腑直冲脑门,从肠胃到眼眶。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通了。
“好!好酒!”
他一抹眼角,才意识到,这是在战败丢了青州之后,自己第一次流泪。他已经麻木太久了。
这时众人看到了主将畅快的样子,纷纷举杯将杯中的白酒一口灌下去。
成了,唐大脚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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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晞屯兵蒙城,以斗酒为乐,终日欢饮达旦,自是不理军政。”《楚书·列传第三十三》
第三十章 石勒来了
时间来到六月中旬。
随着“君莫笑”在苟晞军中的大获成功,白酒的名声在几大势力之间流传。快一个月下来,唐大脚不费吹灰之力就又打通了另外两条商路,分别是乞活军陈午部,青州曹嶷部。另外,谯城的樊雅和自己早有联系,所以自然也是一个卖酒的好渠道。
对了,现在不能再叫他唐大脚了,桓景刚刚在坞堡中宣布,为了尊重,还是叫他的本名唐泰斯。
通过这几条商路,桓景大致了解了周围几大势力的情况。如果说自己是在玩一个即时战略游戏,那么之前对视野外一无所知,现在战争迷雾则正在逐渐褪去。
首先,从西面看,朝廷直属的军队屡战屡败,汉国已经攻破了洛阳的外城,在城中大肆劫掠,破内城也只在旦夕之间。
而此时,桓景最关心的石勒,正在洛阳东边逡巡不进,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有互相矛盾的消息说,石勒进攻了荥阳或者轘辕关。荥阳和轘辕关一北一南,相差了几百里,石勒不可能同时进攻两地,那么这些消息多半不太可靠。
既然石勒还在洛阳东边,那么在许昌抢劫的是什么人呢?原来是石勒的部下桃豹,桓景之前算是猜对了,这仅仅是石勒的一支偏师。他们之前出发去洛阳,走到一半,就被石勒安排回到许昌部署。
虽说对于石勒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但是还是要想办法获得第一手的消息,于是桓景又派唐大脚携商团出发前往桃豹部,不题。
形势开始逐渐好起来了。现在白云坞和屯垦队已经聚集了三千人口,初期人手不够的问题已经大大缓解。人口的增加使得一开始地主和自由农对于屯田制的异议不再是一个问题
粮食一直是最大的问题:不光要喂饱流民,还要给制酒业提供充足的原料。幸好在大户逃亡后,苦县东面的荒地足够广阔。虽然播种手段粗放,但是屯垦队已经确保他们所占的每一片土地都没有被荒废。
因为洛阳的战乱,大量士族也从西面逃过来。桓景把他们都安排作文职教师,教流民们识字。这些士族大多娇生惯养,一个个都嚷着要做参军要做书记这种文职,而不是教书匠。还说什么桓家这种小角色不配来领导他们,要跑到夏侯家那儿去云云。
一开始桓景很是头大,后来突然想到母亲作为太原王氏,才是这个时空的顶级豪门。于是每次和这些人辩论的时候都带上王雍容,这下那些人不吱声了,一个个对母亲极尽谄媚,反而不理自己这个坞堡主。
也难怪如此,这些人在洛阳能够活下来,一个个都是人精了。像郗鉴那样有风骨的人物少之又少。
说到郗鉴,他近来的军士训练颇有成效。尤其在有更多难民加入之后,屯垦队可以把农活分给新加入的难民,而有了更多空余时间来操练。在他的建议下,军队还是保持步兵五百人的编制,这样坞堡终于不是全民皆兵,有了一定回转的余地。
“我们的军队已经有了晋军新兵的作战能力和纪律,只是几乎没有战场经验。”最近桓景到屯垦队视察,郗鉴这样总结道。
郗鉴意义上的新兵?他想,那应该比西面的陈川部乞活军还是靠谱一些。
赖有燕燕两个月来一直以来忙活百工之事,军队现在已经基本供应上了武器。长枪和短刀人手一副,而弩也制作了六十来副,箭只不计其数。
只是铠甲这种东西一下不好自己制备。本来桓景打算靠着白酒交易购入一些,无奈粮食是最要紧的,白酒都拿出去换回了紧缺的粮食。
他当初为了偷袭乞活军,自己操练加上从附近各坞堡召集来的百余人骑兵,现在被他用各种借口,大部分还是留在了白云坞,成为了一支常备部队。在他的斡旋下,这支骑兵名义上是涡水南面各坞堡所共有的,但是暂时寄放在白云坞。
骑兵队名义上的统帅是飞马坞主马歆。不过马歆自己坞堡事务繁忙,所以平时由白云坞高管家代理操练。高管家名叫高肃,以前在王浚手下任骑兵部队的百夫长,后来因为年老退役,被推荐到王浚的远亲王雍容这里做管家。
现在他又捡起了老本行,用辽东骑兵的那一套严格训练马队。高管家给这些马都安上了从各坞堡主处召集来的马鞍和马镫,装备比当初冲击乱军的那支马队要精良多了。桓景颇有兴致地回忆起,双马镫和冲击骑兵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在战场上兴起的。
总之,耕与战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桓景觉得现在白云坞算是真正立足了。
最后,桓宣什么时候回来呢?按道理一往一返大概要两个月,但是在江东活动的时间是不可预知的。如果江东的政权能承认他为谯郡司马,那么他就能拉大旗作虎皮,一举统合涡水以南的诸坞堡势力。这是他下一步的目标。
一天中午,桓景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吃午饭,只见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坞堡,直向桓景奔来。
“坞主,不好了!”
桓景一边端着饭碗一边用余光看着那个小厮,他依稀记得那是唐泰斯商队里的人物。
“怎么了?怎么了?你不是应该还在商队么?”
“是这样的,石勒的军队来到许昌了......”
桓景打断了他,“说重点,许昌有石勒的部队,这我们都知道了。”
“坞主,不是桃豹将军的那支,是石勒的本部!”
桓景差点把饭喷了出来,不是之前还在洛阳东面么?怎么这么快就到许昌了?
“你仔细说,石勒是怎么到许昌的?”
“石勒此前在洛阳东面只是用偏师虚设营帐,迷惑刘曜和王弥,他又派另一支偏师由夔安率领佯攻荥阳。于是荥阳太守李矩被迫固守城中。可石勒自己却率领主力迅速南下,快速通过轘辕关。现在已经入主许昌了。”
石勒啊石勒,你到底有多少偏师?桓景不禁感叹。
“那唐泰斯呢?他怎么不来见我?”他突然想到按道理,这支商队应当从许昌回来了的。
“坞主啊,这就是我说大事不好了的地方。”那小厮哀叹道,“唐大,啊不,老唐被石勒抓住了,因为石勒在军中颁布了禁酒令。之前桃将军可没这规定,我们没注意到,结果一进许昌就被抓了。
“管这事的人说如果要赎人,得白云坞主人亲自去见石勒。”
禁酒令,桓景思索着,历史上石勒自己也喝酒,这是唱的哪一出?
不管怎么说,自己必须亲自去许昌跑一趟。
第二天,有一个骑马的信使带来石勒的邀请函,信上只是请桓景五日后去许昌谈谈,只字未提唐泰斯的事。
“搞什么鬼?”桓景心情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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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佯攻荥阳,大军出轘辕关,复与其将桃豹会于许昌。”《楚书·列传第八十一》
第三十一章许昌行(一)
永嘉五年六月十五日,许昌。
桓景正牵着马通过城门,他身后是侍女燕燕。他此次前来,是找石勒谈放人的,如果能谈通经商的问题,那就再好不过了。
和之前去谯城那一趟一样,这一次,燕燕这丫头非要跟过来,和母亲说什么制武器的事情图纸流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但唯独担心少坞主在许昌的安危。也罢,王雍容一向对燕燕言听计从。
他自己知道,这个姑娘纯粹是担心自己这个“狐狸精”不知道怎么和人类打交道,所以跟过来以应不时之需。另外也是担心自己孤身进入敌境,没有帮手。
桓景对自己的武力值还是颇为自信,毕竟身体前主人可是谯城呆霸王,而且自己也算上过战场砍过人了。
但是,燕燕很明显不这么看。之前他身上已经被燕燕装备上各种她新制作的武器,可谓武装到牙齿。比如一件贴身的锁子甲,一把拆开来隐藏在行李中的连弩,还有袖里剑。他简直觉得自己不是来找石勒谈放人的,而是来行刺石勒的。
终于在进城前,他说服了燕燕,为了方便过关,除了锁子甲,他把这些东西都埋在城门口。唉,总算少一个累赘。要是来的是自己一个人该有多方便啊。
他一边走着一边观察着许昌的街市。虽然和自己预料的一样,许昌经过多次兵灾,已经破败不堪;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在石勒入驻的短短几天内,这城池就恢复了秩序,街市也算暂时恢复了生气,甚至有商贩出没。
这说明至少一般的商业行为是被允许的,他心想。同时也说明石勒君子营中的官僚们已经形成了一套治理的体系。
正当他观察着商贩的商品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他定睛一看,一大队人马正气势汹汹地通过街道,众人忙不迭地避让,退到了道路两侧。
那队人马领头的,是一个头戴金盔的胡人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好不威风!
“诶,你看那胡人将军,不是唐大,啊不,唐泰斯么?”燕燕戳了戳桓景。
对啊,只见那胡人将军的眉眼正和唐泰斯一模一样,难不成这小子跑石勒军队任职了?桓景只觉得纳闷:不行,一定得问个明白。
见那将军的队伍缓缓靠近,桓景赶紧几步跑上前去,拦住了那队人马的去路。
“老唐,别来无恙啊!去石勒那里发达了,也不写个信通知我们这些乡巴佬一声?”
“大胆刁民”,一个骑兵厉声斥责道,“这是我们征东大将军石勒的养子石堪,富贵无比,不是你的什么乡巴佬亲戚。”
那骑兵拍马上前,作势就要驱赶他。
桓景只是不动,他到想看看这唐泰斯会忘恩负义到什么程度。
只见那胡人将军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别赶他,让他说个明白。你说的这个老唐,是谁啊?”
“唐泰斯。还有何人?我这番来本来就是为了把你从石勒那里赎回来,没想到你一把年纪,竟然认别人作爸爸了。枉我还叫你一声大脚叔,按辈分算,我岂不成了石勒的侄孙子?”
桓景注意到这人的表情不变,但脸色微微有了一些变化。多半是心虚了。
“这位公子,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唐泰斯,也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你还是去别处问个清楚吧。”
“好啊,没有想到你竟然如此忘恩负义。也罢,我这就出城回白云坞去,商队不缺你一个。”桓景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转身拉上燕燕就走。
石堪两旁的骑兵正抽出了刀,但是他使了个眼色,止住了他们,高声说道,“让他们去。你们忘了父亲怎么说的吗?不可当众妄杀士人。”
骑兵们点点头,将刀收了回去。
待见得桓景两人走远了,石堪才靠近一个看起来是心腹的骑兵,那骑兵瘦长脸,右脸颊上有一块三角形的胎记。
石堪耳语道,“等下你安排人监视他们的行踪,许昌城内干脏活,如果父亲知道,影响可不好。等到他们出了城,跟个几里后,你们的人就可以动手了。”
桓景怒气冲天,他觉得自己简直瞎了眼,竟然选择相信一个白眼狼。也罢,当初就不应该相信一个出身低微的胡人。
“出城去,我们打道回白云坞。这一趟就算白跑了,简直浪费我时间。”
见坞主这副模样,燕燕拉住了桓景,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摇摇头,“唉,我就说我得跟来一趟,依我看,这个胡人将军不是老唐。”
“你真的信了他的鬼话?”桓景怒气未销。
“要我说,你这狐狸精做事情还是不够细致。你想想看,石勒又不是傻子,一个行商,如何能在短短几天内获得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养子呢?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何况,你还记得唐泰斯说过,他有一个同胞兄弟,叫什么唐格拉尔的吗?”
这句话一下点醒了桓景。是啊,自己不应该那么冲动,他也依稀记得唐泰斯有这么个兄弟。
“那么我们先问问其他人,看看这个石堪到底是什么来历?”
燕燕微微一笑,点点头。
在去往许昌石勒行邸的路上,他俩问了几个过路的石勒小兵,大概弄清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从石勒在河北起兵的时候,石堪就是石勒的部下了。后来因为功勋卓著成了石勒的养子。不过再往前石堪是什么样的人,就没人知道了。
也罢,这番调查至少让桓景明白,石堪肯定不是唐泰斯。那么唐泰斯肯定还在石勒手上。
这么思考着,不一会儿,他俩就来到了石勒府邸前,那里已经乌乌央央围了一大圈人。桓景仔细观察着这些人,发现不少挺面熟,都是在谯城见过的坞堡主。
奇怪,我只是来领个人而已,其他这么多人又在等什么呢?
燕燕从身后点了点他,他回头一望,只见一群壮汉簇拥之间,是一个熟悉的面孔——樊雅。
“哟,我们的桓景贤弟也来了啊”,那樊雅打了个招呼。
桓景点点头,作了个揖。
樊雅意味深长地给了他一个眼色,“这么说,尊夫人那一关已经过了?唉,也是,老桓弼的死本来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事情。”
桓景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我们这次来,是找石勒有要事相求,和老坞主没有关系。”
樊雅好像明白些什么似的,拍了拍桓景的肩膀,“没关系,我懂,不必解释了。我们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要事相求。”
这时,行邸的大门开了,一个家奴打扮的人走了出来。
“征东大将军开始见客了,众坞堡主请进。”
众人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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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既屯许昌,威震豫州,传檄千里。自张平、樊雅以下,豫州坞主遣使请降者不计其数。”《楚书·列传第八十一》
第三十二章许昌行(二)
那家奴领着众人,穿过一道迂回的走廊。走廊分作几条岔路口,宛如迷宫。桓景不由得赞叹,这大盗石勒倒是心思细腻,即使自己真要行刺,估计也得先在这迷宫里被绕晕。
但在跟着家奴拐了几个弯后,他们进入了一个小胡同,桓景发现自己离行邸越来越远。
“喂,领头的。没有带错路吧。”桓景正欲问时,樊雅抢在他前面发了话。
“我们大将军觉得行邸太小,怕诸位坞堡主嫌拥挤,就改在校场招待大家,这是去校场的密道。”
这又在玩什么把戏,桓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自己只是过来领个人,面见一下石勒,半刻钟搞定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搞得这么麻烦。
而且周围这帮坞堡主怎么也一起来了?他们来干什么?
他问了几个面熟的坞堡主,问他们此行的目的。和樊雅一样,他们都露出一副“你懂的”神情,但是却又顾左右而言他。
就在桓景满心烦恼间,众坞堡主终于进入了行邸背后的校场。
阔大的校场中心,有几个孤零零的靶子。在校场两侧,整齐而肃穆地排列着两列军士,约莫一千人,他们戈矛如林,铠甲在正午的日光下闪着光。
除了风吹过军旗发出猎猎的声音,整支军队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们是石勒的亲卫,石勒营中最强的步兵。
校场的另一端,则已经筑好了一个简易的高台。
坐在正中的,是一个身着轻便铠甲的中年胡人,他身形有着和年龄不符的矫健,沧桑的面容上还残留着年轻时英俊的痕迹。那胡人身旁,一个文士羽扇纶巾,风度翩翩,极为显眼。
桓景知道,那胡人想必就是石勒了,而那文士,多半是他的谋主张宾。
见众坞堡主已入内,一个士官从排头跑出,满怀怒气地大声喊道:
“亲卫营——预备——,操练——开始!”
那军阵仿佛一下活了起来,转向,行进整齐划一。他们挥舞着武器,动作像是一个人做出的一般。这些武士面无表情,桓景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呆若木鸡这个词的原意——当斗鸡进入战斗状态时的样子。一支顶尖的军队,往往就是这么沉默而肃穆。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新兵,虽说能勉强保持整齐。看来差距还是非常大的。
步兵操练了一会儿,就收拢了队伍。桓景这时才注意到,身旁的一个坞堡主已经吓得开始浑身颤抖了。
突然胡笳声响起,明快的战鼓声也开始奏响。
从军阵后方窜出一个骑马的少年。虽然他面庞还略显稚嫩,但是身材已经是魁梧无比。
他纵马驰过第一个标靶,转身一箭,正中红心。两侧的将士整齐地喝彩。
接着他的马飞快地连续通过三个标靶,箭箭都攒在红心上。
随后,他放慢了速度,从第五个标靶经过,但是并没有射箭。
这是要干什么?桓景有些不解。
大约行到离第五个标靶五十步左右,那少年仰面躺在马上,翻身一箭,又正中标靶红心。众人又喝起采来,连坞堡主们也开始鼓掌。
这时,从校场一侧走来一个小厮,手持几个陶盘,跟在他的马后飞跑。他把陶盘往空中一个接一个地朝天掷出去。
那少年更不答话,只是纵马驰骋,连发四箭,将掷出的陶盘一一击碎,最后一发更是连中两个陶盘。这时,他高举弯弓,大喝一声,然后跃马回到营中。
如果李元霸是真人,大抵如此吧。桓景心中感叹。
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叫石虎,原时空千年一遇的暴君。将来会成为他扩张路上最危险的对手之一。
直到这时,石勒才偕张宾走下台,来到众坞主面前。桓景出神地瞧着来人:不像这个时代其他一般的胡人,石勒黑发,眼睛略有些灰蓝,鼻梁并非鹰钩鼻,而是呈一条优美的直线——这大概是他所骄傲的“龙准”。
史书里一再强调的帝王之相,桓景今日终得一见,竟略略有些折服。而他身旁的燕燕则满怀仇恨地盯着石勒,毕竟老坞主是和他的军队作战时身亡的。
石勒没有开口,先打了个手势。身旁小厮会意,赶紧端来了一个痰盂。
“咳——呸!”
桓景心中的石勒形象一下子破了功。他看看身边的坞堡主,他们大多都弯下了腰,仿佛气场被打煞了半截。只有他和燕燕、樊雅诸人、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魁梧汉子,暂时直着腰看向石勒。
看到痰盂,他不禁想到,这是一个经典的外交把戏,为的是在谈判中获得优势地位:李鸿章在北洋舰队全盛时期,就曾经一边吐痰一边对日本使节颐指气使;而近代的一位伟人,更是用这一招在气势上压过了英国的铁娘子,使得小岛顺利回归。
他一下醒悟过来,石勒操练军队也罢,在众人面前吐痰也罢,不过是为了在气势上压服各位坞堡主。
不过,他还是不能理解:自己只是来领个人而已,为何石勒要用这么大阵仗。
石勒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我石勒是个当兵的,不通音律,没有歌舞来招待大家。就让几个手下来操练操练,然后让小侄表演了一下他的绝技。大家还开心吧。
“可惜今天铁甲骑兵尚在陈留郡有任务,所以不能给大家表演,实在是惭愧。”
说完,停顿了片刻,他深邃的眼睛里开始露出狡黠的目光,打探着众人,心里暗暗记住了眼前这三个没有弯腰的家伙。尤其是那个年轻人,他之前毫无印象。
他接着话头说,“我石勒来豫州,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百姓的福祉,而是与你们这些坞堡主共治天下。你们只要不妨碍我军的行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什么都可以吗?”一个獐眉鼠目的脑袋探出头来。
“什么官什么爵位都可以提,不过我给不给要看你自己的实力。”
“好的,我就要个西华县的廷尉。”
石勒侧身招呼书记官记录下了要求。
“我也是西华县的,我要一个县丞!”“我是阳夏的,我要当主簿!”......
现在桓景全明白了,石勒今天的意思,就是和这些坞堡主玩封官许愿这一套。不只是他,所有今天来的坞堡主估计都收到了石勒的邀请信。他们估计已经打好了主意,在石勒这里求个封赏。在石勒这边有了名分以后,以后就不怕军队来打劫了。
作为晋室子民,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难怪之前当他问起来的时候,那些坞堡主要顾左右而言他。
而之所以自己收到邀请,仅仅是因为石勒把他当一般坞堡主,和自己的商队被扣留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看着身旁这些争先恐后,趋炎附势的坞堡主,桓景感到一阵恶心。幸好他在人群中没有看见马歆和夏侯焘,看来这两个盟友还是守住了底线,没有来参加这肮脏的聚会。
历史上,永嘉之乱后,这些反复无常的坞堡主就是这样没有节操。他们的向背决定了几个王朝的兴起与覆灭:这些人大多只支持能给自己封赏,不让自己交税的统治者。
如果自已以后要推广新的田亩制度,这些人根本绕不开,会是一个大麻烦。想到这里,桓景又开始头疼了。
这时,石勒悄悄向身旁的张宾耳语,“先生,刚刚我观察了一番,有三个人一直没吭声,也不弯腰。那个大汉应该是张平,而小个子军人应该是樊雅,这两个都是实力派,可以理解。但是那个年轻人是谁啊?怎么也这么硬气?”
“按之前收集的名册,他来自一个叫白云坞的小坞堡,主人桓弼是东海王的长史。这个年轻人应该是桓弼的儿子桓景或者桓宣吧。”张宾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信口拈来。只是他们的情报显然有所延迟。
嗯,好小子,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石勒不禁心中赞叹。
不一会儿,众坞堡主都说得差不多了。只有张平、樊雅、和桓景三家还没有提要求。
樊雅见众人安静了下来,开腔了。
“我是青丘坞主樊雅,现任谯郡太守,已经得到了苟晞的承认。我希望你们汉国也承认我谯郡太守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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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季龙性残忍,好驰猎,游荡无度,尤善弹,数弹人,军中以为毒患。及十八,稍折节,身长七尺五寸,矫捷便弓马,勇冠当时,将佐亲戚莫不敬惮,勒深嘉之,拜征虏将军。”《楚书·列传第八十一》
第三十三章 许昌行(三)
听了樊雅的请求,石勒向张宾对视了一眼,轻蔑地一笑:又是一个两边要官的。
“谯郡太守这个名号,我当然可以承认。但是你准备给我些什么呢?”石勒一摊手,“你两边都想讨好,是准备了双份的粮草和税钱么?”
“谯郡初定,粮草和税钱还需要时间筹措。”樊雅脸涨得通红,身子也缩了下去。
“和我就别玩那一套了”,石勒摆摆手,“我不是晋朝那帮官员,别总想着糊弄我。”
他身子前倾,接着说,“一句话,要当太守,就得给我征粮。反正我的军队你刚刚也看到了,攻打谯郡易如反掌。况且,你不想做这个太守,有的是人想做。”
三句话三个核心意思,句句击在樊雅的弱点上。第一,讲价免谈;第二,我方军势强盛;第三,谯郡还有其他人可以扶植。
“我会交粮的”,樊雅的语调已经比一开始低了不少。他已经意识到,单在谯郡,就有不少其他势力虎视眈眈。只要石勒立一个代理人,自己这个强取来的谯郡太守位置就坐不稳。
“这还差不多,现在可是你求我。”石勒指了指樊雅,又指了指自己。
“是的,刚刚一时暗昧。将军提点得是。”樊雅的腰愈发弯了下去。
“那好,等下张先生会颁布细则,你注意听就好。”石勒见樊雅松了口,赶紧补上一句,“这事就这么定了。”
看来这个樊雅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桓景在一旁心想,如果换成是他本人,也许根本就不会来这里自取其辱。
现在,樊雅除了得了一个谯郡太守的虚名和石勒不进攻自己的保证之外,什么没有得到,还要倒贴粮草。何况,石勒本来也不会进攻谯郡北部,他现在一心只想击破屯兵谯郡南部的苟晞。
桓景转头望向另一个大汉,那应该就是和樊雅齐名的张平了,不知道他会要求个什么官职。
石勒也把目光转向张平,“你呢?你想要什么?”
“我是张平,也是谯郡来的,不过我想要的官职,不知道石将军你肯不肯给。”他故意卖个官职。
“有......但说无妨。”石勒刚想冒出一句有屁快放,想到最近在君子营刚刚学到的礼貌用语,于是换了个词。
这帮坞堡主,一个个都不爽利。
“我要代理豫州刺史!”那张平声音不大,却意气自如。
豫州刺史?也就是豫州牧?我石勒击败东海王,纵横海内,也不枉了做个豫州牧。你一个谯郡的地头蛇,狗一样的人,也配作豫州牧?
他强压怒气,“你可知现在汉国的豫州刺史是谁?”
“当然知道,这是石将军您的一个兼官。不过现在您一心要准备安定天下,豫州刺史这种小官,就由我来代理吧。”
石勒抿了抿嘴。
张宾感到大事不妙。原来,石勒看似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在发怒前有一个抿嘴的习惯。这一点,只有很亲近的人才能注意到。
张宾赶紧在台下踹了石勒一脚,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你还记得刘邦封韩信为齐王的事情吗?”
石勒恍然大悟。他一向崇拜刘邦,虽然没读过史书,却对刘邦的这些故事如数家珍。
他现在确实有求于张平:虽然张平说自己住在谯郡,但其实他的军队驻扎在谯、汝阴、安丰三郡之间。和其他坞堡主不一样,张平出身流民,只是窃据了一处坞堡,从此四面的流民都开始归附,而后又占据了龙亢作为驻地,同时西面也扩张到了汝阴城外,俨然已经有了一郡郡守的实力。
虽然目前石勒满脑子都是如何对付苟晞,但长远来看,苟晞不足虑也。在击败苟晞之后,石勒的打算是南下进攻寿春,去没有受到太多战乱波及的淮南收取给养。这样来看就必然要经过张平的驻地。一旦张平坚壁清野,据坞堡自守,自己的补给怕是要有麻烦。
何况无论如何,豫州刺史只是个虚名。豫州四战之地,自己不可能在这里久住。
“没有志气的东西!”石勒故意作色。台下坞堡主们瑟瑟发抖,而张平不为所动。
他话锋一转,“要做豫州刺史便是,如何只做个代理?”
张平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刘邦的那个故事,倒是被这个小转折弄得有些惊喜。
“石将军果然有大器量,将来一定能取天下。如果您之后要经过我的驻地,一定提供方便。”
总算到最后一个了,石勒扶了扶额。
“年轻人,你有什么要求啊?”,他撇了撇嘴,看向桓景,“你们这些人,提要求一个比一个夸张。你可别把我征东大将军的官给要去喽。”
石勒不忘打个趣。
“我希望石将军放了我们的人,如果能允许我们白云坞的过来卖酒,就更好了。”桓景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就这?”石勒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不要官么?”
“我是晋人,如何要得汉国的官做?”桓景直视石勒。
众坞堡主面面相觑,不禁羞愧万分。
好小子,石勒感叹,原来也有硬骨头的晋人。不过你跑我石勒这里来作什么,敢情是专门过来砸场子的?他不禁感到好奇。
“你孤身一人跑过来,不怕我也把你抓了?”
“有人忠心为我做事,他被抓我不管,那我算什么东西?汉国又如何,如果是同伴,就算是在大宛国被抓了,我桓景也要跑到大宛国,让他们放人。何况石将军当世英雄,不是不讲道理之人。”
打量着桓景英武的身躯,石勒颔首。他想,这小子倒是有志气,和我意气相投。而最后那句马屁,也让他十分受用。
“你刚才说放人,我石勒又不是强盗,如何抓过你们的人啊?”
台下众人努力忍住不笑,毕竟石勒本人就是天下最大的强盗。
“我们的人不懂你们的规矩来这里卖酒,结果被抓住了。”
“为啥?”石勒有些懵。
“石将军您不是颁布过禁酒令么?”
石勒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周围众人也笑起来。桓景看向燕燕,一脸不解。
“年轻人啊,你可知道这禁酒令,禁的是什么吗?”
“不知。”
“我禁的是酿酒,又不是贩酒。你一个晋人要酿酒,我汉国的石勒如何管得到你?我自己将士还要喝酒呢!”
原来,石勒的禁酒令,仅仅是为了约束自己领地上的农民,让他们多种粮食,而不是把粮食拿去酿酒。
“年轻人,我看你大概是走错地方了。也罢,这种鸡零狗碎的事情,倒也是我这个兼任豫州牧的责任。”
他表情严肃下来,望向一旁的书记官,“等下散会之后,你带这位公子去管刑狱的地方,如果他说的属实,就把人放了。”
桓景欠身道谢。
“对了,我石勒也有要求。不能白帮你一个忙!”石勒表情严厉起来。
桓景抬头,一下有些紧张。
“如果是要我投降什么的,恕我不能做到。”
石勒连忙摆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石勒不是那种仗势逼人的家伙。
“我是说,你们白云坞要卖酒,以后,每次,都得拿最好的酒来供奉我石勒。”
散会之后,书记官自领桓景和燕燕去了地牢。众坞堡主也纷纷领了印绶离开。只留下张宾和石勒在校场闲谈。
“先生啊,那个桓景有点意思,难得见到一个有骨气的晋人。如果他不是晋人,我倒挺想收他做养子。”
“如果不收他做养子,为什么不杀了他?”张宾眼色凛然。
“什么?杀他作甚?”
“我觉得他不会为将军所用,留在豫州,早晚会成为一个祸患。”
“先生多虑了,白云坞那弹丸之地,掀不起什么浪的。何况,他不是谯郡人么?留下来恶心恶心樊雅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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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性嗜酒,又行禁酒令,时人惑之。勒解曰,‘晋人酿酒胡人饮,于理无违’。”《山阳公野获》
一些问题的解释
写了这么多,感觉有些问题得解释一下。
首先是更新的问题。本人兼职写作,本职工作和数字逻辑有关,和文字反而毫无关系,所以场景转换有些困难。业余时间也不多,还望谅解。
有人问为什么要用桓这个生僻姓氏。首先熟悉东晋历史的朋友应该知道,谯郡桓氏后来在东晋大放异彩。不过这一家人和桓温应当只是远亲。
桓宣本人是历史真实人物,在晋书里有列传。而作为桓宣的兄弟,桓景就只在史书上留下了一个名字。桓景的儿子桓伊就比较有名,在淝水之战中立下大功,另外是一代笛圣,古曲《梅花三弄》就是桓伊作的曲子。
按历史上,桓宣是谯郡铚县人。而我为了开头的情节,把杜撰的白云坞放在了谯城西边,今天叫十八里镇的一个小地方。感兴趣的可以百度地图。
然后关于每章最后的“史书”,都是我杜撰的,其中有部分是抄袭晋书。楚书和晋书好懂。山阳公野获,顾名思义,是一个叫山阳公的人写的野史。
有人问出现了文帝本纪,是不是桓景最后会把皇位传给桓宣?我只想说,有必要注意一点,史书是谁写的。历史上,项羽、曹操、司马懿这些人并没有当皇帝,但是他们都有本纪。
最明显的结局往往就是最不可能的结局。
所以桓景传给桓宣,还是桓宣传给桓景,两人都做了皇帝,还是只有一个做了皇帝,还是都没做皇帝,这些都有可能。
唯一可以剧透的一点是,主角会活到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字,甚至连主角自然死亡的场景都不会出现。
第三十四章许昌行(四)
在书记官的指引下,桓景和燕燕走进了地牢。
地牢不大,走过一段阶梯,在狭长的通道旁,是七八间小囚室。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气味。
“说实在的,你们这个情况有些奇怪”,书记官挠着头说,“首先我们不会管贩酒的事情。而且就算违背禁酒令,也不会抓到地牢,毕竟这里关的都是危重犯人。”
那书记官年纪不大,但是言行举止间却透着一股子老教书先生的味道。看样子在加入石勒之前,他应该是个寒士。一路上他都在吹捧他们的军师张宾,看样子是个脑残粉。
他将两人引到通道的尽头,发霉的木头隔栏后面,一个消瘦的人衣衫褴褛,披散着头发。
那正是唐泰斯。他被折磨得面容憔悴,桓景差点没认出来。
他是头一次见到古时候的犯人,多少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
“少坞主,你可算来了”,唐泰斯紧抓着隔栏,“这些天我好苦啊。”
“没事儿,现在就把你放出来”,书记官一面用钥匙开着锁,一面望向桓景,“你们确定没认错吧。”
“我确定没有。对了,老唐,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我刚来的那天,和小厮带着一车酒,在东门检查的时候,一开始一切都还顺利,就是那检查的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一个军爷经过,说我可能违背了禁酒令,不过这个事可以商量。
“然后,我被拉到了一个衙门。那个衙门还挺宽阔,那军爷叫我等等,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大官一样的人。他说叫我不要着急,无非有些手续问题,要我在厅堂先等。”
“那么是怎么就被关到地牢了呢”,桓景觉得唐泰斯有些过分啰嗦了,赶快催促他进入正题。
“我正说着呢。我当时等了一刻左右,只见几个大汉闯进了厅堂,不由分说,直接把我拖出了厅堂。他们把我的头用布蒙住,带上了一辆马车,然后送进了地牢。”
“就这样?”桓景未免觉得这转折也太快了。
“就是这样,而且没有审讯。幸好我当时叫小厮在外面等着,他估计见情况不对,就跑回去报信了。”
“所以我们才知道你在这里”,桓景转头面向书记官,“话说,你们这里也太粗暴了吧。”
“我保证,这个绝对不是我们一般情况下的处理方式。我们军师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又来了,桓景心想,这书记官已经不是第一次吹张宾了。
“对了,老唐,你对那衙门可有印象?”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燕燕发话了。
“我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那个衙门里面特别豪华。不像衙门,倒像个王府,到处都是金银装饰的东西。我还想着,石勒的官原来都这么奢侈。”
“瞎说”,书记官斥责道,“我们军师手下就没有这样的官。”
也就是说,抓人的不是张宾那个官吏系统的,桓景暗忖。
“对了,你刚刚说,他们把你的头用布蒙住。你确定蒙的是头,而不是眼睛?”燕燕继续追问。
“确切地说,是脸”,唐泰斯指正道,“他们好像全程都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脸。”
燕燕微微一笑,“那你全程也没有看到什么人和你长相相似喽。”
“没有。”
她一转身,指着书记官,“你们军中,管东门的是谁?”
“把守各个城门的,都是大将军本人的亲信。我不记得是石堪还是石虎了。不对应该不是石虎,他应该管的是大将军府上的事情。”
也就是说,把守东门的是石堪。燕燕和桓景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书记官指着唐泰斯说,“嘿,你别说。那石堪长得还有几分像你们这位朋友。”
也亏得唐泰斯在狱中被折磨得变了样,这书记官才没有第一眼发现石堪和他的相似之处。
“这石堪什么来历?我听说他不是石勒亲儿子?”
“废话。大将军就比石堪大几岁,怎么可能是他亲爹。我听说,石堪之前大将军在北方行侠仗义的时候,收的养子。他本名好像叫什么田嘎拉,记不清了,反正是个胡人名字。”
好家伙,之前石勒在河北做强盗的经历,被书记官一说就成了行侠仗义。桓景心想,这读书人的嘴真是厉害。
“好了,不管是石虎抓的你们,还是石勒抓的你们。反正现在是军师手下的我把你们放了”,书记官接着打开了唐泰斯的镣铐,“你们出去之后,可别说军师的坏话。”
这人还真是,三句话不离军师。
接着,书记官把他们三人引到张宾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天色已晚,三人就在这里先住下。唐泰斯稍微梳洗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减去了胡须。
这时燕燕把一副假胡须给唐泰斯贴上。这个原本是她为了在危急时刻女扮男装准备的,没想到现在能用上。桓景和燕燕心照不宣,至少不能让其他人轻易认出石堪和唐泰斯的相似之处。
第二天,他们启程回白云坞。
许昌是个大城,虽然屡经劫掠,一俟石勒入驻,局势暂时稳定下来,依然有不少商贩。所以燕燕请求花一点点时间,先去许昌的集市上看看。
看来每一个时空的女孩子都爱逛街,桓景不由得感叹。刚好他也想多了解一下许昌这个地方。
田嘎拉,田嘎拉,一路上桓景一直思考着这个名字。
“老唐,你还记得,你那个兄弟叫什么名字吗?”
“唐格拉尔。”
桓景一下明白了。田嘎拉,唐格拉尔,这怕不是音译的区别。石堪,就是唐格拉尔。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石堪抓自己兄弟,但是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石堪现在已经身居高位,如何愿意把财富分享给自己的穷亲戚呢。何况作为养子,石堪现在一定恼恨自己的出身吧。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奴隶出身的商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石堪自己的嘲讽。
但是要不要和唐泰斯说这些呢?桓景和燕燕都有顾虑,毕竟在唐泰斯心中,自己那个兄弟一直是一个美好的形象。还是不要去打破他的梦吧。
待燕燕逛完集市,他们一行三人从城门寄存点领回了马,于是启程返回白云坞。他们行了几里路,先去之前埋武器的大树下,把武器挖出来。
燕燕非要桓景把那些新奇武器装备上。他叹口气,行吧,又要带上一身累赘走路了。
“话说,这回去集市,你有买到什么新奇玩意么?”他一边装戴着武器,一边问。
“许昌被劫掠得太惨了,都没有什么东西。不过从一个不起眼的老人那里,我倒终于淘到了一个好东西。”
燕燕掏出一根笛子。
“哟,没有想到,你还会音乐。”
桓景完全不会乐器,但喜欢音乐,所以一向羡慕其他会乐器的人,尤其是他学长赵渝,吹得一首好竹笛。
“那是当然,只是之前白云坞没有笛子,而坞堡内事情也有点多,所以没有顾得上练习。”
“反正我们现在也是歇脚,你要不露一手?”
“好的,不过太久没有练习过,希望不要见笑。”
于是,燕燕抬起玉臂,将嘴唇轻贴笛子一端。随着气息从口中送出,指尖随节奏舞动,那旋律也自然地流淌出来。先是几个音节,仿佛一身叹息。微微停顿片刻之后,乐曲的主题渐渐探出,仿佛如同枯瘦的枝头生出了花苞,寒风中那香气暗自流散。
那曲调一转,还是一个主题,声音却变得活泼起来,好像花苞渐渐绽放。雪停了,虽然细嫩的花瓣在风中发抖,但是还是努力地撑开花萼。空气中仿佛能听见花苞绽开的声音。
到了第三段,花儿已经完全绽放。春风和煦,鸟儿也飞了过来,在枝头愉快地鸣叫。枝头香气四溢,生机勃勃。
三段同一个旋律,但是情绪却完全不同,桓景叫出了声,“这是《梅花三弄》!”
亏得他有一个会乐器的学长,才能一下就听出这个曲调。
“我爷爷教我的。唉,已经十年了,他死后我就没怎么再吹笛子。”她放下了笛子,面露悲戚的神情,似乎又忆起了故人。
桓景靠近燕燕,用手轻抚她的后背,“生命是由一个个瞬间构成的,过去的都过去了。今后你在白云坞可以随意吹笛啊。”
燕燕凝视着他,笑了,“生命是由一个个瞬间构成的”,那正是她在主人刚被夺舍的时候,安慰他的话。
现在自己也终于到了需要这个狐狸精来安慰的时候了。
她将头埋在桓景肩上。
突然,身后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声。
弓弦响处,燕燕下意识地往前猛一扑,将桓景推倒在地上。
桓景挣扎地抬起头,只见——
一支羽箭直直插在树干上。
第三十五章许昌行(五)
还没等桓景反应过来,燕燕已经从他身上滚向一旁,拿起了连弩。
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经将连弩的手柄拼接上。还没等来人射出第二支箭,她就已经扣动扳机,射倒了他。
打头的那人身后还有七个黑衣骑兵,他们都带着黑色面罩,此时已经下了马,朝三人奔跑着冲来。
燕燕划拨一下手柄,用连弩略一瞄准,就射出一支箭。然后翻身,划拨手柄射出另一支。如是连射五箭,中了三人,来人见已经被压制,只能不断躲闪。
原来,历史上有两种连弩,一种是多支长箭一起发射的弩炮,另一种就是这种短兵相接时使用的手弩。这种连弩胜在只需要划拨手柄就可以换箭,但是精度不够,不适合大规模作战。
一连六发,连弩的箭仓已经被打光,燕燕赶忙捡起身旁的短刀。
此时,桓景也了起身,拔出佩剑,走向前,护住另外两人。见桓景高大威猛,他面前的刺客一时也不好下手。
一个刺客大喝一声,挥刀砍来。桓景赶紧格挡,并将剑锋稍稍一偏,顺着对方刀刃溜过去,砍中了他的脖颈。
但是这时,另一个刺客也将刀砍在了桓景腰上。桓景把胳膊一沉,夹住了对方的手臂。此时燕燕赶来,将短刀插进了刺客的背部。那刺客哼了一声就倒下去。
好险,幸好听燕燕的话,穿了贴身的锁子甲,要不然就要给腰斩了。
剩下的两个刺客,见对方是毫发无伤的三人,料定自己无法取胜,就上马逃了。燕燕赶忙捡起一旁的连弩,待上好备用的箭仓时,两个刺客已经跑远。她连发六箭,奈何连弩精度有限,只中了一个人。
桓景看着躺在地上的六个刺客,其中有四个已经断了气,另外两个中箭的正躺在地上呻吟。
他用宝剑向其中一个刺客砍去。桓景知道,搏斗之后一定得补刀这个道理。
“别......”燕燕在他身后,正欲喊时,那个刺客已经被结果了性命。
“怎么了?”桓景回头一望。
“我想叫你留个活口。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帮人的底细。”
桓景恍然大悟,他走向最后一个活着的刺客,将剑抟了抟,“听到了没有,如果你老实答话,我们能留个活口。你的主子是谁?”
“要杀便杀,我忠于主上,如何会告诉你们。”
这个刺客还有些硬气,桓景一下犯了难,回头看向燕燕,“这怎么办?”
“好说,看我的。你先把他绑起来。”
桓景照做了,将刺客绑在大树上。
她拿着短刀,走向前来。也不多说话,拿过那刺客的右手。刺客用手奋力挣扎,只见燕燕将短刀往手肘一砍,那手就颓然不动了。
“人体由经络组成,现在我已经把他的手筋挑断,就不会再有反抗了。”
桓景知道,这里的手筋,就是肌腱。肌腱一旦被砍断,手就失去行动能力了。
“哼,就这?你就是把我四肢都挑断,我也不会说。”
“这只是个开胃菜,好戏在后头。记住砍断手筋只是失去了行动力,感觉什么的都还在。”
只见她取下发簪,将尖锐的那一端,往刺客的指甲缝中插入,在里面缓缓搅动。十指连心,那刺客疼得一抖,差点把指甲盖掀下来。
“不要急,慢慢来。手指脚趾加起来,还有十九个呢!”
桓景把脸别向一边。最毒妇人心,他原以为燕燕只是个恭顺的侍女,没有想到也有残忍的一面。
终于,到了第四个指头的时候,刺客撑不住了,“是石堪派我来的。”
桓景和燕燕相视一笑,果然如此。
“你既然招出了石堪,也不要说什么忠心了,一并全招了吧。”桓景劝说道,“石堪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刺客只得从实招来。和桓景他们之前听到的分毫不差,就是石堪是石勒早期的养子,之前名字是田嘎拉这样。
唯一多了一条线索,那就是石堪加入石勒的时候,并不是奴隶,而是一个富商。正因为石堪资财甚巨,石勒才把他收做养子来笼络人心。
奇怪,桓景心想,唐泰斯兄弟俩明明是一起被卖作奴隶,石堪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待把刺客放走后,桓景和燕燕向唐泰斯挑明了石堪就是唐格拉尔一事,并且说明抓他进地牢,行刺杀人的,都是他的这个兄弟。
一开始,他们还想瞒着唐泰斯,维护他那关于兄弟情的好梦。但他们万万想不到,石堪竟会派人来杀他的兄弟,如果不提醒他,恐怕唐泰斯之后还要遭遇不测。
唐泰斯颓然倒在地上,一点也不想走动。半晌,他才说,“我原以为,我这个兄弟还像十八年前那样。”
他从前很少提十八年前,他们被卖作奴隶的细节,现在他全部倾诉了出来。
时间来到十八年前,虽然两年前朝堂上刚刚发生一些动乱,在他们商旅之人看来,天下似乎还算太平。也就是连年的灾祸使得流民日渐多了起来。唐泰斯听说过并州刺史司马腾贩卖奴隶的事情,但是并没有在意。
一天,他们俩和商队其他人照常走在商路上。几个劫匪出来打劫。唐泰斯见得多了,就准备掏出一些银子,花钱消灾。
可这一次,那个劫匪非要抓一个人走。说什么这一次他想玩大的,要绑票。如果自己手上没有肉票,就无法保证对方会还钱。
“当时我弟叫我快走,最好往北边逃,他自己留下来当肉票应付劫匪。我不知道路,就往北逃啊逃,结果误入司马腾的属地。我当时孤身一人,没有证见,就被当做胡人流民抓了起来,卖作奴隶。
“估计劫匪没有收到钱,就把弟弟也卖作了奴隶吧。做哥哥的没有能力把他赎回来,这是我的过错。”
直觉告诉桓景,这个事情不简单。
“等等,你还记得劫匪里,领头的那个长啥样吗?”
“我死也不会忘记,那人瘦长脸,右脸颊上有个三角形胎记。”
桓景反应过来,那正是他们见到石堪时,他身边那个心腹的模样!
“我们昨天见到了你弟弟,那个劫匪,当时就在他身边。”桓景同情地看着唐泰斯,说出了这个事实。
即使这时候身边响起一个炸雷,也不会让唐泰斯更加吃惊了。
很简单的一番推理就能发现,是石堪勾结了劫匪,导演了这一出好戏,让唐泰斯往北逃,进入司马腾的属地。如果唐泰斯能平安回来,石堪就会和劫匪平分赎金;如果唐泰斯回不来,石堪就是商队之主!
也无怪乎石堪遇到石勒的时候是一个富商了。
现在十八年的积怨压得唐泰斯喘不过起来。他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像是害怕自己的脑袋要爆裂开似的。同时,他用一种窒息的,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嚷着:
“此仇,必报。”
待唐泰斯情绪稳定后,三人骑上马,不敢过多留宿,日夜兼程,终于回到了白云坞前。
一进门,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哥哥,你回来了!”
听到哥哥两个字,唐泰斯打了个冷颤。
桓景向前望去,桓宣在白云坞门口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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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所谓连弩者有二:武侯所传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手弩,张华所传,谓之貔貅,用短矢,其箭匣可藏六矢,每发一更易。”《楚书·器物志》
第三十六章 檄文
桓宣引三人来到坞堡内新修的议事厅门口,高耸的屋檐下,夏侯焘、马歆领着一众坞堡主来势汹汹,正眼神严厉地等候他们。王雍容坐在一旁。
“桓公子,我们有一个好消息。但在此之前,你得先跟我们坞堡主们解释清楚一件事。”夏侯焘率先发难了。
“解释什么?”桓景不解。
“老坞主尸骨未寒,我们正全力和篡逆者对抗的时候,你自己却一人跑去许昌和石勒暗通款曲,这是何居心?”
桓景本来还想夸他们几句,毕竟没有去投降石勒,还是有些风骨。现在看来自己先得为自己解释清楚,否则这群大晋忠臣先得把他生吞了。
“我这一次就是去领人,我们的商队被石勒扣留了。刚好这个时候石勒送来了邀请信,我还以为是谈放人条件的。”他解释说。
夏侯焘和马歆对视了一眼,明白这和之前王雍容说的不差,多半是真的误会了:桓景此去就是单纯领人。
他笑了笑,走下台阶,拍拍桓景的肩,“是我们多虑了,现在相信你了。”
“至于暗通款曲,我倒是在许昌亲眼看见了其他的坞堡主是怎么向石勒卑躬屈膝的,但是我并没有参与。”桓景接着说,“有一点必须要警告你们,樊雅和一部分坞堡主已经在石勒那里领到官职。”
“这刚好和我说的好消息有关”,夏侯焘接话了。
“樊雅这逆贼是自寻死路。他去找石勒要官,就是丢弃了大义名分,和我们晋人站在了对立面。”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桓景皱起了眉:看样子这个贵公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面临着多大的麻烦啊。
夏侯焘从不知哪里掏出了一封信件,众坞堡主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信上。
“而就在樊雅选择了一条不归路的时候,赖我们两个坞堡的二公子出使琅琊王。现在琅琊王已经承制,正式表奏你桓景为谯郡司马,飞马坞坞主马歆为谯郡长史。”
他把信振了振,举得高高地,“这个就是我们谯郡人民安定的保证。”
这个桓景早就预料到了,他之前就和桓宣说好,要个司马就好。现在这个阶段,千万不要和樊雅争太守的位置。
只见这时,夏侯焘又拿出了另一个文件,“至于这封信,是我和琅琊王的密约,它会带来谯郡的和平。”
密约怎么可以拿出来给众人看?这也太不谨慎了。桓景正准备制止他。
“托琅琊王在密约里许诺,他会表奏不才我为谯郡太守!”
桓景和桓宣同时瞪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夏侯焘的族弟夏侯烈在琅琊王处逗留的几天里,背着桓宣签订了一份密约。密约里许夏侯焘为谯郡太守。
他是一只猪吗?这个决定必然会激怒现任谯郡太守樊雅,使得桓景避免和樊雅直接冲突的努力毁于一旦。
如果在旧时空,他已经爆粗口了。先不说这个争官行为会如何激怒樊雅,甚至石勒,单是把密约公布出来就已经是愚蠢至极。
何况这件事完全没有和他打商量,就说明夏侯家只是出于恐惧,暂时依赖他们的武力,但内心里根本就没有把他们桓家放在眼里。
在桓家人愣神之际,夏侯焘又念起了他亲自起草的檄文:
“伪汉国国主刘聪者,本屠各小丑,臣仆走牛马于边陲之地,为成都王鹰犬。东海王无道,致其乘隙于一时。其大将石勒王弥,陷吾京师,逞其凶暴于豫兖青并,戮生民于海内。
“当此危难之际,有谯人樊雅者,本仆隶卑鄙之人,齐王见欺,得擢于一时。乃聚群氓于青丘,拒关口,剽掠商旅,又夺官铜,是以资财渐丰。及苦县丧乱,樊雅不怒反喜,自谓无人可制。乃缚太守于谯城,壮士莫不奋发,匹夫无不震怒!又与阳夏张平并作妖孽,谄媚胡主,残虐晋人......”
”呔!“
桓景大喝一声,打断了正朗诵檄文的夏侯焘。
“桓公子何怯也?因为我当了太守而不爽吗?”
他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一个耳光打在夏侯焘脸上,“我才不稀罕什么太守,就是你们夏侯家要推一只狗当太守也随便。但是谯郡刚刚安定,你就主动在没有能力的情况下挑起争端。你们夏侯家要死自己去死,不要连累百姓。”
夏侯焘不语,但明显不服。
“你自己说说,樊雅有多少兵?”桓景厉声喝问。
“四千多吧。”夏侯焘捂着脸。
“你们龙骧坞又有多少兵?”
“不过八百家丁。”
“我们在场的这些坞堡主合起来,兵力也不会超过四千,还是以家丁为主。樊雅那里多的是齐王的残部,四周凶悍的流民。何况他手下也有一群支持他的坞堡主,再聚集四千人也是轻而易举。”
“但道义在我们这一边!”夏侯焘亢声说。
“道义?凭着道义,你能给我再变出四千人吗?之前在谯城,是我救了你。如果靠着道义,你们夏侯家早就被灭族了。”
夏侯焘没有话说了。
自己一方的四千人中,有一千能战的就算不错了。桓景在心里估算着,夏侯焘平时不注重军事训练,家丁不过是一些看家狗,如何能打仗?其余的小坞堡主的家丁也大抵如此。
只有自己手头的五百新兵和百余骑兵,加上马歆的三百人,大约是有一些战斗力的。现在选择和樊雅决裂,还是和刚刚臣服于石勒,没有后顾之忧的樊雅,无异于以卵击石。
“你在谯城当面斥责樊雅的时候,不是说过,即使樊雅一个一个坞堡打,他也拿不下来么?怎么现在就变卦了?”夏侯焘还是不解。
“我当时那是虚张声势,吓唬樊雅,自己的兵能不能打,你难道不清楚?玉石俱焚,那本就是最坏的打算!何况即使打得过,你真的想让自己被围个一年半载,粮食全给人割走?”
夏侯焘低头不语,认同了他的观点。
“你现在赶紧把这檄文撕了。在场的人,一个也不许把密约说出去。谁要敢泄露一个字,不管樊雅之后会怎么样,我桓景先灭他的族。”
“已经发出去了?”
“什么?!”
“我说,檄文已经发到了谯郡各地方。”夏侯焘的头埋得越来越低,快要看不见脸了。
“另外,我在檄文里说了我被表奏为谯郡太守,你被表奏为谯郡司马一事。在场大家封口也没有用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得,自己也被绑在了战车上。桓景捏紧了拳头,在空中猛挥了一记,气得发狂,即使把这个才子按在地上好好捶一遍也不解气。
无论如何,现在都是和樊雅决裂的最差时机。哪怕再等几天,等到月底粮食收完再决裂,也多少会好些。现在为了快速收纳流民,自己完全是按六月底花光存粮这么分配和计划的。
也就是说,一旦樊雅立刻进攻,白云坞的存粮只够维持到月底。
惊讶、愤怒、懊恼,这些情绪在他的脑海里交织着。他自涡水的失败后,一直在总结经验教训,对待潜在的敌人,总是考虑到了最坏的情况。所以即使在和樊雅、陈川的交往中,以及谯城、许昌之行里面临过险境,都还能全身而退。
但这一次,他考虑到了对手,却没有考虑到盟友。
确实有自己的责任在,他抱着脑袋缓缓蹲下。
这时马歆站出来安抚众人,“老夫我也没有想到夏侯公子竟然会如此鲁莽。不过木已成舟,只能考虑如何备战了。”
桓景低头不语,众坞堡主惶恐不安。
“我有上中下三计,希望能有所补救。”
众人望去,一直沉默着的桓宣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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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琅琊王表焘为谯郡太守,表武帝为谯郡司马。”《楚书·列传第五十二》
第三十七章 决裂
桓宣走上前,仔细描述了他的方案,依照激进程度,分为上中下三策。
首先是上策。趁着现在樊雅还没有回到谯城,赶快让骑兵队分几路,在通往谯城的道路上设伏,试图截杀樊雅。同时乘着守军没有防备,混入谯城,里应外合一举拿下谯城。
然后是中策。召集尚忠于晋室的坞堡主,将军队集合起来,与樊雅形成对峙的局面。先用低姿态稳住樊雅,同时向苟晞或者其他势力求援。
最后是下策,坚壁清野,据坞堡自守。
桓景思忖了片刻,给出了他的评论。
“首先排除下策,如果据坞堡自守,我们肯定得分兵把守,这样兵力分散,必然会被各个击破。”
众坞堡主纷纷赞成,毕竟从利益的角度,盛夏过去就是收获的季节。如果这个时候坚壁清野,坞堡外的田地是必然要被毁掉的,那么过冬就成了难事。
“然后,上策过于激进”,桓景接着说,“在较大的坞堡中,我们白云坞离谯城最近,如果要打谯城,只能指望我们的五百新兵。万一樊雅临行前有所交代,守军有了防备,再混入城内就不太可能了。”
从前白云坞只能算是一个中等的坞堡。但是两个多月来,随着持续收纳流民,即使单论人口,白云坞也已经成为了一股较大的势力。但即使这样,面对谯城,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还是选用中策,即使我们集结的军队不能打,但是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至少樊雅在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不敢轻易出击。
“这样我们就争取了足够的时间,把决战的时刻拖到秋收以后,不至于矛盾立刻激化。而手上有粮,心中不慌,通过拉拢周围势力,很快就会形成对峙的局面。在形成对峙局面后,说不定还可以谈判。
“但我觉得上策中的截杀樊雅也是个好主意,而且也和中策不矛盾。两个方案可以同时进行。”桓景最后补充了一点。
马歆摇了摇头:“我赞成中策。只是截杀樊雅恐怕并非是什么好主意。”
“愿闻其详?”
“樊雅随身总是有三十护卫,这是之前他在齐王军中留下的亲随,各个都是奇材剑客。而桓景自己,别看他个子小,武艺可是连老夫都佩服,尤其使得一手好剑。如果要刺杀他,恐怕要多备些人手,才能拿下樊雅。
“另外,如果杀了樊雅,那么和谁谈判又成了一个问题。如果他的残军也推出了一个领袖,我们就成了杀董卓之后的后汉朝廷了。”
马歆闲居家中也看《三国志》,知道董卓被刺杀后,李傕郭汜反而一举攻下长安,杀了王允。现在如果杀掉樊雅,谯城中的残军反而会和他们势不两立。这时如果再推出一个能干的领袖,局势反而会更加糟糕。
“如果说樊雅杀不得,我们可以努力活捉他啊”,夏侯焘又提出一个想法。
桓景被逗笑了,他莫名想到明朝建文帝“勿伤我叔父”的典故,可惜这个时空的人并不知道。
“书生之见!活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赶紧驳斥了这个奇怪的想法。
可是就这么把樊雅放过去也太可惜了。
正是因为机会难得,不少坞堡主还是觉得应当截杀樊雅。于是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杀樊雅,一派反对。
桓景最后决定发挥民主精神,让大家投个票,选择是杀还是不杀。最终支持截杀的占了大多数。
多年以后,当桓景回顾为截杀樊雅投票的事,会感慨万分。
到了那时,他自然会明白,军队中只能执行绝对的一长制,商议讨论或许可以民主,但是决策这一关只能由一个可靠的人来做出决断。战场上瞬息万变,真理有的时候就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当然这时的桓景并不明白这个道理。虽然心里已经被马歆说服,但是既然大多数坞堡主支持截杀,那么他也不太情愿地做出了布置。
许昌到谯城共有三条路,最近的当然是走苦县,经过白云坞回到谯城。这条路桓景责无旁贷。
其次是走西南方,这样会经过马歆的辖地。那么自然是马歆负责。
最不可能的情况是樊雅绕到南路,从谯城南面进城,毕竟是最远的一条路。那里是夏侯家的地盘。
于是众人决定各人马上回到各自的坞堡,严密监视经过自己辖地的人员,一旦发现樊雅的行踪,就向其他坞堡汇报。
一连几天,白云坞都没见到樊雅的踪影。有的时候,桓景会想,难道樊雅留在许昌不回来了?
四天后的一个早晨,当桓景早起洗脸的时候,打更人送来了两封信。这时的信都用竹筒包裹着,里面是尺素。
他首先拆开一个竹筒,竹筒上用飘逸的行书写着,“桓公子启”。
这显然是夏侯焘了。
他缓缓打开竹筒,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大致说的是这么一件事:前天下午,在夏侯焘的辖地上,有一个牧童发现樊雅与随从骑马经过。于是,他赶紧带着大队人马杀到。
比之前设想的要更加顺利,没有任何抵抗,樊雅和他的部下直接投降了。夏侯焘狠狠地训斥了一番,然后把樊雅关进了他们家的地牢。
桓景心中喜悦:不管怎样,这个贵公子终于做成了一件事。愚人千虑,必有一得啊。
能活捉樊雅就是最好的结果,之后想要谈好条件放回去还是直接杀掉,这个主动权是在自己手上的。
桓景高兴地哼着旧时空的小曲,拾起了第二个竹筒,那是从谯城寄来的。
那竹筒上用粗超的隶书写着五个大字,“竖子桓景启”。
嗬,居然有人敢这么称呼我。他感到好奇,于是从竹筒抽出了尺素。
他昏昏沉沉地将尺素展开,觉一下醒了。他的汗一下冒了出来,手不住地颤抖。
他赶紧喊住打更人。
“快!快去叫醒夫人和二当家。派人快马把屯垦队的郗队长也叫过来。我有要事商讨。”
只见那尺素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
“桓景竖子。吾自谓待汝不薄,何乃私受伪官,为夏侯图我?今幸脱毒手,自当与汝绝。吾亦将不日讨之,自领四千人,荡平白云坞。”
落款是“谯郡太守樊雅”——
樊雅不知通过什么办法从夏侯焘手上成功脱逃,回到了谯城。
“初,焘与樊雅争于谯,武帝多袒护之。及焘受刺史之位,始与武帝共谋贼雅。”《楚书·列传第五十二》
第三十八章 大战之前
在召集白云坞众人紧急布置了守备事宜后,下午稍晚些时候,又有两个消息传来。
一个是桓景安插在谯城的探子送来的每日例报,其中确认了樊雅回到谯城的消息。虽然樊雅的大军并未立刻出击,但是军营有明显的异动。平时樊雅军队和市民做买卖的摊点都关了门,而一队队的士兵从城中各处集中到了城西南面的校场。
每日例报体系是桓景利用商队建立起来的,现在看来这个商团兼间谍系统确实很好地发挥了作用。这多少算是今天难得的好消息。
另一个依然是夏侯焘的信使,带来了樊雅逃脱的具体细节。夏侯家是在前天下午抓到的樊雅,兴奋之余夏侯焘立马给桓景送了信,在羞辱了樊雅一番后,将他关进地牢。
然而第二天清晨,打更人经过地牢时,惊讶地发现地牢的守卫尽数被杀,而樊雅和他的三十侍卫已经连夜逃走。
桓景放下尺素,心凉了半截。
只有一种可能,夏侯家有内鬼,私自放跑了樊雅。
我把樊雅想得太简单了,桓景叹道。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自己这个坞堡主的小同盟根本从一开始就被樊雅监控着。
这一次一开始侥幸能抓住樊雅,不过是因为樊雅不在谯城,打了个时间差。但是樊雅根本不慌,所以才主动投降,因为他知道即使进了地牢,也会有人把他放出去。
不过倒也不用过于疑神疑鬼。这次樊雅在信中如此生气,倒也可以从说明,他对自己派人去江东的事情毫不知情。这说明他们同盟的核心圈子,还没有被樊雅的人渗透。
夏侯家毕竟家大业大,一些庶支两边下注也是正常的事情。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夏侯家当做一个整体来委以重任。
桓景又拿起了樊雅的亲笔信,反复读了几遍,揣摩他的态度。
“吾将不日讨之”,着实令人心忧。这句话的本意是樊雅随时可能率军前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樊雅已经懒得掩饰战略意图,说明他对自己的军力充分自信。
谯城离白云坞只有十八里路,而樊雅的部下训练有素,完全可以朝发夕至。如果樊雅现在立刻率军到来,那么自己要怎么应对呢?
和苦县来的乱兵不一样,樊雅的部下有良好的指挥和建制。和乞活军的陈川不一样,樊雅对于攻克白云坞有着坚定的决心。
面对这样的强敌,自己只有硬抗一条路吗?然后等到月底粮尽自动投降?
“噔噔咚。”房门响了。
“进来。”
桓景抬头望过去,原来是郗鉴。他上午接到通知,立马布置完守备工作,就急匆匆地赶回白云坞。
“坞主,屯垦队的一切都布置好了。”
桓景点点头,示意郗鉴继续。
“如果樊雅进攻,白云坞势必首当其冲。我必须知道你们需要多少人。如果需要,我可以带着所有人过来。”
桓景摆了摆手,“所有人倒是不用,把军力抽调过来,在白云坞集结一下就好。”
“但这样,屯垦队那边就成空城了。”郗鉴忧虑地说。
桓景望着郗鉴,心里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某种意义上,屯垦队是郗鉴一手带起来的,他和那里的流民有着深厚的感情。一旦撤防,那么那里的流民就失去了依仗。
别看平日里郗鉴练兵严酷,但是内心里却是菩萨心肠。
“放心,樊雅肯定不敢分兵去打鸽子坞。他是冲着我桓景来的,只要攻下白云坞,活捉我桓景就算成功。何况屯垦队已经在苦县地界了,他贸然前去,必然会和陈川的乞活军起冲突。”桓景给出了分析。
“这我明白,但是,如果进攻的鸽子坞,是乞活军呢?”
这倒是把桓景问住了。
“让我好好想想。”
陈川手下的乞活军,那可是一帮完全不讲道理的家伙。虽然当时来屯垦队前耀武扬威的时候,出了不少洋相,但是当时毕竟只是轻装过来吓唬人。如果这些人认真起来,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何况,最近苦县的探子来报,陈川这人虽然可能治军不太行,但是扩军着实有一套。不过两个月,凭借豫州西部持续战乱带来的大量流民,苦县的乞活军已经扩充到了六千人。
这扩军速度都快赶上屯垦队了,桓景这样想。
扩编后的乞活军六千人,樊雅四千人,这都上万人了。而自己凭借五六百人,既要防备乞活军,又要防备樊雅,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副天平。天平一端是两个大的砝码。而另一端则是自己的这个小砝码。怎么看都不像会平衡的样子。
突然,桓景脑中闪过一道光——
但如果说,让这两个大砝码分置于天平的两端呢?这样,自己这个小砝码的位置就变得举足轻重了。
也就是说,自己得想办法让这两股不相干的势力对立起来。得把乞活军也拉下水。
而要让乞活军和樊雅对立,其实有一个现成的理由。
“我有办法了”,桓景舒了一口气。
“愿闻其详?”
“樊雅此番前来,确实有破坏田地的风险。而苦县乞活军的命脉,则寄托在我们六月底的粮食守成上面。这样看,樊雅不只是进攻我们白云坞,也是在进攻乞活军的命脉。
“郗叔,凭这个,你觉得有没可能说动陈川出兵?”
郗鉴眼睛一亮,“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屯垦队,明天无非两件事:第一,让新兵进驻白云坞,第二,我得亲自去说服陈川。”
桓景点点头,“另外,骑兵队是总预备队,你让他们留在鸽子坞,等着和陈川合兵一起过来。我记得陈川的骑兵很弱,你们刚好可以互补。”
“明白。”郗鉴点头
毕竟骑兵守城太浪费了。而只有等陈川的乞活军到来,进入野战阶段,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
这时桓景突然想到,郗鉴之前说过只要桓宣一回来,自己就打算回老家,不禁心里一酸——郗鉴已经太久没有回家了,把他强行留在身边其实不太地道。
“对了郗叔,你带着陈川的兵过来,就算完成任务了。我记得你说过等桓宣回来,你就打算回家。现在你已经完全自由了,没有必要再为我们冒风险。”
郗鉴惨然一笑,“之前朝廷让我送信给王衍,我没能完成任务。之后护送裴妃回东海国,我又失败了。这么多年来,我好像已经习惯了失败的结局。
“坞主,还是请让我善始善终一次——至少我要看见你们击退强敌,我要看见自己训练的军队通过了考验。这样,回到故乡之时,我郗道徽才能说,我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总算能做成一件事。”
简单地和桓景道了别后,郗鉴就赶紧上马飞驰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桓景陷入了深思。
乞活军质量怎么样,对于他始终是一个谜。
他隐约记得历史上,乞活军和石勒几次交手,互有胜败。即使后来被石勒收服,依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劲旅。但是在这个时空,他见过苦县的乞活军,也见过石勒的军队,只能说这两支军队不在同一个档次上。甚至自己家的新兵,都要强于乞活军许多。
难道说,这一支偏师完全不能代表乞活军的实力。那么这样的军队,又怎么能依靠呢?
第二天,鸽子坞的守军入驻,与白云坞合兵一处。一整天下来,桓景都在忙着指导如何防御。新兵很轻松地就上手了,毕竟两处坞堡基本上都是依照他的图纸改建的,许多布置和机关都大同小异。
现在的白云坞比之前的大了整整一倍,也更加牢固了。最主要的是,有了更多的人手。除了五百新兵,还有许多人自愿加入,只要受过弓箭训练的,都被桓景编入了民兵队。
桓景知道,他们中大部分是之前的佃农和流民。乱世中,这些人往往是最先被抛弃的。但是自己“有粮大家分”的政策给了这些人活下去的希望,即使为了这一点希望,大家也会战斗到底。
这一次,母亲依旧在指挥修缮工事,燕燕则在指导民兵的射击队。只是高管家高肃还在骑兵队,不在白云坞。这个老骑兵军官,时隔十多年,又要带兵冲锋了。
另一方面,桓景也让桓宣去飞马坞统合从其他坞堡主那里征调来的人马。这本来就是桓宣的中策,但是现在白云坞自己都朝不保夕,只能作为一个备用方案。
“如果我们白云坞沦陷了,你桓宣就带着众坞堡主的军队,为你哥报仇。”临行前桓景这样嘱咐桓宣。
按照之前的估算,以夏侯家为首的坞堡主们,大概能提供三千人。但是这些家丁本来就互不统属,所以哪怕整合也要花去十天时间。
当然,即便是近在咫尺的乞活军,要整理军备前来,没个四五天也是不行的。
桓景知道自己在赌,赌的就是在樊雅大军到来前,自己的援军能够就位;或者即使樊雅大军来了,自己的坞堡也能够抗住樊雅大军的几天连续进攻。
带着忐忑的心情,桓景结束了第二天,进入梦乡。这一晚,他睡得不是太好,净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黎明之前,天色微微发青的时候,坞堡内突然敲响了警钟。桓景顾不上换衣服,跳下床、披上一件袍子就跑上了塔楼。
他看见,坞堡外,沿着涡水河,一长列火把像一条巨蟒,向白云坞缓缓靠近。除了火把的火光,这支军队马衔枚,蹄裹布,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樊雅仅花了两天时间,就完成了军队的集结,连夜赶赴白云坞城下,预备拂晓发动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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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性恭勤严整,方其屯青州时,常语人云,‘善始者众,而善终者寡,故有成败利钝之分’。”《楚书·列传第三》
第三十九章 猝然临之而不惊
永嘉五年,六月二十一日清晨,谯郡谯城西十八里白云坞。
坞堡外,火把穿梭着,樊雅的军队在他的指挥下紧张地部署着。
夜色笼罩下,坞堡的身形显得格外高大。这个坞堡的形制和樊雅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这个时代,一般的坞堡是简单的四面墙,墙角处设塔楼。而这个奇怪的坞堡不仅加高了主墙,在主墙外还增设了几道副郭,副郭之间还有几个小而圆的塔楼,显得错落有致。
他一时竟判断不出哪里才是薄弱处,不禁暗自吃惊,这比他印象中那个小小坞堡要难攻克得多。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白云坞了,四年前,他曾经在桓弼朋友引荐下,来白云坞饮酒搏戏。
平心而论,这一次暗杀事件之前,樊雅还挺倚重桓景的。桓景在谯城的献策仅仅是部分原因,而另一方面则正是因为白云坞的前主人桓弼和他曾经同在齐王麾下共过事,有过交情。
正因为他对桓景多少有些期待,这一次的事件才使他格外恼怒。虽然之前通过夏侯家内部的暗线,他知道南边这几个坞堡主在暗搓搓地互相联络,但是没有想到他们竟敢试图暗杀自己。
南边其他几个坞堡主都不像是能成事的人,那么这事肯定是桓景起的头。必须把这样的幼苗扼杀在萌芽状态,否则早晚祸起于肘腋之间。
他之所以连夜赶来,倒并不是想趁着夜色偷袭,毕竟他早猜到桓景沿路布置了哨探,这么大规模行军肯定会被发现。
他纯粹是想制造一种压迫感。
想想坞堡内的人一觉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那该是多么地绝望,又如何能抵挡自己的进攻呢?多半会以礼来降吧。
军队分作四队,在天亮以前将坞堡四面围住。虽说白云坞看起来全无准备,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打算等天明再发起进攻。毕竟自己这么大阵仗怎么可能没有人发现:显然是在故意吸引他进攻。他仅仅是让士兵就地休息,等着天亮。
在坞堡塔楼上的暗处,桓景将樊雅派兵布阵的全过程观察了个一清二楚,他正严阵以待。
一个时辰前,警钟刚刚敲响的时候,他就叫停了敲警钟的人,只是派人将所有人喊醒,集合到坞墙上,观看来军。
虽然樊雅的军队只是在涡水河边行军,夜幕下看不太清楚,但是单凭火把的规模也足够震慑住坞堡内的守军。且不说没有多少训练的民兵,即使是许多经历过乞活军那次耀武扬威的新军,这次见到这么多军队,也不禁胆寒。
穿行过坞墙,桓景听见身旁士兵在切切私语,评价着樊雅过去的战绩,或者谈论着敌我双方的对比。这些人说话也带着颤音,不敢高声大气。火把的光将身旁人的脸映得通红,也映出了他们脸上的怯懦与绝望。一股莫名恐惧的气氛萦绕在坞墙上,仿佛末日即将来临。
桓景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他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了。
“喂,王二顺——”桓景拍了身边一个年轻新军的肩膀,毕竟曾经负责招兵,他记得每一个新军士兵的名字。那人手持根长矛,两股战战,正附身念着什么经。
“你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富贵了,会干什么吗?”
“我现在哪里敢想那些。一定要说的话,要有份田地,有个宅子。还——最好有个女人,生一个胖大小子。”二顺点头道。
“如果樊雅攻破了坞堡,又会如何呢?”
“那我如果侥幸不死,就只能去做流民去讨饭了。”
一旁的人哄笑着,其实他们多半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是笑着掩饰内心的恐惧罢了。
“不错。如果我们没守住坞堡,就是这个下场。我们不能输,输了,有粮大家分的日子也就到头了。你们不是在为我桓景打仗,你们是在保卫自己的生活。”
众人停止了谈笑,望向他们的领袖,想努力从他眼里看出些信心。
“现在如果有谁想临阵脱逃的,就走吧,我桓景给发盘缠。如果连自己的生活也不愿保卫,他也配不上这样的生活。我们就算是要死,也不要和这样的懦夫死在一起。
他望向身旁的一个老头,那老头姓田,六十多了,是个自愿加入的民兵。
“老田头,你还记得年轻时候的什么日子吗?”
“坞主,我记不得许多日子,只记得年轻时打吴国,攻进石头城的那天是三月十五,虽然那时我在军中只是个厨子,也开了几坛好酒好菜。”
“也是,只有这样的日子会被记住。”桓景点头,看向渐渐围拢来的众人。
“今天是六月二十一日”,他继续说,“如果我们侥幸在这次围城战后活下来,每次提到这个日子,提到白云坞,都会精神一振。
“想想吧,当你们老的时候,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围坐在炕头。大伙儿摆了好酒好菜,开始谈论过去的事情。
“你,王二顺。那个时候,你的胖大小子又生了个胖大小子。那小子也许会问,爷爷啊,你年轻的时候有什么难忘的事情呢?
“你老了,记性或许也糟糕起来。但是唯独记得这一天。到了那时啊,你就卷起上衣,露出身上的伤疤,骄傲地说,这是从前保卫白云坞留下的,是六月二十一日那一天。
“你会说,孙子,如果没有那一天的战斗,就不会有这田地,这宅子,也不会有你的奶奶,自然也不会有你这胖小子。
”你会说,孙子,如果没有那一天的战斗,你们不会安稳坐在这里喝酒,天下依然大乱,胡人和士族老爷们依然鱼肉百姓。
“你会说起你在战场的传奇经历,你会说起历史上英雄人物,什么桓景,什么郗鉴,什么李仲根,什么陈大亮。那些都是你曾经的战友。”
说到英雄人物时,桓景跳到人群中间,指着在场的士兵,喊着他们的姓名。士兵们,无论是新军,还是民兵,都感到热血沸腾:坞主说得没错,他们保卫的是自己的生活。
“而你那胖大小子,又会将这个故事继续说下去,传到你的子子孙孙。
“今天各位要保卫的,就是这么一故事,这是你们自己的故事,这是你们自己的白云坞。今天,你们在战场上流血尽了力,将来白云坞做大了,这些都是你们富贵的凭证。想想吧,那些没有参加这场战斗的人,将来会多么后悔啊。”
众人挥舞起手上的武器,感激振奋,不再感到恐惧。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目前的战斗,不止是个挑战,也是一个机会。
喝彩一阵之后,眼见那条火把的长龙快要接近坞堡,桓景赶紧安排众人回到岗位上。
幸好之前在创业公司待过,画大饼这种事情还是轻车熟路。不过,桓景表达的多少也是真情实感,经历了这么多,他已经感受自己和战友们的兄弟之情。
他又召集了几个军官。
“只要敌人不派出攻城的云梯或者冲车,不管对方怎么挑衅,除了民兵队,都不许放箭。”
“这是为了节省箭吗?”王雍容猜桓景是想避免上次围城箭头不够的窘境。
“这倒不是,是为了吸引樊雅发起总攻。如果不能一次性打痛樊雅,那么在围城之余,他会持续不断地骚扰我们。他们人多,如果进行车轮战,我们得被耗死。”
桓景估算,乞活军至少要四天之后才能到来。而桓宣那里更是没法指望。敌我悬殊,哪怕以四天计,自己的也不太可能吃得消对手整日的消耗战,得一次性打掉对手的一部分作战能力。
他让大家按之前的布置各就各位,又故意留了一些老弱哨兵和打更人在墙头,显示出毫无防备的样子。无论如何,示弱于敌,是合乎兵法的。
天空渐渐发白,坞堡上的情况愈发看得真切。眼见坞堡上只有几个老弱士兵,樊雅手下开始分外地不耐烦,他们不懂什么兵法不兵法,只是一个劲地请战。
“太守,这坞堡看起来挺好打,请让弟兄们出战。”
但樊雅毕竟没有范主簿那么好忽悠,何况在他看来,自己并不需要着急。不过,在被手下催逼几遍之后,他也烦了,干脆让几个催得最欢的带上三五十个人去坞堡下挑战,顺便侦查情况。
反正这些愣头青死了也不是坏事。
不一会儿,桓景就看到三十多个骑兵骑着马飞奔而来。
“姓桓的小子出来!与你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白云坞堡之内,更无一个男儿!”
桓景只是不应。
这些骑兵本来就是军中的刺头,平日里最爱插科打诨,惹是生非。见坞堡内没有反应,反而一边绕着坞堡驰骋,一边叫得更欢了,什么脏词都蹦了出来。
“你们家老坞主也不是个东西,就是个吃软饭的!”
直到这句话,王雍容首先忍不住了,说什么也要给这些叫骂的人一些教训。
桓景看向燕燕,“现在可以叫民兵们射箭了,随意射,不要瞄准;只准用弓,不准用弩。”
“另外,没有我的命令,新军一律不得妄动。”
————————
“帝临战之时,常好语高调许富贵以激士卒,故得其死力。”《山阳公野获》
第四十章 瓮城
从一开始,樊雅就在远处土坡上观察那几个刺头的叫骂,无非是一些日常的下流脏词。“这群小子,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直到那句“吃软饭的”一出来,他才觉得这些刺头要倒霉了。谯城附近的大族都知道,这是白云坞女主人最不能碰的一个点。坞堡内肯定会全力反击。
果然,坞墙上的老弱士兵被换下,一群弓箭手站上了坞墙。但这些弓箭手看起来也是民兵而已。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坞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一架被幕布遮蔽着的物体。
骑兵见坞墙上有了防备,赶紧吹起口哨,示意同伴撤退。这些骑兵多数还没调转马头,就被迫迎来一阵箭雨。
樊雅没打算去救,反倒是可以借机观察坞堡内全力打出的反击究竟效果如何。
一阵箭雨过后,七八个骑兵倒在了坞墙下,其余的人匆忙撤回。但除了一个面颊中箭的倒霉鬼,其他中箭骑兵躺在地上,都还能动,其中有两三个甚至站起身就往回跑。
作为冒险侦查的骑兵,樊雅给他们配上了最精良的铠甲,现在看来防护效果不错。这些人多半只是因为马被射倒而坠马。而坞堡内的弓箭并不能穿透铠甲,造成太大伤害。
之前樊雅听闻过桓景击退一千溃兵的战绩,而到了这里又亲眼看见一座全新的高大坞堡,本来对白云坞多少有些忌惮。但现在看来,这个全力反击打得不疼不痒,弓箭手甚至不能射穿铠甲。
他熟读兵法,知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但如果攻城真的很容易呢?
在上一次白云坞攻城战后,樊雅的部队收纳了大量的乱兵俘虏。他遇见的所有俘虏都说,桓景只是用阴谋诡计才击败他们。本来樊雅以为这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看到这绵软无力的反击,他开始相信,这个坞堡和附近其他坞堡也没什么不同。
而如果不算新加入的流民,自己的本部亲兵,可是按当年在齐王手下法度来训练的。何况之前樊雅在收过路费的时候积攒了大量资财,而又继承了谯城的武库,所以部下都装备精良。
沉吟片刻后,他认为没什么好怕的,决定进攻。
此时的塔楼上,桓景望见,樊雅将兵力向坞堡西面正门处调集,知道他终于忍不住要攻城了。看来表演起了作用。
这些军士都是全身披甲,持着盾,在樊雅指挥下渐渐组成了松散而有序的阵型。此时是巳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半空,先锋军士的铠甲在日光下闪闪发光。而后队远远望去,也都身着皮甲。
好家伙,桓景心中叹道,哪天我要是能打这富裕仗,整个豫州都该是我的了。
在军士的簇拥中,两辆冲车前后相继缓缓驶来。和从前游戏中看到的不太一样,桓景发现冲车实际上简陋得很,仅仅是一辆板车上架着一根大圆木,上面简单地搭了个棚子挡箭。不过有的时候,往往越简单越有用。
“坞主,不上弩吗?”弓手纷纷提出了疑问,“我们现在射箭根本射不穿对方的铠甲啊。”
“射不穿才是好事,继续射,但是不要射得太急。”
桓景只是让弓手散漫地射击,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咚”,冲车开始撞门。冲车旁已经围了一大圈士兵,他们士气昂扬,希望等冲破坞门抢个头功。
本来之前这些军士还多少有些畏惧,都按樊雅嘱咐,严格保持松散的阵型来防备弓箭。现在看来,这个坞堡装备简陋,弓箭基本射不穿他们的铠甲。他们也随意起来,慢慢向城门处靠拢。
“咚”,又是一声,坞门已经微微开裂。
“坞主,再这样下去,坞门要不保了。让我们出击吧。”一个新军的头领劝谏说。
“不保才是好事,继续等着。”
坞门下渐渐人满为患。烈日正盛,樊雅的军士身披厚甲,汗流浃背。他们又摩肩擦踵地聚在坞门前,简直透不过气来。之前的士气也打煞了大半。
他们只等撞破坞门,好结束这一天的晦气。
“咚匡”,坞门终于被撞破,樊雅的军队后队推着前队,不断地涌入坞堡,人人都希望能争得头功。
“可以了!”桓景高喊一声。
坞堡号角齐鸣。坞墙上民兵弓手被替下,原本蹲伏在坞墙下的新军弩手站起身来。随着燕燕一声号令,弩手齐射,强弩破甲,故而坞墙下的士兵像镰刀割过的庄稼一般倒下。
幕布也被撤下,露出了几架像床弩一样的武器。远处樊雅喃喃自语,“损益连弩”。
这正是大名鼎鼎的诸葛连弩,每支箭光铁箭头就长八寸,一次射击可以并排射出十支这样的铁矢。这是专门用来破甲的利器。
六架连弩同时齐射,坞墙下军士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僚被射穿。有时一支长箭甚至可以击穿两个人。
同时民兵队则拿起了身旁的石块,向坞墙正下方扔去。纵有盔甲防护,也敌不过石头这样的钝器。
见到这个阵势,樊雅的先锋不禁心生怯意。但是这时后队看不清前队的情况,依然在用力往前挤。先登的武士只能咬咬牙继续向前,希望通过坞门就是一片坦途。
但是穿过坞门的士兵,反而目瞪口呆——
等在他们前面的,居然又是一道坞门。
这是桓景设计的瓮城,也就是说,在城门后面,再安置一道城墙。
历史上最早的瓮城雏形,要等到几十年后,赫连勃勃造的统万城了。在这个时空,还没有人见过如此阴损的筑城方式。
进入瓮城内的先锋们眼见无法空手再冲破一道坞门,不由得大喊一声,“先不要进城!”他们还想要回身,再把冲车推入,来冲第二道坞门。
但哪里还能回身?
后队早已受够了烈日、拥挤、劲弩、石块,又看不见坞门后面的情况,只想冲入城中杀个痛快。先锋们“不要进城”的惨烈哀嚎埋没在了坞堡内的号角声和后队的喊杀声中。
远处的土丘上,樊雅遥望着坞墙上下的变化,多少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白云坞已经训练了如此多的弩手,并且配备了连弩。但是不管怎么说,攻开了坞门,冲入坞堡内的弟兄们应该已经和桓景的家丁厮杀起来了吧。冲进坞门的士兵只有进,没有出,想必是已经在往前推进了。
他不知道,此时坞门内已是人间地狱。两道城墙像恶魔的上下颚,吞噬着任何胆敢冲入坞门的士兵。樊雅的先锋连对手的脸都看不见,只能被后队往内墙上推,然后干等着城墙上的滚石和箭矢结束自己的性命。
桓景在瓮城的内墙上看着这惨烈的一幕,心中不禁唏嘘。他自己以为已经把瓮城设计得足够宽敞,但现在这宽敞地界也已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敌军的尸体。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
一般情况下,古代的士兵只要死伤一成,后队就会自然崩溃。但是瓮城的设计使得后队看不到前队,所以即使前队已经全军覆没,后队依然士气不溃,依然源源不断地冲入坞堡。
桓景小时候读《三国演义》的火烧藤甲兵一章,最不理解诸葛亮因为火攻的计谋阴狠,而感叹自己终究要折寿。毕竟兵者诡道也,战场杀伐,你死我活,如何会为对手的生死而触动?罗贯中把诸葛亮写成一个圣母实在没意思。
直到他现在看到眼前的惨相,也像诸葛丞相一样被自己的计谋吓住了。如果不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自己恐怕也会有折寿之叹吧。
如是一直杀到未时,直到瓮城内的尸体都快没过三分之一个坞门高,后队也不再是精锐,樊雅的军队扛不住伤亡,终于士气崩溃。桓景叫所有人继续射击,不要吝惜箭矢。
新军的刀斧手一个个兴致勃勃,希望出坞堡追杀,但是被桓景制止了。虽然樊雅此番精锐尽丧,但是体量在那里,贸然出击万一有什么闪失划不来。不如见好就收。
何况战略目标达到了,樊雅失去了战斗力最强的亲兵,攻城武器也被毁。剩下的军队已然胆裂,应当无法每日轮番进攻,只能选择撤军或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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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瓮城者,武帝所传,乃于城门后,别置一墙,或圆或方,其高厚与城等。”《楚书·武备志》
第四十一章 围城
“明明坞门都破了,怎么还要退?再退者斩!”
樊雅站立在土丘上,看着从坞堡上溃散下来的士兵,抱着脑袋,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一个时辰前,自己明明已经目睹自己先锋顺利地攻开大门。虽然说之后墙上的弩箭攻势很让他吃了一惊,但是只是造成了更大的伤亡,
“太守,让他们退吧。前面肯定出了问题,我认识几个最勇猛的军士也退了下来,拦也拦不住!”一个督战的军官无力地回应着。
樊雅知道那人在齐王手下就跟从他,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现在看来确实是即使斩了逃兵也止不住的溃败了。他仰头长叹,方才收拢了败兵细细盘查。
待他知道,在坞门之后还有一道墙,自己先锋尽数丧生于此的时候,才感到肝胆俱裂。
从数量上看,自己依然有优势:这次进攻一共折了四百多人,对于四千人还是一个小数目。但樊雅知道,这些都是他专门用来打前锋的亲兵。那些精锐的甲士,和自己出生入死才打下了一份家业,竟然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就死在了箭雨和落石之中。
他捏紧了拳头,但又无可奈何。现在攻城兵器还有云梯,但看现在的情况,这坞堡并不是他樊雅能轻易拿下的。亲兵况且不能拿下坞门,让后来归附的流民登墙死战,显然不可行。
何况那个桓家的小子不知道还有多少阴谋诡计。
如果围城呢?按他的估计,这坞堡足够大,能储存几个月的粮食。如果不等对方粮草耗光,决计无法攻克。而夜长梦多,一旦拖久了,就算附近其他的坞堡不敢来援,之前靠威压稳定的后方也可能出现变数。
“我们还是撤军吧,这块硬骨头不好啃啊。”樊雅纠合众军官,决定回师谯城。
众人默然,显然是觉得这么回去太过憋屈,但是又无法反驳。场面一下陷入僵局。
突然,一人骑马飞奔而来,向樊雅耳语了几句。他开始皱着眉,显出怀疑的神色,然后严肃的脸上愁容开始散去,渐渐露出喜色,嘴角不住地往上扬。
“真的?”
“太守要不信,等下可以亲自盘问。”
樊雅转身朝向众人,“我决定了,先不撤军。我们慢慢围城,一定要拿下白云坞。”
此时坞墙内,虽然身旁的人都在欢呼,桓景也并没能高兴起来。
刚刚交战正酣的时候,王雍容告诉他,方才清点人数,一个管粮食的流民不见了。
直到忙完战事,待他仔细在坞墙上盘查,终于发现那人遗落在城墙上的绳索,原来是交战之前,见樊雅军势大,叛逃了。
虽然在桓景看来,这是堪比49年加入国军的愚蠢行为,但是却造成了极大的麻烦。现在樊雅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粮食只够撑到月底,也就是说,还有不到十天。
本来最好的情况是让樊雅知难而退,毕竟对方也不想陷入持久战。但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方粮草不足,肯定不会反对再多等上几天。
现在就看到底是自己粮草先耗光,还是郗鉴的援军先到了。如果一切顺利,自然郗鉴会在四天之后到来。
但是如果说四天后乞活军来不了呢?
这不是凭空猜测,毕竟乞活军那帮人一向无法预测。他之前为了激励士气,向坞堡内保证过乞活军四天之后就到,现在反而有些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
转眼四天过去了。
第一天激战后的情绪已经淡去。四天之内,双方士卒无非是枕戈待旦:坞堡内的新军和民兵在坞墙上轮流值班,防备可能的偷袭;而坞堡外樊雅的军队则日夜紧盯城内,生怕桓景突围。
而在第四天这个命运攸关的一天,乞活军整日都没有出现。
当天夜里,流言蜚语开始在坞堡内四散。几个新军军官最先坐不住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压不住手下的人。而在视察坞墙和塔楼时,他也明显感受到了这个焦虑的气氛。
压力之下,桓景觉得有必要召集众人在中庭好好谈谈。
他一登台,底下就开始了叫嚷声,一系列尖锐的问题袭来。
“郗鉴叛变了吗?”
“粮食完了之后怎么办?”
“我们还有多少粮食?”
桓景将手在空中按一按,努力使众人先安静下来。
“我们还有五天的粮食。如果减少粮食供应到七成,还可以多撑两天。”他知道,这个时候撒谎只会造成不信任感,不妨直接坦白。
果然台下一片嘘声。
“当时我就要坞主出坞堡追击,他不乐意,现在知道后果了吧。”
“就是,坞主懂得治理,不懂带兵。到时候只能和他一起死了。”
“你还真是天真,到了粮尽那一天,桓家人肯定会丢下我们跑路。”
桓景站在台上,看清了都是那些人在交头接耳。他向王雍容一点头,就大步走下台,将那个说“桓家人会跑路”的刺头揪了上来。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那个刺头也兀自挣脱,怎奈桓景力气大,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就这样被拽到了台前。众人觉得一贯和善的桓景只是要训话,都想着看乐子。
突然,桓景拔出宝剑,将那刺头的脑袋割下,向人群中一掷。
众人无不大骇。
“我桓景在此立誓,七天之后粮尽,我不会逃。你们把我和其他桓家人一并捆了,送出坞堡就好。”
他顿了顿,看向台下,咬牙切齿地说,“但是,在这之前,惑乱军心者,斩!”
这时,前面几个放出嘘声的士兵已经开始打抖了。
桓景的眉头舒缓了一些,决定还是得推心置腹,“乞活军不靠谱,你们也是知道的。但是,他们可能明天来,也可能后天来。这种关键的时候,不去固守岗位,反而说些流言蜚语来扰乱军心,有什么用呢?”
士兵们沉默不语,确实当下除了坚守并等待,也再无他法。
“想想自己的初心吧,你们真的愿意重新成为流民,或者在樊雅手下变成被驱使的部曲吗?如果你们甚至都不能为自己再争取七天,又如何能在乱世活下去呢?”
说完这些,桓景再布置了一下工作,就拂袖而去。众人情知理亏,也要么回到各自的岗位坚守,要么去轮休。
夜深了,桓景越想越睡不着,独自来到一处坞墙上,望着夜空下对面的营帐,心情烦闷而不安。
此时已经接近月末,天空上只有一轮残月,星光倒是格外璀璨。几天前虽然清扫了战场,但清风吹来,依然带着些血腥的气味。
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之前自己在坞堡内或许过于和善。能够经历乱世活下来的流民,不少骄悍无比,自己拿一副好人脸,实在是镇不住他们。
但是现在这个时节杀掉一个刺头来立威,虽说是无奈之举,其实也把自己逼入了险境——万一今天晚上就有那刺头的死党来刺杀我怎么办?会不会有人像张达范疆那样把自己的头送给樊雅呢?
但真正令他困扰的倒不是这些。
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因为一时气血上头,而杀人来示众。虽说之前在坞堡战斗的时候,从许昌归来遇到行刺的时候,他已经不止一次杀过人了。但这一次,他是未经审讯,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头割了下来。
坦率地说,按原时空的道德和法律,那人罪不至死。
从前听闻这个时代的暴君,即使不说石虎那样的极品,诸如刘曜王浚之流,也会仅仅因为意见不同,就大开杀戒。他一度不能理解。
现在看来,作为领导者,你根本不知道手下到底是好心进谏,还是蓄意挑事。更可怕的是,纵容这种事情下去,自己的权威将荡然无存。
他感到害怕,怕自己也会被这个时代同化,变成一个杀伐随心的暴君,然后众叛亲离,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想到这里,他不禁掩住了面目。
“哟,这是哪只狐狸精呢?”清朗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他转头一看,星空之下,一个灵动的身影闪过,原来是燕燕提着一壶酒,找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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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樊雅以背约故,围白云坞甚急,军中多有怨者。武帝斩其祸首,众心始安,自是杀伐果决。”《山阳公野获》
第四十二章 燕燕的身世
此时正是夏夜,燕燕身着素纱衣,提着一个铜酒壶,轻盈地点着步子。
“怎么,不高兴了?”她从怀中拿出了两个酒杯,先斟了一杯酒放在一旁,又斟了一杯递给桓景。然后自己拿起一旁的酒杯喝起来。
桓景接过酒杯,没有喝,只是靠在垛墙上,把头别向另一边。
“没。”
“那么是害怕吗?”
这倒是触到了桓景的心结,他捂着脸面,“也没有,只是当众杀人让我觉得有些后悔。”
燕燕缓缓靠近桓景,伸出手贴在他宽阔的胸上,浅浅一笑。
“有些人啊,表面上杀伐果决,其实只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罢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桓景看向燕燕,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是说,你确实是在害怕。我们现在是坐在火坑上,不知道部下哪一天会把我们卖了。何况等过几天,如果乞活军真的没有来,我们自己先粮尽了。你肯定也没有什么办法。”
他确实无计可施,所以才用杀伐来震慑属下。但是越是这样,自己反而越是不安。想到这一点,他无奈地点点头。
“你来这个世界之前,大概生活一直很幸福吧”,燕燕低下头,“应该很少有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所以现在面对未知,才感到害怕。”
桓景惊讶地发现,这个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侍女,脸上头一回出现了感伤的神情。
“确实,我其实不怕樊雅的数千军队,只是不喜欢这种无计可施的感觉。”
“像我就不一样,我很早就知道命运是无法掌控的,只能自己去适应它。”
“唉,你一个侍女能经历什么大事呢。”桓景不解,他猜测大概还是之前逃难来白云坞的事情吧。
虽然说燕燕的身世一直是个谜,但是一个姑娘家对小时候能有多少回忆呢?何况现在的主人对她也不错,应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燕燕眼睛低垂,轻叹了一声,好像打开尘封已久的香箧,抖落出的第一缕沉香。
“唉。我们现在都是将死之人了,这些事情说出来也无妨。”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爷爷说过,千万不要和其他人说起我的身世。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人,是狐狸精。”
又来了,桓景心里想,还是狐狸精那一套。但这一次,他不再感到厌烦,而是居然有些触动,毕竟他是头一回见到平静面具背后的燕燕。
只见她脸色涨红,呼吸急促,胸脯在轻纱下一起一伏,咬着嘴唇欲言还休。
沉默片刻后,她轻轻地说,“司空张华,你应该有听说过吧。我是他的孙女。”
桓景一下明白了这个姑娘为何懂得那么多东西,又为何流浪。他早就知道张华是这个时代的全能人物,但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现在和他的孙女四目相对。
张华是当时著名的博物学者,《博物志》就是张华所录。虽然后世多经篡改,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但考其源本,大概也是记叙山川地理百工的书籍。他的孙女有这样家教,并不奇怪。
而同时,作为政治家的张华,在贾南风上台之后,一直作为朝中重臣苦苦支撑着天下的局面。使得“虽当暗主虐后之朝,而海内晏然”。直到赵王司马伦篡位,张华不愿苟合,才被随意安了一个罪名杀害。
燕燕应该之前目睹过自己全家的倾覆,八年前,又亲眼见证了京城的杀戮与暴行。那么和她相比,自己确实可以说是一直受着命运的眷顾。
“我是张韪的小女儿。听我姑父说,小时候抓周,唯独我选了一把卡尺,所以爷爷喜爱。自那以后,平常陪伴爷爷身边的,就是我。爷爷不只和我讲故事,还教我一些口诀,什么勾三股四弦五之类的。烧酒的配方和制法,也是那个时候当识字背下来的。
“平日里,父亲和伯父都奔波于具体事务。而爷爷则不同,他一个人每日清晨起就坐在厅堂上,身着华丽的朝服,手里握着皇帝御赐的笔,在绢帛上起草奏章。天下在那一支笔的指挥下,如臂指使。士族们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远方鲜卑乌桓也屈膝接受调遣。”
此时,燕燕脸上显出无比骄傲和庄严的神情。桓景仿佛在她的眼中,找到了那个旷世奇才的轮廓。
“然而,我十岁那年,一群士兵冲进了家中。他们将爷爷抓走,一起被抓去的还有父亲和伯父。第二天,他们就被处死了。
“爷爷在被抓走前,单独和我说了一些事情,将来有机会再和你说。”
燕燕意味深长地观察了桓景一眼,好像故意隐去了什么。
“但不管怎么说,因为我年龄小,又是女流之辈,得以幸免。于是寄住在姑父卞粹家。姑父告诉了我很多爷爷的事迹,他那里还留存有不少爷爷的藏书和手稿,我因此得以遍览群书。
“这样又过了三年,这三年中,京城一年比一年动荡。终究姑父也没能逃过被处死的命运。当时张方已经入城,姑姑就带着我从京城一路向东逃,仓促之间连盘缠都没有来得及带多少。”
“你们要跑去哪里呢?”桓景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燕燕的面庞。他感到自己已经被这双眼睛如磁石一般吸住了。
“本来我们打算去许昌投奔姑父的亲戚,但是出了京城,才发现京城外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一路上路旁都是饿殍和瘦得像骷髅的流民,我们身上的盘缠也被抢光。为了保护我,姑姑不得不含泪与盗匪苟合,但是还是没能留下盘缠。
“一路上又饿又累,姑姑心里又哀痛万分,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我当时只能痛哭,可当我想要扶起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路,只能一路向东,凭着感觉指引着,终于饿倒在路边。
“再等到我醒来,一个高大白净的中年人微笑着看着我。感谢老坞主,我才得以活到今天。”
高官的后代尚且如此,京城一般百姓自不必说。自穿越以来,其他人谈及八王之乱,从来都是讳莫如深。即使王雍容谈及老坞主在齐王手下的经历,也往往会说以一句京城朝政黑暗搪塞过去。
这一次,桓景第一回亲耳听到了燕燕的往事,那是出生和平年月的他无法想象的,也难怪她一直不愿提及。
“你一定奇怪,我为啥提起从前的伤心事。”燕燕收住澎湃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我也害怕,我已经两次失去在乎的人,我的爷爷和我的姑姑。我害怕自己又一次失去,所以必须找人倾诉。”
她脸上露出苦涩的神情,声音也细了下去。
“诶~这个在乎的人,是我么?”桓景心里猛然一动,凝视着那双眼睛,想看出些什么。
燕燕眼神有些慌乱,她努力不去看桓景,但身子却靠得越来越近。
“想什么呢!我说的是大家,是白云坞的大家。”
广袤的星空下,危难的局势中,两颗孤独的心正试探着彼此,但又不敢继续接近。
“说回你之前的话题。你因为命运一直都捉摸不定,所以感到害怕”,她接着说,“但是不确定才是常事,而确定其实是我们的幸运。那么我们唯一能把握的,不过是眼前的幸福。”
他点点头,和燕燕在京城动荡的经历相比,自己现在那点恐惧只能说是儿戏。燕燕虽然比原时空的他小了三四岁,对命运却有更深刻的理解。
“现在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也不要为之前的事情再后悔。”她握起桓景的手,笑道,“何况反正你也是夺舍来的,大不了死了回去再附身别人。”
桓景也笑了,他仿佛吃了定心丸,又有了做事的动力:反正自己是穿越来的,大不了就是一死,说不定还会穿越回去。
这个非常的夜晚之后,坞堡内众人怀着忐忑的心情又捱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中午,天边尘土飞扬,号鼓喧天——乞活军终于来到坞堡南面,扎起了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