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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豆豉炒辣椒     晋坞txt下载     晋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谯城霸王

    继上一次被谯城的官吏们称作呆霸王之后,桓景一直耿耿于怀,这一次来谯城,他干脆先贴起假胡子,又把眉毛画得浓了一些,好教人认不出来。

    这次果然没有人一见到他就逃走,他终于得以留意一下路上的风景。

    作为一个见识过西安城墙的现代人,在桓景看来,这是挺小一座城。但这个时候的谯城,因为尚未被洗劫过,所以还算富庶,成为了方圆几百里的中心。虽然街头已经满是流浪的难民,但是商贩叫卖声不绝。街市虽然和其他中世纪的城市一样脏乱不堪,但单就布置而言却也还算错落有致。

    城墙以内,东西长四里,南北宽三里。不过半刻工夫,他和燕燕就走近了谯郡太守荀彻的衙门前。

    “等一下去了衙门,记住除了马歆叔叔,其他坞堡主的话都不要轻信”,燕燕嘱咐道,“毕竟现在是乱世,大家都互相猜疑。何况因为老坞主的缘故,我们白云坞还被他们当做东海王的人。”

    原来之前因为苟晞驻军的缘故,谯城附近的坞堡主要么中立,要么和苟晞或多或少有些联系。只有白云坞的坞主桓弼是东海王手下的长史。因为东海王是苟晞的政敌,白云坞常常被众人还有太守荀彻嫌弃。这也是为什么从前的桓景隔三差五就要仗着武艺,来谯城示威,这实在是会叫的狗不咬人。

    谯郡的地盘,自西北至东南延伸。北方梁国的蒙城是苟晞的大本营,而东南方的龙亢城已经被流民领袖张平占据了。夹在两者之间的谯郡太守基本只能管辖谯郡西北的半个郡,也就是谯城附近。

    理论上来说,这时的谯郡应当叫谯国,是谯王司马邃的封国,而荀太守应当被称作荀内史。但是这位谯王是司马越的亲信,自封王以来就从来没有到过谯国,又在苦县大战之后生死不明。

    作为苟晞表奏的谯国内史,荀彻当然不在乎什么谯王,平时他对内就干脆自称谯郡太守。这位荀太守,或者说荀内史,平时依仗苟晞的保护,对内治理的井井有条。也算是个能吏。

    但是现在苟晞将军拍屁股走人了,还抽调走了谯城本来的守军,对于军事一窍不通的荀彻开始感到如坐针毡。上一回一千乱兵入侵就把他吓得够呛。只是旁边胥吏都安抚他,说就算呆霸王死了,也不过是花钱的事,乱兵就是过一过境,马上就会走的。他这才安下心来。

    结果这位呆霸王桓景以少胜多不说,还给他谯城塞了六七百俘虏,真是让他头大。这些俘虏真是不安定因素,前几天那个领头的叫李头的就打伤了几个狱卒逃跑了。如果不是自己有先见之明,在苟将军撤离时赶制了一大堆枷锁,怕是枷锁都不够用。

    他实在不想再思考俘虏的事情,干脆决定就把附近的坞堡主都叫过来,说不定这些俘虏还可以摊派。

    桓景来到谯城衙门时,发现已经站满了人,都是坞堡主。他认出了马歆,撕去假胡须,忙挥手招呼,“嘿,老丈人,我在这儿呢!”

    马歆看到桓景,歪嘴笑一下,点了点头。而桓景身旁的众坞堡主则侧目而视,但没有说话。

    “按身份,我们是小民,是不能在衙门前高声喧哗的。”燕燕忙在一旁小声提醒。

    桓景这才意识到失礼。不过旁边的人也知道这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早就见怪不怪了。这时荀彻刚刚准备停当,从内屋里出来,看见众人已经聚集在门口了,忙招呼进大厅。

    “今日我们能在此地相聚,全要感谢我们的白云坞坞主桓景桓公子。”荀彻将桓景拉上了最前台,“要不是桓公子歼灭乱兵,我荀彻恐怕现在就要受制于乱兵喽!”

    桓景虽然不太通人情世故,但还是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太守有些过分殷勤了。

    果然,下一句话荀太守就暴露了他的意图,“桓公子如此英雄,能否作为表率,接受一部分俘虏和难民啊?总之,你们白云坞现在兵强马壮,肯定能为我们谯郡做出最大的贡献。”

    桓景算看出来了,先戴一顶高帽子,然后再塞责任。之前在某大厂码代码的时候,那帮HR就是这么给技术部门塞事情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了这种话术的原始版本。

    “接收流民,是我们坞主应尽的责任。这个我桓景一直责无旁贷。但是吧”,桓景特意着重了“但是”一词,“那群俘虏两天前还被我打得头破血流,现在如果他们再来白云坞,怕是对他们的心理健康,啊不,心情不太好吧。

    “如果俘虏们见到我们白云坞的人不幸心肌梗塞,啊不,肝胆俱裂,死在路上。这个责任可就是郡守您的了。”

    “话虽这样说,还请桓公子接收一部分。”荀太守没有想到桓景会用言辞顶回来。一般情况下,原来的桓景要么就被忽悠了,要么就大闹一番,最后还是会接受官府的决定。

    桓景知道这太守词穷了,开始强行摊派。

    “好吧,我们白云坞接受,但是得和其他坞堡接受差不多的人数。并且首先谯城自己得消化一部分,然后再是我们坞堡主。谯城这么富庶,自己不收纳俘虏,这对我们坞堡主们公平吗?”把其他人也拖下水,往往是个不坏的选择。

    果然,此话一出,堂下议论纷纷。话题从白云坞应当接受多少摊派,变成了谯城的郡守应当接受多少摊派。燕燕看着桓景,微微颔首。

    正当众人和荀太守激烈辩论的时候,突然一个小吏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声呼喊着,“太守,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荀太守扶着额头,“又怎么了?”

    “霸霸霸...霸王来了!”

    众人一下停止了争吵,面面相觑,如临大敌。桓景有些发懵,他贴近燕燕耳边,“我不就是呆霸王么?”

    “你桓公子只是个呆霸王,谯城附近有个真霸王。他是青丘坞主樊雅,本来就家大业大。他之前是齐王的部下,自齐王兵败之后,这樊雅就开始收聚乱兵流民。几年下来,趁着乱世,他在城东的渡口收过路费,又夺取了官府的铜矿,居然也养起了一只四千人的军队。

    “现在既然苟将军不在了,这应该是谯郡北部最强的一支力量了吧。”燕燕面无表情,但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

    樊雅?作为祖逖的脑残粉,桓景还记得这个名字。这不是祖逖北伐的时候清理掉的一只杂鱼么?他差点脱口而出。

    但仔细一想,之前一千乱兵的战斗力他已经见识过了。现在是有组织的四千人,面对谯城这座空城,确实是可以横行无忌了。

    荀太守颤抖着把手搭在案上,慢慢坐下来,“霸王还有多久到?”

    “他他他他...就快到门口了!”小吏结结巴巴地说。

    突然屋外一声锣响,一个精瘦汉子闯了进来。这个汉子个子不高,身着银铠,后边跟着五六个卫兵。他走起路来气势逼人,几步就来到了荀太守身边。

    “哟,我们的荀太守纠集了这么大的排场,真是群贤毕至,哈哈哈!”,他双手叉腰,故作腔调地大声吆喝着。众人不敢做声。

    接着,他伏下身子,把荀太守连着衣领揪起来,放慢了语调,“只是,为啥不邀请我呢?”

    “啊啊啊,樊坞主您误会了,我我我只是想先召集其他人的意见,然后再报知您嘛。毕竟您樊坞主和其他的坞堡主,怎么能一样呢?”荀太守赔笑着说。

    “这还差不多!”樊雅一把将荀太守掷在地上。

    燕燕抓紧了桓景的胳膊,生怕他冲动惹怒了樊雅。

    樊雅夺过荀太守的官印,阔步走向众坞堡主中间,众人纷纷让开。

    “东海王这个蠢货败坏国家,被他的跟屁虫王司徒在苦县把棺材都输没了。在这国家遭逢大难之际,狗一样的苟将军却从谯城撤兵了,撒丫子跑了!现在我们谯郡已经没兵了。”他高高举起官印。

    “我樊某不才,学过几年书,打过几场仗,手下有几千个兵。今天来谯城,不说多了,就说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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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坞主樊雅在谯,啸聚流人数千,夺印绶,自称谯郡太守。”《楚书·列传第八十二》

第十六章 霸王间的较量

    众人齐齐看向樊雅,只见他厉声宣布道

    “第一件!从今天开始,我樊雅就是谯郡太守,我的部众会常驻谯城。

    “第二件!你们以后得听话,要按时交税交粮,就交到我这里来。我会派人保护你们,但是如果胆敢背叛我,我就会派人清理你们的全家。

    “第三件!这次的苦县俘虏,就由我樊雅收编了,以后有俘虏流民,都送到谯城来。

    “诸君还有什么意见吗?”

    樊雅环顾四周,意气自如。

    坞堡主们都面有难色,一部分人觉得这样篡夺太守职位不妥。但更多的人显然是不满意第二和第三条——在樊雅明明能养活自己部众的情况下,没人愿意交税和放弃收聚流民的权利。

    只见一个文人打扮的坞堡主从人群中走出,亢声说道,“你这是大逆不道!我们北山坞决不和篡逆者同流合污。”

    众人望去,原来是北山坞主夏侯焘。他家是魏晋时有名的谯郡夏侯氏,他本人则是夏侯渊的玄孙,姑姑夏侯光姬则是琅琊王司马睿的母亲。因为自恃家世显赫,他从来没把樊雅这种暴发户放在眼里。

    这一次,他故意从大义名分问题入手,不过是为了接下来和樊雅在税务和流民问题上讨价还价。

    樊雅微微一笑,向他身旁人给了个眼神。两个卫士会意,还没等夏侯焘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把他按倒在地。樊雅缓缓走到他身前。

    “干什么?你们这是篡逆!我要向我表哥琅琊王写信,你们没有好果子吃。”夏侯焘没有想到樊雅会直接动手,身子不断地往后缩。

    “是不是接下来就说,如果减免一些税款,这篡逆还有的商量啊?我的大晋忠臣?”,樊雅蹲下,轻轻地拍了拍夏侯焘的脸,“我们的夏侯公子该清醒清醒了,你忘了这里是谁家的天下。”

    “没错,我就是篡逆,你想向你表哥写信就写吧。琅琊王的军队有四万人还是有四十万人和我樊雅有什么关系?就算要制裁我,他们赶得及在我的四千人之前动手么?”他盯着夏侯焘,用意却在在场众人。

    他转头向身旁的卫士说,“把夏侯公子押下去,让他写封信给琅琊王,就说夏侯家的坞堡被贼人抢劫了,全家被杀。”

    然后,樊雅起身环视众人,“还有别的意见么?”

    众人惊骇俯首,敢怒不敢言。

    最紧张的是荀彻和夏侯焘,他们现在都被樊雅的手下缚住,眼巴巴地望着众人,希望有人能为他们说说话。

    有的人开始望向桓景,他们刚刚听闻白云坞击退一千溃兵的事情:如果能击退一千溃兵,那么手头大概也有一只可以和樊雅匹敌的力量吧。这个他们平日里常常嫌弃的呆霸王,现在却是这些坞堡主,唯一可能的救星。

    “哈哈哈哈哈哈哈...”

    桓景看看众人,又看看樊雅,仰天大笑起来。

    “笑什么?“一个卫士警惕地呵斥道,手放在在剑鞘上。樊雅眉头紧锁,盯着桓景。

    “我来谯城之前,就有人嘱咐我说,这位青丘坞的樊坞主是谯郡的真霸王”,桓景指着樊雅。

    燕燕紧张地注视着桓景。一旁众坞堡主吓得脸色煞白。

    “本来以为樊坞主是何等英雄人物,没想到,竟是如此鼠目寸光之辈!”他冷笑一声。

    几名卫士刚要发作,剑已经拔出了一大半,却被樊雅按住了。

    “你不怕我的四千人马吗?”樊雅来之前就听说了白云坞歼灭一千禁军的事情,所以并不敢轻举妄动,先试探着。

    “樊坞主以为有了四千人马就足够威胁我们了吗?好啊,你今天是可以把在座的坞堡主都杀了,那么接下来谯城附近的坞堡都会成为你的敌人,你的四千人马,一个一个坞堡地打下来,要花多长时间呢?”

    一旁众坞堡主开始交头接耳:

    “这是那个呆霸王?”“呆霸王以前不是能动手决不说话的么?”“我们看着两个霸王互相争斗就好了...”

    “说下去。”樊雅开始好奇,他也想试试这个白云坞的呆霸王,看他能到底说出什么东西来。

    “说到底,你的四千人是用来干什么的?你的敌人是谁?现在看来你觉得这四千人是用来镇服谯城的,你觉得你的敌人是我们这些坞堡主。如果你这样想,在这个乱世,你活不过今年年底!”桓景一字一顿地说。

    樊雅不语,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四千人?好大的一支部队啊!可是你知道你的敌人是谁吗?是苟晞、是王弥、是石勒,你有四千人,他们有千军万马!等到在洛阳的争斗尘埃落定,这些人挥师向东,第一个干的就是你。你的四千人够干什么呢?那个时候,青丘坞只怕是要被族灭吧。”

    桓景怕气势还不够,随手从旁边的案上抓过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地上。

    “你指教的是,请继续说。”樊雅低下了头,他确实没有想过更加长远的计划。他只是在手下的怂恿下,先想乘着苟晞离去的空档,一举控制谯郡。

    “天哪!霸王居然认怂了。”“这呆霸王了不得。”坞堡主们议论纷纷。

    “如果把坞堡主当做你的盟友,让我们养肥了,每个坞堡主,出上五十人,和你的兵一起也有上万人。谯城之外,没有人会敢啃这么个硬骨头。而如果把坞堡主当做你的敌人,你那四千人镇压都不够,又如何对付外敌呢?所以你的首要方针,就应当是团...善待坞堡主。”

    桓景觉得还是得给这位未来的谯郡太守挖个坑,“团结”二字说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你的那三件事,我一件一件来说。首先是谯郡太守的位置。你要当太守,我不反对,但是得正常交接,首先把荀太守和夏侯公子放了,然后写信给苟晞,最好是能得到他的承认,至少不要和苟晞撕破脸。”

    樊雅一挥手,卫士们松开了两人。荀太守不敢相信地打量着桓景,为了讨好苟晞,他自到任以来一直在打压白云坞。没有想到在危难关头救自己的不是苟晞,而是这呆霸王。

    “第二件事,税款和粮草我们可以交付,但是请减半。你得知道我们坞堡主的势力强了,才有可能帮助你。何况要养你那四千人,偌大一个谯城还不够吗?”

    樊雅点头称是。周围众坞堡主无不感激地看着桓景,他们要的无非是这样一个结果。

    “第三件事,你要流民无非是想壮大声势,我理解,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流民不是越多越好。之前你在青丘坞,本来只是一地而已,何况当时乱世尚未波及谯郡,所以来不了多少流民,可以应收尽收。现在天下大乱,你不光要面对全郡的流民,还要收纳临近地方的难民,你不怕他们乘机作乱吗?

    “何况你初到谯城,城内百姓还安定不了,又怎么有余力安抚难民呢?这次的苦县俘虏,就让你接管了吧。但之后来到坞堡的流民,都请任由我们坞堡主处理:给我们流民,还你一支军队。”

    桓景其实藏着自己的小心思,如果流民全部要交出去,自己发展白云坞的大业就没有多少人手了。但是他还是不想要苦县那群桀骜不驯的禁军,所以当做卖给樊雅一个空头人情。

    “我樊某莽撞了,你们坞堡主可以自己收纳流民。”樊雅知道凭自己的实力,没法收纳那么多难民。而且,他此时还没有缓过来:他刚刚意识到之后必然要和周围的大势力争斗,现在分外不安。

    一时堂下寂静无声。樊雅自是无言。而众人看得呆了,也忘了说话。

    还是桓景打破了寂静。

    “最后,我桓景,还有一个私人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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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焘,谯郡谯城人也,故晋末帝司马睿之舅氏。”《楚书·列传第五十二》

第十七章 桓弼的葬礼

    桓景不慌不忙地开始了他的请求。

    “樊太守,今天开始,您已经是我们谯郡的青天了。家父前几天刚在苦县战死,请您为我们白云坞派一千士兵,护送我们的人去苦县找回家父的遗骨。作为谯城西面的要冲,我们白云坞会不胜感激,将来自然会成为您在谯城西面的屏障。”

    樊雅窘迫了大半天,现在终于露出了笑容。终于有台阶下了,孺子可教也。

    桓景知道心理学里有个富兰克林效应:相比那些被你帮助过的人,那些曾经帮助过你的人会更愿意再帮你一次。这一次让樊雅有个帮助自己的机会,他反而会觉得白云坞会感激他,之后关系便能稳定不少。

    “我樊某还要感谢你提醒我真正的敌人是谁呢!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们白云坞的忙,我樊某帮定了。”

    待众人从衙门出来,夏侯焘找上了桓景,“今天要不是你出手相助,我们夏侯家怕是要被灭门了。”

    “仗义执言,这是应该的”,桓景眼珠一转,想到了一件事情,“对了,您之前说,琅琊王是你表哥?”

    “正是。”

    “那么现在北方兵荒马乱,为什么不去江东呢?”桓景想着,如果自己是在夏侯焘的位置,估计早就跑去江东了。

    “唉。。毕竟家大业大,不想搬走啊。”

    “那么,你们现在还有书信联系么?”

    “这个倒是一直在往来。”

    “这样,我也需要你帮一个忙。我们白云坞现在想和琅琊王那边搭上线,所以.....”桓景向夏侯焘细细地说明了他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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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在樊雅士兵的护送中,桓景桓宣两兄弟领着家丁到达苦县附近。在桓宣的指认下,从大槐树下把桓弼的遗骨取了回来。桓家披麻戴孝,隆重地安葬了老坞主。

    作为一个烂好人,桓弼生前劳苦一世,无人问津,在乡里和朝堂上都得不到尊重。死的时候,远近得过他好处的人,才念起他的好,都过来赶赴葬礼,也算备享哀荣。

    桓景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开始对白云坞的众人开始有了共情。可能是在王雍容选择决不逃跑的时候,可能是和家丁同生共死的时候,也可能是和桓宣兄弟重逢胜利会师的时候。

    这一次葬礼上,看到一个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心情悲痛,他也哀伤起来。仿佛这不是桓弼,而是对自己过去的葬礼。

    忙活了一天,他才回到房间里休息,开始回顾这两天的情况。

    这一次去谯城,虽然说达到了减税和许可收聚流民的目标,桓景心里其实不大高兴。

    本来他答应去谯城,就是想挟战胜之威,建立一个坞堡主的联盟。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个樊坞主,夺了谯郡太守不说,还没有一点远见地就想拿坞堡主开刀。

    他这些天一直思考着如果夺下谯城,要怎么发展,怎么团结坞堡主。现在为了谈判,只能教会樊雅这些,让他牵头,来做这个坞堡主联盟的头目。

    老实说,他有种被截胡的感觉。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这样做也不是不行。老话说,枪打出头鸟,樊雅接了这个烫手山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现在反正自己是做不了出头鸟的,白云坞的根基还很不牢靠。

    首先晋末处于小冰期,气候寒冷,粮食减产相当严重。怎么保证自己能够吃饱,并且能养活一大帮流民,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作为不辨五谷的现代人,从现在开始,桓景却要从头开始,学会怎么栽种粮食和蔬菜。

    然后,即使有了足够多的粮食,如何保证自己的安全也是一个大问题。在桓景原来的那个时空,可是有“囤粮不囤枪,你家是粮仓”这个说法。那么在这个乱世,如果没有足够的保护,一个富庶的白云坞,就是一块大肥肉。所以当务之急,是建立一支小而精的部队。

    但如果要精锐,军队是必然要脱产的,这又要求更多的粮食。真烦啊,桓景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最后,就是和周围势力的关系问题。首先,白云坞正东就是谯城,因为自己昨天的忽悠,樊雅暂时处于和自己势力的蜜月期。但一旦自己壮大起来,是必然要翻脸的。

    而通过和坞堡主的交流,他大致了解了谯城周围其他势力的信息。

    谯郡南部的蒙城是苟晞的大本营,暂时不讨论。

    单就谯郡北部而言。涡水流经谯城北面,把谯城附近分为西南和东北两个部分。

    先说西南方向,此地最大的坞主是夏侯家,他们在谯城正南面。而白云坞自己和飞马坞的马歆,也是西南方的坞主。

    这一带坞主的特点是政治上在东海王和苟晞之间首鼠两端。当然,像桓弼这样直接在东海王手下任职的,还是仅有这一例。

    即使凭借地理上的接近,这些坞主也是天然的攻略对象,桓景这样想。

    而东北方向和青州相接,樊雅就是那一带坞主的代表。那些坞主一般屈服于强力人物,之前苟晞势力还在的时候,他们都是铁杆的苟晞派。而樊雅接管谯城后,他们又成了樊雅的铁盘。

    这两部分坞主之间,在自己和樊雅的带领下,必有一战。

    只是白云坞西面的苦县,对于桓景来说,是个神秘的去处。自苦县大战之后,那里想必已经破败不堪。他很好奇这会不会是一个机会。这附近还有什么别的势力吗?自己有没可能选择向西去接管苦县呢?

    所以桓景这次去苦县的路上,路上一直在留意附近农户、坞堡的情况。大战之后,附近的农田都遭到了洗劫,越是向西就越是荒凉。路上偶尔出现的,都是逃难的农民。

    想来汉国军队都在围攻洛阳。那么,苦县附近会是空虚的吗?

    路上遇到的难民给了桓景答案,“前几天一个姓郭的将军带着人把县城占了。他们说自己是苟晞手下的乞活军,大头领叫陈午。”

    乞活军?这个信息唤起了桓景的回忆。晋末因为战乱,流民四起,除了逃难之外,也有人组织成了一支支的军队。他们只求能在乱世生存,故号为“乞活”。

    乞活军虽然纪律较差,但是他们信念坚定——就是要在乱世中求得生存。所以他们作战勇猛,即使强如石勒也要忌惮三分。这样看,向苦县发展,至少占据苦县这一点,暂时是行不通的。

    桓景心里下了个结论,“所以还是只能高筑墙,广积粮,明太祖诚不我欺。”

    在这暮春的夜晚,房外蛙声此起彼伏,四周都黑漆漆的,桓景的心头却一下亮堂起来。

    不能再等了,明天就去找母亲和弟弟,商量修缮坞堡和种田的事情。最好能赶在后天前召集白云坞所有人讨论一下。

    ————————

    “帝力战死。后武帝复收葬之。及丧时,乡里老少俱怀焉。”《楚书·惠帝本纪》

第十八章 占田与屯田

    日上三竿,坞堡中央的大堂内外聚满了人。桓景坐在大堂正中央,俨然一副坞主的派头。

    昨天下午,桓景就派唐大脚去走访白云坞的每一户佃户,提醒他们明天坞堡主要开大会。此次大会涉及未来坞堡的制度,如果有感兴趣的租客可以派人来听。

    “别紧张,就当项目组开组会。”

    望着大堂外的人山人海,他心里暗自给自己打气,努力回忆以前在某大厂的时候,公司领导是怎么说话的。

    除了桓景自己这一家,大堂里还有坞堡中的几个头面人物,有一些是桓家的近亲,有一些则是后来加入的佃户。一般来说,桓家的近亲是有自己的土地的,而佃户们则几乎没有自己的土地。

    简单的几句开场白后,桓景把自己大概的想法描述了一下。首先,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为了确保安全,坞堡内部得形成一个军事化的体制。简单来说,大家不再分佃农和桓家人,田地的收益归白云坞所共有。农民平时屯垦,拿坞堡上派发的粮食,战时就成为士兵。

    “那不就是屯田制么?魏武帝早就搞过了。推行了几十年,最后还不是变成了占田制。”萧刚靖带头唱起了反调。

    又是这个杠精,桓景腹诽道。

    不过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每个时代有适合每个时代的制度。从屯田制到占田制,并不一定就是进步。当朝武帝之所以改成占田制,是因为当时没有用兵的需要。而为了应对眼下的乱世,非改革不可。

    “何况,我们也只是坞堡内部的小制度,屯垦而已,不用上升到屯田制。另外,我们主张官兵平等,农兵不是主官的奴隶,这点也是需要强调的。”

    桓景说完,怕没人听懂,又加了一句,“简单来说,大家战时打仗,平时干活,有粮大家分。”

    堂外的佃农听到有粮大家分,一下明白过来,开始欢呼起来。

    待喝彩声稍稍平息,一个白衣长者向桓景拱了拱手,来到大堂前面。他叫桓迟,来自桓家的庶支,是桓弼的远房堂兄,现在是白云坞第二大的地主。这次桓景颁布这个政策,事先并没知会他。

    “这个有粮大家分,还是不太妥当。我自己土地上产出的粮食,为何要供给其他人呢?我的就是我的,我的不能变成你的,就是这么明白的道理。”桓迟一摊手,很明显他是不愿意交出手头的土地的。

    “伯父,如果是二十年前,确实是如此。但现在可是乱世,上一次乱兵入侵你也看到了。如果他们洗劫了白云坞,那么在瓜分赃物的时候,还分什么你的和我的呢?”桓景之前做好了预案,就是抓住牢牢安全问题不放。

    “唉。话虽如此。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现在老坞主尸骨未寒,你就把田收了,这是不孝!”

    哟,搞道德绑架?桓景自然是不吃这一套,可是桓迟说这番话,显然是意图说服王雍容。虽然说昨天桓家内部已经通过气了,但是桓景还是怕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于是他转头望向母亲。

    “老坞主以仁义治理白云坞,只要景儿奉行仁义,就是守了孝”,她缓缓地说,“现在最大的仁义是人命。如果我们白云坞被乱兵屠灭了,还谈什么仁义之道呢?”

    女主人都发话了,这下桓迟没法再就孝道发挥。

    他憋红了脸,在堂上来回踱步。桓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表演。

    只见他干脆不管桓景一家人,向大堂外快走几步,面对堂外的人群,“有土地的听好了,少坞主说得好听,有粮大家分。但是分粮的就是他们一伙人,你们怎么能确保他们不会把你的粮私吞了呢?”

    这番话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堂下众人,尤其是有土地的那些自由农开始议论纷纷。

    他趁机填一把火,“以前老坞主在的时候,可不会有人来把你们的田收走;这几年收成不够了,他们就开始打歪主意,这是变相盘剥——”

    话还没说完,他感到桓景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于是他住了嘴,毕竟桓景这个呆霸王之前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打我啊...桓迟心里期盼着,只要桓景一冲动,自己发动大众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但是桓景没有出手,却开始宽衣解带,在众人露出了自己的裸体。

    堂下一片哗然。

    “大家看好了,肩上这一处伤口,是我刚冲出坞门时,被剑划伤的。背上这个切口,则是在坞门外战斗时,被身后的一个小兵蹭了一斧子。为了保护你们,我连命都不要了,你们还怕我私分了你们的粮食不成。”

    他事先故意让燕燕用颜料在这两处伤口附近化了个夸张的妆,现在伤口处看起来分外吓人。

    “我不识字,是个砍柴的”,堂下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我不懂什么屯田占田这些制度,也不懂什么仁义之类的大道理。我只认识少坞主身上的伤疤,那就是五天前在坞门口留下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桓景心里暗喜,安插的托儿开始其作用了。

    “是的,我那天也在斧手队”,另一个高大的汉子站了起来,“少坞主不顾安危,冲在最前面!坏老头子少挑拨离间。”

    “少坞主就是白云坞的天!”

    堂下开始自发地颂扬起桓景在白云坞保卫战当天的英勇。桓迟看着众人,僵住了。

    桓景兴奋地想起,自己当时脱去盔甲只是一时兴起。没有想到,当时打仗磕磕碰碰意外留下的伤痕,现在会派上用场。

    哼,你这老头子会道德绑架。我就不会吗?

    “另外,我们会教大家读书习字”,桓景趁热打铁,“你们之后可以自己来翻看账目,看看有无私吞粮食的情况。”

    “还有,哪天太平了,原来的土地,和新开垦的土地都是你们的。现在我们只是代为保管。”

    堂下众佃户陷入了狂热的状态,他们欢呼起来。反正他们现在也没田,倒是乐得看桓迟这种大地主吃瘪。

    夹在佃户中的有地农民不好再表态反对。他们中不少是保卫战当天的战友,对桓景也更亲切一些。再加上桓景所说的安全和公平分粮正是他们需要的,还承诺随意监督和战后的土地所有,听起来也不比之前更差。

    只有桓迟和少数几个真正的地主气得牙痒痒,但是面对汹涌的民意和桓家的实力,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那么我们的制度就算是定调了,散会之后,我会张贴细则的。”

    屯田和占田之争暂且取得胜利。接下来,是这个军农一体的坞堡军队编制问题。

    桓景大概向众人描述了一遍他的治军方针,他准备在坞堡保卫战那支民兵的基础上,建立一支五百人的真正的军队。大概一共四百步兵,一百骑兵。其中步兵分为长枪兵、刀斧手和弓箭手。

    桓景之前已经从谯城征召了八十壮士,而由于保卫战的威名,这几天来归附白云坞的流民越来越多,才五天时间,就又聚集了一百来人。加上白云坞本来的三百多能战之人,才勉强到五百之数。

    这就意味着,白云坞必须耕战一体,全民皆兵。

    “有人可能会问,这么多人我们养得活吗?白云坞人是变得更多了,但是白云坞自己也在变得更大。我们凭借自己这点土地是肯定不够的,一定需要扩张。”

    “那么去哪里扩张呢?”堂下的托儿不失时机的问了一句。

    “好问题。这次去给家父送葬的路上,我经过苦县东部,发现那里的坞堡主都逃得差不多了,土地空了下来。这简直就是白送给我们的。只是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

    桓景故意卖了个关子。

    “什么麻烦?”“坞主直说便是,我们一定鼎力相助!”

    “苦县县城被乞活军占领了,要去苦县种田,就要有一支军队来撑腰。所以请大家一定要支持我们的扩军计划。”

    扩军是为了保护田地,种田是为了养军队,这是一个正反馈。

    桓景接着说,“只是这个计划可能得延迟一小段时间。我本来打算让桓宣去苦县屯垦,我留守白云坞推进改制。可是我们现在需要有人去联系江东的琅琊王,这个事情必须宣弟去。所以只能等宣弟从江东回来的时候,再分两处屯垦。”

    这确实是无奈之举,和江东搭上线是越早越好,最好是得到一个便宜官位。反正司马睿暂时无心江北,北面什么豫州刺史、谯郡太守之类名号随便乱给也不碍事。

    这些名号代表着和江东朝廷的关系。之后招募流民,这些名分会成为金字招牌。

    只是除了自己家人,现在白云坞有一定文化的人,都是地主,不太能被信任。

    正当他遗憾不能立马双线屯垦的时候,堂下传来一个声音:

    “少坞主何愁没有人用?如果二坞主要去江东,那么我自荐去苦县负责屯垦的事情。”

    那人径直走向台前,众人纷纷让开了道。桓景惊喜地凝视着眼前之人,发现除了长相还算端正,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

    “郗道徽?!”端坐在堂上的王雍容惊叫起来,“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都不说一声!”

    郗道徽?桓景渐渐想起了这个名字,那是出发去谯城的清晨,那个像乞丐一样的家伙。

    ————————

    “帝初起兵时,尽释其奴婢部曲,屯田于苦县。”《楚书·武帝本纪》

第十九章 耕与战

    桓景看看母亲,又看看这个叫“郗道徽”的家伙。

    “搞半天你们认识!娘,你是怎么认识郗道徽的?”母亲不是出自太原王氏么?怎么会和一个乞丐打扮的家伙认识?

    “景儿,叫郗鉴叔叔。道徽是他的字。”

    郗鉴,桓景打了一个激灵,旧时空的历史知识一下子涌入他的脑海里:这可是东晋朝廷的定海神针,后世大名鼎鼎的北府兵之父。这人带兵肯定是没有问题,只是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但是,郗叔叔,你怎么会流落到我们这小地方呢?”

    郗鉴仔细地描述了一下这几天的经历。原来一个月前,在朝中任职的他看见朝廷苗头不对,已经打算回到在山阳郡的家乡去了。于是皇帝派给了他一个给王司徒送信的任务,这样他完成之后,就可以顺道回去。

    结果好巧不巧赶上王司徒在苦县的大败。他想着要善始善终,不能一走了之,于是临时参与了护送裴妃随残军逃往洛阳的行动。结果走到一半,残军再一次被石勒击溃,这一次全军覆没,只有他只身逃了出来。

    郗鉴为人一贯谨慎,花钱向路边的乞丐交换了衣服。一路上遇见有人询问姓名,只答字而不答名。这样挨了几天才到谯郡西面第一个有人烟的坞堡——白云坞。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等桓二公子完成出使琅琊王的任务归来后,就请护送我回到山阳郡老家。”

    “没问题,我们两家谁跟谁啊。”没等桓景开口,王雍容立马答应了。

    原来郗鉴是汉末名臣郗虑的后代,郗家和王家之前就有不少来往。大概是之前母亲还未嫁过来的时候认识的吧,桓景如是想着。

    “那么就这么定了。郗叔叔在军中担任过职务,我桓景只是乡野匹夫而已,具体建军的细节之后还望多多指导。”

    在简单征求了佃户们去苦县屯垦的意愿之后,桓景将话题转向如何修缮白云坞。

    他没有多说话,只是拿出一份设计草稿。

    桓景的设计图,基本是原来坞堡的扩建版,。除此之外,只是在坞门处加了瓮城,并且加高了坞堡四角的塔楼。另外,在夯土的墙体外,又加了一层石墙。

    “真是个大工程。”“我们能在短时间完成吗?”众人纷纷感叹。

    “石墙可以留到后面再加,但坞堡必须扩大,毕竟我们要容纳更多的人。”

    之后桓景又和众人商量了军队的编制问题,事情渐渐都敲定了。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耕战一体的体制,在桓景和郗鉴的努力下被迅速建立起来。

    首先,算上这几天收纳的流民,坞堡上下一共一千两百人。桓景把这些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负责开垦苦县的土地,主要是佃农和流民;而选择留在白云坞的,则主要是有地的农民和桓家的前奴婢。

    挟前几日战胜之威与佃户的空前支持,桓景成功地逼迫其他地主交出了手中的奴婢。不过,土地是这些人的底线,他倒也没有强求,只是让他们允许之前的奴婢可以在他们所有的土地上耕种,由桓家自己出现赎买他们的土地。

    反正这群地主闹翻天也只是在白云坞附近,不过是一群守土之贼,桓景想到。之后我们新扩张的新领土,他们可是一点边也不要想沾着。

    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把人划分进组织。

    在郗鉴的建议下,两部分民众,各自分为三个营。平时生活和军事操练,就以营为组织,一旦到了战时,这些营就变成了战斗单位。

    虽然每个营现在只有不到一百人的战斗人员,随着更多流民的到来,这个数字会迅速增长。

    然后是郗鉴挺进苦县的行动,到现在为止,一切出奇地顺利。

    白云坞西面的鸽子坞,坞主早已逃之夭夭,甚至连坞门都没有关。待郗鉴入主鸽子坞的时候,里面只有二三十个瘦得皮包骨头的流民。他把这些流民都收编进了队伍,随后把鸽子坞好好清扫了一下,这就算是屯垦队的据点了。

    至于耕种的作物,在桓景的推荐下,附近的土地大多种上了大豆。现在如果按旧时空的阳历算,大概是五月一号,正是种春大豆的好时候。

    桓景还记得高中学过大豆对于田地有着固氮的作用。这个时代没有化肥,那么这种大豆和其他作物间作的方式,可以弥补没有肥料的缺憾。

    最主要的是,大豆作为主食,蛋白质含量丰富。现在白云坞没有办法找来许多肉食,只能尽量先给大家供应上植物蛋白。

    而间作的作物,大家的意见主要分成两派,一派建议种粟,一派建议种麦。桓景力排众议,选择种麦,原因一是产量高,二是可以种冬小麦夏天收获,周期短。

    “现在我们还真是节俭,要过‘麦饭豆羹’的苦日子喽。”有人打趣道。

    原来,在这个时代,麦子的主流吃饭是碾成粗粒,作成所谓麦饭。这样的食物当然没有小米饭好吃。

    “大家放心。待完成屯垦任务之后,我会教大家如何把麦子和大豆做得好吃。放心,不是什么奢侈的做法,人人都能学会,也人人都能吃得上。”

    面包、馒头和豆腐、豆浆、辣条,这些东西会让这个时代的人大开眼界吧。桓景觉得自己一定会被后世的人奉为美食家。

    与此同时,屯垦队西面的苦县县城还是安静得出奇,没有一点反应。没有人见过一个活的乞活军。

    不过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桓景想,因为自己这边一旦接到来自苦县的消息,必然是税吏来上面收税了。

    在白云坞内,坞堡修缮工作全面开始了。老弱妇孺也在王雍容的指挥下,加入了夯土的工作。不过五天光景,扩建后的白云坞渐渐显出了雏形,较原来的坞堡,面积扩大了整整一倍。

    工匠们则在燕燕的指挥下,开始制作各式各样的弩,和箭头。桓家的古籍多涉及百工之学,所以在经学的潮流中,这些古籍被主人遗忘了。

    没有想到,现在在一个外姓的奴婢手中,这些汉代的知识,又发挥出了它们的光芒。

    桓景则往返于白云坞和鸽子坞,修缮工地和武器工匠之间,或加油鼓劲,或指出施工上的一些不足。

    受限于身体,他在旧时空是个很容易疲惫的人。没有想到穿越之后,他的心中仿佛有一眼精力的泉水。

    或许得亏原来的桓景练就一番武艺,顺便留下了一具好身体。又或许和领导往往能主动007是一个道理,桓景开玩笑似的想着,毕竟为自己干活,和为他人干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

    话分两头,另一边,几天下来,桓宣都在往返于西南方向各坞堡之间,并与夏侯焘紧密联系,了解去江东要注意的事项。在夏侯焘的帮助下,桓宣已经准备停当,期待着能够去江东为家人要到一官半职的头衔。

    四月十五上午,夏侯家的龙骧坞东面,涡水河边,流水夹杂着上游漂来的落花。

    桓宣跨在去江东的骏马上,王雍容、侍女燕燕还有桓景亲自来给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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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屯田者,田地尽归公家,以军中法度治流民,故陟罚臧否皆无怨也。”《楚书·财货志》

第二十章 饯行

    桓宣一行人大概有二十个左右,除了桓宣以外,基本上是夏侯家精选的剑客。夏侯家领头的是夏侯焘的弟弟夏侯烈。

    相比桓家寒酸的三人饯行队伍,夏侯家搞了个浩浩荡荡的排场:夏侯家的大部分宾客,和一整支吹奏班子来到涡水河边送行。

    一路鼓瑟吹笙,使人顿生慷慨之情。

    夏侯焘身着白衣长袍,袖口在风中飘摇。他端起一杯酒,来到桓宣和夏侯烈身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身后的侍从递给两人一人一个酒杯。

    夏侯焘向前一步,从侍从手中接过铜酒壶。

    “我夏侯焘没有能力,没有办法守住这份家业。只能拜托你们此行能带来琅琊王的救兵。弟弟,你一定要向琅琊王表奏桓家的功劳,如果不是他们,我在谯城那一趟就回不来了。”

    两人鞠躬。夏侯焘向他们的酒杯里一一斟满酒。

    “我临行没有别的可以送的,就送给二位一首自己写的诗吧。

    “酾酒临涡水,水流何汤汤。

    二士怀忠义,胆气自纵横。

    一去三千里,复信琅琊王。

    莫效庸夫子,戚戚独哀伤。”

    待吟完这首诗,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东风吹过,酒香在涡水上飘荡。

    桓景在一旁,感到有些精神错乱:就是去个江东而已,一路上有剑客保护,还算安全。现在搞得像“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一样。到底是世家大族,派头就是不一样。

    他不能完全听懂夏侯焘在吟些什么,但是大概知道是称赞两位信使的勇气。于是他心中暗喜,这个弟弟有些东西,看来真把夏侯焘忽悠瘸了。

    夏侯焘的父亲是大儒夏侯湛,所以他自小也是受儒生的那一套教育,从来没有见识过像樊雅那样的霸道手段。所以,自从在谯城被樊雅劫持过之后,一直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那首诗里的“庸夫子”,就是在自哀。

    桓景之前就一直和桓宣强调,要利用夏侯焘这种胆怯的心理。于是在和夏侯家打交道的这些天,桓宣将周围的局势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使得夏侯焘彻底相信,如果不靠桓家和其他附近的坞堡主,夏侯家就要灭亡了。

    现在夏侯家已经完全倒向了桓家。

    加上西南边马歆的飞马坞,他们这个小小的坞堡主联盟已经现出了雏形。由于夏侯家的影响力,许多附近的小坞主之后肯定也会加入这个同盟。无论他们之后会对白云坞的田亩改革持什么态度,至少现在这些心思各异的坞堡主是团结起来了。

    桓景也来到二人身边,他拿起酒杯,简单地作了个揖。

    “你们二人去了江东之后,不要被那些世家大族吓唬住了。夏侯烈,你是夏侯家的自不必说。”

    他转身向桓宣,“至于宣弟你,我们母亲也是太原王氏这种名门,去了江东之后,这一层关系一定要好好利用起来。”

    “那是当然,我在朝廷任职多年,知道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那就好,我本来也没有必要多说一句,看来宣弟你比我还要清楚。”桓景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坚持一定要桓宣去江东的原因,就在于这里。整个桓家上下,只有桓宣和王雍容知道怎么和士族打交道。但是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去,显然会被江东的士族所笑话。桓宣知道朝堂上的那一套,自然是唯一的人选。

    他又贴近桓宣耳边,悄悄道,“其实琅琊王大概不会发兵来谯郡,但是他赐给我们两家的名分很重要。最好就是郡一级的职官,长史,司马什么的,再大了的官都是虚的。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有了名分,之后才能更好地征召流民,乃至讨伐樊雅。”

    桓宣点点头,“哥和我想得一样。”

    “另外,我最后说一句。现在江东相比我们可是花花世界”,桓景半严肃半调侃地向两人说,“可不要被乱花迷得回不来了。”

    “这是哪里的话,我桓宣一定不辱使命。”

    三人大笑,笑声在天空中回荡。

    此刻,他们头顶上,几只苍鹰振翅飞过,叫声没入长空。

    ——————————————

    自送走桓宣后,桓景又全身心投入了工作中,直到天黑才回房休息。

    他翻看起之前记录的手稿——要怎么做,才能利用起这些知识呢?

    他感觉坐在一个金矿上,但是没有带铲子。有时他又觉得,自己这么急切地想用上未来世界的知识,其实完全没必要。为了一个锤子,满世界找钉子,其实是不太值当的。

    正当桓景陷入沉思的时候,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燕燕捧着一只油灯来看望他。

    这姑娘忙了一天大概也累了,桓景心里想着。燕燕对于他的神秘感已经渐渐淡去,接触多了,桓景发现这也就是一个爱读书的文静姑娘,性子敏感而外表娴静冷漠。

    至于预测日食什么的事情,多半是个巧合。而和乱兵作战时使用的地中海拉弦法,那多半也是自己看错了。

    除此之外,燕燕鼻梁挺直,眉如柳叶,眼睛却英气逼人,可以说她正巧长在桓景的审美点上。如果在原时空,自己或许会开始想办法追求她吧。但是现在初来乍到,连自己的安危都确保不了,搞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

    何况这可是母亲的婢女,他想到红楼梦里,贾宝玉和金钏的调情招致了惨烈的后果。虽说现在白云坞所有的奴婢已经恢复了自由身,但自己没摸清情况前,还是要注意分寸才是。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坞堡的耕战事务,可不想再抽心思和母亲在感情问题上拉扯。

    只见燕燕进来房间之后,首先也只是寒暄客套了几句。

    大概这姑娘也是找不到人说话了,桓景想。毕竟白云坞识字的本就不多。不知道之前呆霸王是怎么对待她的,但是自己这几天表现还算可以,至少是个可以交流的人了。

    寒暄之后,燕燕一转秋波,迟疑了片刻,身子前倾,有些突兀地问桓景:

    “坞主,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第二十一章 夜谈

    “问吧。”桓景以为又是什么寻常小事,就随意地答应了。

    “但你可以首先答应我,之后不会和任何人说起我问过你吗?也不会因此而责罚我吗?”燕燕低下了头,抟着手里的手绢。

    “行——吧。”

    是什么问题会让她如此谨慎?桓景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题有些严重了。确实,这姑娘的背景有些神秘,但是桓景一直没有特别当回事。

    屋外虫鸣声混合着风声,映衬出屋内分外的寂静。

    燕燕突然邪魅一笑,这是桓景来到白云坞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看见她当面笑。

    “你不是大当家吧。”

    “什么!你什么意思?”桓景开始慌乱,身子努力地往椅背上靠。

    他眼前突然闪过当时燕燕和他曾经异口同声说出用酒涂抹伤口的事情,和祖传的白酒制法,又联想到她射箭时用的地中海拉弦法。这些都不是这个时空的人能轻易做到的事情。虽然都有牵强的解释,但是三件事同时发生,就不太像是巧合了。

    何况她能发现我和原主人是两个人,说明她是知道穿越这个概念的。只有穿越者,才能认出穿越者。

    桓景心下不禁开始怀疑燕燕是另一个穿越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对另一个穿越者是善意还是恶意呢?这个世界又会有多少其他的穿越者呢?难道自己在这个时代不是唯一吗?

    油灯的火苗在晚风中舞动,映在燕燕脸上的微光显得飘忽不定,她的表情也难以捉摸。

    “坞主,夫人于我有大恩。为了夫人的安全,我必须确定你的身份。发疯或者失忆都是正常的,但是发疯或者失忆还能像你昨天那样舌战群雄,就太不正常了。”

    桓景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面对眼前的这个疑似穿越者,他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份。

    “而且,你也不像之前那样令人厌恶。”燕燕把脸侧了过去。

    “那...那又如何?没准我桓景就是开了窍呢?”他故作镇定地说。

    “唉...”燕燕叹了口气。

    “怎么了?”

    “你看,你一点都不像桓景。之前的少坞主,听到这种话,是不会辩解,直接上手打人的。”

    燕燕停顿了片刻,她知道桓景在怕什么。她慢慢靠近桓景,近得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

    “放心吧,我没有恶意,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只是要确认你对白云坞绝对安全、绝对忠诚。毕竟自从你来到这里之后,对白云坞的贡献颇多。我就是求个心安而已。”

    桓景松了一口气。确实,毕竟如果燕燕要真有恶意的话,以她射箭的水平,之前两人单独去谯城的路上,足够让他死上几回了。

    那么现在的悬念反而是,燕燕是不是穿越者呢?如果两人大大方方地互相承认各自都是穿越者,自己多少不会那么寂寞。

    是啊,她一定也是穿越者,否则不会这么快接受自己不是原少坞主的事实。但是,不能那么快承认。

    “那么,如果我不说,你觉得我又是谁呢?”桓景试探地问道。

    “如果一定要我说的话——”

    桓景兴致勃勃地望着她,期待着她说出“穿越”两字。

    “你是被夺了舍!”

    “什么?!”

    他差点跳了起来。本来酝酿了好久“他乡遇故知”的情绪,一下子都不复存在了。好家伙,这姑娘是把我当做狐狸精了。

    “在我小的时候,爷爷跟我说过,这世上有种狐狸精,会夺人魂魄。但是他们夺人魂魄,并不是恶意的,而是狐狸精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出现了交叠。”

    这都哪儿跟哪儿?桓景简直要发狂。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挺老成的一姑娘,居然会把儿时听到的鬼故事当真。

    何况,我长得一点也不像狐狸啊!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还是老老实实认了吧。桓景不想再多生事端,还是佯装镇定。

    “是的”,他一低头,决定胡扯,“我确实之前生活在一个全是狐狸精的世界,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过来了。”

    “我们狐狸精的世界,比这个世界可要丰富多了”,他索性开始不着边际地逗燕燕玩,“我们可以千里传音,也可以日行千里,从这里去京城一个上午就可以到。还有吃的,顿顿都是大米饭、大鱼大肉,还有你从来没见过的美食。不像到了这边,天天只能吃小米饭,连我们这种大户人家都是过年才吃肉。”

    那姑娘听得一愣一愣地,对于这个时代的人,大概原时空就是天堂了吧。

    “更主要的是”,桓景说着说着,突然有些伤感,“那个世界,是一个和平的世界,虽然常常要加班,但是不用天天忙着种田和打仗。何况,我的亲朋好友都在那个世界呢。”

    燕燕同情地看着桓景,“唉,那你一定也很寂寞吧,见不到其他的狐狸精。我能理解,我也是个没有家人的人。”

    “对了,你还没有说过你的家人呢。”桓景突然觉得这是一个了解她背景的机会。

    燕燕朱唇亲启,但又停住了,“这...是一个秘密。”

    “我都坦白了我的秘密,你不能说说你的么?”

    “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燕燕一脸坏笑,“就更没必要说出我自己的秘密了啊。狐狸精,能要挟你的人,是我。”

    得,一点毛病也没有,桓景想,这逻辑滴水不漏。

    “对了,你桌上这些鬼画符都是什么?”燕燕注意到了桓景桌上的手稿,“是你们狐狸国的文字么?”

    “算...是吧”,桓景点点头,“其实也挺好懂的,看我慢慢跟你说来。你看这三行式子,是牛顿三定律。”

    “牛顿是什么东西?和牛有关么?”

    “牛顿是很久以前,一个居住在海岛上的,很厉害的狐狸精......先不论牛顿是谁吧,你就当三条定律是三句话。首先第一句是,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物体会保持原有的运动状态。”

    “这有些荒唐吧。我推一下车,车不会往前移一小段就自己停下来么?”

    “车不是自己停下来的。你听我说......”

    就这样,桓景终于发现了自己这些手稿的第一个用处——他有了一个学生。

    ————————————————————

    此时,坞堡女主人的房间也是灯火通明,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是王雍容和郗鉴。在汇报完屯垦队的一些事情后,两人难得都有空,又是从前在京城一起长大的故人,就一起叙叙旧,聊一聊往事。

    “道徽啊,我那个婢女”,王雍容对他说,“今晚看样子,是要待在我大儿子那儿不回来了。话说,你们男人是不是年轻都要有些荒唐事儿。”

    “这倒也没有”,郗鉴有些悲哀地说,“你看,我就不一样,当官也好,流浪也好,始终是独身一人。毕竟我在洛阳,见识过太多的悲剧了,有点不相信真的会有好人。”

    “别这么说啊”,王雍容努力安慰着,“你看你桓兄,到死都是一个好人。”

    “所以他死了。”

    郗鉴对这个世界的悲观态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至少在亲眼看见自己一直崇拜着的前辈张华因为拒绝参与赵王的叛乱而被杀后,他就觉得做官没有什么意思了。

    但是后来见晋室倾颓,他又在好友的答应下出山当了一阵子官。待到终于下决心离开的时候,又碰上苦县的大败这种事情。

    他低头继续说,“也许正因为上天觉得我无用,所以我还活着。你看,我已经四十一岁了,但还是一事无成。除了在军中任过职,会写点文章之外,好像对这个乱世也没什么帮助。”

    王雍容看见郗鉴这个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至少你写的一手好字啊。”

    郗鉴抬头,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说自己一事无成,说自己怀才不遇,是你们丈夫的特权。像我这种妇人,乱世也好,治世也罢,都只有相夫教子的权利。匡君辅国,那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

    她见郗鉴不抬头,接着说,“我刚来到桓家的时候,事事不顺心,毕竟除了夫君,这里和我娘家没法比。”

    郗鉴打断了她,“这很显然嘛。你是王司空的孙女,又有才学。当时你扮成男孩去私塾的时候,比我们学得都要好。如果不是桓弼,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愿意嫁到这个小地方。”

    “但是我能怎么办?我有两个儿子,和一整个白云坞,这些就是我的事业。”

    “确实是两个好儿子。”郗鉴感叹道。

    “道徽的志向我一向知道,只是你从来不愿和俗世苟合,所以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孔夫子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但我不认同这句话。”

    郗鉴抬起了头,想看看这个妇人能说出什么见解。

    “如果人人都不入危邦,不居乱邦,那么这些国家不就完了吗?那里的百姓要怎么办呢?现在天下就是一个大的危邦,如果逃避,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自己眼下的事情,就是天下。”

    郗鉴呆住了,他从来想的都是家国天下这些大事。因为时局混乱,看不到希望,所以可以很自然地自暴自弃。但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会对时局产生影响。

    自己的事情,就是天下。

    他眼睛里终于闪出了光芒,微微笑了一下,“哈哈,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能有什么长进,没想到见识还不如一个村妇。”

    他们于是开始谈论起时局来,直到夜深了,才让佣人把郗鉴送回客房去。

    ————————

    “鉴以儒雅著名,不应州命。赵王伦辟为掾,知伦有不臣之迹,称疾去职。及伦篡,其党皆至大官,而鉴闭门自守,不染逆节。”《楚书·列传第三》

第二十二章 初遇乞活军

    桓景醒来的时候是清晨,窗外正微微发亮。

    那姑娘呢?他从椅子上回头看了一眼,燕燕娇憨地卧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赶紧梳理了一下记忆,在确认自己昨晚没有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后,才长舒一口气。

    原来,他们昨晚在讨论手稿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待讨论告一段落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燕燕这时一个人回去,万一被打更人看到,影响可不太好。于是就约定燕燕先在他这里睡下,然后上午趁着没人注意,再偷偷溜出去。

    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晚,他觉得脖子有些僵,于是决定出门伸个懒腰。

    一开门,正望见母亲和郗鉴,带着几个佣人等在他门口。

    “燕燕在你这里吗?”王雍容开门见山地说。

    “娘,我——”

    桓景张嘴正欲解释,王雍容早已向房间内探了探头,脸上露出微笑。

    “不用解释了”,她摆摆手,“我都知道了,多大点事儿,以后好好对待她。虽然说她是个侍女,但我一直拿她作养女来养的。兵荒马乱的,有个依靠也是好事儿。”

    桓景脸一下红了,紧张地搓着手指:连解释的权力都不给我么?

    “好了,我们说正事。昨天郗鉴来找我说事,他们屯垦队遇到那个什么乞活军的前哨了。”

    “乞活军?”桓景脸色一下严肃起来,他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要和乞活军打交道。

    “是的,应该就是正经的乞活军,不是打着他们旗号的流寇”,郗鉴走上前,“我之前和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应当是什么情况。”

    郗鉴大致描述了一下乞活军的情况。桓景从前只知道这个名字,现在他才开始在脑海中构筑起这支流民武装的图景。

    乞活军一开始源自并州司马腾的部众。司马腾兵败被杀之后,这些部众开始四处流浪。后来大量的流民加入进来,成为了一支流民武装。

    乞活军分为南北两支,北支由李恽率领,后来依附于东海王,护送裴妃的就是这支部队。在苦县大战之后,这支部队也在洧仓被击溃,郗鉴就是从这一次溃败中逃出来的。所以他对乞活军特别熟悉。

    “那么我们现在遇到的是南支?”

    “正是。”郗鉴点点头。

    乞活军的南支由陈午率领,选择依附苟晞。现在他们的主力驻扎在陈留郡的蓬坡坞,离苦县三百里路。郗鉴据此判断,这只是乞活军的一支偏师。

    “那么,他们对我们的态度是什么样的。”桓景关切地问。

    “坦率地说,不怎么样。我们要准备战斗了。”郗鉴叹了口气

    原来昨天清晨,十几个骑马的人来到鸽子坞旁的一户农家,粗暴地砸开了门,然后宣布要征收他们的粮食。那农户一边虚与委蛇,一边让他儿子去找郗鉴求援。

    待那些人把抢来的粮食分门别类,摆在院门前时,郗鉴刚好带着一众骑兵杀到。

    “喂,你们这些人哪里的?怎么抢东西呢!”郗鉴下了马,斥责道。

    那农户正跪在地上,他刚想抬头诉苦,就被狠狠地踹了一脚。

    “嗬,你小子可以啊,搬来救兵了”,一个小兵嘲讽地拍了拍农户的肩膀。

    一旁那农户的妻子吓得哭了出来,又被狠狠的甩了两巴掌。

    “贱人,闭嘴!”

    然后小兵转身,大摇大摆地靠近郗鉴,笑着说,“我若说出我们的名号,怕是要吓你一跳。我们是威震华夏的乞活军,老大就是蓬坡坞的陈午。”

    “我们是白云坞的,几天前刚刚杀败一千禁军。你们乞活军虽然人多,但我们也不是好惹的。”郗鉴面无表情地回复。

    “说什么大话”,那小兵将郗鉴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你这副打扮,是个文士吧。爷爷我告诉你,这乱世里面,吹牛没用,还是刀剑管用。”

    他将自己的刀鞘拍得劈啪作响,然后走近郗鉴,“说吧,你们要爷做些什么?”

    “把那农户放了。”

    小兵嘲讽地看着郗鉴,“一个文士,竟然敢来为一个农户出头,怕是读书读傻了。还是回你的村学教书去吧。”

    “把那农户放了。”

    “怕了吧”,小兵靠近郗鉴,右手戳了一下他的胸,“来,给爷磕三个响头。爷就少收点粮食,然后把这农户放——”

    小兵话还没说完,就被郗鉴抓住右手,一个擒拿死死地摁在地上。

    原来虽然郗鉴是文士,但是从前在洛阳闲居时,练就了一番武艺,又力大无比。那个小兵不过是流民出身,哪儿是他的对手。

    眼见这架势,两方人马都拔出了刀,将郗鉴和他的俘虏簇拥在中间。

    “一二三,两边一起交人。”郗鉴大声说。乞活军一方只得把农户夫妇架上前来。

    待数完三个数,两边交换了俘虏。乞活军见来人都配了刀,知道不好惹,于是一边紧盯着众人,一边慢慢慢慢后退。待退到马匹处,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就翻身上马离开了。

    郗鉴望着乞活军骑兵远去的背影,心中焦虑,只想赶快报知白云坞。待他将屯垦队的诸事宜安排妥当,匆匆赶回白云坞时,已经是傍晚。于是他先去找王雍容商议,毕竟郗鉴和她更熟。然后等天一亮,就和王雍容一起来找桓景。

    “本来还以为这些人可以谈谈”,郗鉴懊恼地对说,“但是他们比我见过的那些乞活军凶悍多了。简直可以说是完全不讲道理。”

    桓景陷入沉思。自穿越以来,他见过勇武如李头的人,奸滑如范主簿的人,也见过凶暴如樊雅的人,但是如果说完全不讲道理的家伙,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

    这一次又要面对新的情况了,又一场大战将要来临。

    ————————————

    与此同时,苦县县城只有一片寂静。

    苦县大战之后,石勒劫掠一番,然后向西进军,留下了空空荡荡的县城。暂时依附于苟晞的乞活军乘机从陈留出发,进占苦县。

    街市上没有多少行人了,只有乌鸦在县城上空盘旋号叫。破败的衙门已经成了乞活军的营房。营房外野狗四处游荡,时不时传来犬吠的声音。

    “所以你是说县东边来了一群人把鸽子坞占了,然后开始种田。这就是你征不到粮食的理由?”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披着铠甲坐在营房的大堂中央,难以置信地俯视着眼前来报告的小兵。

    “是真的,陈川将军。七天前我去征粮的时候,还只有一些零散的居民。昨天上午我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鸽子坞修好,开始种田了,然后还把我从征税的农户那里赶了出来。”

    “别以为我刚从陈留郡过来,就可以被随便糊弄。”陈川觉得这个小兵不过是偷懒,没有卖力去征粮,然后把暂住在鸽子坞的一些流民当做借口。

    “将军,小的无论如何也不敢说谎啊。为首的那个人说他们是从什么白云坞过来屯垦的。”

    “什么?白云坞?这是你随便编的名字么?”陈川嘲弄地看着这个小兵,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刀。

    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一个年轻而瘦削的身影从幕后走出,原来是李头。

    “将军,他说的是真的,我前几天战败的地方,就叫白云坞。”

    陈川挥了一挥手,示意小兵下去,“原来就是那群人把你击败的。”

    “确切地说,我不是被击败,是被骗了。如果我的估计没有错,白云坞大概有三百人左右的兵力,应该都是新训练的民兵。”

    ————————

    “鉴与宣武后有旧,及其初至白云坞时,因感念,尝躬屯田于苦县。”《楚书·列传第三》

第二十三章 兵临城下

    了解到白云坞只有三百兵力,且并没有精兵之后,陈川松了一口气。毕竟他对自己手头上的军队也没有什么把握。乞活军的主力驻屯在蓬坡坞,自己刚刚调到苦县来,看到的这支军队,虽然人数有两千人,但完全就是一支流氓部队。

    他并不怎么会带兵,只是因为是乞活军领袖陈午的叔叔,所以才被推上了现在这个位置。自上任以来,一直担心去洛阳的石勒杀个回马枪,所以主力都布置在苦县西面。直到最近两天军中缺粮,才又开始打起县城东面的主意。

    现在看来,虽然东面也有对手,但好像是个十足的软柿子。

    “那么诸位,你们觉得要怎么对付白云坞的这三百兵呢?”

    虽然之前只是一个养猪的,但自当上头目以来,陈川仿佛觉得自己还有些领导的天赋。比如像这种事情,他很快明白了一定不能自己先表达看法,而是让手下讨论,最后再来英明地决断。

    “依我看,我们有两千人,直接把这两个坞堡夺下来就好。”先锋抢先发表意见。

    陈川皱了皱眉头,就连傻子也知道,两千人打三百人,怎么也打得下来。但是,他们的主要防备方向是西边的石勒,对于白云坞这种小势力,并不想浪费兵力。

    他转向一边,“军师,你怎么看?”

    军师陈芮本是士族出身,曾经被举为秀才,在朝中担任过官职,两年前被刘曜打败之后不敢回洛阳,来到陈留做了逃兵,暂时流落在乞活军。

    “这种坞堡主,让他们交钱交粮就好,不过要让他们屈服于我们,得展示出我们的力量。明日,请将军率领大军亲临坞堡前,我凭三寸不烂之舌,定教白云坞以礼来降。”

    陈川觉得这个计划不错,但他没吭声,因为他还要问一个人。

    “李头,你知道白云坞是个什么情况,有什么看法吗?”

    “我觉得陈秀才的办法可以一试,但是白云坞那群人诡计多端。一旦你们觉得情况不对,就得来硬的。要记住,那帮人没有什么本钱。”

    陈川微微颔首,“我觉得先谈判,谈不成就打。那么我们就这么定了吧。先通知全军,让他们明天再营房西面集合,我们到时候一起出发去鸽子坞。”

    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陈川觉得当领导真是个不坏的差事。

    与此同时,白云坞内人心惶惶。

    桓景之前一直在忙活田亩和军制的事宜,摆平坞堡内各势力就已经占据了他的大半精力。没有注意到西面苦县乞活军的动静。

    这一次,乞活军来势汹汹,而自己的迷你军队因为一边还要务农,所以操练进展缓慢,才刚刚学会怎么列阵。幸亏有郗鉴和高管家分别负责两地的军事操练,才勉强让这群乌合之众在十几天内,达到了可以不太整齐地齐步走这个目标。

    据郗鉴报告,从苦县探子那里得到的消息,苦县大约有两千军队,虽然质量或许堪忧,但是已经比白云坞的全部人口还要多。

    当然,自己也可以向谯城的樊雅借兵,但是吃人嘴短,到时候樊雅肯定会接机漫天要价。马歆和夏侯焘那里也可以借到一些兵,但肯定不会太多。

    不管怎么说,现在都得把全副力量投入到西面了。于是他就从白云坞亲自选出五十余“精锐”的士卒,在当天午后跑去了屯垦队。这样屯垦队那边勉强有三百人,万一有突袭,借着鸽子坞挡一阵子是没有问题的。

    第二天正午,艳阳高照。桓景正和郗鉴在鸽子坞前吃饭,忽然听见东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呐喊声和号角声。抬头一看,坞堡以西,已是漫天沙尘。

    几个斥候骑着马直冲向坞堡门口,转了个圈才勉强停住。

    “坞主,乞活军来了。”

    这倒是在桓景的意料之中,不过如果是他自己乞活军,估计得多准备几天再来,毕竟这样急躁地进军,进攻方只能轻装上阵。如果不能攻城,声势再浩大,也不过是吓唬吓唬人罢了。

    他让人敲响警钟,然后屯垦队分八面,在一刻钟之内就全数撤回了坞堡。这使他感到十分满意,撤退回坞堡是他最早让屯垦队训练的事情,现在看来训练的完成度比行军要好多了。毕竟这些前流民和前佃农,最看重还是自己的性命。

    在郗鉴的陪同下,他登上坞堡的塔楼向西面眺望,发现大约有千余人排成几个方阵,两翼各有百余骑兵,向坞堡移来,卷起漫天尘埃。来者不善,显然是想到坞堡下示威。

    乞活军阵中冲出一个骑兵,他纵马快步奔向坞堡,绕着坞堡转了几圈,厉声喊了几遍,“领头的注意了,我们将军想要问话!”然后,他又向坞堡内射了一箭,这才翻身离去。

    “箭上有纸条!”一个士兵捡起了钉在柱子上的箭,惊讶地喊着。

    桓景接过纸条,上面工整地写着一行字,“我有大军万余,早降不杀。”

    哼,他笑出了声。

    他不禁想起自己涡水河边的那一仗。看来现在是碰到了一群像自己一样喜欢虚张声势的家伙。想来苦县的乞活军不过是一支偏师,如何能有万余人?即使加上城里留守的部队,顶多两千人左右,郗鉴的探子应该是可靠的。

    “这群人军容不整,披甲之人不足三成”,郗鉴在观察了乞活军的阵容后,发表了评论,“如果我有一支三百人的军队,足够把他们击溃了,可惜——”

    他回望了一眼坞堡中的屯垦队众人,叹了口气。自己手上这些人还远远称不上是军队。

    陈川让军队在坞堡前一字排开,然后催促陈芮前去谈判。当他策马来到坞门口的时候,桓景登上了门楼。

    “你就是那个桓景?”

    “正是。”

    “我们的乞活军受苟晞将军之命来到苦县。我军声势浩大,威震中原,一心匡君辅国,你们为何要侵占我们的地盘,又驱逐打伤我们征粮的士兵?你们可知有罪?”

    陈芮轻摇羽扇,先从道德层面给坞堡里众人下一个定论。

    “你们要匡君辅国,为何不去支援洛阳,反倒和我们这些坞堡主来斗法呢?”桓景早有准备。自己的兵力弱小,但谈判的时候气势不能输。

    陈芮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坞堡主对天下大势了解得这么清楚,思考片刻后决定换一个策略。

    “我们正准备向洛阳进发,所以先到苦县来修整。我们乞活军声势浩大,威震中原,这你也看到了。如果现在发起进攻,你们如何抵挡得住?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那来啊,你们进攻好了。我看你们连攻城武器都没准备呢!”桓景在城楼上大笑。

    主将都这么轻松,屯垦队众人于是安下心来。

    城楼下陈芮回望着军队,面露难色。原来乞活军急匆匆地赶来苦县的时候,就没有带攻城武器,而前一段时间一直在打家劫舍,也没有花时间去制备。

    桓景料定这些人纯粹是不想在白云坞上耗费兵力,所以虚张声势,想要屯垦队不战而降。如果这么多人一起进攻,就是光围城围一个月,也还能攻破眼前这个坞堡的。只是对于进攻方来说,这样损失未免会过分的大。

    当然,他自己也不想让乞活军有太大的损失,毕竟这些人可以作为白云坞西边的屏障。

    陈川发现自己的气势并没能压倒对手,现在进退两难。要退兵么,太丢人了;要攻城么,自己又没做好准备,而且也不想在这个小地方耗费兵力。正当这时,他听到门楼上桓景又发话了。

    “只要你们不说投降就行,如果说合作,我们还是可以谈谈的。你们不是要粮食么?报个价吧,你们从各地掠夺的财宝不会少吧。我们这里有些粮食,可以卖给你们。”

    他远远看见了陈川犹豫的神情,索性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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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坡坞主陈川,故乞活帅陈午之从父也,自号宁朔将军、陈留太守。”《楚书·列传第五十六》

第二十四章 缓兵之计

    正当坞堡外乞活军商议之时,郗鉴小声对桓景提出了他的质疑,“粮食是要紧之物,怎么可以随便卖出去呢?”

    桓景也转头向郗鉴悄声说,“缓兵之计耳。我们先说粮食一时半会儿交付不了,等六月份收了冬小麦,再一并交付给他们。”

    “可是,到了六月份怎么办呢?”

    “六月份,石勒便会从洛阳回来,到时候乞活军就没有精力来对付我们了。”

    郗鉴正待追问,突然好像悟到了什么,他一拱手,“我明白了,少坞主神机妙算。”

    其实桓景完全没有任何推理,纯粹是因为记得历史上石勒终究没有进军洛阳,而是选择回军许昌。他不确定石勒回军的具体月份,但是杀个回马枪,对于骑兵为主的石勒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历史上,到六月底,洛阳都攻破了,不信石勒不会往东来。

    他不知道郗鉴究竟明白了些什么,但是似乎是糊弄过去了。

    这时,坞堡外乞活军众人也商议完毕,陈芮骑着马,拿着羽扇指向墙头,“白云坞的,我们决定了,粟价二钱银子一斗,卖不卖?”

    “这也太黑了!”“这就是抢劫。”“就是。”

    见屯垦队众人纷纷抱怨,郗鉴赶紧把众人拉到一旁,说了六月份石勒就会屯驻许昌,然后乞活军自然不会管他们的事情。

    “少坞主又不是神仙,他怎么知道石勒是怎么想的。”马上就有人质疑。

    “现在洛阳空虚,是各方势力都紧紧盯着的一块大肉。那么被所有人都盯上的洛阳,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所有人一起哄抢喽。”

    “是的,所以各方势力都在往洛阳赶,你猜他们会不会打起来?”郗鉴微笑着追问。

    “这倒是,必然会有一场争斗。”

    “而这个时候,那里最空虚呢?反而是各势力的大本营。石勒这个人最为狡猾,性格一向喜欢避实就虚,其他汉国势力在并州征战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去河北;其他人劫掠豫州的时候,他跑去了荆州。

    “现在所有人向洛阳进发,正是他石勒控制豫州的大好时候。所以我们的少坞主推断出来,石勒必然和驻守豫州的乞活军展开一场较量。那么乞活军的精力就在对付石勒上面。何况到时候,如果乞活军对我们有用,低价卖给他们也可以换取西面的平安。”郗鉴指手画脚地一番分析,众人无不赞叹。

    桓景也听到了这番分析,心里暗自好笑,不过也对郗鉴的智谋肃然起敬。

    见众人不再提出质疑,他向坞堡外高声喊道,“不行,一定要三钱一升。另外,我们自己也要吃粮,所以请等到我们六月底粟熟之后,再卖给你们。”

    如果太过容易地答应对方,反而会让乞活军觉得有诈,所以桓景故意给了一个比较苛刻的条件。

    “军师,我们的存粮够支撑几个月?”陈川将手一摊,急切地问陈芮。

    “光是存粮,倒是也够支撑到下个月底。如果再加上去苦县西边征粮,支撑到六月底没有问题。”陈芮沉吟片刻,觉得白云坞的条件倒也不错。

    待一番商议之后,坞堡外给出了答复,“三钱一升和六月底再卖,这两个条件只能满足一项,而且,如果选择六月底再卖,你们要送一个人质过来,必须是桓家的。”

    这帮乞活军不知道六月石勒会回军,但是他们并不是傻子,人质这种保障是一定得有的。

    显然我们得选择拖到六月底的条件。只是这个人质怎么办?桓景在城楼上陷入沉思。

    “人质这件事,事关重大,容我们仔细商量,三天之后给答复。作为交换,我们可以先拿出一小部分存粮以示诚意。”他决定还是再拖一拖,回白云坞再想想办法。

    “好,只是我们也在厉兵秣马。如果三天之后你们要反悔的话,我们可没那么好说话了。下次来的时候,可是带着攻城武器了。”

    陈川一边答应下来,一边恐吓了几句。他心里想着,不过三天,白云坞这帮人也玩不出什么幺蛾子。

    他的大军带着一小部分存粮离开了,卷起滚滚尘埃。留下桓景在城楼上犯起了难。

    白云坞的桓家人只有两部分,一个是嫡家,也就是桓景一家四口;另一个则是庶家,就是之前在田亩制度上和桓景唱反调的桓迟。

    嫡家的桓家人严格意义上只有自己和桓宣两兄弟,母亲勉强也可以算一个。但是三人都有重任在身,何况桓宣还不在身边。而庶家的桓迟,那个老顽固如何说得动?之前田亩改革的时候就三番五次地阻挠,现在这是要命的事情,怎么可能答应呢?

    于是回到白云坞之后,桓景大致向众人说明了一下情况,就开始思考怎么作战。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忽悠过去。看来空口白牙地给个承诺,乞活军并不会轻易相信,自己只是争取到了三天的时间。

    强如李世民也有渭水之盟这种委屈的时候,自己在涡水旁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一个计划不可行的时候,就应当立马施行另一个计划。

    于是第二天,他一方面集合了所有在白云坞的骑手,反复操练;又派唐大脚去马家借了二十骑手,去夏侯家借了三十骑兵和一些马匹。或许只有用骑兵偷袭是个办法,毕竟对手只比乌合之众好一点点,如果猝然被骑兵冲锋,还是会四散奔逃。

    然而操练了整整一天,并没有什么进展,自己手上这些骑手绝大部分都没有参加过战斗。他有些失望了,毕竟坞堡的骑手们也只是精通打猎而已,夹枪冲锋这种事情需要大量的训练,现在单凭一个急就章肯定是完不成的。这样来说,就只有坚守鸽子坞这一个办法了。

    或许还可以向樊雅求援。但且不说他会不会答应,即使答应了,附带的条件也往往是不可接受的。

    他伏在案上,身心俱疲,只想好好趴一会儿。

    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桓景起身拉开房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他眼前,原来是桓迟。这个老头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正当他想要问明来意之时,桓迟先开口了——

    “听说贤侄在找人质?老朽可以做人质。”

    ————————

    “初,石勒西趋洛阳,帝谓郗鉴曰,‘石勒为人也,常好避实以就虚。迟至六月,勒必东归’。及至石勒破苟晞于阳夏,复屯于许昌,众人皆惊以为神。”《楚书·武帝本纪》

更新预告

    今天因为修改前文和重构之后大纲的缘故,所以不更新。

    明天会连更三章,石勒马上就要来了,那会是一个连贯的剧情。

第二十五章 新流民

    时间进入了五月。

    初夏的风拂过广袤的田野,道旁的杨树在风中摇动。遍地是绿油油的豆苗,长势喜人。西至苦县,东到谯城,这方圆五十里的地盘,在这短暂的十几天里,成为了难得的乐土。

    田间陇头,一个骑马的身影在来回巡视。那是白云坞坞主桓景。

    他到现在依然不能明白,为何之前在屯田的讨论中咄咄逼人的桓迟一反常态,选择为了白云坞牺牲自己,暂时住在苦县作为人质。但是自从老爷子去乞活军之后,白云坞再无外患。

    在严密监视下,西边的乞活军不敢再贸然违约,来屯垦地骚扰。东方和北方,谯城的樊雅正为谯城内的一堆破事焦头烂额。南方,夏侯焘的虎步城与马歆的飞马坞成为了桓景最为出色的合作者和宣传队,在他们的帮助下,白云坞的声名在坞堡主中传扬。

    虽然苟安于一时,这一次和乞活军的遭遇让他明白,自己的实力还是太弱,必须摸索出一套收纳流民、快速扩张的体系。

    所以十几天来,桓景一直待在鸽子坞,让郗鉴负责军事训练,自己则负责接纳附近来投奔的流民,基本上是应收尽收。现在光是鸽子坞收纳的流民,已经有一千五百人,而且大部分是成年男性。

    只是这么快扩张,吃饭成为了一个大问题。亏得之前王雍容节俭的习惯,囤积了不少粮食。当时在告知她把囤积的粮食拿出来之前,桓景还以为会有多大的抵触情绪,没有想到一提到乱世,她立马就答应下来。

    不过纵使这样,粮食也只够撑到第一次大豆收获。这样在苦县新屯垦的土地成了关键:这里地多人少,要想照顾所有的田地,就必须收纳足够多的流民;要想管理足够多的流民,自己就必须在场。

    所以按计划,桓景一直坐镇此地,负责对于流民的集中培训,直到明天才返回白云坞。

    走之前,他想再看一眼屯垦的情况,所以这天下午开始,他又骑上马开始四处转悠。

    一路上,流民都对屯垦地暂不绝口。毕竟之前流离失所,现在终于能吃上粮食了。

    忽然,他听到道旁传来哭声,他一眼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妇人正在一边歇息,一边放声大哭。那妇人生得白白嫩嫩的,看起来不像劳动者。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被欺负了?毕竟流民中,本来只有最强悍的人能够存活下来,好勇斗狠,互相欺凌是常见的事情了。这种之前生活优越的弱者,往往现在就是任人凌辱的对象。

    他下了马,快步走向那妇人。那妇人看见是坞主来了,马上行了个肃礼。

    “不用行礼,之前培训的时候已经强调过了。”桓景把她扶起

    那妇人抹着眼泪,“对不住,刚来一天。还不习惯这里的规矩。”

    “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吗?是其他人侮辱你了,或者是有长官体罚?”

    桓景最怕的一是不能用纪律约束住流民,二是流民成为长官的私产。这两点是屯垦地一切规章制度的根本。

    “这倒没有,只是又想起丈夫孩子了。五天前,我们还是一家人。而现在已经天人永隔了。”

    五天?桓景敏锐地发现了异常之处。附近的流民主要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老流民,无论是之前的八王之乱还是王弥和石勒在各州的劫掠,都带来了大量的流民。这些人可能已经流浪数年了。最远的一例,竟是从蜀地一路流浪到了豫州。五天时间,这必然是新流民。

    一类则是苦县本地人,他们是因为之前苦县的战事而成为流民的。但这十几天里,自己都和周围势力和睦相处,哪儿来的流民呢?难道是乞活军纪律太差?或者是有新的战事?

    之前自己为了应收尽收,从来没有问过流民的出处,现在他发现流民其实是一个重要的情报来源。

    “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流落成为难民的吗?”

    从现代人的观点出发,桓景有些犹豫问出这个问题,怕触及妇人的伤心事。

    没有想到,妇人正缺一个倾诉的对象,就像祥林嫂一样,把事情经过,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我真傻,真的。之前只知道叫丈夫结坞堡自守,遇到乱兵交粮食,就认为可以安然无恙。可是没有想到,贼人就是冲着我们坞堡的粮食来的。”

    桓景暗忖,这人和我们一样,是个坞堡主大户出身,怪不得之前礼数要那么周到。

    “我单以为坞堡可以守住家业,没有想到那些贼人夜袭,一个晚上坞堡就被攻破了。我丈夫死在了守城战里,儿子被贼人卖掉了。我被几个贼人轮番侮辱,待到他们没有兴致了,就把我丢在马棚。幸得他们看管不严,我偷了马溜出来,这才逃过一劫。”

    这些“贼人”居然轻易地攻破了一座坞堡,看来已经不是一般的贼人了。至少乞活军里陈川的军队没法轻易做到这一点。

    “慢点儿说,是哪儿的坞堡呢?又是那些贼人呢?”

    “许昌附近。那些人说自己是奉大盗石勒的命令来征粮的。”

    桓景像触电般打了个激灵——

    石勒的军队已经出现在许昌了!

    石勒,传奇大盗,未来的后赵皇帝,五天前他的军队就出现在了离自己仅仅两百里外的许昌。他感到一阵恐慌,毕竟这么看,隔在他和石勒之间的就只有陈川的那支二流军队,除了守城,那支军队几乎没法打仗。

    两百里,以三国夏侯渊的速度,凭借轻骑,不过两日内就可以到达。如果他们知道自己这里有粮食,打过来不费吹灰之力。自己也不是一个坞堡主而已,如何能对付石勒的大军?这个妇人丈夫的下场,怕是就是他桓景的明天。

    不过他定了定神,仔细思考了片刻。凭借程序员的理智,他还是冷静了下来。

    自己之前还是太慌张,思绪都乱了。自己又不是什么要地,没必要像夏侯渊那样用轻骑来攻打。何况光凭轻骑也打不了坞堡。

    对于桓景来说,这番话还提供了两个信息。

    一是这支部队大概率是一支偏师。和后世渲染的不太一样,桓景知道史书里,为了争取士族,石勒的部队在这一时期,军纪还算严明。在汉人军师张宾的建议下,石勒对于士族阶级较为敬重。杀坞堡主取粮食,奸污坞堡主妻子这种事情石勒本部大概率是不会做的。石勒本部应当还在洛阳。

    二是许昌附近经过从八王之乱开始的反复征战,已经没有什么粮食了,不然一般军队也不会急眼去啃坞堡这种硬骨头。如果确实如此,石勒即使到了许昌也无法长久停留。要么向东和苟晞征战,要么向北去打乞活军本部的陈午。自己如果表示一下顺从,多半可以糊弄过去。

    但是这些事情都只是纯粹的猜测,有效信息太少,必须要建立一个情报网了。

    桓景明白,明天一回到白云坞,就得开始着手准备这事儿。

第二十六章 情报与酒精

    明天,就是唐大脚来到白云坞的第十八个年头了。

    正午,坐在石磨旁边歇息的他,又回忆起来年轻时的雄心壮志。那个时候,他和兄弟唐格拉尔往返于平阳和邺城之间,为成都王的军队提供军粮和皮毛,一心想着终有一天自己要成为并州商务的垄断者。

    然而现在的他,一天下来都是在打杂。虽然这家人真心不错,但是自己当初可是经商天才啊。如果不是被劫持,又怎么会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呢?

    他看了看自己的脚,他心想,自己脚也不大,怎么就给取了这么一个诨名。

    上天啊,要是给我一个机会,我能重建自己的商业帝国。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后背被人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夫人、坞主还有白云坞所有的核心成员。

    “唐大脚,我们需要你帮忙。”桓景附身,温和的看着他,“你不是之前经过商么?现在白云坞的物产就是你的本金,去建立自己的商团吧。”

    这一刻,唐大脚简直觉得桓景是上天派来的使者。

    桓景的考虑很清楚,如果要构建情报网,另外专门派探子是不合适的,花费太大。最好是要能够利用现成的渠道。

    仔细想来无非两个可以利用的渠道。第一是流民。现在附近无条件接受流民的,只有白云坞一家,所以他们在陈郡和谯郡两郡之间也积累了一点声望。但是大部分流民只是把他桓景当做了一个人傻粮多的坞堡主,和流民之间的感情羁绊还没有建立起来。

    因为没有感情,所以这些流民的可靠程度是一个问题。通过流民的网络确实可以知道一些信息,但是这些信息是普遍性的,而且还不一定可靠。

    第二是商团。之前白云坞基本是自给自足。自从燕燕带来了“祖传秘方”,他们靠着贩酒也算小小发了一笔。但是大头是被路过的商贩赚去了。

    如果自己成立商团,那么一方面可以累积资产,另一方面则可以有指向性地获取情报。比如如果要获得石勒的情报,就可以让商团去石勒营中买卖东西,顺便换取一些信息。同时,由于商团的关键节点就那么几个,所以可靠程度大大提高。

    那么商品是什么呢?那还用说,当然是燕燕的“祖传秘方”,

    而无论古今,酒精是军中必不可少的物资。不是所有人天生就敢于冲锋陷阵,所以临阵前,常常用烈酒壮胆。

    光在两晋这个短暂时期,就发生过两次惨烈的“酒后驾车事故”,一次是现在在洛阳耀武扬威的刘曜,十多年后在和石勒决战前喝多了酒,在喝醉的情况下大败被俘;一次则是未来郗鉴的对手苏峻,在喝多了酒之后,亲率数骑冲锋,结果死于乱矛之中。

    只要喝酒适量,一般还是不会出现“醉卧沙场君莫笑”的问题。那么现在到处都是军队,而自己的白酒是这个时空绝无仅有的,那么找到买家是不成问题的。

    “燕燕,我们库存还有多少酒。”

    “现在窖藏大概三五十坛。”

    如果说是提供军队,显然远远不够。但如果是作为样品,那么足够让几个军头信服了。

    现在桓景需要知道的,是以他们的生产能力,足够在保证吃饱的基础上产酒吗?

    “用你的方法,酒的产量大概多高,要花多长时间?”

    “五升粮食大概能产一升酒。但是现在产量不太行,因为器具不太够”

    坦率地说,桓景没想到酿酒这么耗粮食。难怪之前曹操、朱元璋都曾经下过禁酒令,就是为了保证主粮的供应。

    不过,如果拿去交易,一升酒能换回远不止五升粮食,还有大量的情报。这个产业还是值得的。

    既然刚刚燕燕说器具不太够,自己这个现代人可以考虑一下如何改进。

    “带我去作坊看一下。”

    燕燕领着众人来到作坊,其实说是作坊,只是一个小房间。有一个陶罐煮着小米,看样子只是为了把小米煮熟。

    而另房间一边则用一个大木桶混合着酒曲和小米。看样子正在进行发酵的过程。

    房间正中是一个形制特殊的木器。由两个木桶组成,其中一个木头接在火炕上,中间一个木头管子连接。

    “现在这个作坊很完整啊。你为什么会不知道怎么增加产量呢?”

    “我只是记得爷爷说过要这么酿酒,这些器具的形制,是他要我背下来的。他说只要我记得这个,就不愁以后没饭吃。但我并不知道怎么改进这些器具。”燕燕回答道,在她眼里,酿酒仿佛如魔法一般。

    桓景从来不知道怎么酿酒,但是作为工科生,看到眼前的木头器皿,一下子就领悟了酿酒的原理。

    原来酿酒分为三个步骤,一个是把粮食煮熟,这一步很简单。

    另一个则是发酵。待粮食煮熟后,先混合酒曲。不同的酒有不同的讲究,需要在不同温度的情况下分别发酵数天至数十天。

    待发酵完全后,就是蒸馏的环节,那个形制特殊的木器就是蒸馏器。一段盛放发酵好的粮食,一端则用来收集。

    对于桓景来说,酿酒的难点主要是经验性的,比如发酵的具体时长,最后蒸馏时候的火候控制。而这些对于燕燕反而不是问题,她全部背下来了,只是不知道怎么修改这个过程。

    拿过笔和纸,在一张纸上画了画,大致向众人说了一下怎么改造这个工序。

    首先是粮食煮熟,可以用一个烤窖而非现在的小陶罐。

    发酵用地窖,这一点只需要挖一个大坑就行。

    至于蒸馏器,如果要做大,也不难,主要是把木管加长。而同时木桶换成一个烤窖,边沿用封泥封好。

    经桓景估计那个烤窖可以放上三吨的粮食,按照本时空的单位,就是25石粮食。而如果燕燕说的属实,那么出酒率是20%。也就是说一个月可以产5石酒。

    另外,作为计算机系毕业的学生,他突然想到没有必要等完整个流程。可以加上并行处理和流水线。具体来说,就是发酵耗的时间最长,那么应该挖一大堆酒窖同时发酵。同时蒸煮、发酵、蒸馏呈流水线进行。

    “当然,未必能酿出好酒,得试一试才能知道。”他不太肯定的给酿酒的讨论收了尾。

    燕燕平静地看着桓景,眼中却闪着崇敬的光,他是少坞主也好,是“狐狸精”也罢,都不重要了。关键是自己的技能是死记硬背得来的,而桓景却知道怎么样改造这一切。

    或许远古造车的轩辕氏、品尝百草的神农氏也不过如此吧。又或许轩辕氏神农氏他们也是“狐狸精”?

    桓景没有察觉到燕燕的表情,他转身面向唐大脚,“既然有了产品,就让我们来谈谈商务吧。”

第二十七章 商业计划

    在旧时空,作为初创公司的程序员,桓景只需要考虑技术问题,销售的问题一概交付给管销售的同事即可。然而现在他不仅要管生产,管销售,连保安也要自己负责。这时他才开始知道一直被自己抱怨的公司创始人也有难处。

    看着眼前作坊里的众人,桓景心中有些忐忑,毕竟对于商业这种事情,自己了解得并不比这个时代的人更多。只是作为一个领导者,即使抛砖引玉也要开一个头。

    “我们的商品肯定是独一无二的,这种酒大家都喝过,只是因为产量太低,从来没有想过推广开来罢了。现在产量毫无疑问是可以增大的。所以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怎么把酒卖出去。”

    “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我们酒做得足够好,足够多,哪儿需要什么推广啊。”

    王雍容有些困惑,自从桓景开窍之后,她感到越来越跟不上儿子的思路了。当初桓家先祖在此地建立坞堡,就是因为此地可以自耕自守,这样就不需要和外界打太多交道,万事不求人。

    何况,买卖东西这种事情,应该是行商去想。他们桓家虽然是谯郡桓氏的小支,多少也算士族,这种事情还是太过低下了。

    “夫人有所不知”,燕燕赶忙为桓景帮腔,“从前谯郡还算安定,如果一个地方有好东西,消息会随着商旅不胫而走。但是现在兵荒马乱的,人人都缩在坞堡里,我们得主动出击,让大家都知道我们白云坞有好酒。”

    桓景点点头,但是不说话。作为领导,他得先让所有人把话说完。

    “可是现在兵荒马乱的,又怎么维持一支商队呢?”

    “现在我们周围还算安定,而且骑兵需要维护,正好可以让骑兵去护送商队。”高管家发话了,他从前在辽东王浚手下当过骑兵军官,所以现在白云坞的防务是他负责。

    “好的,就算我们能够顺利卖出去,感觉酿酒还是太过耗费粮食。”王雍容一直负责白云坞的财务,现在大豆还没收获,为了支持两地共二千五百流民,粮食已经捉襟见肘了。

    这个问题只有自己才能说清楚。于是桓景给他母亲仔细分析了一番酿酒的成本与收益。说完成本与收益,他又指向了母亲自己的逻辑。

    “何况,一旦商队建设起来,我们还可以从其他地方运来粮食。仅凭我们一地之力没办法供养太多的流民,必须从其他地方弄粮食。”

    王雍容颔首,她现在终于明白自己这个曾经不学无术的儿子,现在确实是智虑周全了。

    “那么对于要不要推广酒这个事情本身,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如果没有,我就具体说一下卖酒的方案。”

    桓景把他的策略细细说了一下。眼下,白云坞在附近流民中已经小有名气,这是一个重要的资源。那么依托在流民中的人脉网络,可以先给一部分人暂时免费供应,以形成口碑。然后有了口碑之后,自然就会有足够多的人愿意购买。

    他故意说了这个漏洞百出的方案,只是希望有人可以反驳他。

    “我不赞成。”

    自从进入作坊,唐大脚还没有说一句话。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桓景见反驳他的是大脚,心里暗喜,自己抛了这么久的砖,终于等来了一块玉。

    “首先,即使我们计划中的作坊运转正常,平均一天能产多少酒?”

    “即使优化流程之后,平均一天也只能产五斗。可能之后会再建几个酒窖。”

    “而附近又有多少流民呢?大概有几万。五斗酒够他们喝吗?”

    桓景点点头,示意大脚继续说。

    “况且,就算我们能卖出去,流民有什么可以拿来换酒喝呢?我被卖作奴隶的时候,就知道,流民需要的是粮食,而不是酒这种奢侈品。以我看,酒就应该卖给军队里的将军们。乱世里他们肯定是不缺粮不缺钱的。”

    “好”,桓景拍手道,这个方案正合他的初衷,“但是要怎么卖酒呢?”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作坊里并不算复杂的器皿已经使唐大脚赞叹不已,而桓景的图纸更是坚定了他的信心。他确信自己卖的是一个优秀的产品。现在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方案,那正是他闲着的时候会构想的商业计划。

    “我们应当先派人到各个势力那里去,石勒、苟晞、王弥都可以,然后免费送酒作为礼物。只要有一家觉得好,上行下效,在他的部下那里也一定能打开销路。”

    “一旦我们打开了销路,就请求他们来保护我方的商队,这样之后甚至不需要我方有护送的人马。

    “与此同时,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对方那里设立常驻的商站。长此以往,只要和几个对方的头目维持良好的关系,这个渠道就算是稳了,想办法买东西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除了对方那里设立的常驻商站,我们还需要有几个中转站。现在我们势力太小,没有办法维护,一旦有了一些实力,我们再来讨论这个。”

    众人侧目。大家都知道来白云坞之前,大脚曾经过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来没有想过他对经商如此有想法。

    “现在还有几个具体的问题,我们这个酒的包装和宣传也很重要”,桓景接过了话茬,突然想到这两个词都是旧时空的概念,“呃,也就是,要让大家觉得我们的酒好。”

    “可以弄一些诗来传唱”,大脚说,“之前往返刘渊和成都王贩粮的时候,我们商号就有一首乐府调调的小诗。所以当时一度名震并州。可惜现在不记得了。”

    “白云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怎么样?”桓景灵机一动,把《凉州词》的前两字改了一下。

    “好诗好诗”,王雍容拍手称好,“而且刚好符合买家的军队背景。”

    作为曾经的名门闺秀,她知道这是魏文帝推行的新潮七言诗。自己从来没有教过桓景这些东西,没想到他竟然无师自通了。

    “有了诗,这酒叫什么名字好呢?”

    “就从这首诗里取三个字,叫君莫笑吧。”

第二十八章 八佾舞

    雕梁之下,厅堂空空荡荡,沉香的气味沿着朱漆的立柱盘旋而上,是苟晞的行邸。屋外房檐高悬,层层叠叠的斗拱的荫护下,侍卫的簇拥中,他歪坐在一把胡床上。

    阔大的庭院前,编制庞大的八佾舞队正在钟鼓声中起舞。舞者共八八六十四人,分成两组。一组文官打扮,持长羽,一组武官打扮,持干戈。随着音乐的变幻,一个音节,舞者变幻一次姿势,音乐节奏死板,舞者都是男性,远没有太康年间金谷园的舞姬养眼。

    “周天子就看这东西?”苟晞打了个哈欠,“无聊。”

    “就...就是这种东西”,一旁的文官赶忙回答道,“毕竟是雅乐嘛,并不总是有趣的。”

    苟晞感到疲倦了。

    倒不是为了这眼前无聊的八佾舞。自从进入这一年以来,他的运气似乎一直没有好过。

    年初的时候,他的老家青州就被王弥的部下曹嶷进攻。曹嶷不过是他苟晞的手下败将,本来想着这一次自己也能轻易在野战中击败他。谁知道当他亲率大军冲击敌阵之时,忽然刮起了大风,部下都睁不开眼。而正在这个关头,敌骑趁势掩杀,大军土崩瓦解,自己也只能狼狈逃回。

    待到他回到谯郡,收编了豫州的乞活军,终于慢慢重整旗鼓,以待和东海王一较高下。这时,石勒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歼灭了东海王的主力。这时他才发现,潼关以东,河南江北,朝廷的势力只剩了他这个孤家寡人。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上表,让皇帝搬离洛阳,来到他控制的仓垣城。可是京城的达官贵人们贪恋财富,拖了整整一个月都不愿搬家。

    待到皇帝决定搬去仓垣,王弥已经早早得知情报,在半路上进行伏击。皇帝差点被贼人擒获,而自己派去迎接的队伍,也全部被截杀。现在汉国的军队已经从三面围住了洛阳城,局势已经无法挽回,陷落是早晚的事儿。

    或许是上天让晋朝灭亡吧,苟晞这样想。自己辛劳一世,做到了大将军,都督六州诸军事,竟从来没有好好享受过。局势反正挽回不了了,不妨在末日来临前放纵放纵自己。

    于是这段时间,他在尝试各种没有见过的豪奢享受,劝谏的部下要么放逐,要么诛杀。现在他就在欣赏传说中的“八佾舞于庭”。本来以为令孔夫子义愤填膺的是什么骄奢淫逸的东西,没有想到竟如此无聊。

    “将军,关于享受,我倒是有个好主意。将军素来爱酒,不妨在蒙城弄一个斗酒大会。一品天下名酒。”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借酒浇愁本来就是苟晞的习惯。

    消息在豫州、兖州、青州不胫而走,人人都在说着苟将军开斗酒大会的事情,一面忧虑苟晞离灭亡又近了一步,一面又想象而羡慕那奢华的场景。

    永嘉五年,五月二十五日,蒙城。

    刚过黄昏。苟晞的部下分为文武两列,恭恭敬敬地守在他的行邸之外。苟晞端坐在台上。中间的通道被熊熊篝火点亮,映得一切通红,在月明星稀的夜空下显得诡异而放诞。

    一位宦官瓷声瓷器地朗诵着一篇骈文,那是刘伶的《酒德颂》。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牗......”

    苟晞斜着眼睛看着他的部下:有的一脸沉醉,那是可以共享乐的家伙;有的一脸愤慨,早晚要除掉。他是能决人生死的大人先生。

    “......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

    至于斗酒会的选手,早就站在了台前,分别有六家,其中最为显眼的,是兰陵来的酒商。托马歆的关系,白云坞的“君莫笑”也被他亲自带来会场。虽然政治上一直和苟晞保持一定距离,但同样作为东海王的仇敌,飞马坞主马歆其实和苟晞有着不错的私交。

    “......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宦官念毕,苟晞站起身来。笙箫启奏,场面好不气派。

    “诸位,俗话说得好,‘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况现在朝廷不听我的话,已经基本完了。我们这些人,打了大半辈子的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平时执法过于严苛了,可能你们也过得很苦吧。现在不如一起喝酒,好好享受一番眼前的时光吧。”

    苟晞说完,就拔出了宝剑,将身旁的蜡烛砍灭。

    “谁要今晚不识好歹,打扰我们众人欢宴,就让他像这个蜡烛一样。”

    只见台下一个年轻校官怒目圆睁,挣开了旁人的阻拦,大步走近。侍卫赶紧用大戟围住了他。

    那人不慌不忙单膝跪下,“苟将军,弟兄们自从青州开始就跟着你左右,不过是希望能够匡扶乱世。怎么能够因为几次败仗就丧失了希望呢?”

    苟晞低头不语,那校官继续说。

    “自从没能迎来圣驾,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天天的不务正业,骄奢淫逸,这样下去如何得了?洛阳的朝廷还等着你去拯救,青州的百姓还日夜期盼着朝廷的军队。从前的苟道将去哪里了?现在我眼前的不过是一个酒徒!”

    苟晞冷笑一声,“哼!我就说过,今天有不知好歹的家伙。来人,给我把他拖下去砍了。”

    “死就死”,校官伸长了脖子,双眼要喷出火来,“我阎亨也不在乎这颗头。可惜死在自己人手里,死得不明不白。”

    “好!就让你死个明白。”苟晞气得咬牙,食指和中指并起颤抖着指向阎亨。

    “我自起兵以来,大小百余战。哪一战不是尽全力。结果呢?一场大风就摧毁了所有的胜利。我尽全力治军,结果呢?总是发现身后有人捅刀子。东海王如此,朝廷也是如此。

    “你说,‘洛阳的朝廷还等着你去拯救’,我苦劝皇上来我的驻地,还派了人去迎接。结果呢?他就一个劲地拖,拖了一个月,把我去迎接的人生生拖死了。

    “你说,‘青州的百姓还日夜期盼着朝廷的军队’,为了纠正败坏的法纪,我在青州杀罪犯,连我的侄子犯法都杀掉了。结果呢?你也听说了吧,青州的百姓叫我‘屠伯’。听到没有,我杀的是坏人,他们却叫我屠夫。

    “这个天下,谁爱去拯救谁去拯救。反正我苟晞不干了。现在你可以死个明白了,拖下去吧。”

    马歆端着酒壶,心里痛惜这个年轻校官,于是赶紧走上前去劝解。

    “将军,今日是欢宴的日子。如果贸然杀人,怕是要坏了宾客的雅兴。”

    苟晞看了看马歆,哈哈一笑,将宝剑掷于地上。

    他走下台来,对着地上的阎亨俯身调笑道,“看到没有,你都把人家宾客吓傻了。好了,不想喝酒就滚蛋。”

    接着他起身,大手一挥,“接着奏乐,接着喝酒!”

    蒙城的斗酒大会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召开了。

    ————————

    “苟晞表请迁都仓垣,未果。意气甚沮,制九锡,八佾舞于庭,更骄奢横暴,终日饮酒以自娱,百姓多怨之。”《楚书·列传第三十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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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坞介绍:
穿越成皇子?穿越成名人?不存在的。
死理性派程序员桓景穿越永嘉之乱时的西晋谯郡,却发现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坞堡主。
洛阳的朝廷?朝不保夕。江东的司马睿?远水解不了近渴。
在乱世的中原,一切只能靠自己。
他会与乞活军并肩作战,与祖逖共同北伐。同时,他还将和士族斗智斗勇,拯万民于水火,依托有限的生产力艰难改革。
然而这个时代,亦有石勒、刘曜,以及江东的王导、王敦,此皆一时英雄豪杰,虎贲鲸鲵,若非聪明狡诈或勇武过人,不能脱颖而出。若要成就功业,势必与之争道于中原。晋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