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暗流涌动
建康城,深巷中,一处偏僻昏暗的小屋内,在一个侍女的接引下,两个士人带着一个壮汉来到屋内。
穿过两排长明的油灯,壮汉面对深灰色的幕布,眼睛扫过幕布两侧的锈剑与骷髅。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觉诡异莫名,一种超出认知的敬畏感淹没了他。这时,两旁士人突然齐刷刷地跪下,他腿一软,也就跟着跪倒在地上。
“蛇公”,那侍女声音宛如银铃一般悦耳:“朱司马已经到了,还有庾黄门、戴司马也来了。唯有王丞相未至,许是正与群下商议北伐之事,脱不开身。”
油灯映照在灰色的幕布上,隐约可以看见幕后的人影挥了挥手。
“茂弘公事繁忙,不等他了”,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传出来一般:“朱司马和戴司马同来一次不容易,而且诸君不宜久留,先行商议为要。今日商议者,北伐事也。朱司马自北方来,必知北军底细,豫州祖公,司州桓刺史,还有徐州的蔡豹,其果堪北伐否?”
原来这个壮汉正是从襄城郡司马职位上逃离的朱牧。
在从职位上逃离之后,朱牧知道自己是回不去司州了,于是只得随刘云在江东暂且住下。这次来到此处,也是因为丈人刘云告诉自己,自己如果继续闲居,女儿是不会跟着他的,而若要在江东为官,一定得走士人路子。江东本土士人已衰,而侨士气势正盛,侨士之魁首则莫如传说中的蛇公,听说王丞相、王大将军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现在朱牧不敢抬头,他从前战场上杀人无数,亦无如此压迫感,可这幕后的声音,或许不过是个老者而已,却让他心中一颤:
“我一介只顾妻子的懦夫,判断如何可信?让蛇公见笑了。”
“朱司马过谦,但说无妨。”幕后的声音只是平平。
朱牧心中满是羞耻,本来不欲说起前事,但现在蛇公问起,也只能急急得说了自己的判断:
“鄙人本来以为蝗灾一来,加之司州政制初试,即使是桓刺史坐镇也挡不住;但是这次蝗灾却是安然无恙,可见司州的实力远在我的识见之上。”
“司州政制初试?倒是何意,无乃大晋法度耶?”幕后的声音依然毫无情感。
“北方各州牧自行任命下属,世所共知。只是桓刺史今年将民政与军政合一,所有郡县,下至乡里,田地皆由军府管理。并无佃农、部曲、士族之分,流民人人有地,平时为农,战时为兵。此外,在乡里,十户一甲,十甲一保,虽然皆由乡里知名者或司州军军官所任,然而是刺史可以直接管理乃至替换的。”
“彼处世家、坞堡主岂无私产?”幕后的声音难得地略略有些激动:“难道没人起来反对吗?”
“司州先前四战之地,世家子弟多逃往江东,还在此地坚守的世家,大多在军中任职,故本来就和桓刺史心往一处想。而少数没有来得及逃的世家,在这次蝗灾消息走漏之后,想必也逃得差不多了。”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过了须臾,有些突兀地问道:
“司州军几何?”
“经过年初扩军,到现在为止约莫两万人。然而这并非司州的全部可能兵力。”
“此话怎讲?”
“从前司州分为五旅,每旅不过两三千人。如今司州将五旅各设防区,分平阳、长安、襄国、与南府四军府,加上在洛阳的中府,一共五军府,按户数来计,光每军府下可征发之兵众或许就有万人。所以并不以两万为限。”
幕后的声音在次沉默了。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惊讶司州的实力,还是在计算司州军中各旅的兵力呢?
良久,幕后才幽幽地说:“好,这确实是国家之福。也是时候让北方的州牧们为国效力了。朱司马,你这次前来是为了求官么?”
“是的,在下虽然出身行伍,也算识得几个字。”
“识得几个字恐怕不足为士族。行伍出身,可以先去天子羽林军中任职。做人当知恩图报,我所以广结善缘,就是希望因为说不定将来那一天会用到你。这一天或许永远不会来到,但你记在心里就可以了。”
那声音一转:“像戴司马就受过我的恩惠,现在几沉几浮,又做到了镇东右司马,在京口练兵。你好好学学。”
朱牧斜着眼前瞧了一眼一旁的戴渊。他心中欣喜,蛇公如此说话,说明已经将他看做自己人了。照着蛇公指的路子好好做,出人头地另说,但足以在丈人面前不那么憋屈了,不像现在这样闲居落魄。
“先回刘云那里,过几日庾黄门就会上门来接引朱司马去禁军,到时候请朱司马听着庾黄门的指教行事。”
朱牧再拜称谢而去,小屋内还有庾亮和戴渊二人。
戴渊正欲开口,幕后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了。
“寿春之事,阿黑(王敦小名)那边和祖公交涉得如何?”
“禀蛇公,王大将军多次遣使找到祖公,先是送礼,比如洞庭的鼋鼍、会稽的宝剑之类,祖逖都将这些宝物卖掉换成粮食分给了部下,这是一点面子也没有给。
“而且……”
戴渊欲言又止。
“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听到戴渊停顿下来,幕后声音语调严厉,明显不喜欢他故意卖关子。
“王大将军先前从桓刺史那里得到了南阳。现在又想让钱凤去做淮南太守,接管寿春,然后就派了使者去浚仪。祖公听使者说了这个事情,勃然大怒。说王大将军得了四州还不满足,现在还想把手伸向扬州,简直是得陇望蜀。
“使者说,大将军的兵已经在巢湖集结了,准备随时从合肥北上。祖公让使者回去告诉大将军,说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让他赶快滚回去。如果迟了,他就麾师三万,溯江而上,将他赶回江陵。
“总之,祖公对大将军非常不满,”
寿春是整个豫州与江淮一带粮草转运的中心,此地若是受制于人,那么等于把脖颈交给了王敦,祖逖肯定不能接受。
幕后轻咳了一声:“阿黑本来就是这个性子,和祖士稚有所冲突在所难免……”
戴渊难得地亢声说道:
“蛇公,说点真心话。王大将军坐拥四州,所图甚大。现在又要在扬州安插亲信,把手深入京畿之地,实在有不臣之心。其下拥兵十余万,到时候天子怎么能制得住?天子制不住天下,那么天下再乱也不远了!”
庾亮和陈良媛都惊异地望向戴渊,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和蛇公说话,戴渊这是怎么了?
然而蛇公似乎不以为忤:
“十余万,十余万又若何?到时候老夫轻挥羽扇,阿黑那十余万兵自然土崩瓦解。不过,阿黑还有用,老夫目前不想那样做罢了。”
戴渊无言,只是恭敬地又是一拜。幕后见戴渊不说话,于是继续问道:
“若思,阿黑这次被拒绝了,可有后着?”
“阿黑这次又建议两方都熟悉的祖约来担任淮南太守,然后又说会为北伐提供保障,让祖公放心,这一次祖公似乎没有反对。”
“甚好,甚好,祖士少早就是我们的人了。不过这北伐之事,士稚作何想法?阿黑可有回应?”
“祖公肯定是支持北伐的,阿黑也赞同。”
戴渊头上汗涔涔地,对于这件事情,他一直看不透。蛇公事先让他令王敦协助祖逖北伐,并且也全力支持祖逖号召江北四州一同北伐。这件事情,对蛇公有什么好处,是戴渊摸不着头脑的。
蛇公一向讲究势力间的制衡,从前吴地本土士人势大,就联合祖逖消灭本土士人的财富;将祖逖赶出建康,又防止京城眼皮子底下出现一支强军。一切都是为了侨姓诸名士。可这一次无论是对王敦,还是对祖逖的处理,都违背了这一原则。
若是王敦拿到了淮南,势力深入扬州,怎么想都会对天子构成威胁。若是祖逖真的威震河北,加上其部下桓景、蔡豹的势力,岂不是会一统整个北方?如果这两家坐大,且不说会不会再度内战,那么天子和一建康太守有什么区别?
可如果说,蛇公的目的,就是让天子威名扫地呢?
戴渊一惊,头伏得更低了。
蛇公又过问了一些具体的事宜,戴渊只是机械地应答,满脑子都是在思考蛇公到底要的是什么。
匆匆离开小屋后,戴渊沿着巷尾疾行,拐了五六道弯,来到一处低矮的宫墙脚下。
他向四面环视一圈,走进一处灌木丛,用脚扫开了身下的尘土后,出现了一道暗门。那是通往皇宫密道的入口。戴渊打开了暗门,将身子钻了进去,顺手带上了暗门。
第四十四章 双面间谍
建康宫以东吴苑城的废墟为基座,新砖叠在旧砖上。虽说是匆匆建成,只是用料颇省了些许,其布局仍是考究,外朝内廷的布局与后世的紫禁城别无二致。
依照天象与周礼,宫室呈中轴对称,南面大司马门和南掖门之后,就是所谓太极殿,与附近的中书省、门下省构成了“禁省”的范围。而大殿两侧是太极东堂和太极西堂,乃是官员议事之处。
而这时,司马睿却不在这外朝,而是在内廷的寝宫,望着北侧一处还未来得及修筑建筑的空地,那上面搭了个简陋的亭子,是他的休憩之所。在原时空,这处杂草丛生的空地日后会被晋成帝修得极尽奢华,叫做华林园。
此时正是阴天,青色的瓦片层层叠叠,飞檐之下,司马睿来回踱步,焦虑地等待着什么。
“陛下,戴司马来了。”刁协快步趋近。
“快带朕去见他。”
司马睿一蹙眉,也不知是该喜该忧,赶紧跟随刁协,进入了后宫的一处偏厢。原来自从上次在谯城的行动失败后,在侨士们眼里,虽然同为侨士,两次行动失败的戴渊已是无用的弃子。现在只是看在他名士身份上,让他做个在王敦和祖逖间传令的角色。
而司马睿关注戴渊已久,知道他在侨士中被边缘化的处境,于是见缝插针,让刁协联系上他,让他暂时在蛇公处潜伏下来。
此时戴渊刚刚从密道中钻出不久,正理着衣袖,见司马睿到来,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拜伏行礼:
“陛下……”
司马睿躬身将他扶起来:“行了,卿就不必多礼了。说正事吧,你在蛇公那儿有何见闻?”
听到“就不必多礼了”几字,戴渊心里一暖,相比鼻孔朝天的侨士们,天子这里虽然势单力孤,然而自己却能被重用。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感从心底里发出来,他心想,这次一定得将见闻备述方可。
“这次和蛇公见面,大约有这么几个重要的情报,先挑重要的:蛇公支持北伐,或者说,蛇公本人其实一直就在穿针引线,鼓动祖公北伐。”
“蛇公为何着力支持北伐,他不是一贯以南来侨士的利益为重么?”
“臣只能说臣能看到的,至于为何,臣也不解。”戴渊摇摇头:“不过敢问陛下为何要传令祖公,让他准备开春后北伐呢?北方诸州牧,兵力合起来不到十万,还不如大将军一个人的兵多,为何不让大将军自己率军北上呢?”
“大将军已经不听调遣了”,司马睿叹气道:“他手中有兵,朝中有人,朕的政令不出建康宫,又如何能够制约他呢?现在大将军不过是看在祖公尚在,所以即使有兵也不敢肆意妄为。否则,早就发兵建康,把朕抓去江州做汉献帝了。
“至于这次北伐,朕其实也不指望祖公他们能够有多大成就,只是希望能够尽量开拓点土地,打出些威望出来。说来也好笑,现在还忠于朕的,反而尽是些外州的州牧,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靠着一些威名来让大将军不敢肆意妄为罢了。”
戴渊听得心酸,天子还真不好当,为了安慰,他决定给司马睿一点好消息:
“陛下也无需过于担心,现在蛇公和大将军似已有龃龉。蛇公貌似还挺自信能够控制得住大将军的,虽然不知为何。”
“可否利用蛇公,来让他制约大将军?”司马睿眼睛一亮。
“难!然而有蛇公在,大将军至少还不敢肆意妄为。这次蛇公之所以支持北伐,臣斗胆猜测,或许也是和陛下所想一样,想要让北方的各州牧发展起来,让大将军有所忌惮,这样对于侨士们也是好事。”
“但愿如此吧”,司马睿实在也想不清楚为何蛇公要支持北伐,明明侨士们已经习惯偏安了:“除了这个消息外,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当然”,戴渊想起了刚刚进入小屋时的情景:“这次去拜谒蛇公的,还有个叫朱牧的,是原来司州刺史桓景手下的襄城郡司马。据说本来是桓景的嫡系,然而因为司州遭蝗灾,所以畏惧而逃,据说鼓动他逃跑的,就是蛇公的人。”
司马睿轻笑一声,觉得这种事情有些过于鸡毛蒜皮了:“司州蝗灾现在已经平了,这个朱牧南逃还真不是时候。不过蛇公要了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用呢?”
“蛇公要把他安插到禁军里来。”
“什么?”司马睿转头命令刁协:“把这个人的名字记住,千万不要让他进入禁军。”
戴渊陡然拉住司马睿:
“陛下若仅仅是这么想,就危险了。臣之所以提到这事,倒不是单说这个朱牧想要进入禁军的事情,而是说明蛇公对于各处已经渗透颇深,了如指掌。
“比如朱牧将桓景的军制给蛇公透了个一干二净,臣当时在场,也只记得个大概,而蛇公大概是天天都能得到这样的情报。而朱牧这样级别的人,蛇公在北方各州,甚至刘聪石勒那里都有很多个,我们对于蛇公的判断万万不可轻视。
“现在就算能够让一个朱牧进不了禁军,还能查出禁军乃至朝堂上各种明里暗里的朱牧吗?禁军已经不可信了!不放朱牧进禁军,反而会打草惊蛇。”
直到说完,戴渊才放开司马睿的手:“恕臣方才无礼!”
戴渊之所以如此激动,一半是为公,一半是为私。毕竟蛇公在禁军中耳目甚多,如果司马睿真的不让朱牧进入禁军,那么蛇公一定会怀疑今日的谈话暴露了,就会转而怀疑到自己头上来。
司马睿冷静下来,只觉得戴渊敢于如此犯颜直谏,大概是个忠臣,终于长出一口气:
“爱卿说得对,倒不如放朱牧进来。禁军已经不可用了,还不如爱卿为朕在京口操练的那支新军队。将来能否躲过蛇公的计谋,全看爱卿了。”
“必不负陛下重托!”戴渊单膝跪地,双拳抱胸道。
“那么,蛇公还说了什么吗?”
“今日商议的,主要就是北伐和送朱牧进入禁军两件事情。可是还有一件事情,也很重要,只是不知细节如何。”
“哦?”司马睿扬眉,迟疑地盯着戴渊:“爱卿勿要卖关子。”
“臣就直说了,王丞相和蛇公有联系。臣从蛇公处离开的时候,蛇公说,王丞相未至,还有事情找王丞相商议。”
戴渊本来不想惹上王导这种大人物,可是既然司马睿对他如此器重,他也就把底全部兜了出来作为报答。司马睿听后,果然连连颔首:
“朕一直做如是猜想,没想到确实如此。我说南渡之前,王茂弘智计百出,可是南渡之后,尤其是葛陂一战归来,他不过是整日和名士交游,调解矛盾,并不做什么正事,只是一团和气罢了。没想到他和蛇公暗地有勾连,王丞相是怎么回应蛇公的呢?”
话虽这么说,但司马睿心里好像有块石头落下了,其实他真正担心的,是王导与蛇公实乃一人的可能性,现在看来肯定蛇公另有其人,那么说不定王导还是能被利用的。
不过,司马睿也感慨,当年南渡之时,自己和王导相处那样融洽,如今竟然要沦落到互相利用的地步了。
“王丞相推脱公事繁忙,直到臣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出现。”
司马睿嘴角上扬:这倒是个好消息。自从担任丞相之后,据相府的人说,王导一直清闲,时在时不在。那么公事繁忙这种借口,大抵是用来拒绝蛇公的,算是明示了。
这样一来,或许王导还能够争取——这是自己在侨士中仅有的一面旗帜了。
“你错了,王丞相与蛇公并无勾连,而是巧妙地拒绝了蛇公。如此看来还真得再找王丞相好好商议商议蛇公的事情……”他喃喃道。
戴渊明白不应该再说下去了,自己所知也不过冰山一角,如果再惹上一身麻烦反而不好。反正司马睿已经将在京口编练军队的任务交给了他,就算得上是重用了。
于是戴渊再拜之后,又沿原来的密道爬出了皇宫。
司马睿现在反而比之前乐观了不少,从前以为自己孤立无援,只能独坐深宫。现在看来,蛇公虽然神鬼莫测,但也并没有掌握所有的侨士。若是能够让王导重新振作起来,恢复南渡以前亲密合作的状态,那么事未可知。
房梁上咔嚓一声响,司马睿抬头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大概是宫室过于空旷,老鼠也在此间横行无忌吧。
他不知道,此时,一个倩影接连跳过皇宫的飞檐,穿过建康城幽深的小巷,直往城边乌衣巷飞奔而去。一刻钟之后,建康乌衣巷的那间小屋内,陈良媛一身盗贼打扮,出现在幕布前:
“蛇公,戴渊那厮果然是天子的奸细。”
“也就是说,我们已经示形成功了。”幕布后传来一阵拊掌声:“天子对北伐之事有怀疑吗?”
“没有,他只当是我们与大将军有隙,还说要利用这种间隙。并且还说要联合王丞相来对付蛇公您……”
幕布后并不评价,只是报以一阵大笑。
第四十五章 羊献容的信
秋天很快过去了,在河北、并州、关中因为蝗灾而无法秋收之际,中原四州严守黄河一线,不让蝗虫过河,于是都顺利完成了秋收,获得了足够过冬的粮食。
而冬天一到,祖逖猜测石勒会不得已南下抢粮,就沿着边界严整防务。石勒果然派石虎以轻骑试探着劫掠了几次。而河北南部的坞堡主们早就心向祖逖,只要河北有骑兵出动,就争相将消息传到祖逖营中。这样一来石虎的几次尝试,都被祖逖派新建的骑兵部队堵截了,只能无功而返。
于是石勒发现以自己目前的兵力,根本无法打过黄河去,而黄河北岸的几个坞堡即使啃下了也没有粮食。石勒只好转而饥不择食地率全军东进,兵临青州的广固城下,威逼自己的准盟友曹嶷上缴粮草。
可即便如此,青州上缴的粮草也堪堪够石勒自己的部下填饱肚子。整个河北并州,在石勒的军营和士族的坞堡之外,平民面有菜色。百姓中少数或是身强力壮或是年轻貌美的,大都被当地豪族趁机低价收为家丁,奴婢,而更多人只能争相南逃,道旁的沟壑中,全是老弱百姓的尸体。
当石勒寸步难行之际,在中原四州,北伐的准备在紧锣密鼓地展开。
除了和王敦关于淮南的一点不愉快之外,祖逖开春北伐的提议得到了几乎所有人支持:天子和刘隗、刁协等内臣都发出诏书,命各州援助前线的中原四州;侨士也没有异议,不断上书朝廷,要求加大对北伐的支持力度。从交州到枋头,人人皆知朝廷准备开春北伐。
而即使是淮南太守之争,也以王敦妥协,祖约赴寿春任职而告终。在这次争端之后,王敦一反常态,居然开始日常往寿春运送江州的粮食,还致信道歉,承诺将在开春派出三万人来为祖逖协防。
看似大晋已经上下团结一心,但在桓景看来,事情有些过分顺利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首先,兵力是个大问题。中原四州加起来不过十万人:桓景自己打算扩军到三万,祖逖或许能扩军到五万,而徐州尚有两万人。然而这次朝廷发来的北伐计划却是四面开花。比方说自己单单三万人,却要面对汉国的主力,打破崤函和潼关两处天险,这显然并不现实。那么这么看来,如果天下无变,这次北伐多半声势壮大,其实能有多少成果,还未可知。
而且经过南方的大肆宣扬之后,北方的几股势力估计早就有了防备。桓景于是报知祖逖,只求向汉国进攻,达到攻下弘农郡威逼河东的目的即可,不求这次能够进攻关中。祖逖清楚司州的实力,自然应允。
其实相比于刘聪现存的直属兵力,桓景显然是占优的。然而刘曜尚在关中,不知道有多少兵力。而且对于刘曜的部下的实力,上次端氏城之战还历历在目,桓景不敢掉以轻心,只求尽量避免与之争锋。
但是在进攻汉国的时候,怎么保证刘曜不下场呢?
正当桓景忧虑之时,门房忽报临海公主求见。此必是关中之事也。大概是刘曜那边对北伐的消息有所反应了。他回头一望,公主果然立在门前,踟蹰不前,仿佛在犹豫什么。
“是关中之事乎?”
“是的,母亲寄来信件,劝妾返回关中去。虽是家事,但显然是写给使君您的。”
“给我看看。”
临海公主递上信件,桓景粗粗扫了一般,信中果然措辞严厉,声称刘曜早就获知南方属意北伐,让女儿警告桓景不要打关中的主意:
“……中山王拥兵十万,三月,大破南阳王于雍县,虏南阳王,尽收其众,其大将陈安、张春仅以身免。八月,陈安、张春合略阳羌姚弋仲等领八万之众,自上邽寇长安,王领兵会战于武功,阵斩张春,屠其降者三万有奇,安与弋仲复奔上邽。此诚不可与之争锋。
“母窃闻琅琊王行将北伐。今彼在桓景处,当知景众不过两三万,又遇蝗灾,强弱相形,众寡悬殊,岂能独抗中山王耶?愿女谏言桓使君,勿向关中而来,不然,是蹈南阳王、张春之覆辙也。若使君不听,则其必败,愿阿女速奔长安,勿作淹留中原之意也。”
临海公主见桓景已经将信读完,轻轻地说:
“政事不是妇人应该知道的,我先告辞了。”
于是公主翩翩而去,只留下这封信件。桓景和正好来汇报新任保甲长事宜的冉良相互看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桓景来回踱步,沉默片刻,仔细将几个地名在谭图上对了一下,突然一笑,不忧反喜。
冉良奇怪道:“使君为何面露喜色?”
“羊献容写这封信,多有夸大之辞,还是在劝公主去关中和她相聚。”桓景举起信,传给冉良看:“而羊献容估计猜到了临海公主会将信转交给我看,所以信中刘曜的这些战功,显然都是写给我看的,想要吓阻我不去进攻关中。然而百密一疏,这样一封恐吓信,倒是将自己的家底全部露了出来。”
“却是为何?”
桓景走近一旁的地图,指着关中一带:
“三月刘曜才和南阳王大战,虽然赢了,但估计损失不小。否则以刘曜的自信,肯定会举兵西进,直捣上邽。
“而足足五个月之后,却是陈安他们联合羌人的人马,来主动进攻刘曜。武功这个地方,在雍县的东边,可知在这五个月里,刘曜反而是后撤的。”
桓景的手指从雍县,向右移向武功,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武功在雍县的东边。在刘曜对南阳王获得完胜之后,战线却是往长安移动了,而且还是南阳王的残部主动出击!
“那么以刘曜之强势,为何不去追击陈安和羌人,反而后撤至武功呢?”冉良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但还是不解。
“那是因为,刘曜其实根本就是弱势,所以才诱敌深入。陈安也是莽夫之勇,在八月只顾追击,所以被刘曜狠狠地打了个反击,损失了不少人马。”
冉良向后退了两步,摇摇头:
“可这些都是猜测罢了,关中道路阻塞,即使我手下的探子也很难知道刘曜的虚实,使君怎么就能这么肯定刘曜在大胜之后,反而出于弱势呢?这不合乎常理。”
“不”,桓景用手按住冉良的肩膀:“你还记得,今年三月到五月之间,关中发生了什么吗?”
“蝗灾!”冉良这下完全明白了。
第四十六章 定策关中
夏季的蝗灾还历历在目,即使桓景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加上了后世才有的治蝗策略,黄河北岸的河内郡也遭灾严重,还造成了基层的严重混乱,整整替换了一批官吏才算渡过了风波。
刘曜长于治军,然而处理政事则带有匈奴人一贯的粗放,而在这次蝗灾里,蝗群是吃完了整个关中的粮食才向东而行的,可见刘曜之下的关中被残破到何等程度。
桓景见到冉良已经顿悟,心想这个未来的情报头子还真没选错人:
“刘曜饱受蝗灾困扰,所以即使近乎全歼南阳王主力,也无力西进上邽了,只能在长安留守。现在虽然已经过去半年,但刘曜四面皆是敌人,无法输入粮草,所以也还是无力主动出击,更不用说东出潼关,来袭击我们的侧翼了。”
冉良一拍脑门,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也就是说,这次北伐,只要对付实力虚弱的刘聪即可。”
桓景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冉良见主公笑了,自己几乎要手舞足蹈。看来北伐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接下来,自己手下的探子们,又要大显身手了。
“温长史求见!”
正当两人相视而笑时,门房又敲响了门,来的是温峤。桓景暗自思忖,温峤来得也正是时候,也不知道这个激进主战派在得知刘曜的虚实后,会有什么样的建言。
“让他进来。”
温峤履下带风,大步跨过门槛,微微欠身之后,就急急开口:
“方才听闻临海公主前来使君处,不知有何消息,可是关中有所异动?”
上次临海公主就带给过桓景蝗灾的情报,这次听闻临海公主来拜谒刺史,温峤就猜到关中又有新情况了,于是急急前来。
桓景将羊献容的手书交给,温峤细细读了一遍,又看了一眼墙上的地图,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沉默良久,突然一拳砸在墙上:
“好!妙极!使君以为如何?开春当如何布置?”
桓景就知道这个激进主战派会如此高兴:
“先前我所忧虑的,无非是刘曜与刘聪合兵,那样我军不过三万,如何敌得过?如今只需对付刘聪一人。刘聪病弱,刘粲、靳准不知兵,到时必然可以一鼓而下,全取河东、弘农二郡。”
温峤摇头失笑:
“使君此计稳妥,却是气魄小了。”
“我治下不过五郡,新取两郡,如何是气魄小?”
桓景心下估摸着,刘聪经过内耗,至少也还有三万精兵,刘曜处尚有六万人,自己能在刘曜不干涉的前提下,全取两郡,将防线从函谷关和箕关推至潼关,已经是极限了。
温峤回顾一旁的冉良,突然皱起了眉头:
“小儿何从知军机?还请使君摒去旁人。”
桓景以眼色示意冉良,冉良倒也不以为忤,只是轻轻鞠一躬,就倒退着出了议事厅。温峤环顾左右,确认无人之后,将桓景拉至议事厅一角,悄悄地说:
“使君以为司州之地若何?”
“司州四战之地,若逢治世,则财赋丰足;若值乱世,则为四方用武之地。”
温峤继续问:
“自三代以降,峤未闻以洛邑起兵而得天下者,何也?”
对于桓景,这再明显不过了:“四方用武之地,若无明君良臣统摄其后,其主腹背受敌,不能以一州之地自立。”
温峤双手握住羽扇,深深地欠身:
“使君原来一直都清楚,那么我没什么别的要说了。唯有一问:使君欲为一州牧耶?欲为天下主耶?”
桓景盯着温峤,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人一直把自己当做主公来对待。其以国士报我,我必以国士待之:
“天下凶凶数十年,百姓离乱。然晋室暗弱,匈奴石勒逞凶于外,世家大族把持朝政于内,我欲重整天下,救百姓于水火,唯忧智术浅短,力有所不逮耳。何况现在已经身处这个四战之地,背后王大将军蠢蠢欲动,就算欲为天下主,又该如何破局呢?”
“使君果有天下之志”,温峤抬起头,目光灼灼:“臣自幼以张良自效,今日终于得见高祖!”
他紧握羽扇,遥指西方:
“依我之见,关中之地,虽然已经残破,然而土地仍在!河渭之间,沃野千里;崤函之固,足当百万。南连益州,可称天府;西接凉州,马畜无穷。此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汉因之而成其帝位,使君岂有意乎?”
桓景捏紧了拳头。快三年在司州的定居,让他常常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在这个时候,作为一州之主已经做到极致了。能够在祖逖死后,稳住江北的局势,保住祖逖的遗产,那么自己大概也能青史留名。
可就算这样又如何呢?即使保住河南淮北之地,胡人依旧盘踞在北疆,百姓依旧是世家大族的部曲、佃户,江东的侨士依旧过着奢靡的生活,而天子还是如原时空的东晋那般,是世家大族平衡妥协的产物。
若是如此,自己穿越这一趟改变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改变!
称帝这种事情不过是一个形式,总得有人站出来扫清一切。桓景不禁想起自己刚刚接受自己穿越身份的那天下午,在运送谯城人手回白云坞之时,他骑在瘦马上,豪情万丈地想着“不要当什么皇帝”。
可如果就是以一州之牧继续下去,那么其他州的那些世家大族如何扫清呢?靠着自己这点兵马,光是击破刘聪就很吃力了,又如何能够匡扶天下呢?
在原时空,南朝不乏良将。然而以韦睿、陈庆之之将才,能够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而平时却只是一州之主政,改变不了南朝的政制,改变不了世家的醉生梦死,只能在一州之内独善其身,在灾年时开仓济民而已。
那么即使自己在世时能维持住目前的局面,甚至将石勒逐出河北,南朝世家狂暴的欢愉,必然也有一个狂暴的终场——六镇和侯景在前方等着自己的子孙。
想到这里,桓景微微颔首,以手抚温峤:“若无卿,我或许会老死州牧之任吧。”
“若能取得关中,可谓得帝业之基,也能避开王敦和祖公还有朝廷的争斗”,他继续说:“可刘曜尚有六万人马,又正当其年,如何打得进去呢?而且关中势力纷繁,恐怕拿下来了,也很难治理。”
温峤胸中早有良策:“入关之时,刘曜兵马虽然强盛,然而这两年都在和盘踞渭南的南阳王还有氐羌,消耗已久。臣久居并州,知匈奴屠各部以血统为傲,鄙夷其他蛮夷,所以其兵众皆是刘渊时积累下来的族中青壮。
“如今这些屠各武士在关中的征战中消耗已久,恐怕只有不过四五万人了。而且入关之后,他们会沉溺于长安的享受,恐怕难以担当大任。以刘曜之勇武,居然到现在,连一个略阳都没有拿下,可见其实力也不过尔尔。”
桓景将信将疑,即使四五万屠各精兵,还是难以对付,毕竟端氏城之战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屠各部的兵,不是好对付的:
“那么我当致信祖公,说还是向关中进攻,而不去进攻平阳的刘聪?”
温峤轻摇羽扇:“非也,还是先攻平阳。”
“为何?”
温峤开始展开叙述他的良策:
“刘聪病弱,刘粲觊觎伪帝之位,内部矛盾重重。而我军还有一张王牌,归义侯刘乂。若是我们打着刘乂的旗号,出箕关,面对外力逼迫,刘粲见识短浅,汉国内部人人自危,动乱必然爆发。如是我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弘农郡,但先不要进攻河东。
“刘曜尚名声,素来想称帝,只是碍于刘聪尚在人世而已。若是我军进逼,平阳大乱,刘曜一定会分主力经过河东前往平阳,抢在我军前面控制住刘聪,这就是为何不能进攻河东。刘曜军队强于刘粲,必能尽杀刘粲一党,挟传国玉玺号令天下。
“到了这个时候,关中就空虚了。主公可以联系上陈安,乃至凉州的张刺史,相约进攻长安。到时候,主公一定要倾全力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住长安,接着依河据守,诚如是,则以关中之固,刘曜纵有百万,又何惧之有?”
桓景注意到,温峤已经开始称自己为主公了。
“那么打下了关中之后呢?”桓景问道。
“关中是个烂摊子,农业凋敝,族群复杂;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什么世家大族了。主公在司州怎么做,在关中也怎么做。除了招抚氐羌之外,并无其他。”
桓景曰:“善!”
和温峤的讨论,让桓景对来年的北伐重新燃起了信心。
于是整个冬天,新军没有歇着,而是迅速扩军,操练。保甲制度开始发挥出优势,一个月以内,兵源就扩增到了三万人,而且都是令行禁止的好兵,对于这次北伐,百姓反而特别上心,毕竟不少流民都是从并州、河北、关中等地逃来的。北伐带给他们的,是回家的希望。
冬日漫长,终有尽时,转眼春天到了,北伐的号角声近了……
第四十七章 越崤函
春二月底,黄河全面解冻,冰凌消融在奔腾的春潮中。
在祖逖的号召下,中原四州各州牧,在浚仪相会誓师,随后约定三路大军共十万,传扬出去,号称三十万,分各路出兵。朝中周?作的檄文早已发来前线,靠司州的印刷术复制出无数抄本,经由商旅传扬至北方诸州郡。消息一出,天下震动。
在周?的檄文中,祖逖将集结十五万人马,以段匹磾为先锋,经邺城直捣襄国,蔡豹苏峻则以徐州军六万进攻青州的曹嶷,还有桓景的司州军近十万会向平阳进发,以图一举灭掉汉国——当然,以上的数字,除以三之后,才是真实的情况。
不论其余两路的情况,桓景手下兵力其实与刘聪直属的兵力相当而略少。而且桓景留了个心眼,整个司州的军马没有全部奔赴前线,而是让桓彝留守洛阳。桓彝先前因为在河内郡的失职一直很自责,这次不带他出征,还以为是冷落了他,于是郁郁不乐。
桓景发现桓彝常常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猜想大概还是上次蝗灾的事情,于是在出征前劝勉他:
“我已经将自己的妻儿都托付给了足下,是因为足下既擅长防守,又忠诚。可不要负我所托!”
士为知己者死,桓彝明白了桓景的良苦用心,终于下定决心,接过殿后的任务。所以先前桓彝属下驻扎河内的襄国军府约六千人,担起了留守整个司州五郡的重任。新军的家眷,都在洛阳由他守护。
而现在真正上前线作战的,就是剩下的四个军府所集结出来的战兵,分别由桓宣、李矩、邓岳、还有桓景自己带领,共两万四千余人。
桓景先让桓宣部六千人马,出箕关,佯攻河东。桓宣沿着黄河和王屋山之间的轵关径向前进攻,一直打到东垣方止,控制了一段黄河的北岸。
听闻箕关的晋军有异动,刘粲以为桓景主力大概会出箕关,经河东进攻平阳。他自知带兵不如桓景,所以不敢有失,将精锐兵马集中在河东郡。至于弘农郡,只是仍让当地守军留守,毕竟弘农郡和河南郡中间有崤函之险,桓景应该是拿不下来。
函谷关在战国时期是天下名关,因为它卡在了沟通东西的崤函道。溯黄河而上,进入崤函道后,地势由平原陡然变为沟壑纵横的塬川,底下是陡峭的山坡,上面是平整的高台。而所谓函谷关,就卡在两塬之间,在战国时期,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
可是后来随着黄河不断裹挟泥沙,堆积在河岸上,黄河南岸已经出现了平整的河滩,所以从前必须经由塬川间山谷道路的崤函道,也北移到了黄河边,大军东西行进,完全可以绕开秦时的函谷关。
所以,曹操当初见秦时函谷关的废墟已经完全失去了防御,就又在原函谷关北面黄河边,重新修建了一道关城,是为魏函谷。除了秦函谷和魏函谷之外,汉代还修过另一个名为函谷的关隘,也是一道夹在两塬之间的险关,但离秦函谷和魏函谷甚远,在弘农郡与河南郡的交界处,是为汉函谷。
现在汉国留守弘农的守将乔智明手下约有七千人,一千人守备着汉函谷,另外五千人则集中在黄河边与桓景交界处,临时筑城,从塬上一直没入河水。剩下一千人在陕城随时待命。
桓景不打算啃汉函谷那块硬骨头,于是全军沿黄河前进,直到望见了乔智明修筑的那道防线。冉良从前方飞马返回报信:
“前军探子来报,弘农守将沿河筑城,防备森严。”
桓景远远望见防线之后隐隐有大批敌军,敌军营寨布置有序,可见守将颇为知兵,不由赞叹:
“伪汉亦有人也,不过刘聪不能用,只令他指挥一旅偏师,岂能不败?”
他接着下达命令:“大军暂歇,待邓太守水师行动。”
原来桓景早料到敌军会卡住黄河河滩来防守,可他没想过硬冲防线,却让李矩带着所部在冬季多伐林木,在荥阳造船。到了黄河解冻之时,邓岳的南府军,从昆阳北上,正好行至荥阳登船。在保甲长和殷羡的周报系统的鼓吹下,民众都踊跃前来,为南府军做纤夫以获取报酬。
于是乘着黄河春季涨水,纤夫们在桓宣刚刚打下的北岸拉纤,带着邓岳的船只一路逆流而上。留守在黄河岸边的乔智明因为前方有桓景率大军对峙,不敢轻易撤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邓岳的水军从黄河北上。
不过十日之后,邓岳在崤函道后方,东垣南面的河岸上登陆,随后迅速向东前进,在乔智明西面扎营,将敌方的五千主力困在了河滩临时修筑的防线里。正当乔智明进退两难之际,只见东面桓景大营中,一将军带面具,骑白马,翩翩而来。
他正欲令将士射箭以示死战之至,不料来人却是一口标准的屠各部匈奴语:
“对面的勇士们,你们的忠勇,我已经知道了。然而你们知道刘粲是怎么对你们的吗?刘粲将屠各本部精兵都调去了河东防守,你们这些杂胡和晋人已经是汉国的弃子了,为何要为那种人卖命呢?何况刘聪得位不正,又肆行贪暴,天不佑也!”
乔智明不是匈奴人,而是鲜卑前部人,所以在汉国只是做个冠军将军,带领一支偏师。他心下迟疑,来人确实说得没错,可他也并非一般不识字的蛮夷,作为鲜卑前部贵族,他从小熟读晋人的经典,以德行著称。如今若要投降,实在是不忠之至。
“尔是何人,居然敢妄称天数!”
“好好看清我的脸!再想想天数!”来人摘下面具:“桓刺史仁慈,从前石勒从葛陂撤出,被桓景抓获不少俘虏,若无血债者,都得以活命。羯人尚且如此,又何况你们呢?
“你们不过是被强征来的杂胡和晋人,先前在刘粲那里,那些屠各人不把你们当人看,让你们做必死的弃子;来到桓刺史这边之后,你们有吃有喝有地分,还担心什么?我都做了大晋的归义侯,你们还等什么?”
乔智明远远望去,惊得合不拢嘴巴,原来来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汉国从前的皇太弟,北海王刘乂。守军的普通将士更是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
原来,从前在汉国时,刘乂虽然行事粗疏,然而因为母亲是羌人的缘故,加上卢志的教育下,支持缓解各族矛盾的方略,颇得不少氐羌杂胡和晋人的好感。后来刘乂和刘聪兄弟相争失败,被迫奔逃晋地时,这些将士也为之哀叹。
如今,守军见到他们眼中真正的屠各部继承人已经来到阵前劝降。又得知刘粲无意救援他们,将屠各部精锐都收缩至河东,他们成了弃子,于是本来准备放箭的弓箭手,竟然都收了弓箭,开始啜泣起来。
乔智明知道事已不可为,于是下令所部放弃抵抗,投降晋军,五千人全部做了桓景的俘虏。桓景让卞壸接受了这些俘虏,除了穷凶极恶者处斩,其余都安排去学习汉字,并在后方做各种劳务。
随后,桓景又令乔智明和刘乂分头前往弘农郡各县,招降剩余的汉国军队。这些留守的汉国军队本来就是晋人和杂胡巨多,又和洛阳相邻,都知道桓景是如何施政的,现在刘乂和长官都来劝降,于是从陕县到弘农的零星守军纷纷投降,桓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整个弘农郡。
刘粲听闻消息,吓得心惊胆战,在河东郡只是加固城防,任由桓宣如何挑衅,就是不出兵,根本不敢利用桓景未能和桓宣会和的时间差主动出击。在河东,面对桓宣的几千人马,刘粲带着汉军主力,也仅仅只是相持。刘粲自己则在大营中天天借酒浇愁,观赏歌舞。
正当刘粲在河东一边龟缩,一边享受的时候,一纸诏书送到了河东前线,把他吓醒了:
“天子有令,召皇太子回京!”
听到命令的时候,刘粲差点站不稳跪倒在地上,担心这次回去,父亲会要痛骂他丢了弘农郡,削去他的太子之位;然而若是不去,又担心父亲会降罪于他,而现在的父亲,是真的可能杀了自己的。
原来刘聪自从箕关大败,又经历了和刘乂的手足相残之后,大病一场,已经几乎不能下床,只能靠着宦官近侍传递命令。然而或许正是病痛折磨,他变得愈发疑神疑鬼,开始肆意杀人,不少汉国名臣都被以微小的罪名处死。
在犹豫了半天后,刘粲终于决定弃军回京,将军队交付给骠骑将军刘易,反正先前他对刘易也是言听计从。
第四十八章 媚色如刀
平阳的宫室是刘渊仿造汉代未央宫的布局所建,仍称未央宫。当年刘聪攻破洛阳,俘虏了晋怀帝之后,觉得汉室已然兴复,单单一座宫室不足以彰显自己的威仪,于是又在城中建立了几处。然而这些新建宫室尚未修成,就遭到了箕关的大败,于是在陈元达的劝谏下,只得停工,仍然住在未央宫中。
未央宫中温室殿,是汉天子在冬季的居所。此时刘聪久病体寒,几乎下不来床,所以即使天气已经转暖,也整年不出温室殿,只靠着近人服侍汤药,方能勉强维持而已。
在箕关之败后的头半年,刘聪就已经生病了,开始由皇后刘娥亲自服侍。而由平阳之乱中经受了考验的靳家中,靳准担任卫将军,掌管平阳的禁卫军;而靳准的弟弟靳明则被升为光禄勋,掌管宫中宿卫。一时平阳粗安。
然而,不过半年,刘娥突然得急病去世。哀恸之中,刘聪病得越来越重。这时,靳准将本来答应许给刘粲的长女靳月光献给刘聪,另许次女靳月华给刘粲。刘聪大喜,立靳月光为皇后,夜夜唤她入侍。自从入宫之后,靳月光又常常借口月事,让自己的侍女樊绣娘,贴身宦官宣怀的养女宣淑兰代替自己,于是两人皆受盛宠。
正当这时,长安突然传来消息,刘曜以谋反为罪名,斩杀了刘聪派去长安的监军王沈。刘聪听闻此消息,强挣着从病榻上爬起:
“朕必杀此猿臂儿!(刘曜身长九尺,臂展极长,故名)”
一旁的靳月光赶紧用浸透了香水的湿巾,轻轻拭去刘聪头上的汗珠:
“陛下龙体要紧。中山王兵强马壮,暂时还要留着他去和那桓景相持。只是王公公为国而死,实在可惜。忠烈的家人,则失去靠山,更加可怜。妾知道王公公还有一养女,本是王公公早逝的兄长之女,现在王公公已经为国捐躯,妾斗胆请陛下收她入宫。”
刘聪体力不济,一拳砸在床上,竟然绵软无力,不由叹息:“唉,那是当然,忠烈之后,朕确实需要好好体恤,以慰天下。那王沈的养女年岁几何?”
“比妾年少,不过十五而已”,靳月光低眉羞道:“妾已命其在槛外等待多时了……”
刘聪急唤那王沈养女入内,抬头一见,虽不说国色天香,眉眼灵动之间,却别有一番青涩的风韵。待问了姓字,原来因为年少,并无名字,止有一小名,叫王贞儿。
自此,刘聪不顾病体,夜夜与靳月光、樊绣娘、宣淑兰、王贞儿四女相伴,纵欲无度;白日则昏昏欲睡不理政事。陈元达看不下去刘聪荒废政事,不顾旁人劝阻,入宫苦谏:
“汉室方兴,主上克复京洛,此昭烈所不能及也;然旋复失之,又大败于箕关,此是不能修身正心也。请圣上戒酒色,休养龙体,以备来日上朝,不然夜夜酒池肉林,恐桀纣之祸不远矣。”
结果当夜刘聪喝醉了酒,正在兴头上;又见陈元达将他比作桀纣,将靳月光比作妲己,大怒道:
“朕是桀纣,就为了让你做个比干吗?来人,朕倒要看看这个比干的心有没有七窍!”
这时靳月光就在旁边,好一通劝说,看在爱妾的份上,刘聪才将惩罚改为剃光头发,鞭打四十而出。
陈元达熟读汉代经典,自诩忠义高洁之士,当初被刘渊器重,故打算以死报刘氏一家。结果不只被羞辱性地剃光了头发,鞭打了四十,自己还差点被刘聪处死。最让陈元达愤气填膺的是,自己之所以能够保住一命,却还是因为靳月光那个狐媚妖言惑主,摆明了就是想诛自己的心,不让自己留下死谏的名声。
在被鞭打之后不过几天,陈元达就越想越气,伤口破溃而死。刘聪听说这件事后,只是骂了两句,给陈元达的家人发了些钱粮抚恤了事。至此,平阳城中最为刚直的陈元达已死,匈奴其他的高官也都不敢再进谏了,只是浑浑噩噩地将局面维持下去,同时争相巴结国舅靳准。
于是,靳准又让靳月光见缝插针,让刘聪将其他三女也先后册封为皇后。于是平阳居然出现了一朝四皇后的奇观。同时,也不知道是不是精力消耗太甚,刘聪自从与四皇后厮混以后,几乎下不来床。不过精气越虚,刘聪就越发冲动易怒,常常因为小事不如意而处死臣下。一时平阳城内人人自危。
这次刘粲回到平阳,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在进入平阳前,他就已经听闻风言风语,说刘聪因为自己不到一个月就丢了整个弘农而大发雷霆。
所以一到京城,他不敢先入宫面圣,却先去找自己的老丈人靳准商议对策。他孤身乘一快马,直往靳准府上而来。一见到靳准,他就飞身下马,马鞭还握在左手上,就快步走向他的丈人,右手搭住靳准的肩膀:
“卫将军,听闻陛下大怒不止,人人都说天子要杀人,可有此事?”
靳准打量了一眼刘粲,却露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并无此事,当弘农新失之时,陛下确实恼怒不已,但据小女从宫中带来消息,说陛下神色已缓,并不欲追究此事了。还说些什么,‘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享受足矣,复何恨之有’这种话。”
刘粲长舒一口气,虽然不知道父亲在瞎念叨些什么,但如果靳月光说刘聪心情尚佳,那么自己虽然还是免不了被骂一通,至少不用担心死罪了。
“多谢靳皇后为我们一家排忧。对了,月华安否?”
刘粲确认自己无事之后,就想起了自己的妻子,靳月华。
“一切……安好。”靳准露出一丝迟疑,但还是笑着说。
刘粲拊掌,接着抱住靳准:“若无丈人,我家不得全矣。我恨不能立刻与月华团聚!”
原来虽说当初靳准答应过将靳月光许配给他,最终食言,令刘粲恼怒不已。但靳准转而将靳月光的妹妹许配给他做太子妃,刘粲见靳月华亦有国色,于是气消了不少,又听说是刘聪强令靳月光入宫的,所以不再迁怒于靳准,反而一腔怒气全在自己父亲身上,只是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只是……”靳准欲言又止。
刘粲松开靳准,表情凝固了:“怎么了?丈人休要瞒我。月华她难不成有恙?”
“唉!”靳准叹了口气,故作为难道:“当初天子因为弘农已失而发怒,月光她苦劝天子,天子这才息怒,却召月华入宫,说要找罪臣的妻子对质,看看太子河内王有无反状。”
说着说着,靳准竟然落下泪来:
“据月光说,天子已然息怒,然而月华还被天子滞留宫中。天子还说,要立月华为贵妃。月华不比她姐姐,素来贞烈,我真担心她经受不住,做出失去理智的行为,也不知怎么样了!”
刘粲惊讶失声,连马鞭都握不住,掉在了地上。他半抱着脑袋,靠着墙缓缓蹲下来。靳准说得委婉,全是为尊者讳,真相肯定是自己父亲趁自己领兵在外的时候,强逼妻子入宫,来报复自己!
半晌之后,他才轻轻地嘟哝着:
“完了……这下全完了!”
靳准也在他身边蹲下,狡黠地打量了一眼,就装作一脸沉重地说:
“家门不幸,臣本来不想告诉殿下。然而殿下于我家有大恩德,怎敢不如实相报。”
刘粲抱住靳准,大哭起来:“不是丈人之过。是我父亲实在是禽兽不如,只是他身为天子,我又能怎么办呢?”
靳准见时候已到,两手抓住刘粲的肩膀,大喝一声:
“殿下!作为肩负天下的男人,怎么可以如此软弱!臣有禁军在手,臣兄弟是光禄勋掌管内廷,皆听从殿下调遣,殿下好自为之!”
刘粲听出了靳准的意思,失神起身,向后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捂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宦官的高叫:
“殿下!陛下听说你在靳将军府上,特来唤你去宫中述职。”
刘粲恨恨地回头看了一眼靳准,就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刘粲走远,靳准才露出了凶狠的神情。这时院中边厢突然转出一人,他拊掌大笑,原来是靳明:“哥哥好计谋。以兄所见,此次太子胜算几何?”
靳准伸出三个指头:“三成!吾观太子懦弱,恐不能胜任。”
“三成?那若是太子失败,当如何是好?”靳明有些惊慌,他没想到哥哥居然将胜算估计得如此之低。
“哼!我还不希望太子能成事呢!”靳准笑道:“我不过借天子之手杀掉太子罢了。太子一死,天子的性命不都在我们靳家一念之间吗?你在宫中掌管天子饮食已久,一定知道天子久病的真正缘故吧。”
靳明脸色一红,只是急急地说:“兄长,弟只是担心刘曜。”
“中山王早就和我有了约定”,靳准挥手,云淡风轻地说:“不然,当初他为何要冒着和刘聪撕破脸的风险,为我除去王沈王公公呢?”
“那王贞儿?兄长为何让一个政敌的女儿入宫呢?”
这是靳明第一次知道兄长原来和刘曜有密约,不禁也满头雾水。原来靳准密谋,从来不会轻易向亲人透露消息,只是看刘粲已经出发,大事多半可定,所以才放心告知弟弟。
“谁会考证一个死掉宦官有没有养女呢?”他呵呵一笑:“贞儿?那不过是个我常去的青楼的雏儿,我见她生得机灵俊俏,必能做个好的耳目,所以包装一下送给了天子。
“毕竟,天子也不在乎,是不是?”
第四十九章 父子相对
刘粲穿过平阳未央宫中宫廊,来到父亲在温室殿的居所。沉香在炉中慢慢散发出气味,道旁浮雕上木龙盘旋。刘聪只在晚上宴饮,白天无人知道天子是睡是醒,所以亦无人敢扰他的清梦,温室殿外只有一二小宦官侍立一旁。
“带他进来。”殿中传来刘聪的声音,声音出奇地浑浊。
刘粲本来听说月华被召入宫中的事情,血气正盛,打算讨个说法,一听到父亲的声音,心气即刻被打掉了半截。宦官打开门,刘粲低着头,小步小步地走进温室殿。殿中空气又热又闷,炉中木柴噼噼啪啪作响,炉火在黑暗的宫室中,闪动着诡异的红光。
刘聪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地注视着房梁:
“朕的儿子来了?说说弘农郡的事情吧。”
刘粲跪下,膝行至刘聪床前:“桓景攻势凶猛,又有叛徒刘乂相助,弘农郡多杂胡晋人,都叛逃了,本来就守不住。儿臣避其锋锐,所以将精锐聚集在河东。在儿臣在的几日,桓景不敢从弘农郡北上,可知其丧胆。”
“哼!也不知丧胆的是哪个。”刘聪无力地一笑:“若是光文帝在世,恐怕要说,当年武帝之时,囊括九州,如今怎么能以保住二郡之地而称功?可朕也知道,我们都是匈奴人,不信他那一套……咳咳”
刘聪的话被咳嗽打断了。见刘聪竟然没有对自己丢失弘农多加指责,刘粲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
“自箕关战后,朕体日见虚弱,恐怕要不久于世了。今日召你来,是因为朕想效刘太公故智,做个太上皇了。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可朕这个样子,连床都下不来,就更不要说做一国之君了。”
“天子万年,待重振龙体,必能恢复河山。”刘粲急忙磕头。然而权力的欲望也爬上了心头:“不过若是儿臣接手大汉天下,也必能收复两京,使汉室复兴。”
刘聪摆了摆手,恶狠狠地盯着刘粲:
“儿子,你我就不要说什么套话了。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想取而代之了?”
面对这突然一问,刘粲哑然,身子发麻,说不出话来。刘聪一眼就从刘粲的表情看出了他的心思,声音也转为冷峻:
“方才特试之耳!
“你没过这一关,然而过不过也不重要了,有探子来报,你在河东郡喝酒观舞,坐视弘农沦陷;朕又考究你在河内的所为,发现失职皆如此类。若是太平之时,你倒不妨做个太平天子,然而如今我们只有两郡之地,局势危如累卵,你望之不似人君,如何让朕放心得下?
“论年岁,你是诸子之长,可近三十岁了,还是这副纨绔样子!倒是你弟弟济南王刘骥、河间王刘易,都才兼文武,可堪重任。
“如今给你一条出路:自去太子之位,除掉军中职务,来平阳做个闲王。你是朕的长子,朕不会害你性命。”
刘粲长跪不起,以父亲之狠辣,“不会害你性命”并不可信;但以父亲之精明,估计早在宫中有所布置,若是自己提出异议,估计不久就会有刀斧手窜出,以谋反为名将自己杀掉。
他这时追悔莫及:原来这次父亲唤自己入宫,目的就是为了废掉自己的太子之位,自己怎会如此糊涂,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了圈套呢?若是自己以敌情为借口,留守河东坚决不去平阳,手握兵权的自己即使天子也奈何不了。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作为一个素来软弱的人,刘粲无可奈何,只能下拜求饶,请求父亲宽恕:
“儿臣罪孽深重,不指望还能做个王。只希望爹爹能不加罪于罪臣的亲人。”
“加罪于亲人?朕难道加罪于自己么?”刘聪讥讽道:“至于你那个生了孩子不过三月的妻子,也是朕上皇后的妹妹,朕已经纳入宫中了,勿念!”
刘粲猛然抬头,咬牙切齿。本来他已经被恐惧淹没了,然而耻辱让他再次抬起头来:
“陛下已经有了上皇后,为何还不满足?”
刘聪斜眼瞟了一下刘粲:“我为何要在乎一个死人的感受?你的结局已经确定了,我为何要让她受苦,召来宫中享乐岂不是更好?”
随后,刘聪放肆地大笑起来,欣赏着儿子脸上表情的变化。
刘粲张目结舌,捏紧了拳头:原来父亲就没想让自己活着,估计父亲的计划只是先把自己禁锢宫中,然后找个时机隐诛,给自己在史书上留一个“以忧死”的体面。毕竟若是立其他子嗣,留着自己这样一个废太子,可是一个隐患!
现在可谓进亦死,退亦死。刘粲恶向胆边生,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了杀死父亲的念头。可是想到宫中可能埋伏着的刀斧手,心下又犹豫了。若是隐诛,常常是赐白绫而死,好歹还能留个全尸,死前还能好吃好喝一番;若是立刻杀死父亲,估计会被埋伏的
想到这里,刘粲果然如靳准所料的那样,怂了。他只是再次下拜叩头:
“没有挽救的余地了么?儿臣只求做个庶民而已。”
刘聪叹息一声,然而语气却丝毫没有放松:
“做了太子,那么结局不是登基,就是死。朕身体是不行了,为了国家着想,也必须隐身幕后,让太子来监国。然而你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像个太子的样子吗?那么朕要立其他人,你就必须死。”
刘粲彻底绝望,有气无力地撂了一句狠话:
“古人云,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陛下不怕把儿臣逼急了,儿臣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么?”
刘聪鄙夷地瞪了刘粲一眼,又把头别过去,翻身不去看他:
“大逆不道之事?你也配?
“当初朕废杀皇兄刘和的时候,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如今看来也没长多少见识。若要行大逆之事,需得满堂文武支持,不然就算杀了天子,谁替你做事?
“不说弑杀天子,哪怕废太子也是如此。先前朕佯狂杀人,就是怕废太子一事,牵涉太多,反对声太大。像那个陈元达,刚直是刚直,可是却认死理。若是我要废了你,他肯定会以嫡长有序的理由来保你。倒不如以另一个借口将他杀掉。
“如今满堂文武,没有人支持你了。就算你将我弑杀,各处叛乱,又能怎么办呢?”
刘粲咬着牙说:“那就把他们全杀了!”
“没这个机会了”,刘聪冷淡地说:“告诉你吧,也让你死个明白。朕在宫中早有布置。卫将军靳准已经奉朕的命令,在宫廊中埋下刀斧手。朕脚上连着铃铛,只要一扯铃铛,自会有刀斧手杀出。你自己看着办吧。”
听到靳准二字,刘粲猛然想起进宫之前靳准的暗示:丈人告诉过自己,宫中和京城的羽林军都是忠于自己的。可现在父亲却说靳准埋伏下了刀斧手,可见靳准首鼠两端,骗了自己。
但若是换一个角度看呢?会不会靳准骗得其实是刘聪呢?会不会根本没有埋伏呢?
刘粲嗅到了一线生机。
至于反对自己的满朝文武?活都活不成,还能管得上那些?野兽般的本能淹没了大脑,刘粲决定拼命赌上这一把。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从地上跃起,飞身扑向自己的父亲,压在父亲身上。
“你敢……呃呃呃……”
刘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刘粲早已扼住了他的咽喉,怒斥也变为了嘶吼。他戎马半生,从前也算孔武有力,可经过这两年病痛的折磨,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他只能怒目圆睁,头上青筋暴起,双腿不住挣扎。
殿内铃声大作,可是并无一人入内。
“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刘粲又气又怕,将全身的恐惧都压在了自己的双手上,一边叫骂一边流涕。不过几息工夫,刘聪就不再动弹了,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刘粲,面色苍白如雪。殿内的铃声消下去,只有炉中木柴噼噼啪啪作响的声音。
刘粲浑身是汗,身子却不住发抖,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就腿一软跌倒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这次是赌赢了,可接下来怎么面对先帝留下的众大臣呢?
只有炉火的声音作答。
这时,殿门开了,刘粲转头望去,循着铃声赶来的正是靳准。看见刘粲,靳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而迅速调整好了表情,伏地叩首道:
“臣卫将军靳准,叩见天子!”
第五十章 黄雀在后
靳准的话语将刘粲拉入现实。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红漆红幔的床上,刘聪怒目圆睁,表情依旧吓人,然而身体已经僵直,无法再发号施令了。
“我该怎么办?”他回头求助于靳准。
“陛下放心,臣有禁军在手,臣兄弟是光禄勋掌管内廷。如今臣兄弟二人严守宫禁,无人知道先帝过世的消息,陛下大可以放心,先秘不发丧,待一切行动结束之后,再昭告天下,说先帝暴病而死不迟。先帝沉溺酒色已久,一定能让大家相信的。”
“丈人真是我的股肱之臣啊”,刘粲大哭着抱紧了靳准。
“请陛下保持威严。从今日起,陛下当自称朕,不要再称‘我’,请不要叫臣丈人,叫臣国舅,臣不胜感激。”
靳准一面恭维,一面脑子飞快地转着。在他看来,这次的谋划算是失败了一半。
原本他以为以刘粲的懦弱,万不敢反抗刘聪,只能在宫内束手就擒。这样,待最重要的继承人被处死后,他们兄弟俩再加大毒药的剂量,刘聪自然也会“以忧死”。到时候就从皇族立一个少年即可。
没想到刘粲被自己怂恿过头了,这个软弱的家伙原来还真有这胆子!现在刘粲虽然昏昧,然而还不是任人摆布的,所以扶他上台显然不是靳准所望。而若是自己再想办法除掉刘粲呢?那么内廷外朝的宗室会怎么看自己?
河东的刘易手上还有三万军队呢,而自己手上的禁军早就塞满了屠各部各大族的纨绔子弟,人数虽然也有万余,但基本不堪一战。即使这次自己瞒过去了,若是除了刘粲,宗室肯定起疑心,那么刘易率领三万大军进入平阳就不远了。
在靳准一心茫然之际,刘粲停止了哭泣,突然大喊:“可是,外朝的宗室怎么办呢?只要他们中有贼人以我……朕谋害先帝为名造反,该如何是好?”
这句话点醒了靳准:对啊!刘粲才是最害怕各宗室大臣的人,他知道自己无能,为了巩固皇位,必然欲除去宗室而后快,哪怕那些人都是他的兄弟叔伯。
而且,现在那些宗室还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刘聪已经死了。想到这里,靳准脑海中酝酿出了一条毒计。他拍打着刘粲的肩膀,故作抚慰语调:
“陛下不要惊慌,对于宗室,臣已经有计策了。”
刘粲面色由忧转喜:“国舅当真?”
“当真。陛下想想,目前宗室大臣,都不知道先帝已死的消息。所以可以先以先帝病重的名义,将他们都召入京城。以我大汉之律,外藩带兵入京是谋反,所以他们必然不敢带兵进京。
“这样之后,等他们到齐,就由臣掌握的宫中禁卫出动,将他们一网打尽。到时候就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全杀光。”
“全杀光?”刘粲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全杀光。而且不光是宗室,还有所有和宗室有牵连的满朝文武。”
刘粲愣住了,他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正在气头上的时候,也说过这种话。可是现在一回想,只觉后怕:“若是满朝文武杀光了,谁来替朕做事呢?而且河东还有三万军队,他们未必能忠于朕,若是桓景乘虚而入,怎么办?”
“不用担心”,靳准早就想好了后手:“无论是河东军还是桓景,素来都畏惧中山王,臣会写信让中山王接收河东军,然后入京勤王。有中山王在,那些宵小自然会被震慑住。”
“中山王”,刘粲不解:“他不是早就对朝廷阳奉阴违,实际割据一方吗?国舅能指挥得动他?”
“先帝的脾性,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中山王之所以不敢入京是有原因的”,靳准心想,眼下先糊弄住刘粲再说:“关中的中山王刘曜和臣有过密约。当初奸佞宦官王沈被斩杀,就是臣与中山王合谋的。如今虽然他割据一方,却仅仅是畏惧先帝嫌他功高震主罢了,其实内心还是向着汉室,是汉室的忠臣。”
“若有中山王相助,那么就真的转危为安了!”刘粲抹干眼泪,起身向靳准下拜三次。
靳准赶忙扶起了刘粲:“为人君者不可如此,快去行动吧。”
刘粲赶紧出宫门,向东宫疾驰而去。望着刘粲远去的背影,靳准窃笑:等你杀完了宗室,得罪了所有人,就是我下手的时机了。
于是当天,未央宫向平阳及河东各处发去信函,以刘聪的口吻说自己病重,召所有宗室及文武大臣入京。刘聪几个月前政令随意,所以众大臣都以为是刘聪又在发疯,不敢违抗,只得乖乖进了平阳。
这么大规模的调动,自然也被尚虞备用处的探子获知,将情报整理成文之后,摆上了桓景的几案。
“刘聪病重,又召集众大臣入京,眼下河东无人领军了,使君应当趁此机会立刻攻下河东!”不少部下都如此向桓景建议。
“如果此时攻下河东,那么肯定无法继续攻下平阳。而刘曜的大军还在关中虎视眈眈呢!”桓景只是继续故意拖延:“不妨等匈奴国丧之后,再做打算。”
“若是刘聪病好了,再要征伐就难了。”
“不妨,我自有打算。”
而在桓景获得汉国众大臣入京的消息时,靳准的求援信,也摆上了刘曜的案头。信中只是说刘聪病重,目前河内王刘粲正调集所有大臣入京,只是担心河东军叛乱,所以请刘曜发兵控制河东。
消息一到,长安以呼延晏为首的诸将议论纷纷,有说关中未定不宜出兵的,有说应当乘机拿下河东的,不一而足。刘曜望着争论的众人,一时无法定夺,虽然说靳准算是自己在朝中的内应,但也不需事事依着靳准。
这时,跽坐在刘曜身旁的羊献容忽然起身,走到议事厅中央,顾盼自若。正当众人诧异一个妇人为何敢如此抛头露面,即使以匈奴人的礼节来看也是失礼之时,只见羊献容朝北方一指,正色说道:
“天子崩矣,请诸君向北再拜!”
众人望着羊献容,听闻如此大逆不道的猜测,一时竟不知道如何驳斥。而众人皆知刘曜盛宠这个前朝皇后,也不知这个“晋人老女”有什么妖术,让英武的中山王如此入迷。
因为刘曜在场,没有一人敢出声反驳。
“王妃何出此言?”刘曜微笑着将手一抬,让羊献容说下去。
“靳准召宗室入京,非反而何?若天子尚在,靳准何敢造反?”羊献容欠身道:“请陛下点选兵马,备好甲胄,一俟天子死讯传出,河内王屠戮众大臣之时,则立刻发兵向平阳讨逆!”
匈奴诸将素来鄙夷妇人,何况还是个晋人妇人,于是也不管刘曜尚在堂上,议论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刘曜长啸一声,厅内众人这才安静下来,等待他的决断。只见这个匈奴的中山王起身,拔出宝刀,擦拭已久,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忽然,他决绝地将刀指向北方一指:
“请诸位且信王妃一次,她经历政变极多,诸位皆不能及。何况就算是虚惊一场,我们也不过白忙活一趟,又有什么害处?那么,请诸位随我向北下拜。”
刘曜走向议事厅正中央,恭恭敬敬的伏下身子:
“先帝英灵在上,臣中山王刘曜,誓起兵攘除凶逆,与叛贼不共戴天!”
慑于刘曜的威望,诸将也随之下拜,叩首,只有羊献容兀自立着。
“不是你咒先帝死的?如今大家都拜了,你怎么不拜!”
一人突然从众人中起身,对羊献容怒目而向,众人看时。却是前将军、大司空呼延晏。以在关中军的地位,也只有呼延晏敢当着刘曜的面这么对羊献容说话。
“妾本晋人,乃前朝皇后,与刘聪并无纠葛,为何要下拜。妾只忠于妾的天子丈夫,而不忠于伪汉主刘聪,有什么问题?”羊献容从容答道:“倒是呼延司空您当初弃刘聪于箕关,如今又怎敢当着大家的面,自夸忠义?”
呼延晏又羞又恼,满脸通红,只是伏地将头别向一边。
见呼延晏气得面红耳赤,刘曜赶紧喝止住羊献容,然而却狐疑地打量了呼延晏一眼,心中有喜有忧:喜的是羊献容将他做天子看待;忧的是呼延晏敢在军中如此放肆,恐怕将来称帝之后难以控制。
“平阳不日有变,请诸位皆集合本部兵马,以待我北上之号令!”
第五十一章 血色未央
四月,除了关中的叛逆刘曜之外,因为刘聪“病重”,汉国众宗室大臣齐聚平阳。平阳城内气氛愈发凝重,刘聪并没有露面,这使得自匈奴贵族以至于庶民都深感威不可测,人人自危。
初四这天,河内王刘粲和卫将军靳准出面,在宫中宴请诸位宗室大臣。因为据说病重的刘聪会在宴会结束之时,出面宣布继承事宜,所以宗室诸王都入宫希望能和天子说上一句话,至少能够在接下来继承的争斗中分得一杯羹。照着刘聪这两年的惯例,众人都在太极殿前享受美酒和筵席。
而在太极殿后,刘粲也在焦虑地等待着,不时地询问身旁侍卫:
“靳准呢?这个老头子真是慢性子,怎么还不来!”
太极殿前,宗室诸王和亲眷杯盏交错;太极殿后,是亲卫们穿梭的鬼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宦官
喘着气赶过来:
“靳将军今早崴了脚,现在还在府上休息,不能入宫。他要我们先行动。”
“不等这厮了,大家随朕上!”刘粲猛地喝了一口烈酒壮胆,众侍卫跟在他的身后。
此时宫中欢宴正酣,突然,四面宫门都关上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刘聪又打算完什么花样。这时从太极殿后,闪出千余弓手和矛兵,矛兵皆披重甲,将众宗室大臣沿四面包围其中。刘氏宗室子虽然自幼习武,然而此时进宫皆是赤手空拳,面对全副武装的甲士,只能向后退却,在殿前广场上挤作一团。
这时,在一群亲卫的簇拥下,刘粲登上了太极殿,背着手高声叫道:
“国事衰颓如此,皆诸位叔伯兄弟之罪也!今先帝以忧死,大汉内忧外患,朕欲重振军国,复兴汉室,故不得不借诸君之头一用也!”
众人大惊失色,大多数战栗欲走;少数年轻气盛的则打算拼个鱼死网破,挥舞着拳头向矛阵冲过去。
可是来不及了,随即一个宦官用凄厉的口气高呼:
“放箭!”
接下来,如暴雨一般的箭矢落下,未央宫中顿时血肉横飞。宗室诸王及其亲随虽然武勇过人,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却根本无法抵御如此密集的箭雨,纷纷中箭,要么倒在了血泊当中,要么强支着插满箭矢的身体。接着矛兵冲入人群中开始刺杀还没死透的人,哀嚎声不绝于耳。
等到宗室大臣都被屠杀殆尽,那些弓手和矛兵又回到了原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刘粲亲自走过寂静的广场,踩过一个个尸体,不时弯下身子,将伏地的尸体翻转过来,辨认面庞。他口中不停默念着一个个名字:
“这是高平王刘悝……这是济南王刘骥。这里躺着两个孩子,一对双胞胎,头上有疤的那个是楚王刘鸿,无疤的应该是燕王刘鸾。哈!刘易这家伙死在了这里!”
找来找去,只是不见了东平王刘约,那还是个不满一岁的孩子,由靳月光所生,方才由乳母带入宫中,现在却莫名消失了。刘粲不禁有些焦虑。
“找到了!”一个侍卫兴奋地呼喊,指着地上一具女人的尸体。
原来一个小孩的尸体也交叠在其下,那个女人显然是刘约的乳母无疑。虽然乳母以身翼护,然而刘约还是被随后跟上的矛兵透过乳母的尸体刺死了。
刘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刘易、刘骥这两个父亲最看重的儿子终于随父亲而去了,自己眼下是汉国唯一的近支宗室了,除了逃到桓景那里的刘乂,平阳再也无人能挑战自己的权威了。他一脸解脱地扫视众人:
“可惜靳准将军不在,若非他定下计策,我们今日怎能如此顺利?如今朕无忧也!”
“靳准将军自然有功,不过还是不如陛下亲自坐镇”,这时侍卫的首领向刘粲行礼:“方才靳将军从府上传来口信,祝贺陛下顺利扫平了登基的障碍!他还说担心桓景细作入城破坏,所以需要人手把守宫廷各处,故抽调我们去城中各门去了。”
刘粲正在兴头上,自然应允了。于是矛兵和弓兵顺次离开未央宫,宫中只留下了刘粲的三十余亲卫。大殿之下,分外寂寥,血腥之气弥漫其间。刘粲坐在太极殿下的石阶上,不免觉得无聊:
“叫先帝的妃子们好好整理衣裳妆容,朕要她们今晚陪寝,将来依匈奴旧俗,个个立为皇后。”
传令宦官称诺往后宫而去,其余的宦官和宫女开始清扫大殿下的血迹。
望着黄昏的天空许久,刘粲心上颤了一下,忽然感觉到莫名的恐惧。是因为担心刘曜吗?是因为担心桓景吗?这些敌人都远在境外,何况自己还有三万河东军可以统领呢!那么是担心宗室的厉鬼,或者是父亲的厉鬼会报复吗?哼,如果厉鬼真的有那么厉害,那他们为何不生前报复呢?
可是自己到底在不安什么呢?
一阵怪风吹来,将殿上的砖瓦吹落几片,惊起了一群乌鸦,在傍晚的天空上盘旋号叫,声音凄然。刘粲吓得一激灵,登时清醒过来,酒劲完全消失了。
“后宫的妃嫔都不见了。”
刚刚派出的宦官已经返回,带来了这个消息。
“女人都胆小,看见朕举大事,估计都跑去靳国舅”
他话还没说完,宫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国舅反了!”
“什么!”刘粲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刘粲的亲信,满脸是血,左上插着一支箭,跌跌撞撞地跑进宫中,在刘粲身前三丈处停下,全身瘫倒在地上,仅仅用右手支撑着身体,勉强地挤出几句:
“全城都在传……说陛下……弑君……大杀宗室……靳准带着东平王刘约在东门起兵了……”
“刘约不是死了吗?”
待刘粲还要再问时,那亲信已经支撑不住,力竭倒地而亡。四面侍卫都在问刘粲该怎么办,刘粲已经没有心思应答了,他快步走向一旁的尸体堆,找出了刘约和他的乳母。
他猛然想起,几天前让靳月光侍寝之时,靳月光提到过她的儿子刘约背上有个方形的青痣。方才一定是醉酒忘了查验这事。他赶紧扒开婴孩的衣服,一看后背,竟然没有那个青痣。
刘约被掉包了!
现在所有的罪责——弑君、屠杀宗室——都来到了自己的头上,全城的勋贵多和大小宗室有旧,靳准一旦起兵,必然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而且自己手上没兵了,就只有这三十几个亲信侍卫,加上宫中大小宦官百人,如何能够抵挡得住靳准率领的禁卫军?
直到这个时候,整个事件的图景才在刘粲眼前开始变得清晰:靳准先是怂恿自己和父亲互杀,然后再将罪名全部归到自己名下。现在自己是弑君独夫,而靳准反而成为复国的功臣了。而且靳准手上握着自己靳家出身的幼子,那么想要做霍光还是做曹丕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陛下,该怎么办?要不快速出城,逃去河东召集军队。”
刘粲身边的亲信都是刘粲自任河内王以来的故友,知道若是刘粲倒台,自己多半也不免,所以还暂时留在刘粲身旁不走,此时正苦劝刘粲逃出宫中。
“没用了,靳准是卫将军,京城所有的禁军都归他管,城中四门都被他把持住了,现在插翅也难逃了。”刘粲把佩剑解下,丢到地上,自嘲地笑了:“若是河间王刘易、济南王刘骥尚在,靳准估计还会担心河间王从河东起兵勤王,济南王在朝中策应,可现在一切都被朕给毁了。”
这时,四面宫门突然都关上。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知道大概靳准的士兵已经杀进宫中了,最后的时刻要到了。这时从太极殿后,闪出千余弓手和矛兵,矛兵皆披重甲,将刘粲和他的亲信侍卫们沿四面包围其中。
大殿之下,又上演了同样的戏码,只是这一次,被团团围住的是刘粲自己。
这时,在城中勋贵和后宫妃嫔的簇拥下,靳准登上了太极殿,挥手高声叫道:
“国事衰颓如此,皆河内王之罪也!河内王弑杀君父,屠叔伯弟兄,乱先帝后宫,天理不容。今准奉靳太后之密诏,奉诏讨逆王刘粲于未央宫!”
在眼前成排的火把之间,刘粲认出了那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刚刚在宫中大开杀戒的禁军首领——他不久前还听令于自己,现在看来从始至终他只是听令于靳准罢了。那一排排弓手和矛兵大约也正是之前的那一批人吧。
那个禁军首领满面怒容,梗着脖子,大喊道:
“放箭!”
第五十二章 天象与谶语
平阳城内的动乱之后不过七日,靳准自表为太师,尚在安抚城中各派势力,匆忙准备着刘约的登基大典;而禁卫军在平阳城中四处张贴告示,历数刘粲的罪行,可是除了城中匈奴和晋人的显贵之外,少有人识字,所以坊间各种传言满天飞。到最后,靳准只能让禁军上街巡查,并让百姓自相告发,一旦发现有说对自己不利的传言者,立刻当众处斩。
不过,在靳准看来,只要平阳能够镇得住,倒是似乎一切顺遂。
河东军已经群龙无首,肯定不用担心他们反叛,到时候自己派一支禁军过去接管就行。至于司州的桓景,在打通崤函通道之后,已经在弘农郡停留了一个多月了,其间并无行动,可知其并无野心,只有防守之意,并不打算进攻。
唯一可担心的,是盘踞长安的中山王刘曜,不过,无论如何刘曜都不过是个远支宗室,而自己手上则握着光文帝刘渊唯一的后代。论名分,嫡庶高下已分,有哪个匈奴人会敢于背叛光文帝刘渊的子孙呢?刘曜若是带兵入平阳,就是站在整个匈奴的对立面。
当靳准以上述理由安慰自己时,刘曜已经接到了平阳来的快信,心情激动。此时他手下兵马齐备,立刻召集诸将商议进取之事。众人皆身着丧服,齐聚议事厅内。
刘曜心中高兴,但还是保持着一副哀容,不疾不徐地说:
“诸位听着,河内王屠我刘氏宗亲,此必是靳准挑唆所致,现在靳准手中的外孙刘约,不过是一不满岁的孺子,如何能当得了天下之主?孤有意匡扶社稷,诸位以为若何?”
侍中卜泰出列,欠身之后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平阳城中举出的那个东平王刘约,还不满岁,说不定是靳准从哪里抱来的野孩子。三月间,臣观天象,有荧惑守心,此大凶之兆也,当有王者绝嗣,平阳之事果然应验。依天象可知,光文帝已经绝嗣,如何还能再冒出光文帝的孩子呢?那个刘约一定是假的。
“中山王天资英伟,勇方关张,当于长安继承大统,岂可偏安一隅,任凶逆肆于京师乎?”
刘曜大喜,故作激奋状:“侍中之言是也,孤欲先出兵河东,收河内王余部,而后进军平阳,何如?”
众人纷纷称是,唯有一人不从:“关中未定,羌人姚弋仲尚据略阳,与南阳王余部朋比为奸。东面还有司州刺史桓景虎视眈眈,若是携军马离去,岂非就此放弃了关中。”
众人转头望去,原来是呼延晏。
刘曜心里嫌呼延晏扫了他的兴致,可是转念一想,呼延晏虽然进来一直有暗地与自己作对的意思,但说得也没有错。若是全军而出,恐怕关中就此空虚;可若是不全军而出,那么河东的三万人可不好镇住。
但兵贵神速,若是等靳准控制了河东的三万人,那么形势就更加糟糕了。卜泰看出了刘曜表情的变化,立刻回击道:
“呼延司空此言差矣,若是靳准在平阳站稳了脚跟,恐怕就难以对付了。此时必须全军压上方是。天象曰……”
听闻卜泰又搬出天象,呼延晏一笑:
“侍中喜欢用天象示警,老臣不懂天象,只知谶语。如今关中小儿都在传这样一句童谣:
“一木一日入长安,金刀金乌往平阳。
“一木一日,此桓也。金刀者刘也,金乌为日鸟,正合日翟之意。此谶明言大王若全军赴平阳,则桓景当乘虚而入长安。唯大王思之。”
大厅内陷入了沉默,匈奴人迷信天象谶语,而这种风雨飘摇之际,正是各种谶纬之言散布的时候。
刘曜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信这些东西,这条谶语指向性太强,简直就像是编出来的一样,说不定就是呼延晏等固守关中一派向街上小儿散布的。奈何属下就信这些东西,而且因为谶语所指明确,反而更令人信服。
如此一来,哪怕自己真的率全军出征,恐怕士气也会低迷不堪。刘曜没想到呼延晏会用败坏军心的方式来让自己留守关内,暗暗咬牙切齿。
正当这时,门外传来传令兵一声喊:“靳太师的信使到了。”
“让他进来。”
刘曜恨不得早点结束关于谶语的讨论,于是赶紧唤靳准的信使入内。信使目空一切,昂首跨步地走进来:
“吾乃汉家天子使,诸位如何不下拜?”
众将虽然有人不忿于靳准使节的傲慢态度,但刘曜暂时没拿定主意是否出关中和靳准正式撕破脸,所以只好带着诸将下拜。信使见众人这么轻易的就服从,满意地笑了:
“靳太师言中山王恭顺,如今观来果然如此。刘约乃光文帝孙,国人之望,唯其年幼,故需靳太师与中山王合力辅政。今靳太师欲表大王为丞相,与大王分陕而治,太师治河东,大王治河西,何如?”
众人议论纷纷,这个使节也太傲了,明明刘曜和靳准地位上平起平坐,却非要接着天子的名头压刘曜一头。大家都知道这个孺子皇帝无非是靳准的傀儡,于是对信使这种行为非常气愤。
但是并没人反驳,大家知道这个条件算是极其优厚了。靳准这样算是正式承认了刘曜对关中的割据,这样一来,本来就因为迷信不愿出关的众将士,现在就更没有出关作战的理由了。
刘曜也犹豫了,这个条件确实优厚,自己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这时,他身旁传来一个女声:
“大王,方才呼延司空所言谶语,’一木一日入长安‘,靳准使节此正应了谶言。一木一日者,也可作’一相‘解。靳准表大王为丞相的诏令进入了长安,而大王则会东入平阳,匡正朝政。
“如今靳准乱政,正是清君侧的时候,如何能够苟安于关中,做个有名无实的丞相呢?想来靳准尚未控制河东,河东军民皆盼明主,正是兵法进趋之时。若是拿下河东,北上平阳,必能让氐羌心惊,桓景丧胆,又何必担忧后方呢?”
众将虽然大多本来不愿出关,但靳准使节傲慢的态度激怒了众人。而经过羊献容对谶语一解说,个个登时清楚,这时人群中游子远适时大喊:
“靳准残害天子,人人得而讨之!岂可让他继续盘踞平阳,侮辱刘氏宗庙?”
众人高叫起来,一时群情激奋。呼延晏为主的几个关中派知道众意不能违,哑口无言。
“请殿下明鉴,若是和靳太师为敌,就是造反,是与所有屠各国人为敌。殿下可要想清楚了。”信使见风向突变,连忙后退,露出色厉内荏的本质。
刘曜起身,几步接近了信使,欠了欠身:“恕孤失礼……”
靳准的使节见刘曜亲自安抚部众,悬着的心刚刚放下。这时,刘曜忽然反手将剑从鞘中拔出,鲜血立刻溅满了议事厅,一颗人头滚落下来。
“靳准杀我刘氏宗族,是可忍,孰不可忍。诸君请随我应谶语,杀靳准。若能继承大统,诸君皆有富贵!”
第五十三章 刘曜的往事
刘曜斩杀靳准使节后,当天召集长安城中父老,简短地哭祭刘聪、刘粲后,以刘聪为庄武帝,刘粲为悼厉王,各立牌位。接着当晚祭祀方毕,又在城中举行了登基仪式,自立为帝,又立羊献容为皇后,卜泰以劝进之功为丞相,呼延晏仍为大司空。
随后他令卫将军游子远留守长安城,主要防备关中西面羌人可能的入侵;又故意让先前执意留守关中的呼延晏守潼关,以免呼延晏继续散布谣言。布置已毕,刘曜带着大军主力四万人立刻开拔,直奔河东而去。
当夜,在长安的最后一晚,刘曜来到羊献容的所居宫室内。红烛摇曳,刘曜与羊献容同床共枕,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双方的呼吸声交错着。
“若非夫人今日一言,恐怕部下都被呼延晏的谶语迷惑了。”刘曜回想起今天议事时的情形,感慨道:“将来此人必为我大患,然而我刘氏势孤,而呼延氏乃我匈奴望族,不可轻也。”
“无妨”,羊献容轻语:“虽然大司空有所不忿,然而其为匈奴者,与陛下一也。所以拿他守潼关,却是正好。他那点守军,也就在潼关自守有余,万万不可能据关中而造反。而若是桓景来打潼关,他作为陛下的同族,也不可能轻易投降桓景。如此可谓两全其美。”
刘曜搂住羊献容的头,喃喃地说:
“惜哉,自古以来,未有女子为丞相者,否则朕为帝,夫人为丞相,岂不美哉。夫人身为女子,如何有如此韬略?”
羊献容抚摸着刘曜的胸口,脸上并无笑意:“还不是当初身在冷宫之时,位处废立之间,外界风雨飘摇,而内心却百无聊赖,所以遍阅宫中藏书罢了。不过读书是一回事,当初洛阳那帮人精的所作所为,妾也都看在眼里,不过是那些家伙教会了妾权谋之术和人情凉薄罢了。”
听到这里,刘曜心中一酸,回想起了当年的往事,搂得更紧了,这条九尺大汉忽地坠下泪来:
“可惜当初光文帝召我回平阳,若是老奴尚在洛阳,又怎会有后来那些事情……”
羊献容用手贴在刘曜的嘴上,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反倒是难得地笑了一次:
“陛下如今万乘之君,如何自称’老奴‘?实在是不像样子。何况那些家伙,陛下攻入洛阳的时候惩戒过一遍,勉强逃出洛阳的,在长安又都被陛下送去了黄泉,妾还有何求呢?”
两人沉默下来。一室之中,只听得见呼吸的声音。
刘曜的思绪回到了元康年间,那时他才二十岁,本来被叔父刘渊派来洛阳求学,结果当街与一京城纨绔子起了争执,他只一拳,就打得那纨绔子没了入气,于是被匆匆定罪,自己将要被诛杀,只靠了叔父的关系方才逃出,然而洛阳是回不去了。
如是流浪五年,其间他最远避难去过朝鲜,后来又在管涔山隐居,最后在惠帝改元永康,大赦天下,所有人都忘了自己的罪过时,方才返回洛阳。然而先前因为自己叔父关系接近自己的那些朋友,早已身居高位,不愿理自己这个刚刚被赦免的逃犯。他只能在京城漫无目的地流浪,闲时靠着叔父的接济斗鸡赌狗而已。
那是寻常的一天,一个衣着朴素的士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经过他所在的斗鸡摊点,不禁长叹:
“足下身高九尺,长相英伟,想来并非凡人,在此间斗鸡岂不可惜?”
他当时一时语塞,竟不知何言。
“来我家做个家奴吧,我能将家学授汝”,那个士人伸出了手:“对了,我乃尚书郎羊玄之,今微服查访街市耳。这是小女献容,鄙人无子,所以自幼将她作男孩养,也颇读些经史。汝在仆役之余,亦可做我小女的书童,何如?”
刘曜一开始只当终于在洛阳找到了安身之所,自然千恩万谢,在羊家住下。可如是方才过了两年,煊赫一时的贾后被杀,这个小女孩竟然被选入宫中,做了皇后。而恩人羊玄之也一跃成为国舅,自己没有入宫,于是只是在羊府上做着仆役。
接下来就是洛阳轮番的战乱,在诸王你方唱罢我登场之间,刘曜饱读羊家府库中的书籍,尤爱兵书。而羊献容和羊家的来往通信,也多由他奔走传递。
在那几年,刘曜也对这个恩人家的女孩暗生仰慕之情,然而这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皓然如天边之月,又如何是自己这个下贱胡虏能够染指的呢?
太安二年,长沙王做上了辅政的位置,第一次认真地考虑将羊玄之作为国舅来拉拢。于是并不喜欢政务之事的羊玄之被迫做了侍中,卷入洛阳政治的中心,一年之内,羊玄之三度遭遇刺杀,都被刘曜救下,可是从刺客手中逃脱的羊玄之,却因为劳累过度,加上张方以清君侧为名向洛阳进军,终于又惊又累,死于精神压力。
这时,刘渊开始在左国城招兵买马,刘曜见恩人一死,而羊献容又在宫中,长沙王事之甚为恭敬,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觉得京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顾念得了,这才离开羊家。
当然,刘曜离开洛阳不久,长沙王就兵败身死。之后再无一任辅政尊重过帝后。羊献容被看做红颜祸水,几度废立,其间张方之流甚至直接闯入宫中侮辱羊献容母女,后来战乱中羊献容母女走散,这些都是刘曜在后来才知道的。
所以当自己以主将身份攻破洛阳,与羊献容重逢之际,他听说了这几年羊献容母女被轮番欺辱的事情,心中又是哀怜,又是愤怒。半是因为与王弥闹翻,半是因为愤怒,他竟将洛阳付之一炬。
泰山羊家式微已久,除了羊曼一支逃去了江东,羊献容在洛阳是孤家寡人一个,自然没有联姻的价值。当时自己手下的将士都不明白,为何以中山王之尊,会迷恋上这么一个“晋人老妇”呢?
有人说是羊献容有妖术,有人说是因为中山王要靠娶一个前朝皇后,来满足自己对晋室的征服欲;这些都是无知之论罢了。匈奴人中少有人知道自己在羊家寄食的往事,就算知道,这些蛮夷怎么会懂自己的感情呢?
刘曜怅然许久,心中乱流直涌,也不知该怎么停止住自己的感情。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了床不远处几案上的一封信,他深呼一口气,皱了皱眉头,有些突兀地问了羊献容一个问题:
“我比起那司马家的小子如何?”
“晋帝纯质,性情温顺得像猫一样。”羊献容顺着刘曜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封信,脸上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然而那只是一瞬的事情:
“不过,这怎么能相提并论?陛下您是开创国家基业的圣主,他则是个亡国暗主,他连自己跟一妻二女四人都不能保护,贵为帝王却让妻女在凡夫俗子手中受辱。当时臣妾真想一死了之,哪里还想得到会有今天?臣妾出身高门世家,总觉得世间男子都一个模样;但自从侍奉您以来,才知道天下真有大丈夫。”
刘曜满意地笑了:“朕唯以夫人为念,当年张方欺辱过你们母女,朕打入关中之时,张方已死,朕就屠了张方的亲族。将来夫人若是找到了女儿,朕也会让你们母女团聚,哪怕司马宣宁是那个司马家小子的种。”
他幸福地闭上眼睛,不久就睡着了,鼾声大起。
羊献容见刘曜似已熟睡,紧张地看了看几案上的信,又看了看刘曜睡得正酣的脸,松了口气。
第五十四章 潼关行(一)
“把你娘亲的信好好和大家说一说吧……”
弘农郡原太守府上,除了留守司州的桓彝一部,司州五军中其余四军的将佐都汇聚于此。而在议事厅大殿中央,司马宣宁握着帛书,听到桓景的命令,面色通红,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羞。
两个月以来,桓景一面假意屯田于弘农、陕县,一面抓紧让邓岳和唐泰斯从洛阳将粮食运至弘农,将俘虏运回司州。关中平阳风诡云谲的政治变换似乎和弘农毫无关系。但众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桓刺史先前有过预言,若平阳、关中有事,当率全军溯河渭而上。
上次如此规格的会议,还是刘聪已死的消息传到弘农。既然平阳已经大乱,这次该是关中有变了。大家心中绷着的那根弦铮铮作响。
司马宣宁眼神坚定地扫过众人,吞咽了一口唾沫,按捺住心中汹涌的感情:
“诸君想必都知道,我的母亲曾经是我大晋之母仪,委身于逆贼刘曜已经五年了。而我与母亲已经分别了五年了,直到去年方才和母亲暗地里书信往来。
“先前母亲一直劝我去长安和她重逢,我晓以利害,方才让她回心转意。如今平阳的逆贼们自相戕害,刘曜也精锐尽出直取平阳,正是关中空虚之时。母亲已将关中的布防附在信中,接下来,我会将信中情报和大家仔细叙述一二。”
殿内炸开了锅,刘曜终于从关中出动了,那么这就意味着从弘农出兵的时刻到了。弘农城小,四处又都是山地,众人在此间待了两个月,都快憋坏了,此时听到出兵的消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这破地方老子终于可以不待了!刘曜出兵平阳,我们就去捅他的腚眼子!”陈昭之兴奋地大叫,言语不免粗俗,惹得堂上众人一阵哄笑。
桓景让大家稍安勿躁,命司马宣宁继续说下去:
“信中,母亲首先说,关中的留守兵力有两处:一处在潼关,目前由呼延晏指挥;而另一处则集中在长安。长安城中的守将是游子远,目前在长安监国的则是母亲本人。
“游子远是母亲的亲信,如果我军能想办法攻克潼关,那么长安自会举城反正。但是我军首先要解决的,是潼关的守军,呼延晏是匈奴宿将,尤擅防守,潼关又是一座险关,恐怕我军难以轻易攻破。
“母亲还说,呼延晏和刘曜不和,然而两人如何龃龉,毕竟都是朝廷认定的贼寇,所以母亲也没想明白怎么让诸位用上这个情报。”
司马宣宁看看一旁的丈夫桓宣,又看看桓景,眼神似乎在征询他们的看法。
“潼关确实是道难关。然而只靠地利是不行的。若是刘曜确实和呼延晏不和,倒是可以用办法把他激出来。”桓景思忖片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作为穿越者,桓景当然知道潼关的重要性。然而潼关虽险,也不是不可逾越。
原时空之后的历史上,有三次有名的潼关之战,第一次是在安史之乱中,当时安禄山在关外击败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随后顺势进入潼关;第二次则是明末闯王在陕县歼灭孙传庭的十万大军,随后入潼关,关中不战而定;第三次还是闯王,只是这次是闯王变成守方,带着在一片石战败后剩余的败兵与清军在通过血战十三天,最终失守。
三次潼关之战中,除了最后一次清军是靠绝对优势打破潼关之外,另外两次都是进攻方想办法引守军出击,然后在关外想办法击败守军。虽说这次进军关中,自己的军队相较于潼关守军占据绝对优势,然而若是像清军那样在潼关下激战个半个月,恐怕刘曜早就警觉过来,立刻回军长安,这样即使拿下潼关也无济于事。
不仅要拿下潼关,还要快速拿下,这就必须用到激将法,或许这时刘曜与呼延晏的不睦就可以利用上了,桓景心中已生一计。
“先不岔开话题,公主您继续说下去吧。”
“是”,司马宣宁欠身:“除了关中的布防之外,母亲还说到刘曜此行的计划,是先去河东招纳刘粲的旧部,随后进攻平阳。就母亲的估计,河东军肯定会归顺刘曜,然而平阳城坚,刘曜的部众尚需磨合,而靳准又知道城破后必死无疑,必然能够坚守许久。
“所以,母亲希望刺史您能够再忍耐些。河东离弘农不远,哨探一定能够探知到刘曜的动静,到了刘曜出兵的消息传到弘农,再等三日,大概刘曜的军队就在平阳城下了,这时刺史再发起进攻,一定能够打刘曜一个措手不及。”
桓景颔首,心中倒推着出兵的日子。刘曜和羊献容的信使应该同时从长安出发,大军比信使慢,而河东前线哨探收集信息也需要时日,估计两三天后自己应当能够收到刘曜抵达河东的消息。
若是刘曜顺利接收河东军,那么他出发离开河东的消息也能很快通过旗语传到弘农;而若是羊献容估计不准,刘曜与河东军起了冲突,那就更好了,自己也能够坐收渔利。
“我们已经等了两个月,再等三五天亦不迟,不过我们倒是需要好好想想,怎么利用这些时间布置好破潼关的计策。”
“使君必有妙算”,司马宣宁低眉继续说:“我只需继续与母亲联系罢了。”
她的目光扫完信件的最后一行字:
“母亲最后还说,若能成功拿下长安,只是此行的第一步。真正的考验,在于接下来的行动。刘曜听闻长安有失,必然转头回师。他带去平阳的尽是军中精锐,大约有三万人;河东军又有三万。
“如是六万人,即使需要分些军士留在平阳围城,也至少能带来四五万回军长安。母亲说,当年在端氏城与使君您交过手,估计使君您无法凭着两万多人就轻易抵挡刘曜,所以必须要有援军。
“长安的守军出于对母亲的尊重,或许不会参战。然而要这些杂胡和匈奴人去和刘曜面对面迎战,至少也是不可靠的。然而除了长安的守军,还有其他可以为援的势力。”
“是哪些人?凉州的刺史张寔么?还是关中本地的晋人?”
司马宣宁摇摇头:
“关中残破已久,百姓畏惧征战,恐怕不堪驱使。至于凉州的张寔,若要长期和胡虏抗衡,或许可以以为援军。然而事情太急,虽然母亲已经向凉州姑臧城送去密信,然而凉州军马能否到来依然是个未知之数。”
“那么是谁呢?”
“陇山的氐人蒲洪,和略阳的羌人姚弋仲,都在南阳王宿将上邽陈安的统领下,南阳王残军和氐羌蛮兵约莫有两万人,都是骁勇善战之辈。
“只是使君需要注意,陈安从前是南阳王的人,素来看不起当时的琅琊王,也就是当今天子。陈安和他手下的氐羌,或许会出于大义来救,然而事后却不大会肯听使君指挥。”
“无妨,先共破刘曜,再图将来。”桓景挥手大笑,随后表情变得严肃:“不过我到是有一事不明,羊皇后为何从前与我为敌,而现在却愿意为我军效力?关中那些杂胡还有匈奴人,他们也愿意跟随我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从前桓景在司州征战,都是晋人居多的地方。然而关中土著氐羌和刘曜手下的匈奴人甚多,他们竟然会选择为自己带路,这是桓景没有想到的。
“去年蝗灾,关中大饥,无论晋人胡人氐人羌人,都饿死了不少人;当时我娘亲虽然劝说刘曜开仓赈济,但很快刘曜就反悔了,将粮食都留作军粮,关中百姓于是怨声载道。
“相较之下,我们司州却能丰足,那么即使是胡人和氐羌,也会向往能吃饱饭的日子。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支持谁。
“而且我们司州一律归军府管制,并无士族的部曲,所以他们不担心被贩卖为奴隶;还有归义侯刘乂也在我们军中,比起平阳的刘约还要正统,就更不要说刘耀了,所以匈奴普通士卒也没有为刘曜效死的必要。”
桓景一声叹息:苛政猛于虎;若是换位思考,比起饿死的危险,背叛刘曜又算得了什么呢?民心向背,由是可知。
“先前我一直怀疑,是不是时机还没到,是不是我们在关中会站不稳脚跟。听到这个消息,我才知道,是时候出兵关中了。”
第五十五章 潼关行(二)
过了四日,河东前线的探子果然发回情报,刘曜进入河东郡之后,似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收编了河东的所有军队,大军停留了不过两日,就立刻向平阳进发。
消息一到弘农,桓景并不急于立刻发兵,却是又等了三日,确定刘曜没有南下的意思之后,这才带兵迅速从弘农出发,沿着黄河的河滩直扑潼关,直到关城之外五里方才扎营。从此处的高地用千里镜瞭望,已经可以看见潼关的关城了。
“此真雄关也。”桓景一边拿着千里镜,一边感叹。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潼关关城南依秦岭,北接黄河,此时春潮正盛,黄河的浊流向东奔腾,倒真是怒涛汹涌。虽然先前做过不少功课,包括打听当地人小路的情况,还有翻看张华留下的地图,但望着眼前高耸的关城,桓景依然感到头皮一紧——强攻肯定是吃不下的,幸好先前定下了其他的方案。
“大军暂歇。”他将千里镜递给一旁的李矩,回头对书记官发令:“让陈昭之带着后卫马队去关城下探查一番,不要带多了人,就带五百即可。”
“不让高肃带点正经的骑兵去么?”
一旁李矩注意到了这个奇怪之处。原来新军所谓后卫马队,并不是新军从白云坞时代开始组建的那支精锐枪骑兵,而是在后勤部队中新扩编的一支小部队,其成员大多加入新军没多久,主要负责护送粮草转运。
他们大部分勉强会骑马,但基本不会在马上作战,只能骑马转运,下马步战。所乘的战马也并非当初从石勒手上缴获的那一批,而是河北士族带回来的那些种马的后代。这些马刚刚成年不久,还不能长期作战,只能用来运送这些菜鸟骑兵。
所以李矩质疑这些骑兵的战斗力,倒也是情有可原。
“放心,我没想让他们作战,只是带上一匹马方便逃跑罢了。”桓景话锋一转:“不过,我倒也不指望呼延晏就此出城作战,他毕竟宿将,不会被这点兵骗出城。这些骑兵,只是给他一个初见的印象罢了。”
五里之外,关城城头,呼延晏也看见了远处烟尘滚滚,一队骑兵踏过黄土,从河滩向关城而来。
这次就任潼关,他是带着怨气来的。原因很简单,在潼关这个地方,是立不了军功的。而在刘渊依照汉朝典籍魔改过的制度中,军功基本上代表了在军中的威望。
在刘聪在位时,刘曜和他算是老搭档,虽然刘曜因为宗室原因地位稍高,但总体仍算平级。可是现在刘曜不光已经称帝,还将自己放在潼关这种地方,不带他去争夺平阳,摆明了就是想限制他的威望。
到时候打破平阳城回来,几个刘曜的亲信手下个个都是拥立之功。而自己无功无过,仍为司空——自己这是被刘曜猜忌了。
但作为老将,他也很清楚,在潼关这种险关,还是不要有什么动作为好。
此时,见东方尘埃漫天,他儿子呼延朗以为晋军声势浩大,不禁感叹。
“父亲,听闻司州军中骑兵皆是燕赵人,善骑射,非比其他骑兵。所以当初在洛阳的时候,河内王……”
在洛阳之战中,呼延晏的儿子呼延朗在刘粲手下和桓景交过手,深知新军的利害,所以远远望见东方烟尘滚滚,赶紧劝父亲小心。
“那是因为刘粲不会带兵”,呼延晏打断了儿子,眼神中微微露出一丝轻蔑:“你父亲我又不是没见过司州的军队,当初在端氏城下,游子远那个大荔杂胡守城,都可以挡得桓景差点回不了洛阳,你父亲是大汉司空,难道还不如游子远个杂号将军不成。”
呼延朗不太服气,他在刘粲手下任事的时候,父亲只当他是个人质,所以先前在刘粲手下的军功,父亲都不作数,仍把他当个小孩子看待。
“可是我军的数目,不过八千出头,和当初端氏城之战时游将军手下的兵员数目也差不了多少。”
“混账。游子远手下什么兵?不过一群杂胡罢了,现在陛下也只敢让这些杂胡在京城守着那个晋人娘们,不敢把他们放在要地。我们手下什么兵?都是屠各精兵,如何会怕他?”
原来刘曜带着三万人马出河东,只给长安留了五千人,给自己留了一万人。这一万人都是匈奴屠各部人,大多和呼延部有亲旧,刘曜显然是一方面猜忌呼延晏,一方面担心这部分同族面对更为正统的刘约临阵反水,所以反而将他们安置在了这里。
话音刚落,东方的烟尘渐渐散去,城头上渐渐可以望见远方骑兵的面貌:
原来战马的尾部都拖着一根树枝,先前之所以弄得沙尘漫天,声势浩大,都是靠了这个伎俩。而这些骑兵队伍不整,坐下战马也尚且矮小,大概刚过马驹的阶段。见到晋军这番光景,城头上顿时笑作一团。
“你看看,这就你所谓的晋军先锋骑兵。”呼延晏用马鞭指着眼前三三两两、不成行列的骑兵。
呼延朗闻言面红耳赤:“那么我们是应当全军出击不成?”
“那自然不必,桓景派这些骑兵来不过是想诱我出战”,呼延晏一笑置之:“可是,陛下只是让我们守城而已,守好关城,老老实实做个乌龟就行。”
呼延朗撇了撇嘴:“那……那我率选锋骑兵出城,去城外抓几个舌头回来行不行?”
“那倒是没问题。”
呼延晏数了数,城外大约有五六百骑兵,反正城外横直就这么点勉强能上马的兵,自己派一小队精锐骑兵就能轻易击败,还可以让自己这个儿子在军中刷一刷威望,于是就答应了。
呼延朗称诺而去。这时另一个传令兵登上城来:
“司空大人,长安的羊皇后来信。”
呼延晏微微蹙眉:那个女人又不知道在玩弄什么诡计。
“拿信来!”
他接过帛书读来,信中细细碎碎说了一大堆,却都是在建议自己把守好潼关,为长安做好屏障,无论司州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要贸然出击,否则她可不能为呼延晏在刘曜面前求情。
这不是废话么?
呼延晏心里纳闷,潼关自己不守,难道还主动出击不成。平日里字字珠玑的羊皇后怎么会拿这种琐事来报知自己。
想了半晌,呼延晏还是不知道羊皇后的用意为何。这时城门已经传来捷报,原来是呼延晏得胜归来。
“父亲说得对”,呼延朗免去头盔,在父亲面前下拜:“我从前跟着河内王久了,都不会打仗了。司州军还是那群晋人,都不堪一击。我不过带着五十精骑突前,他们就望风而逃,我军马快,生擒了几个。”
呼延晏余光瞥见城下站着十来个俘虏,看来就是方才前来挑衅的晋人骑兵了。他突然想到羊皇后方才的来信,心中一动:
“都押上来!”
第五十六章 潼关行(三)
八个衣衫褴褛、丢盔弃甲的小兵被五花大绑着,不情不愿地被带上了关城,他们都是城下马队的人,方才呼延朗带着五十人出击,轻易地就抓住了他们。
呼延晏俯下身子,挨个探查了小兵情况,这些小兵老的老、小的小,显然都不是什么精锐。虽说他一直觉得司州军的战力被高估了,但也不至于这么糟糕才是。
走到最后一个小兵面前,此人正值壮年,在流民中有着难得的强健体魄,看起来是这几个人中的伍长。
让老弱充数,然后用普通军士作为骨干,这是兵力不足时的典型做法。呼延晏心想,那几个老弱都不省事,估计也是一问三不知,恐怕只有这个似乎是伍长的家伙值得一问:
“你是何姓字?你们桓刺史这次带来多少人来犯我疆界?”
那伍长咬牙切齿,青筋暴起:
“不答!”
“不答?拿斧子来”,呼延晏轻蔑一笑,他见惯了这种家伙:“先剁他一个指头,再看看答不答……”
听闻要剁指头,那伍长似乎立马怂了,青筋也消下去,睁大了眼睛求饶:“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叫刘遐。司州军的情况可以另说……都可以说……”
“不是刚刚还挺有气节么?怎么现在如此恭顺?”呼延晏戏谑的说:“指头不砍了,先打二十杀威棍。”
两旁侍卫闻言笑嘻嘻地将刘遐的下裆揭开,扎扎实实地在屁股上揍了二十棍。刘遐咬着牙,心想,要不是想在军中出人投地,怎会来受这种罪?这帮胡虏,早晚要他们把自己受的罪统统还回来。
见到刘遐满脸扭曲,呼延晏蹲下身子:
“服不服?”
“我服,我服”,刘遐双手合十,假意求饶,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次来到潼关的有……有六千人,都是桓司马的部众加上附近征来的百姓。”
“桓司马?”呼延晏以为这个小兵说错了:“桓景不是刺史么?”
“不,就是桓司马,桓刺史的弟弟桓宣。”
这时呼延朗也在父亲耳畔低语:“这家伙说得没错,桓宣是桓景的弟弟,带着一支偏师。”
呼延晏沉思片刻,随后抬头望天:“六千人,这比我们人还少,怎么指望能拿下潼关?你是不是不老实。”
“小人万万不敢。”
“来人,搜身。”呼延晏觉得诡异,于是命侍卫将刘遐上下搜寻一番,居然寻出几张破纸片,上面写满了颇为工整的蝇头小字,并分作数个方块。
“这是什么?”
“这是简报。”
“什么!”
“简报,是桓景在军中每七日所发的文章,识字者都可以领到”,一旁常驻潼关,熟悉司州情况的守将告知呼延晏:“其中多为宣布司州军中政令,亦有一些逸闻,常常伴随有重要的消息。”
“桓景不怕泄露军情?”呼延晏大感意外。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确实先前周报中的消息大多应验了。比如两个月前,探子缴获到的简报中就有文章,说军中不要嫌弃弘农环境差,要做好在此地长期屯驻的准备。此后两个月,果然司州军停留在弘农没有动作。”
“司州军中都识字?”
“这倒确实如此,我们潼关守军常常笑司州军是秀才军,打不得硬仗,就是如此。”
呼延晏摇摇头,拿起周报仔细读起来。这时简报中一条信息让他睁大了眼睛:
“逆贼刘曜自河东东向,欲寇箕关,平阳军府、中军府、南军府当速做准备,以往怀县应敌。”
他将这行字贴在刘遐面前:“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的中山王在拿下河东之后,向箕关进发了,打算夺取我们的河内郡。我们刺史非常害怕,就亲自和李太守带着三个军府的兵力去支援河内郡去对付你们的中山王了。
“所以我们现在前线只有桓司马的长安军府六千人,做的也无非是些袭扰之类的事情。目的不过是为了拖住你们,其实就是希望箕关挡住中山王的主力后,再对潼关发起总攻。”
呼延晏倒吸一口凉气:刘曜收编了河东的三万人,不去北上攻打平阳,却跑去进攻河内,还不和自己说一声。
仔细想来也是,平阳不过靳准的一万人,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而若是乘虚击败桓景,整个司州、雍州都是刘曜所有,那刘曜称帝在匈奴人中的合法性可是毋庸置疑了。那时再回师平阳,靳准自会望风而降。
只是刘曜为何不和自己说一声呢?现在自己和洛阳之间面前只有桓宣的六七千偏师,其中还多是老弱。若是自己发兵出关,直捣洛阳,可谓猛虎掏心,在军中威望又可大涨了。
为何这么明显的事情,刘曜不说一声呢?
呼延晏恍然大悟:难怪之前羊献容发信严令自己不得出关野战,原来是怕自己取得功劳,抢了刘曜的风头,刘曜手上兵力足够,完全可以仅凭他自己拿下洛阳,以获全功,自然不会想让本就被猜忌的自己分一杯羹。
呼延晏狠狠一拍大腿:凡是羊献容那女人说的,一定是对自己有所妨害的!这么明显的事情,自己先前竟没有料到!
“刘……陛下算计我!现在若是发兵袭击洛阳,可获全功!”
呼延朗想起当年洛阳之战,尚且心有余悸,赶紧拦住父亲:“桓景诡计多端,如何能凭这小兵的一面之辞来行动呢?再等等,再等等。”
呼延晏冷静下来,心想守关也没什么损失,可看见关前对峙的敌方稀稀拉拉的布阵,就心痒难耐,实在是难以定夺。过了好些时候,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行,再让我想一个晚上。”
当夜,月明星稀,黄河上波光粼粼,关前的河滩上,依稀看得见几个人影。
当这几个人影到达关前,守军急忙喝止:
“再靠近就要放箭了。”
来人用匈奴话大喊:
“兄弟莫要放箭,是自己人,先前错投了司州的匈奴人,现在是来投靠呼延司空的。”
守军将信将疑,放下绳索,几个影子顺着绳索上了城,被引到呼延晏面前。这时呼延晏正在苦思冥想到底该不该出关进攻洛阳,听说有司州军有匈奴人来投,履都没穿好,就跑出门去。
“果然是汉国大司空,幸会幸会。”
来人高鼻深目,看起来并不是匈奴人,而是是个羯人之类的西域杂胡,但一口匈奴话说得甚至比一些说惯了中原晋人话的匈奴贵族还好,可见是自己人。而那人身后几个人则是与匈奴人一般长相了。
“你们是何人,为何先前会误入司州军中?”
呼延晏见有人叛离司州军,虽然略有怀疑,仍大喜过望,这正是探查司州军军情的良机。
“我叫乙咥浑,是铁勒人”,来人不疾不徐地说:“和这几位弟兄一样,都是前皇太弟刘乂的部属。本来希望刘乂能在桓景那儿东山再起,恢复我匈奴大汉。可没想到刘乂那个羌人杂种却做了桓景的狗,接受了晋人皇帝归义侯的封号。我们看不起他,就来投奔中山王了。”
铁勒部?呼延晏仔细一想,作为匈奴一部,铁勒部确实在天山那片活动,和安西人多有杂交,这个家伙长得像个安西人,却说匈奴话,到也正常。
他放下警惕,笑呵呵地说:
“不是中山王,现在是陛下了。你们是匈奴人的勇士,来了都有赏赐。”
他想起今天困扰他一天的那个问题,忽地一拍手:
“对了,如今桓景主力,可在潼关?”
来人摇摇手指,故作神秘道:
“非也,桓景已经往东边去了。听说是中山王进攻河内,他不得不回防河内,眼下在潼关前的这些兵不过六七千,且都是老弱。我们也因为军中军纪涣散,所以趁乱逃出来了。”
“乙咥好兄弟”,呼延晏将手搭在乙咥浑的肩膀上,心情激动:“这么说来,潼关前的这些兵,就是一块肉?我们到洛阳再无阻拦?”
“正是如此,我们觉得这是战事的胜负手,所以才来禀报司空。”乙咥浑笑笑,用手做出了一个数铜钱的动作:“只是……”
“乙咥兄弟放心,这次事关重大,若是功成,钱财、爵位,你们想要多少要多少,哈哈哈哈!”
呼延晏这下彻底放心了,若是间谍,未必会开口就要钱财。这倒是让他对这个铁勒人略有些鄙夷了,到底铁勒部是和安西那些商旅小国杂居久了,连性子也变得像商旅一样奸猾。
“哈哈哈哈!”乙咥浑也大笑作答,随后露出凶狠的神情:“除了钱财,我们这些人还有个不情之请,让你们近日俘虏的那些晋人交由我们看护。先前那些晋人渣滓在军中仗势欺人,傲得很,现在是轮到我们报复的时候了。”
“那是自然,那些人的情报不及乙咥兄弟十分之一,听任足下处置。”
呼延晏笑吟吟地将乙咥浑送出门,接着就让亲信送他去地牢,自己关上房门,摇头叹气:铁勒部的人真是像商人一样,睚眦必报。
而乙咥浑一行人随着亲信行到地牢前,在地牢门口做了个手势:
“接下来我们会非常残忍地折磨晋人,你们想看么?”
“这是大人之乐事,小的就不参与了”,那亲信识趣地摇摇头,就转身离开了。
刘遐在地牢里本来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门口有动静,立马瞌睡全无,赶忙贴在牢门上查看。他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来人披着斗篷,端着油灯,从黑暗中缓缓靠近。
这是什么人,居然在深夜来探查俘虏,怕不是自己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要被灭口?
他面色惨白,心想这下完了,自己当初就不该自告奋勇来做这个死间,说不定桓景根本就没给他生路。他还想做太守、还想做将军,这下全完了!
这时乙咥浑把斗篷脱下,将那张高鼻深目的脸露了出来,看见来人,刘遐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随后从喉咙缝中勉强挤出一句话:
“唐……唐总管,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别出声”,乙咥浑,或者说唐泰斯赶忙捂住刘遐的嘴,悄声说:“你们都受苦了,这几日地牢由我们接管了,不过这苦你们恐怕还得吃几天。”
“呼延晏信了么?”
“看上去是信了。不久他就会从潼关出兵,那时我们的人应该也将潼关布防摸得一清二楚了,就挑个良辰吉日,从防守薄弱的时候逃出去。如何?”
刘遐兴奋得快要哭出来,隔着木栅栏紧紧扣住唐泰斯的手臂,连连点头。
第五十七章 潼关行(四)
两日之后,天气晴朗。呼延晏只留千余人守城,带着其余潼关守军全军出关,一时甲光曜日,鼓吹齐鸣,分外壮观。远望晋军营寨,呼延晏豪气顿生,挥矛大吼:
“尔等皆是屠各精锐,眼前贼军不过六千人,皆是老弱,正是立功之时!若能先登晋军大营者,到时劫掠洛阳分战利品,也优先挑选!”
众人皆呼万岁,呼声震天。呼延晏大喜,按照昨日乙咥浑的说法,桓宣全军依河扎营,只要击破晋军大营,顺着崤函道一路东进,就可以威逼洛阳了。若是攻破防守空虚的洛阳,财宝想要多少有多少。
而此时新军大营中,桓宣也在做着最后的布置:“贼军势头正锐,不可与之力拼,大家性命为上,稍一接触就走。不要贪功!不要逞气血之勇!
“关中晋民东望王师数载,你们有的出身流民,有的出身部曲,多是北人,亡国之恨,想必也是一样吧。”
众人闻言垂泣,桓宣看着自己眼前的哀兵,想想刚刚从潼关出城的骄兵,心中依然觉得胜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胜机,桓宣眺望西南面与黄河正对着的山坡,胜机全在山坡上。
这时,西面传来一声诡异的号角,随后是凄厉的鸣笛声,匈奴的先锋骑兵从河滩上先行,开始向晋军大营冲击。
“放箭!”桓宣下令,但并不指望有多大用处,心思还是在于撤离路线是否畅通。
一阵箭雨射过,有的骑兵正中箭矢,有的则是马匹受箭,将其上的骑兵掀下马来。然而匈奴骑兵大多身披重甲,除了被掀下马的倒霉蛋躺在地上被身后的骑兵践踏而死外,不少骑兵带着箭在晋军大营前停下来,接着下马开始搬除拒马。
趁着匈奴前锋骑兵下马之际,桓宣赶紧命令所有弓手向后有序撤离,与矛阵后方的马队会和。接着让戟兵和矛兵在大营东侧列成方阵。
这一布置在匈奴人斥候的眼中清清楚楚。不一会儿,呼延晏就接到了消息:
“报告司空,晋军是空营!桓宣不敢守营,却让军中矛兵在大营东面列阵,掩护弓手撤离。马队也在矛阵后方。”
“桓宣果然不知兵”,呼延晏大笑:“矛阵是为了和敌军主力相持,然后让骑兵从侧翼冲杀。哪有弱势方全军放弃大营,在平地上列阵企图和强势方正面抗衡,却让马队躲在后面的道理?我军就是以斧手正面攻击他的矛阵,也能一举破之!
“大军听令,随先锋进军!”
匈奴军队沿一字长蛇阵,在河滩上缓缓向晋军大营进发。此时先锋已经越过大营,大营东面开始集结。
然而营帐的建筑,诸如帐篷、栅栏之类,本身造成了阻碍,而在黄河到山脚下,又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这样一来,匈奴军队的先锋在大营东侧还没有整编成列;而匈奴军队的主力却在大营西侧堵塞得水泄不通,阵脚已是不整。
“这晋军营帐实在是碍事,父亲,我们把他烧了吧!”呼延晏见前方军队在晋军大营前拥堵,献上一策。
“混账,你是昏了头”,呼延晏见自己行军不顺,也是心烦意乱:“现在放火,岂不是烧了自家人?”
话音刚落,东面天空划过一排整齐的火星,待火星落在晋军营帐上空不久,营帐中突然窜出一股火苗,接着爆鸣声四起,毒烟弥漫。
而此时东风正盛,烟雾都往匈奴军中吹。正在拥挤着通过营帐的士兵见状乱做一团,自相践踏。
“糟糕,这是火攻!”呼延晏立刻反应过来。
原来晋军营帐中藏有硫磺、干草、膏油等易燃物,而桓宣早就在军阵后排布置了一排霹雳车,待匈奴军队拥堵在自家营帐中时,霹雳车趁机将燃烧的柴捆抛向大营,营中顿时成为一片火焰和烟雾的海洋。
呼延晏大怒,策马冲向前线,挥刀四处拍击逃兵:“不许退!给我继续向前进攻,你们不想要洛阳的富贵吗?”
“父亲”,呼延朗也策马上前,追上父亲:“洛阳在百里之外,而火海就在眼前。还是先整肃军阵为上,晋军在大营东面列阵,是暂时不敢进攻我军的……”
呼延朗话还没说完,大军后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唢呐声与低沉的号角声,接着是几处不甚整齐的呐喊:
“杀!”
呼延晏回望身后,只见山坡上突然杀下了不少晋军,看不清有多少人马,而且不止一处,将自己身后的一字长蛇行军阵冲为数段。他一时懵了,战事竟然向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了。
“你怎么跟了过来,为什么不过去殿后!”他怒气益甚,怒火都撒在自己长子身上。
呼延朗低头不语,战战栗栗。呼延晏定了定神,头脑清醒下来,心想司州军马就这么点人,还敢分兵数处来玩花样,这其实还是取败之道。自己若是先解决了埋伏的晋军,再进攻东面的矛阵,也一样是稳赢。
他低头又看了儿子一眼,见他如此窝囊,将马鞭往地上顺势一甩:“哼!你还是在原地守备吧。看你父亲教教你怎么对付敌军的埋伏。”
随即他拔马向关城方向:“东面贼军结矛阵,仅可自守,不敢出击。这些伏军就是白送给我们的军功,大家欲求富贵者,随我来!”
他带着亲卫赶赴后方军阵中,匈奴军士也渐渐朝着自己聚拢过来,呼延晏奋力向山坡反冲锋,军势为之一振。
然而越是向前,呼延晏越是心惊,晋军的数量远远在他估计之上——这还仅仅是一路伏兵,就有如此数量,而自己的一字长蛇阵同时面对着几路伏兵!
不可能,晋军绝对不可能只有六千人!一个绝望的念头开始浮现。
虽然身边的亲卫战意尚浓,呼延晏自己已经心生退意:可是,退又能退去哪里呢?
他心一横,从背上取出狼牙棒,继续向山坡上冲击。他身边亲卫都是匈奴呼延部中的精锐,又身披重甲,不畏晋人伏军的箭雨和冲锋,于是这路伏军的攻势看似被呼延晏遏制住了,山坡上一时相持不下。
好景不长,不久,又是一阵唢呐声齐鸣。突然,大量身披重甲、头戴面具的斧手从山坡上冲下,将斧头砸向匈奴军士的铠甲,随着一阵铁器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多的匈奴重步兵被斧头砸破了铠甲。
渐渐地,呼延晏身边的亲卫也开始有了溃散的势头。这时,他也顾不得被箭矢集火的风险,挥舞着狼牙棒,扯着嗓子彰显自己的武勇,好稳住自家阵脚:
“我乃大汉司空呼延晏,谁来与我决一死战。”
山坡上响起了一声高亢的回应:
“大晋司州刺史桓景,特来与你决一死战!”
什么!桓景本人在这里?也就是说,晋军主力尚在!
听到这句话,呼延晏本来强撑起来的豪气顿时萎靡了下去。手中的狼牙棒也差点掉落在了地上。
既然晋军主将尚在,大部分匈奴人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本来还有些气势的反冲锋顿时被逆转了潮头,本来死战不退的军士终于开始四散奔逃。唯有呼延晏身边死忠侍卫尚且紧紧簇拥在他身边,然而已经越战越少。
“前方带兜鍪者,是呼延晏!”山坡上传来另一声喊叫,唬得呼延晏赶紧将头盔摘下,抱在手上。
可是来不及了,四面的晋军已如潮水般涌来,连呼延晏的亲卫也死的死、散的散。恍惚之间,呼延晏只见一个面目黝黑、凶神恶煞的汉子,持刀忽地跳到自己身前,将刀平空一划。
他脖子一凉,感觉自己离开了地面,世界开始旋转起来,刘曜、羊献容还有自己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了——接着他眼前一黑。
“桓刺史!”陈昭之从地上捧起呼延晏的头,指着那具还紧紧怀抱兜鍪的躯体,向后招手:“贼将呼延晏的首级已经被我讨了!”
“干得好!继续冲!”山坡上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