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潼关行(五)
原来桓景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潼关,先前那些刘曜进攻箕关的假消息,也是他处心积虑让刘遐和唐泰斯以不同的途径送到潼关关城中的。
而之所以先前呼延晏一直没有注意到山坡上的伏军,则是因为这支万余人的伏军是趁着夜色,分三日布置在山坡上的。这些天山坡上埋伏的晋军只能吃干粮,储备的水袋也不多,桓宣派人夜间向山坡上偷偷补给,这才勉强供应上。
在山上憋了几日的新军终于捱到了战时,自是个个争先。在击溃了呼延晏本人的反冲锋之后,新军将士顺势冲向河岸,将河滩上的匈奴军截成数段,直往河水里逼。
呼延部匈奴军又是惊恐又是无助,明明昨日呼延司空还胜券在握,今日如何会遭到如此惨败?惊慌之下,更无人组织防守。
他们要么聚拢在一起,变成新军弓弩齐射的靶子;要么被人群推搡着向黄河退却,哪怕其中绝大部分士兵并不会游泳。不一会儿,河滩上的泥土已经浸润了红色,而河水中则遍是浮尸。
见时机已到,陈昭之在桓景的命令下,骑上战马沿河岸往来驰骋,一边手上举着呼延晏的头,一边口中大呼:
“呼延晏已死,汝等何不脱去盔甲早降?丢下武器,举手者不杀!”
在呼延晏被斩杀之后,这些匈奴普通军士早就没了指挥,听闻可以投降,纷纷丢下戈矛,跪在地上听任处置。少数负隅顽抗者,则被弩手迅速解决。
不过一刻工夫,河滩上的匈奴军队被尽数歼灭,除了晋军大营旁呼延朗的亲卫。
晋军大营火光渐渐熄灭,大营东面桓宣的矛阵步步向前紧逼,而大营西面的匈奴军主力已经失去消息。呼延朗领着刚刚聚拢过来匈奴残军,望着这副光景,明白大势已去了。
“诸位叔伯,可降乎?”他决计投降,但先得征得呼延部诸位叔伯的同意。
“呼延部世代忠于大单于,怎可投降?”
一个呼延部老贵族刚刚正向呼延朗苦劝,结果背后一支箭直直地穿过了他的喉咙。呼延朗本能地以盾牌覆盖于头上,顿时簌簌几支箭插在了盾牌上。
“前方是贼军大将所在,大家快上!”西面传来了司州军士的呼喊。
“不要畏惧余火!向前进十步。”东面桓宣的矛阵步步为营。
眼见四周仅剩数百军士,都是呼延部自家族人,这些人若是全数战死,那么呼延部也就不再存在了。想到这里,呼延朗绝望地大喊:“桓刺史,我们呼延部愿投降!听任处置!听任处置!”
新军前进的步伐停下了。过了须臾,军阵中传来一声低吼:
“全军跪下!扔去刀剑戈矛!”
呼延朗听到这个声音,腿一软,膝盖便撞在脚下的泥土上。见主帅已死,主帅的儿子选择投降,呼延部的精锐亲兵也只好纷纷扔去武器,跟着跪下。
“我们已经跪下了,可以放我们一条生路么?做牛做马都可以!”呼延朗言辞极尽谦卑,虽然呼延部众人嫌恶他的对待杀父仇人的态度,然而对死亡的恐惧压过了嫌恶,一时鸦雀无声。
晋军阵中闪出一匹青马,上面一员将领,正是桓景,他冷冷道:
“不需做牛做马!只是需做晋人!”
呼延部亲卫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桓景在马上拔刀出鞘,向下虚砍第一刀:
“第一,作为晋人,皆需束发右衽,说晋人言语!”
“可以可以”,呼延朗满口答应,这无非是服饰发型这种形式而已,只要能够求生,做晋人装束,又有何难?至于晋人言语,呼延部习中原文化已久,大多会说晋人话,反而匈奴话忘得差不多了,只知起个名字——这个亦不难。
桓景接着横向划出一刀:“第二,我们司州晋人并无贵贱之分,汝等降后,并无贱籍,然而亦无贵籍。不得养部曲,蓄宗族。宗族需打散至各军府,从小卒做起!”
跪在地上的呼延部亲兵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这意味着从今以后,匈奴四大姓之首的呼延部就此被打散,再也没有组织军队的可能了。从前高贵的匈奴军官,要么卸甲归田,要么在晋军中做个最底层的小兵。
可是眼前就是生与死的选择,哪儿还有谈条件的空间呢?交谈片刻,终于由呼延朗做主答应了:
“只要保留呼延姓氏,我们可以打散宗族,加入司州军!”
“谅在尔等是归义侯之后第一个投降的匈奴部族,又是匈奴大姓,就准了!以后归降的匈奴人,可没这么好运了,都得改晋人姓氏!”
“不过还有一个要求”,桓景又朝着空中劈出了第三刀:“第三,尔等既为晋人,亦需纳个投名状。如今潼关未开,需要尔等为我军叫门!”
历来潼关之战,只要关外胜负已决,那么攻破关城就没有悬念了。可是桓景还是坚持让呼延部叫开城门,目的除了测试这些投降军士的忠诚,也是为了让呼延部彻底与过去割裂,在刘曜不可能再信任他们。
之前两个条件答应下来,呼延部已经彻底失去了底线。这次没有什么争论了,呼延朗和部下用眼神对了对,就立刻答应道:
“这个好商量,待刺史受降之后,我就去为刺史去潼关叫门!既然要做晋人,怎可不为大晋效力呢?”
桓景一笑,这小子倒是挺识大体:“听说你是呼延司空的儿子?”
“小的正是逆臣呼延晏的长子呼延朗”,呼延朗再次下拜,犹豫片刻说出一个请求:“请桓刺史将父亲尸体及首级还给小人,小人感激不尽。”
“圣朝以孝治天下,自然会归还你父亲尸首”,桓景笑道:“你如此孝顺,倒确实像个晋人了。”
呼延朗闻言长跪谢恩,随后剩余的呼延部匈奴人,无论老少,都开始被新军收编。
看着脱下盔甲,排队领取右衽服饰的呼延部匈奴军士,桓景不禁感慨,这算是自己成功收编的第一批异族。
呼延这个姓氏在旧时空已经是汉人姓氏了,后世还有过呼延赞这种抗辽名将,和呼延灼这种有着真实原型的虚构人物。桓景之所以没有灭掉呼延部,也没有逼迫他们改姓,确实有些情怀的成分在。
但更重要的,还是为其他异族做个表率——毕竟关中不比司州,虽然不处在四战之地,但却有华夷之辩这个大问题。
自从汉末以来,由于中原人口剧减,接下来的魏晋两代不断“招抚五胡”。不过百年之内,内迁的异族就多达百万之众。其中多居关中、并州、河北三地。
尤其是关中,在先前几次羌乱,加上刘曜两次攻破长安,擒杀一任天子两任南阳王之后,晋人死的死、逃的逃,在关中形成了“关中之人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的局面。
更麻烦的是,这过半的异族之中,成分还极其杂糅,互相不对付。比如匈奴人素来歧视其他杂胡,而土著羌人则和后来从西南迁至西北的氐人互相仇杀,又互相影响了百余年。其中是非曲直,实在难以理清。
桓景思考了数日,翻阅了张华留下的关中档案,稍稍有些眉目,然而还是不很清楚。大概也只有入关之后,才能彻底想明白。
正当桓景思虑再三之际,远处传来了呼延朗叫门的声音:
“潼关的守军们,我们都是呼延家的兄弟!如今我们主力已经被灭了,若是不想呼延家被灭族,就投降吧。桓刺史说了开城不杀!”
城中足足等了一刻,并无回应。正当桓景准备找人商议攻城之际,城头吊桥终于缓缓放下了。
新军列队而入。
第五十九章 灞上受降
鲜血掩没大地,黄河上满是浮尸,空气中仍是硫磺和焦炭气味,中间微微透着一股血腥。
桓景与军中谋臣在入城的队伍最后面,骑马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看看一边险峻的秦岭,一边奔腾的黄河,不禁想起从前关中的历次征战,心中怅然。
这倒不是心疼马下战死的匈奴士卒,而是心疼历次征战中死去的无辜百姓。其实光是在这河滩上的尸体,为匈奴士卒背负粮草的民夫就占了不少。在新军的弓弩之下,这些无甲的民夫往往是最早被射死的。
然而他们又有什么错呢?是因为帮助异族么?可谁知道这些民夫是不是从关中被强征出来的呢?在铠甲和刀剑面前,百姓真的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桓景不禁念出了声。
“这是何人句子?”身后卞壸问道:“确实有几分道理。”
“谁人说的,倒是不重要。”桓景摇摇头:“你看看这遍地死尸,不少只是民夫,实在是可惜了。”
“不然,若是霸者兴,则征战不休;若是王者兴,百姓虽苦,亦是暂时之事”,温峤接过话头:“使君若怀安定天下之志,则百姓可无忧也!”
“不错,所以我军入关之后,亦得以王道为是。”
桓景担心在卞壸面前露出兼并天下的意思,这个死脑筋的家伙搞不好要怒斥自己目无君上,于是草草结束了对话。
新军在潼关微微休整一夜,刘遐和唐泰斯一行向呼延晏传递假消息的人员也顺利归队,他们都得到当众赏赐。桓景当夜留了千余士兵,还有新军和呼延部的伤员在潼关,第二日立马奔赴长安。
破了潼关之后,下一站是华阴,华阴太守本是晋人,见城中防守空虚,加上刘乂和呼延朗在城外轮番劝降,也就自然投降了。桓景稍稍在城中补充了些粮草,就继续朝着长安进发。
随后是郑县、新丰等城,新军渐渐进入关中人口稠密的区域。
在离开秦岭山地后,沿途围观的百姓也渐渐多了起来,但是箪食壶浆的情况并没有出现,道旁的百姓更多是惊惧而麻木地看着大军经过。原来自从上次刘曜攻破长安后,长安以东勉强算是过了两年没有战争的日子,然而蝗灾肆虐之后,经历了一轮饥荒,更是拿不出一点粮食了。
这次眼见桓景大军前来,关中百姓都有些害怕,毕竟从前无论是张方的军队,还是东海王的军队,都曾数次经过这条路,留下了残暴的名声。何况从前还能靠交出粮草保命,这次连士族大户手上也没有余粮了。
于是这些邻近的村落,听闻有大军经过,都决定派村中最胆大的家伙前来道边探望,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则可以立刻通知村民就近躲入坞堡内。现在在道旁观看大军行进的,就是这些村中探子。
“军中余粮尚有几许?”桓景侧身问一旁的卞壸。
“光是干粮就足以支持个半月。而且邓岳一直在转运粮草,可以无忧。”
在潼关之战后,邓岳带着南府军中的水师留在潼关不远的风陵渡,不断将司州的粮草沿着渭河运往关中。这样一来,新军军中的粮草自然是有所富余的。
“传令下去,让军中匀出十日干粮分给道旁百姓。”
“是。”
卞壸随即将命令传递下去,道旁围观的百姓一开始见到新军士兵朝他们走来,都吓得四散奔逃。然而听见军中传令官声嘶力竭地喊着“有粮分”,又看见新军将士从车上搬出成堆的胡饼,于是也小心翼翼地靠拢来,拿了几个胡饼,就千恩万谢地走了。
分饼稍稍拖慢了行军速度,然而成效却是显著的。
在郑县,新军尚需劝降守军。而到了新丰,新军在城下稍稍绕了一圈,守军就打开了城门。原来饥饿的不只是百姓,还有关中的守军。司州军发粮的消息传得极快,守军大多是晋人或者杂胡,听说对手毫无粮草之虞,又不杀降,自然也没有必要为匈奴人饿着肚子效力。
终于等到桓景将要来到灞上,准备从灞桥渡河之时。灞河旁霸城县的县令早早地打开了城门,并且派人来军中慰问。当然霸城的县令除了一点盐和茶之外,粮食是一点给不出来。桓景很是高兴,让霸城县令仍居原职,组织城中民夫渡河,报酬则是军中的粮食。
正当新军齐聚灞河边准备渡河之时,灞河对岸,出现了一支军队。
桓景下令停止渡河,全军戒备,河岸上新军弩手已经将箭上了弩瞄向对岸,战事一触即发。
这时对岸军中有一将单骑出迎:
“桓使君休要放箭!我乃长安守将游子远,特迎使君入长安!”
桓景定睛一看,脑海中的记忆浮现出来。这确实是游子远,当初在端氏城这个家伙曾经让自己吃了不少苦头,桓景可忘不了他。
“游将军别来无恙?此来可有凭证?莫非又是足下的计策?”
桓景半是打趣,半是认真。虽然他早就通过司马宣宁和羊献容有过书信往来,然而还是心有余悸,而且这次游子远是带着军队来的,还是慎重点好。
游子远下马,卸下头盔铠甲,解去腰刀,裸着上身朝新军走来:
“不需什么印章之类的死物,我自己就是凭证!”他拍拍胸膛:“如今长安守军五千人已经集结在此,只要使君带着鄙人去军中,军中自会投降。对了,羊皇后也在军中等着使君和公主?”
桓景见游子远如此坦诚相待,下令弩手将箭卸下来,放游子远入阵。随后,大军缓缓渡过灞河,在游子远的引导下,桓景带着军队前往灞河边守军驻地,远远望去,守军营外并无拒马,果然已经做好了投降的准备。
这时,在众多宫女的簇拥下,羊献容一袭纯青蚕服,用面纱裹住眉眼,从营中出迎。一至桓景军前,她就下马,让两旁侍女将自己双手反绑:
“罪妇羊献容前来投降!”
“晋司州刺史桓景特来迎驾。”桓景赶紧也跟着下马,单膝跪地道:“当初洛阳沦陷,是当轴者之过,皇后殿下时居冷宫,何必自责?”
“毕竟刘曜因我而毁京师,又荼毒长安,此皆妾之过也”,这时新军的先锋已经喝开两旁的侍女,为羊献容解绑,待解绑完毕,羊献容起身道:“听闻百姓传言,桓使君手下军马过处,秋毫无犯,且散发胡饼无数,此皆关中百姓之福也。罪妇无能,不能济百姓于蝗灾之中,此又一过也。”
“那也是天灾,皇后殿下不要自责了。”桓景依然跪在地上,表示恭顺。
虽然自己是胜利的一方,但是桓景早就从探子那里获知,羊献容在长安两年,对于百姓多有赈济,又屡次劝刘曜少杀甚杀,民望极高,这是自己需要争取的。
羊献容走近桓景,亲手扶他起身:“使君不必一口一个皇后殿下,这可是伪汉的皇后,让罪妇多难堪啊?”
“殿下昔为惠帝皇后,后来又不曾为太后,所以才这么称呼。”桓景是做过功课的,他先前与卞壸、温峤等人商议许久,最终才确定了皇后的称呼。
“听闻尔桓家乃后汉大儒桓荣之后,如今看来果然博学。”羊献容免去面纱,向桓景军中眺望:“对了,罪妇的女儿是否尚在军中?”
桓景还未来得及答复,身后传来一声银铃似的喊声:
“娘!”
第六十章 入长安
新军军阵中一阵骚动,原本严整的队列如海浪一样向两边分开。司马宣宁一边跑,一边将身上的盔甲脱下,张开双臂。
“宁儿!”
羊献容也顾不得桓景还在眼前,她脱下脚上的木屐,绕过桓景,踏着灞河河滩上的泥地,向司马宣宁奔去。新军军阵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而长安守军也以欢呼相对。
自洛阳一别后已是第五年,除了在端氏城下打过一个照面之外,母女并未再相见。这次久别重逢,二人竟然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久久相拥。
在母女相拥之时,桓景则在游子远的引导下,乘上青龙马,走过从长安城中出降的军队。
“军中留守之匈奴监军已经尽数捉拿”,游子远为桓景牵着马绳,坦然将后背露给桓景,以示效忠:“至于城中匈奴亲眷,则在末将的监视之下。一切皆听候使君发落!”
“甚佳!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但问无妨。”
“羊皇后是晋人的皇后,归附我军情有可原。刘曜以将军为留守,可谓重用矣,将军为何叛之?”
桓景半是提问,半是试探。自古以来,对于降将,主公都应留一个心眼;而当初刘邦在击败项羽之后,更是杀了当初放跑自己的丁公,来警示其余降人不要像丁公那样反复无常。
若是为了钱粮而降的,那么将来也会被钱粮收买;若是为了活命而降的,那么也可能为了活命而投效敌方。桓景必须弄清楚城中军队投降的原因。
“看看军中士卒的面色,可像是能吃饱饭的样子?”游子远拿马鞭向道旁的军队一指,桓景这才发现,长安守军已经是个个面有菜色:“而使君自潼关来,想必知道呼延部的匈奴军士能不能吃饱肚子?”
跟在队伍最末的呼延朗听得面色通红:原来自从刘渊称帝以来,匈奴人一向以同族为精锐,用来在战场上一锤定音,而让杂胡和晋人去做牵制守城填线之类伤亡大而并无战功的事情。而相应的,军粮也是优先供应匈奴本部的军队。
大军出征,粮草先行,刘曜这一次出征,又一次将关中本来就不充裕的粮草再狠狠地压榨了一次。现在哪怕是长安的守军,也已经吃不饱肚子了。这样一来,对于匈奴人的汉国,城中的杂胡和晋人反而是同仇敌忾起来。
“那么,若是我们让将军的部下饿着了,将军岂不是还要再把长安送给别人?”
桓景决定还是有必要敲打一下游子远。
不料,游子远停步,回望桓景,并未表现出求饶之类的神色,眼神反而坚定起来:
“使君,我军叛离刘曜的原因,并不只是吃不饱肚子。我们只是明白了,在汉国内,争功永远是匈奴人在先,而领粮食永远是杂胡和晋人在后。饿肚子这种事情,决不会只是这一次,将来还会不断重演。
“若是使君能够像待晋人一样对待杂胡和氐羌,那么我的部属哪怕饿肚子,也要跟着使君一起饿,又怎么会把长安送人呢?”
桓景沉默片刻,只说:“若是足下的部众都能做晋人,那么我也自然会像晋人一样对待他们。”
两人接着前行,检阅部队,而待部队检阅完毕,游子远带着军队驻扎城外,而新军则开始了入城的仪式。
一路上,长安道旁挤满了围观的人群。虽然两年未见王师,然而民众也未必很怀念王师,只是怀念过去的太平时光——元康年以来已经二十几年了。
自从齐万年之乱以来,长安没有一天安宁日子,八王之乱中长安被两度攻破,后来作为司马邺的首都,又被刘曜两度攻破。而在刘曜窃据长安以来,氐羌的侵扰,无休止的征兵,还有去年的蝗灾和饥荒,都让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见新军入城军纪肃然,还有小卒当街发放胡饼,市民都高呼万岁。
但是桓景心不在焉,而是反复琢磨着游子远的话,心里半是安心,半是不安。
安心是因为这些留守长安的军队,背叛刘曜是有充分理由的,并不是为了羊献容的一己私情。长安守军自发地控制了城中的匈奴人,这就说明,他们和刘曜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若是刘曜回军,说不定还能为我所用。
而不安,则是因为更长远的事情:自己如何能够让各族裔的部众,都为自己效力呢?自己真的能做到一视同仁吗?或者更黑暗一点来说,自己真的有必要做到一视同仁吗?
自己有没有先例可依呢?这些桓景想了很久,张华留下的资料,他都快翻烂了。
在原时空历史上,晋末以后关中各族并立,征战不休的乱象,先是在石虎入关中,诛杀刘曜的子嗣后,方才暂时安定。石虎之所以能威服关中,靠的是两个策略,杀戮和徙民。杀掉敢于反叛者,并将关中的氐羌迁徙到中原去。
但是,代价是什么呢?
有杀戮,就会有叛乱。在石虎在世之时,关中就几次叛乱,先是在石虎刚刚夺位之时,关中响应了石生的叛乱。接着,石生部将郭权再反,京兆、新平、扶风、冯翊、北地皆应之。后来的梁犊之乱,万人起兵,不过两个月,关中群起响应,一直打到洛阳城下。
值得一提的是,在平定梁犊之乱时,老将姚弋仲、蒲洪,小将冉闵得以大出风头。在石虎死后,这些人会把后赵的遗产尽数瓜分掉。
石虎不能学,石虎不可学。
那么有没有平和一些的方式呢?
到了苻坚之时,关中再一次得以安定。苻坚用王猛,才提出了“黎元应抚,夷狄应和,方将混六合以一家,同有形于赤子”的口号,至少在庶民层面,看似关中各族勉强安定于一时。
但是,代价是什么呢?
代价是虽然庶民阶层得以一视同仁,但在统治者内部,氐人占有压倒性的优势,除王猛外无任何晋人官员能在苻坚统治时期担任三省正副长官,在这一点上甚至不如石虎。同时不得不任用慕容垂、姚苌,以达到各民族互相牵制的目的。晋人没有上升的通道,而鲜卑人、羌人则进不了中枢。
于是在淝水大败之后,关中河东的晋人人才,诸如高泰、燕凤、尹纬之流纷纷投靠了后燕、代国、后秦。于是本来用于相互牵制的慕容垂、姚苌之流,则纷纷立国叛乱。于是前秦一战而国亡。
苻坚不能学,苻坚不可学。
桓景翻遍原时空的历史,最终得出结论。若要统合关中各部,只能学宇文泰,以军队体制为先,彻底将各族合同为一个命运共同体。
当初宇文泰入关中,也面临着支离破碎的民族局势。关陇豪族尚在,而武川镇军则有不少鲜卑和胡人,此外万俟丑奴之乱中,也有不少关中本地的胡人参与。这种局势甚至比桓景当前面对的,还要复杂。
但宇文泰将军队编为六军,又立八柱国,除了自己和代表宗室的元欣之外,剩余六柱国各领一军。于是整个关中,自上而下,都被他统合进了军队之中。
这种制度,不是正和自己的五军府制度一致么?
军队天然是能够一视同仁的地方,除了军阶之外,将士们都要面对同一个敌人,那么无论先前是何族裔,都必须站在同一面旗帜之下。
军队升迁靠的是军功,那么无论是先前的部落首领,还是关陇豪族,都必须靠功劳证明自己,而不是为部族打造独立王国,或是躺在士族的名分上收租清谈。
因为一切决定都事关生死,军中天然容易推进改革。同一种语言、同一个文化、甚至同样的饮食习惯,在军中都能带来显著的战斗力提升,一切推动统一的改革都是正当的。
最后,由于军权在手,自己的改革无人能够反抗,也无人胆敢反抗!
无论你先前是哪个民族的,先前说的是什么语言,只要我们属于一个军府,跟着一个将领,我们就是自己人,是分田分粮分战利品的利益共同体,也是共生共死共患难的利益共同体!
入城仪式结束之时,桓景下马,把住游子远的手:
“足下明日来我军中,参与军府将领之商议,我已经决定了,足下的五千长安守军,都打散,按平级并入我入长安的这四个军府之中,以后再按军功升降。唯襄国军府尚由桓彝带领留守河内,暂时来不了。”
游子远目瞪口呆,他本来以为桓景会对自己防备备至,甚至剥夺军权都有可能。可是没想到却让他参与军中最核心首领的讨论。虽然游子远还不明白军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这显然比在刘曜手下带个偏师要强多了。
他愣了半晌,方才结结巴巴地问:“请问使君,这四个军府,到底哪一个才是嫡系?”
“都是,也都不是,足下明日来了就知道。”
第六十一章 渐台会
入城的第二天,桓景和新军几个军府的将领谋臣,加上羊献容与游子远,来到未央宫旧址,仓池中央的渐台上,以摒去众人。他们商议的主题,如何重建关中以及应对刘曜接下来的反击。
“先前足下进军潼关时,我就写信给凉州的张寔和上邽的陈安,想必他们不久就将派信使前来回复。”
在桓景的示意下,羊献容率先描述了先前致信求救四方的行动。众人点头皆称是,这些算是大家事先都知道的事情。
“不过,使君需要注意,这两路援军各有各的问题。”
羊献容眉峰微蹙,桓景感觉好像被亲妈盯着一样。也是,按辈分来算,羊献容算是自己长辈,她女儿可是已经嫁给弟弟四年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羊献容此时亦不过三十四五岁,虽然在这个时空已经算是中年妇人,然而比王雍容还是稍稍年轻一些。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面对这个体态丰盈,异香逼人的熟女,桓景心中竟然微微一荡。
想什么呢!他赶紧咳嗽一声,将思绪拉回到当下:
“咳咳。那么有何问题呢?”
“凉州地方偏远,军队要很久才能到达长安,而且张寔性情谨慎,一定要在使君拿下长安之后方才派兵前来。我军必须能够撑到凉州大军来援的时候。”
“凉州地方偏僻,大军往返一趟不易”,桓景颔首道:“所以张刺史谨慎处事也是应当的。那么陈安和他的氐羌部众呢?他们又有什么问题呢?”
羊献容身子前倾,向桓景又移近了一点:“使君的弟弟与我女儿联姻,而我女儿又是琅琊王的长女。所以,在世人眼里,使君应该是琅琊王的人吧。”
“不错。”
“而陈安的部众,向来忠于南阳王。虽然同属晋室,两王却是死敌。”她声音透着高贵的气质,大概也只有前皇后,才能如此俯瞰南阳王和琅琊王:“如今南阳王已死且无子,琅琊王则进位为天子,胜负已分。然而难保陈安只愿做唇齿之援,而不愿真心服从使君。”
“无妨,关中事务纷繁,先共御外侮,而后处理内部秩序。”
反正将来有的是时间来处理陈安的部众,陈安的部下成分混杂,他本人都未必能约束好,自己就不要擅自去挑起争端,眼下还是对付刘曜要紧。
“幸甚”,羊献容微微鞠躬,浅浅一笑:“若有此等胸怀,使君必能安定关中,此关中百姓之幸也。”
“不过刘曜呢?殿下应该和他还有书信往来吧?”桓景关心的,还是刘曜的行动。
这时,羊献容眼神微微闪烁,绛唇紧闭,故意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语出惊人:
“至于刘曜,我已写信给刘曜,要他前来救援长安!”
此言既出,果然一座皆惊。将领中如陈昭之这种出身行伍的粗莽之辈,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桓宣则紧紧地握了一下剑柄,来缓解紧张的情绪。卞壸向羊献容怒目而对,而温峤则是稍稍一愣,突然也邪魅一笑。
“刘曜是我军的敌人,这样主动招敌,未免有些不妥吧?”
桓景自己心中更多的是奇怪,他心里清楚,羊献容的命门是女儿。女儿既然选择死心塌地的跟从新军,那么羊献容的立场也就一定不会有问题。只是他也不知道,这个聪明女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或多或少被自己的言语惊吓到,羊献容颇有些得意,等到桓景亲自发问,这才缓缓地说:
“平阳是坚城,刘曜虽然坐拥六万人马,但是要攻取平阳还是需要一定时间,没有一个月,绝对拿不下来。而平阳又是必取的,毕竟若是不拿下平阳,那么刘曜这个天子得位不正,后方又出了问题,搞不好军中会要兵变。
“所以我们并不需要担心刘曜迅速回援。”
“可如果刘曜真的回援呢?”卞壸厉声质问:“殿下该当何罪?”
“那么长安已失,他军心不稳,军中又缺乏补给,河东军还未必和他一条心。只要我军坚壁清野,他的军队见他平阳城都拿不下,又怎么能拿下使君守的长安呢?这样这些纠合而成的部众自然会离散,不必忧虑。”
“卞长史请先听完”,桓景出言喝止卞壸:“殿下还没有说为何致信刘曜回援。若是刘曜没有立刻回援的意思,那么殿下为何要致信呢?”
“因为现在需要担心的,是刘曜在攻破平阳之后的选择。”羊献容从容地说:“在攻破平阳之后,刘曜有了立足之地,要么重新进攻长安,与使君决战。要么就乘虚而攻箕关,直指洛阳,将使君的后方彻底摧毁。使君更希望他选择那一条路呢?”
“那当然是希望刘曜进攻长安,一个月以后,陈安的军队必定到了,凉州的军队说不定也在路上,到时候我们确实做好了决战的准备。反观洛阳,守备空虚,凭桓彝那些人是肯定抵挡不住刘曜的。”
“使君果然聪明”,羊献容笑道,露出了两个酒窝:“我之所以写密信给刘曜求救,就是为了让他以为我心里还向着他。这样的话,在长安还是洛阳之间,他一定会选择我所在的长安。”
除了早已想明白此中关节的温峤之外,众人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羊献容靠着给刘曜写求救信,将刘曜不自觉地向对晋军有利的战场上引。刘曜虽然是匈奴最为强力的猛将,却被一个女人如此玩弄于鼓掌之间。
桓景一时有些发怔,要是母亲在身旁就好了,只有那种在世家大族中浸淫了半辈子的女子,才能明白对方的心计。哪怕是燕燕或许也不能猜透羊献容的心思,毕竟燕燕从小是跟着张华长大,后来又在八王之乱中经历家族衰败,坚强狠辣有余,可在心计层面,估计不是羊献容的对手。
“不过说到这个,本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趁着这个机会,羊献容又提出了一个请求。
“殿下请说。”
“本宫和刘曜相处的这五年里,育有两个儿子,请使君派人保护好他们。
“这是刘曜的骨肉,只要他们尚在,在攻破平阳后,刘曜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赶赴关中。使君可以花这一个月布置好长安周边的部分,到时候静待刘曜落入陷阱即可。”
桓景心中暗想,说不定这是羊献容的一点私心。然而既然这么请求了,于公也还算有理,桓景也就答应下来。
羊献容这边的情报已毕,接着是游子远和众人商议如何拆分长安守军的事情。桓景早有计划,先前靠在司州吸收流民入伍,新军已经建立起一整套吸纳新兵的体系。
比如最一般的流民,就直接分给基层伍长十长参与训练,晚上则学习识字。而若是识文断字,有领兵打仗经验的人才,就可以先从伍长做起,优秀者可以一开始就做百夫长。至于先前就有职位者,多是在同等级别下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视情况任命,
比如刘遐,刚刚加入新军时,因为先前在邵续那里的经历已经不作数了,只是个识文断字的流民,就被桓景任命为亲兵伍长。后来又在灭蝗和潼关之战中他两次立功,已经迅速连升两级,成为了管理三四个百人队的营长了。
又比如和刘遐同时从河北回来的流民头子李头,桓景是按照其管理人数,将有数千人的流民都算在内的,于是将李头又平调去旅级观察战事。而新军经过数次扩编,到了这次潼关之战,李头已经正式地带着一旅之师作战了。
当然,现在扩编后的新军,一个军府下下辖数旅,所以李头还没有到和众将议事的层级。
只是和游子远介绍这一套军制时,还得从头开始,不过好在他天性聪明,所以很快就掌握了新军的架构。对于让自己的属下从伍长百夫长干起,或者只做个观察的闲职,也并无异议。他只是不断地提出问题,毕竟这一套体制对于他实在是太新鲜了。
正当众人讨论正酣之际,突然有一艘小舟,从未央宫方向驶来湖心渐台。
“先前我说过,若是没有要紧事情,不要打扰我们商议”,桓景暗忖:“这必然是有要紧的消息来了。”
传令兵走下小舟,急忙跨步走向众人:
“祖公来信了。”
桓景赶紧接过传令兵手中的竹筒,迅速地拆出帛书,展开略略一读,不禁大喜:
“大家听好了,祖公来信报捷。豫兖军又一次收复了邺城、邯郸一带,石勒遁逃蓟城,连襄国都不敢久待,只是让石虎留守,现在祖公已经在襄国城下准备攻城了!
“还有徐州军在青州也进展顺利,蔡豹和苏峻已经兵临广固城下。也不知道曹嶷是否要效法当初泰山郡的徐龛投降?”
话虽这么说,桓景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担忧。曹嶷本来是个怂货,到还好理解;可石勒这次表现得如此之怂,可不像他的风格,确实是反常之至。而豫兖后方补给的事情,祖逖则是一点都没有提及,也不知道是无事发生,还是不希望让自己担心。
而襄国、广固,是石勒和曹嶷各自经营许久的坚城。顿兵坚城下,这是兵家大忌,祖逖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应该会立刻攻城,只是攻城的伤亡恐怕也不会小,来信并未报知这些困难。
众人都在欢呼胜利之时,桓景背过身去,悄悄叹了口气,随即将传令兵拉到一旁:
“找个文笔好的,比如殷羡,让他迅速起草一封信,告知祖公,一定要警惕后方。该适可而止的时候,就不要冒进。”
传令兵领了口信,正欲乘上小舟离开。桓景想到了什么,又把他拉到一旁:
“对了,还有要祖公一定记住,石勒不是等闲之辈。”
第六十二章 待到秋高马肥时
“石勒不是等闲之辈,不可轻敌。”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站在襄国的城墙下,面对建议绕开襄国坚城,收略河北各地的郗鉴,还是决计稳扎稳打的祖逖,也对着郗鉴说了同样的话。
“不需要冒无谓的风险。若是绕道襄国之后,就成了孤军,恐怕会被石勒抓住机会击溃,那样形势反而危险了。”
祖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晋军打得顺风顺水,并没有改变策略速战速决的必要。
在此期间,豫兖联军五万人迅速拿下河北南部的邺城、邯郸。本来去年河北就遭受严重的蝗灾,由于祖逖先前已经和当地坞堡主秘密联络许久,他刚一出兵,这些坞堡主就立刻回到了晋军一方。
虽然当地坞堡主并无粮草供应,然而石勒军队的动向,他们向祖逖透得明明白白。于是祖逖出兵时,迅速击破了石勒军中防守薄弱之处,留守当地的石勒军主力要么向北遁逃襄国,要么就地投降。
石勒本人本来坐镇襄国,见晋军此次攻势凌厉,赶紧让主力继续向北撤退,留下石虎困守襄国孤城。反正先前石虎在枋头也被祖逖压着打,这次襄国城中也算防守齐备,又有从临近坞堡主中搜刮来的最后一批粮食,还是足够支撑许久的。
“祖公,兵贵速,不贵久。若是在此地拖上许久,待到敌军集结兵力赶来,恐怕会节外生枝。要么绕开襄国北上,要么恐怕还是先退回邺城暂歇,以应对石勒主力可能的反击。”
郗鉴再次坚持自己的观点。
祖逖却不以为意:
“若是他们集合兵力赶来,倒是给了我们一举击败的机会。郗刺史,可不要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
“上次北伐,我们希望速战速决,是因为我军弱小,而且粮草有限;而石勒老营战力较强,又坐拥河北,可以久战,所以上一次必须让桓刺史趁着石勒出征并州之时,迅速拿下邺城、邯郸,然后带着流民撤回来”
“这次我军后方有江淮的粮食源源不断地汇聚寿春,再由寿春由水路转运到枋头,并不缺粮。而敌军后方粮草殆尽,若要相持,则一定是敌军先耗光粮草;而若要决战,我军就在此地围城以应援军,亦不怕他。”
郗鉴仔细一琢磨,自己确实还是按照上次北伐的眼光来看待问题。然而事实确如祖逖所述:去年豫州兖州沿着黄河布防,成功遏制了蝗灾,而北方因为蝗灾已经疲敝之至;流民不断南下,不断补充着豫兖联军的兵源,短短一年有余,联军就从三万扩张到了五万人马。
而且这次后方也颇为配合,先不说因为侧翼无忧,五万兵马可以尽数调至前线;也不说天子将江淮粮草全力运往寿春。就连王敦这个一贯和祖逖互不对付的家伙,也派了两万兵马前去护送粮道。
而镇守寿春的,是祖逖的亲弟弟祖约,虽然听说祖约之前不知为何与桓景有些小摩擦,然而到底也是经过河内之战与第一次北伐考验的大将,又是主帅亲人,应该相当可靠。
于是郗鉴不再反对,决定一面继续激励士卒围城,一面在襄国北面布下防御工事,以应对石勒可能的援军。
也不知道石勒何时来攻?他叹了口气,自往兖州军的大营去了。
与祖逖估计的相符,此时石勒的军中充满了绝望的气氛,也正在为是否救援襄国爆发着论战。
石勒带着诸将正在蓟城城中的大营议事,顺便等待着张宾。先前因为蝗灾肆虐,张宾被自己派去并州,以安定晋阳一带百姓,这次已经在回蓟城的路上了。据张宾昨日的信使说,张宾今日将至蓟城。
石勒觉得干等着也不是事儿,索性先让诸将在营中大帐里商议,待张宾抵达之后,再做定夺。
“可以先遣一使者去祖逖营中投降,就说我们也知道汉祚将终,愿意接受朝廷招安”,夔安提出了他的方略:“然后可以派遣一彪人马,乘着祖逖放松警惕,投降他的后方。”
众武将闻言,心中都不好受,自从祖逖北伐以来,石勒只是慌忙让他们都往北撤退,这些人一贯好勇斗狠,此时不战而退,心中都憋了一口气。其中性子最烈的支雄,脱下脚上的木屐,拿着这种晋人的玩意狠狠地敲打着雕刻精致的几案:
“哼,还想着假投降?依我看,诸君都是懦夫,从前我们还是纵横天下的流寇的时候,从河北打到江汉,中间就没有能够抵挡的晋军。如今为何害怕区区一个祖逖?”
石勒坐在上首,看着支雄,皱了皱眉,心想:且不说拿着木屐敲打几案是否合适,哪儿有正经将领夸耀自己过去是流寇的?自己这些部下看来还得继续约束才是。
“支将军以为我也是懦夫吗?”
此言一出,众将停止了抱怨,支雄也把木屐老老实实地穿回脚上。他们都知道,石勒虽然此时语气温和,可是杀伐起来却毫不手软。
“诸将以为我怯懦,其实不然。”石勒按剑跽坐,警惕地扫视着诸将的神情:“如今暮春,很快就是夏季,天气太热,不利征讨,战马未肥,所以来到蓟城暂避。若是过了十月,待到段末柸的幽燕骑兵秋高马肥之时,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心中当然不是这么想的。经过去年的蝗灾,即使老营也多有挨饿,战斗力今非昔比,还在晋阳、蓟城分了兵。这样一来,靠着河北当地的老营和新募士兵,对上祖逖的五万兵马,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而从地点来看,河北南部先是被桓景带去了一波流民,而当地的坞堡主又被祖逖渗透得干干净净。在那里决战,石勒也没有主场优势。
这次一路一直退到蓟城,一半是为了躲避祖逖的进攻,另一半则是让自己的部下在受灾较轻的幽州吃饱,顺便巩固此地的统治,削弱段末柸对幽燕一带的掌控。
“至于夔长史的假投降之计,也未免过于小看祖逖了。祖逖可不是王浚那种蠢货,他到现在还只是豫州刺史,都督四州诸军事,并未求甚爵位,可见不是那种贪图名声之人。这种人,是不会被招安糊弄过去的,这次祖逖倾巢而出,就是为了灭掉我们而来的,岂有因为假投降放松警惕之理?”
“若是右侯早些到就好了”,石勒驳斥完诸将的意见,长啸一声:“当下之计,万不可与祖逖争锋于襄国,只能静待秋高马肥而已。”
“可是将军,粮草不济的是我方啊!”
一旁的程遐坐不住了,作为河北人,他的家业财产都在襄国附近,这次可是要么被祖逖征发一空,要么被石虎收入城中做了粮饷。
石勒轻蔑地瞪了一眼程遐,又看看身旁一脸无辜的妾妇程氏,心想将来自己的儿子恐怕还真不能交给这个国丈:
“能保住老营的兵马,粮草都是次要的。实在不行,就是在河北再劫掠一次,也未尝不可。倒是你这老小子,怕是在襄国藏了不少钱粮吧?这次就不追究了,毕竟也算是为我那好侄儿充做军饷了,下不为例。”
营帐之内,一时陷入沉默。
突然,一个传令小卒揭开了帐外门帘:
“右侯到了!”
众人一齐朝帐口望去,只见张宾昂首进入大帐之内,手持羽扇,微微欠身:
“不见主公及诸君久矣!”
石勒赶紧起身,快步上前相迎,竟然没有觉察到自己穿反了木屐:
“右侯一至,我军必胜矣!”
第六十三章 投晋
张宾用手稍作制止状,急急进言:
“先不说胜不胜。我此来有急事,汉国大乱,主公可知否?”
此时河北众人还不知道平阳发生的事情,虽然都知道匈奴人日益衰落,然而作为汉国征东大将军,石勒还是名义上臣属于汉国。现在听说汉国大乱,还以为又是兄弟争位之类的事情,并没有损及根本。
“不过又是兄弟争位之类的事情,天子在玩弄人心呢,和我们可没什么关系,只要言辞上好好尊奉就行。我们和司马家为敌,只有在高贵的屠各部旗下,才能统合北方诸国人的人心。”
“刘聪死了!刘粲也死了!主公当自作打算。”
“什么?”
石勒第一反应是惊讶,接下来才注意到张宾竟然对汉国所谓天子直呼其名,看来匈奴人真是要完了。他一转眉眼:
“死……死得好!该死的屠各蛮子!自相残杀,屠害百姓,人人得而诛之!”
这下麻烦了,如果汉国大乱,晋人就真的能够腾出手来对付自己了。石勒心中莫名惶恐。
“平阳的事情先不论,主公还需仔细思量。主公眼下亦有麻烦吧。”
张宾扫视帐中众人,目光落到了石勒身上。石勒此时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却警惕地看着诸将,看来他和诸将的分歧颇深。
“祖逖屯兵襄国城下,我不忍心看到老营虚耗,所以才一路退兵至蓟城。然而诸将都以为我胆小,右侯怎么看?”
等石勒说完话,张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许久,心里却在暗自玩味:石勒可不是什么体恤士卒的家伙,之所以退兵到蓟城,除了不想和祖逖正面交锋外,估计另有所图。
他清了清嗓子,面向诸将,打算先给石勒找个台阶下:
“主公哪儿会是胆小之辈?当初在河北、江汉之际,哪次主公不是奋勇作战?之所以退兵至蓟城,还不是为了诸将的性命。各位不感恩戴德,还在这里逞匹夫之勇,又有什么用呢?”
诸将开始念起和石勒同为流寇的过往来,也有些动摇了。张宾见已经动之以情,就继续晓之以理:
“至于这次退兵蓟城,不过是主公为了蓄积力量罢了。弓要往回拉,才能将箭射出去;拳头要缩回来,打出去时才能击痛敌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一个书生都知道,你们这些弓马娴熟的将领怎么就不懂呢?”
诸将中虽然还有分歧,然而被张宾一番大道理搅得思绪全乱了,也就不再坚持进攻的计划。
“我此次从并州来,有急事与主公私下商量。诸君若是没有异议,就暂且散会吧!”
石勒见说服众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也顺坡就驴:“行了,散会散会,大家都去军中好好整肃军马吧。”
不一会儿,众将迷迷糊糊地散去,只留下石勒与张宾在帐中。
“右侯果然和我所见略同”,石勒笑脸相迎:“‘弓要往回拉,才能将箭射出去’,说得多好啊……”
“主公别装了,我当时也就是骗过诸将而已”,张宾立刻打断了石勒的讨好:“这次主公之所以退守蓟城,是因为粮草不够了吧?说什么秋高马肥之际南下?主公粮草撑得到秋天吗?”
石勒脸色一下转为哀求,紧紧抓住右侯的手:
“不瞒右侯,我军确实只有一个月的粮草了。现在说秋季南下,只是为了稳住诸将,毕竟现在拿着这支疲敝之军去和祖逖训练齐备的大军硬拼,就是找死。
“可是现在这样下去,再过一个月,等我军粮草耗尽,也是一个死!若非去年蝗灾,我又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还望右侯开解。”
“主公还在装!怕是您早就想好了计谋吧”,看着石勒故作哀求的样子,张宾一笑:“别的地方不去,却来蓟城这辽西公的地盘,这不是摆明了要来侵夺段末柸的粮草和军马么?主公既然已经想清楚了,就不必云遮雾绕,我们直入正题——
“这段末柸的东西,要怎么搞到手?”
石勒退后两步,一面点头,一面惊讶地看着张宾:
“果然一切都瞒不过右侯。
“老实说,以我军军力,逮着一个时候,袭杀那该死的段末柸,如杀一狗耳。只是这段末柸颇得鲜卑人拥护,若是强行火并,却会让他的部众不服。除了粮草,我最馋的还是他那些幽燕骑兵,如果把他的部众惹得叛逃了,那还是得不偿失。”
张宾托着下巴,思忖片刻:
“段末柸当然不能死,鲜卑人以首领为重,必须有一首领。若是首领死了,又没有强人,自然四散而去。前朝的轲比能、檀石槐皆是如此,人死而部众离散,那样就不能为我所用了。所以段末柸不能死,或者说至少在我军完全接管军权之前,不能死。”
“可是右侯,那该如何是好呢?”
张宾细想了一阵,方才说到:“不对,段末柸倒也并非不能死,只是不能死在我们手上罢了。”
“那谁可以帮我杀了他?”
“祖逖。”张宾平静地说出两个字。
“什么?”石勒倒吸一口气:“自从我军来到蓟城之后,段末柸现在对我军冷淡得很,是不可能主动为我军出力的。我军尚且不敢去襄国,他又如何会主动去惹祖逖呢?”
张宾似已胸有成竹:
“那段匹磾还在祖逖手下呢,只要作为对手的段匹磾活着,段末柸肯定睡不安稳。以攻伐段匹磾挑动段末柸南下去攻祖逖,再辅以一些以段末柸为尊的话术,一定能说动他。将军假投降的技艺炉火纯青,骗不了祖逖,难道还骗不了段末柸么?
“这样一来,若段末柸胜自然好,一旦段末柸失利,我们就夺了他在蓟城的粮草,胜负必然在一个月内决出,到时候我军自然粮草无虞,而且还可以打着给鲜卑人复仇的旗号,将段氏鲜卑的骑兵全部招揽于帐下。
“到了那个时候,方才有与祖逖一战的可能,而若是战败,也有幽州作为退路。”
石勒听完张宾的叙述,心里豁然开朗:“若非右侯,我真是寸步难行。”
当夜,石勒与张宾入蓟城,拜谒段末柸。
从前王浚没有修完的宫殿,段末柸征发幽州当地民力,总算是完成了,只是苦了当地晋人百姓。现在段末柸住在王浚之前的宫殿里,自称幽州刺史,俨然以王浚的继承者自居了。
对于这次石勒前来投靠,段末柸虽然是石勒盟友,但因为从前王浚的事情,心中还是起了疑心,先前也只是让石勒老营驻扎在蓟城城外。
于是为了展现诚意,石勒带着区区二十余人来到城门下,手中并无寸铁。段末柸于是大开城门,让石勒入内。
石勒先是夸赞了一番段末柸,段末柸心下很是受用,只是王浚的事情才过去没有两年,段末柸也不知石勒居心如何。于是将信将疑地问道:
“先前大将军助我夺得辽西公之位,如今大将军遭逢强敌,本应相救。然而大将军虽然困窘,为何要放着自己手下军士不用,让我出兵南下征讨祖逖呢?
“何况大将军比起我一个辽西公,岂不是更应该担起匡扶汉室的重担么?”
石勒和张宾对了一下眼色,用恭谦的脸色道:
“足下久居幽州,可知今日‘汉室’如何了么?刘聪死了、刘粲也死了,匈奴人就算能够被刘曜重新统合,估计也顾不上东边了。我一个从前的征东大将军,现在又要而流寇无异了。”
段末柸大惊:“那么我这个汉国册封的辽西公,不也危矣?”
石勒摇摇头,露出狡黠的笑容:“并非如此,依我之愚见,我们应当投晋!”
第六十四章 襄国大战(一)
“大将军说笑了”,段末柸明显不悦:“晋国已经将那个段匹磾册封为辽西公,正和我这个汉国封的辽西公对立。我和大将军一样,都是晋国的乱臣贼子,怎么可能可以投晋?”
“汉国都要亡了,就不要再叫我征东大将军了,将来我还要靠着足下才能投晋呢”,石勒谄媚地笑着:“毕竟我投晋难于上天,而足下投晋却如同登上一个小土坡一样容易。”
“此话怎讲?”段末柸还是不信。
石勒伏低身子,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倒真像一个甘做臣下的人:
“世间能有很多大将军,而段部鲜卑却只能有一个辽西公。若是足下能够在战场麾师击杀段匹磾,再提出投晋。那么到了那个时候,足下不妨可以站在司马家的角度想一想。
“首先,杀了段匹磾,合法的辽西公就只有一人了,那就是足下。
“其次,足下已经表示归顺,司马家本来对于河北幽州毫无控制,即使接受足下归顺,也无害处。
“最后,足下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如果不接受足下归顺,对司马家有大害处。
“所以,只要辽西公您能亲率大军,直奔襄国,击溃祖逖,击杀祖逖麾下的段匹磾。那么之后,足下就可以轻易投晋,不失辽西公之位。而到了那个时候,我这个乱臣贼子,也可以依附于足下,免于罪责。”
段末柸眉毛一扬,用手指敲打着几案,打量了几番石勒,并没有看出石勒有什么奸诈之处:这个老羯似乎是真心地被汉国大乱的消息吓到了,病急乱投医打算投晋了。想到这里,他似乎有些被说动了,然而还是保持了最后一丝谨慎:
“可是,听闻祖逖兵力尚强,足下连自己的襄国城都不敢待,逃来投奔于我;我又如何有十足把握战而胜之?”
石勒早有准备:
“祖逖虽强,其部众大多是步兵。至于祖逖其人,乃长沙王旧部。当年长沙王不是败于成都王之手?而以成都王之强,却在王浚的带领下被你们段部鲜卑骑兵端掉了在邺城的老巢。
“王浚的为人和才能,足下应该最清楚,不过是一介匹夫罢了。那么,足下远胜于王浚,王浚远胜于成都王,成都王又打败了长沙王,对于一个长沙王旧部,足下有什么好怕的呢?”
段末柸到底没读过什么书,面对这么长一串逻辑,脑子立刻混乱了。他思虑再三,这样简单地对比一下战力,好像也没发现什么问题,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多人吹嘘祖逖,难道祖逖真的只是虚有其名罢了?
石勒当然不会告诉段末柸,长沙王当年是被部下背叛才败给了成都王,而成都王在邺城之战中败给王浚则是因为成都王主力已经在洛阳的征战中消耗殆尽。见段末柸已经开始倾向于南下与祖逖厮杀,他趁热打铁。
“何况,投晋的机会转瞬即逝,辽西公可要三思啊。”
段末柸起身拔剑,心意已决:
“不用三思了,我决定出兵南下。我要用幽燕的铁骑,拿下整个河北,还要让软弱的司马家承认我对幽燕的领有!”
五日之后,襄国城下。
豫州兖州来的军队在城外结成连营,围而不攻,军力得到了休整。祖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襄国城内的石虎身上,而是让部下紧密观察着北方的局势,同时联络幽燕并三州各处坞堡主,以图在襄城城下决战之后继续进取。
虽然顿兵坚城之下,然而晋军的补给毫无问题。一来是后方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二来也是因为将战场选取在襄国,补给线较短。期间由于军粮充裕,晋军军纪严明,并不需要抢掠粮草。当地坞堡主见祖逖兑现了先前不强征粮草的承诺,虽然出不起粮食,也派人积极在四近探查情报。对祖逖而言,一时间整个河北如同透明的一般。
所以,段末柸的骑兵方才离开蓟城进入中山地界不过两日,祖逖就从当地坞堡主处收到了鲜卑骑兵出动的情报,有的说蓟城出发的有八万大军,有的又说只有两万人马但大多是骑兵。
祖逖再三向信使确认出兵的是段末柸,而不是石勒之后,一方面让士卒继续加固襄国城北的防御工事,一面召来军中的段匹磾、段文鸯二人。
“此次段末柸南下殊为奇怪,不知为何石勒并未参与。二位可知段末柸底细?”
段匹磾一身晋人衣冠,昂首而答:“此贼骁勇善战,然而并无什么计谋。估计这次是奔着我来的。”
“段末柸帐下兵马可有八万之数?”
“我们鲜卑人哪儿有如许军马?大约两三万差不多了。”段匹磾如实答道:“如果胁迫幽燕一带百姓,倒真有可能勉强凑到十万,然而其中有战力者,其实也不过两三万。”
原来先前两万和十万的说法可能都对,然而不过是段末柸裹挟流民以壮声势罢了。
“祖公,我也有一个问题,为何石勒不自己发兵?”一旁段文鸯发问了。
“石勒当然乐得段末柸前来与我军相互消耗,他好夺取段末柸的幽燕之地暂居。”祖逖以剑鞘击地,略一分析:“不过这么说来,石勒是打算尽弃河北了。既然如此,只要我军击退段末柸,就能尽复河北,谅石勒也不敢南下,只能图幽燕以自保。”
他回头问军中骑将董昭:
“对了,马匹收集得如何了?”
董昭拱手答道:
“河北一带坞主献出了不少马匹,截至目前,一共有好马八千四百余匹,驽马万余匹。”
祖逖拍手道:“很好,二马一人,你们鲜卑中忠于晋室者,加上我们幽燕善骑射的晋人,我军当有四千骑兵。兵不在多,唯精而已。配合上工事,需让段末柸明白,我们晋人也不是不能用骑兵。”
又过了三日,襄国城北烟尘滚滚,段末柸带着鲜卑骑兵到了。
而跟在鲜卑骑兵后面的,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这些人大多是裹挟来的百姓,数量在数万人左右。这些用来凑数的百姓,大多没有铠甲,只持一长矛而已。
“这些晋人流民真的能够作战?”一个鲜卑首领询问段末柸。
“当然不能,不过壮声势而已。我段部人少,之后要在河北各处占领,就全靠这些人了。”段末柸挥舞马鞭,指着身后成群的流民。
“可是,为何让石勒那厮留在后方?”
“整个河北都该是我段部的,我可不想和那个老羯奴分享战利品。”段末柸不假思索:“倒是后方辽东的那个慕容廆,是个老狐狸,整日收纳晋人流民,不知道想干什么?我留着石勒在蓟城,就是怕他偷袭我后方。”
“可石勒也是人杰,留在后方,不拍他作乱么?”
“哼!且不说那老羯奴已然丧胆”,段末柸冷笑道:“我若是战败,尚可以投靠晋室。他是个晋室不赦之人,若是离了我贸然作乱,他又要投靠谁呢?”
他遥望襄国,视晋军连营如若无物:
“当年我先祖能在邺城大破晋军,可惜贪图小利,受了王浚那厮的欺骗,没能留下来。如今”
第六十五章 襄国大战(二)
乌云自北方而来,覆盖了半个天空,祖逖立在城北的土坡上(这是平原上为数不多的高地),瞭望乌云之下来势汹汹的敌人。
在南面天空乌云尚未遮盖的日光照耀下,鲜卑人的骑兵分列而行,整齐一致,与其后散乱的步兵形成鲜明对比。甲光粼粼,旌旗飘摇,北方大地上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段部鲜卑军并没有休整的意思,而是打算趁着战意正盛,一举逼退晋军,解围襄国。祖逖见鲜卑人果然莽撞如此,知道决战要来了,向董昭、段文鸯布置了一些事情,又叫来儿子祖涣:
“你跟着二位前辈,带着骑兵,等待中军旗语。不得擅自出击,不得畏缩不前!”
说完这句话,祖逖凝视着儿子,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愣住了,只是挥手示意他靠近。接着祖逖将儿子拢在胸前,拍了拍他的背,并无多言。不过须臾,祖逖放开祖涣:
“你们三人快去军中吧,只是记得,此次行动,无论如何不能后退。”
三人称诺而去后,祖逖又唤来郗鉴:
“兖州军都是你家乡高平郡募来的乡民,军纪最佳,我清楚他们都是敢于效死之人。然而,因为他们都是你的亲族乡亲,我也清楚,你舍不得他们拼命,是不是?”
郗鉴不敢欺瞒,面红耳赤地点点头。
“豫州军多是四处聚集的流民,不少人只能操作弓弩,或是打顺风仗追袭。然而,敌军既然是幽燕骑兵,就必然会冲阵。这次我寻思良久,只能仰仗你的部下承受敌军的冲击,对不住了。”
和其他惯用骑射战术的鲜卑部落不同,段氏鲜卑的骑兵都是按照先前王浚手下幽燕骑兵的底子扩充的。当年王浚信不过晋人,反而认为鲜卑人好控制,于是将晋军冲击骑兵的战术教授给段部鲜卑,高肃就曾经是教官之一。
现在打头阵的段部鲜卑精锐骑兵,个个人马具甲,持长槊,呈密集队形前进,简直与当年禁军中的骑兵一般。然而相比当年在内战中损耗殆尽的禁军,这些鲜卑骑兵少了几分纪律,又多了几分蛮勇。
襄国一带的地形都是平原旷野,骑兵往来驰突,并无阻碍,唯有依靠城下营帐中的拒马工事方能抵挡一时。祖逖交给郗鉴的任务,就是依托工事,在平原上挡住鲜卑骑兵的第一波冲击。
“郗刺史这次牺牲重大。不过,我自己的长子也在军中,担负着最为艰险的任务。你看,大家都在尽全力抵御贼军。而且,足下只要让部下撑过第一波冲击,我保证,援军就一定会赶到。”
“郗某万死不辞,誓与营地共存亡!”
说罢,郗鉴就带着命令前往兖州军中指挥去了。土坡之上,祖逖继续紧张地看着北方,身边唯有段匹磾和士况二人而已。
这时,乌云继续南移,没过了太阳。天色阴沉下来。几发鸣镝划过天空,马蹄声大作,段末柸亲自带着骑兵前进。他们面前是郗鉴麾下的兖州军士,正持着短矛列阵。
看见对面晋军的军阵齐整,段末柸开始给将士打气:
“部族的勇士们,晋人军中那个大旗看见没有?那叫大纛,是晋人行军时主帅之所在。祖逖那厮必在其中。
“听说晋人军中又有豫州人、又有兖州人,还有各地杂七杂八的流民,和段匹磾那帮逆贼。可以想见,他们可做不到我们段部这么团结。只要击破其主帅大营,其余各部一定会丧胆退去。那么我们就能打通和城中石虎部的联系,从而将襄国的局势翻转过来。
“他们手中的短矛是挡不住我们胯下铁马的,部族的勇士们,冲锋!”
段末柸也并非没有考虑到正面冲矛阵的后果:矛阵本来是对付战马的利器,可是鲜卑骑兵的战马早披上了皮甲,又经过了冲阵的训练,至少不畏惧矛阵。这样一来,除非长枪大戟,是拦不住这种具装骑兵的。
在他的号叫声中,作为先锋的三千具甲骑兵率先持槊冲击晋军阵脚,铁甲响处,仿佛一座铁山在移动。而其余身着皮甲的骑兵则大部沿两翼一面包抄,一面放箭,企图从侧翼压制晋军的弩手。
此时,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笼罩,只有一丝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透出,照在晋军的阵地上。
“两百步!”
“一百五十步!”
晋军军阵一片安静,唯有目测距离的小卒在高喊。这是祖逖从桓景的新军中学来的办法,在这次大战之前,先在战场上做好标记,再通过目测确定敌军的距离。在前线压阵的郗鉴心想:段末柸明知这是祖逖预设的战场,但依然凭借气血之勇往前冲,也实在是太配合了。
到了仅有一百步之际,前排的矛兵纷纷后退。段末柸大喜,以为晋军开始不战自溃了。
这时晋军弩手的第一批箭雨落下,透过甲缝射死了几个冲在最前的骑兵,然而因为人马具甲,鲜卑人根本不怕这种程度的箭雨,还在继续向前冲击。
矛兵已经后退三步重新结好了阵脚。直到这时,段末柸才看清,在矛兵与矛兵之前,有着一排拒马!原来方才矛兵退却,并不是因为胆怯而后退,而是为了退到拒马之后,依托拒马重新建立防线。
然而段末柸的先锋骑兵已经刹不住脚了,在战马发出一声绝望的嘶鸣之后,这些骑兵要么运气不好撞在拒马栅上,要么从拒马的缝隙中冲了过去。而透过拒马的“好运”骑兵,则迅速被手持短矛的晋军士兵围住。晋军的短矛也不捅向马上具甲的鲜卑骑士,而是专捅马肚子。
虽然鲜卑人在马上也装备了皮甲,然而皮甲可以放得了远处的箭矢,却防不了近处的短矛。于是在晋军的矛林中,鲜卑人即使突破了拒马的防线,也被蜂拥而至的晋军捅得进退不得。
段末柸一看情况不妙,赶紧让自己的具装骑兵撤回。而正面进攻受挫,用于包抄的皮甲骑兵也失去了作用,于是也一并撤回。
正当鲜卑骑兵士气因为撤军而士气大跌之际,突然,晋军营地中的大纛开始左右挥舞,晋军阵地上响起了连绵的鼓声。
马蹄声隆隆,从鲜卑人的后方杀来一支骑兵。
那是祖涣带着董昭和段匹磾的晋军骑兵杀来了。骑兵呈锥形阵,像一个楔子,径直插入正在退却的鲜卑骑兵队形的腰部。
第六十六章 襄国大战(三)
阴云密布,雨点开始落在大地上。
当段末柸反应过来之时,一切都晚了。
晋军骑兵如一记重拳,击在鲜卑骑兵阵型的腰腹部。他们胯下的战马亦是当地坞堡主奉上的河北高大马种,与鲜卑骑兵坐下战马不相上下。而由于是突袭,鲜卑骑兵根本来不及重整队形,队形被冲得七零八落。
“弃马槊,用钉锤。”
在用马槊挑落了前排的敌骑之后,随着祖涣一声号令,晋军骑兵纷纷扔下马槊,从背上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钉锤,在鲜卑骑兵中左右敲击。作为精锐,鲜卑先锋骑兵身披甲胄,在近身作战中反而难以转挪腾移,面对专为破甲而生的钉锤,简直就如铁做的一团肉。
大雨渐渐滂沱,钉锤不断击打在铁甲之上,溅起水珠和血花。
多亏了当年桓景离开豫州的时候,留下的芒砀山铁矿,和谯城的铁匠底子,祖逖给这支骑兵人人打造了实铁钉锤,并日夜训练,就是为的今日。
在祖涣带着钉锤骑兵在鲜卑先锋中横冲直撞之际,郗鉴让兖州军士持矛继续前逼。段末柸这才意识到面前的这支步兵是用来黏住自己正面,而让侧面暴露在晋军骑兵之下。
他开始懊悔起来,这是中了诱敌之计了。
“辽西公,我部伤亡甚重,要撤吗?”一个鲜卑骑兵浑身是水,斗胆劝谏道。
“不!”段末柸挥鞭作势就要甩向来人:“岂能因一时之挫贸然退兵?坚持住。”
若是从前,遇到被矛兵和骑兵包夹之时,也该是撤军的时候了。然而,作为王浚帐下的老骑兵,待过了最初的惊骇之后,段末柸也看出来,晋军骑兵虽然生猛,然而数量亦不占优势。
显然祖逖是打算让那些短矛军士扛住正面,而以骑兵突击自己的侧面,所谓以矛兵为砧,以骑兵为锤,想要一举击溃自己。可是这只是自己的先锋而已,待后备力量一上,这些软弱的晋人岂不会作鸟兽散?
而且更重要的是,晋军冲阵的骑兵之中,必然有不少就是段匹磾部下的段部鲜卑人。若是自己今日退却了,待到来日,就是自己被段匹磾击败的一个例证。自己本来在段部得位不正,此战可不能露怯。
他回望后方,自己还有用来包抄晋军的皮甲骑兵,和临时裹挟来的持矛百姓。虽然并非主力,然而此时两军相持,这些不受重视的力量,或许就是战事的胜负手。
“快让后方骑射之士也上来助阵!还有那些民兵,都叫上来!”他赶紧让亲卫挥旗,示意后方骑兵步兵齐上——他已经准备好了压上最后的赌注。
那些皮甲骑兵本是部落中的老年或者少年,本来不堪冲阵,只是凭借马匹轻快,以骑射杀伤。此时既然首领要求,也只好硬着头皮收起弓箭,抽出马刀,向正在厮杀的晋军骑兵后方压来。
祖涣持锤在阵中左右厮杀,已经一连将三名骑将击落马下。然而随着鲜卑军后方骑兵压上,祖涣只觉周围敌军越来越多。钉锤虽然可以破甲,然而颇费体力。虽然祖涣血气方刚,毫无胆怯之意,然而手臂已经微微发酸。
这时,他突然感到背上火辣辣地疼,待回头看时,一个鲜卑少年骑兵正将刀抽回,准备再做劈砍状。若在战事之初,面对这个刚刚成年的对手,祖涣可以轻易取胜。然而现在敌人偷袭在前,已经占了先手,加之体力已衰,祖涣心下忽然一怯。
他本能地举锤格挡,敌人马刀的第二次挥砍正中在锤上。因为作战已久,祖涣手臂疲软无力,加之锤柄上已经净是雨水,湿滑难以持握,钉锤竟然被马刀击落在地。
这下糟了,眼下自己手无寸铁,而敌骑战意正浓。祖涣不禁想起战前和父亲相拥而别,闭上了眼。
可等着他的,却不是鲜卑骑兵的第三次挥砍,而是噗呲一声:这是皮甲被马刀穿透的声音,一柄马刀从对手的后背穿透出来,鲜血四溅。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形出现在眼前,右手将自己的马刀从对手胸口拔出,左手夺下鲜卑少年的马刀,接着将夺来的马刀抛给祖涣:
“少祖将军莫用钉锤了,现在新来的这些家伙都着皮甲,试试这个。”
祖涣接过马刀,抬头一看,来人却是段文鸯,此时段文鸯身上浑身是血,即使雨水也冲刷不完,可见已经手刃了数个对手,想来他的马刀也是方才从鲜卑骑兵手上夺来的。祖涣想起父亲说过在太康年间,军中数文鸯将军最为悍勇。如今这个投诚自己这方的鲜卑人以文鸯为名,悍勇或许并不在当年那个文鸯之下。
他张嘴正想问,为何段文鸯对于自己的同族毫不留情。但转念一想,作为段匹磾的部下,在段文鸯看来,这些鲜卑人却是拥护段末柸的乱臣贼子。当年晋人自己互杀之际,也未见留什么情面,那么要怀疑段文鸯在此战中的立场,简直就是多此一问。
鲜卑皮甲骑兵加入站场,使得战局又向段末柸一方倾斜。段末柸来到队伍后面,虽然看不清前方战事进展,看着后方正在快速向前抵近的步兵,心中已然胜券在握。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高叫:“是晋军的矛手!”
段末柸心下一恼,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是何人乱我军心?”
他策马重新杀入阵中,这才发现,正当鲜卑的皮甲骑兵与晋军骑兵鏖战之时,晋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大量的长矛手,正沿两翼迅速奔跑,将整个战场合围。
这时,一个念想爬上了段末柸的心头:以矛兵为砧,以骑兵为锤,亦是假象!
无论是先前依托工事防守的晋军步兵,还是后来杀入自己阵中几乎毁了自己先锋的晋军骑兵,都是用来引诱自己将全军压上的诱饵。
祖逖真正的意图,却是在两军精锐鏖战,无法脱身之际,以精锐为牺牲,让晋军中的其余大部从两翼包抄,随后用矛阵和数量优势将整个战场一网打尽。
历来以步制骑,最大的问题就是敌人骑马来去自如,即便自己取胜,往往也只能击溃对手,却无法打出漂亮的歼灭战。所以祖逖苦心营造出敌我相持的假象,就是为了给豫州矛兵留出时间,完成对两翼的包抄。
此时鲜卑骑兵已经三面受敌,阵中的晋军骑兵亦死战不退,段末柸心中一惊:这大概是最后的退兵机会了。自己的步兵虽然兵多,然而都是强征的农民,几乎不堪一击。
“快撤!”
鲜卑军中开始鸣金收兵,郗鉴听闻敌方鸣金,在正面趁势掩杀,而祖涣、段文鸯等人也带着骑兵,从鲜卑人阵中再度杀进杀出。
此时雨势正盛,地面泥泞湿滑,鲜卑骑兵拔马之时,不少连人带马一起摔倒,接着被一拥而上的晋军矛手结果了性命。
而更多的骑兵随主帅段末柸后撤,正迎头撞上了向前冲锋的自家步兵,反而进退不得,不少人马倒在了自家的矛尖上。
段末柸心一横,怒吼道:“今日我只保段部骑兵,诸君随我向前冲锋。”
晋军从三面夹击,此时自己一方的军阵,反而成了战场上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在主帅的号令下,鲜卑骑兵不顾同袍之谊,向自己军阵中的步兵发起了冲锋。
而段部的步兵大多是被裹挟来的农民,本来应是胆怯之辈,但在这生死关头,都反而激起了斗志:既然主帅不在乎他们的性命,他们也无需为主帅效忠。此时唯有做好死之准备,才有一线生机。
于是这些才学会列阵没几天的步兵纷纷将长矛对准鲜卑骑兵,鲜卑骑兵向己方的冲锋,正撞上了己方的矛阵。
段末柸见形势不妙,瞅准矛阵的一个缺口冲了出去,一路只管逃命而已。而他的手下则没那么幸运了。在这个时代,骑兵冲撞意志坚定的矛阵,结局往往就是人仰马翻。
不过一个时辰,战场上四面矛阵合拢,段末柸手下的鲜卑骑兵除了少数随主将逃出,要么战死,要么投降,全军覆没,段末柸仅以身免。
大雨渐渐停了,烈日重新炙烤着满是雨水的地面,空气中满是潮湿的血腥味。
第六十七章 捷报
祖逖骑在马上,踏过城北的战场,方才大雨后的泥泞地面上,尚能听见鲜卑骑手的呻吟与垂死战马的嘶鸣。此时大战已过去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晚,晋军正打扫着战场,南风正驱散着暑气与血腥。
“城北蓬岭坞的坞主崔宁来报,逆贼段末柸前往投宿,已经被其所擒。只是……”
军中传令官急急报来消息。
“但说无妨。”
“那崔宁将段贼斩了,将首级献予祖公。说是段末柸所部在其境大掠,百姓痛恨之至,所以就自作主张斩了段末柸来投诚。”
“且收下首级,将其送往江东。”
祖逖看似漫不经心,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根据先前探子的情报,这个崔宁,出自河北大族清河崔氏支系,是襄国北面中丘县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之前这家伙就首尾两端,这次杀了穷途末路、单枪匹马的段末柸,想来并非是为了什么百姓痛恨之缘故,还是为了给自己献上个投名状。
河北的士族大多如此,石勒强盛时投靠石勒,祖逖强盛时投靠祖逖,而平日在两面都有联系。祖逖早就知道这些人在观望,所以对于这种墙头草行为,倒也不以为意。
不过,既然自己的军队能在正面几乎歼灭段末柸部的精锐,那么至少在目前,整个河北的士族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河北士族凡是投效者,都可向江东报功,我们也可临时许诺名爵。”
一旁士况提醒道:
“祖公,士族掌握兵马钱粮,自然需要体恤。但这些倒戈的流民该如何处理呢?”
“这些人都是被段末柸裹挟而来的,如今又有战功,可以予以收编。若愿意加入我军者,可以发放武器,让他们去冀州各郡县起事。”
“祖公不欲一举而全取冀州乎?为何不直接分兵进占各州郡呢?”
祖逖无奈一笑,想起从前带着亲族从河北南下的经历:
“自从成都王起兵以来,河北士族几次更换门庭,与中原离心已久。对于他们,我军可以暂时利用而不能指望其效忠。如果我军能一直取胜,那么他们自然会箪食壶浆;如果我军战败,那么他们也会弃我军如敝履。
“如今在城外大败援军,相信襄国不久就可以收复。在那之后,我军如果进占各郡县,则兵力分散,未免会给石勒可乘之机。倒不如让流民作为先导在河北起事,扰乱石勒的精力,我军则集中兵力一个郡一个郡地以正兵向前收复冀州,如是自然无懈可击。”
接着在马上,祖逖细细思索接下来的方略,时不时地询问士况情况,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直到这时,他方才回到营中,开始翻阅今日从其他地方送来的书简。
映入眼帘的是桓景和蔡豹从各自前线送来的捷报。
祖逖先取来桓景的捷报,上面说的是在潼关外大破匈奴军队,阵斩呼延晏。看来潼关不久就要攻克了,也不知道桓景会不会进入关中,而待进入关中之后,桓景又会如何面对刘曜即将回师的大军?
唯一值得确认的就是,桓景和刘曜必有一战,至少在自己辖区的西面,不会再有敌人了。可惜自己致力于收复河北,不能给他提供粮草以外的支援了。
而接着,祖逖打开了蔡豹的信。蔡豹和苏峻这一路是去征讨青州的曹嶷的。曹嶷是王弥的余部,之前在汉国和晋室之间摇摆不定。
信中传来消息,是徐州军的进展。据信中说,徐州军在青州一路披靡。因为徐州没有受蝗灾波及,粮草充裕。而虽然青州同样没有被蝗灾波及,但先前被石勒要走了不少粮食,所以依然缺粮,曹嶷只能向百姓征收,这就使得徐州军只要在青州发粮,就受到了王师的待遇。
信中唯一的隐忧是曹嶷带着全部死忠退回广固城。曹嶷在广固城经营已久,其中所囤粮草足以支持守军两年。这些粮草都是从百姓手中强取而来,因为曹嶷对于百姓在缺粮后大规模投降晋室的事情早有准备。所以虽然徐州军一开始在青州如入无人之境,然而到了广固城下,却始终打不开局面,几次攻城失败后,两军终日只是对峙。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司州军那一路还是徐州军那一路,都进展顺利。若是真的按照计划进行,豫兖军收复河北,司州军稳住关中,徐州军拿下青州,到明年这个时候。三路大军就可以会师并州。到时候天下归于一统的阻力,除了暂且蜗居幽州的石勒,与盘踞益州的李雄之外,再无他人。
不过,这晋室是回不到太康年间的晋室了。单是自己这三路军马,和荆州的王敦,互相并无制约,也不受朝廷调遣,只是靠着各刺史的忠心勉强维系。若是天下大定,这几路诸侯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度开战?
桓景对于自己有着莫名的忠心,只要自己还在,桓景应该不会反叛。徐州的司马苏峻虽然有些特立独行,是个造反的苗子,然而他的上次蔡豹是个忠厚软弱之人,也应该能压住徐州军效忠自己。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王敦身上。
当初在金谷园做名士的时候,王敦就和刘琨不睦,自然也和自己不对付。之前王敦和自己与桓景都有过摩擦,虽然最后得以妥善解决,也难保不会再次发生。
所以这次北伐之时,王敦的行为就显得非常奇怪,不仅答应供给粮草,还全力支持自己的弟弟祖约执掌寿春,也不知是不是看着北方行将收复,所以才服软示好。
可惜朝廷还是偏安江东一隅,若是与王敦开战,首先波及到的是朝廷,祖逖叹道。先前他几次写信给建康,劝司马睿重新将朝廷迁回洛阳,或者至少迁到谯城,然而这些建议都被无视了。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有前朝武帝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教训在,司马睿难免担心成为汉献帝。祖逖听闻司马睿的侍中侍郎们正在筹谋重新扩张皇权,那么立足江东一隅,靠自己和王敦的争斗制衡,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心中思绪纷纭,又经过一天的大战,祖逖感到困了,他掩卷闭目,眼前浮现出万里江山。
突然,他的梦被一个传令兵打断了:
“祖公!襄国城中守军突围了!”
“按计划剿灭之!”
“唯!”
小卒唯唯而去,祖逖揭开帐帷,眼见襄国方向火起。襄国守军此时趁夜突围是明智的,可惜自己已经在城外布置好了埋伏,这些守军是逃不了了。
第二日,果然传来捷报,襄国守军昨夜突围出城,被城外埋伏的守军尽数歼灭,城内残余的守军也选择投降了。只是没有抓住城中守将石虎。
区区走失了一个败军之将而已,只要全歼了守军,就是胜利。祖逖唤来军中文书,让他向江东报捷,并献上段末柸的首级。襄国已克,接下来,是对冀州各郡的征讨了。
第六十八章 石勒称王
石虎垂头丧气地走进蓟城宫中主殿,穿过两旁列队的老营士兵,双目无神。
他从襄国一路逃出,其间辗转千里,因为听说了段末柸的下场,并不敢留宿,只是与几个亲卫骑兵从小路兼程而逃,这才在七日之后来到蓟城。刚到蓟城,脱下战袍,就被石勒请来王浚的皇宫议事。这是蓟城王浚所建的皇宫,最终在段末柸手上完成,然而现在却落在了石勒手上。
在听闻段末柸败亡的消息后,石勒迅速以为段末柸报仇的名义收编了城中大小鲜卑贵族,又顺利征收倒了粮草。即使有不服从的贵族,在石勒兵威之下,也只得低头。
当然石勒也给了留在蓟城的鲜卑贵族一些好处,比如瓜分了在襄国战死者的土地,并且让老营宿将和鲜卑贵族通婚,不提。
至于王浚的宫殿,石勒并没有独占宫殿,而是将整个宫殿分为数块,正准备改成府邸,供老营中核心将帅居住。石勒又将正殿改造成了一个议事厅,这次他手下的众武将谋臣正是来到此地迎接石虎。
石勒坐在王浚打造的龙座上,俯瞰众将。石虎惶恐上视,见石勒左侧是石勒的正妻刘氏,而右侧则是妾室程氏,程氏的小腹似乎微微隆起。
他战战兢兢地将祖逖全歼段末柸部的消息向在场的人叙述了一遍,虽然因为疲惫加上言语粗俗,石虎的叙述基本以流水账展开,但在场众人都惊得张目结舌。尤其是坚信骑兵威力的段末柸残部,更是不相信晋军能有一支能打的骑兵,还能够以步制骑。
见段末柸的残部已经被石虎的描述吓住,石勒故作怒容,捶打着大腿:
“汉室衰颓,我与辽西公本有投晋之意,所以打算合作向襄国的晋军投效,奈何司马家不容我。如今司马家侵我土地,又杀我鲜卑辽西公,实在是可恨之至。
“如今我准备既不投靠汉国,也不投靠晋国,而是与段部合二为一,起兵自立,诸位以为如何?”
在场的鲜卑人都噤声不言,他们已经被晋军的战绩吓住了,又从来没有自立的勇气。可是石勒一番歪理貌似也说得过去。重要的倒不是说段末柸去襄国是打算投效晋国的睁眼瞎话,而是他指出了一个事实——
大晋不接受投降。
这时,在张宾先前的安排下,支雄适时地站出来,拔刀大喊道:
“诸位鲜卑人皆世代为辽西公重臣,有着晋人封的各种官号,怎么行事却如此懦弱,还比不上我一个奴隶出身的家伙!
“你们段部骑兵独步天下,虽然在襄国一时受挫,但不过是因为没有好的步兵。我军老营足够悍勇,步兵可以死战不退,当年纵横河北、江汉并无敌手。如果我们强强联手,如何不能据幽燕并州之地,自立称帝?
“王浚那厮都做得皇帝,我们大将军如何做不得皇帝?”
支雄一通吼叫之后,鲜卑众臣都已经被其气势折服,打算投靠石勒。可说到称王,他们看看支雄,又看看石勒,始终面有难色。倒不是因为看不起奴隶出身的石勒,而是担心因为投靠了称帝的石勒,将来会失去了再次投靠晋室的可能。
这时张宾出来打圆场:“称帝尚且不足,毕竟先前光武帝也是占据了整个幽燕并冀四州,并且发兵洛阳之后,方才称帝。然而我们大将军可以称王,仿效孙权做大魏吴王的故事,一来留足和晋室斡旋的空间;二来则可统一内部人心。
“诸位以为若何?”
石勒诸将皆生得虎背熊腰,安排在殿内的侍卫则杀气凛然、怒目而视,这些留在蓟城的鲜卑贵族本来就属于段部中并非精锐者,如今竟然不敢说一个不字。
张宾扫视一圈,笑了,以目示意夔安。夔安适时以老臣身份出列:
“诸位既然并无异议,那么我们大将军起家于河北,又居于蓟城,此燕赵之故地也。燕为王浚所用,不吉;故大将军当自称赵王,下合燕赵之人望,上应天意。”
见众将再无他说,石勒便挥手示意,早就埋伏在幕后的侍从取出了一只雄鸡,将其当场宰杀,随后将鸡血倒入酒缸中,分予在场众人。
“此是战时,我石勒又是个粗人,不懂什么礼仪。”石勒拿起一只碗,在酒缸中舀取一勺,在众人面前高举:“如今杀了这只鸡,诸君随我盟誓:若要背叛我赵王者,就当死得像这只鸡一般!”
“唯!”鲜卑贵族面面相觑,最终按照晋人的惯例称唯。
众人饮过混有鸡血的酒之后,这次会议就算结束了。
待众人散去后,石勒私下问计于张宾:
“今日可算是把那些鲜卑人震住了。靠着先生计策,现在先让段末柸去送了死,那么靠着燕地的仓储,粮草是没问题了。段部鲜卑虽然精锐尽丧,可是家眷、族中少年都被我……啊不……孤控制了。
“哈哈,现在我也算是称孤了,如今孤的势力横跨幽燕、并州可以说与当年王浚媲美也不为过了。以右侯之见,接下来对阵祖逖,孤胜算有几何呢?”
“一成。”张宾见四下无人,冷冷地对道:“若要求生,只可等待晋室犯错,然而祖逖心思缜密,行军稳妥,不大可能犯错。那么,待到关中平阳的汉国被剿灭,待到祖逖一郡一郡地蚕食整个河北,大晋将以天下对付主公一州,主公应有成为公孙瓒的觉悟,我等亦当认命。”
石勒沉默了半晌,方才答道:“或许可以做个卢绾乎?”
石勒清楚自己的实力,或许对抗不了一个团结的晋国,然而或许能够想汉代的卢绾那样逃往鲜卑人处,先求得一点生机,再图后事。
张宾语气坚定,不留一点情面:“主公善于夺人产业的‘名声’,在鲜卑人中亦有耳闻。恐怕到时候鲜卑人会将主公的头送往江东也说不定。所以,在接下来的争斗中,主公要么赢,要么死。唯一可慰主公者,大概我将追随始终罢了。”
石勒一贯冷血,此时竟然有些感动:
“右侯真愿意追随孤?”
张宾一愣,口头上自然是唯唯,心里却想起在一个夜晚,那个男人向他这个落魄寒士描述未来天下大势时的慷慨激昂。如今石勒面临败亡的危险,难道那个男人失算了不成?
张华说的事情,后来都或多或少地应验了,这才让张宾死心塌地相信张华说的:“数十年后当有胡王兴于北,汝河北人,当辅之,以尽力拯河北百姓于屠戮也。”
如今的自己,到底是算追随石勒呢?还是算追随张华呢?
“不过,右侯亦不必悲观如此”,见张华一时恍惚,石勒抚慰道:“孤早知天意,相信必然能够否极泰来。”
“主公如此自信,却是为何?”
石勒故作神秘地说:
“两个月前有一沙门自西域来,自称竺佛图澄,到了蓟城,不去拜谒段末柸,却来拜谒孤,说孤是真龙天子。当时孤笑着说,孤如此落魄,还算什么真龙天子,那沙门却说孤今年运势极危,到了年末,却将否极泰来。”
张宾摇摇头:“佛家常做妄语,如此预言,做不得数。”
石勒拉住张宾,眉毛倒竖,这次显得非常严肃:
“孤一开始也将那沙门作笑话看,然而程氏妹子在一旁发问,说自己生不出孩子,还望高僧求解。
“那沙门只是一笑,却说是孤的杀业太重,要程氏吃他从西域带来的什么丸,还说要每夜诵金刚经七遍,以洗清杀孽,与其弟子修炼后,再与孤相交。如是七日之后,诵满四十九遍金刚经,自然受孕。
“孤征战大半生,却连半个子嗣也没有,所以索性一试。没想到居然成了,程氏妹子现在怀上了,孤有子嗣了!孤有子嗣了!”
张华没想到石勒居然为了这点破事就迷信如此,仔细一想,子嗣对于刚刚称王的石勒还是很重要的。不过,即使考虑到子嗣,石勒也并非没有继承人啊。
“佛家渺茫,待半年后再看他应不应验吧”,他叹气道:“不过说到子嗣。主公,如今母壮子弱,不妨仍立石虎为嗣,否则难以服众啊。”
石勒冷笑一声:“右侯以为我待石虎如何?”
“主公常让少将军独当一面,可谓器重之至了。”张宾随口一应。
“不然,当初在葛陂之败后,我就常常让他殿后;而后来又让他在枋头带着偏师送死。这次让他守襄国,也是把他当做一枚弃子。
“原因嘛,也很简单,这家伙不是什么好鸟。当初阳夏屠城之后,我就看出来他的残暴性子了,老实说,孤的杀孽也不少,然而都是为了一些目的,比如杀王衍降部、杀王浚降部之类;而这家伙似乎可以从杀人中获得快感,这是孤所不能理解的。
“后来,这家伙为了一个娼妓,还把我许配给他的媳妇杀了,害得我旗下晋人倒戈,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嗣子?即使让他做了嗣子,这种残暴之徒,将来又会如何对待我的子孙?
“所以孤将最艰险的任务都交给他,若是他战死了,自然是好事;若是他没有战死,孤则得一良将,也是一件好事。”
张宾没有料到石勒竟然是如此看待石虎的,想想这都是石勒家事,也就不再言语。
然而两人都没注意到,在屏风之后,之前端茶的侍女正蹲伏在那儿。待两人离开大殿之后,那侍女径直前往东宫(此时石勒暂时把东宫分给了石虎及其媵妾)郑樱桃的居所。
刚刚受到英雄般款待的石虎正躺在床上,与郑樱桃享受鱼水之欢,被突然闯进的侍女打断,不免大怒,侍女哭哭啼啼地将方才石勒和张宾的对话全都告诉了帷幔之后的石虎。
帷幔后陷入了沉默,房间中极为安静,只听见帷幔中的人将拳头捏得矻矻作响。
第六十九章 江东的两难
七月中,夏日的江东,秦淮河畔的柳树上,蝉声不绝于耳。
此时秦淮河上,急急行船入宫的,是戴渊与刁协。戴渊本来被司马睿派去京口组建新的军队,然而事有变化,司马睿并无主意,便急急召戴渊回建康。
刚刚与刁协接上头的戴渊紧张地观察着四周,见四近除了些许渡船之外,似乎并没有行船,这才松了口气。
“刁侍中,天子急急召我来建康,确实为何?”戴渊拂了拂身下的胡床,在狭窄的船舱中坐下。
“戴护军,最近从北方来了两份消息,一份是祖公从襄国寄来的,另一份则来自于广固。这两件事都事关重大,天子一时定夺不了。”
刁协细细说来,五日之前,祖逖派往江东的使节沿水路行了半个月有余,方才抵达建康城中,向司马睿禀报三路北伐军的进展。祖逖攻克了石勒的老巢襄国,桓景的司州军入了潼关,徐州军正围困曹嶷的广固城,一切似乎都顺利。
“天子那天很高兴,以厚礼待之,大宴三日才送走了使节。”
“那么自然照着原先计划行事即可”,戴渊在京口听闻有使者前往建康,没想到竟然是如此捷报,心下大喜:“北方三路军势力越大,大将军就越会忌惮天子,而不敢行篡逆之事。到时候再拆分大将军在荆州、江州的势力,又何足忧哉?”
“戴护军,别急”,刁协作制止状:“然而祖逖的使者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徐州的使者,说的却是一件半喜半忧的事情……”
“我在京口听说了,不是徐州军刚刚攻破了广固城么?”
刁协露出为难的表情:“戴护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徐州军确实顺利攻破广固,俘虏了曹嶷。然而其主将蔡豹却被杀了!”
“什么?蔡刺史死了?”戴渊此时仍旧觉得这并非大事,战场上难免有损失,虽然死一大将,然而并不奇怪。
“不光是死了,还是被部下抗命杀害的。蔡豹本来为了做长久计,选择围困广固城,同时依照祖逖的计策发粮给青州百姓,以求安定整个青州。然而,他的司马苏峻指责他是故意迁延、养寇自重。
“徐州军的军纪本来有问题,士卒不能理解为何要向敌人的百姓发粮,也憎恶蔡豹懦弱。于是苏峻自作主张,杀了蔡豹,随后带着徐州军中精锐攻城。”
“广固城坚,而徐州军又是临阵换主将,苏峻如何能够迅速攻下?”戴渊感到奇怪。
“戴护军可听闻当年项王在巨鹿之故事耶?”刁协挽着胡子:“当年宋义为楚军主将,在巨鹿迁延不进,项羽杀了宋义,随后激励军士,一举击破大秦强军。如今这个苏峻,还真有些项羽的影子。”
“加之曹嶷军本来以为蔡豹不会攻城,所以防守松懈了,于是这次抗命的进攻收到了奇效。所以不过两日,广固城就被攻陷了。苏峻接着让军士屠了广固城,将其中财宝劫掠一空,彻底夷平了这座城市。
“他只留着曹嶷没有杀,说是如果朝廷让他继任徐州刺史,就将不日送往建康。这些消息都是苏峻在密信中所说的,所以护军在京口只知广固城破,却不知是怎么破的!”
听完刁协的描述,戴渊倒吸一口凉气:
“我明白了。如此一来,对于苏峻,朝廷到底是赏是罚,天子估计是在为难此事。”
“正是。护军,你想想,若是赏赐,那么以苏峻之桀骜,怕不是又要养出一个大将军出来,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而若是惩罚,徐州军直接据青州、徐州而反,又该如何?”
戴渊定了定神:“不过,苏峻在信中言辞若何?”
“尚且谦卑,只要我们授予官职,应该还不会立刻反叛。”
船舱中沉默下来。
在两岸的蝉鸣声中,小船迅速前行,顺着河道,在朱雀门前陡然北转,经过御街,直往宝阳门登陆。随后两人入宫,顺着宫墙一路前行。在一处角落,几个宦官接应二人进入后宫,天子正在寝宫等待着他们。
“戴护军辛苦了。”司马睿亲自迎二人入内。
“请陛下放心,这次来建康,臣没有走漏消息。连禁军也不知臣已经进入建康了。”
“那就好,这样接下来,要烦劳足下在京口训练的军队了。”
戴渊背后一凉,他去京口不过半年,靠北方流民训练出来的军队到底战力如何,能不能对抗宫中禁军,他心中也没有底。
“臣以为,还是保持谨慎,不要轻易动京口军为好。”戴渊伏低身子。
“朕知道卿的忠心,然而现在世道凌迟,不遵王命者甚多。徐州的事情,刁尚书跟卿说过了吧。”
戴渊点头称是。
“这个苏峻,也想学大将军割据一方。大将军一日不除,那么天威就荡然无存,各州刺史就会愈发离心离德,着实可恨!朕想迅速拥有一支完全直属于朕的军队,这就全赖卿的努力了。
“对了,蛇公那边,如何看待你在京口练兵的事情。”
戴渊急急应道:“蛇公不知臣和陛下的联系,还以为又在京口布下了一枚棋子。”
“那就好,难得朕也瞒过了蛇公一次。这些侨士朕都不敢用,朝臣不是朕的朝臣,外藩不是朕的外藩,这样的朝廷,真是难以维系啊。”司马睿说着说着哭了出来。
戴渊向刘隗和刁协对了一下眼色,这才上前安慰司马睿:
“陛下不要悲伤,祖公不是一向对朝廷恭顺么?还有司州的桓景,也是陛下的亲家。”
“可是那些都在千里之外,建康若有事,又如何能够救建康之急呢?”
离建康所在的扬州最近的,是徐州和江州。江州被王敦牢牢掌握在手里,而徐州又冒出来了个看起来不会特别听话的苏峻。戴渊叹了口气,司马睿确实有苦衷。
“面临如此困局,陛下何不找丞相商议呢?”刘隗进言道:“似乎从未有情报说丞相与蛇公有勾结。”
司马睿不答,良久才说:“王丞相?丞相整日无为而治,而侨士大臣皆与蛇公有勾结,这皆是丞相纵容所致!怎么能说他是清白的呢?”
作为安插在侨士内部之人,戴渊插了一句:“上次去京口之前,蛇公召我商议,还说要请王丞相。然而丞相三番五次都不去他那里,可见丞相对蛇公有意疏远。
“我还听庾亮说过,他也奇怪,蛇公从来没有和王丞相同时出现过。”
“戴护军说得对”,刘隗伺机进言:“说不定蛇公只是自称和丞相有联系,拉大旗作虎皮,以控制他的部下罢了。其实以王丞相无为而治的性子,根本不想掺和蛇公的那些阴谋。”
“刘侍中,你是在南渡之后才任从事中郎的,先前王导是什么样的,你并不清楚”,司马睿惨然一笑:“相比那个什么蛇公,我更忌惮王导。他之所以无为而治,也并不是他的本性,不过是为了避嫌罢了。
“他可不是第一天就开始无为的。当初平定寿春的华秩,在淮河击退石勒,他都是主将。之后朕有意抑制他的权力,于是淮河之战后,他才开始仅仅维系政事,不时与朋友交游,不再有非分之想。
“他从前可是诡计多端,野心颇大。我还在东海王帐下任事的时候,他因为也是琅琊同乡,就成了我的好友。那时的他满腹经纶,胸怀大志,而且在东海王军中频出妙计。王浚南下击破成都王后方,就是他作为东海王信使牵线搭桥的。
“也难怪他有如此气魄,听说他年少时在张华手下任过事,是张华的学生。作为一时宰辅的学生,得到其亲传,自然是韬略满腹。
“后来东海王夺取摄政之位,他看出东海王腐败不堪,又力劝朕回到封国。当时朕不过是一介寂寂无名的王,许久不再封国内,全靠他的支持,才在琅琊郡获得了物资和人望。来到江东之后,也是靠了他们琅琊王家,才勉强镇住顾荣、纪瞻这些地头蛇的。
“这种人物,也就是朕全力方才压制住。若是放出来,再和他那个做大将军的族兄一勾结,恐怕神仙也难制。”
“人是会变的”,刘隗劝解道:“说不定无为而治久了,王丞相早就消磨掉了那些野心。加上蛇公在朝中势力强大,如今看来,除了丞相,我们在朝中也没有别的能够联合的力量了。”
刘隗、刁协、戴渊劝说许久,司马睿这才答应召王导入宫,与亲信一同商讨如何应对当下局势。
第七十章 分权之策(4K)
当夜,司马睿一封急诏送往乌衣巷,随即王导深夜被召入宫对事。
此次奏事是深夜,自然并非在殿上,而是在司马睿的寝宫内。王导立在门口方向,与房间中一排文臣相对。刘隗、刁协、戴渊等司马睿的亲信俱在,还有许多从前琅琊王府的中郎们。
待王导行礼毕,司马睿臂中怀抱着一只狸奴,抬头就是杀气腾腾的一问:
“丞相可知蛇公乎?”
“天子如此责问下臣,又希望下臣如何回答呢?”王导显得忸怩不安,再次下拜,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若臣言不知,则是欺君;若臣言知之,则纵容此人如此猖狂,亦是臣无为之过也。”
司马睿叹了口气,将狸奴交给下人,亲自走到王导身前,准备将其扶起。
“王茂弘啊王茂弘”,他下视王导:“我们相识许久,也算是故友了,闹到如今这样君臣互相猜忌的局面,又是何故?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实话呢?坦白地说话,有那么难么?”
王导不肯起身,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仲尼曰,君君臣臣。做天子的要有做天子的样子,做臣子的要有做臣子的样子。君与臣天然就有区隔。陛下方才与臣以尔汝相称,实在是让臣罪加一等。”
司马睿强笑着,想起自己和王导的往事,而如今如此隔阂,不禁唏嘘:“朕之所以以尔汝相称,就是念及昔日东海王帐下时旧情,方才如是。茂弘莫要拘束。”
“陛下若是那么信任臣,想让臣坦白,请先撤去幕后刀斧手,再来说话。”
司马睿脸色一红,手足无措,怒目瞟了一眼刁协,转头向王导温言道:“这是朕的不是,请屏风后的侍卫全部离去吧。”
屏风后一阵脚步声和金石相碰的声音,之后声音渐远,王导这才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沉默了片刻,说道:
“臣确知蛇公其人。”
“蛇公何许人也?朕只希望能抓住蛇公。”司马睿逼问。
“未曾亲自会面过,亦不知其名,听闻是元康年间京师大名士,如今满朝侨士皆以其为魁首。这人几次三番写信于臣,臣皆虚与委蛇罢了。”
司马睿回到座首,咽了一口茶:“那么你这个丞相,就不怕自己的手下被此人笼络,自己被夺权?”
“陛下不欲臣掌权已久,又何出此言。”
“咳咳。”
司马睿差点呛到,咳嗽了两声,不知该如何回应。和身旁的戴渊略略一对眼色,方才选择换一个话题。
“卿既然说少权,朕就自然会放权。今日请卿到宫中,是为了几件大事,然而为了这些事情,必须统合朝中各派,没有卿可办不成。卿可知北方之事?”
“臣听闻祖公统合三路兵马,于北方大捷,收复潼关、邺城,并围困襄国及广固城,石贼、刘贼束手。”
“卿身为丞相,怎可如此闭塞?”司马睿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襄国和广固已克了。”
王导再拜:“此陛下之福也!”
司马睿稍稍安心下来,原来王导的消息还要落在他的后面,看来王导是真的不问政事了。这样的王导,方才令人安心。然而眼下却是需要王导做事的时候。
“然而,祖士稚对另外两路军虽有控制,但并不稳当,桓景如何且不论,东路的徐州军发生了兵变,苏峻杀了蔡豹自任徐州刺史。而除了北伐军之外,王敦已经兼并荆州、江州,听闻亦有不臣之心。如今朕在建康一隅,放任各路诸侯进取,真如周平王一般。”
“陛下不想做周平王。”王导轻轻接过话来。“可是如今以建康禁军和京口编练新军的兵力,根本无法约束苏峻、震服王敦呀。”
“哼,就连这建康城的禁军,还被蛇公的人渗透了大半。”司马睿苦笑一声,露出惨然的神色:“如今天下几乎不是朕的天下了。
“今日召你来,就是为了商讨如何在内对付蛇公,在外对付诸侯罢了。”
司马睿终于算是点明了主题了。见天子如此坦率,王导叉着手思考片刻,突然说道:
“陛下不是还有祖公么?”
“自北伐以来,祖逖三番两次请朕迁都去谯城,这不是效魏武帝故智么?”司马睿摇头道:“何况就算祖公忠诚,却远在数千里之外。何况他名义上的下属都能够杀主官自立,这让朕如何相信他能约束住下属。
“这次北伐,于朕只是挣得了名声而已。”
王导接过话茬,亢声说:
“名声,只要名声就够了!”
司马睿再看王导之时,发现他一改方才颓丧的神情,眉宇之间一副昂然之气。他心里明白,那个王茂弘已经回来了。看来权力真的能够滋养人。他只是不知道,重新放权给王导,会不会重新放出一只怪兽出来。他迟疑片刻,问道:
“为何?”
王导微微一笑,开始在房间中踱起步来:
“所谓权力,不过是名分罢了。名分到了,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翻云覆雨。
“当年贾后不过一介女子,却能动摇天下,不是因为她手握强军,或是才能卓著,不过是因为她是惠帝的皇后,有这个名分,所以世人必须遵从罢了。
“而后来这个蠢女人身死,也是因为她杀了太子,自己毁掉了自己的名分,然后就被群起而攻之。”
王导为何提起贾后,司马睿是知道的,当年张华为宰辅时,王导作为张华的门生,颇知当年事情的内幕。不过说来也奇怪,在贾后死后,贾后一系大臣都被处死,门生故吏也多被牵连,王导却顺利脱身,或许只是因为他出自名门琅琊王氏的缘故吧。
“贾后在世时,天下虽有纷乱之兆,尚属治世”,司马睿挥手反驳王导:“然而如今是乱世,兵强马壮者即可称王称帝,名分又有何用?卿不见当年汉献帝乎?”
王导停步,不假思索道:
“汉献帝乃一孺子,自然无法用好名分。可惜陛下正值盛年,空有名分,却不知如何利用,这样还不如汉献帝呢。”
“那卿说说,朕如何不费一兵一卒,就能靠名分重新恢复对诸侯的控制?”司马睿有些急。
“乱世者,天子无兵权耳。然而靠着名分,天子不需出兵,却能让拥有兵权之人互相消耗,然后再一点一点壮大手中的力量。待到天子之六军强到一定程度时,出兵讨平一二逆首,天下诸侯为了争夺名分,必然云集而响应,到时就能复兴大晋了。”
说起来容易,可是如何才能让拥有兵权之人互相消耗呢?司马睿知道王导是真心在献策了,可是却没有听懂:
“丞相不妨说得再详细一些?”
王导眼珠一转:
“陛下知道推恩令吗?抛开行将覆灭的逆虏不谈,如今之天下,诸侯强而朝廷弱,反而如汉初相似。若是强行削弱诸侯,那么陛下手上没有强军,必然自讨苦吃。
“可是诸侯也有手下,其中有自己心思的不在少数。比如这次苏峻杀蔡豹就是如此,可是苏峻的手下中,是否也有如苏峻一样的人呢?”
听闻推恩令,司马睿心中一动:“说下去。”
“现在北伐的各州牧除了本州之外,都连跨两州,正可以不需刺史兼任,封其手下为另一州的刺史。至于在荆州江州没有出兵的大将军,也可以分散其权力,让陛下亲信任江州刺史,改派大将军为荆州刺史。
“甚至,即使现有州郡,亦可做拆分。比如荆州,在当前的湘梁二州基础上,还可以继续拆分为荆郢湘梁四州;而豫州,也可以拆为南豫州、北豫州。”
“现在北伐大捷,陛下及祖公声望正隆,可以靠着名望强行推行,想来大将军上畏陛下和祖公,下畏部属借着陛下名分起事,也不敢贸然反抗。这样一来,陛下再派亲信前往制衡、监督分州事宜,那么威信不就重新建立起来了么?
“至于蛇公,侨士跟着蛇公,不过抱团而已,没有蛇公,也有猪公、狗公。只要陛下能够确立威信,重新在天下恢复统治,那么蛇公不过一虫豸耳。”
司马睿大喜。
从前他也想过分拆州郡的事情,可是担忧阻力过大而作罢。他也想过扶立王敦的部下,比如让周访、陶侃制约王敦,但都失败了。现在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一看,方才豁然开朗。
突然戴渊高亢的声音打断了司马睿喜悦的心情:
“丞相,可这样一来,会不会上下相争,天下大乱?胡虏未平就作如此打算,未免太早?”
司马睿一阵突然的高兴之后,担忧又爬上了心头,只好眉头一皱:
“戴护军说得不错,这样一来,北伐如何继续得下去呢?”
王导将头别向旁处,仿佛在嘲笑戴渊的愚蠢:
“能够让天下诸侯分权,天下才是陛下的天下。
“若是北伐败了,丢掉的不过是祖公的地盘;而若是北伐胜了,却不能分权,那么祖公坐拥河北幽燕并豫之地,外有桓景和苏峻以关中洛阳和青州徐州支持。到了那个时候,陛下猜猜,祖公会不会如同今日一样忠诚呢?”
戴渊正要反驳,被司马睿怒目一视,只能哑口不言。司马睿明显开始感到不安了:“茂弘见教得是。”
“至于祖公本人,臣昔日在洛阳参与金谷之会,也听闻过他的一些过往。当年祖公与故司空刘琨相约,说要在天下大乱之时,各据一方,不要会于中原。后来又参随长沙王作乱,并且与殿前诸将一起卖了长沙王给东海王。待到南渡之后,又与流民据京口,在南塘设局劫掠士族。
“这样一个人,可谓好乱乐祸之徒耳,陛下真的愿意相信么?
“当初太祖文皇帝征蜀,看似是为前朝,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威名。一旦蜀灭,接下来灭亡的就是魏了。”
太祖文皇帝,指的就是司马睿的叔爷爷司马昭。当初为了篡位,司马昭全力推动征蜀,这才为后来司马炎代魏建立了根基。
司马睿紧握着拳头,仿佛把祖宗社稷握在手中一般。拳头悬在半空中,良久,方才无力地落下:
“朕宁可丢了河北的江山,也绝不能断绝了祖宗的祭祀。”
座中诸人,刘隗紧闭双眼;刁协微微颤抖,他的指甲插进指缝之中。而戴渊面无表情,微微切齿。座中其余文臣,无一人敢于说话。
一个进来换香的宦官,此时正在擦拭炉身,忍不住发言了,那是一口河北的口音:
“这不就是卖国么?”
“竖子安敢妄言!拖下去,杖责三十!”司马睿被戳中痛处,怒道。
方才撤下的侍卫揭开屏风,将那个宦官拖入屏风之后。不一会儿,屏风之后传来叫骂声和哭喊声。座中有北来的文臣,不敢啜泣出声,只是垂泪而已。
“牺牲的是陛下的基业,还是祖逖、王敦们的基业,还望陛下三思。待重整朝政之后,再行北伐不迟。”王导缓缓道。
“卿的意思,朕明白了。”司马睿点头称是。
当夜,王导就拿出了一套分割州郡的方案。众人商议彻夜,将各州的主政人事,与派去监视之人安排妥当。
具体来说,荆州拆分为荆州郢州二州,分别以江陵和武昌为治,同时分拆豫州、徐州,为南北豫州、南北徐州。命祖约为北豫州刺史、戴渊为南豫州刺史;另遣周顗为郢州刺史、荆州刺史仍为原任。
至于南北徐州,司马睿决定让宗室司马羕去任南徐州刺史,北徐州就分给了蔡豹的侄儿蔡裔,一方面是安抚蔡豹旧部,一方面也是敲打抗命的苏峻。
而派去监督分权之人,则是原来琅琊王府上的各从事中郎,这些都是和司马睿从前一起议事的亲信。现在司马睿留在建康可以依仗之亲信,就只剩下了刘隗和刁协二人而已。
这些事情决定完,已经是天明,众人这才从宫中散去。刁协带着戴渊沿密道离开了。
而第二天夜里,蛇公所居的小屋之中,帷幕后面的声音如旧:
“听闻天子想分拆天下州郡,搞推恩令,可谓不自量力之至也。可速速遣使知会阿黑(王敦的小名),接下来要有一场好戏看了。”
“那么河北的祖公呢?”庾亮问道。
“不必知会,只是需要提醒士会(祖约字),让他早作打算。另外士会这人嘴不严,可要让他守住秘密。”
“唯。”
第七十一章 王敦的谋划
在刘隗的建议下,江东朝廷的第一步,是拿徐州的苏峻开刀。
原因也很简单:苏峻实力较弱,又有错在先,多半会认怂;加之其上有祖逖压制,内部有蔡豹旧部制衡,即使反叛,或许也能控制得住。
果然朝廷派遣与苏峻有故交的西阳王司马羕前往彭城,不过十日就和从广固班师的苏峻会和。苏峻此时到底还算年轻,还不懂得漫天要价,又急于和刚刚得罪了的蔡豹旧部作切割,见司马羕是故人,就答应了他的所有条件。
于是司马羕仅仅靠着承认苏峻为青州刺史,并赦其无罪的承诺,就顺利换取了朝廷对徐州的控制。徐州自此沿淮河一分为二,淮河以南由司马羕为刺史,治广陵;淮河以北的刺史则是蔡豹刚刚成年的侄子蔡裔担任,治彭城,实则由蔡豹旧部中的长者任事,并受司马羕节制。
司马羕一去,加上使者一回,其间不到一个月,就拿回了一州之地的控制。司马睿于是信心备增,打算故技重施,继续分割祖逖治下的豫州,接着是王敦手上的江州和荆州。
这个时候,桓景收复长安的消息也刚刚传到建康,司马睿更是开始打司州的主意,想要改任桓景为雍州刺史,而立自家的女婿桓宣为司州刺史,再次分割桓家的势力。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只是司马睿还不知道,王敦一早就听说了他的密谋,不但开始赶制兵器船只,还与钱凤等人日夜商议应对之策。
不久前,司马睿的分权之策刚刚传到江州州治南昌。在江州刺史府上,除了尚在建康传递消息的沈充之外,王敦的谋臣悉数在场。
“天子欺人太甚,简直忘了当年南渡之时,是谁让他在江东站稳脚跟的了!”王敦听闻消息,怒道:“当尽发全军以向建康,让这个贼天子知道利害!”
钱凤急忙劝谏:“大将军息怒!这个消息是蛇公传来的,蛇公素来狡诈,想来是想让我们做出头鸟。我们且看朝廷如何对其他州牧下手不迟。”
王敦知道钱凤会阻拦他,他已经玩惯了自己唱红脸,钱凤唱白脸的把戏。一来让自己立威,二来也让其他人对寒士出身的钱凤有些尊重。
“行,那我就再等等,倒要看看其他刺史如何应对天子。不过,决断需要审慎,行动却可以快起来,开始打造兵器船只,我也移镇武昌,准备集合荆州豪杰,随时顺流而下!”
本来王敦打的算盘是让苏峻这个愣头青出头,与朝廷开战,毕竟苏峻连顶头上司都敢杀,说不定本来就是个莽撞人物。这样待到苏峻和朝廷争斗之际,自己再带兵去建康“调解”,可以无一兵一卒之损失,就换来最大的利益。
可一个月之后,当王敦移镇武昌之后,徐州的消息传来,没想到面对区区一个司马羕,苏峻居然怂了,完全答应了朝廷的所有要求。等司马睿完全控制了徐州之后,自己再要像以前设想的那样威逼朝廷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本来王敦准备再等等,等到祖逖也被朝廷要走州郡之后,再作打算。这时钱凤带着河北的新战报进言了:
“大将军,祖逖在襄国大败段末柸之后,连续攻拔冀州各郡,不过一个月已经收复巨鹿、安平、清河、平原四郡。而且并州、河北义军大起,坞堡主都打着祖逖的旗号群起而响应,听闻石勒在并州的主将孔苌只敢龟缩在晋阳城内,都不敢出城。”
王敦皱眉道:“这和我们的大计有何关系?足下不妨直说。”
“祖逖以一己之力就能够将石勒压制在幽州,待到和桓景、苏峻会师之后,石勒岂是他的对手?如果祖逖尽取河北之地,实力陡增,恐怕并不介意将豫州让给朝廷,用来恶心我们。”
原来钱凤看到的河北战报,已将祖逖的实力夸大了不少。加之王敦一系向来高估了祖逖对于桓景和苏峻的控制,在他们看来,祖逖已经离统一北方不远,那么让出一个豫州,来换取征讨王敦的大义名分,实在是在合适不过了。
王敦听后,沉默不语。
“对了,大将军,不要忘了,蛇公透露出来朝廷的计划中,南豫州确实将交由戴渊治理,北豫州还是祖约来管。也就是说,即使祖逖出让豫州,也只是出让半个而已。”
王敦有些急了,心想这个钱凤毕竟寒士出身,说话都不爽利:
“足下说的都没错,可是这等阳谋,要如何应对呢?”
钱凤见王敦开始看重起他的意见了,非常满意地应答道:
“破局点,还是在于寿春的祖约。
“大将军不要忘了,先前祖约是祖逖的弟弟,也是我们的人。祖逖的大军征战在外,而寿春,正是粮草转运的枢纽。先前我劝大将军暂时服从朝廷调遣,给祖逖供给粮食,并且协防粮道,正是为渗透寿春布下棋子。现在寿春城内外到处都有我们的人。”
王敦眼睛往上一瞟,十分不解:
“那又怎么样,祖约还能反了他亲哥哥不成?祖约虽然贪财,但最重家族名誉,先前所以和侨士交好,也是为了让范阳祖氏在江东被承认为名门。依我看,祖约不会轻易背叛祖逖。”
钱凤又卖一关子:
“我们的计策不能仰仗他人,自然不能希望祖约主动依附于我。然而,我们另有他法。”
“难道是直接和祖逖撕破脸,武力夺下寿春?”王敦手中开始不停地摩挲着剑鞘:“我军现在已在武昌集结不少,倒是可以试一试。豫州空虚,也适合带兵袭取。
“我唯一担忧的,是寿春城坚,如果围上几个月拿不下来,那么祖逖让部分军队南下,江东的朝廷带兵北上,与祖约来个内外夹击,我们的胜算就没那么大了。”
“大将军说得是,”钱凤赔笑着说:“寿春城防由纪瞻重建,后来祖逖亲自监督加固,将各方守备完善,可谓坚城。然而坚城,往往不是由外部击破的,而是由内部击破的。”
“此话怎讲?”
“大将军以为,寿春的城防,比之江陵如何?”
“当初朱然守江陵,以魏国全部精锐围攻,半年亦未能拿下。寿春虽然也算坚固,然而肯定远远比不上江陵。”
王敦觉得奇怪,为何要问江陵的情况,即使祖约再厉害,也不可能来进攻江陵啊。
“大将军以为,祖逖的用兵,比关羽如何?”
“不知,不过既然能够在河北以步兵击败幽燕骑兵,大略仿佛?”
王敦不解钱凤的用意,勉强回答道。
“大将军以为,祖约的为人,比糜芳如何?”
王敦明白了,顿时大喜,狠狠地拍了一下胸脯:“足下以为,我的才能,比吕蒙如何?”
二人相视大笑。
武昌渡口外,艨艟巨舰弥江,小船在其间穿梭不停。天色阴郁,一副将要下雨的样子。
第七十二章 郿县会师
大江之南,风暴已经酝酿成型,而关中却对此一无所知,桓景还在继续整合关中各郡,采用的是先东后西的策略。
在占据长安之后,新军仅据京兆一郡。
因为担心刘曜迅速回师,桓景先亲自带主力前去冯翊郡的临晋,围攻关中东面的重镇临晋。围攻不过三日,守军就发生兵变,城中的军士杀了守城的匈奴贵族军官投诚,桓景兵不血刃拿下了由黄河进入关中的大门。临晋一克,冯翊郡各县皆降。
而屯驻富平的北地太守王腾,本是关中豪族,又是羊家在关中的故交,因为羊献容之故被刘曜擢升为北地太守,此时手上正掌握着两千人马。羊献容修书一封去后,王腾杀死了监军的刘述,举郡投奔桓景。
收略了此二郡之后,根据河东方向的斥候传来消息,刘曜已经决定继续围攻平阳,桓景松了口气,于是在东面的三郡安定之后,他决定继续挥师沿着渭河西向。
渭河边各县受饥已久,自下而上,都早就不堪匈奴贵族的贪暴,于是又出现了往长安进军时传檄而定的景象。地方豪杰杀死匈奴官吏,骨瘦如柴的百姓争着在路边领取司州来的大饼,桓景也毫不吝啬,着令邓岳继续在风陵渡监督运粮,用司州的余粮,救济雍州的百姓。
如是一直行军至郿县,大军刚在郿县驻扎下来。天边出现一彪人马,新军的士卒并不惊慌,只是从容地修筑着工事,因为他们已经从简报中得知,即将抵达郿县的军队,属于秦州刺史陈安和扶风公姚弋仲、略阳公蒲洪。
简报里面,殷羡极尽文人之能事,将友军描绘成了在刘曜残暴统治下勉力与之对抗的英雄,所以新军上下对于即将会面的友军印象极佳,军中传唱着刚刚从当地人口中学会的歌谣:
“陇上壮士有陈安,
驱干虽小腹中宽,
爱养将士同心肝。
䯅骢父马铁瑕鞍,
七尺大刀奋如湍,
丈八蛇矛左右盘,
十荡十决无当前。”
与士卒间普遍的乐观情绪不同,对于这个即将会面的盟友,桓景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防备。陈安虽然勇猛善战,到底之前是南阳王司马保的手下大将,肯不肯服从自己,尚属未知之数。
不过,想来对面的陈安,也是在如此防备自己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两军主将及武将谋臣在郿县城下会面。两军相对,列阵擂鼓,新军自是军容齐整,而陈安手下的军队晋人氐羌夹杂,透着一股蛮勇之气,一时杀气腾腾,两军倒像是将要大战一场一般。
桓景出列,对面迎面而来的是一匹高大的黑马,其上是一个矫健的汉子,手中握着一柄长刀。因为对方在马上,要仔细观察,才发现陈安其实身材不高,然而豪勇之气却与桓景相同。
“人言司州刺史桓景收复洛阳,又收复长安,乃不世出的豪杰。如今看来,年不过三十,实在是令在下叹服。”
陈安下马,将手中的大刀郑重地平放在地上,解去头盔,向桓景走来,以示诚意。
“人言‘七尺大刀奋如湍’,今日一见,陈刺史果然英雄”,桓景也下马,同样解去腰刀头盔,相向而行:“至于不才只是借着时运而已。当年南阳王起兵时不过二十四岁,即取雍秦之地,最终失败,不过时运不济,亦是豪杰也。”
陈安愣了片刻,忽然爽朗大笑:
“南阳王庸才耳,何能及君也?君领中原锐士,吾领陇上虎狼之师,若勠力同心,必能共保长安。”
随后两边侍卫上前,在平地上摆下坐席,两军主将对坐,各武将谋臣亦上前饮起酒来。
原来,方才两句话看似平平,却是一次成功的相互试探。
陈安的这个“秦州刺史”,从来没有得到过江东朝廷的承认,是在南阳王死后自封的。至于姚弋仲的“扶风公”,蒲洪的“略阳公”这些官职,也都是些自封的名头。为了笼络当地各方势力,南阳王在世时就有滥发名爵的问题,而当地豪强自封的官职更是不计其数。
现在桓景对陈安一开口就以“刺史”相称,这不光让陈安放下了猜疑,陈安手下的姚弋仲、蒲洪等人也不必担心自己因先前擅自僭称爵位而被惩罚,甚至那些自封官职的陇上豪强也安下心来。
而作为回报,对于桓景故意自谦以及夸大南阳王之词,陈安也给了他一刻定心丸。他直接在阵前宣布从前赏识自己的上司南阳王是“庸才”,如此与过去切割,这让桓景很是满意。
“陈使君帐下兵马如何?”对饮正酣,桓景试探地问了一句。
这时,陈安身后的两个羌人贵族中,其中一人起身,歪歪斜斜地站着,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指着桓景:
“陈将军安抚我氐羌三年,帐下兵马十余万!你司州兵马多少?若也有个十来万,那么就不用怕刘曜那小子了,哈哈!”
这人显然是在吹牛以壮声势,不过单论吹牛也算吹得有些气势,桓景不禁好奇这到底是何等人物:
“我们司州兵马来关中者不到三万人,不及陈使君远矣。不过敢问壮士姓名?”
“我叫姚弋仲,是扶风羌人的首领,现在被陈将军招安了”,桓景定睛看时,才发现姚弋仲生得方颐大口,一脸虬髯:“你这官儿倒是实诚,老实说,方才我也略有夸大,我军战兵不过万余人,不过你放心,我军中羌人,还有蒲洪兄弟的氐人,都是一个抵十个,至于陈将军的亲卫,那更是一个抵一百个,所以说是十余万,也不是自夸,哈哈哈!”
“桓刺史见谅,这蛮子不知礼数,从来只知以尔汝相称。”陈安低着头,脸涨红,也不知是面有愧色,还是酒喝得多了:“不过此人心地敞亮,喜怒从来都摆在脸上,是个实诚的家伙。”
桓景想起来张华留下的记述,在原时空的历史上,姚弋仲确实是这么一个毫不遮掩的大老粗形象,即使是后来面对石虎,也直接以你我相称。不过也是奇怪,一贯嗜血的石虎,却对姚弋仲格外优容,大概是看重他不设心防,喜怒都在脸上的缘故吧。
陈安介绍完姚弋仲,将手搭在另一个氐羌贵族的肩膀上:此人与姚弋仲刚好相反,自从入座以来,只顾喝酒吃肉,一声不吭,脸上也不见喜怒。桓景猜测,这应该就是蒲洪了,这个蒲洪看起来,就远比姚弋仲心机深沉。
在原时空,石虎治下时,姚弋仲远比蒲洪出风头;然而石虎一死,天下大乱,在姚家还在思考怎么才能投晋之时,蒲洪早就直奔关中而去。看来作为属下,或许蒲洪不如姚弋仲,但一旦遇到变乱,蒲洪心思却更为缜密深远。桓景心想,这等人物恐怕还是需要用心防备为是。
“至于这一位,叫做蒲洪”,陈安介绍说:“是略阳氐人的首领。别看他不怎么说话,但也是忠心可鉴。上次在武功被刘曜大败,就是此人拼死将我救回。
”此二人,虽然都是蛮夷,然而忠诚可靠,与犯上作乱的逆贼刘曜石勒简直是天壤之别。”
蒲洪这个老狐狸,居然还有战场上救陈安的热血往事?这是桓景没想到的。看来桓景还是在用旧时空多年以后对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的评价,来揣度一个这个时空的年轻人。
只要内部不乱,无论是姚弋仲也好,还是蒲洪也好,都不会起异心。现在哪怕是陈安这个莽夫都能将二人牢牢控制住,将来只要自己不败亡,这两人亦非不可用。
正当桓景仔细观察着二人之际,陈安突然反过来问了一句:
“使君不久前收复了北地和冯翊二郡,必然知道河东的情况——刘曜到底是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