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表演仗
太阳穿过密林,在山路上投下影子,周访的军队在小路上缓缓而行。树影之中隐约有影子闪过,军士们皆以为是猿猴,并不在意。
周访此次以襄阳防贼任重为由,并未带来全部战兵,不过是带了一些自己手下的精锐家兵和荆州本地军马合编为一处,共约五六千人,号为万人。然而即便如此,王敦还是对他颇为忌惮,毕竟周访在原来荆州军中威望高、势力大,现在又屯驻襄阳,在陶侃走后,现任荆州刺史王廙也未必完全压得住此人。
所以这次从博望出发过伏牛山,故意令周访从小路绕行,就是期望万一在小路遇伏,好和司州军马杀个两败俱伤。即使最终不败,也能因为损失来治他的罪,到时候在梁州刺史一职上换王家人就有了借口。
王敦的算盘打得很精,但周访也一眼看出了王敦的意图。所以这次走山路,周访的行军也是谨慎备至,总是让哨探先行,待确认未有伏兵之后,大军再迅速跟上。
如是缓缓行至山谷中段,斥候来报,前方司州军马正拦在山路中央。
周访仰面抚髥:从前陶侃离开时就和自己说过,司州桓景是个人物;既然如此,自己进军必然有所准备,现在一看,果然在山路上早有埋伏。
“刺史,强攻吗?”周访身后一将低语:“我军偏师,兵少,好在还算都是自己人。山路之上大家都施展不开,此间唯有勇者可以得胜,先手必得气势。”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毛宝。当初在陶侃攻江陵之战中,毛宝戴罪立了首功,后来陶侃离开荆州奔赴广州前,特意将他介绍给了周访,作为周访手下的辅佐。
“不用,让大家停下”,周访举起一支手,示意一旁小卒鸣金:“大家就地结阵!”
结阵的命令刚刚下达,山坡上突然也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一阵阵唢呐声在山间此起彼伏,尖利如鬼叫。而军队的后方,也是一阵阵呐喊——很显然,周访的这支杂牌部队已经是被三面包围了,正是最危险的处境。
“这样下去,要失先手了!”毛宝再次正色进谏,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自从被陶侃起用之后,毛宝就将陶侃作为自己的再生之父;而陶侃走后,毛宝则把和陶侃差不多年岁的周访,当做了养父。所以见周访在狭窄的山路上结阵自守而感到焦急。
若是往时,真要战败,大不了逃命就是。可如今先前荆州兵马都是自己的战友,而领军的周访则是自己的养父,他不能不和这支军队共存亡。
但周访却云淡风轻:“若是讨贼,则当尽力一搏;然而此行并非讨贼,师出无名,不必卖命。”
毛宝早就观察到,周访此行北上一直兴致缺缺,和先前镇压杜曾时的主动判若两人。可是这毕竟是打仗,可管不得什么“师出有名”。
他一心只念着胜败:“兵者生死存亡之道,即使师出无名也得赢。”
周访听到毛宝这么说,反而一笑:“你以为老夫先前没有猜到他们会在此地埋伏一军?”
他见毛宝尚且疑惑,就将身子向后仰去,凑近毛宝的耳前:
“小子你是自己人,老夫就直说了。此行北上,不过是迫于大将军耳。我们的任务不是打赢此战,而是为了荆州军士——他们不该死在和司州军马的内讧之上。”
毛宝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立马就明白了周访的意思。本来进军就算交代了王大将军的任务了,不必有其余的动作。可王敦这次让他们走最危险的小路,就是想逼着原荆州军马和司州军马残杀而结怨。
所以,这仗从一开始就不该打。可是既然已经行至此处,在山间三路被围,而且从锣鼓唢呐声听起来,司州军马简直漫山遍野都是,这不是已经是必败的局面了吗?
前方司州军马并无动静,山坡上锣鼓声渐息,山谷开始寂静起来,甚至听得到鸟鸣。见到司州军马迟迟未动,毛宝再次劝周访主动进攻:
“可司州军马未必能放得过刺史……”
“放心”,周访声音压得更低了:“桓刺史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在南阳时,我就向北寄去书信,约定好,若是遇见我军,各退一步。两军没有交战的必要。”
“可如何知道桓刺史不会趁人之危呢?”
周访轻叹一声:“毛硕真,说起来,你应该比老夫更加清楚。当初桓景能够为了南阳百姓之利益,南下解救和他毫不相干的荀崧,而与强大的杜曾结怨,你觉得他会是个背约的人么?何况背约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话音刚落,突然从山坡上一波箭雨齐射下来,荆州军马纷纷躲避。毛宝埋怨地看了一眼周访,觉得他真的老了,怎么会如此轻信桓景。但来不及抱怨了,他赶紧指挥各处军马四散躲避箭矢。
待箭雨过后,再清点人数时,确实连一个受伤的也没有。
“报毛将军,司州军射来的箭矢都没有箭头。”
“什么!”
“上面仅仅是绑了些纸片。”
毛宝抬头看了一眼周访,为自己方才的念头而羞愧:“读来!”
小卒收集来四处纸片,念出声来:
“荆州军听着,尔刺史与本州皆是晋臣,本无龃龉。审知诸位为王敦所迫,故无意相害,唯自卫耳。司州精兵八千,已散于山坡各处,且备有滚木落石,即时可下。刺史不忍晋人相攻,骨肉相残,故与尔二出路:
“其一,全师而还,此上策也!
“其二,以力拒战,则死不得其所也!”
有意思的是,这些纸片字迹几乎一模一样,哪怕是同一个人抄写也做不到如此工整。
毛宝望向周访的眼光,开始出现了叹服的神色:这个老头子什么都料到了,而自己才是那个愣头青。
“大家都知道我军困窘,如是退军就行了。”周访在马上打了个哈欠:“回去之后,老夫一人扛下罪责即可。何况此时在绝境议和退军,可不是畏战。”
毛宝明白了,如果周访一开始迁延不进,那么王敦就会怀疑整个荆州军的忠诚,开始在其中展开像对陶侃余部那样的清洗,所以周访必须表现得足够听话。而这次到底是和司州军打了照面,除了周访必须担下指挥失当的罪名之外,倒是足够向王敦交代了。
于是,周访率领的这支偏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中间并未有一战,只是在山谷之中留下了足迹。
望着周访军队远去的背影,统领山谷前方部队的李矩,和山坡上伏军的桓宣同时松了口气,尤其是桓宣。原来在三千精锐之中,桓景只分了一千人给桓宣去做伏军,其余两千人则严守道路。
可是,为什么周访能看到五六千人的规模呢?这就是靠了临时在叶县征用的民众了。山坡上树林荫蔽,本来就看不清多少人。桓宣让这么多民众齐声发喊,敲锣打鼓,光是听起来就人多,确实吓唬住了荆州军马。
当天收兵之后,李矩对桓宣说:
“人言周访善战,以我观之,不过是一个胆小鬼罢了。”
桓宣心里却是了然:先前哥哥为了安抚他担任最危险的一路伏军首领,和他早就说过了与周访有约的事情。但这事除了他和哥哥,没有别人知道,包括李矩。
第二十九章 伏牛山盟誓
王敦与桓景一直相持到正午饭时,才各自回营,其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自夸耀兵势,并不轻进。王敦方才回军中不久,就听到队伍最后一个小兵来报:
“报!周刺史见小路守备森严,退兵了!”
王敦此时方才获得周访从小路退兵的消息,不禁愕然。周访虽然兵少,但好歹也是荆州名将,若不是敌方有足够的优势,怎么会自行退兵?
“看来司州的主力已经尽在此处了。”王敦放下手中浆食,回顾钱凤,似乎在拷问他。
钱凤避开王敦凌厉的眼神,咬着牙说:“项伯先前说桓景主力尽在怀县,可见是误报,项伯之言不可尽信也。”
王敦探询地打量了一眼钱凤:项伯是祖逖军中一个两人皆知的线人之化名,此人只和蛇公有所联系,故而即使是王敦也只是知道此人和祖逖关系甚密而已。如此神秘之人,情报确实不排除有误的可能。
然而钱凤所说就一定可信吗?会不会是钱凤自己在甩锅?不可能,钱凤寒士出身,离开自己就是一条狗耳,是不可能背叛自己的。
那么会不会是蛇公故意给自己假情报,设了个套让自己跳?不行,自己想得太多了。
无论如何,桓景本人守在伏牛山大路,又防备森严,可见必是主力。而即便如此,桓景的偏师还能在小路吓退周访,可见其全军已至。如果两军发生冲突,那么就意味着自己和司州、乃至整个河南江北的四州全面开战。
他可并不想开战:从桓景手上讹诈些好处也罢,一旦开战,变数就太多了。
那么此时只能是撤军了。
他沉吟片刻,向钱凤做了个手势:“未必,说不定桓景早就知道我军要北上,真的全军急行军赶来了?”
“大将军,你是说?”
“桓景在我军中有探子。”王敦一拍大腿:“敌在暗,我在明,彼以有备,不可图也。”
至于探子是谁呢?周访如此诡异地退兵,或许早就与桓景有所联系;但更可怕的是,万一江州的自己人也被渗透了呢?
看来此次只能和桓景争南阳,而不能染指司州了。但转念一想,王敦觉得倒也不亏:周访是地方实力派,他之前一直不好轻易处罚;此次终于可以以不遵军令为名,先将他从梁州刺史之位上除掉了。
何况桓景即使全军在此,从实力上,也敌不过自己的大军。乘着这股势,至少和桓景签个全取南阳之地的约是不难的。
“退兵,但需要和桓景盟誓!”
半个时辰之后,江州军中鼓吹齐名,一个传令兵来到桓景营前:“大将军午食毕,欲与刺史营前一叙!”
此时桓景也接到了桓宣和李矩的来报,果然周访依约退走,心中顿时有了底气。王敦不过是想借周访来试探他们,现在周访已经退兵,那么这次试探足以让王敦相信,自己已经将司州全军带到伏牛山——即便自己手下能战者只有三千。
王敦先前以对刘琨的定性来试探自己,发现自己不吃软;小路周访被逼退又可以告诉王敦,他也不吃硬。软硬不吃的情况下,王敦又不敢进兵,没奈何间,只能签约维持现状了。
果然,王敦亲自再度骑马翩翩前来,说的正是签约盟誓的事情。
“桓刺史,司州与荆州本是近邻,应当互相协助。吾特为吾弟来调解荆州司州,以期共抗逆虏。南阳之地,乃至叶县,本来是荆州之地,自当由荆州刺史管辖。足下以为如何?”
桓景正色道:
“南阳之事,听凭大将军处置。然而如此则荆州广大,不便管理。叶县在伏牛山以北,不若划山而治,伏牛山以北,尽归我属,而伏牛山以南,则归荆州王刺史管辖,若何?”
“那是……”这算是王敦可以接受的一个条款,他正想赞同。
“诶,大将军,小人还没说完”,桓景打断了正要继续说:“而且我军在北,直面胡虏,还望大将军能让荆州王刺史好生照应照应。”
“却当如何照应?”
“祖公欲今后年年北伐,以荆州物产丰饶,每岁献粮草五万石供应我军以为北伐之资,不为过吧?”
“五万石,荆州军中粮草亦不算多。”一旁王廙插嘴道:“恐难以供应。”
其实五万石粮草,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约可以供司州全军两个月而已。但这里有个面子问题。若是按伏牛山划界,基本符合各方假设。但若是荆州年年供给司州军马粮草,那么桓景就可以传扬出去,说是此次对峙,王敦落了下风。
之后王敦再要去找祖逖要会淮南寿春之地,如果祖逖知道他连桓景都搞不定,又怎么可能理会他的讹诈呢?所以王敦一方必然不会答应。
钱凤向王敦低语:“我军且在此地住上一晚,看他桓景能不能坐得住。”
这时,王敦隐隐望见山路尽头,桓景军营后旌旗大动,看起来又有一支生力军加入了桓景的军营。他心中一惊,如果没猜错,这必然是从小路撤下的司州军马。
桓景能够毫无顾忌地从小路撤回兵马,想必周访是和桓景有密约了。那么周访在想什么!
果然,见到桓宣带兵回来,桓景很适时地补了一句:
“我以为这个要求是恰当的,大将军有在下以为北方藩篱,才能安心解决内部的问题啊!将军孤军悬在南阳,不怕荆州出乱子吗?”
桓景特意着重了“内部”二字,在王敦听来,简直是在明示周访要有所行动了。
“足下替大晋守土有功,荆州提供粮草是应该的。”王敦沉默许久,终于没奈何,只得答应了桓景的条件。
于是两方就照着伏牛山划界,然后约定每年夏初,荆州供给司州五万石粮草。桓景还特定要来王敦的私印,在帛书上印下。桓景又让王敦当着大家的面,歃血为盟。
在这一套弄完之后,王敦早已坐不住了。匆匆从伏牛山大道告辞而去。
望着王敦离去的背影,桓宣悄悄向桓景问道:
“可是这样不就卖了梁州的周刺史么?”
“无论如何,大将军回去之后,都要考虑怎么对付陶公在荆州留下的势力。那么他怀疑周刺史是必然的。而周刺史若是此番退兵不去进攻江陵,那么碍于周刺史的人望,他也不过能将周刺史迁到其他位置上罢了。”
桓宣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大将军这人……真能遵守盟誓?万一毁约怎么办?”
桓景笑道:
“他在荆州不能久居,只能解决完这些事情之后回江州。守荆州的不过王廙这个草包,至少老老实实交一两年粮没问题。
“至于毁约,一二年之后,大将军说不定要反。那时毁约都不是什么大事了。此次不过是吓阻罢了,至少大将军不会再去找祖公的麻烦。”
于是等了几天,在听闻王敦急急回到南阳,一路向江陵撤退之后,桓景才放心从伏牛山关口撤军。留下一千人守关,自回洛阳而去。
至于周访,王敦在退到南阳时,就找到了周访的军队。但待周访细细说来,却并未谋反的迹象。若是就此事杀人,必然大失军心,而荆州陶侃旧部还是得用。王敦犹豫再三,也只得将贬周访为南阳太守,令其屯驻南阳,带着嫡系退回江州去了。
第三十章 军府与府兵
上次与王敦盟誓之后几个月,果然不光荆州江州方面没有再找司州的麻烦,淮南方面,王敦也没有再敢打寿春的主意。
王敦虽然威名益盛,但鉴于祖逖在外威慑,而朝中又有刘隗、刁协辅佐司马睿,即使朝中他的从兄王导亦有权势,但很少有人觉得他会立刻谋反。所以,防备王敦谋反这件事情,桓景只与弟弟仔细讨论过,毕竟表面上两家正是亲密合作之时,不宜主动撕破脸皮。
至于兄弟俩讨论的结果,对外则是广派探子,故意对南阳不设防,而将机动兵力集于洛阳。这样表面上不会让气氛紧张,而南边一旦有事,则可以迅速从洛阳出兵。至于北边,石勒在并州力量薄弱,所以只可能从河北南下,而作为必经之路的汲郡,早就安置了段匹磾在那里守着,也算是以夷制夷。
或许是因为知道南边防备森严,或许是因为上次桓景北上带走了太多流民而无人生产粮食,凡是从襄国回来的探子来报,都说石勒将全军分散在领地各处,并无南征的打算。
四境再度安定下来。
时间来到太兴二年五月,夏初,刈麦之时。
荆州的王廙依约送来了粮草,确有五万石之数。毫不意外,其中多数为陈谷,但好歹算是粮食,桓景将其立刻散发给司州的军民,而谷仓空出来准备存放新出的麦子,所谓推陈出新也。
今年春天来得较早,而雨水又过少,所以大多数地方已有荒年的苗头。在大战之后,石勒治下的河北开始闹起了瘟疫,大量田地荒废。整个华北则是普遍旱灾,
但司州受到影响甚微。
原因当然是司州的农耕方式有了进步,一增一减之后,粮食产量还算稳定。
燕燕进一步督造曲辕犁、人字耙等农具,四处修筑风车水车;葛洪则不断实验草木灰的配方,并且在田野间对小麦做选种。虽然都是对张华遗书的复制粘贴式创新,但效果显著。而文字在民间的普及,则让安置此间的流民对这些农具很快就能上手。
可虽然司州并无歉收之虞,桓景还是得不断在田间地头奔忙。
原因则是去年敲定的军府制度——这是这个制度第一次在司州经受考验。
温峤前年提出这个制度的时候,正是箕关之战前,因为要准备战事,所以暂时搁置了。后来战间期才慢慢推行开来。然而完全在所有辖地铺开,已经是去年刈麦之后的事情了。
改革的初衷,是将司州本地和外来的坞堡主,变作军府体系下的将校。桓景在温峤的提议上进一步发挥,配合上后世的府兵制,将民政也和军队管理兼容,这样新军和司州本质就是一个东西,亦兵亦农。
先前的新军有五旅二营共万余人,后来每旅之兵扩增到三千人,就有了总共一万六七千人。看似有序,一旦要兼并新领地上其他武装,就会有些混乱。
比如李矩的部下,从前是独立的荥阳军,也打散混编到了新军里面。但若是打散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地步,也并无什么战斗力了。所以荥阳军士,原先以骁勇著称,在打散到新军之中后,反而成了不识字的落后新兵,其中落差可以想见。幸亏李矩本人谦和,在原荥阳军中又有威望,所以才未酿成兵变,两年磨合下来也算融入了新军的体系。
但以后若是每打下一块地,都要花两年时间磨合成一支完善的军队,这是无法想象的。
而扩军,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刚需。
正是因为对兵源的高要求,新军一直只是维持一万六七千人的规模,自守有余,一旦出击,就人数过少。比如这次北上河北,留守邺城要分兵,留守邯郸要分兵,如是之后,剩下的军队面对襄国的偏师守军反而不占数量优势。
而这次和王敦的紧张事态之后,南边的压力也骤然变大,除了与豫州祖逖接壤的部分可以不用设防外,四境虽然苟安一时,但都是潜在的敌人。
此时经过两年时间,四面迁来的流民已经在司州安定下来。是时候将他们也纳入兵源了。
改革的第一条,就是将五旅之兵,与地方挂钩。
目前的潜在的敌人,一共来自四个方向:河北的石勒、平阳的刘聪、关中的刘曜、还有南边荆州的王敦。所以桓景让二三四五旅分别负责各个方向的防务。比如防卫刘聪方向的第三旅,就屯驻在河阳和箕关一带,一旦刘聪来攻,可以立刻持有箕关。
每个旅也有了对应的军府,与郡府相关联,比如河内郡的军府,就要负责原第三旅对刘聪方向的兵源和粮草,军府自行管理军资。这样军队和地方绑定,平时,军队协助当地耕种,战时,地方反哺军队。
这些军府,则以四个主要潜在敌人所在位置做了命名,分别为襄国府、平阳府、长安府和南府(为了不刺激王敦)。
至于第一旅则与从前的荣誉营合并,成为了桓景的“禁卫军”,称中府。卫戍营依然由桓彝负责,主管洛阳的防务。这两支部队则是唯二脱产的精兵,当然也是合全州之力供养。一旦四境出事,可以随时驰援当地军府。
改革的第二条,则是将军中体制,与民治统一。
司州因为先前坞堡主势力薄弱,剩下的坞堡主如李矩、郭诵等,也还算配合,所以很快就查清了户口。
不过随着流民的增多,管理开始变得艰难起来。有人的地方,就会产生自组织:不光是流民内部形成了帮派势力,而且部分坞堡主,也偷偷将流民吸纳进部曲隐匿起来。
桓景先前忙于征战,所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周围局势稳定之后,打算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再又一次将境内人口排查一遍后,各坞堡主被打散进军队。虽然他们仍然对土地有所有权,然而既然进入军府编制,那么就需要照军中法度来提供军粮、兵源。
这是一个后世保甲制和三长制的魔改版: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军中的同伍,在平时也是邻里。保长和甲长要么是当地的士族,要么是军中百夫长以上军官。负责。这样做,是桓景对当地坞堡主的妥协。
司州一带除了自己,最大的坞堡主也就是李矩,其余的坞堡主往往不会超过百户规模,于是当地士族勉强接受了从拥有部曲的坞堡主,转变为当地的地主和保甲长。虽说在后世看来这算不上进步,但在此时,相比其余地方,归军府管辖的最基层流民至少对保长甲长没有人身层面的依附。
当然,不满的人还是不少。一些坞堡主中较传统的人物认为,这样会导致世家失去家族的“传承”,面对这帮丘八毫无还手之力;而新军中不少士卒也担心这样的制度会蜕变为曹操式的军屯,最终大家从自由的军人,在一次次对士族的讨好后,沦为了世家大族的部曲。
这些反对势力都被桓景用强力暂时压制着:全司州境内,不准妄议改制,擅自议论形成舆论者,富者剥夺田产,贫者鞭笞数十。高压一段时间之后,众人见情况并没有迅速恶化,反对的声音暂时消停了。
但是,这些不满的声音也都传进了桓景的耳朵。有魏国的前车之鉴,桓景确实担心这个制度迅速腐坏下去,最后保长甲长的官职都变成给世家大族谋私产的终南捷径。
所以有了改革的第三条,设立直属于自己的精干监察机构
桓景先前走的是商业与间谍混合的情报模式,但这个模式多是对外的情报。从现在起,桓景开始从唐泰斯的商队里面选取精干的流民少年,重组成一支百余人的监察机构,号为“尚虞备用处”。之所以选择流民,是因为流民受新军恩最多,足够忠诚;而选择少年,则是因为年轻人较少传统观念。“尚虞备用处”以冉良为首领,毕竟虽然也是少年,他的情报经验算是最为丰富的。
至于为啥叫这个名字,就是桓景本人的恶趣味了。不光是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仅仅是为了给桓家采集日常用品的机构,对外倒也可以掩人耳目。还是因为在原时空,后世所谓的“尚虞备用处”还有两个更加臭名昭著的别名——“粘杆处”和“血滴子”。
如果是自己在任上,只要情报准确,就还能通过人力矫正这个体系。至于将来怎么样,将来再说。
在箕关之战后,三条改革就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期间经历了不少战事拖延,又是清人口,又是计算田亩,直到这个暮春,方才完全确立下来。
视察完洛阳城外的一处田地,与当地士族和新军军官交谈后,桓景还是觉得心中忐忑——也不知这次刈麦,会不会出岔子。
平时农活就以刈麦时节最重,所以这次刈麦也是对新军新制度的一种压力测试。若是在收获之时,尚能保持对周围势力的反应速度,那么这就说明这个制度是可以长期维持下去的。
洛阳城外,太阳渐渐依城西南侧的周山而下,在山丘上覆盖上一层血色。周山名为山,其实是三个相接的土丘,当地人都传说是东周敬王、悼王、定王的陵墓。
暮色苍茫,骑在马上,遥望远方周山,想起前朝故事,桓景不禁长叹:自己被历史一路向前推着,也来到历史的岔路口了。
“使君何故太息?”身后温峤立在土坡上,顺着桓景的目光向前望去,山形不过百丈,其上郁郁葱葱。
桓景遥指周山:“人言此山是东周三王之墓,我不叹别的,只叹这三王在世时不能有所作为,明明只能在诸侯间做个傀儡,却劳民伤财,修如此大的陵墓。”
“使君之言是也”,温峤言语中难得露出一丝伤感,“虽然周王贵为天子,亦不过是小人。小人之陵,化为荒丘;君子之陵,百世不灭。”
桓景先前只是震撼于历史的悠长,感叹于自己的渺小罢了;现在抬头再看周山,只觉得天地宽阔,而周山不过弹丸,这些坟冢的主人,亦不过庸人而已。
“小人之陵,外不过封、内不过俑,皆是土木无情之物,与荒丘何异哉?君子之陵则不然,外乃功业,内乃法度。”
温峤明白桓景言外之意,正是正在进行的改革,于是也接过话来:
“立法于万世,恩泽于千秋,此所以不灭于天地者也!使君岂有意乎?”
此时,桓景坐下的青龙马不知为何一声嘶鸣,他顺势在夕阳之下纵马驰骋,风从耳旁拂过,他不禁快意大呼:“知我者,太真也!”
马不过跑出数十步,桓景勒马回顾,只见洛阳城方向,忽有一骑疾驰而来:
“桓刺史!温司马!公主有急事请二位回去!”
居然是临海公主有事,这是桓景万万没有想到的。自从公主来了洛阳,嫁与桓宣之后,自谓寻到了一个安稳之处,只是操持内府琐事,除了偶尔随军激励士气,并无参与政事的意图。
以桓景在寿春初遇公主时,公主表现出的聪慧与主见来看,似乎她并不是个甘于平庸之人。
如今突然请自己回洛阳,也不知是什么事情,难道天子那边出事了?
桓景收起澎湃的内心,急急拔马向洛阳方向赶去。
第三十一章 关中来信
“有件事情,只能与桓刺史私下相谈,还望诸位回避。”桓景、温峤及几个随从马不停蹄地赶回府上,公主表情急切,施了礼后,就先开口了。
桓景有些奇怪,在嫁来桓家之后,一般而言,公主都只是称自己为“伯兄”。这是难得一次叫自己“刺史”,也未免有些见外了。莫非此事并非是私事?
温峤等人都以为这是桓景家事,自然退去。待众人走远之后,公主掩上院门,却突然屈膝倒地,五体拜伏,低声道:
“刺史,请答应我,接下来不要治我的罪,也不要将我们的谈话说出去。”
“放心,我们是一家人,如果不是叛国之类的大事,我也不会怎么追究的。”
话是这么说,桓景其实是有些懵的,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说出了这些话。弟妹虽然贵为公主,但一贯谨慎,又如何会犯大错?何况即使犯错,这等皇亲国戚,又是自己家与天子的联系,多半也只能轻轻掩饰过去,私下处理掉罢了。
见桓景答应不治罪,公主却抬起头来,目光直视他,口出惊人:
“可如果就是叛国呢?”
“此是尔司马家之天下,怎来叛国一说”,桓景感到身子发凉,但也只能尴尬一笑:“公主莫说笑了。”
“不是说笑,且看这番信,这是我母亲寄来的。”公主低下头,从怀间捧出一封信:“刺史,与伪汉中山王妃私自书信来往,或许算得上是通敌。本来我是打算瞒着的,可是事有突然,不得不报。”
先前为了避免汉国获知司州军情,军中一直严禁与关中及平阳交流。所以听到公主这么说,桓景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公主竟然能够有如此心机。两年前北上与羊献容打了个照面后,公主对自己母亲心向刘曜颇有怨言,使得桓景放下了警惕,可没想到母女情深,其实公主是借怨言来麻痹自己,而暗地里已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母亲通信两年。
喜的是公主还是到底站在自己这一边,临到大事,最终决定冒险向自己透底。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但见公主口风如此之紧,想来这两年与母亲的交流中,自己这边并没有从书信交流中,泄露什么重要的情报。
可是接下来,桓景就高兴不起来了。
他顺着信笺读下去,眉头渐渐紧锁,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团乌云:
“……二月雍凉大旱,三月河渭大蝗,食草木、牛马毛皆尽,中山王束手,六军无策。举关中尚不足以奉蝗,故其群遂东。计不过旬月,当至司州。
“母闻桓刺史虽有保民之意,然蝗者天也,其人力所能为。中山王以关中之险塞,虽有饥馑,尚足以自守。若以司州之地,丰年尚足;若逢灾异,则其四战之境,若士民无粮,外敌乘其虚而入,则不可守也。
“向者永嘉四年大蝗,而明年晋室为汉主所虏。今蝗灾异甚,吾料中原必大乱,阿女可速来关中避祸,与阿母重逢……”
桓景明白为何公主决定向自己袒露她一直在和母亲通信的秘密了:这确实是一个紧急的事态。
羊献容此信虽然是为了劝女儿去关中与她相聚,但重点在于预告了一场可怕的蝗灾。这次蝗灾规模空前,信中说蝗虫在草木吃尽之后,连牛马身上的毛也啃了个干净,虽有夸大的成分,但可见其酷烈。
永嘉四年的华北蝗灾,虽然桓景没有亲历,但按照流民的说法,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所以当年因为缺粮,百姓要么饿死,要么选择加入石勒、王弥的队伍中,所以到了永嘉五年,在司马越带走随后一支军队后,朝廷再也无力抵挡匈奴人的进攻了。
如果按照羊献容所说,这次蝗灾比永嘉四年那次还要凶猛,那么作为关中之外首当其冲的司州,用来防范蝗灾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且,自己的粮草虽然说还算丰裕,但四面招徕的流民也不少,所以存粮总是在安全线边缘。如果今年粮食被蝗虫啃食一空,那么荆州送来的那五万石存粮,加上现在抢收的五月新麦,根本不够自己撑过这个冬天。
而且蝗灾不可能只停留在司州一地,必然四散蔓延。其余州郡的会重新开始陷入民变,而北边石勒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而是会主动出击,南下抢粮。
各方势力的动荡之中,司州作为各方争斗的核心,又是潜在受灾最重的地方,羊献容估计自己不能守,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怎么看?”桓景心里比较乱,只是望着公主,希望能知道她的想法。
“我相信刺史。”
“当初怀帝居天下之中,尚不能控制皇城下的灾异,你母亲就在关中,为何如此相信我呢?”桓景半是试探公主的态度,半是看看公主能不能说出让自己放心的话来。
“我嫁到桓家三年,其间豫州一年,司州两年,只见刺史治下,居然能有丰年,这是自元康年间以来不曾有过的。这次蝗灾,我愿再相信刺史一次。”
桓景直视这公主的眼睛:“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这一次的目光里,桓景只看出了真诚:“自夫君以下至于庶民,无人不服膺于刺史,相信刺史一定有妙计。”
看来公主是不会跑路了,如果司州万千百姓也这么想,那么至少人心是齐的。如果人心齐的话,至少有些措施可以开展了。
如何治蝗,其实张华的遗书里面记载得明明白白。但毕竟桓景从来没有真正遇到过蝗灾,那些方法能不能在大尺度上对已经成型的蝗群凑效,还是未知之数
正当桓景努力思考着,怎么解决蝗灾,并且安定民心的时候。院门突然被推开,桓宣走进了自家宅院,一抬头,正望见哥哥和自己的妻子同处一室,而且两人一人站立,一人跪伏在地,实在是诡异之至。
他张口结舌,不知该从何说起:
“兄长……兄长为何光临蔽处?”
虽说并不见兄长有逾矩行为,但自己哥哥与妻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心中还是不大高兴,言语也从之前亲昵之称,变成了“蔽处”这种谦辞。
“这……”
“我母亲是惠帝的羊皇后,现在的伪王妃,夫君是知道的”,公主涨红了脸,急忙解释:“方才从关中来信,信中说,司州即将遭到蝗灾。”
桓景也适时地将信笺交给桓宣。可桓宣并没有看信,而是失望地看着公主:
“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先和我说。”
“事态紧急……”公主垂下头,努力辩解。
“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你夫君么?事态紧急,可公主你与家母书信来往想必已久了吧,为何我不闻一字?”
桓景夹在两人之间,说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好生尴尬。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自己似乎高估了自己弟弟家庭的和谐程度,而为家事做调解,自己可是完全不擅长。
“家和万事兴,弟弟,不要为难弟妹了。”他只能努力辩解。
桓宣没有回应桓景,只是淡淡地问公主:“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是么?不过是天子希望以桓家为外援,而又不希望太明显,所以选了我这个次子,是么?”
糟糕,桓景心想,弟弟一贯谨慎,但没想到在感情问题上,却如此上头。现在就是跳到黄河水里,也洗不清了。
第三十一章 猜疑与蝗灾
从前公主嫁来桓家,本来是当时还是琅琊王的司马睿牵的头。多年以来,虽然公主在桓家只是安守本分,但也确实发挥了作用。不仅四方实力都因此认为自己背后就是司马睿,而司马睿也因此多了一个名义上的外援,加上祖逖在豫州兖州的立足,虽然朝堂已经被王导等侨士控制,然而由于有外藩的支持,朝中司马睿还不至于沦为空壳。
只是当初公主为何选择桓宣,在桓景看来,却是一个未知之数。当初公主用桓宣相貌俊朗之辞以对,但在桓景看来,这也算是一种托词。她心中真正怎么想呢?
原来,桓宣内心也有这样的疑问。
这些年弟弟与自己长年在外征战,在家中时间总是短暂。燕燕与自己有过生死之托,所以桓景从来对于妻子都十分放心。可弟弟与公主本来就是政治联姻,并没有这种情感,那么公主一人在家中时,又如何谈得上与弟弟情深意笃呢?
何况,桓宣与公主也已经成婚数年,然而未有子嗣,这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难道两人真的情感失和,而自己从来不察么?
桓宣的质问没有得到回应,公主掩面啜泣已久,忽然抬头:
“你真以为天子是那种人么?若天子真有如此心机,又怎会囿于侨士之清议,只能靠着几个从事中郎们发号施令?你又以为我是什么人?仅仅是天子派来的探子么?”
面对妻子连珠式的质问,桓宣一时语塞。他本来发火也是一时冲动,现在冷静下来,反而开始明白自己的不是了。
“你当初嫁到桓家真是自己的主意?”但他还不想认错:“为何中意我这么一个桓家次子?你配得上更加高贵的夫君。说是因为我相貌俊朗,谁会相信这种说辞呢?”
如果不是因为政治考量,天下俊朗的世家公子多的是,公主完全不必为了自己来到当时还兵荒马乱的豫州。
“你知道么?”公主将头别过去,视线也垂到地上的草丛里:“当初在建康城一遇,并不是我们初次相见。”
桓宣睁大了眼睛。在他的记忆里,第一次遇见公主,是在建康城。当初奉桓景之命,他出使江东,与诸位名流套近乎,也就在王导府上的宴席中与公主相遇。
当初在桓宣看来,公主见到自己,似乎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兴奋,和惊疑。如今看来,果然其中还是另有原因,可自己怎么也记不起在那次宴席之前,自己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公主。
“是什么时候呢?”
“永嘉五年,从苦县逃出之时,夫君可曾于道旁解救过一个流浪的少女?”
记忆涌入桓宣脑中,他摇摇晃晃,差点没站稳。待到定了定神,这才迟疑地走近公主,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庞:
“是你?”
公主默然颔首,泪从她的脸颊上落下。
原来那天匆匆埋葬父亲之后,桓宣向白云坞疾驰,眼看白云坞越来越近。可是这时道旁传来呼救的声音,桓宣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逃兵正在抓住一个少女的手腕。见桓宣疾驰而过,那少女大声呼救。
桓宣犹豫片刻,决定还是救人为先,于是回马拔刀相救。可是那逃兵身手也还敏捷,见桓宣来者不善,拈弓搭箭,在桓宣来得及冲到他身前的时候,发出一箭。
由于心中慌张,逃兵的箭射得偏了,中了桓宣的肩膀。而桓宣的战马继续向前,将逃兵撞翻在地,动弹不得。然而,桓宣也因为肩膀中箭,落下马来,也受了伤。
这时,那个少女从桓宣手中夺过刀去,一刀结果了那个逃兵。少女随后又将桓宣扶上战马,只是取走了桓宣的腰刀以求防身,之后互相道声珍重而别。
那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羊献容匆匆送出洛阳城避难,不幸中途变卖后又遭劫的清河公主,司马宣宁。
公主一番叙述,在桓景兄弟二人听来,简直如同传奇一般。天下哪儿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桓景依稀记得自己刚刚穿越那几天的事情,竟然能对得上。尤其是说到桓宣肩膀中箭,自己可是亲手包扎了那个伤口。
“那把腰刀,我一直珍藏着,只是从来没有和夫君说过罢了。我房中左手边柜上第三箧中,便是那腰刀,夫君若是不信,可以自取验之。”
桓宣最后一点怀疑也消散了:“我相信你,只是三年了,为何你从没和我说过这事儿?”
“我希望夫君能因为我这个人而爱我”,公主叹了口气:“而不是这些过往。何况还是如此狼狈的过往。”
桓宣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公主的头。
一场误会就此烟消云散,作为最尴尬的角色,桓景松了口气。
“看来还是误会,如今误会消除了,还是神仙眷侣”,乘此机会,他赶紧打圆场:“弟妹不过是没有将信件报知罢了,毕竟事关整个司州,又来得紧急,所以先报知我罢了。”
桓宣一愣:“原来真的是公事。”
桓景点点头,将羊献容的那封信交到他的手上。
桓宣读毕信件,刚刚感动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相比哥哥,他更清楚蝗灾是怎么一回事。永嘉四年的蝗灾,虽然未曾波及白云坞,但当时在洛阳居住的桓宣可是亲眼见到田野荒芜、饿殍遍地的景象。
“此事是弟妹母亲所述,不可能为假。只是因为她身份特殊,万不可公布来源。公主担心她先前和关中沟通是通敌,所以才特地报知于我,而不泄露于旁人。”
桓景不担心桓宣会泄露公主的秘密,只是这个秘密到他们兄弟俩打止就最好,否则恐怕难以对付众人议论。至于公主与羊献容的这条情报通路,桓景还另有所图,所以也不打算禁绝。
“我知道”,桓宣点头应道:“我们只说是关中探子来报即可。”
接下来,两人匆匆前往议事厅。此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但事关重大,桓景思虑再三,还是连夜召集洛阳城中的全部亲信,令其会于议事厅。
在宣布关中有探子传来消息,说是关中已经爆发蝗灾,不日将抵达司州后,桓景先定下了调子:
“百姓听闻蝗灾来袭,势必恐慌。请在座诸君严守秘密,谋定而后动。”
座中都是新军在洛阳的将校,还有温峤、卞壸这样的谋臣。将校们大多是流民出身,对于蝗灾是深有体会,几个在战场上骁勇无畏的将领,听得蝗灾二字,居然露出了恐慌的神情。
“蝗虫是神虫,如今过境,是上天降祸,不可避也。”
“蝗灾来无影去无踪,遇到单个尚可扑杀,现在已然成群,恐难治矣!”
“不如逃去豫州暂避?”
“永嘉年那次蝗灾,中原哪个地方没有遭灾?去豫州,就逃得了么?”
座中议论纷纷。
第三十三章 备蝗之论
“蝗灾者,天也。”卞壸小心翼翼地进言:“面对天灾,我们只能内修道德,然后尽力开仓赈灾而已。至于灭蝗,乃是逆天之举,徒耗资费。不如将所用财物,全面用来从江淮购粮,以资百姓。”
卞壸的这种说法,是儒家的常见论调,因为天灾在儒生看来,正是上天示警。卞壸厌恶谈论上天鬼神之事,也不信什么蝗虫是蝗神的说法,但是对于蝗灾的办法,却还是救一个百姓算一个百姓,随后等着上天回心转意。
“开仓?”温峤在旁冷笑一声:“以我的计算,仓中存粮,足以支新军半年。待刈麦完毕,收获的粮食又足以支撑新军半年。也就是说,现在的库存,勉强够军队自己撑到明年而已,可没法供给百姓。至于财物,靠我们那些库存,又可以换来多少粮食?救活多少百姓?”
卞壸反驳说:“但也不能见死不救……”
“你能凭空变出粮食么?变不出来的话,倒不如将财物散尽,激励全军将士出箕关,到平阳去劫掠与抢割麦子。若依此计,既可以削弱刘聪,又可以换来粮食,说不定就可以补充上粮食的缺口。”
温峤这种办法算是以邻为壑了,不过也还有些可行性。毕竟正是刈麦时节,若是冒险出击刘聪的领地,说不定能够抢回一些麦子。
至于为何不去抢刘曜和石勒呢?刘曜治下正在遭灾,而石勒又路途遥远,所以不在考虑之内。
“是何毒计?”听到劫掠二字,卞壸捏紧了拳头:“若是那样,我们岂不是得罪了平阳的百姓?将来又怎么能在平阳立足?”
“自身尚且不保,如何保民?桓刺史能够救司州一地就行了,如何要管其他地方的百姓?”
卞壸和温峤的斗嘴桓景实在是听厌了。卞壸的对策显然是无奈之举,而温峤的对策看似更为实际,但牺牲的却是长远的名声。但不管两人怎么争辩,在桓景看来,坦率地说,这两个方案都是在向蝗灾投降。
“够了!”他将几案狠狠一拍,众人旋即安静下来:“蝗灾必须防住,也能够防住!”
众人目光汇集在桓景身上,目光中有迟疑、惊讶、质问等各种情绪,桓景不禁面红耳热。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已经成型的蝗灾,是没法控制的。如今这些下属看自己,简直如看神仙一般。
能多大程度防住蝗灾,他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数。毕竟这个时空,连杀虫剂也没有,对于农事,自己不见得比这个时代的老农熟悉多少。
但桓景心中还是有个可以借鉴的例子。他依稀记得从前看过唐代姚崇治蝗的案例,也就是说,在没有杀虫剂的中古,仅仅靠着土方法,是可以压制住蝗灾的。
正面和蝗灾抗衡虽然风险极大。但一旦成功,利益极大,损失极低。如果蝗灾中只有自己幸免了,那么等到明年,四周的势力必然因为缺粮和陷入动荡。而反观自己的军队,休整了一年,则可乘势出击,而并无后患。
在四面受敌的中原,只有利用这个机会,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扩张。
而且,自己真的一点数都没有么?相比邻居们,自己治下的识字率是最高的,而且军府和保甲制度刚刚推行下去不久,百姓也可以按照军事化的效率迅速组织起来。自己并非毫无胜算——
何况还有那个大杀器。
“葛洪,张华遗书之中,可有记载治蝗之法?”
作为一个对政治毫无常识的道人,葛洪对于自己被召来议事是懵的。但一番讨论听下来,至少在这个话题上,这些长史、主簿、将校们,似乎对于农事并无概念。于是,他也有了发言的信心:
“刺史,张华遗书中确有记载。”
“却是如何?”桓景松了口气,至少有了可行的方法,就看自己有没这个资本去执行了。
“其一、蝗虫趋光,若是能组织百姓在夜里燃起火堆,可以人力集中扑杀之。打下来的蝗虫,一律焚烧后掩埋,为的是尽去其虫卵。”
卞壸以眼神向桓景示意,桓景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百姓组织起来有难度,但不妨先让他说。
见桓景点头,卞壸欠了欠身:“葛道人,百姓中多有昏昧者,未必能齐心。何况凭借人力,才能扑杀多少?此非杯水车薪乎?”
葛洪见文武诸臣都在看着自己,不禁有些紧张:
“依……依张华遗书中所述,蝗虫需一月方能成熟,故而其种类虽多,终究有尽。若是我们能在一个月内遏制住苗头,那么蝗虫自会向他处觅食,蝗灾就算过去了。”
桓景补充了一句:“另外,卞长史请放心。田里的禾苗都是归属于当地军府的士卒的。只要向他们说明利害,让他们明白,这是在保护自己家的田地,谁还会不肯出力捕杀呢?这是一场战争,靠着军府制度,我军已经深入每一户人家,可以试着像指挥战斗一样,指挥对付蝗灾,我军能战胜刘聪石勒,又怎会对付不了蝗虫呢?”
卞壸终于心服,只是心中仿佛落了一块石头:这调度之事,温峤和自己恐怕会花费不少工夫。
“张华遗书中还有其他妙法么?”桓景让葛洪继续。
“至于第二条,则是蝗虫惧怕鸭子,所以可以驱鸭食蝗。然而此计不能救急,一旦蝗虫在境内成群,鸭子也是杯水车薪。所以这只能是在第一条凑效之后,防止蝗灾复起之法。”
桓景颔首,看来张华确实没有胡乱记载。他还记得在穿越前,自己看过类似网文,其中治蝗之法多是让鸭群将蝗虫吃个干净。然而听了亲身经历过永嘉四年大蝗灾的百姓的口述,桓景确定这个办法只能用于预防散居的蝗虫,而对付不了已经聚集的蝗群。
毕竟当蝗群聚集之后,牛羊的毛都会给啃掉,又何惧鸭子呢?而且聚集后的蝗虫,会变得难吃,鸡鸭并不会主动食用聚集后的蝗虫。
“还有第三条,在蝗虫过境之后,严查田野中虫卵。”
“如此虫卵,如何能尽查尽杀。”温峤提出了质疑,毕竟他也很少亲自参与农事。
“蝗虫虫卵是呈条状的,大如蚕蛹”,葛洪从容回应:“虫卵尽在沙土之中。若要查杀虫卵,只需在蝗虫过境之后,对反复翻土几次,将土中虫卵翻出来。虫卵怕晒,只要暴露在太阳下晒一天,自会脱水而死。”
葛洪说完了,众人将信将疑: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蝗灾确实是可防的。但毕竟永嘉四年的蝗灾,中原的几家诸侯,没有一家防住的。所以众人不敢表态支持。
“若是众人并无异议,就按葛道人说的先做。另外也可按照卞长史说的,先从江淮购入粮草。眼下正是刈麦之时。待刈麦之后,先让农牧将种子收在仓中,不要播种,待扑灭蝗灾之后,再播种。
“另外,需要让境内各处流民先准备好柴火,在田间挖好用来掩埋蝗虫的沟壑。”
桓景见众人没有反应,直接搬出了自己的计划。
“在下唯有一事不明”,卞壸听完计划,继续进言:“若是报之百姓有蝗灾将至,会不会惊扰到他们?”
“说得有理,先要好好保密,待蝗虫快入境了,再公布消息。”桓景颔首:“若有泄露消息者,以叛国论处!”
治蝗的关键,在于能不能组织好百姓扑杀蝗虫;而要组织好百姓,先要稳定人心。人心者,最为难测,只能期待军府制度能够发挥作用吧。
第三十四章 叛逃
接下来几日,两条命令通过驿站传遍五郡各处:一是百姓需准备柴火,州府将不日收购;二是命令各个保长组织,在田间挖出数道壕沟,若响应不积极者,予以撤职。
司州各处,无论士庶,虽然不知道这两条命令是为了干什么,但因为先前文字的普及,大家都看得清楚,照官府做能够有赏。所以不过数日,即使是在刈麦的农忙之间,司州的田间地头,也划出了一道道沟壑,家家都备足了柴火,只等着官府前来收购的那一天。
一切似乎都按照桓景预想的在发展。看起来,州府在民众中已经建立起了信用,无论出身,保长也在有效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只要基层不出乱子,蝗灾似乎也并不可怕。
襄城郡,襄城城中,一队仆从簇拥着一副车驾,正从城中最大的一处宅邸出来。市民都知道这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商刘云之宅邸。而车驾所过之处,百姓多有避让,似乎不是一般人物。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樵夫正好路过此地,见车驾经过之处,有个老头在避让的人群中打一个趔趄,他赶紧扶起老人。
“没事吧?”
“我身子硬朗,不怕挤。只可惜了这些货物,方才好不容易收拾好,伙计们又得重新收拾了。”
樵夫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才看到不远一处摊点,几个人正在收拾——看来老人也算是个商贩头子,并不需要亲自去收拾摊点。
或许是好奇轿子中坐的是何人,樵夫觉得老头也是久居城中之人,就询问:
“什么人啊?这么大的阵仗?”
“外地来的吧,你要是本地人,不用猜也知道,那肯定是我们襄城郡守军的司马爷。”那商贩头子握着樵夫的手,攀谈起来。
“司马爷为何出入刘云的宅子啊?”
“嗨,那还有啥,老婆想娘家了呗”,对于四方之事,这商贩自诩掌故,所以夸夸其谈起来:“我与刘云也算有些远房亲戚关系,所以知道些底细。这位司马爷上任不过半年,刘老爷就把女儿嫁给了他。听说这司马爷从前是个杀猪的,加入新军之后,跟着桓刺史才飞黄腾达。”
“半年?”樵夫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这刘老爷舍得嫁女儿,怕不是靠司马得了什么好处?”
“实在的好处倒不至于,毕竟现在账目上查得紧。但看不见的好处,倒是不少。”商贩嘿嘿一笑:“我们行商之人都懂,这刘老爷之所以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发财,靠的是消息灵通。”
“你和刘老爷熟,也有听到什么消息么?”樵夫半是打趣地问了一句。
“刘老爷常常把消息当做商品来买卖,即使我这种亲戚也不例外”,商贩叹了口气:“其他的大概都是商业秘密。但看你今天扶了我这老骨头一把,就告诉你件大事吧——司州要遭蝗灾!”
“遭蝗灾!”
“没错。我们这些商贩,近日囤积货物,就是打算在蝗灾初期捞一笔。至于你小子,若不是拖家带口的,建议跑到江东去。等蝗灾一过,司州搞不好又得乱起来。”
“好!”
“对了,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这樵夫默默点头,然后就称谢淹没在了人群中。
几日之后,洛阳城中。
这天,桓景刚刚入座视事,就有传令兵来报:
“襄城太守、南府守将邓岳来报,襄城司马朱牧叛逃了!”
“叛逃?逃哪儿去?”
“不知道,现在整个襄城都找不到朱司马。”
朱牧这个人,桓景是知道的,白云坞屠户出身,虽然性格粗莽,不太动脑子,但最为忠实可靠。当初在端氏城之战时,即使被匈奴军队俘虏,他也宁死不屈,最终立下功劳,实在不像是个会叛逃的人。
“邓太守在干什么,怎么能让自己的司马在眼皮子底下消失?”
“邓太守正在昆阳整顿防务,所以不在襄城城内。”
桓景想起几天前自己让邓岳去叶县、昆阳修缮对荆州的防守工事,以防蝗灾彻底失控之时的入侵。
“去告诉邓太守,让他先不要声张,赶紧把朱牧找回来,免得误了备蝗的事情。”
也不知道朱牧发了什么失心疯,相比即将到来的蝗灾,这大概只是一个小波折,然而其中暴露出来自己的用人不当,还是很令人头疼的。
目前治下五郡,郡守的安排大致如下:洛阳所在的河南郡是桓景自领太守;河内的前线,则是交给了桓彝;桓宣领走了人口众多的颍川,以方便和豫州联系;而荥阳则依然是李矩担任太守;最后襄城因为水网交汇,交给了擅长水战,常常负责水路补给的邓岳。而军府也归郡守管辖,这样的郡守军政一把抓,权力其实很大,所幸现在管辖地盘较少,又都是可信任之人,就先将就着来。
至于各个郡守下面的司马,则几乎全由以前白云坞出身的第一批新军中的军官来担任,比如王仲坚、陈昭之等人。这些军官民治的资历尚浅,但都久经沙场考验,至少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各郡之中,襄城郡因为与荆州相接,又不太会有战事,所以桓景也相对没那么重视。朱牧至少忠诚可靠,所以桓景让他在襄城帮助邓岳稳住场子,顺带监察邓岳。可没想到先出事的,却是自己的嫡系。
几日以来,桓景都在布置备蝗的事情,还来不及看尚虞备用处的报告。正当他传令冉良之时,冉良却自己找上门来。
“襄城出事了?”桓景见冉良自己先来找他,十分满意——看来自己情报机构的效率并不差。想朱牧叛逃这种大事,一般都是由驿站加急送至洛阳,没想到尚虞备用处自己的消息传递,也能做到这么快。
“是的,是大事。”
“朱牧叛逃,你可知道缘由?”
“朱牧叛逃事小,大事是蝗灾即将到来的消息,在襄城泄露了”,冉良也是刚刚接到襄城探子的报告:“现在粮商哄抬粮食价格,一斗米要二十文钱。不少百姓正向江东逃跑,地方保甲长根本制止不住,有些更是自己也跟着拖家带口地跑。”
“新军有动荡吗?”
“谢天谢地,新军还没有。邓太守听说襄城乱了,赶紧将守军集中在襄城、昆阳等几个城市,所以城中基本被控制住了。然而襄城郡的乡间秩序依然极乱。”
“那么,朱牧叛逃,可是因为消息泄露的缘故?”
“我们探子猜测大约是如此。消息是从商贩处泄露的,而朱牧去襄城就职之后,与襄城商贩走动颇多,还娶了城中富商的女儿。”
看来,朱牧大概是怕被法办,所以畏罪潜逃了?只是这一逃,不光襄城,消息肯定也会在其他郡展开,接下来动荡几乎是不可避免了。
第三十五章 流言
等到桓景急急赶赴至襄城之际,流言已经在乡野传开了。从尚虞备用处汇集的情报来看,流言最早是说蝗灾在关中爆发,不久将至司州;可劳动人民发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传着传着,就变得越来越离奇。
一个流言是桓景打算优先将粮食供给新军,朱牧不愿服从,所以离开了。其中也添油加醋地增加了许多细节,什么桓景扇了朱牧一巴掌啊什么的,不一而足。
而另一个流言则显得经过更多的加工:朱牧在逃跑前透露消息,桓景打算通过杀大户的方式,来强行征粮,以求渡过难关。这显然是部分心怀不满的士族编造的谣言,然而在地主化的士族之中,这个流言传得颇广。而且襄城的富户刘云也确实溜了,这就是证据。
而最麻烦的是,此时找不着朱牧本人,这些谣言自然死无对证。
所以桓景进入襄城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询问邓岳,朱牧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们在襄城各处斥候都没有发现朱司马,多半是单枪匹马逃走的。不过他的老丈人可比他行动要明显,据渡口来报,刘云不久前带着全部的财产从水路向东,去往祖公的地界了。”
现在去知会祖逖跨境抓人,显然是来不及了。而且也无补于事,流言已经传开了,影响已经造成了,只能说自己识人不明。能做的只有先弥补先前的过错。
“如今襄城治安如何?”
邓岳沉默片刻,吐出一个字:“乱。”
接着他长吐一口气,说道:
“先前襄城、昆阳的市场中粮商故意散布流言来哄抬价格,而百姓也因为买不到粮食闹事。目前我们暂时用存粮按市价售出,又抓了几个哄抬物价的头子,总算城中已经被控制住了。然而,乡间却是乱了套。”
桓景点了点头,让他说下去。用军队全力保住几个城镇不乱,邓岳已经做得不错了,在兵力不够的情况下,也无法苛责。
“年初设置保甲长的时候,许多有地的士人毫无军功也被分配了职位,在下明白刺史是想稳住这些士人老爷。然而一遇到流言,这些士族消息最灵通,跑得也最快。
“而保甲长一走,乡里秩序就压不住了。流民本来就是从四面迁居到司州的,图的就是一方安定之所。现在,蝗灾当前,又没有保甲长约束,也很容易做出离开司州的决定。”
幸亏事发仓促,估计逃跑的人暂时带不走粮食。但是乡间失序是个大问题,至少刈麦受到了不少影响,必须尽快恢复秩序。
“保甲长还是有不少是新军老兵出身吧,他们也溜了?”桓景觉得先要好好评估一下损失。
“这倒没有,军队出身的保甲长绝大部分都还在乡间坚守,不过也有极少数逃了。当然,士族出身的保甲长也不是全都逃跑了。”
看来军队历练过的人是靠得住的。桓景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士族的保甲长出逃未必是件完全的坏事,至少现在襄城一地,确定留下的保甲长一定是足够忠诚的。这样不光留下的基层都是经过历练的,腾出的位置还可以给自己安插军队中的人。
“城中秩序既然已经安定,就需要安定乡间了。目前失序的保甲都有记录吧?”
“这些天我军的斥候一直都在记录。”
“那就好,烦请足下坐镇襄城、昆阳,我亲自带着军队去乡间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桓景主意已定,先把襄城一地的秩序稳住。流言不久也会传播到其他郡,军心不稳的情况下,还会有人不断逃跑。得先看看襄城能不能按自己的想法稳定下来。
于是当天,桓景就离开襄城,去往旁边的村落视察。这次去的村落,据斥候来报,已有民变的风险。桓景不得不带上百余随从,全副武装地向村落赶路。
夏日炎炎,田野间酷热难行,桓景头盔里尽是汗水,然而哪怕是如此酷热的天气,田间小路两旁也早已挤满了不顾酷暑围观的人群。自从保甲长出逃之后,村里已经几日没有秩序,人心惶惶,一听闻城里来了大官,百姓赶紧跑出茅屋探看,竟然将阡陌堵住了,桓景的马队根本走不开道。
正当新军将士准备劝人群离开之时,桓景令将士不要行动,自己下马,走到了众人面前。众人憋了一肚子话,但现在亲眼见到刺史前来,却不敢开口。
“乡里保甲何处去了?”桓景见村里前排一个精干的汉子,觉得这大概是个比较有主心骨的村民,于是先找他来问情况。
“早就逃了,他们原来就和粮商有来往,消息都比我们这些土老帽知道得早”,那汉子挥手擦着汗:“刺史,我只有一言相问,蝗灾要来的事情是真的吗?你们会放弃司州吗?”
“蝗灾要来的事情,是真的。”桓景停顿片刻,还是准备告知百姓真相。
先前的传言被证实了,村民一下炸开了锅。原来,更多的百姓愿意相信,蝗灾是上天的旨意,根本就没法抵御。从前朝廷在洛阳的时候,天子脚下尚且无法治蝗,桓景仅凭一州之力,更兼外敌环伺,又如何顾得上百姓。流民们早就听闻,当年军中缺粮的时候,这些将军们最早放弃的就是治下民众。好点的如苟晞,会将食物都攥在手里;而糟糕的如张方,甚至会拿百姓做粮食。
人群中遍是哭声、骂声,永嘉四年的大蝗灾犹在眼前,百姓好不容易得以重新安居,却又要遭此离乱。
但人群的声音被另一个更大的声音盖住了:
“但我不会离开司州,离了司州我也没地方去。我要和你们一起治蝗!”
百姓们将信将疑地望着桓景:信是因为自从桓景来到司州,司州确实安定了两年;疑是因为这种与民同在的高调,百姓在元康年间的战乱中早就听得麻木了,这些士人一个比一个能说,但是事后不认账者大有人在。
“桓刺史,我相信你,可我们怎么能相信你手下的官吏呢?朱司马,跑了!你先前安置在此地的保甲长,也跑了!”
村民们看到的现实就是,襄城的军事长官溜了,而本村的首领,也溜了。面对这些事实,确实很难产生安全感。
“朱司马跑了,是我用人不明。而保甲长本来就是村里的士族吧?是我不该让他们继续主持村中事务。
“我今天会让我的亲卫来担任村中的保甲长,他们在村里,就如我在村里。从前每十日,从洛阳都会发来官文,诸位都有观看么?官文中所言,从未有不应的吧?官文中的话,就是我的话。”
自从桓景制作印刷机后,官文得以每十日下一次乡。村民们对于洛阳官府的全部认知,也就在这十日一次的官文里。至少这两年来,官文中说的东西都应验了。而新军本来就是由流民构成,南征北战、军纪严明的故事,大家都有所耳闻。这两样东西,正是百姓最为信赖的。
此言一出,百姓们纷纷拜伏于地。桓景指派了两个侍卫暂为村中保长,又从本地军府中抽调了十余人任甲长,以指挥百姓继续刈麦的任务。
“你们好好割麦,才有粮食。而我们司州官府也在江淮一带购入粮草。若是有粮食在手,何惧蝗灾?”
村中并不缺粮,缺的是对抗蝗灾的信心,以及对官府的信心。
烈日下,百姓陆陆续续回到自家田地上,新委派的保甲长开始清点村中人数。而桓景则马不停蹄地赶赴下一个村落。
这样整整三日,桓景、温峤、卞壸、邓岳分别下至襄城郡中各处保甲长逃跑的村落,总算是成功让百姓安定下来,刈麦得以顺利进行。
然而襄城郡的流言逐步平息下去的时候,洛阳所在的河南郡又传来了蝗群已经到达其西面弘农郡的消息。
待桓景赶紧回到洛阳时,听斥候们传来情报说,在两郡边界处,已经可以看见天边蝗群的影子了。
第三十六章 蝗灾(一)
六月,铺天盖地的蝗虫自关中,经弘农郡而来,一路寸草不生。
最先进入司州的,是飞鸟;紧跟其后的,是逃荒的人群。刘聪一开始下令不许百姓过崤山、箕关一线,可是在蝗群面前,命令和军纪都变得苍白,秩序荡然无存。不光当地百姓开始成批向东逃跑,拦不住百姓,害怕责罚的胡人士兵也索性丢了武器,混在百姓里东逃。
桓景正在为更换基层的保甲长而焦头烂额,因为其他郡也出现了和襄城郡类似的情况,士族大量逃离,刚刚建立起来的基层保甲制度面临崩溃。桓景遍访村镇,将新军中可靠的人选,都下放到了村落中代替原先逃离的士族担任保甲长。虽说人心因此暂时得以安定,但代价就是人手捉襟见肘。
而这时西面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难民涌入,其中鱼龙混杂,也难以分辨是否有异志。桓景只能让新军将难民集中起来,解除所有的武器,统一送到后方的颍川郡和襄城郡。
而这个时候,村落里代理保甲长的新军精锐士兵们,则在不断指挥着对蝗灾的准备。流民怀着惶惑的心情,勉强将掩埋蝗虫的沟壑挖好了,柴火也备好了,粮食全部藏进了密封的地窖里。
十五日,刘遐在弘农郡的边境上巡逻。自从随李头的流民军加入了桓景的队伍之后,他就被桓景选为亲卫。这一次,桓景将身边信得过的亲卫都散去各村落担任保甲长,他也不例外,来到了首当其冲的一处地方。
刺史先前说了,这次治蝗,就如同打仗一般,既不可轻视,也要相信蝗灾是可以被战胜的。
在正午的强烈阳光下,刘遐紧张地眺望西方。他已经可以听见远方的田野里传来的急雨般声音,西面天空的边缘,一团黑雾,正迅速逼近,在田野上投下了广大的影子。
“蝗虫来了!将烟雾烧起来。”
混杂了干牛粪的麦秆在边界上被点燃,形成了一条烟雾的长城,掩盖住了烈日。烟味呛得人只能用手巾遮住口鼻。农民们忐忑地蹲在这烟幕之后,手中握着火把、狼芜、梿枷。
嘈杂的声音渐渐接近烟幕,此时这声音愈发清晰:混杂了蝗虫的扑翅声,和蝗虫的下颚啃食田野上残余麦秆的声音。村民们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渐渐地蝗虫开始从烟幕中现身,虽然不少蝗虫经不住烟雾从空中坠落到地面上,但更多的蝗虫突破了烟幕的防线。此时人们才看清蝗虫的面目,金黄色的硕大身躯,
“操起家伙,一队将蝗虫往北面沟渠处赶;二队去东面,点起第二道烟;三队去沟边准备,快!快!快!”
虽然做了个临时保长,刘遐还是将村民当一直军队那样指挥。自从来到司州之后,作为桓景亲卫,刘遐一直没有仗打,不免有些郁郁不得志:老子从前在河北,可是立志做冀州刺史邵续手下骁将,如何沦落到了今天这地步。
蝗虫也无非多长一对翅膀,比石勒的老营肯定还是好对付。既然是活物,就有能够应对的办法。
他首先在村北面挖了一条一丈宽的深沟,那是他预设的主战场。而接着,他预设了两道烟幕,一道前置烟幕用来预先削弱蝗虫的速度和数量。而另一道烟幕在西面河边,用来拦住漏网之鱼。
村民被分为三队,第一队全是青壮,挥舞着火把,甩动着狼芜、梿枷,将蝗群尽力向北驱赶。而第二队的老弱妇孺则负责适时点起烟幕防线。
虽然冲破第一道烟幕的蝗虫多得超出了刘遐的预想,但是第一队村民挥动的火把和农具还是勉强将蝗虫向北逼迫。
成群的蝗虫什么都吃,什么都咬。坚持在第一队的村民虽然身着用麻布制成的防护服,还是不免被咬伤。不过,虽然成群的蝗虫是不畏惧死亡的,但村民挥舞农具带来的空气扰动,自然而然地将蝗虫引入北面——它们需要一个平静无风的地面将卵产入土中。
正巧,北面沟壑之中,传来麦粒的香味,那是刘遐的诱饵。若是蝗群有知,或许会发现南面有一群张牙舞爪的村民,而北面还有麦香,预示着还有粮草可以啃!
于是蝗虫真的向刘遐预测的那样,向北面慢慢移动。当然留在原地的蝗虫也不少,但他只能关注蝗群最密集的地方了。
眼见蝗群的主要部分已经进入了沟渠,刘遐决定发起决定性的一击:
“将沟填上!”
张华遗书中有过解释,蝗虫之所以难以扑杀,其是飞虫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所幸蝗虫即使能飞,也离地不高。于是可以将蝗虫引入预先挖好的沟壑之中,然后用土掩埋。
将敌人引入包围圈内,再全力歼灭之,这是战场上的战术,也是对付蝗虫的办法!
刘遐在沟渠边留下了最后一批人手。第一队已经精疲力竭,村民一个个都坐在了地上。而第三队村民在沟壑边等待已久,等的就是刘遐这句话。
一瞬间,沟壑上方铲子翻飞,土壤被不断填入沟壑之中,将在沟壑中乱飞的蝗虫活活压进泥土里。在将土壤抛进沟壑之后,不少村民还喜欢将铲子往地上用力砸一下,往往可以感受到,蝗虫外壳碎裂的响声。
沟壑不过一个下午就填平了,其中估计埋了数以万计的蝗虫。然而即使到了黄昏时分,空中飞舞的蝗虫似乎并没有明显变少,而村民已经是疲惫至极。
“将柴火布置在填平的沟壑上。”
百姓们愿意为了自家田地效劳,于是花着最后的力气,将柴火在刚刚被填平的沟壑上摆放好。
“可以点火了!”刘遐示意村中长者开始行动,村民们于是将沟壑上的柴火点燃。天气燥热,火焰顿时窜出几尺高。蝗虫围绕着火焰飞舞,火焰加上旁边飞舞的蝗虫,仿佛一座红色的饥荒之塔。
不少蝗虫被火烫得坠落了,然而蝗虫数量多,依然前赴后继地在火焰旁边画圈。再让村民休息片刻后,刘遐又让其中还有体力者,在火焰旁人工扑杀蝗虫。
而且于此同时,掩埋法的问题,本来是怕蝗虫被掩埋之后还活着。这么在原来的沟壑上面一烧,即使生命力再强的被埋蝗虫,也不免被烧成烤蝗虫。
大火烧了一整夜,第二天众人醒来,火渐渐熄灭了,然而蝗群依然在天上乱舞——而且,正吃不到粮食,蝗虫开始愈发地有攻击性了。
第三十七章 蝗灾(二)
“刺史!洛阳西面,崤山以东有十二个村镇出现蝗群!”
“河内传来消息,蝗群飞越黄河,进入河内,目前有五个村落遭灾!”
“李太守来报,荥阳也出现蝗群了!似乎是顺着黄河河岸东去的。”
桓景坐镇洛阳,尚虞备用处留驻各地的探子,每日都送来飞蝗一样的信件。边境的几处村落都是由自己的亲卫来指挥灭蝗,他们没有一个人逃跑,从各处上报的信件来看,也算是严格履行了职责。但是蝗灾仍然无情地在司州的地界上扩散。
粮食减产倒在其次,在蝗灾到来之前,司州已经收获了一波麦子,加上将来去江淮收购粮食,不能保证今年能吃饱饭,但不饿死人、并且保证军队供应还是做得到的。
桓景真正担心的,是在高强度役使下,灾区的百姓会不会不堪驱使,从而官逼民反。永嘉之乱的一个重要助力,就是中原蝗灾,不堪忍受的百姓多投石勒王弥,朝廷根本拿不出兵来。自己一定不能让百姓过于难受,重蹈晋室的覆辙。
“冉良,你与各处探子交流最多,他们自己有无情绪?他们所见的百姓有无情绪?”桓景能想到最知情者,应该正是尚虞备用处的头子,冉良。于是他将冉良叫来府上。
“情绪?”冉良不解,作为下属,他从来只知道令行禁止,但关于情绪这一点却有些莫名其妙:“乱世百姓只求一碗饭,能够活命自然会懂得感恩,怎么会敢有情绪?”
“那倒不然,你是新军出身,习惯了军纪。可百姓都是为自己考虑,自己的生计是最重要的。而且他们也不喜欢过度劳累。这么说吧,百姓之间,有没有让你觉得不解的论调?”
“确有愚昧无知的百姓以为,蝗虫是天灾,官府强行役使他们灭蝗,是不自量力,白费工夫。他们还说刺史……”冉良说到一半,却打住了。
“说我如何?”桓景等的就是这句,所以反而面露喜色。
“属下不敢相瞒,他们说刺史您是逆天而行,必遭报应。”冉良说了一半,赶紧找补:“这些都是愚昧的言论,所以不想脏了刺史的耳朵。”
“冉良,百姓的言论,即使愚昧,也必须如实相报。”桓景面色严肃了下来,突然想起了原时空听过的一个故事:“我听闻,在上古,蚩尤有个奇怪的习惯。凡是给他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会得到升官;而带来坏消息的信使,就会被处死,这样坏消息就不会进入蚩尤大王的耳朵,更不用说愚昧的言论了。你觉得这样是好事吗?”
桓景说的是花剌子模信使的典故,这个时代人自然不知道什么花剌子模,于是他就用蚩尤来代替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引用,都可以归到上古的三坟五典里面去。
冉良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桓景的意思:
“这样国王确实听不到坏消息,但是,也就等于自断耳目了。”
“是的”,桓景轻敲几案,他喜欢的就是冉良这股机灵劲:“如今你们尚虞备用处就是我的耳目,如果见到百姓有怨气,却不来相报,这不等于让我成为聋子瞎子么?”
“明白了,以后属下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冉良直直地看着桓景,眼神中忽然有了一丝明悟:“百姓的所想再离谱,那也是真实。”
道歉之后,冉良把百姓这些天来的抱怨和桓景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原来这几日灭蝗,自己的亲卫在地方上卖力指挥,可把蝗灾所及之处的百姓累了个够呛,可是蝗群却并没有明显见少。
一开始百姓还积极地配合灭蝗,然而繁重的任务下,很快怨声四起。
于是迷信的说法,开始在百姓中宣扬开来。首先是认为灭蝗毫无作用,蝗灾是由蝗神带来的,是为了惩罚世间不修品德的人,而人们必须尊敬神明,不能伤害他们。如果心诚,蝗群自会离去。如果擅自灭蝗,反而会让
甚至有人认为,如果放任蝗群不管,任其过境,蝗群在司州无所可掠,必然迅速转移去往其他州郡,反而可以让蝗灾尽快结束。
“你自己怎么想?”桓景试探着询问冉良。
“这世上若有蝗神,那也一定是恶神,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冉良苦笑一声:“至于放任蝗群过境,先不说害了其他各州的百姓,即使蝗虫这次真的离开了,等到秋冬收获的时候,怎么能保证它们不杀个回马枪,重新肆虐司州呢?要灭蝗,就得彻底啊!”
“我不是问你怎么看待百姓的说法”,桓景打断了冉良:“我是问,你以为百姓为什么会这么想?”
冉良摊手道:“站在我个人的立场,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信这种胡言乱语。这也是我怕污染了刺史耳朵的原因:这种妖言惑众的话,复述一遍,等于我也有传播谣言的责任吧。”
立场?桓景思索片刻,突然明白了缘由:自己是决策者,不能像冉良那样,只站在个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百姓的立场呢?灭蝗这个事情,对于百姓有什么看得见的好处?
百姓们怕缺粮吗?他们的粮食都藏在了地下,并无损失,也算不清这些粮食能撑多久,自然觉得参与灭蝗对自己毫无好处,反而还要伤筋动骨。
而且在夏季刈麦之后本来应该再种第二拨粮食,如今将精力全花在了治蝗上,反而是违了农时。不知道冬天还有没有粮食吃。
另外,那些士族,一个接一个地逃跑了,岂不是说明那些达官贵人们,根本就没有灭蝗的信心吗?虽说自己还留在此地,但是自己的军队手上有刀剑,身上有铠甲,是最不用担心缺粮的。如果真要违了农事,导致缺少粮草,他们百姓反而还会担心新军抢他们的粮食呢!
何况,不是所有百姓都是农民,那些做手工的、做买卖的,也都被征调去灭蝗。蝗灾来了,本来影响不到他们,可这一征调,累个半死不说,生意也全没了。在他们的角度,这就是无妄之灾。
换位思考一下,桓景终于理解了百姓为何会有怨气。
灭蝗长远的好处,不灭蝗的坏处,还有对东面各州的责任,这些都是需要理性思考才能得到的结果。百姓只会看见自己劳而无功,蝗灾久久灭不了,而反而影响了生计,这是看得见的坏处。
对于看得见的坏处,就要用看得见的好处来弥补。
他回顾问身边的文书:“我们洛阳仓库中存有之钱帛,还有多少?”
“自上次从河北征战一来,尚未动用。”
“自古以来,托人干事就要给钱;徭役这种白白役使百姓的做法,真是逆天而行”,桓景一挥手:“从洛阳仓库中取出其中一半钱帛,发予目前遭灾和即将遭灾的村落,作为参与灭蝗的工钱。”
“可是年末北伐还要钱帛……”
“若是没有百姓,我们如何撑得到年末?”桓景言辞坚决,转向另一边的传令兵:“去传令卞长史,着他即刻安排人手执行。”
“另外,去问问卞长史,这几日补蝗最多的村落,保甲长是谁?”
传令兵称诺而去,冉良也转身去向尚虞备用处的探子们转达桓景今日谈话的意思。
不一会儿,传令兵就从卞壸那里回来了:
“是崤山东边河滩平原上一个叫袁家寨的村子。经过十来日连续灭蝗,据说他们村蝗群已经能够看到蝗群减少了。”
“哦?那个村的保长是谁?”
“是一个叫刘遐的人,以前是刺史您的亲卫。”
第三十八章 蝗灾(三)
蝗灾怎么渐渐消失的,刘遐自己也不知道。但经过十余日持之以恒的奋力扑杀,蝗群终于肉眼可见地稀薄了很多。
在最黑暗的几天,他在田间站着都能睡着,而百姓则是分为三组,昼夜不停地扑杀蝗虫。久而久之,参与灭蝗的百姓都开始窃窃私语,说灭蝗根本无用。只是看着保长尚在苦苦坚持,加之刘遐空降至村里的几天里还算赏罚分明,所以暂时没有人带头闹事。
每次扑杀一群蝗虫,就又有一群蝗虫自西面崤山而来,向东北而去。刘遐每一次用三面包抄大法聚歼一次蝗虫,可第二天一睁眼,蝗虫又是铺天盖地地自西而来,这样的日子简直看不到尽头。
即使百姓还能勉强信任自己,到了第九天,刘遐也觉得快要撑不住了,他不禁想起了在河北被石勒击败的那次战斗,个中绝望实在是类似——但自己这次不能再逃了。
可正是这天,蝗群意外地开始减少了。
这个时代没有办法鸟瞰,如果此时有飞机经过司州的上空,会发现黑压压的蝗群已经完全进入了司州地界,并向东北方向转移。到了第九天蝗群在刘遐所在的乡村只剩下了一个尾巴。
刘遐的扑杀仅仅只是消灭了一部分蝗虫,对于蝗群而言,可谓杯水车薪。但他所在的村落刚好坐落在崤山的出口,他的三面围剿大法歪打正着地将蝗虫向北导引,蝗群大部在此地向南遭遇了阻力,于是自然转头向北,渡过黄河,进入河内地界。
当然刘遐自己不知道蝗群正在向北转移,河内郡各村落正在面临他先前同样的考验,他只知道新来的蝗群已经渐渐减少,自己的努力终于看到了成果,最为艰险的阶段已经过去!
于是他激动地写信上报洛阳,这就是桓景在蝗灾到达后第十日看见的报告。
桓景很快给出了答复:满车的钱粮,作为抗灾成功的酬劳;还派了个年轻的信使,召他返回洛阳,说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信使大约二十来岁,身形矮小消瘦,却言语颇多。一来到此地,就开始问东问西,从刘遐到底采用何种战术灭蝗,到百姓是否劳累无不询问。甚至细节到蝗虫具体灭杀的数目、蚀坏的粮食——刘遐可没空统计这种东西!
幸亏新到了钱粮,蝗群又有消退的迹象,所以刘遐心情大好,有闲心和这家伙鬼扯。若是这个信使来得再早几天,恐怕刘遐真要耐不住性子,将他轰回洛阳去。
“还请刘保长离开村子,返回洛阳;我能够接手村中事务,还请足下放心离去。”信使啰啰嗦嗦问了一大堆,用细笔在竹片上也记了一大堆,最后才说明来意。
刘遐紧皱眉头,怔怔地望着天边稀薄的蝗群:
“蝗虫尚有残余、未能灭尽,如何能够擅离职守?”
面对前来接任的信使,刘遐心中惶惑。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一定要与百姓坚守到底的信念;只是不知道蝗虫什么时候会杀一个回马枪,自己擅自离去,如果此村再出事,责任可全都在自己头上。
可不料信使却大为感动,涕泪齐下:“刘保长,您真是做到了和百姓同在,我会将您的事迹全部转告桓刺史。我们司州将来能够控制蝗灾,可全靠保长您这样的人啊!”
刘遐一个直肠子的燕赵之人,听不得这种吹捧,也不喜欢这种哭哭啼啼的调子,眼见信使似乎也无非就是个小吏,估计也是什么寒士出身,不禁好奇起来:
“足下目前在洛阳任何职?”
“不过在卞长史府上任一书记小吏罢了。”那信使一抹眼泪:“鄙人流落四方,从来未见有如此心系百姓之人,所以痛哭流涕罢了。”
原来是卞壸的人,刘遐虽然加入亲卫不过数月,早就听新军的同伍说过卞壸“呆子”的名声,说是卞壸虽然做事一丝不苟,但行事也古板之至。他侧目一望信使,摇摇头:看来呆子的属下,也是这种呆子。
不过他低眉一看时,信使的竹片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全是字。有问了一遍钱粮发放的细节,这个信使居然对答如流。刘遐叹了口气,转念一想,这小呆子还是有一点好,做事也算认真负责,于是他反而开始对这信使有了一丝好感。
信使探问完村中之事,又亲自查验了村北沟渠中蝗虫的尸体,这才放心离去。
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刘遐愣了愣神,忽然转身面向田野,田野上蝗群飞舞:“我们来战一场吧!”
他余光扫到从洛阳送来钱粮的驴车,想起信使竹片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感到背后又充满了力量。
第二天傍晚,桓景在洛阳府静待,卞壸坐在一旁。
这几天河内郡的蝗势愈发猛烈,当地的军民早已尽显疲态,据尚虞备用处来报,各地的“灭蝗无用论”渐渐起势。将百姓分为保甲,并用亲卫奔赴前线压制的方法能让百姓勉强行动,但是却不能影响百姓心中所想。长此以往,局势肯定压不住。
所以,前日刘遐带来的消息,是一剂难得的强心针。
桓景翻了翻张华留下的资料,这才知道在原时空,刘遐原来也是东晋名将,不禁有了将他收纳到麾下重用的想法。他打算让刘遐从村子里回来,给河内还在遭受蝗虫肆虐的村子做个榜样,巡回各处指挥灭蝗的同时,更可以一个灭蝗成功的活例子鼓舞当地的士气。
可是,从刘遐那个村子匆匆赶回的那个信使,居然说刘遐不愿意回来,这就让人大失所望。刘遐怎么是个如此不识大体的家伙?史上说过刘遐也是可以比拟关张的猛人,难道是在摆谱?
桓景找来卞壸,倒是要好好问个究竟。如果刘遐真是如此不尊号令之人,即使真有才能,也不敢重用。而且这个信使,居然将刘遐抗命这么严重的事情,平平放过了,也该好好问责一番,说不定他和刘遐有什么勾结。
信使此时已经站在堂下,背上背着一个背篓。
“刘遐如何抗命不来?”
“恕在下斗胆之言,不是抗命”,那信使微微躬身,声音却不卑不亢:“村中尚有蝗灾残余,刘遐脱不开身。”
这信使居然敢为刘遐开脱,看来或许刘遐真的是在村中有事,而不是摆谱。桓景神色稍稍舒缓,偏头和卞壸对视了一眼:“卞长史,这可是你的手下?”
“正是”,卞壸点点头:“此人叫殷羡,兖州陈县人,从前因为躲避石虎逃到了谯城,从前也算是士族出身,颇通文墨,现在在我府上担任一个书记官。”
殷羡?又是个熟悉的名字。
“你既为刘遐辩护,可是刘遐如果不来现身说法,蝗虫可以被扑灭的说法,又怎么能够让河内的百姓信服呢?”
殷羡放下背篓,将背篓口朝下倾倒,却倒出来一地的竹片:“在下将刘遐在村中的策略与事迹都记述在此。想来桓刺史只是想亲自探问刘遐,并且将他送往各处提振士气。这些竹片粗略记载了些村中情况,刘遐无需亲自前来,只要这些故事四散传播,亦能提振士气。”
桓景命左右传来竹片,只见竹片将村中概况、刘遐治蝗的策略,记载得明明白白。
他心中窃喜,自己手下靠谱的文官本来就缺,如今自己官吏序列中竟然还有自己从前未曾发现过的人才。此人在卞壸手下干过,忠诚程度毋庸置疑,又是个士族出身,将来可以大用,没想到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埋没这么久。
“那你来说说,刘遐人都不在,靠这些竹片,如何让百姓信服?”
“文字若是形象,又如何需要本人亲自到场”,殷羡扬眉道:“久闻刺史有所谓印刷之术,我们可以大量印刷刘遐之事,发送河内各地,自可安定庶民之议论。”
第三十九章 蝗灾(四)
大量印发布告这种事情,桓景不是没有想过,然而作为穿越者,他对于文字的表现能力很是怀疑。
首先这两年虽然努力普及识字,然而百姓仅仅只会读几百个常用字而已。其次,文字这种东西总还是比不上现身说法。战乱的年月,百姓连身边人都不太能信得过,又如何能相信千里之外的一张纸片呢?
“又不是亲眼所见,不过是白纸黑字,如何能让百姓信服。”桓景有些失望的瞥向一旁:“还是把刘遐从村里劝回来吧……”
“正因为是白纸黑字,所以能让百姓信服”,殷羡据理力争:“刺史可能有所不知,因为从前百姓多不识字,如今也多是能读不能写,所以对于文字有一种莫名的敬仰。何况这还是官府发出的文字,如何不会信服?”
桓景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自己反而被原时空的经验局限了。这个时代的百姓识字很少,但自己治下的百姓又多少识点字,这种一知半解的状态下,人反而会非常相信成文的信息。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学的时候,那时凡是书上的文章,哪怕出自读者、意林这种杂志,他都深信不疑;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如今自己治下百姓,在文化知识上其实处于一种童蒙状态,那么对于成文的信息,大概也会像自己小学时候那样深信不疑。
“说得有理,这事就交给足下了,印刷处的工匠皆听任你调配”,桓景决计把这件事交给殷羡:“且将先前刘遐的事迹整理成篇,随后分日期按时发往各郡。要写得尽量生动,说故事要有太史公的风韵。”
“诺!”殷羡又问:“发完刘遐的事迹后,又当如何?”
殷羡的这个问题,让桓景突然意识到,这种故事性的宣传,可以常态化!
碍于官府的身份,官府先前发放各郡的公文,都务求简洁、准确。这样的好处是让所有百姓都能看懂,并且能不出差错地理解自己的命令;坏处是,这种公文要时刻注意权威性,那么就不可能非常可读,风格也不能非常随意。
然而许多事情却是润物细无声的。比如这次蝗灾中,百姓对于蝗神的迷信若是用官文来打压,只会起到反作用,让百姓愈发相信蝗灾是不可灭的。但换一种亲近百姓的方式,或许能让百姓潜意识里相信自己的政策是对的。比如将刘遐的事迹稍作润色,写成故事,那么司州各地百姓,就至少能明白一件事情——蝗灾是能被治理的。
“发完刘遐之事后,自然会有新的任务。”桓景心中已经浮现了一个完整的计划:“殷羡,你可以定期向各郡发一种布告,将各郡趣闻、天文地理、农事知识都编纂在其中。不同于官文,这种文体字数不限,也不需要总是和国事相关,只是尽量在其中夹杂官府的态度即可。”
“那么,敢问如何加入官府的态度呢?”
“我们会不定期指定一些需要发布的文章,比如这次刘遐的事迹”,桓景思索片刻,觉得还是先让百姓形成习惯要紧:“至于平日,专注于有趣就好。”
虽然生活方式不一样,但古往今来,人的本性改变不大,喜欢获取有趣的信息本来就是人的天性,满足人天性的东西,往往能自动运行下去。如果真能运营得当,这种故事性的布告,可以说是在建立这个时代的第一批官方报刊。
在讨论一番,商讨了发行刊物的计划细则后,殷羡伏地称谢,旋即领着任务离去。议事厅内,唯余桓景和卞壸二人。
“足下汇总一下最近的消息吧。”
卞壸先将各地蝗灾情况详细讲了一下,两人都对司州各地方位了如指掌,所以不需要地图就很快说完了。卞壸最后总结道:“总之,这几日洛阳附近的蝗群稍稍平息了,然而河内郡的蝗群大起,已经蔓延了一半的县了。”
桓景思忖片刻:“河内郡已是黄河以北,之后得传令李矩沿河防备蝗群南下。蝗群过了河,再想回来可没那么容易。至于南边,得让发文让洛阳附近各村落勿得松懈,勤翻土,务必去除土壤中的蝗虫卵,以防复发。”
蝗群大部过河北上,这大概算是这几天最好的消息,扑灭蝗虫困难,但沿河防备蝗虫就会要容易许多。然而这样就苦了河内郡的百姓,河内屡遭战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要遭遇蝗虫肆虐。当下之计,唯有想办法让整个河内郡吃饱。
“先前向灾区调运钱粮有无困难?”
“有粮食运到遭灾的地方,百姓都很高兴。然而银钱运下去,百姓就不太乐意了,因为到处有钱都买不到粮,不能填饱肚子。
“这样一来,河内钱多,而粮食少,这就给了当地操作的余地。好的保甲长会用这些银钱私自从河南买些粮食,再送去河内;而有的保甲长见百姓不要银钱,就私设粮市设一个极高的价格,然后百姓为了买粮,就不得不出极高的价格,然而发的银钱也就进了保甲长自己的腰包。”
灾区有贪墨的事情,桓景事先就从尚虞备用处那里略有所知,本来以为这些临时派下去的保甲长多为自己的亲卫,多少是值得信任的,可没想到在危急关头,人会堕落得极快。
可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人只是贪了银钱,还知道要卖粮让百姓吃饱。
在卞壸主动来报之前,尚虞备用处已经掌握了不少保甲长贪墨确凿的证据,和待处理的名单。这倒也是一个整肃纪律的好时机。只是可惜这些跟随自己已久的亲卫,因为一念之差,估计丢了军中职位之外,还不免囹圄之灾。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算是这次蝗灾唯一的战损。
“我先前就听说了保甲长的贪墨之事,现在尚需他们灭蝗,还不能搞得人心惶惶,但待到灾后,可得好好算一笔账。另外,这种事情,非但保甲长,恐怕足下的下属,也有不少贪墨吧。”
“在下的下属皆为廉洁之士,暂时还未听闻有贪墨的。”
卞壸在录用人员的时候,往往就着重道德,所以自认为没有什么可查的。
“我从他处得知,襄城、颍川二郡共计发出粮食八万三千石,而计河内各处收得之粮草,不过六万一千石”,桓景将数字信手拈来:“粮食转运阶段,有所漂没,可以理解。可这四去其一,未免也太多了。”
卞壸在一旁听得张口结舌,急忙离开座位下拜:“英明无过使君,是卑职失察。”
“不要过度信任道德约束,有些人说话像个君子,但办起事来则未必如此。若非河内郡各处皆有统计粮食收款,恐怕你还要被你的下属瞒在鼓里。”
“我知道你最近忙于布置粮草转运,只顾着将粮草发出去,却漏了这中间的蛀虫”,卞壸正欲叩首,桓景将他扶起来:“可现在表现悔过没有用了,还是好好追查到底哪一步有人截流粮食。”
对于卞壸本人,桓景还是信任的,只是卞壸未免过于信任他的选人之道,必须敲打敲打。一方面是因为粮食被贪墨这种具体的事情。另一方面,从长远来看,卞壸的下属多是寒士或者流落在此的名士,确实需要防止出现一个在内部互相吹捧道德,实则说一套做一套的团体,否则到了将来来个“众正盈朝”,那可就不好了。
卞壸也称谢离去,立刻着手查办府中的奸人。
留下桓景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议事厅。
尚虞备用处在成立以来,成功地发现了保甲长和粮食转运环节的贪墨,若非冉良手下那帮半大孩子四处打听,自己的体系真有糜烂的危险。尚虞备用处已经形成了一个合格监察部门的雏形。
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良久,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只是这样一来,谁来监督尚虞备用处呢?
细想一下,除了自己,别无他人。也不知将来司州的继任者能不能把持得住这种强力的机构——那不是自己该想的事情了,那是“后来人智慧”的事情。
第四十章 蝗灾余波
七月上旬,蝗群在河内郡已经肆虐快整整一月,蝗虫过处,找不到粮食,不光农田上残留的麦秆被啃了个精光,连田间的草地上草芽也几乎一点不剩。人尚且可以由库存的粮食解决问题,然而牛羊则吃不到草,一个个都瘦得皮包骨。
对蝗群的扑杀一直在持续不断地进行,当蝗虫成群之后,人力能消灭的蝗虫不过是整个蝗群中很小的一部分。但蝗群天然地会绕开硬骨头,在河内没有裸露在外的粮食,四处又是烟又是火,还不断有人扑杀,那么蝗群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方向,开始向北转移,渐渐离开司州。
虽说蝗群一直在向北转移,然而身处蝗群正中的郡县,百姓只是看见这拨蝗虫被赶走,接着又来一波,这样的日子几乎望不到头,困难一个接着一个。
一开始是粮价被竞相哄抬,不少刚刚派到地方的保甲长也参与其中。在洛阳紧急连发了几封官文,并且让桓彝在怀县抓捕了几个“典型”之后,粮价才稍稍平抑下去。而粮食市场真正被稳定,还是在南边诸郡的粮食大量运到河内之后了。
在这样艰难的时候,蝗群不灭论又一度甚嚣尘上。这时,洛阳适时地传来了一些村落成功驱赶蝗群的文章,河内郡的百姓们争相传阅,这才知道自己正在用的这些土方法真能驱赶蝗虫,现在无非是时候还不到罢了。
之后的日子里,每隔几天就会有洛阳的小册子传来河内郡,上面不光有洛阳附近灭蝗的最新进展,还有司州各地的趣闻、以及整个天下的形势。这些小册子,成为了灭蝗期间河内百姓难得的慰藉。
粮草供应无虞,而又知道现在刺史的方法已经有人试成功过,于是自官吏至百姓,信心普遍大增,虽然接下来的日子依然艰苦,但好歹是撑下来了。
于是到了七月初的这几日,河内郡的蝗群终于普遍地稀薄下去,蝗群的主力转而进入并州与河北地界——现在该是石勒去操心的时候了。
长久的扑杀让百姓们和下级官吏都精疲力竭。但对于下级官吏,身体上的疲乏倒在其次,洛阳不断传来小道消息,说是桓景要清算灭蝗期间的各种违命之举,一时人心惶惶。
最为恐慌的,当然是实实在在地贪墨了支援河内郡钱粮的官吏与保甲长。
大部分官吏所谓的违命,其实并非贪墨,而是保甲长在地方根本无规可依,所以多用简单粗暴的办法。比如强征百姓去做灭蝗的劳力,比如强行逼迫村中的大户交出粮食,比如灭蝗的环节有所缺失。虽然这些相比于贪墨事小,然而总算是擅自行事,如果桓景要拿他们是问,那么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但这时小部分贪墨钱粮的官吏与保甲长就开始煽风点火,说桓景打算在蝗灾之后,将河内郡的官吏彻底清洗一遍。风言风语在河内郡散播,人人自危。
这些都没有逃过尚虞备用处探子的耳朵,不久之后,两份名单摆上了桓景的案头,一份是河内所有疑似或者有确实违命之举的官吏和保甲长,以及他们对应的罪状;一份是近期谣言的疑似源头。
“果然是罪重的想裹挟一群罪轻的。”
但桓景依然不打算立刻处理,因为蝗灾还没有完全过去。
七月二十日,蝗群已经基本离开了河内郡内各县,直到这个时候,桓景才来到河内郡怀县,在议事厅接见各地方的保长和粮食调运官吏。
大厅上气氛肃杀。从桓景的几案两侧延伸到大厅的入口,左边一排是候命的官吏,右边一排是从各地匆匆赶来的保长。
“今日蝗灾已经过去,召大家前来,是为了赏罚之事。如此喜庆之时,可以不必紧张。”桓景笑着做了开场。
可是厅中的众官吏哪里相信什么“喜庆之时”?
原来,就在这两旁官吏和保长身后,桓景新选的两排亲卫正腰插双刀,虎视眈眈。文官看到兵,自然吓得魂不附体,而各保甲长们皆是从前桓景的亲卫,如今看到身后皆是新人,心中也咯噔了一下——这些人如果要法办自己,可是不会念在新军中同袍的旧情的。
这个时候,突然,议事厅的大门洞开。接着一声锣响之后,从门外传来一声门房的吆喝:
“刺史开始议事了,今日是公开议事,商讨的是灾后赏罚之事,请围观诸位肃静!”
官吏们顺着声音向外望去,只见门外黑压压地一片人。原来等各官吏到齐之后,桓景立刻遣人知会全城,不少百姓于是过来凑个热闹。
但站在厅中的官吏们更加慌张了,这次的赏罚可以说是十手所指,十目所视,可逃不开百姓的眼睛!
“诸位为何战战栗栗,汗出如浆?今日是喜事,大家高兴起来啊!”
但厅中肃静无言,有的官吏吓得发抖,而有的则神色自若。桓景见气氛已经烘托到位了,于是将几案上的一份帛书展开。众官吏眼巴巴地看着帛书——那肯定是赏罚的名册了。
“孙虎!”
一个年轻的保长双腿一并,却是依着新军中的习惯,两手紧贴着下衣,颤颤巍巍地大喊一声:“到!”
这个孙虎,原来是白云坞的佃农,本名是孙狗儿,在桓景的大改名运动中被改为了现在这个名字。在最开始的几次战斗中,他也参与过,所以立下功劳,得以进入亲卫序列。只是后来亲卫并不怎么亲临战地,而加之孙虎又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所以并没有再升官,只是在亲卫中做了个小军官。
蝗灾之后,他被下放在河阳附近的一处乡村做保长,他的几个手下也是村中的甲长。
他现在心中慌乱至极,但更多是有些委屈,毕竟在村上自己也还算尽力灭蝗,强征百姓劳役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加之一开始也收了村中乡绅的一些钱财,虽然不像一些人那样借机哄抬粮价,对于乡绅只收钱不办事,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自己被人告发了。
他只等着桓景说出自己的处分:
“因其在河阳李家坪灭蝗有功,蝗群不过旬日即走,且无复发;晋新军亲卫百夫长,赐百石!”
第四十一章 清算
在众目睽睽之中,孙虎一脸迷惑地被侍卫牵上台,领了一份纸状,上面写着孙虎应得的详细赏赐,还有司州刺史的印章。接下来,随着一个一个姓名报出,厅下一个个官吏上台领赏,有的一脸坦然,有的则不知所措。
桓景温言抚慰道:
“这次蝗灾来得甚急,你们治灾不易,大部分人只要是坚持在此地就算是有功。尤其是诸位保长们,先前都是亲卫,我的心腹手足,却必须在此时担起重担。”
原来是赏赐!
听到这句话,人群的脸色稍缓。几个先前贪墨最重的保长和官吏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次灾后处理的基调已经定下了,桓景果然不忍心处理自己的亲卫。如果刺史的处理是以赏为主,那么即使自己胡作非为,估计也只是无功无过,不会有什么惩罚。
而厅外的百姓则在小声议论。百姓的期待很低,能够维持胡人不南下,勉强做个太平犬就好,对于这次蝗灾中的粮价哄抬,也仅仅是稍微失望,毕竟本来已经没什么希望了。至于事后的处理,既然是刺史自己的亲卫,估计也就罚酒三杯,如今看来,果然是以赏赐为主。
可正当气氛趋于和缓之时,这时惊堂木一拍,仿佛炸雷,将厅内众人吓了一跳。
“不过,若是心腹手足有害民之举,那么即使是壮士断腕,也在所不惜!”
厅外民声登时鼎沸,百姓争相向厅中探望;厅内气氛则冰冷近乎凝结,一片肃杀。
蝗群到来以来,官吏贪墨的风言风语传得全郡都是。百姓本来以为刺史的亲卫来到村中任保长或许能够有所改观,这几十天里,一开始,也不过比从前元康时期的官差稍稍收敛一点,该怎么哄抬粮价,可一点没少。
幸亏后来从南边紧急调集粮食,加之桓景紧急发文,供应终于趋于稳定,所以事情被压了下去,没有酿成民变。百姓的怒气一直在,只是又能如何呢?这些亲卫都是桓景从白云坞带出来的,刺史怎么舍得处理?相比暴敛的司马越、滥杀的苟晞,桓景似乎只是御下无能而已,这个时代,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里吞。
可没想到这次,刺史竟然准备动真格了,民气顿时一扬。
只见桓景将另一份帛书取出,命人当众念起来:
“丁珍!李康!高良!……”
被点到名字的,既有亲卫出身的保长,也有卞壸手下治粟内史的班子,总共七人。这些人正是先前冉良上报的近期谣言源头。作为贪墨最重者,这些人打算通过弄得人心惶惶来裹挟官吏中的中立派,若是在其他地方,恐怕就是一个官官相卫,最终法不责众的结果。
只是他们没想到,桓景早就布下了一张情报之网,在蝗灾后期,尚虞备用处的少年就渗透进怀县各处,靠着在街坊中打探,探查谣言的源头,最终结果都指向那几个重要人物。
在官吏身后等待已久的新募亲卫一拥而上,将这几个人当堂拿下。
接下来,书记官一个一个宣告他们过去的功绩和罪过。
丁珍本是怀县当地的世家,当初在河内之战中,最早投奔向怀县进军的祖逖,后来又在箕关之战中供应粮草,所以事后获得了河内郡治粟内史的重任。
李康本是豫州流亡的寒士,后来被卞壸发掘,从流民中拔擢,做了个书记官。现在是怀县的主簿。
高良,本来是白云坞的樵夫,后来在桓景身边任百夫长。这次让他到怀县做都尉,是为了监督下放到各地的亲军保长,还有卞壸部下的粮食调运部门。
这些人,在这次蝗灾之前,或多或少都有功劳,然而蝗灾一来,先是被蝗灾乃天意不可灭的说法影响,消极对待。之后李康、高良这些本应该有监管之责的官吏,又在本地地头蛇丁珍的牵桥引线之下,放松了监管,反而亲自参与到哄抬粮价上来。
他们的心态其实很合理:毕竟若是蝗灾持续下去,等到中原大乱,胡人又会南下,桓刺史不知还会不会留守司州。倒还不如乘机聚敛一些财物,之后要跑路也会更加容易一些,而留在此地者,以此为资,说不定还能啸聚一方。
只是没想到,蝗灾居然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此时除了高良,这几个人魂不附体,几乎不能站立。而高良只是长叹一声,战场上出生入死,终究没有逃出此劫。
“依《晋律》,这几人当如何处置?”
桓景询问一旁的桓彝,桓彝县令出身,对于法条极为熟悉。不过其实桓景也是明知故问,即使是以宽简著称的《晋律》,这些罪过最少也是禁锢终身了。
“货财之利谓之赃。当尽收其赃物,赃五匹以上,弃市!”
此时应答如流的桓彝,其实也面色尴尬得很。作为河内郡的主政,新军平阳府的主将,底下人串通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却并无耳闻,实在是失职之至。
“若是有主官失察者,当做何解?”
桓彝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
“主官失察者,夺官爵各一等。”
相比于《汉律》和曹魏的《新律》,《晋律》中没有肉刑,而且连坐也较少,在当时人看起来,算是过于宽厚了。但在桓景这种穿越者看来,这种贪赃五匹就弃市的法律,又显得过严。
《晋律》的真正问题,其实还是在于很少严肃地执行。惠帝之时,就有“政出群下,每有疑狱,各立私情,刑法不定”的情况。而在刁协对司马睿的上书中,更有所谓“古典刑不上大夫,今士人有犯者,谓宜如旧,不在刑例”,这正是后世“刑不上大夫”的出处。
而在原时空,桓彝本人后来也发表过这样的看法:“刑罚轻重,随时而作。时人少罪而易威,则从轻而宽之;时人多罪而难威,则宜化刑而济之。”
总而言之,对于法条随意解读,还时常有宽赦,这就是晋律的特点。最终导致的,就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的结果。
桓景先前也派人调查过桓彝,最终发现桓彝并未有贪赃枉法之状,总算是安下心来。然而事务繁多,那么桓彝失察可以理解,但并不能宽赦。
“很好,那么就按桓太守说的来做。原河内太守桓彝,贬为河内司马,暂行河内太守事。自丁珍、李康以下七人,皆处斩弃市!”
这时桓彝慌忙上前,双腿几乎要跪下:“刺史且慢!”
“桓太守欲为自己辩解乎?”
“非也,在下失职,夺爵本是本分”,桓彝抱拳哀求:“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人才难得,若是改完禁锢之刑,之后危急无人之时,或许可以重新起用。”
桓景轻笑一声,故意放大声音,好让厅外的百姓也听见:“若是事事皆可赦,要这晋律何为?”
厅外百姓也对桓彝的所言报以嘘声。
桓彝知道这几个下属救不得,于是不再说话。接着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将这七人带出了议事厅。围观的人群也跟着七人远去了。
桓景起身,目送百姓和七个死罪者远去。这才放心坐下,命门房驱散门外的百姓,并且将厅中大门关上。众人不知他意欲何为,听得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只是战栗不止。
“刚刚所论者,仅仅是死罪而已,这儿还有一份名单,诸位之中,也多有参与……”
众官吏一言不发,仿佛木雕一样呆立在原地……
第四十二章 交接
众人刚刚获得封赏,又看到几个领头的被拉出去斩首,大喜大悲之下,心里早已凉了半截。现在桓景手上已经有了名单,对于在场众人而言,恐怕唯一的好消息,是死罪者已经全部处罚。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接着,依着名单,疑似贪墨者被一个个从行列中拖出,在两列保长和官吏之外,又重新列成一行。大约有二三十人左右,接着从边厢出来几个侍卫,不管贪墨者的哭喊求情,将他们生生拖走。
厅中人人自危,大气都不敢出,现在议事厅大门紧闭,刺史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前面被带走的,仅仅是贪墨者,没站出去的诸位也不要以为自己就做得很好,名单还有强征百姓的、懒于政事、玩忽职守的,你们做了什么,不要以为能逃过我的耳目!”
桓景厉声呵斥,目光扫过一个个官吏。
众人面面相对,只怕自己才获得的赏赐,立刻就要被化为乌有,还要按军法处置。厅内一片沉默,只有少数几个以迂直著称的官吏尚且气定神闲,这些人的神情桓景都看在眼里,心中默默记住了。
这时,桓景才卷起写有名单的帛书,却往油灯上轻轻一点,火舌顺着帛书的边缘向上爬,不久火舌就舔尽了整张帛书,名单刹那间化为乌有。
众人张目结舌,又是惊讶又是欣喜。这时,桓景只是一改语调,尽量庄重地说:
“这次蝗灾来得急,保甲制和军府制初行,诸位许多也并无应对经验,有所疏漏也难免。除了贪墨者不赦之外,其余大小罪过,既往不咎,然而诸位心里清楚,下次若要不依规矩,那么就不会这么轻易处理了。”
这时,众官吏才知道为何桓景关上议事厅大门,这种宽赦不应该摆在百姓面前来讨论。不过经过先前一个时辰的大喜大悲,在场剩下的官吏心中的那根弦已经绷紧了,个个站得笔挺。
桓景一笑,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于是在温言劝慰几句后,这次雷声大雨点小的清算终于是告一段落。
桓彝先前说得没错,桓景自己也深知手下人才不多,如果全数处罚,河内郡的行政体系就被掏空了,到哪里去补员呢?但在人心涣散的乱世,法纪也不可不严,一来是为了行政的高效率,一来也是为了获得百姓的信任。
所以桓景才安排了这样一场惊吓,在给予官吏足够震慑的同时,又尽量少地处罚,还可以让百姓都亲眼看见处罚的过程,形成话题。
当然,对于在场的官吏,桓景知道现在他们在河内郡的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所以也不打算将他们继续留在此地了。在这次议事之后,他宣布了处理的方式,除了那些名单中完全清白的,河内的大小官吏与其他郡进行轮调,打散在司州各处,而从司州各处调集人手来填补河内郡的空缺。
至于河内本地的保甲长,先前都是桓景的亲卫,这次都被桓景平调去了各军府。抗灾有功者均有升职,而无功者,平调到地方,其实略有降级。而保长职位,则由新到的官吏考察各村落中抗灾有功的百姓来担任。
借着将自己亲卫派去各村落,而后又将亲卫收归军中,这么两次对于基层的大换血,桓景终于实现了直抵村落的控制。新到任的官吏在当地并无太多利益纠葛,所以只能据实向洛阳汇报情况。
而且不光河内,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全部五郡的行政系统都经历了类似的换血。先前从新军中被派下去的保长、官吏,都重新归队。而当地的保长则由卞壸来主持考核,受灾地方的官吏看受灾的表现,未受灾的地方则依据转运粮草和秋收的表现。这次的蝗灾,反而如同一块磨刀石,将先前试验性质的体系落实了。
两个月之后,桓景收到了新的人口报告,相比去年,治下增加了四分之一的人口。这并不令人意外,除去蝗灾期间南下的流民,更多是新清理出来的人口。按照前朝经验,军屯往往容易演变为私人的部曲,就是因为有户口人隐匿,通过先前的大换血,桓景终于有能力将触手伸到最基层,于是隐匿的流民在保甲制度下无所遁形。
此时,内部终于安定下来,可是外部呢?
这两个月里,南下的流民也带来了北方蝗灾的消息。蝗灾先是一路北上,在并州肆虐,刘聪治下的平阳郡里几乎寸草不生;之后一个月蝗群又继续向东,进入河北,将正在秋收的石勒治内打了个措手不及,石勒找借口杀了几个当地坞堡主开刀,来震慑其他豪强送出粮食,然而还是杯水车薪,毕竟经过去年的战争、今年的蝗灾,哪怕豪强家里也没有多少余粮了。
此消彼长之下,虽说刘聪、石勒的实力进一步削弱,桓景反而开始担心起来:他们会不会因为吃不饱饭,所以孤注一掷,再一次南下抢粮?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经过箕关大败、父子相争、刘曜据关中事实割据三件事情后,刘聪早就只剩了半条命。平阳的大小事务都交给刘粲,而刘粲由将政务完全交给靳准。靳准在汉国上下都安插了靳氏的亲信。这种情况下,汉国早已无力出击。去年刘琨被灭的时候,平阳尚且不能出兵太原分一杯羹,如今有如何有余力出击呢?
而石勒的情况更加糟糕,去年扩地太多,来不及消化;同时因为桓景带走了邺城邯郸一带的流民,河北最重要的产粮区人手不够。石勒好不容易说服杂胡的骄兵悍将们来暂且做晋人的种地营生之后,蝗灾又到来了。于是石勒只能打晋人坞堡主存粮的主意,可这样一来,刚刚征服的并州土地上,新附的坞堡主们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归晋了。
九月,一位使者从浚仪翩翩而来,带来了祖逖的信:
“昔诸葛孔明有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今胡虏暗弱,政出于下;旱蝗肆虐,羯贼被灾;此正兵法乘劳,进趋之时也。当勒兵北上,尽平幽燕并雍,不可优游坐谈,错失讨贼之机也。故上奉天子,以都督豫兖司徐四州诸军事之名,共约北伐。
“夫明年春初水涨,舟楫来去若飞,粮道无阻,此正军行之天时也。
“足下溯河渭、越崤函入于秦关,徐州蔡豹、苏峻赴青州,吾自率豫兖之众出枋头、直捣幽燕,终会师于太原。并州太原无粮,逆虏无可立足,唯北逃大荒一途。此乃尽地利之策也。
“王丞相佐于内,大将军拱卫乎其外,中有刘侍中、刁尚书等,此百官一心,无后顾之忧耳,岂非人和乎?
“以此三者图功,何愁不克?料知刘聪、石勒已胆慑,不敢短兵相接,而窜乎蛮貊之地。诚如是,则晋室可复兴矣。望足下以来春北伐为念,先行征兵、储粮,勉之!”
桓景握着信,心情激动,来春又要北伐了。根据探子的情报,刘聪已经虚弱不堪、而石勒则是被蝗灾弄得焦头烂额,这完全应证了祖逖的判断,所谓“兵法乘劳,进趋之时也”。
如果信中的计划得以一切顺利,那么自己打入关中、祖逖克复幽燕、蔡豹苏峻拿下青州,最终三路军会师于太原晋阳,刘聪石勒刘曜的残余只能被驱赶至太原一带。然而并州早就被战争和蝗灾肆虐得不成样子,根本蓄养不起一支大军,那么敌军只有复归草原一个办法了。而拓跋郁律现在也还在晋室一方,到时候让他去统合拓跋部,自然会将刘聪石勒刘曜送来南方。
唯一令他觉得奇怪的是,“王丞相佐于内,大将军拱卫乎其外,中有刘侍中、刁尚书等”这句。仿佛报菜名一般将南边的三个派系全部列举了出来,这使得后面“百官一心,无后顾之忧”的结论分外不自然。
难道祖逖在暗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