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劝降
城墙一破,城中守军就如被砸开龟壳的乌龟一般。毕竟众寡悬殊,军心大失之下,很难再有抵抗之力。城墙上显然是守不住了,晋军已然经过缺口鱼贯而入城,于是守军也纷纷从城墙上撤下,向北奔逃。
不过以邺城之大,有内外城之分,此时还有与北面城墙相连的内城可以坚守。若是在彼处撑到石勒率军回援,亦是一个办法。
于是,在命城南守军殿后之后,郭敬带着少数亲信,匆匆沿城中奔赴城北,那儿还有最后几百主力,靠着最后一些兵力,或许能够守住内城。
可是郭敬出发之后,行至一半,突然城中四面火起,喊声大作。他此时还不知道,是李头带着城中流民借机起事了,只知城中也有敌人,一时进退失据。
“盗匪四起,街市阻塞,奈何?”左右失了主意。
他已经如惊弓之鸟一般:“走小巷,绕开乱民。从速!从速!”
在胡羯兵勇在主街与流民奋力厮杀之际,他带着十余亲随沿小道而进。幸亏自己平日多在城中考察防务,知晓城中这条小巷,只需翻一道墙,就可绕开主街进入内城。这种荒僻小巷,即使是邺城人自己也很少知道,看来自己终于逃出生天了。
正当他做如是想时,突然后头一声梆子响处,待猛一回头,身后已经出现数十手持木棒的流民,而身前的矮墙上,出现了一排削尖的竹竿,他已经被城中起事之流民团团围住。
前无攀援之所,后有数十追兵,已是山穷水尽。见身边几个侍卫原先是郭敬家奴,现在既想跪下求饶,又碍于脸面不肯出头,没奈何间,郭敬叹了口气,率先拜伏跪地请降,于是余众尽降于城中流民。
而城北的胡羯军士聚集在内城,已经做好了垂死挣扎的准备,一时竟然斗志昂扬。晋军连获城中武库,粮仓,却只能在内城下形成相持。
“停下,敌军已存死志,欲作困兽之斗,急攻必然欲速不达。”桓景急忙叫停了指挥主攻的先锋王仲坚:“倒不如放着他先不攻,等到求生的欲念上来,自然会来投降。”
“可刺史战前不是说从速?”
“放心,方才城中主将已降,给我透了底:内城里面没有多少粮食,也没有水源,等他们两天,饥渴交加,加上一时之勇散去,又心怀恐惧,自然出降。”
从前和石虎、支雄这些石勒的部将交手时,桓景深知石勒手下胡羯士卒所能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当初支雄一支偏师能够在主将失联,敌军围攻之下不溃,看来这种军队不容小觑,强攻恐怕不会划算。
但胡羯士卒的这种战斗力并非天生使然,不过来源于过往生活的悲惨,和对被俘虏之后的恐惧。
当初在豫州审问石勒俘虏之时,桓景就了解到,这些羯胡之人最怕就是投降之后依然被发配去做奴隶。如今在石勒治下,他们可是堂堂正正的“国人”,怎么可能投降去做奴隶呢?何况谁知道投降之后,桓景会不会杀降?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此时城中唯有百余负隅顽抗的敌军,胜负已经昭然,倒不如试着劝降他们。最好竖立一些榜样,将来继续与羯胡之人作战的时候,再要劝降,就有了现成的例子。
这些士卒大都不过是在石勒回到河北之后才临时过来投奔的,倒也没什么罪大恶极的过往,不会像石虎的部下和石勒老营那样坚决。不过在敌军尚且存怀死志之时,劝也是劝不来的。
且以逸待劳,晾他一阵吧。
于是一夜之间,桓景只是命人围着内城,又是击鼓吹号,又是施放火箭,扰得内城中人心惶惶,也不知何时开始总攻。像熬鹰一般,如是折腾了一日两夜,新军却并未攻击内城。
第三日清晨,待桓景再来到城下时,推上城头出来骂阵的兵头早已疲惫不堪。
“若是投降,可保不死!”
“不降!”
兵头强自嘴硬,空气中却飘来一阵香味。此时一股南风突起,不过是平凡的豆羹气味,在守军看来却如佳肴一般。他的腹中轱辘地响了一声。
他向城下望去,只见晋军在城下竖起无数炉灶,香气也随风飘过来。
他还打算叫骂,可身后已经出现了争执的声音,城中军心已然开始动摇。
这时城中守将郭敬也出现了:“将士们,桓刺史做了承诺,若降可保不杀。”
内城上守军尚在迟疑间,郭敬又说道:“若论该死,我与石勒本有交情,然而大晋有德,除了石勒之外一律可以赦免。诸君初入行伍,亦无亲眷挂碍,何必为了石勒而死?况且投奔晋军,在司州多能分得几亩田地,为大晋守卫西疆,岂不比在河北混生混死舒服?”
此言一出,城头的军心愈发动摇了。
原来郭敬本并州大户,在年轻时与石勒相识,多次在石勒困厄时候予以资助和救济。后来在石勒发迹之后,因为与乞活军有勾连被石勒手下抓住,将要斩首之际,被石勒救下。两方算是互有恩信。
在守军看来,连作为石勒的亲信的郭敬,投降桓景都没事,就更别说他们这些方才入伙的家伙了。
于是在商议一番之后,内城的城门也缓缓打开了,百余衣着残破的守军抱头而出。新军将士上前检查并无携带武器之后,就列成三队,被领去新军灶上喝豆羹不题。
“郭将军好口才!”桓景夸赞道。
“还是桓刺史指教得当……”郭敬脸不变色地说道。
其实他早知自己凭借晋人的身份,从前在并州也算世家大族,在晋军处多半也能保个不死。上面赦死分田的一番话,全是桓景教他说的。至于从前年少时与石勒的交情,不过是作为大户的自觉,不值一提。只是没想到那个羯人少年记了那么久。
桓景耸了一下肩膀:他之所以赦免郭敬,倒也不是因为他什么大族的身份,完全是在以千金买马骨罢了。这种人得捏着鼻子养着,但万万不可重用。
在等待内城投降的三日之间,李头也已经借由河北流民间的渠道,致信襄国、邯郸、河间等地的流民首领。
同时,依照计划,新军一方面令李头传给各处流民自己将会给投降积极者分田的消息,一方面又散发各种早先印刷在新式纸张上的传单给各处坞堡主。
相信不久之后,石勒治下流民便会群起响应,遍地烽火之下,在得知邺城守将投降无事之后,石勒在河北的守将也会更加倾向投降,而非负隅顽抗。
那时祖逖也该攻下枋头了,两军合师一路北上,岂不是能威震幽燕?
可奇怪的是,这段时间,石勒却毫无反应。
桓景本以为石勒会迅速回援邺城,所以才不断派出斥候监视西北方向刚刚出发的石勒的动向。可前几日来,接到斥候来报,都是说石勒在攻打并州的壶关,今日刚刚传来攻克的消息。
自己攻邺城至今凡七八日,消息早就传到了并州,难道石勒真的会愚蠢到敞开了腹地让自己闹腾么?
壶关之后就是太原,难道石勒真想击破了刘琨再来回军?
可是刘琨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于是桓景又试探性地朝邯郸进发,邯郸的守将本是冀州刺史邵续手下的晋人郡守,守军比邺城还少,且都是新兵与当地坞主的家丁。在收到郭敬的劝降信之后,加之流民一起事,也顺势投降了桓景。
十五日之后,新军继续进占邯郸。
第十四章 急转直下
半个月间,四处流民首领的好消息如雪片一般,不断寄来邯郸,通过李头,汇聚到桓景手上。无论是县上还是郡治里,都有流民杀掉当地的守军,或是当地官吏顺应名义响应新军。
甚至还有部分杂胡听闻邺城降军无恙,也来响应新军,一时幽燕震动。
原来石勒所谓的得民心,不过如此!
不过这样的胜利之上,却漂浮着三朵乌云。
首先这些振奋的消息大多来自各处城池。可是占据田野的当地的坞堡主大都闭坞自守,既不主动响应,也不提供粮草和人力,先前发送至各处坞堡的纸片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其次,祖逖与苏峻围攻枋头数日,石虎凭三千人死守,并未能攻克。这也使得目前桓景在河北的兵力捉襟见肘,光是安定秩序,接应投诚者就已经耗费了不少人力。所以当前只是停留在邯郸,而没有继续北上襄国。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石勒在攻破壶关之后,一直没有向东动作。据斥候来报,半个月以来,石勒主力似乎只是向北继续进军,根本没有顾及后方的事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桓景担心石勒突袭,所以留了几千余人让桓彝守在邺城。虽说经历两次大战,桓彝守出了经验,后方应该算是安定了。可这样一来,兵力就分散了,更不可能继续向冀州进发。
这个时候,新军内部也开始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卞壸负责大军的补给转运还有征粮,几日以来在地方上收粮并无坞堡主响应,于是亲自过来找桓景诉苦。
“我大军转运千里,耗费实多;但就地征粮迟迟没有起效。以当下的粮草供应,若祖刺史在枋头再相持上一个月,我们退军之日就不远了。我以为……”
卞壸嘴角抽动了一下,还是闭了嘴。
“听说河北豪族有抵触,要多以大义动之”,桓景知道本想劝勉两句,但看卞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挥手让他说下去:“足下有什么想说,都说出来吧。”
“恕在下直言,百姓都在抱怨,刺史为政过于苛刻,而且亲小人,远君子。加之害怕石勒惩罚,所以虽有流民响应,坞堡主只是闭坞自守,对于粮草并无助益。”
桓景叹了口气,卞壸到底是士族出身,他说的百姓,终究是指的河北当地的豪族。不过问题是切实存在的:石勒的民心,却在豪族上得到了体现。
石勒政策上给了豪族很大的宽松,又作出一派尊儒重礼的派头,比起鼓动流民起事的桓景,在当地豪族看起来,倒是亲切得多。何况背叛石勒还可能招致报复,何必吃力不讨好呢?所以河北豪族有抵触并不奇怪,但和地头蛇的关系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桓景一时也没有好办法。
“以尔之见,又当如何?”
“难”,卞壸摇摇脑袋:“若是有办法说动河北坞堡主们,在下也就不会来问刺史了。依我之见,得做好撤军的准备。徐徐迁徙人口,先退往邺城。”
“若是什么也不干就退往邺城,则是白白北上了一趟。”温峤立刻提出了反驳:“不若趁着这个机会,彻底将石勒在河北的根基除掉。”
“这又是如何?说来听听。”桓景转过身去。
“以我之见,石勒所以从前在河北被视为流寇,今日却得到坞堡主的支持,无非纵容坞堡主们为所欲为。可是石勒做得,我们如何做不得。不如刺史更进一步,许坞堡主完全自治,允许其纳流民为奴隶,无论华夷,同时扶立一二豪族为领袖,则待石勒回到河北,必然与之交战。而同时,刺史也不要停下,可拆毁城墙、散发武库、烧毁积粮、留下细作,总之怎么让石勒难受怎么来。到时候石勒回到邺城,只能看见几座不可守的城池,和空空如也的武库与粮仓,还有一堆骄悍的坞堡主……”
“温峤可斩也!”卞壸厉声打断:“如此一来,我们与石勒有何分别,流民沦为奴隶,军将互相征战,河北岂不再一次生灵涂炭?”
“反正我们又不治理河北,烂摊子砸在石勒手里,有何不可?”温峤不假思索地反驳,随后向桓景拱手:“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还请三思。”
两个计策在桓景看来,都过于极端了。得给石勒埋坑,但肯定不能坏自己名声。
他正要开口回应,突然传令官行色匆匆地进入议事厅:
“报告刺史,晋阳破了!”
“什么?石勒攻破壶关不过半月,如何能攻到晋阳!而且斥候没观察到异动么?”
“不是石勒,是段末柸,段部取道代郡,是拓跋鲜卑地盘,然后其军直叩雁门,雁门守将无备,直接逃走。于是晋阳被围。而并州刘公尚在率军进攻中山郡,所以晋阳守军并无斗志,不过几日就降了!”
这次石勒绕道代郡实在是出乎众人意料,厅内无人不张口结舌,厅内一片寂静。
桓景也愣了神:谁知道刘琨的后方如此不堪一击。如此一来刘琨主力被分隔在中山、常山,又无补给,实在是岌岌可危。而自己离中山郡太远,也无法救援。
假设刘琨真的就此完蛋,那么这次北伐就算是失败了,拿不拿得下枋头无关大局,反而是要担心石勒趁势南征。
过了好一会,厅中才传出温峤的抱怨声:
“好啊,晋阳丢了,石勒必然回军邺城,这下呆子遂意了,我的计策来不及实施了!”
“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桓景掐断了争吵的苗头:“石勒不日将返回河北,如太真所言那样扶立傀儡肯定时间不够,而应该撤回邺城,与即将到来的石勒决战。”
“石勒多少人?我军多少?这是必败的!”温峤表示反对:“不如直接一口气返回朝歌,与枋头的祖公他们会和。”
“可是如何能弃河北流民于不顾?若是祖公攻克枋头之后,率军北上,那么还有机会。”
温峤一番急谏打断了桓景:“不可受制于人!不是我不信任祖公,可是战场无常,他们已经攻了一个月了,尚且拿不下枋头,如何保证他们在我军被石勒击溃散拿下枋头来救援?至于流民,愿意加入新军,就带走;不愿意者,我们也救不了。”
桓景默然:自己确实上头了,他但看到,若是石勒回军,河北起事的流民都会被清算,但却吧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枋头城破上面。
“太真说得是,我军即刻返回朝歌,再做打算。”
诸将清楚形势的严峻,也无异议,众人开始商议如何带着随军的流民快速南撤。
桓景一面听着众将对撤退的布置,一面疑心越来越强烈:既然晋阳是被段末柸取了,石勒自己没必要再率老营出征晋阳!那么,若是石勒一开始的目标不是晋阳,那么他攻破壶关之后,为何不来回援腹地。
石勒的北上,真的是北上吗?
这时,又一个传令兵闯进议事厅:
“河内寄来信件,说是遭到胡虏进攻!”他举着信笺,里面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桓景一开始有些懵,稍稍思考片刻,立刻感到生气:
“刘聪远在平阳,如何能够越过箕关打到怀县?这中间的斥候早干什么去了?”
汉国边境到怀县就那么几条路,这样大兵团的进攻,不可能没被斥候发现。
“不是刘聪,是石勒!是石勒率主力出现在河内郡!”
桓景差点跌坐下来:作为预想的后方,他在河内郡几乎没有什么防备,石勒不光让段末柸进攻晋阳,和刘琨换了一次家,他带着主力和自己也在玩换家!
第十五章 要害
后方空虚到什么地步?桓景心里几乎没底。
此次带了所有的精兵出征,留在司州的除了留守箕关的几百人之外,几乎全是新训练的流民新兵,而且河内郡的军队尤其少,几乎都聚集在怀县。
而将领方面,只有李矩留守在荥阳,还有邓岳负责黄河的防线,想必河内遇到进攻,就会收缩兵力回到河南固守,而放弃河内。
可是仅凭黄河防线守得住吗?要知道,此时离黄河上冻的时节过去了一个月,隆冬腊月,正是冰坚之时,石勒的人马完全可以踏冰而过,南下直指洛阳!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之计,卞壸小心翼翼地进言:
“若是立刻回援,邯郸到洛阳七百里,即使日行五十里,也要半个月方才能至司州。而那时我军人少,加之人困马乏,必然会被石勒大破。只能求祖公与苏司马从枋头撤下兵力,合兵之后或可一战。
“但即便如此,也胜负未知,而且整个司州,必然沦为战场,生灵涂炭。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知道了”,桓景示意卞壸静静,心中镇静下来,开始盘算起目前的出路。卞壸至少给了个保底的方案,只是看似四平八稳,实则是很亏的。
石勒之所以不回援,而是直插河内,正是料定了河内是桓景的必争之地。若是取了河内,石勒以后退可依黄河自守,进可直接跨河进攻洛阳,司州将永无宁日。
所以此时回援,是一个显然的选项。但若是从了,就是成全了石勒的战略意图,之后会被对手牵着鼻子走。石勒甚至可以乘着桓景回军,在路上埋伏一手,那么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若是不回援司州呢?
这时果然有人适时提议就地在河北住下:“我们军将不少曾经都是流民,随遇而安,河北又是个好地方,为何不直接就地住下?刺史司州的官儿当过,说不定朝廷再给封个冀州的官儿当当,不也挺好?”
这话说得过于随意,众人望过去,原来是陈昭之这个冒失鬼。人群中开始有了些喧嚷和不满的声音,想让这个莽夫赶紧闭嘴。
“不然,这并非是玩笑”,温峤适时出来辩解:“河北民殷国富,汉光武帝因之而成帝业,若是留给石勒,着实可惜。此番石勒弃其故地,正是天赐良机。既然将士们像陈校尉那样可以既来之则安之,那么就此住下,亦无不可。”
桓景听后,眉头紧皱。
温峤的献策,往往最为激进,但细想起来,却也有几分道理。自己部下多为流民出身,本来就没有什么挂念,留在河北似乎并无不可。
可是自己心里却有些担心,到底是在担心什么呢?
是坞堡主,是如何安抚并且管理世家大族。若是留在河北,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依照温峤的点子,或许能够应付一时,可是那样自己许多根本的举措都作废了。这正是经营了两年的司州不可放弃的原因——它是自己的根据地,这是这个时代的温峤不可能知道的概念。
这两年里,司州的百姓不少刚刚学会认一些简单的字词,学会从官府的命令中读出信息,而不受士人对学识的垄断。
这两年里,司州已经没有了成形的坞堡主私兵势力,军队被统一到自己手上,征粮征兵畅无阻碍。
这两年里,附近的流民刚刚开始形成司州可以分到地这个共识,荒废已久的洛阳、荥阳、许昌等城池方才慢慢有了人气。
若是转移到河北,这些可喜的进展又将重归为零,损失比上一回从豫州转移到司州大多了。毕竟没有根据地,自己的一切改革都失去了依托,那么即使有一支强军,和流寇又有什么差别呢?
“太真此言差矣,司州经营已久,不可轻易放弃。”桓景下定了决心,司州一定得保住。
“石勒转战千里,亦无不可。”温峤反驳道。
“所以石勒一直是个流寇,直到其在河北扎根”,桓景心里了然,但还是换了一种这个时代人能够理解的说法:“太真可知汉末刘玄德之事乎?为何与诸葛孔明隆中对以前,此人屡战屡败?”
温峤摇摇头。
“在遇到诸葛孔明以前,刘玄德不过是个客兵首领,手下虽然兵强,有关张之勇,却漂泊无依。在赤壁之后,夺了半个荆州,孔明的治理、昭烈帝的仁德才有了施展的地盘。
“今日驻一地,明日再驻一地,永远只能为人所用,不可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此语一出,温峤正欲张嘴,忽而止住,只是颔首——直到此时,他才完全确认,桓景心中还有更加宏大的想法。
他原先以为桓景不过是个一般意义上的晋室臣子,自己只是为他谋一个求生的路子。乱世朝不保夕,若是得到河北暂住,至少几年之内不用担心兵源和粮草。
然而桓景还另有所图,像刘备那样,有包举天下之心。这是温峤从前在刘琨身上从来没有见过的。
不,甚至用包举天下也不够形容:桓刺史要的,是实现一种全新的东西,至少是诸葛亮似的治理。是天理?还是王道?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无论如何,一定比单纯称王称霸更高的东西。
直到这一刻,温峤才完全丢掉了“若能被刘琨重新接纳,就回到晋阳”的想法,打算从此死心塌地地跟着桓景。
不过说到刘琨,他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桓刺史之见,太真明白了,确实是超出了在下的见解。不过听君一席话,在下倒是有了新的想法。”
“愿闻其详。”桓景见温峤被说服,舒了一口气:“却是有何妙计?”
“石勒对于河北熟悉之至。我们能够想到的,他肯定早就想到了。那么为何他石勒并不来救援河北?”
桓景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不是因为他救不了”,温峤手指穹顶:“而是因为我军未能触碰到他的要害,而他笃定河内与洛阳是我军的要害,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直插司州,吸引我军回军。那么越是如此,越不能回军。
“方才桓刺史所言,若要心怀天下,则必然有一处根据,而不能做流寇。石勒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在河北兴学校,拔擢士人,得到坞堡主的支持。
“那么他南下司州,也不可能是为了放弃河北进入司州久驻,所以他决不敢跨河攻洛阳,稍稍向他表示些回援的意思,石勒就会选择停留在河内以逸待劳!若是刺史能忍河内一时之失,那么主动权就在我军手上,我军击其要害,先忍不住的必然是他!”
桓景拍手称是:“可是石勒的要害在何处呢?”
“襄国,石勒的都城。桓刺史想必还记得并州刘公尚且被困在中山郡。我们此时全力进攻襄国,如果攻克之,就能北上接应刘琨。到时候以襄国为中心,冀州的中山、常山,直至南边的邯郸、邺城连成一片,我不信他石勒不回援!
“到了那时,祖公多半也攻克了枋头。那么我军就有了与之决战的实力了!”
第十六章 二虎相争当避于中原
怀县南面,黄河边,朔风凌冽。
五万军马沿河扎营,只待石勒一个命令就向南进发。然而到了这个时候,石勒却犹豫了,他已经想了整整一个晚上,但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桓景在后方攻破邺城的消息传来时,诸将都劝他放弃进攻并州,立马回援邺城和邯郸。石勒置之不理,而是命段末柸继续向晋阳进发,自己却过壶关向北,而后突然沿太行山南下,突然出现在怀县。
桓景果然无备,怀县不过三百多守军,经过一段短暂的激战就拿了下来。守军虽然也算勇猛,但显然未经充分训练,看来桓景是没有留任何余地,就倾巢而动。若是如此,洛阳一带必然空虚。
正是因为如此,先前劝石勒返回邺城的诸将,在此次顺利的攻城战之后,见司州防务如此空虚,加之段末柸在晋阳大捷消息的鼓舞,又都开始劝石勒继续向南,一举攻破洛阳。
然而这时,石勒却犹豫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越过黄河。桓景平日谨慎,如何这番如此冒失,难道是自己真的料中了对手,还是说这又是一个圈套?
虽说昨夜与张宾一番争辩,已经有了些眉目,但还是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程遐请见!”
“让他进来!”
程遐掀开帷帐,身后却是帐下群将。原来石勒整日不见来人,只是在帐中思考,已让军中众人开始不安。中间唯有张宾入见过一次,更是让程遐开始感到威胁。他不待众人入座,就在石勒身前席地而跽:
“将军需早做决断,要么进军洛阳,要么回师!停留在此地,迁延不进,却是为何?”
石勒一改平日的粗豪之气,只是细声说:
“该不该南下,我暂且没有主意。张宾昨夜传来消息,桓景北入襄国,置司州于不顾,想来必然在司州已经做足了准备……”
“便是我军不在河北住了,直入洛阳,在彼处安家又若何?”支雄实在忍耐不住:“当初能打破一次洛阳,今番便再破洛阳,又有何难处?”
孔苌也接过话头:“此时黄河结冰,正宜大军通过,西面尚有刘曜可以接应,是时候打断桓景的脊梁骨,让他翻不了身来!”
“左司马”,石勒严厉地盯着程遐:“你有何高见。”
程遐本来只是不想落在张宾后面,所以带着众人入见,此时脑中一片空白,自然哑口无言。
石勒不为所动,反而诡异得一笑,接着问众人:“若是破了洛阳,接下来又如何呢?”
帐下诸将沉默一时,接着纷乱地讨论起来,莫衷一是,营帐中一片嘈杂。
石勒仰头大笑,嘴上不说,心中却在感叹:张宾所料果然不差,自己与张宾的争辩,终究是自己输了。
原来昨夜石勒与张宾争辩,却是为的是否要南下渡河,以及渡河的目的。
石勒以为此番入司州,可以就地在洛阳住下,随后让段部鲜卑与桓景在河北两败俱伤,自己再以坞堡主拯救者的身份进入河北,以收渔利。
可张宾却力劝他不要南下,理由是好不容易在河北有了些基础,这样一来反而尽弃河北基业,实属不值。何况石勒诸将皆是流寇习气,即使在洛阳落脚,也住不久。
本来张宾几乎已经说动石勒,可这番话却令石勒有些抵触:几年下来,难道自己的部将没有一点长进?他们可不是什么流寇!
今日一看,张宾对诸将的观察果然不差,和当初在淮河之战一样,诸将内里还是如流寇一般,并无治理一地之心,这样可成不了基业!
石勒打断了诸将的讨论:
“我知道诸将都说南下抢掠司州,一方面可以吸引桓景回师决战;另一方面,又补给了军中粮草,是一石二鸟之计。然而我以为,桓景不会如此轻率,总会有后着。我军虽必取洛阳,但损失估计也不会小。
“河北民殷国富,又可北接段部鲜卑,方才获得如此基业,怎可轻易丢弃。如今晋阳都破了,却贪图洛阳这点小利,到时候黄河以北,可都要拱手让给段氏了!
“昨日与右侯长聊,直到今日才明白他的高明,成大事者,必有基业”,石勒轻捋虎须:“北上立刻回援襄国!诸君若无异议,即刻出发!”
“那么是直接奔赴襄国?”
石勒摇摇脑袋,目光盯着地图一处:
“不,桓景在襄国不会久留,游移不定,必攻其所必救,方可逮住机会与之决战。枋头离怀县路途不远,而且祖逖、苏峻围攻日久,士气沮丧,内里还有石虎那小子策应。
“最重要的是,哪怕是枋头城破了,也是我军占优。祖逖兵多,桓景兵少,若是全力进攻祖逖,桓景必然畏惧而不敢来援,所以是个各个击破的机会!”
石勒要向北进军的号令发布之后,大军整日都怀县附近掳掠,待凑集了粮草之后,沿轵关径而东,浩浩荡荡地经过汲郡,直往枋头而去。
听到北上的命令,张宾舒了口气:除了希望石勒能稳固住一个地盘发展,他也有自己的算盘,一是河北是他老家,二是为了避免司州生灵涂炭。
他早就想好,河北幽并已是进取天下的基业,石勒没必要南下司州重新变成流寇,坏了自己的名声。
至于洛阳的防务松懈与否,他其实并不清楚,想来全力一击多半可以拿下;若不是桓景,石勒还真不会如此小心而不敢渡河。
当晚,他写了一封密信,私发桓景:“汉征东大将军勒即日北上,刺史亦为英雄,二虎相争,必有一死,不若与之相避于中原……”
桓景在五日之后接到信,立刻明白了。张宾语气如此肯定,可见石勒回援决心之坚决。
这时桓景来到襄国城下不久,刚刚试探性地进攻了几次。襄国不比邺城,石勒是当作首都来经营的,自然城池坚固,且有五千重兵把守。
顿兵坚城下,刘琨又无法南下,接应也无从谈起。
而这个时候,桓景也虚晃一枪,令桓宣带着一支偏师在襄国城下虚张声势,天天擂鼓吹号,稳住城中留守军士。城中军士见城下军队久久不去,立刻上报给正在从晋阳往襄国赶来的段末柸,于是段末柸不复南下,而是直奔襄国而去。
而另一方面,桓景尽迁邺城附近归顺的民众往东南方向,皆由邺城邯郸一带流民武装护送,在李头和刘遐的带领下,绕开枋头向前不久刚刚被苏峻攻克的泰山郡而去。由于有枋头处大军抵在前面,这次行军是完全安全的。
对于当地的坞堡主,桓景再次开动印刷机器和造纸机,由温峤起草,用连番的话术轰炸各处坞堡,让坞堡主们皆相信自己会在邺城一带久居。
随即大军迅速南下邺城,同时发函给围困枋头的祖逖、苏峻,称不日即将抵达枋头。
第十七章 撤军
太兴二年正月半,桓景带着全军抵达枋头北二十里,朝歌县。
新军已经来晚了一步,石勒率领全军在枋头北扎营,隔断了祖逖部与桓景的联系,并且坚壁清野以待。但桓景也并非毫不知情,因为四天前南边的补给就断了,目前军中全靠从河北各处坞堡主强征来的粮食维持。
前面有石勒挡住去路,后面是匆匆在往襄国赶路的段部鲜卑,留给桓景的时间窗口并不多了。
当然,石勒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祖逖、苏峻在石勒到来前的最后几天终于靠强攻攻克了枋头,石虎仓皇与数百骑突围逃出枋头,正遇上率大军归来的石勒。
虽然经过残酷的攻城战,祖逖、苏峻只能进入休整,但这也不是石勒可以轻易击破的。毕竟和桓景类似,经过连续转战,石勒军中也不存在什么补给了,全靠从河内掳掠来的粮草维持。
所以,眼下面对挡在朝歌的桓家,连张宾也感到有些惊讶,不是给桓景写了信说“两虎相争当避于中原”,怎么这么不识相,反而跑过来死磕?现在以来石勒前有朝歌的桓景、后有枋头的祖逖,也陷入了困境。
总而言之,眼下渐渐形成了如是局面:两方各自堵住了对方的归路,而两方粮草供应有限,都想着速战速决。
按照常理,两方粮草都将耗尽,正是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可两边都选择扎下营来,于是战场陷入了诡异的宁静,谁也不想先动一步。
新军上下主战诸将,除了桓宣尚在襄国城下殿后,其余诸人多有劝桓景立刻趁夜突袭。却无一不被桓景当了回去:“石勒是什么人?又是贼寇出身,突袭是看家本领。他怎么可能不会防着我们一手?”
石勒军中诸将,除了张宾尚且持重,也都纷纷进谏,说要尽起大军,北上打通去邺城的道路。以多凌寡,必能杀桓景一个片甲不留。这些建议,也无不例外地被石勒驳斥了:
“桓景那小子向来狡猾,远道而来必有准备,说不定他早就和刘琨会和,是拿自己的大军做诱饵呢!”
在北边对峙的两军首领都看似高枕无忧的时候,南边,粮草充足的祖逖、苏峻反而心急如焚。虽然豫兖徐联军拥兵近四万,但其中多是新兵,又少有骑兵,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多是新兵,意味着正面进攻很难击退石勒的老兵;而少有骑兵,则是连奇袭的机会也没有。
祖逖几次试探性地进攻石勒,都被击退。想要派运粮队绕过石勒,送到桓景处,却屡屡被石勒的斥候截住,几乎没几次送到桓景手上,于是运粮的主意也作罢。
如是对峙五天之后,桓宣在襄国断后的部队也返回了朝歌。桓宣来不及卸甲,就直闯进桓景大营而来。
“弟弟别来无恙……”
“哥哥,我们还有几多粮草?”桓宣来不及寒暄,劈头就是一问。
“不过能支十日,已过去五日耳。”桓景笑着说:“河北襄国以南的十几万流民撤离得如何了?段末柸有无抵达襄国?”
“哥哥,我既然能够安然撤回,就说明流民撤得差不多了。至于段部鲜卑,我撤的时候据说还有数日才到襄国。毕竟段末柸担心的是他的那个好族兄段匹磾,眼睛一直盯着在中山常山前后失据的刘琨主力;而石勒在南边的战事,他是不太关心的。”
桓景的笑容一开始有些僵硬,仅仅是为了客套。听到流民无恙,笑容方才变得自然和放松起来。
看到哥哥这副光景,桓宣心中越想越焦虑,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哥哥怎么还笑得出来?还去关心什么河北的流民,明明已经火烧眉毛了:
“既然粮草将尽,哥哥为何毫无动作?”
“石勒军队已经有了防备,显然突袭不能取胜。我们若是有任何动作,反而暴露意图了。若是固守扎营,他反而猜不到我们远道而来想干什么。”
“可既然突袭不能取胜,为何不全军绕开石勒诸军?若是待段部南下,为时已晚!”
桓景摇摇头,但反而给了个肯定的回复:“如果说绕开石勒,现在倒是可以了。”
“什么叫现在可以了,难道以前不行?”
“对,以前不行,流民尚未撤离。宣儿,你还记得,我们此次北上的目的吗?”桓景严肃起来,缓步向前,将双手搭在桓宣的肩上。桓宣蓦然想起,在小的时候,那个哥哥,在还没有变成后来那个呆霸王的时候,也曾这样教诲过他。
“当然,石勒兼并王浚,若是不北伐削弱之,待他成了霸业就完了。所以要吞并其土地,或者至少掠其人口。”
桓景听到了令他满意的答复,于是颔首道:
“对,可若是流民只是撤到半路,我们自己就跑了,或者说石勒就派骑兵把逃散的流民抓回去了,那么就算我们前功尽弃。所以必须保证流民能安全地走完全程。”
上兵伐谋。
如果说祖逖和苏峻支持北伐,是因为被石勒吞并王浚而震惊;那么桓景支持北伐,则是因为他一向将石勒确定为自己的最大敌人。
与其将来与占据河北完全体的石勒交手,倒不如通过不断的北伐来削弱石勒的实力,主动出击,让他断了南征的念头。所以桓景此行而来的目的,并不是希望能够和石勒面对面地打几个胜仗,而是尽可能多地削弱石勒,让石勒在河北待不稳。
正因为如此,桓景才如此重视迁流民南渡。
“如果我是为了快速撤回司州,那么几日之前就可以绕过石勒的进军方向,不碰这个硬茬。
“现在之所以和石勒面对面扎营,则是为了卡住他,让他不敢离枋头半分,这样流民就可以安稳无恙地回去充实我方的人口。而为了骗住石勒,也为了稳住我们自己人,所以也就不乱动了。
“如果迁不回人口,除开拿了个小小的枋头,我们此行和战败有何区别》”
听到这里,桓宣终于明白了哥哥的用心:“弟明白了,所以说,今日就可以撤军了?”
“然也!但是得做得聪明一些。”
第二天,午时,石勒离开营地,与几十亲卫临阵探查,发现桓景营中多了不少炊烟,似乎是又来了一支援军,不禁有些丧气。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桓景军中似乎炊烟依旧不少,而且,每逢早上,就有士卒骑马出来骂阵;每逢入夜,则有鼓声不休。而远远望去,营中亦有沙尘,显然是有军队换防,让石勒摸不准布置。
第六日开始,对面早上开始没有人来骂阵了。鼓声也开始变得不甚整齐了。但炊烟依然在,只是换防的沙尘也没了。
看来桓景这小子的兵终于开始缺粮,出现士气问题了。石勒估摸着自己还约有二十日兵粮,既然桓景兵粮更少,不妨再饿他一饿。
怀着这种想法,石勒一直又等了五天,五天之内,桓景营中炊烟也越来越少。看来士气已消耗殆尽。
终于在第十一日,石勒下定决心,一股作气拿下桓景大营,一举消除这个心头之患。
第十八章 回马枪
当先锋叫嚷着冲向桓景大营时,营内并未射来一支箭矢。石勒疑心有诈,以为是诱敌,赶紧唤回进攻的士兵,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营中并无反应。
待命令斥候贴近侦查之后,才传回一个消息:
“营中无人!”
什么?石勒心中一惊,赶忙派孔苌带着搬开桓景大营的拒马,自己带着亲卫小心翼翼地骑马驰入营中,这才发现大营之中空空荡荡,只是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羊叫声和零零碎碎的鼓声。
循声而去,只见几只瘦得皮包骨的山羊正吊在架子上,羊蹄因为挣扎,不断地踏击身下的鼓面——原来几日之前的鼓手,已经换成了山羊。
至于炊烟,石勒勘察了一番土灶,根据烟灰的色泽,这才发现五日之前大概还有小股部队在营中,这些炊烟是慢慢自然熄灭的。
“把这些羊都宰了,犒劳将士!”
石勒瘫坐在土灶旁,抱着脑袋,自己还是太多疑,反而被对方利用了。想来一直待到五日之前的,就是当时那些骂阵之人,又是出营骂阵,又是在营中驱马做出换防的态势,好教自己知道营中尚有防备,不敢出击。
然而桓景的主力却趁着夜色,只留下少量精锐待到五日之前,连夜从营中溜出,已经不知道逃到何处去了。
当初早该料到桓景也疲惫不堪,自己五万对一万,即使扛着伤亡也该把他歼灭于此地。可惜此地一别,将来再要有这么好的机会,不知是何时了。
“大将军,桓景溜了,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是继续追击桓景么?”孔苌的一声叫唤将石勒拉回了眼前。
石勒沉吟片刻:
“不,穷寇莫追,随他去罢。击溃回援襄国,与段末柸合兵进攻刘琨和段匹磾,方是正事。”
只是他也实在想不通,桓景为何会做出如此危险之举,怼在自己脸上扎营,而之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开,直接绕开他不好么?何必费这一番周折?
石勒入营不久,一个从襄国来的年轻文吏来到了石勒营中汇报北边情况。原来段末柸在襄国扎下营之后,并不行动。襄国守将王阳手下虽曰万人,其实只有包括民夫在内的老弱,刚刚送走了桓宣,又怕段末柸背盟攻襄国,所以赶紧唤石勒北上援助。
“襄国之急,急于星火,还望尽速回援……”
石勒心情正不爽,斜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后生文吏,见来人不过十五六岁,愈加高兴不起来:襄国城难道没人了吗?派这么个半大毛孩子来应付我?
“王阳派这么个小子来应付我的差事,怕不是要反了?”他故意摆出一副臭脸。
不料那年轻人并不惶恐,只是大大方方地拱手道:“甘罗九岁能为秦相,我已虚长十五岁,不得为此小吏乎?”
石勒一扬眉:军中识字的都不多,能用上战国典故,看来这确实是个人才:“哼!小子口气倒不小!我来考考你,桓景此番明明可以绕路,为何要来朝歌与我军对峙?”
石勒自己其实还是没想明白,倒是恰好可以看看这家伙的才能。
年轻人侃侃而答:“桓景尽略邺城、邯郸流民而去,各坞主则被勒索粮草。如果不在朝歌堵住将军的去路,那些战利品又如何运得回南方?倒是在下不明白,将军为何会在此地迁延许久。”
石勒恍然大悟,搞了半天,桓景原来一开始没打算与自己硬碰硬,只是吓唬自己,让自己堵在此地罢了。他大喜起身,把着来使的肩膀,看了又看:难得又是一个人才。
“你小子叫什么?”
“在下叫徐光,现为襄国守将王阳的记室参军。”
“你觉得,桓景那家伙去了哪里呢?”
“在下老家是顿丘,南面有一处黎阳县堪为渡口。不才猜测,桓景必然往那边去,绕开将军的主力,待过河之后,再与祖逖会和?将军是要追击么?”
知道了桓景在哪儿渡河,说不定还能追上,可是要是这小子不靠谱呢?而且桓景说不定已经过河了。石勒沉默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
“不必了,随他去吧,还是北边比较重要。”
石勒随即率大军北还邺城。
那么桓景去了哪里呢?
徐光猜得没错。原来十日之前,桓景与桓宣会和,得知流民已经安全后,终于决心绕开眼前的石勒军,与南边的祖逖部会和。大军万人分五夜撤出,绕开枋头一线,一直向东,在黎阳处渡过冰河,又折返回到枋头,向北踏过冰面。
枋头城下,连营其外,桓景的大军伴着马蹄声与祖逖会和了。
“桓刺史扫清邺城、邯郸,营救生民无算,实在是值得庆贺的喜事!”遥遥望见桓景回来,郗鉴发自真心的高兴:“今日当摆下筵席,好好款待!”
“现在还不是祝贺的时候”,桓景策马小跑向前,见祖逖也亲自前来迎接,也就借着这个机会赶快建言:“祖公!石勒见我二军会和,又已经占据枋头,如果强攻,显然讨不着什么好处。必然转而北归。这个时候,敌军士气低落,正是我们尾随出击的时候。”
“桓刺史此时还在想着公事,真不一般。先入城下马歇一歇吧”,祖逖将新军众将迎入城中稍歇。待茶水备好之后,方才细谈起桓景出击的计划起来。
对于立刻尾随追击的计划,豫兖军将多有反对,原因也很简单,豫兖联军方才攻破枋头,已经疲倦。同时桓景将邺城、邯郸像搬家一样,一搬而空,只留下几个坞堡主钉子户。那么追击时,补给必须兖州来支持,既没有百姓箪食壶浆,也缺乏因粮于敌的手段。
祖逖没有明确表态,倒是徐州的苏峻像个愣头青一样,明确地支持追击,理由则是若是这么回去,可是亏了。而且苏峻没怎么和石勒本部交过手,只觉得豫兖徐司四州军队有大约四五万,石勒军队也不过五万,正好相当,这还不要说北面可能可以接应的刘琨军队。
有人立刻反驳苏峻,告诉他,他是在徐州和曹嶷、徐龛这些战力贫弱的势力交手惯了,还不知道石勒手下老营战力的可怕。而除了司州、兖州军队尚属精锐,其余军队的战力和士气可要比石勒老营差多了。
还有人则是抱怨,苏峻纯属纸上谈兵,四五万人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桓刺史,你怎么看?”看着桓景一言不发,祖逖发问了。
“我军不需要主动进攻石勒,只需要在他后面,死死地黏住他即可。邺城、邯郸征不到粮食,可是石勒也征不到粮,我们还有后勤补给,他却很难较快建立和襄国的联系。所以他在邺城一带必然不敢久留,而是一路北上,我军跟着他们,也可尾随至襄国附近,那儿若要取得当地大户的余粮,加上我军的补给,还是能支持一支大军的。
“当初我在豫州时,石勒北还,我紧跟在其后,终于找到战机,说明石勒也并非没有破绽,这仗是可能打赢的。而眼下并州刘公尚且困在中山郡,我军杀石勒一个措手不及后,说不定还能救回刘公的部下。”
桓景故意说起刘琨,就是为了让作为刘琨曾经好友的祖逖支持他继续北上的想法。眼下虽然顺利迁回不少河北流民,也夺回了黄河上的重要节点枋头,已经有所斩获,但还远远说不上能够动摇石勒在河北的统治。
祖逖终于颔首,他不由得想起从前刘琨定下的,不可相会于中原的规矩,没想到这次老友还得靠他来救:“桓刺史说得对,我们得发兵北上,支援刘公。而石勒本部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也是筋疲力尽,正是追袭的时候。
“可是善始者未必善终,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
第十九章 拖而生变
桓景看出来了,祖逖之所以提这么一个问题,是担心战争旷日持久,本来中原民生凋敝,侧翼又有刘聪、刘曜、曹嶷这些敌人,必须确定一个结束的标注。否则战事一旦拖长,对于中原诸州是不利的。
不能让上司有犹豫的机会,桓景立刻应答道:
“只要石勒盘踞河北一日,又无竞争对手,就可能继续壮大力量。眼下他新获并州幽州,都没有站稳脚跟,也没来得及手上赋税,自然没法扩充兵力。若是让石勒收上了三州之赋税,那么就可以养其十余万大军。”
听到桓景点明石勒地1威胁,苏峻也出声支持:“并州、幽州、冀州,这是汉末袁本初的基业。而我军分置各州,难得集合一次,何况青州未复,势力远不及魏武帝。当初官渡之战,魏武靠着侥幸才击败袁绍,若是让石勒靠着这些地盘,过了几年之后,真将成为天下大患。”
见两个盟友都表态支持继续北伐,本来就想出兵解救好兄弟刘琨的祖逖算是下定了决心:
“好,那我们休整几日,待到开春之际,黄河解冻,粮草可以由水运不断从司州、兖州各处运往河北前线之时,就立刻发兵河北!不将石勒的势力彻底打残,誓不回军!诸位以为如何?”
桓景心中一急:
“不,不能拖到开春!要追击,现在就应当北上邺城。到了开春就晚了!”
祖逖感到有些古怪,正准备开口说话。而他身后的弟弟祖约抢先质疑了:
“桓刺史不是刚刚从邺城撤回来么?弃城时弃得那么干脆,果然有了我们豫州兖州军士冲锋在前,胆子一下就肥了!”
“士少不得无礼!”祖逖训斥道,但并未继续责罚下去。
原来,之前几个月,在桓景北上轻易攻克数城,收略当地人口和粮草的时候,豫兖徐联军在枋头城下苦战。由于石虎手下心存死志,所以围城战十分惨烈,死伤与城中守军几乎相当。
而现在在有些将士看来,豫兖徐联军打死打生才获得一座枋头城,而桓景的司州军则轻松收下了北威河北的名声,还有粮草和人口。
而当石勒回军时,桓景在朝歌,迟迟不敢主动进攻石勒。而到了他们会和,桓景却又提出要继续北上,不免让豫兖徐的将士们怀疑,桓景的司州军只敢捏软柿子,却让他们去啃硬骨头。祖约虽然和江东侨士断了联系,并且被祖逖压着向桓景道过歉,但一直对桓景心怀怨念,这次又做了出头鸟。
桓景听出了一些端倪,但还是没有猜出盟友微妙的心思,以为只是祖约个人的日常阴阳怪气,于是解释说:
“经过我收略流民和粮草,邺城、邯郸的坞堡主们已经没有什么余粮了。城墙也被破坏了一番。石勒在这两地无法驻军,必然一路推到襄国。如果北上,可以轻易收回两座空城。
“而且,襄国北面的中山常山,正是受困的刘公一行人所在。如果我们把前锋推进邯郸,那么为了防守我们,石勒必然只敢驻守襄国一线,而不敢出兵两线开战,围剿刘公。而到时候,可以北联慕容氏、西边劝说投降石勒的晋阳守军反正,到了那时,我不信段末柸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不会背叛石勒。”
祖逖思虑再三,这个计划确实令人激动,然而自己的手下还需要安抚,至少在惨烈的枋头围攻之后,也需要时间休整,或许可以比开春提前一些,但立刻进军似乎还是不妥。
“足下的计谋很好,然而操之过急”,祖逖心想,还是得考虑全局,两头都要兼顾:“桓刺史,不如这样,我军先前围攻石虎,已然疲弊。先让我军休整十日,恢复士气,整备军需,然后再徐图北上。”
十日?
桓景虽然不想延误军机,但想来十日之内,石勒改变不了邺城、邯郸的现状,也不可能一口吞掉刘琨,那么这个妥协也还算可以接受。
于是在桓景答应祖逖先休整十日的请求后,当晚两军回营暂歇。
然而,休整到第六日时,一个变故发生了。
这天联军营帐外,一支鲜衣怒马的使团浩浩荡荡地来到营前,一个大嗓门的家丁打扮的家伙策驴来到营前叫嚷:
“奉天子命,天子使节并大将军、江州刺史王敦使特来慰劳江北诸刺史联军!”
王敦?他怎么也来掺和一脚?
听到这个消息,桓景突然想到自己完全没有设防的南境,不禁心中一颤。若是王敦不遵朝廷号令,侵占自己后方的土地,那么除了那个想给自己当便宜丈人的荀崧,根本没有人能哪怕阻挡一下其兵锋。
但无论如何,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
桓景来到议事大帐,除了祖逖、苏峻这些熟人,一个身着华服、身形微肥的南方官员已经端坐在上首之位,不消说,这一定是天子的使节。另外一旁还有一个身形消瘦矮小的家伙,眼神尖利,不断打探着各人的表情。
“居上首者,乃天子使节沈充沈士居,乃江东名士,吴兴人。现为宣城内史、龙骧将军,乃琅琊王的使节。”祖逖先是介绍了上首的天子使节,然后又指向一旁那个瘦子:“这位是钱凤,是大将军王敦的参军。”
桓景看了看两人:这个搭配,很自然。
一个是江东名士沈充,看来就是那些从前富得流油的江东土著,又说是天子使节,还做过宣城内史这种地方实官,看来是司马睿用来牵制江州刺史王敦的江东本土士人。
而那个钱凤,身型消瘦矮小,一看就年轻时受过穷,而且也没有名士的风度派头,那么大概是个寒士出身,受王敦赏识,所以才死心塌地的做了王敦的人。
司马睿的内府和朝廷中的侨士必然各怀鬼胎,所以弄了这么一个使团。
沈充见桓景已到,于是率先开口。
“诸位真乃国之股肱,北伐不过三月,就克复泰山郡,拔掉了枋头城。虽说此战未经朝廷筹划,但诸君能各自奋力破贼,实在是令天下振奋。钱参军,王大将军也势必一样振奋吧。”
钱凤欠了欠身,揣着袖子:
“王大将军在江州,天天哀叹,只恨自己离中原太远,不能亲自出力支持”,钱凤接过话头:“不过,大将军以为这种擅开边衅的事情还是少做,以后应当先报知朝廷,再行征伐,否则容易使四方百姓以为”
桓景听出来了:王敦的态度,就是所谓“你们打得很好,下次别打了”。
不过好在钱凤暂时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示,至少不要误了这一次的事情才行。
“钱兄,这就是王大将军过于苛刻了”,沈充温言安抚众人:“不管怎么说,击破石勒这种巨寇,实在是令天下振奋,天子决定给予大家封赏,诸刺史听令!”
祖逖带头在堂上向沈充下拜。
在祖逖的训诫下,中原各部还是对朝廷比较尊敬。所以现在祖逖一拜,桓景跟着大家也在他身后下拜。
“此番北伐,复泰山郡,克邺城、邯郸,威震河北,虽未经朝廷指示,然功勋超卓。特加封豫州刺史祖逖镇西将军、铚县侯,司州刺史桓景、兖州刺史郗鉴、徐州刺史蔡豹皆为关内侯,徐州司马苏峻,克泰山郡有功,亦为关内侯!”
第二十章 天子使节
封侯之后,众人喜悦。作为联军的统帅,祖逖的县侯自然没人质疑。而对于多数封疆大吏,关内侯已经是爵位的极限了,所以郗鉴和苏峻等人也没有异议。
若是一定要有异议,大概出在两处:首先徐州刺史蔡豹和司马苏峻职位高低不同,却同时领到了关内侯。其次,桓景北上打了一圈,纯粹功劳而言应当仅次于统领全局的祖逖,却只有一个关内侯。
当然,现在不是争功的时候,桓景真正担心的,倒是这些封赏会不会耽搁北伐的事情。毕竟受封之后,容易丧失继续进取的动力。何况这个钱凤显然是王敦的人,还不知道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用这种糖衣炮弹阻挠北伐也说不定。
至于北伐不成对王敦有什么好处呢?当然是因为王敦不想江北这几州刺史坐大。如果祖逖和自己立下功劳,那么王敦在南方想要搞事情,就得掂量掂量轻重。
见众人喜悦,沈充沉吟一声,突然插进一句话:
“此次经过军中,向随行军将问起,听闻诸位还打算继续北伐,已经准备拔营了。确有此事否?”
诸将面面相觑,方才钱凤已经透了一点态度,就是朝廷不希望未经授意就北伐。但既然两位使节是来封赏的,诸将也打算把下一步军事行动瞒过去,这应该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可这个天子使节突然提起这茬,不知他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确有此事”,祖逖脸色严肃起来,语调也转冷:“这次北上进攻石勒,并未有朝廷授意,但江北四州自行其是已久,朝廷也没有什么援助,为何突然提起这档子事?”
“过去之事,既往不咎,可是朝廷还是希望能统合诸君。”沈充语气和缓:“以后的行动还得有朝廷来协调方可,否则朝廷就算想要援助,也不知诸位何时北征啊?”
“可是机不可失”,桓景担心祖逖过于顾虑朝廷的意见,赶紧帮祖逖回击沈充:“若是待天子使节回建康复命,这一来一回,石勒早就带着主力灭了刘公,回师邺城,恐怕城墙都早已修好……”
这时一声傲慢的长啸打断了桓景:
“小儿辈安敢妄言!”议事厅内众人望去,只见一人横眉冷对,却是王敦的参军钱凤,那个瘦子:“如此自行其是,真是目无朝廷!若是有失,又有谁能担责?你不过四郡之地,能担责否?”
“钱参军,我若战败,失的可是自己的地盘!”桓景反击道:“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哼!我看足下为的就是‘有所不受’吧!是当我大晋是汉末,当石勒是董卓,而足下则想做魏武么?”钱凤继续犯蠢相讥。
此言一出,一座皆惊,竟然无人想起为桓景解围。原来众人暂时只是乱世图存,还没有想过将眼下局面与汉末相比。如今钱凤戳破这层关节,倒是让人各自起了小心思。
“钱参军言过了,若是桓刺史想做曹操,那么岂不是把祖公当做了袁绍,可不能如此无礼”,沈充似是感到议事厅内焦灼的气息,赶紧做出安抚状:“诸位州牧也是公忠体国,本来我此行也只是为了封赏而已,不想闹成这个样子。”
他起身向厅内众人行礼:“不如这样,北征之事暂且搁置,待商议清楚之后,再北上,若何?毕竟开春之后,水运也方便。”
祖逖见沈充定下了调子,不好直接反对,于是顺水推舟:“再议,再议,今日大家都过于激动了,需要冷静冷静!”
会后,众人各回各营去了。
桓景憋了一肚子气:如果诸刺史团结一心,表态继续北伐,那么大事就成了,何至于迁延如此。再议?议个屁!迁延下去,等众人拿到了封赏,可就没人会支持继续北伐了。
不过,这也怪不了他们,豫兖徐三州的军将不像自己的部下那般粗通文字,看过一些道理,所以力克枋头之后,这些士卒已经师老兵疲。作为主将,无论郗鉴还是苏峻,都没有继续北上的心思。至于祖逖,虽然赞赏自己北上追击的想法,但他是统协全局之人,必然不能只看自己的意见。
倒是这个来搅局的钱凤,到底是什么来头?如果不是沈充好心解围,恐怕今天下不了台。桓景越想越气,突然想到,若是王敦的部下,估计也是史上有命之人。
他赶紧翻开张华留给他的《东晋门阀政治》,粗粗将王敦那几章看了一眼,忽然记起来,这个钱凤正是王敦的谋主。至于沈充呢?是不是可以联结之人?
他赶紧找到沈充的名字,却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信息:
原来沈充虽然出自江东土著,却也是王敦的人!而且钱凤还是沈充引荐给王敦的!
作为江东土著,司马睿一直以为吴兴沈氏和侨姓不和,所以打算用沈充来牵制王敦,却没想到让他成了王敦在司马睿一方的卧底。
之所以沈充和钱凤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想来是因为王敦知道北方诸位刺史和王敦看不上眼,索性让王敦的智囊钱凤也随行,故意扮演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角色,而令众人相信沈充。
这时,营外冉良来报:
“桓刺史,天子使节求访!”
桓景一惊,差点把书掉落在地上。他刚刚将书藏入柜中,沈充就撞了进来:
“今日钱参军多有冒犯,还望刺史见谅。”
“没什么,没什么,意见不一样罢了。”桓景表面应付,但心里既然知道沈充是王敦的人,不自觉地警惕起来,手也向腰间摸去,准备随时拔剑:“沈将军既为天子使节,必然有所主见,不妨说来。”
“不才以为,桓刺史少年英雄,锐意北上,实在是勇冠全军。可是其余诸位刺史皆为庸碌之辈,只知守着自己那点地盘,一群累赘罢了。”
桓景听着这番甜言蜜语,心中却暗自发寒:好个沈充,这是想将自己的态度试出来,若是发现自己和祖逖有矛盾,说出怨言,那么必然会从中利用。
“那么足下也是支持不才北伐的喽?”桓景试探着沈充的态度,看着他下一步的表演。
“那是自然,我与足下惺惺相惜,可惜天子之命在身,否则真想加入足下营中,为君长史。只是”
“请足下明示”,桓景知道沈充在玩那套欲言又止的把戏。
“足下若是不嫌弃,可否听我一言?”
“那是当然!”
“河北千里沃野,帝王之基。而使君拥司州劲卒,又以中原正朔为旗号,可以先自行去邺城、邯郸扎营。待足下做个表率之后,豫州兖州那些庸懦之辈,必然也会随足下进驻。而足下占得先机,并州、河北可尽有也。”
桓景猜到沈充在挑唆自己放弃盟友,自行进军,心想,如果换个自负的家伙,或许真会被劝动。不过,既然现在已经对方在明,自己在暗,倒是可以试探出一些东西。
他于是故意拿祖逖为名搪塞,倒要看看这家伙背后的王敦,对自己上司祖逖是什么态度:
“祖公乃都督四州诸军事,我怎可自行其是?”
“祖公年老,怎如足下少年英发?”沈充摇摇头:“何况……”
“足下不要卖关子了。”
“何况祖公信不过足下。”
“此话怎讲?”
“想来足下还不知道,祖公与天子素有联络”,沈充叹了口气,故作遗憾状:“此次封赏,爵位早已内定。足下功勋卓著,攻取邺城、邯郸,却仅仅封个关内侯,不才也为足下感到不公。”
祖逖与司马睿有联络,还没有报知过自己?听到这句话,桓景差点动摇了。若是如此,这就不是一般的嫌隙了。
可他转念一想,沈充从江东来此地,也需要不少时候,而爵位的决定又必然在这之前。自己北上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他如何在江东就能知道?
若不是一开始就怀疑沈充,自己还未必能立马发现这个漏洞。不管怎么说,沈充显然是想离间自己和祖逖,所以撒谎罢了。
不过戏还是要演下去,他叹了口气:“此是祖公营帐,足下话说得太多了,请回去吧。”
桓景做出一副被迫,但却非常想合作的姿态,将沈充从营帐中送出去。
之所以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因为自己一定还要摸清王敦想干什么;而且由于自己南边没有设防,所以暂时还只能假装和王敦友好,不能明牌对抗。
在送走沈充后,桓景静下心来一盘算,心里还是后怕。
沈充跟自己说的什么祖逖终究信不过自己这套话术,想必和祖逖、郗鉴、苏峻他们也说过。联军的军心经过他这番折腾,不知道要坏成什么样子。即使是继续北伐,恐怕如此各怀鬼胎之下,也会士气低迷。
而公开沈充的密谋,也没有好处。眼下,沈充是天子使节,而他和王敦的联系没有证据。如果自己将沈充对自己说的这些话抖出来,只会加深诸将之间的猜疑。
可是难道就坐视石勒安安稳稳地北上,将刘琨部截杀在中山郡吗?
第二十一章 奉命独走
经过几日拖延,到了第十日,本来是约定共同出兵的日子。但因为钱凤坚持一定要等到开春之时再进军,加之沈充一直在背后离间各路军队,联军竟然无人主动提出北上。
这天,沈充整日都在大张旗鼓地检阅兵马,顺便探查祖逖军中的底细;他还提出让部队依次在城外检阅,好让每一支部队都无暇准备北上的事情。
站在城头,望着眼前整齐的军队,沈充和钱凤相视一笑——这么拖下去,刘琨大概真要被困死在中山了。
不一会儿,在城下列阵的部队就轮到了桓景一系。据说是为了表彰桓景此次北上之功,祖逖专门将军中大小马匹八千多匹全都调拨给司州军,加上骑兵两千人,此时司州军众竟然全员骑马,列阵而过,真个威风凛凛。
沈充依稀记得,据祖逖说,长沙王在世时,就常常让有功的部队骑马绕城一周,以示威名,恢弘志士之气。沈充虽然没听过这种说法,但骑马绕城一周也没什么损害,就由他去吧。
但桓景可没空享受这片刻的荣耀,他眉头紧皱,心思却回到十天之前。
沈充那天去自己营帐的事情,除了祖逖,桓景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外人,毕竟只有祖逖是信得过的。但当天晚些时候,在祖逖帐中,听到桓景的分析,祖逖只是报以长叹:原来他和王敦不和已久,也早料到此次朝廷派使者前来背后必有王敦的影子。
“看来王敦还是不想我们北上救刘越石,希望我们见好就收罢了。当初并州刘越石在金谷园时,因为恃才傲物,对当时没啥文采的王敦多有轻慢,所以早与王敦结有宿怨。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想王敦记仇如此。”
桓景并不知道刘琨和王敦还有旧仇,只觉得并非这么简单:
“不过此次王敦故意不想我们北上救援刘琨,或许也并非仅仅是出于私怨。毕竟如果祖公北上救援刘公成功,祖公之势力南至长江,北至邺城,以四州之精锐,再辅以刘公的名望,简直比朝廷还要强了。”
“你是想说王敦忌惮我们造反?”祖逖眼中立马警惕起来。
“那,还未必”,桓景有意舒缓了语调,但又不能明说王敦将来会谋反,毕竟无根无据的话,说出去没人相信:“但我总疑心王敦有些别的打算,若是我们过于强大,那么他有些事情总不方便做。”
“足下以为若何?”
“不若先发制人”,桓景心想干脆来个下克上,将这两个使节扣住再说:“两位使节可以在我们营中‘暂留’一阵,待我军快速进军获得进展之后,他们也该承认既得的结果。”
话说到这份上,以祖逖之聪明,也该明白了。
相比相信王敦的使节,祖逖当然更愿意相信桓景的判断。但他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王敦可能的应对是一方面,司马睿的态度又是一方面,还有自己若是如此独走,那么治下的百姓又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虽然司马家的大义名分并不像汉末的汉室那样一呼百应,但大晋享国数十年,总还是有些号召力。如果明确扣押使节,稍微过火一点,那么先前和南方侨姓大族的脆弱联系就被打破了。再来几次摩擦,就很容易落到不得不自立的地步。
至于公然自立,背叛晋室,远的苟晞不说,王浚的下场就在眼前。
祖逖思虑良久,终于说了一句:
“使节尚需尊重,不可扣押;至于朝廷,我自有应对之策。”
“可是刘公还在中山被围着,怎么能坐视不管……”桓景还打算用刘琨来激起祖逖的进取之意。
“若是鄙人年轻个二十岁,或许还会不顾一切地去救刘越石,可是惠帝年间的动乱改变了很多。”祖逖打断了桓景:“若是救刘越石而使江北与江南对立,那么中原必有兵灾,百姓才刚刚安定不久,不能为了一个刘越石,而牺牲中原百姓的安定。”
“可刘公不只是刘公,真的不救么?”
“也不尽然,并不只有不救与和朝廷决裂两个选项;要防止和朝廷撕破脸皮,尚有其他路子。要知道王敦只是想让‘我’不救,那我们大可以演一出戏……”
还是说回眼下,桓景乘马经过城楼下,见城上的沈充向他假模假样地挥手执意,中气十足地喊着:
“司州练兵大成,真乃虎狼之师也!”
桓景将手中剑高举,身后的士兵,齐声回应道:
“此皆天子盛德!”
望着城下甲光曜日,戈矛如林,沈充笑了笑,向钱凤悄声低语:
“司州兵马齐整,将来必是劲敌,何况此人如此年轻,而大将军子孙辈皆庸才,恐怕将来不是他对手……”
“然而他已立如此之功,只封了个关内侯,恐怕心里不服。倒是可以让他牵制祖逖。”钱凤歪着嘴咕哝着。
城楼上两人正说话间,桓景已经带着司州军队大部出了城门,此时,他突然将高举着的剑朝前一挥。身后十余号手见状会意,立刻在马上吹起号角。
听到号角声,成排前行的骑兵本来如一条长蛇,向前蜿蜒而行,此时却突然向前奔驰起来。城头上守军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又是什么新的花样。
沈充和钱凤也不知道桓景在干什么,只是狐疑地盯着祖逖:“祖将军,这也是长沙王的练兵之法么?”
祖逖见桓景的全部军马已经出了城墙的范围,回头突然朝二人走来。祖逖全身披甲,腰间宝刀在匣中乒乓作响,他走近沈充,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
沈充这才意识到自己手无寸铁,和祖逖只是五步之内,除了天子使节的身份,自己什么也没有。如果祖逖什么大义名分也不顾,自己必然是第一个死的。饶是他早就有为王敦而死的觉悟,此时脸色也吓得煞白。
一旁钱凤更是吓得路都走不动了。
“沈将军,这是兵变,桓景带着司州人马叛出城门了!”祖逖粗声粗气地喊着。
沈充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一旁钱凤突然反应过来。
“祖公,快追啊!”
“那个该死的桓景,骑走了所有马匹,我军现在全是步兵,如何能追得上?”祖逖捏着拳头。
“不管追不追得上,先追!”沈充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头。
第二十二章 徐光的献策
在桓景离开枋头的时候,石勒正回师常山,与刘琨在真定城外对峙,飞矢乱石日夜不停地从两方营帐上空上划过。连续放了几天箭之后,并无甚收获,刘琨与段匹磾联军仍在城内外坚守,面对这样刘琨的大营,石勒一时不敢轻进,只是与之对之而已。
原来当初在放弃进攻枋头之后,石勒一路北上,其间八日,连续穿过魏郡、广平二郡。与襄国残军会和之后,又匆匆赶赴常山郡,这才与段末柸军队会和。军中转战多日,又在撤军时生怕桓景偷袭后方,提心吊胆,此时有了安稳扎营的机会,都不愿意再出征。
刘琨知道石勒兵锋正锐,于是就近进入真定城,并让部将箕澹和段匹磾在城外结营,以为掎角之势。石勒军将见刘琨随行人马不少,又兼己方军队疲惫,就以各种理由拖延出战。石勒心急,几次催促,竟然也换来个部下阳奉阴违的结果,每日只是射几轮箭交差而已。
石勒也知道拖不起,虽然南边那群晋军不知为何还没动静,可是只要南边的祖逖北上,自己可就要被两面夹击了;可是,建议休整军队的,都是随石勒起兵的老部下,石勒也忌惮人心向背,不敢擅杀以立威。
可惜这时张宾并不在军中,面对众将群起要求休息,石勒一时竟然也开始怀疑起来,并不能拿定主意。原来张宾被他以幽州新定为理由,打发去北面蓟城一带安定民心去了。原因么,还是担心张宾与桓景有旧,会暗通消息。
可这样一来,现在石勒在帐下竟然找不到个支持自己的谋臣了:夔安老了,只会和稀泥;而程遐是个绣花枕头,虽然言辞动听,但内里没有主意,在讨好自己和安抚诸将之间游移不定;至于那个亲侄子石虎,只是不住请战,说什么给他三五千就能击溃刘琨,实在是莽夫一个。
望着出工不出力的部下,和守御完备的城墙,石勒只觉得头昏眼花,瘫在营帐内的毛毡上。
这时,帷帐轻轻掀开,一个年轻的晋人文官在帐外行礼,见石勒微微点头之后方才趋进。
“大将军,南方的晋军又重新占了邺城,正在向邯郸进发!”
石勒勉强支起脑袋:
“是祖逖,还是桓景?还是全都来了?”
“报大将军,据斥候说,不知多少,然而至少有万人之数。而且都是骑乘。”
自北还河北之后,这是石勒头一次感到恐惧。光是骑乘就有万人之数?那么,大部队肯定还在后面,南方那些晋人估计是倾巢而出,还带了援军!
他胸口越来越气闷:这些手下再要出工不出力,那么自己真要危险了。
他打量了来报信的文官一眼,看着这个文官一副娃娃脸,突然想起,这不就是当初来自己军中报信的襄国守将使者么?是那个叫啥来着……好像叫徐光。
“如今我军情况紧急,尔有何见教?”
“我不过一个小吏,如何敢有何见解?”
徐光尚在自谦,然而石勒是真拿不准主意了。他与诸将心思相悖,此时亟需一颗定心丸:“不妨说来。”
徐光心中一盘算,大将军手下谋臣武将不少,平时哪儿轮得到问自己,可现在石勒竟然亲自问自己,必然是与群臣意见不合,来找人支持罢了。
“敢问将军帐下,诸位大将以为若何?”
“他们都说军队转战千里,已然疲惫,不可强行出击。”
听闻诸将的意见后,徐光心中了然,起身亢言:
“光以为,诸将误将军也!”
石勒一听来了劲:“我军疲惫难道不是事实?还是说,尔果然有妙计?”
徐光故作随意地笑着,其实心中还是发毛,毕竟自己可是以一介小吏身份向这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流寇魁首进言啊:
“依小人之见,诸将不过是吝惜手下军士,毕竟那是他们在军中安身立命之资。从前将军纵横河北之时,诸将皆一无所有,故而可以舍生忘死。如今将军雄霸幽燕,这些将领就开始惜命惜才了。
“我军自是疲惫,难道刘琨的兵就不疲惫?而且其军已经断了补给,丢了老家,又深入我冀州境内,此兵法所谓死地也。不过是靠着城墙和数量,企图负隅顽抗,拖到南边友军来援。”
“那么爱卿,如何能让诸将灭掉刘琨?”
他已经管这个嘴上没几根胡须的年轻人叫爱卿了。听见爱卿两字,徐光也自信起来:
“依我看,既然诸将畏懦,不若因势利导。假装退军回防襄国。刘琨自负其才,又兼兵多,必然出击。而刘琨虽然兵多,却是拼凑而成,既有他本部兵马,又有拓跋部和段部的鲜卑。自守有余,但一旦进攻必然自乱。到时候我军在归途伏上一军,必然能大破刘琨,顺势拿下真定!”
听完徐光的分析,石勒一个激灵,几乎要跳起来。待他稍稍安定神色之后,竟然眼明心亮,头也不昏了:
“善哉!就按爱卿说的做!卿真是第二个右侯!”
徐光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只不过将自己猜测石勒所喜好的想法复述了一遍罢了。
第二日,石勒率全军回撤襄国,并且在临行前,故意大肆散播桓景重新拿下邺城的消息。
刘琨立刻点齐手下所以军将,出城追击。
也无怪刘琨如此激进:他手下精兵云集,除了本部精锐,有段部的段匹磾和以鲜卑文鸯著称的段文鸯,还有因拓跋部内乱南奔的大将拓跋郁律。而这么多军队,粮草竟然已经不足一月之数。
其实若是石勒再等一个月,刘琨的大军就要开始饿肚子了。可石勒竟然一天也登不了了。而刘琨见石勒退兵,还以为是天赐良机。
以如此军力,加之石勒需要专心在南面对付桓景,刘琨决定不顾部将箕澹反对,尽起全军,追袭南逃的石勒。
大军出真定,行不过十五里,来到一处叫飞龙山的地方,已经可以看见石勒的后卫部队。刘琨知道石勒当初曾经在此地被王浚的骑兵大破,又见前方山头石勒疑兵兵少,不禁拊掌大笑:
“石贼过其伤心之地,必然胆裂,乘着我军军中有粮,当全力直捣襄国,打下襄国,有吃不尽的粮草。”
随后刘琨命令箕澹带着本部精锐骑兵直冲向前,石勒一方也从山坡上冲下一支轻骑,与刘琨的精锐略一交锋,就后撤败去。刘琨下令全军立刻追击。
“刘公,此恐是石贼诱我,不可轻进。”拓跋郁律在拓跋猗卢手下也算经历过战阵,常常用诱敌之术,于是赶紧规劝:“若是深陷重围,悔之无及,刘公三思啊。”
刘琨不以为然:
“不然,石贼军中尚有粮草,若是相持,拖都可以把我军拖死。如今,这家伙竟然匆匆撤退,若非胆裂,又是为何?”
一旁段文鸯也觉得这个拓跋部的家伙不过懦夫而已:“贼人的骑兵都是轻骑,怕什么?”
于是刘琨一声令下,并州军争相向前。山谷狭窄,本来不利于展开阵势。不过一刻时间,刘琨的军阵被自己家想抢头功的士卒冲得七零八落。
至于骑兵,由于刘琨的骑兵皆披甲,反而追不上轻甲的石勒骑兵。
待跑出去数里,刘琨的军众已是精疲力竭,在早春之际,也跑出了个汗流浃背。至于队形,那就是完全不存在了。
这时,山谷四面突然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号角声。
第二十三章 一步之遥
靠着祖逖支援的马匹,桓景全军向北疾行,一路无论邺城还是邯郸都是空城,全无守备。当初石勒北撤的时候根本不敢在城中稍作停留,也就没有安置守军。
先前撤军之际,四近的坞堡主就被桓景逼着上缴了一次粮草;而石勒北归的时候,这些坞堡主又被刮了一道,石勒派石虎在这一带靠着武力威吓,彻彻底底、不留情面地将余粮收缴一空,为的是避免晋军的追击,和补贴自己的军用。
而石虎部一向在石勒军中军纪最差,借着征粮为名入坞堡大肆劫掠财物者也有之。但石勒知道自己侄子的部下在这次与南边晋军的拉锯中损失最大,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石勒先前两年在河北劝农桑、办学校挣来的好感,这一次给败了个精光。但更着急的是当地的坞堡主自己,财物尚且事小,现在除了撑过开春的粮草,他们手中已经是一点都不剩了。
所以新军哪怕只是在邯郸暂歇一日,进入营中求情者已经是络绎不绝。不过颇让坞堡主们松了一口气的是,新军这次北来,居然没有要一点粮草,反而还得了不少金银赏赐作为上次征粮的补偿。两害相权之下,这些坞堡主们原先对桓景的恶感倒是消却不少。
只是他们实在想不明白:这支大军吃什么呢?
其实桓景再次北上,确实冒了不少风险,其中最为迫切的就是粮草。豫州支援的麦子都被做成了胡饼,这种胡饼,就是后世所谓烤馕。乘着还没有开春,气候尚且干燥,这种烤馕存个十来天是毫无问题的。
而运输则多亏祖逖赞助了豫州军中所有的马匹,桓景命士兵将烤馕藏在马鞍下,于是在沈充眼皮子底下顺利掩饰过去了。
然而即便如此,仅仅只靠十来天的存粮也是冒险,所以中途只在邯郸暂歇一天,就径直向北而去。
至于取粮?到了襄国城下再说,先前还没有去那里征收过粮草,当地坞堡主存粮尚多。而石勒把当地作为基本盘,也有修筑粮仓囤积粮草。
于是,疾行数日之后,新军直抵襄国城下。留守襄国的守将闭门不出,桓景则命军队就地屯驻寻找粮草,并且不断打听北面常山战场的消息。
接着一天,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石勒的守将没有料到桓景来得如此之快,粮草还堆在粮草里面。新军于是直接攻下其中最大的一座粮仓,就地扎营。随后不断派出骑兵,骚扰烧毁各处粮仓。
坏消息则是,除了石勒在十余日之前与段末柸会和,出发前去征讨刘琨之外,并无新的消息,哪怕连个战场的逃兵都看不到。营中开始愈发焦躁起来。桓景打算等粮草补充完毕,再向北进发。
第二天,最开始是三三两两的骑兵,传回来的是刘琨在真定南面飞龙山与石勒大战的消息。桓景急忙讯问时,不少是在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做了逃兵,少数经历过大战的,职级比较低,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刘琨与石勒在飞龙山交战的,都是主力。
这次决战,自己终究是错过了,立刻赶赴战场援助肯定来不及了。但桓景并不打算立刻离开,留在此地,说不定还可以接应战场上战败的残部。何况,刘琨还不一定输呢。若是石勒和刘琨两败俱伤,到或许是个机会。
第三日,一支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骑兵,这些骑兵除了头盔尚在,基本已经弃甲而行,总共大约几十骑左右。他们来到桓景营外,不敢入内,只是在营外徘徊并大呼:
“桓公开门,我等自飞龙山而来,是大晋忠臣!是忠臣!”
领头的来人说着一口并不算标准的汉语。桓景心想,这大概是刘琨军中的鲜卑人,也不知职位如何。但既然是满身血污,说明经历过战斗,成建制地从战场撤出,则说明至少是了解一些情况的。
说来奇怪,这是桓景第一次被以“公”相称,桓景感到好奇,就带着亲随出营来迎。领头的那个鲜卑人见桓景一行人出营,立刻翻身下马便拜:
“刘公中了石贼的计策,我等自死地力战几死,不意能再见王师!”鲜卑人连连叩首,泣不成声:“鄙人拓跋郁律,与同族千余自飞龙山突围,只剩这么些人了。”
众人一愣,那人拜的却是桓景身旁的骑兵校尉高肃。想来拓跋郁律以为这个胡子花白的长者才是军中将领。高肃不禁失笑,待他起身,才缓缓地说:
“老夫只是司州军中骑兵队左尉高肃”,他指向一旁的桓景:“这位才是我们刺史。”
拓跋郁律猛一抬头,面色讶然:“原以为桓刺史中土英雄,屡立功勋,以为是年高德劭者,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
桓景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心中有些警惕起来:这也未必是真心之语。为了活命,人在屋檐下,可以做出任何事情,这些吹捧显然只是在恭维罢了——这个草原套马的汉子,倒也有油滑的一面。
“不必恭维了,足下从飞龙山来,还是说说刘公与辽西公的情况吧。他们现在在何处?我军还有无可能前往接应?”
拓跋郁律默然。
“是逃回真定了吗?”桓景身后陈昭之抢先问道,桓景赶紧用手肘朝后一顶,这厮才赶紧闭嘴不言。
桓景试探着问道:“刘公主力是向南还是向北去了?若是向南,离我军大约多远?”
拓跋郁律支支吾吾了半天,这才勉强说出口:“石贼使奸计诱我,我部骑兵勇猛无敌,未能遵守号令向前冲锋,刘公的军士见状也向前冲锋,刘公的大将箕澹也只好下达总攻的命令。不幸行至一半,滚木落石齐下,弓弩齐发,我军被拦腰截断,箕澹战死。我和几个亲随冲在最前,这才杀穿石贼军阵逃出。可是刘公和辽西公如何,鄙人着实不知。”
好啊,难怪这家伙犹犹豫豫不肯说话,又分外客气。原来刘琨之所以失败,拓跋郁律手下鲜卑骑兵率先莽撞冲锋,反倒是有不小责任。
但现在过去的都过去了,显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最了解石勒军队情况的正是这些莽夫,得仔细盘问清楚方可。
只是拓跋郁律一问三不知,大家都不知再要问,又该从何问起。
正犹豫间,桓景身后传来温峤的疑问:“飞龙山山谷有几个出口?”
“山谷为一河谷,我军自北口而来,沿河湾拐向东,我部正是从东口杀出。”
“山谷弯处,有无山阙?”
“南面山坡上有一处豁子,可行少数兵马,不宜大军通行。”
温峤与桓景对视一眼,桓景明白了。拓跋郁律都能看出来南山有缺口,刘琨的手下不可能看不出来。石勒是以歼灭刘琨为目的进攻的,肯定在河谷两端都布置了重兵,那么刘琨的一线生机,就在南山的缺口处。
“南山缺口却是通向何处?”
“不知。”
虽说又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但桓景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图景:若是刘琨残兵真从山谷逃出,那么是万万不敢回真定城了,也不敢像拓跋郁律这帮头铁的家伙一样,一路向东前往襄国。
那么飞龙山西南附近有点人烟的地方,应该是乐平城。
第二十四章 先天下之所忧
在分析刘琨残部可能往乐平城而去之后,桓景打算继续北上,试图打通与刘琨的联系。但部下明显已经不太乐意了。
第一个理由是劳师远征,部队鞭长莫及,即使赶到了乐平,乐平城小,刘琨的残兵疲弱,根本守不住。而带着刘琨那些残部逃走,所获甚小,而被石勒偷袭的风险极大,得不偿失;
第二个理由则是担心石勒再度南下,偷袭后方。虽然桓景与石勒交战不是没有取胜过。但新军中不少是到了司州之后加入的士兵。而自己自从离开豫州之后,还未和石勒主力真正硬拼过一仗,所以这些士卒心中对石勒还是心存恐惧。
桓景见还没人表态支持,而一旁的温峤一声不吭,想到温峤可是刘琨的外甥兼前谋士,应该也会支持自己去救刘琨吧。
“温太真,你以为要不要继续北上?”
“我倒不担心石勒偷袭,石勒粮仓中所获甚丰,我军接走刘琨残部之后,迅速退回河内,其间根本不用”
温峤叹了口气,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但是,使君此去,目的若何?”
“刘公是大晋司空,又是我军在北面的盟友,即使战败,我又岂能袖手旁观?再者,如果让石勒那样轻松地在获得了刘琨故地,他的力量就一天比一天强大,所以不可不救刘公。太真,我以为最想救刘公的,应该是你啊?”
“于私是如此,于公则未必”,温峤目光如炬:“且不说私情,也不说刘公该不该救。若是使君真的救出了刘公,又当如何处之?祖公、王大将军、乃至朝廷对刘公又当如何处之?”
周围诸将还没有品出这句话的意思,但桓景沉默了。
自己的所有部将谋臣,都对自己以并州刺史,一方军头相待。然而只有温峤最为特殊:先是作为使节,在自己手下时不发一策;而后来为刘琨所逐,不得已来投奔自己时,一上来,就写文章劝自己以天下为念。
在这等乱世,哪怕是自己也有时会闪过一丝念头:作为安身立命之所,一州之地足矣;或许待到祖逖去世之后,中原诸将的首领,就是这一辈子的天花板了。
但温峤来投奔自己,显然怀了更大的野心——他是真将自己当做主公来效忠了!
按照名分,刘琨虽然只拥有一州之地,但他的地位是大晋的司空,也就是说三公之一。而作为刘琨的盟友,段匹磾也有辽西公的爵位,是名义上段部鲜卑的统领。这两尊神仙,是桓景这个一州之主难以压制的。
是啊,你桓景不是应当以谋取天下为念吗?既然如此,救回刘琨之后,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刘琨并不擅长打仗,本部将士又被打散,加之文人习气重,是不可能作为一个好部下的,请他来,是为自己在祖逖之外再添一个领导吗?
而且即使你这次冒着被石勒击溃的风险救出他来,将来又当如何处置呢?
请他来自己军中?刘琨并不是闲得住的人,而且威望极高,那么还要像在豫州被迫分权给祖逖那样,分权给刘琨吗?即使刘琨愿意服从自己,他那些骄悍的属下愿意吗?
将刘琨送给朝廷?以刘琨的威望,加之其与王敦有宿怨,这不是把刘琨往火坑里面推吗?如果王敦等人为难刘琨,祖逖还能否做得住呢?所以,不光刘琨,整个东南也会因此而动荡起来。
这还只是刘琨而已,段匹磾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呢!
但是,作为穿越者,桓景也比这个时代人更加清楚威望和人设在这个动荡时局下的重要性。
作为一个小小坞堡主起家的地头蛇势力,自己在短短几年内,居然经历了一次职位调动之后,还能如此迅速地握有一州之地。原因还是在于手下这支能打的军队,和撑起这支军队的流民。
如果不是先前在豫州、在司州留下了善待流民的名声,一开始就跟定琅琊王,定下了一个积极北伐的基调,自己是吸引不到如此多流民来归附的。而如果没有了流民,自己手下这支新军,就是无源之水。
甚至连温峤自己,之所以在被刘琨赶走之后能想到自己,也是因为自己先前积攒的名声。
不能因为怎么处理刘琨这种难题,就毁掉了先前的名声,那样自己和王浚之内的家伙还有什么区别?至于刘琨,之后怎么处理,是之后的事情了。
于是桓景决定力排众议:
“范……有先贤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方今乱世,重要的是人心,刘公是并州砥柱,以晋阳一地,在北方夷狄的包围中,坚持了晋人衣冠数年。如果连他都不能得到善终,北方百姓还怎么相信大晋的天下能保护他们?”
桓景决定了,哪怕只是把刘琨抢回来当个吉祥物,也是必要的。
见桓景如此坚定,温峤和诸将也没有再阻拦。军令如山,哪怕再疲倦,在桓景的命令下,大军也再次携干粮上马,向乐平城而去。
三日之后,待到新军先锋抵达乐平城下,只见一片战后的萧条景象。城外沟壑中多有死尸,沿途几无人烟,连树木也被砍伐一空,大概是有军队前来伐木打算制作云梯攻城。
城下尚有连片的空营,大约足以住下数千人。而城墙上则满目疮痍,到处都是火烧的痕迹。
直到前锋斥候接近城池,一个衣着褴褛的文官才扯着嗓子从垛墙后探出头来:
“不意竟能见王师!桓刺史来了,我们有救了。”
桓景偏头问向作为向导的拓跋郁律:“这城墙上的是何人?”
“他叫卢谌,是你们大晋成都王谋主卢志的儿子。”
桓景明白了:既然卢谌在此地,必然意味着自己料中了,刘琨的主力从战场上且战且退,来到了乐平城。虽说十不存一二,但是到底凭借城防,防下了石勒派来追击的先锋部队。
而那些城外扎营的石勒军不过数千人,见自己亲率大军赶到,就很识趣地撤离了。
在确认城中确实刘琨的残部后,他于是急忙带着亲卫来到城下。毕竟石勒的先锋探明情况之后,石勒若想灭掉刘琨的残部,必然来主力来追。
他在城门处勒马,仰面向卢谌拱手:
“诸君皆是勇者,如今可以松一口气了,都出来吧,我们一起撤回司州!”
“谢刺史大恩!”卢谌在城墙上还礼,面露喜色:“家父先前与在下离散,去了胡虏处,辅佐伪皇太弟刘乂。曾经寄来书信,说江北晋人足恃者,唯祖公与使君。今日一见,只恨没有早点来投奔使君啊。对了,刘乂在彼处安好?”
桓景听闻如此恭维,反而有些皱眉:此人方经大败,而且谈及先前被匈奴人俘虏去,后来又死于匈奴人内乱的父亲,竟然脸上毫无悲伤的意思,真是全无心肝。
“好得很,目前是我大晋归义侯。”桓景赶紧将话题拉回正事:“对了,刘公呢?他安好否?怎么不出来迎接呢?”
此来北上,接到刘琨是最重要的目标,也是最大的麻烦。刘琨的态度,是桓景最关心的事情。
不料卢谌一改嬉皮笑脸的神情,突然俯首掩面:“刘公他……”
桓景一惊,刘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一趟可就白白北上了。
“怎么了?”
这是城楼里面传来另一个雄浑的声音:
“刘公中伏力战,不幸重伤殉国了,目前并州军马由我辽西公段匹磾暂时代为统领!”
第二十五章 城下约三事
“刘公他……”卢谌一时语塞,只是低头啜泣道:“他……”
“刘公已经去了!有何不能说的!”城后传来一声怒斥:“为国捐躯,何悲之有?休作文人戚戚!”
桓景只见一个铠甲残破的将领登上城楼,全身是晋人打扮,只有一顶鲜卑鸡冠帽提示着来人的族裔。一个高大汉子跟在那将领后面,亦是全身甲胄,相貌孔武有力。
听到刘琨阵亡的消息,桓景心乱如麻。不光是感叹在这个时空,刘琨还是免不了一死。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桓景喃喃。
可惜在这个时空,刘琨是做不出这首诗了。不过也并非坏事,好歹是光荣地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被自己人所杀。
除了感叹刘琨之死外,桓景也是感叹事情出乎了自己预料。此行本来是为了解救刘琨回到司州,哪怕做个吉祥物也好,可没想到扑了个空,也不知道接下来和自己接洽的人靠不靠谱。
他在马上向城上将领行礼。
“足下莫非辽西公?久仰大名!”
看来来人正是段匹磾,目前段部鲜卑中仅存的亲晋派。而他身后那人,大概就是鲜卑人中出名的勇士,段文鸯。
“尔莫非桓刺史?幸甚!”段匹磾只是简短地回应了一声,语气冷淡。
“刘公既败,足下之兵尚存几何?”
“军中晋人,家皆在并州,尽数西逃矣;如今城中守军十有七八,乃是我段部鲜卑之人。”
原来乐平城在并州东端,刘琨的军士大多是并州人,见石勒军队势大,而刘琨又战死无人约束,早就四散回到家乡去了。而忠于段匹磾的鲜卑人知道逃出去之后反而会被段末柸追杀,没有退路,反而只能坚守乐平城。
见到此番光景,桓景叹了口气:救援虽然成功了,但却是最坏的一种成功。除了一个名声,和一群难以控制的鲜卑人,自己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
刘琨这一死,虽说免去了如何处理和刘琨间的地位问题,但刘琨的部下也散得差不多了,反倒是接盘了一堆鲜卑人。如何处理和段匹磾手下这些鲜卑人因此变成了一个麻烦事。
甚至可以说,如果刘琨尚在,还能约束住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现在这些人肯定不能为自己所制:勉强跟随自己南迁之后,少数晋人还可能看在温峤的份上跟随自己,但鲜卑人可就不一定了,或许只有祖逖才能镇住他们,或许连祖逖也制不住他们。
但是解救还是肯定得解救的,毕竟抗击石勒这件事情上,能多一点人是一点人。只是可以为盟,而不能指望他们听自己指挥罢了,桓景于是又向城楼处高喊:
“石勒虽然退兵,然而不久就会卷土重来,诸位不妨弃城与我南迁。”
“南迁可以”,段匹磾毫不客气地拿鞭指着桓景:“但尔要答应我段部鲜卑三事方可!”
“不妨直说。”
“难道见到个爽快人”,段匹磾大笑:“其一,不得与逆贼段末柸媾和!”
桓景心想:看来段匹磾的眼界不宽,还是盯着自己部族中的那些破事,对于鲜卑部族之外并无野心,这样之后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这点好办,石勒是我军死敌,段末柸既与石勒结为盟好,亦是我军死敌,怎么可能媾和呢?”
见桓景答应得很干脆,段匹磾于是说出第二个要求:
“其二,刘使君之部下,可自择去就;然而段部鲜卑之人,不得打散,只能听从我之调遣。”
段匹磾显然想在迁去南边之后,还保留着部落的建制。虽说桓景不情愿,但眼下为了让城中军士撤出,加上想到段匹磾本来也是与自己同级的一方诸侯,还是应允了。
“足下既为辽西公,段部鲜卑自当听令于足下,与我何干?”
“若与尔驻守司州,需得司州一郡之地作为藩属,将来收复辽西之后,再归还足下。”
这点听起来极难,毕竟桓景治下就五个郡,割出去一个也太不合理了。
但是,也没必要取自己的地来安置这些鲜卑人,将石勒的地盘许给这些鲜卑人,让他们和石勒争斗,亦是一件好事。
“如若足下部众不嫌弃,可以安置军马于汲郡,为司州北藩。我会向朝廷表足下为汲郡太守,如何?”
汲郡位于河北,东边就是邺城,可以随时威胁到石勒的腹地。这块地本来不属于桓景,而作为前线,现在几番拉锯之后,郡中百姓逃得差不多了,石勒也没法在此地建立稳固的统治。所以此地正适合漂泊无依的段部。
如果段部能挡住东北面石勒的进攻,那么自己就能全心对付西边的汉国了。
段匹磾扶着鸡冠帽沿,犹豫片刻,最终答应了:
“若能使我永为司州北藩,敢不为君效死力?”
桓景舒了口气,而乐平城的城门也缓缓打开,城中军民尽出,原来残军还有万余之数。虽然其中多是被裹挟的百姓,精锐战兵也不少。
众人担心石勒的追兵,不敢恋战,匆匆离开乐平城向南。
由于此行北上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仅让自己在河北数州的流民中声名大噪,而邺城和邯郸,除了当地的坞堡主外,也已经几乎成了白地——当地的流民基本在桓景掩护下回到了黄河以南。
等到了汲郡,桓景稍作停留,让段部在枋头北面的朝歌城住下,就与祖逖相会了。沈充和钱凤知道桓景已经追之不及,只是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狠话,就离开了。而苏峻则带兵返回了徐州,与蔡豹会和。留在此地的只有祖逖和郗鉴二人而已。
与祖逖、郗鉴痛饮一番后,桓景就率部西归河内。很久之后,这几个月和石勒的缠斗会被称为第一次北伐,然而处在这段历史中的各方,只是觉得事情终于暂时告一段落。黄河两岸的势力,都无力继续攻伐了——交战的区域收到了极大的破坏,不经过恢复,很难再次供养起几方的大军。
新军向怀县缓缓而归,一路所见,尽是石勒先前南下,沿途破坏的惨状。所幸先前在河内的坞堡主们收纳了不少百姓避难。然而经此一劫,怀县县城中的百姓仅仅是十存一二了。
经过随军官吏统计,光挖出来可以辨认的骸骨的,就有万余人。桓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命令军队暂时停留怀县,就地收集遇难百姓的骸骨收葬,并且协助生还者重建怀县。
河北流民在李头、刘遐的带领下,也相随来到河内郡,此时正请求一个立锥之地,于是他们自发地担负起了埋葬此地居民的工作,将来就打算在此地长久住下了。
如果从完全冷峻无情的实用主义角度来看,桓景是损失了一些人口,但也正是为河北流民的到来腾出了位置。而石勒则是将邺城、邯郸一带的流民人口丢光,这一增一减之下,桓景似乎也没有亏。但不知为何,他心中还是烦闷之至。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虽然自己不可能保护所有人,但看见这么多无辜而死的人,还是令他感到自己失职。
而这时,几封谴责他失职的诏书也悄然传到了怀县。
第二十六章 步步紧逼
既然说是诏书,必然是司马睿的手书了。
其实这不是最新的诏书了,原来在桓景私自带着全军从枋头出城时,沈充知道事不可制,就从枋头返回,却不去建康,而是直奔武昌郡(非今武昌)而去,先去拜谒王敦的营地,将北方的事情向王敦详述,最后总结称:
“祖公似服膺朝廷统制,然彼桓景桀骜难驯,非但目无大将军,亦目无朝廷,久恐生乱。”
和沈充预料的不同,一贯“性格简脱”的王敦听闻桓景私自出城救刘琨的消息并未大怒,而是露出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
“桓景不过一棋子耳。祖士稚与刘越石交情甚笃,必欲救之,然而亦不能与朝廷翻脸,故推出了桓景来出头。总之,无论朝廷如何下诏惩罚桓景,桓景总在他祖逖的庇护之下,无非罚酒三杯了。”
沈充有些心急:“可若是如此,此行北上,若是桓景救了刘琨,岂不是我们前功尽弃了?”
在他看来,这次北上的目的,多是因为王敦与刘琨不和,想乘机搞死刘琨,去除一个朝敌兼私仇。如果刘琨被桓景救了,那么待到刘琨南下,作为大晋司空,其号召力可谓无匹。
王敦抚摸长髯,仰头大笑:
“有足下在枋头拖延数日,刘琨恐怕是逃不出来了。何况,没了军队的刘越石无非是一条丧家之犬,死不死都无所谓了,我又不是执着私怨之辈。至于祖逖他们去救刘琨,反而给我们留了口实,这是好事。”
沈充弯下腰来:“愿闻其详。”
“尔速去建康,报知天子祖逖、桓景行迹。朝中诸位侨姓文臣,已经足以遮蔽圣听,亦需同时上奏。即便天子真能明断,发现其实祖逖是忠于他的,恐怕以他孤家寡人,也抵不过铺天盖地的奏章。必然下诏谴责祖逖、桓景。
“至于之后,我军挥师北上,就能逼迫祖逖及桓景妥协。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全取南阳及淮南之地以为缓冲,那么下一步照蛇公之计划就好。至于之后的事……”
沈充在建康时就常常听闻过蛇公的名声,于是压低了声音:“将军小心细作。”
王敦稍稍停顿片刻,确认了一番厅堂之内只有沈充而他二人而已,才说:
“蛇公此人迂直,真以为他那一套真能行于此大争之世?我不过是就着蛇公之势,联结江东侨姓罢了。天下须由强力之人统合,非我而谁?只要北方有变,祖逖不得脱,我就可乘势东进了。”
“那我此去……”沈充不解。
“至于足下,此番好好在建康为我活动就好,不要透出半点我有异志的意思。江州兵马强盛,朝廷也奈何不了我,以此为后盾,足下无需忧虑。”
沈充点点头,没再说话,施礼而去,直赴建康。
于是,等到桓景从乐平城回到怀县时,恰好看到了沈充在建康活动的结果,正是那几封诏书。
两封诏书是直接与桓景相关的,一封是严厉谴责桓景不服调遣擅自从枋头出兵;另一封则是下令削去桓景刚刚封赏不久的关内侯爵位,还说本意是要降为司州司马,但因为没有更好的人选,暂时让他代为司州刺史。
另一封诏书则是从祖逖那里转抄而来的。祖逖也因为御下不严而被问责,但并无实际的惩罚,只是减少了赏赐而已。
接诏之日,桓景请来屯驻怀县的众人商讨该如何解读。
“天子明晓事理,并未重罚。”在琅琊王时期,卞壸就是司马睿的从事中郎,所以猜到了司马睿的心思:“如今封疆之臣,侯不侯爵都差不多;我听闻,朝中现在谴责的奏章漫天都是,天子算是顶着压力,给使君您罚酒三杯了。”
见天子并没有实际责罚的意思,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然,虽无实际责罚,其实是警告。”桓景此言一出,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王敦不可能又是遣使北上,又是让朝中群臣配合,搞这么大一个动作,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谴责的。这次的谴责之外,必然还有后手,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卞壸仔细一想,回应道:“若是说警告,倒也不无道理。诏中说,本意是降为江州司马,因为找不到人选才让使君暂代为司州刺史。其中暗示的是,如果再有违命之举,即使是天子也袒护不了了。”
“到底曾是天子身边人,呆子这回说得有理”,温峤也难得地赞同了一次卞壸:“天子圣明,既然暗示再有违命之举,那么就一定会有人想让使君有违命之举。我看此人不在北方,而在南方。”
桓景恍然大悟。温峤在暗示,王敦的策略应当是先逼着天子给自己以警告,然后再来主动寻衅。这样一来,自己若是迁延不从,那么就是抗命,会要削职;而若是与其交战,那么就成了天下之敌,祖逖也护不了他。
至于寻衅的地点,司州与王敦地盘的交界处,应当是荀崧所守的南阳。看来王敦应当是想废掉这个自己当初设立的缓冲区。
可惜怀县重建还需要人手,大军只能大多数屯驻于此,而自己在南面的防务本来就是空虚的。
南阳本来在伏牛山以南,看来是保不住,也就由他去吧,毕竟南阳、新野,本来也是荆州刺史的地盘,王敦取回可以说是名正言顺。可若是向王敦展示出了自己软弱的一面,让他敢于得寸进尺,那么之后南方就不是一个可靠的背面了。
商议许久,众人得出的结论是,还是得发一支精兵去新野会会王敦。于是散会之后,怀县军中凑出了大约三千人马,桓景和众谋臣武将行了数日,方才赶到叶县,离南边的新野、南阳,只有一山之隔。
正当军队在叶县县城安营扎寨之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
“江州王大将军亲率大军五万,与荆州刺史王廙、梁州刺史周访会于南阳。南阳太守荀崧开城,被平迁至长沙。其军正往新野而来。”
上次南下荆州平定杜曾之后,桓景还占着荆州以北的叶县、新野的一部分。现在王敦若要收回去,自己凭借这三千人,要抢回新野郡,肯定是不可能了。唯一的补救,是让王敦明白自己是一根硬骨头。
现在要做的,是遣精兵把守住伏牛山关隘,然后把怀县那些人叫回来,现在王敦意向不明,哪怕他存了全取司州的心思,也并无不可能。
他吩咐冉良赶紧向北传令。可冉良才跑出营帐几步,他就后悔了,赶紧又将冉良叫了回来:
“不,怀县的兵不能动。即使南下,也来不及了。”
“那么刺史,该如何呢?”
“就地征兵。”
“叶县只有一些流民而已,怎么能抵挡住王敦?”冉良挠头。
“只是尽力暂时吓住王敦就行了。否则倒不如直接弃叶县而走,可叶县南边有伏牛山天险可守,若让王敦得了叶县,那么他的军队北上就畅然无阻了。
“必须守住此地,让王敦知道我们不是予取予夺的。”
第二十七章 战地寒暄
王敦确实认为桓景一方是可以予取予夺的。
这次他带着五万大军北上,选择先来南阳的原因,就是吃准了相比祖逖,桓景兵微将寡,又被朝廷刚刚警告过,是个十足的软柿子。
若是在这个软柿子上面可以占到便宜,比如在司州安插自己人等、换来桓景服从自己之类,那么就算砍去了祖逖一臂,下一步再去削弱徐州的蔡豹之后,那么祖逖就算彻底被孤立了。
事实似乎也印证了他的预想。先前被桓景安插在新野、南阳两地的“傀儡”荀崧(王敦以为荀崧曾为桓景所救,也就是桓景的人了),一接触到自己的大军,就以不忍百姓遭难为名,开城接受自己调任长沙的安排。大军过处,一路并无抵抗,顺利之至。
直到大军逼近博望,他才从斥候处接到来报,说桓景调集军队,聚集在博望北面的叶县,把守住伏牛山各处关卡,厉兵秣马以待。
“其兵力几何?”
王敦漫不经心地问着,心里却相当清楚,桓景手上的主力暂时是不可能南来的。虽说桓景军中多是流民,又纪律严格,所以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但他早从蛇公处获得了消息,说是桓景自从结束了北面的战事之后,主力军马都屯驻在怀县协助居民重建被石勒毁坏的城市,根本没有办法迅速南下。
也不知道蛇公是怎么知道的这些消息。但从荀崧的防备看来,确实异常可靠。所以即使司州军马胆敢抵抗,也可以凭借兵力优势碾压过去,收回本属于荆州的叶县,并且拿下叶县之后的昆阳,到时候桓景自然慑服。
何况若是桓景尽早服软,也不是不可以给点甜头。在动武之前,王敦也想探探桓景是不是个识时务的,毕竟除了他弟弟娶了司马睿的养女,桓景久在北方,跟司马睿朝廷也没啥交集,是可以争取的嘛。
“大将军,伏牛山各处关卡把守的兵力充足,各处加合起来,至少有数千人,不知其后在叶县是否还有布置。”
哼,这也不出奇,想来守军只是全数用于伏路把关而已。想来没有留什么预备。若是自己大军一至,即使不降,遣一偏师由小路北上迂回,这么几千守军必然不敢阻拦。
王敦还没有说话,只是以眼神示意一旁的王廙。王廙明白这是让他在军前立威,也赶紧接过话茬:
“桓景只有这么一两千人,怕他作甚?照原计划,主力在大路上屯驻,以威吓敌军;让梁州刺史带着军马从小路向前迂回,可获全胜。”
王廙的这些话,都是王敦事先教给这个从弟的。他自己本来不喜欢世俗事务,只是喜欢书画,只是被王敦硬逼着做了个刺史之位。就任以来,作为王敦的脏手套,他在荆州不得不以各种借口诛杀了大量前任刺史陶侃的门生故吏,于是在当地声名颇臭。
为了让从弟在荆州军中立威,王敦只得手把手地教这个弟弟谋划,然后让他适时地在众人面前说出来。
这番计划本身,倒是中规中矩,在场无人有异议。担任小路迂回任务的梁州刺史周访心中暗自不爽,然而也无可奈何,毕竟他可不是王敦的“自己人”。
大军按计划分兵,王敦带着主力进入伏牛山大路。待翻过山岭,果然见到了斥候所说的拦在道路出口的司州军军营。司州军马用拒马和堑壕封住了道路,又竖起低矮土围,几道防御,让王敦的军队根本突破。
“诸将听好了!留驻原地,等着桓景自己出来。”
面对看起来防守严密的敌人营地,王敦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嫡系部队硬冲——虽说要是硬冲,肯定能拿下,不过伤亡大些罢了。
“唤尔大将军来,司州刺史有话相谈!”一个传令的年轻军士从营中骑马驰出,旋即回营。
好生无礼,不过王敦倒也喜欢这种直性子,比那些名士爽快多了。于是与王廙在数十护卫的簇拥下来到阵前:
“我就是大将军,唤尔刺史出来!”
这时司州军营门缓缓开启,一将骑青马而出,正是桓景本人。他扶辔下马,在敌军射程外,遥遥拱手道:
“久仰大将军之名,今日幸会。只是司州去江州两千里,将军不去讨伐盘踞江州的山越及杜曾余党,却来此间何为?”
“南阳乃荆州故地,故而替吾弟收回管辖。荀崧守土有功,已迁至长沙任太守去矣。至于此次率军来此地,还是来会会司州的桓刺史,毕竟以后使君就是吾弟的邻居了,还是得多帮衬帮衬。”
王敦见桓景也还算不卑不亢,语气也软了一些。
“荆州刺史收回南阳自是妥当之至了。至于将来若是荆州有难,我司州自会协助,这是臣子的本分,不是帮衬不帮衬的事情。”
王敦说话再客气,别人可是带着大军来的。于是桓景也没有客气,只是绵里藏针地承认王廙对南阳的占领,却不提帮衬的事情。
见桓景没有什么顺从的表示,但也没有撕破脸的打算,王敦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一旁王廙见兄长在思考,于是按着士人习惯,来寒暄几句。
“听闻并州刘司空死于国事,惜哉惜哉!”
“死于国事,确实是家国不幸,不过听闻大将军与刘公有宿怨,其真耶?其假耶?”
王敦当然不会公开自己和刘琨的私怨,但既然了刘琨,他突然想到可以借题发挥一番,来试探试探桓景的深浅:
“宿怨之事,不过当初同为金谷园常客,文人相轻罢了。不过足下北征而还,可知刘公故事?愚以为,此次刘公死国事,实在是他自己的责任较大。”
“此话怎讲?”
王敦浅浅一笑,眼睛紧紧盯着桓景脸上的反应:
“当初飞龙山一败之后,石勒追击刘司空甚急,那个时候刘公就该投降了。毕竟司空本是我晋要员,如果落到石勒手上,石勒肯定当个宝贝善待。如是则可效先汉李陵之事,假意投降,待尔司州之兵北上,再来反正,岂不是能全身而退?”
桓景也报之一笑:
“大将军此言差矣。大丈夫死则死耳,怎可轻易偷生变节!靠变节留得一条性命后,又有何面目居于天地之间!诈降往往成为真投降,像故汉李陵那样,最终都没能成功反正。刘司空,死得其所,勿复多言!”
王敦之所以问自己刘琨的事情,并不是因为想知道自己对刘琨的看法,而是想试试自己是怎样的人。如果要显示出自己是个可以巴结的人,那么尽可以对王敦的提议表示赞同。
但那样一步退则步步退,倒不如拿大道理把王敦的话噎回去。
现在王敦是彻底明白桓景的立场了,这小子并不上道。但现在司州兵马已经在大路上布好了阵势,远远望去,至少有五六千之数。在这狭窄的山间谷地,自己手下数万人不见得能够突破这数千精锐,即使突破了,自身也是损失惨重。
若是在此地撕破脸,又不能极其轻松地击败桓景,那么祖逖反而会轻视他。
王敦犹豫再三,只是拱手哄道:“桓刺史果然豪杰,王某痴长许多年岁,到底见识不如。”
可随后他的军队并无动静,两方就这样僵持着,王敦一面让弟弟和桓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一面悄悄地询问一旁的斥候:“小路周刺史有无进展?”
“未有消息来报。”
王敦心中焦急,现在要让桓景屈服,只有通过武力试探一途,他又不想拿自己的嫡系冒险。所以就让周访这个荆州的地头蛇,带兵走小路试探。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若王敦是个足够细心的人,或许会发现桓景在和王廙的同时,眼睛时不时地朝后探望:桓景也在焦急地等着另一条小路上的消息。
毕竟自己身后其实根本没有几个真正的兵:这强凑出来的六千人,几乎全是叶县和昆阳当地的民夫扮成的。
从史书上看,王敦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想杀陶侃,却忌惮陶侃的亲家周访而作罢;想杀郗鉴,却畏惧郗鉴手下的京口兵。所以桓景索性一路硬到底,这样王敦反而识不破自己的空城计,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自己真正精锐在小路那边到底如何了?王敦会不会想史书上展现的那样?他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