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怀县之战(三)
战场上的胜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虽然匈奴军队数量和质量依旧在祖逖一方之上,但气势已失。大军在河谷间根本施展不开,兖州军在郗鉴的带领下从山上杀下来,轻易就将后军截成数段。
兖州军士个个争先挥斧,他们身着皮甲,行动迅捷,大斧落下很容易就砸穿了匈奴人的厚甲。而匈奴后军身着重甲根本不方便转身,要么笨拙地留在原地交战,要么脱去铠甲,往怀县城中溃逃。
刘粲大惊失色,他身边的征召兵已经逃得差不多了,只剩百余亲卫还在拼死抵挡,来为指挥中枢求得一线生机。照这样下去,被俘只是时间问题了。
他这时才开始后悔,不该不听劝阻,贸然决定冲入河谷追击,本来优势全在己方,只需小心即可获胜,但现在为时已晚,等着他的将是被俘虏的耻辱。而即使侥幸逃回去,三万军队尽墨,估计父皇也饶不了他。想到这里,刘粲愁肠百结。
若是用一把短剑,来了结自己呢?
他抽出随身短剑,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立刻被身旁的刘畅一拳打来,短剑也掉到了地上。他正想破口大骂,只觉头上微微发凉,刘畅将他的兜鍪也夺了过去。
“殿下,快脱重铠!换上皮甲!”
刘粲的手脚几乎已经不听使唤,眼泪也簌簌地下落,但还是哆哆嗦嗦地将铠甲脱下,随后在数十皮甲亲卫护卫下,逃向山上树林里去了。而刘畅将铁面罩佩在面上,带上兜鍪,带着十余身披重铠的死忠,直往前军冲锋。
此时面对前军的祖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局势的变化。借由千里镜,他已经看到了匈奴后军的混乱,知道郗鉴已经杀到。虽然敌军依旧压倒性地向前突,试图杀出一条血路,但他知道,逆转的时刻已经到来。
不过须臾,抵挡匈奴精锐前军的正面再次鼓声大作,一面旗帜从祖逖身后高地上竖起,其上一直老虎,通体雪白,正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是白虎幡!是冲锋的鼓声!”
见到冲锋号令已下,虽然眼前尽是强敌,但豫州军队打起精神奋起冲锋。而后方接触不到交战面的士卒,干脆将手上的长矛掷出,一阵长矛雨直插匈奴前军的头顶。虽然精度极差,但眼见身旁战友被长矛自天而下地刺穿,这些昔日勇猛之士也不得不开始担忧自己的性命。
久经战阵的对手开始动摇。而雪上加霜的是,邓岳也见到了白虎幡升起,索性命船队抵近河边,冒险攒射。前军死伤枕藉,终于开始崩溃。
大多数人往山上逃命,不久就精疲力尽,被祖逖追上做了俘虏;少数会水的试图下水逃跑,却被河上的乱箭射死,或者在几艘船只的围攻中投降。
秋风拂过战场,满是血腥之气。
剩余的少量前军向后退却,正遇上突围逆行向前的刘畅,他大喝一声,将残兵合兵一处,试图做最后的抵抗,又重新聚集了数百人。郗鉴的军队向东,祖逖的军队向西,只在此处遭到阻拦。这大概是最后一支还在抵抗的敌军了。
“敌军中心戴兜鍪、配铁面具者,必是匈奴大将,多半就是刘粲本尊,故而死战不退。”士况眼尖,正瞧见残军中央的刘畅:“只要拿下他的首级,敌军必溃,之后也能凭此传檄诸县!”
“说的是,没必要活捉了”,祖逖颔首:“后队放箭!”
后队弓手弩手听到命令,箭雨如飞蝗般扑向残余的敌军,顿时哀嚎之声响彻战场。匈奴残军脱甲者众,所以面对弓弩毫无防御,立刻如庄稼被镰刀划过麦田一样栽倒,几轮箭雨之后,战场上死尸遍地,只留下刘畅与几个从后队来的身着重甲的亲卫,全身都已经扎满了弓箭,如同刺猬一般。
随着刘畅一声狂吼,剩余的匈奴亲卫已知必死,向晋军冲锋而来,迎接他们的是晋军的矛尖。矛兵从四面合围,终于结束了这场战斗。
祖逖跨过死尸,来到敌军主帅面前蹲下,将面罩和兜鍪摘下,露出的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将的脸。
“不是刘粲,大概是他最重要的部将吧。终究让这小子给溜了”,他叹息一声:“事不宜迟,诸君快集合成队,务必要包围怀县。”
豫兖联军在河谷会师了。
除了少量轻装士兵漫山抓捕俘虏之外。剩下的主力来不及休息,也来不及打扫战场,就迅速列编成队,向怀县进发。
而此时逃亡怀县县城的残军已经在县城前拥堵起来。先前刘粲没有拿定主意是否出击,所以在城下安置了不少工事,挖掘了不少沟渠陷阱,眼下全成了阻挡匈奴人回城的障碍。只有窄窄的一条吊桥,联通城内外。
即使带着亲卫一路砍杀挡路的残军,刘粲也靠近不了吊桥。在亲卫的劝慰下,他终究是心灰意冷,想要自裁,又犹豫没有勇气,只得弃军往西而逃,听任父亲即将到来的处置。
而刘粲离开后不过半个时辰,祖逖也带着整队好的晋军来到怀县县城下,此时城下没有进城的匈奴人也逃得差不多了。通过俘虏,他得知刘粲绕开怀县向西逃窜了。
“还是不见了刘粲”,士况叹了口气。一旁郗鉴也摇头,躺在地上正搽着药的祖约听到这个消息,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无妨”,祖逖思虑片刻,做出了答复:“让这家伙逃回去也好,下次他再带兵过来,作为手下败将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倒是俘虏了他之后,不知会有什么经验丰富的敌军接替这个草包的位置。”
在城下,豫兖联军不一会儿就摆开了阵势,祖逖稍稍将伤口处理了一番,就重新骑上战马,来到阵前。
“你们的河内王刘粲,已经逃跑了”,他鼓足气力向城中喊道,随手将一个脑袋提起:“这大概是他最重要的谋士吧,也已经战死。精锐都被杀得片甲不留,你们为何还顾念穷途,不早早开城投降。”
一刻钟之后,一个小卒缒城而下,在检查了一番头颅之后,向城头吹了一声口哨。
吊桥也随之缓缓落下,晋军鱼贯入城。
入城后不久,祖逖稍稍休息片刻,就开始清点俘虏。这些俘虏将由邓岳运回豫州腹地,交由当地坞堡主做各种苦力。
和桓景不一样,祖逖对豫州兖州二地坞堡主分外友好,不光降低税收,还归还了部分先前被新军征收的田地,只留下足够供养当前军力的田地。新来的流民,也都发往坞堡主处安置,只是在他的监督之下,尽量只是佣耕,而不是沦为坞堡主私人的奴婢。
此次出征,破例从坞堡主多征了一笔粮草,作为交换,祖逖答应坞堡主们,将俘虏来的敌军送给他们充做奴仆。
“以无为取天下”,是祖逖一直以来的观念,只是在他心中,坞堡主才是“民”。要与民无犯,自然得给坞堡主充分的自由。所以半年以来,祖逖专注练兵,政务只是休养生息,并向坞堡主妥协。坞堡主们对于自家土地当然精心打理故而,也算延续了豫州的繁荣。
若是桓景在此地,或许会给俘虏来一次审判,但还是发往砀山的铁矿中做公家的苦力。若是抛开名分不谈,相比在铁矿中做苦活,其实往坞堡主家做奴仆,倒是胡人俘虏求之不得的美差。
正当祖逖结束清点之时,他接到了一封信,信是从箕关寄来的:
“桓景再拜。昔祖公发兵从大道直取怀县,仆依太行西进,本期会师箕关。今闻君已至怀县与刘粲相持。刘粲庸才,必为祖公所破,不足忧也。
“然天不佑德,胡虏集大军自平阳,越河东郡而来,号为三十万。斥候多番侦察,探知约五万有余。仆司州军不过万余,困守孤城,不知几日将破。
“若君幸而克怀县,宜从速发兵,解箕关之急,景顿首。”
他眉尖紧蹙,握紧了拳头:西面箕关正在被匈奴军队围攻,围攻者不是别人,正是汉国皇帝刘聪,带着刚刚组建的匈奴羽林军五万人——显然是为了解救儿子刘粲而来。
第一百一十章 箕关下
日暮,太行山脉南麓,王屋山下,箕关关城西面一处营地。
营地的木栅栏被火烧成黑色,烈火的浓烟逐渐弥漫,空气中弥漫着焦味与血腥。除了木头在火中炸开发出的噼啪声,与战马缓步前行的声音外,山谷异常安静。
营地之外,十余骑匈奴骑兵正缓步通过战场,而栅栏内侧,交错无序地躺着几十个士兵的尸体,破损遍是血迹的盔甲昭示着他们生前经历过激战。两军服饰难以分辨,只有尸体被割去的耳朵,暗示着他们并非此战的胜利者。
“陛下,先前前锋来报我军大破贼人,剿除了他们箕关以西的所有营地,这里是其中一处”,一个中年将领拿鞭指着地上的尸体:“地上这些都是斩获的贼军。城内贼军怯懦,都不敢出城。城后亦有两处贼军营地。”
马上身穿红袍,头戴金盔者,是汉国皇帝刘聪;而举鞭解说的将领,则是呼延晏。虽说此次是御驾亲征,但刘聪毕竟身处平阳已久,并不十分熟悉战阵了,所以也需要有人协从指挥。
“此次进军,自平阳出发,不过四日即至箕关,两日之内屡破贼军,想必贼军已经胆裂,皆是爱卿之功。”
“不然,此陛下天威也。”
刘聪志得意满,回望身后,军营在谷地延绵数里。而马首所向,一座孤城而已,在落日照耀下显出绯红的颜色。这正是箕关关城,在匈奴大军对比之下,显得分外渺小。
当初晋人进攻河内的消息传到平阳,还在五服散的刘聪怒气冲天。本来自己准备废了皇太弟刘乂,立刘粲为继承人,眼下若是刘粲出了什么闪失,那么这个继承人有何威信可言。
这个桓景不过万余人,先前已经夺了洛阳,眼下又想拿下河内,真是不知死活。最重要的,是打断了自己易储的进程,必须好好教训一番了。
而且河内是刘粲的封地,若是在河内与刘粲合兵一处,击败这些乌合之众,那么自己这番军功也可以算到刘粲的头上。同时,新扩编的羽林军,虽然都是匈奴部众之中的勇武之士,但毕竟甚少实战,拿出来历练历练也是一石数鸟之策。
所以,刘曜此次倾巢而来,非止此城,整个河内都是志在必得,最好还能乘胜追击,一举渡河拿下洛阳。
现在面对险关,倒是令刘聪有些意外,晋军行军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想。但据各方哨探,此处不过万人,而且箕关关城狭小,也容不下那么多人。自己五万虎狼之师,可谓必胜。
而关城城楼之上,桓景在城墙上听着冉良报来各营地如雪片般寄来的信件,虽然神情依旧坦然,心里却几乎要按捺不住——没有一件是好消息。
他先前有料到西边会来兵,但并未曾料到竟会有如此规模的大军,所以并未曾将西面营地及时撤回。
对峙不过两日,关城西侧所有新军营地几乎被匈奴人一扫而空。尤其令人痛心的是,是此次前来河内的敌军几乎不抓俘虏,在众寡悬殊之下,关城西侧的新军几乎都是力战而死。自己面对如此劲敌,也并不敢出击。
自从上一次石虎逼近谯城以来,他头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
目前匈奴人还未来得及攻城,或许是在等待后队的攻城器械,或许是还在重整军队。但从侥幸逃回的军士来报,这是一支十足的劲旅,或许不在去年面对的刘曜大军之下。
难道真是刘聪在御驾亲征?那么自己这么点兵,是没法与之长期抗衡的。
但退兵也是没法退兵的,只要现在出城,就是暴露了自己的弱势,刘聪不是傻子,自然会主动出击。就如蜷缩着的刺猬,只要在天敌面前稍稍探头,等待他的就是捕食者的利爪。
只能坚守此地,等待祖逖的援军到达——也不知他们与刘粲的战事胜负如何,但愿能够获胜吧,但即使获胜,前来支援也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自己能不能撑过这几天的进攻呢?
待最后一封信报完,已经入夜,城外火把与篝火通明,山谷宛如一条明灿灿的河。只是想到每一个火把不远都有一个匈奴人,就不免令人发怵。
李矩、桓宣分守关后两个营地,脱身乏术。而在城中的其他谋臣武将都汇集城头,桓景先前就命令入夜之后,若匈奴人没有进攻,就简单商讨一番,所以大家依约而来。
桓景看着自己的部下,心情复杂。在读完那些信之后,自己似乎有些动摇。但无论如何,这次商讨也是在坚定将士们的信念,万不能让将士们看出来自己也有动摇,不然人心就散了。
他似乎隐隐听到将士们在讨论这两天在城外营地的战斗,于是明白,不能再回避问题了,是时候鼓舞自己军士的信心了。
“将士们,城外绵延数里都是匈奴人,他们人数众多,训练有素,实在是劲敌。然而也不要害怕,这里是险关,离平阳又远,后方还有刘琨的威胁;他们补给不够,又有强敌在后方,是不能在此地持久的!”
桓景知道,这次刘琨是决不可能急攻平阳了,敌军后方可以说是极为稳固的。但事已危急,只能来一些善意的谎言。
“但是,即使是眼下的敌人,光是围城,也足够围死我们了!”
“我军兵粮短缺,撑不了哪怕一个月。”
“是啊!我们要不还是后撤吧。”
将士们议论纷纷,大多都持怀疑的立场。
这不奇怪,因为这个箕关本来就不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而是一座城!
桓景先前在洛阳时,曾经试探性地向西去函谷关侦察过,那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条关卡直接从山原向北,直直没入黄河,隔断东西。于是他想当然地以为,箕关也是这样一条关隘。
然而等到行军至此之后,才发现,所谓的关隘,只是夹在王屋山和中条山之间谷地的一座坚城。城池虽然修缮完备,但却十分狭小,根本容纳不下一万多人。于是桓景只留两千余人在关城内,其余则在关后扎营,以为掎角之势。
这种布置,对付等量的来犯之敌,还是绰绰有余,但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就显得过于分散了。若是早些知道刘聪来犯,就应当退个几十里再扎营,但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不能后撤!目前我军兵粮缺,而城外又有强大之敌,如能集中力量,凭借坚城,抵挡住敌人几次进攻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分散力量,各自逃回去,匈奴人马快,我们势必都不能保全。
“而且,我们身后还有祖逖和豫州兖州的同胞兄弟。若是我们逃了,侥幸没有被匈奴人俘虏,他们又会如何呢?面对刘粲和刘聪的夹击,怕是必然全军覆没。
“反而是团结一致,等到他们战胜了刘粲回来,我们加在一起一共四万人,未必没有取胜的机会。”
一番话之后,众人这才稍稍安定了下来。正准备好好商议守备之策的时候,突然城外鼓角声、胡笳声大作,还有胡人士卒整齐划一的欢呼,城墙上的士卒们再次惊慌起来。
众人缘在墙上看,这才发现在无数火把的环绕中,一架金碧辉煌的轿子缓缓地由远而近。一个太监的尖利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显得分外诡异。
“天子有好生之德,不愿强攻,请城中之人莫做贼寇,天明之前答复。若天明不见来降,异日尔等皆为齑粉也!”
胡人士卒情绪激昂地狂吼着:
“降!降!降!降!降……”
突然,一阵密集的箭雨从城外射来,士卒们赶紧躲在墙垛之下避箭,待这轮箭射完。一个小卒好奇地捡起了箭支,却发现并无箭头,只是所有箭上都捆绑了一条白绢。
所有箭都是一样,白绢上只有一个字:“降”!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复刻昆阳
三军齐声呐喊,声威着实夺人;而劝降的箭雨也令人心惊。若是一般士卒,恐怕早就炸营了。但新军大都能读书识字,所以方才桓景说的那些话,道理相当明显,一般士卒也是听得懂的。
眼下跑是肯定跑不了的,如果投降,那么远道而来,也不值得,更是抛弃了身后的战友。而且一路过来,当地百姓向士兵诉苦颇多,将士们都知道这几年汉国是如何在河内横佂暴敛、草菅人命。
如果此时投降,不光自己性命受制于人,那些河内郡、乃至整个中原的百姓又要被屠戮一遍。新军将士多是穷苦出身,又读了书,懂得一些大道理,只觉得河内郡的百姓,也是自己的父母亲人,弃之不顾是不可能的。
所以即使敌军气势逼人,新军也尚能维持基本的纪律。
见城中岿然不动,刘聪似乎也不着急攻克此城,只是命令部下在城下耀武扬威,继续前进。匈奴军队远远地从山谷两侧向前行军,夜空之下,火把在箕关关城之下形成合围之势,在这条火把的洪流之中,关城宛如江中孤岛。
“事急矣,要不要派人去李太守、小桓司马那儿?”王仲坚一向谨慎,如今也感到事态紧急了:“城中只有区区两千军队,而八千人尚在城外驻扎,如此隔绝内外,恐怕难以坚守。”
“不然,关城城小,粮草也只有那么多,住不下许多军队。”温峤接过话来:“而城外营地若在,敌军忌惮偷袭,围城也必然需要分兵防备,我军压力自减。
“可是,难道任由胡虏围城吗?”
这声质问说出了很多士卒的心声,两日来,城西营地被匈奴人残灭殆尽,城中军士同仇敌忾,都想做点什么来报仇。
温峤正想说话,回望一眼桓景,又闭上了嘴。
“现在让城外军队入城,必然与敌军正面接战,肯定损失惨重。待来日敌军防备松懈,再做打算。”桓景沉吟一声,出来打圆场:“眼下还是守好城池最为重要。”
这话也没有错,眼前敌军在城外随时可能突袭,无论如何,友军此时入城肯定不是时候。大家都能够理解,加上桓景也没把话说死,只说来日再做打算,于是众人各自安心去守城去了。
只有桓景望着城外汹涌的敌军,陷入沉思。
难道温峤有什么妙计不成?只是不方便在众人之前说?桓景想起了方才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眼下无论什么计策,都值得试一试。于是过了一会儿,待人群到各处就位之后,他悄悄跑去城楼处找到温峤。
“温兄方才欲语还休,可是有良策?”桓景开门见山地问。
“桓刺史通晓经史,必知如今之局势,两千人对数万之众,而能胜者,可有先例?”温峤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谈起了历史。
桓景略微思考一番,缓缓地说:
“若论前代以少胜多之战,知名者不过官渡、赤壁而已;然此二者,守军亦有数万,且战场广大,现在我军困守孤城,实在是比曹操、周瑜那样还要难。”
温峤轻摇羽扇:“刺史难道忘了昆阳之战么?”
桓景苦笑一声,他其实第一反应就是昆阳之战,只是此战经过过于玄幻,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首先汉书上记载王莽一方有四十二万大军和各种野兽,而刘秀只有不过七千人。而更重要的是,刘秀后来突袭之际,大雨滂沱还有陨星坠地,这种好运气,自己可效法不来。
“我不及光武远甚,如何能效法其神武?”
虽然穿越这个事情本身已经魔幻至极,但自己也不会魔法,怎么也召唤不来大陨石啊。
“莫非刺史也信汉书里那些记载?”温峤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班固本汉人,自然要吹一吹汉室,然而我家乃故汉护羌校尉温序之后,也颇知道一些家族秘史,恐怕与史书中所记载者并不一致。”
他举起一根指头:
“首先,莽军并无四十二万之众,但仍有十万人。其次,陨星之事对战局影响不大,只是使莽军士气低落罢了。”他倾身向前,不再嬉皮笑脸:“光武帝之所以取胜,靠的是信任和勇气。”
“信任和勇气?”
桓景摸不着头脑,这是历史,可不是什么中二小说,光靠这两样鸡汤似的话语,怎么可能打赢昆阳那种恶仗?
“没错,就是信任和勇气。”温峤坚定地咬着字:“敢于把城池交给部下的信任,与敢于亲自向强敌冲锋的勇气——在下相信,昆阳之战,刺史也可以复刻!”
桓景回忆起来,似乎历史上,刘秀出城去讨救兵了,而把昆阳城留给了战友们。
换做自己,这也不是容易做出的决定。因为一旦自己离开,难保城中士气不崩溃;也因为一旦自己离开,恐怕不再有打回来的心气。
他终于意识到,之所以温峤当初欲言又止,也是怕在众人面前建议桓景出城,
“我知道了,足下是想劝我出城,可是此时出城还有什么意义呢?”
“桓刺史果然聪明,一提点就知道在下在想什么。”温峤客套了一番,然后进入正题:“足下以为,刘聪远道而来,攻城辎重可否相随?”
“山路难行,又惧怕伏兵,恐怕是兵锋在前扫清障碍,而辎重后行。”
“足下以为,刘聪此来,是骄兵还是哀兵?”
“显然是骄兵。”
“足下以为,刘聪的大军补给是否通畅?”
“若是数日则可,长久困顿于山谷之中,恐怕粮草乏继。”
温峤显然获得了他想要的答案,目光也明亮起来:
“攻城辎重在后,所以刘聪难以猝然攻城,我军至少可以守城数日。兵精而众,所以刘聪军队难免心浮气躁,也容易忽视城外我军的行动。粮草撑不过数日,所以刘聪在前面几日的高昂士气之后,必然因为粮草问题还有孤城久攻不下,而失去斗志。
“刺史出城,因为只有您有威望统合城外的军队。我们则坚守城池,以拖待变。敌军士气正锐,待他们师老兵疲之际,刺史再乘机率城外将士反击,这就是我的策略。”
温峤望向东面的夜空:“而若是东边祖公能取胜,待匈奴败兵涌入山谷,则敌军士气更加低落,加上联合豫兖联军,如此必能一举破敌!”
如此绝境之下,温峤思路一点不乱,也难怪在原时空,他能在王敦和苏峻两次兵临建康之时绝地反击。桓景不禁感叹,刘琨真是给自己送来了一个宝贝。
总而言之,经过这番分析,他不再为是否离城而犹豫。
只是自己出城之时,这个指挥官应该是谁呢?
“此战温兄思路清晰,不如来指挥守城?”
“运筹帷幄之中,是我所长;披坚执锐,临机应变,是我所短。何况鄙人先前都在刘公处,在彼处根基不深,恐难服众。”温峤推辞了:“我必然与城共存亡,只是做主将这种事情,还是另请高明吧。”
桓景陷入长考,李矩、桓宣这些能独当一面的将领都在城外,城中在军中资历最深,又能统合各方,既能满足新军军士,又能镇住士族文吏者,就只有一个人——桓彝。
只是桓彝先前在谯城时虽有守城的经验,终究不是战将。但若是按先前温峤的分析,守城战要的不是战术,而是信任程度和勇气。
原时空历史上,桓彝是困守孤城战死的,他的忠诚与勇气早就在另一个时空得到了证明。想到这里,思虑再三的桓景终究决定,与几个亲卫乘着后半夜匈奴人疲惫的时候出城,奔赴城外李矩的营地。留下桓彝来守箕关关城。
第一百一十二章 假消息
天亮了。
召集所有中层军官商议布置一番之后,桓彝来到了城楼上。城楼下,匈奴军队朝食的炊烟缓缓升起。果然如刺史临行前嘱咐的那样,敌军这几天内没有攻城器械,所以似乎并无进攻的打算。
这是桓彝第二次守城,上一次还要追溯到石虎对谯城的突袭。只是上一次桓彝还是一个对军事一窍不通的菜鸟,如今随军行动多次,守城的基本布置是清楚的。
对于军事上的事情,他并不慌张。
防守的优势,在于关城城小而坚:城小,则敌军虽众,却施展不开;城坚,则在狭小的接触面上守军能始终取得优势。箕关是完好无缺地落到新军手中的,几天来又安置了不少诸如连弩之类的防守的措施,修缮了不少缺漏之处,所以即使是强攻,要守一阵是没问题的。
真正的问题,在于守城将士的心态。
每天抬头就能看见城外的数万大军,城内只有够一个月的粮草,主将还出城联络援军去了,这些事实每时每刻都在提示守军自己的劣势。
若是稍有一丝恐惧,再一点一点从营中扩散开,那么就会有成片的人动摇,到时候再想补救,也为时已晚。
更可怕的是,城中将士此刻都知道主将出城的事情。要是有人造谣,说刺史跑路了,那么就全完了。幸好,城外的敌军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不然不知道会采取什么样的诡计。
虽然对于上司极度信任,但桓彝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焦虑,只能在城墙上来回视察,不断地与各处守将交谈,这样既能缓解守军的恐惧,也能缓解自己内心的不安。
“嘿,老陈,西面城墙没啥动静吧!”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城墙西面,陈昭之驻守的地方。
“没问题,那帮贼小子,都躲在山坡上吃饭,没工夫下来。”
“老陈,你发誓,不要贸然出城进攻”,桓彝想起之前洛阳之战,陈昭之就莽撞出击过,于是顺带提醒一句:“无论贼军怎么露出破绽,或是叱骂,都不要出城。”
“好好好”,陈昭之为难地扣着头皮,嬉皮笑脸地说:“我可不会再莽第二回了。”
说话间,山坡上突然出现了异动,这一次,是十几匹弓骑从山坡上冲下来,陈昭之正要下令放箭,被桓彝喝住了:“箭矢哪是这么浪费的!十几匹马不可能攻城的,多半是来问话。先看看什么情况,待大部队进攻再射箭不迟。”
“那是,那是。”
弓骑兵来到城下,果然没有片刻停留,只是快速掠过城墙,射了几发箭就遁去了。
“箭上有帛书!”
“想必又是写个‘降’字,不要理会就是”,桓彝轻描淡写地说。
“不,都尉!箭上是一封书信。”
信?这倒是新鲜事,大概是来谈条件了。桓彝急忙唤人将信念来。
“曹氏篡国,司马乃继,中原涂炭,百姓患之,幸天实佑德,炎汉当立。吾主光文帝汉室之胄,顾念苍生,起兵于蒲子,英雄云集响应,故有二州之基业。今上王道兴隆,明断万机,扫除凶逆。尔当识天数有易,莫效当车之螳螂!”
这番话大概还是那些陈词滥调,将司马家痛斥一番,然后美化了汉国的发家史,最后落脚到劝降。
“二州?二郡还差不多!”陈昭之发觉了信中吹牛过分的地方,忍不住插了句嘴。
众人哄笑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这一套匈奴汉也是汉的理论,新军将士这些年从还是流民的时候就开始听,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如果说一开始还会有人相信所谓天数,那么经过去年在并州的远征,众人都知道汉国治下的治理到底如何残暴,这还不算打着汉国旗号的石勒王弥等人的抢掠事迹。所以士卒早早就免疫了这套说辞。
“今天子率六军躬亲征伐,大军三十万直下河内,料尔等自当悚栗,尚不能持兵戈斧钺,何敢坐守穷城?况河内王英武无匹,前日报捷,贼祖逖三万趋怀县,河内王急击之,计斩三千六百七十七人,俘五千有余,余众抱头鼠窜而去。”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先前城中军士无不盼望着怀县战场传来消息,这是头一次听见,只是这消息来得过于沉重。
若是祖逖真的战败,那么虽然城外还有刺史的七千人,也很难对付匈奴人的大军。虽然三十万这个数额是虚报,但城下光是粗粗估计一番,也有数万之众。而若是刘粲一方从怀县得胜回来,怕是还会两面受敌。
读信的小吏也感到了气氛的凝重,停在了这一句,抬头试探着扫视众人,眼神中似乎在问,读下去吗?
“读下去!”桓彝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
小吏欠了欠身子,继续埋首,把箭横过来读完:
“河内王仁慈,故逐祖贼出境乃止。尔城中若有顺应天意者,当从速开城,恭迎王师。若至攻城之日,玉石俱焚,悔之无及矣!”
一封信读罢,众人都不敢言语,试探着望着桓彝,他沉重的神色似乎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在他身后的温峤,倒是很少有人注意到,此刻正在扳着手指。
突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哭声。
众人闪开身子,桓彝看到一个年轻的小卒,正靠在弩机旁边嚎啕大哭,涕泗纵横,气都接不上来。
“哭什么哭,不许哭!”陈昭之骂道。
“我再也看不到我娘了”,那小卒看样子不到加冠的年纪,和冉良差不多大,显然是来新军中混口饭吃的:“大家看啊!我们的刺史跑了,那个祖逖也败了,我们这些人都要做俘虏了!”
“瞎说什么胡话!”陈昭之赶紧上前,狠狠地拍了一下那个小卒的脑袋,但他心里也是忐忑不安,想要反驳,却不知该怎么说。
小卒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刘粲得胜,那只是胡虏的片面之词,当不得真。”桓彝做了个手势,让陈昭之把小卒的嘴巴捂住,接着大声喊话,试图让全军都听见:“我们不能乱,守住城池,等着桓刺史回来。诸君都是跟着桓刺史过来的,他什么时候抛弃过大家?”
这句话的效果是,军中的沉默被打破,众人开始议论起来。桓彝知道,自己的立论其实并不能说服所有人,从白云坞时代开始的老兵当然能相信桓景,但是在谯城之后才新招入伍的士兵会不会因此丧失信心?
只要有一个人信心尽失,在夜晚偷偷开城招引敌军,那么就全完了。
何况,万一敌军所说真的是事实呢?即使桓景真能来救,在祖逖失败的情况下,又能怎么取胜呢?
军中争吵之声越来越大,支持守城派怒斥相信信件的人是懦夫,痛骂哭泣的士兵是奸细;而其余士兵则要么跟着一起哭,要么反驳自己不是懦夫。
这其实是桓彝不愿看到的——此时还冒死留在在城中的,没有人是奸细,也没有人是懦夫,这样互相指责,只会败坏军中士气。长此以往,要真有人叛变也说不定。
眼看就要出现炸营的情况,桓彝赶紧大喝一声,让众人安静下来。但汹涌的人声根本停不下来。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由小而大。
众人感到奇怪,这才安静下来。
发笑的人正是温峤。
“温长史何故发笑?”桓彝感到不耐烦,握紧了拳头:虽然是老友,但温峤在这个危急时刻发笑,也太不知轻重了。
“我单笑你们为了一封假信就被骗成这样——可有一个半个人好好读信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 放归俘虏
是啊!桓彝一拍脑袋,如何能忽略了这信就是用来扰乱军心的可能。
温峤目光扫过诸位将士,接着说:
“首先,刘聪三天前刚刚到达箕关。河内距箕关两百里,刘粲如何知道他父亲已经到来了呢?必是有信使往返。那么从三日前算起,两百里路,一来一回如何能跑完?何况桓刺史还带着七千人驻扎在后方的山谷中。
“其次三千六百七十七人,如何能说得有零有整,这难道不是欲盖弥彰?”
桓彝越听越高兴,拍手叫好:“看来刘聪真是欺我营中无人。不过若是如此,何不将计就计,假借投降的名义,诱使敌军受降,一举击杀贼酋?”
温峤摇摇头:“不可,这也是小瞧了刘聪。贼军本是为了取巧,来骗我们投降,这样看倒不如不答复。他们犹豫之间,又无攻城器械,只能在城下白白虚掷光阴罢了。而我军则可借着这几日继续修缮城防。”
桓彝明白了,论智谋自己还是比不上这位老友,于是自然从善如流。
于是接下来六天之内,城下的匈奴人数次向城中劝降、送信,使尽了百般招数,城中只是一概不理。刘聪也知道在没有攻城武器的情况下,贸然用绳索蚁附攻城必然损失惨重,所以果然如温峤所料,箕关并未遭受新的攻击。
最后匈奴军队甚至派出了士兵来城下叫骂,但叫骂愈多,反倒让城中军士愈发安心,因为这多少暴露出来城外的敌军已经急了。于是就连城中最悲观的人也大概意识到,祖逖被击溃之说,大抵是无稽之谈。
只是一方面是被污言秽语骂了一整天也会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测试刚刚被安置上城墙墙头的床弩,桓彝命人将床弩集中在城门的墙垛上,对着敌军叫骂处来了两轮攒射。
叫骂的匈奴士卒们未曾料到晋军会有如此射程的武器,所以来不及反应,损失惨重。派去阵前叫骂本是一件美差,因为吃准了城内不敢出击所以并无危险,又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所以多是亲贵子弟在叫骂。结果这一轮射击下来,死的都是这些亲贵子弟,营中怨声载道。
这些怨声传至营中,第二日,连刘聪本人也坐不住了:
“若是待平阳的霹雳车、云梯到,这满城的贼人一个不留!只是这些东西还要运几日?”
“山路崎岖,大抵还有三日。”一旁呼延晏答道。
“三日又三日,打一座区区小城还要这么久”,刘聪起身来回踱步,蹲坐下来,一拳砸在毛毡上:“不!朕要你们明日就攻城。”
“陛下,这万万不可,不要被城中的贼寇乱了心智。即使再等三日,又何妨?箕关终究会被拿下的。”
“朕意已决”,刘聪举起手,遥指远处的城墙,肯定地命令:“如果连这座小城都攻不下,那么又如何能威慑前方还在于河内王交战的祖逖呢?爱卿不要再质疑了!”
他转身拨开帷帐,领众将走向高处探查,却发现城东山谷尽头的晋军“残兵”逃亡的方向,隐隐出现了一支歪歪扭扭的队伍。那些士卒远远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来都是步兵而已,走得相当慢。
好大的胆子,连这种叫花子兵也敢来进攻我们王师!刘聪气得怒发冲冠:
“呼延晏,去带骑兵将这些乞丐杀光,给城中那些流氓立个威!”
呼延晏称诺而去,只是不过短短一刻左右时间,又折返回来。
刘聪怒目瞪着呼延晏,不敢相信他居然公然违抗命令:“这是干什么?居然敢不听朕的命令,是想造反不成?”
“请陛下恕罪,不必出击了,那些步兵——是我们自己人,是从怀县逃来的败兵!”
什么?怀县败了!刘聪一把揪起呼延晏的衣领:
“此话当真?”
“我也只是听闻下级上报,说逃回来的士卒说河内王在怀县大败。”呼延晏眼珠一转,在天子面前,话还是不能说满:“不知是否是敌军细作,还望陛下亲自查验。”
刘聪抛开一旁侍立的太监和宫女,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只见沿着一字长蛇而来的,确实皆是匈奴人的衣着,只是已经尽去铠甲。
他赶紧抓来一个逃回的士兵审问,听知大败发生在山谷,而在大败之后刘粲也不知所终。随着细节越问越多,刘聪已经几乎可以肯定,刘粲遭遇的失败几乎是全军覆没级别的。
如果面前是难以攻克的关城,背后是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河内郡,那么这次进攻河内的难度就陡然增加了。
“所幸晋人无知,竟然将我军俘虏全须全尾地送回,大约是畏惧陛下天威,实在是国家之福。”呼延晏见送回的俘虏很多还有作战能力,于是赶紧给刘聪拍拍马屁,希望能安定他阴晴不定的情绪。
这些放回的俘虏都是最底层的士兵和军官,身上甚少伤痕,大约都是在逃跑时直接投降的。奇怪的是,其中没有一个重伤者,也没有一个中高级军官,仿佛是故意筛选过一般。
刘聪茫然望着天空,一个时辰都没有说话,忽然跳起来:“坏了,怀县大败的消息一旦传开,军中必然士气大损!”
这些曾经的俘虏身上几乎都没有带什么伤,所以一进匈奴军队营中,就四处奔走,访亲探友,根本管束不住。他将怀县大败的消息,以及刘粲的指挥如何失措的情状,散布得全营都知道了。
现在即使刘聪将这些俘虏全数关押起来,消息也已经传遍了大营,抱怨之声愈发多了。
而一连两日,匈奴军队都在急着安置送回的俘虏,也就没有工夫组织新一轮的攻城了。刘聪长叹一声,也只好窝在营帐中喝闷酒。
好在这些俘虏都是健康的,看来对方的统帅,桓景也好,祖逖也好,都还忌惮自己的军队。那么这些俘虏的到来只是让军中对儿子刘粲愈发不满了,对于士气的影响倒也还可控。
只要拿下箕关,无论多少代价,都能迅速恢复士气。而谅那祖逖刚刚经历激战,也没这个胆子主动进攻。
两日之后,山谷间忽然下起雨来。在泥泞的山路中,匈奴人翘首以盼的霹雳车、云梯终于抵达了,只是天降大雨,估计又要耽误一个整日才能发起进攻。
而虽然过去两日,山谷东面的晋军释放了不少俘虏,似乎是一种示好。但是,这两天来,东面的晋军并未派来信使求和,简直令人困惑。
刘聪自己只感到焦躁,服了五石散,也不能感到缓解,反倒愈发狂怒了。快十来天过去了,自己拿这座小城却没有办法,连试探进攻也没有。现在攻城兵器抵达之后,也还得再拖一天,一想到这件事,借着药劲,他在营帐之中挥剑乱砍,吓得仆役和宫女连连闪避。
待药劲过去之后,稍稍冷静了片刻,他又集合所有军官,来到一处制高点商议明日攻城的事情。不能再等了,明日一待天明,就得立刻发动进攻。
“你们看,又有新的俘虏放回来了。”他刚要开始商议,一个传令小卒又带回了山谷东面的消息:“只是……”
“只是什么?”刘聪不耐烦地说,他已经被晋军这两天一惊一乍弄得神经紧张。
“只是……望陛下恕罪……”,传令兵犹犹豫豫:“只是这一次我们回来的人都要么重伤,要么缺胳膊少腿;还有的俘虏连眼睛都被刺瞎了……”
刘聪大惊,不等来人将话说完,连忙朝山下赶去。
只见山谷之中,冒着大雨,在泥泞的山路中迤逦前行的,正是以伤员为主的俘虏。这一次回来的俘虏队形要整齐得多,都是三五十人一队,如是大约有二十余队,满山满谷,每队只有最前方一人是带路者,而他的身后则是各式各样缓慢前行的伤员。
雨点浸入伤口,哭声遍布峡谷,不管是在山谷中的伤员,还是围观的匈奴士兵,都被这番景象所震慑。刘聪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在刘聪看不见的远处,桓景也在千里镜中看见了这一幕,他嗟叹一声,向身后的祖逖轻声道:
“祖公这样,真的未免也过于惨烈了。”
“对于寇仇,还不够惨烈……”祖逖冷冷地说:“不惨烈不足以动摇对手士气。”
第一百一十四章 毒计
“对于寇仇,理应如此。祖公奇计,在下所不能及……”
桓景漫声应道,嘴上这么说,但心中还是被震慑到了,握着千里镜的右手也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经历过八王之乱的祖逖,除了史书上宽宏正直的一面,心中也潜藏着如此暴戾的情愫。
他不禁回想起三日之前,和祖逖回师时,祖逖提出的那个请求——
三日之前,祖逖终于在箕关东面三十里处与桓景会师。两人相见,桓景不费多时就说服他参与解救箕关关城的行动,只是祖逖在怀县也是惨胜,部队大多需要休整和疗伤,唯有郗鉴手下的数千兖州兵因为最后才加入战斗,所以编制尚且完好,可以无需整编就行动。
若是将桓景所部与郗鉴完全合并,也不过只有一万三四千人,面对刘聪的五万大军,还是一个极少的数目。所以,在援军之中,质疑之声也不在少数。
“山谷狭小,又有关城横亘在其间。两军相接,真正直接交战者,也不过数百人而已,何况在山地,敌军的骑兵施展不开,而我军的弓弩则可以随地隐蔽,本来就有优势。加之刘聪在城下已经是师老兵疲,此战胜算其实不小……”
桓景向援军不厌其烦地解说,依然有不少人为主动进攻而忐忑。但桓景不在乎这些,他的余光一直瞟向祖逖:只要祖逖点头,那么事情就成了。
祖逖是经历过实战的,自然知道桓景分析得不无道理,何况若是不能在此地借着地利和人心一举击溃刘聪主力,待这些匈奴骑兵攻克关城,进入河内郡的平原,那么自己这点兵就毫无胜算了。
随着祖逖一拍板,其余众人自然没有了争议。
“桓刺史与我想到一块去了,只是如此勇猛,实在难得。”散会之后,祖逖拍拍桓景肩膀。
“有一位……先人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何敢不勇呢?”
桓景想到了一个典故,刚刚说出来,才意识到这是原时空后世的典故。不过用在这里,光看字面意思,倒也恰到好处。目前两军在狭路交战,再多的数量也无法展开,拼的就是一个士气。
只是这士气实在是难以捉摸,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想要提升士气,其实并非易事。
“我已经有了妙计”,祖逖仿佛看出了桓景的心思,仰起头来:“提升士气或许困难,但要破坏对手的士气,却并非难事。只是桓刺史,老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军还需要借贵军数日捕获的胡人俘虏一用,请桓刺史万勿有妇人之仁……”
祖逖所说的,这正是这两日,两次释放俘虏的计策。
计划简单来说,就是先释放一波健康的俘虏,让刘聪军队心中骄横,以为东面的军队是在求和示好,所以放松警惕;同时因为需要安置俘虏,所以也会拖慢围城的进度。
而两日之后,晋军再突然放出一波伤残的俘虏,这样则形成了一种反差,在这反差之下,对方难免感到惊骇,从而在恐惧之中影响士气与判断。
而这一计中,更加毒辣的地方在于,祖逖是将匈奴俘虏中的将校与普通士卒分开处置的。对于没有受伤的普通士卒,一律在第一批放归,受伤的普通士卒则尽力医治。
而匈奴的将校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凡是什长以上的将校俘虏,共计六百余人,都皆尽被刺瞎了眼睛,削去鼻子,跟在普通受伤士卒队伍的末尾。普通士卒和将校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自然会让敌方军将互相生疑,从而进一步损耗士气。
一路号哭之声,正是由这些将校发出,声音久久在山谷中回响。哭声沿着青翠的山风,吹到桓景一行人所在高处。
用千里镜观察良久,桓景心中已然有了作战的方略,只是山谷中的惨状还是令他心生寒意。如果哪一天战败的是自己,那么也会被刺瞎双眼,然后在山谷中无助的前行吗?他取下千里镜,环顾四周,只见四周随行历战的老兵,也是一副愀然神色。
众人轮流用千里镜观察过对面的形势之后,从高处次第而下。祖逖在队伍最末回头看了山谷良久,方才离去,跟在桓景身后。
“祖公如此毒计,怕是会折寿啊。”队伍最前方,桓宣轻叹一声。
有随行书生也悄声议论:“所谓古之仁者所不取也……”
桓景一路默然,身后祖逖也没有说话,只是跟在他的身后。一行人快步走向山下,为军队明日的行动做好布置。
只是在分别之时,桓景分明听见身后祖逖喃喃道:“若为天下人而折寿,亦是大仁。何况……寿数已经比长沙王多了许多了……”
当晋军在山谷东面排开阵势之时,阴沉的天空之下之下,刘聪身披轻甲,胸膛却敞开,于伤兵之中穿行,雨点打在铠甲上。所见俘虏愈多,他心中愈发气闷,两旁的武将和谋臣见他面色沉重,都不敢说话。
刚刚听闻怀县战败的消息,刘聪只觉头晕目眩,原本希望刘粲能够在军中立威,一举压服刘乂,没想到一番计划全部化为泡影。
意乱神迷之下,他服了不少五石散,来镇静心情,此时正是所谓行散的时候,所以必须敞开胸前甲胄,披散头发。众人见此怪状,也不敢劝谏。
被放归的俘虏中,那些小卒要么完体而归,要么受伤处也得到了包扎,此时在大营之中他们正是访亲探友,言笑晏晏。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那些号哭着的军官,他们的眼泪从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中溢出,声音则因为鼻腔的缺失而变为干嚎。大多数人听说天子到来,都捂住面目,一时竟不敢抬头。
这些士卒贱奴哪来的心情庆祝?虽是同族,但面对长官被割去鼻、刺瞎眼睛的耻辱,竟然如此从容,还算是人吗?刘聪咬牙切齿,但又不好当众发作,只是紧紧握住剑鞘。
何况军中将校都是匈奴贵族,于王族多少沾亲待故;而那些士卒大都只是一些不知名的部落来攀附匈奴本部,如何胆敢如此得意?而且贵族接二连三地遭逢如此惨祸,也难保还会继续支持自己的征伐。
正当刘聪火冒三丈之时,一个文吏打扮的晋人冒雨捂着一捧帛书急急忙忙地跑到刘聪身前,他跪下用身子遮住帛书,朗读起来:
“陛下,军中受贼人劓刑并凿眼者共六百二十七人,余众……”
那人抬头一望,正见刘聪的目光逼视着他,吓得帛书失手落在地上。
“捡起来,读下去……”刘聪一字一顿地指着地上的帛书。
“余、余众二千七百零八人,自伍长以下,则皆尽得以医治,无性命之虞……”
营帐之间,士卒的笑声、将校的哭声、文吏的朗读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分外诡谲……
“混账东西!”
刘聪怒喝一声,仿佛狮子吼。
四周所有的声音一齐安静下来,那文吏手足无措,浑身发抖。呼延晏带头跪下来,周围随从见状,也拜伏于地,连病榻上还在养伤的士卒也滚下床来,趴在地上。
“从怀县逃回来的士卒,都抛弃了怀县的战场,抛弃了你们的主官河内王,都是懦夫!”
“陛下慎言,不要灰了众人之心……”呼延晏迅速地吐出几个字,旋即被刘聪打断。
“懦夫!逃兵!没有一点荣誉感!我看当初那祖逖就不敢留你们回来,应该把你们统统杀掉!”
刘聪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勉强握住缰绳,半睁着眼睛,指着还在发抖的文吏,厉声道:“读!读完!”
“据……据士卒所言,河内王轻敌冒进,中伏于怀县城东谷中,进退失据。建威将军刘畅殿后,战死。河内王不敢入怀县,弃其军而走,不知所踪……”
“啊——”刘聪支撑不住,坠下马来。
他还指望着刘粲能有什么英勇的表现。现在看来,自己真是看走了眼,儿子如此懦弱,怎么能统兵?将来又怎么和刘乂斗?
一口血从他的口中吐出,四周近臣赶忙起身搀扶。
原来几日以来,之所以刘聪没有见到从怀县战场上的逃兵,都是因为桓景带着城东面的七千人,卡住了进入山路的入口。所以沿轵关小径逃往河东郡,想来投奔刘聪大部队的逃兵都被新军俘获。
而刘粲得知桓景占据了箕关,没敢、也无法通知余下部队,带着几十个亲卫避开箕关,再沿黄河岸边逃跑。一方面躲过了桓景在箕关东面的关卡,另一方面也错过了与父亲会和的机会。
底下的俘虏也不再安静,尤其是被刘粲的亲卫和将校盘剥已久的普通士卒,纷纷开始向前诉苦,声音之大,已经入了刘聪的耳。
听着这些士卒的声音,刘聪又气又悲,几乎只有出气而没有入气。几乎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他才缓过神来,强撑着身体,艰难起身,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空气又安静下来。刘聪浑身是泥,环顾四周,眼神中带着愤怒,又带着些惊恐。
忽然,他好像下定了决心,将长剑抽出,往泥泞的地面上一插:
“你们这些叛徒!长官瞎了眼睛,被割了鼻子,你们还好意思诉苦?叛徒!叛徒!我要杀光这些目无官长的叛徒!
“怀县逃兵,弃城而走,妄议河内王,论罪,皆当斩!”
笑声也好、哭声也罢,此刻都变成了惊呼。俘虏们趴在地上,连步子也迈不开。
汉国的亲卫犹豫了片刻,随后在呼延晏的号令下整齐列队,从病榻旁将俘虏拎起,用短剑一个一个斩杀在泥地之上,血顺着雨水染红了黄土。
刘聪心中早知道,逃兵们所述的怀县之战多半为真,刘粲确实要负主责,但此时别无办法,只能用杀戮来止住这些人的议论,只能用杀戮来镇静自己的心情,只能用杀戮来为自己的儿子立威。
一阵喧闹之后,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来回搬运尸体的羽林军铠甲相互碰撞的声音。
“攻城武器已经齐备”,刘聪缓缓抬起头,面色苍白,望向雨中的孤城:“诸位爱卿,明日须全力攻下这座城,城中贼人,一个不留!”
第一百一十五章 箕关攻防战(一)
天未明。
大雨昨日日暮时方停,秋天气燥,不过一夜秋风,地面已经干了。
城中钟声突然响起,随即号角声、锣鼓声响彻整个箕关关城,城外则是无尽的喊杀之声。
“胡虏攻城了!”
这句话将倚靠在城墙上酣睡的桓彝从睡梦中拽回来。他几乎是跳起身,俯身下看,只见无数火把正在朝城墙涌来,空中不时有箭矢飞过,远处是尖叫声。
虽然早就做过预案,也曾经在谯城面对过类似的局势,桓彝依旧头皮发麻。
“霹雳车!”
跟在惊呼之后的,则是接连数声巨响。一颗巨石正中城门塔楼处,将穹顶生生砸得凹陷下去。城墙上燃起数处大火,空气中弥漫着烟尘。这些巨石是先被烧红然后才被送上霹雳车投出去,所以所到之处尽是火焰。
城门塔楼下,热风掀起了桓彝的胡须,但他心中想着的,确却是方才巨石落下了几次。这显然是一轮齐射,那么有多少巨石落下,就意味着敌人有多少架霹雳车。
大约有七八架,还能守。他振奋地抬起头。
“都尉,城头即刻将激战,请于城中暂避!”守城门段城墙的王仲坚拉过桓彝的衣袖,劝说道。
“不,我在城上,城中军民都看得见,士气才不会崩溃。何况刺史走之前与我有约,只要箕关被进攻,必然来援,他不会失信于我。”
听知桓景将要来援的消息,众人安下心来。桓彝擎过身旁一面旗帜,交给一个侍卫:
“将旗帜在城楼上高高升起,让众人都看到,他们的主帅也在城楼上!”
山谷东面,桓景见到刘聪一方火把大动,知道对手打算夜袭了,援军按照原计划迅速地绕到了山坡上预先设好。
刘聪的进攻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消息。经过前些日子的迁延,还有怀县惨败带来的震撼,士气只会不断坏下去,在士气彻底崩坏,发生兵变或者逃亡之前,势必要趁着优势发起进攻了。
只是刘聪不会想到,前日在山谷东面避战了数日的晋军,竟然敢趁着夜色,从山坡上迂回,直插到匈奴军队后方。
八百最精锐者随桓景自己到北面山坡,攻击敌军后段;三千人则让弟弟带着绕到南面山坡,攻击敌军中段;其余所有士卒都由祖逖率领从正面向围城敌军发起进攻。这个计划已经在他心中操演过无数遍了。
眼下,敌军越来越近,八百亲随已经可以看到霹雳车的轮廓了,而守卫尚不知觉。巨石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向城门处发射,燃烧的火球在空中划出数道流星。
桓宣,你一定要准时啊!若是再不见敌方中军火起,那么或许也是要到舍身进攻的时候了——桓景在千里镜中观察敌军的霹雳车已经很久了,这些是城墙最大的威胁,必须被拔除。
他缓缓拔出宝剑,几乎就要下令强行向敌方的霹雳车冲锋。
正当这时,一片火雨织成的幕布越过天空,向匈奴军队中营扑去。尽管有部分营帐还带着湿气,没有燃起来。但匈奴中军最大的营帐上,火苗摇摇晃晃,最终扶摇直上,变成了一条火龙。
“这些杂碎想用石头砸开我们的关城!跟我一起上,把关城里的弟兄救出来,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桓景大吼一声,身后壮士跟上,越过脚下的水坑和树枝,直直冲向正在操作霹雳车的敌军。
经过一日的杀戮,刘聪再也不敢信任军中非匈奴本部的士卒,在听闻晋人只残害军官,对士卒并无伤害之后,这些贱民必然士气低下,忠诚存疑。所以刘聪军中后方,除了几个孤零零的军官压阵,要么是晋军出身的匠人,要么被匈奴本部排挤的杂胡。
见山坡上突然冒出不知多少晋军,寥寥几个匈奴军官稍稍一愣,就情知事不可为,赶紧转身弃车逃跑。剩下的匠人纷纷自愿交出霹雳车,也有杂胡士卒选择留下,困住少数来不及逃跑的匈奴军官,来为晋军交投名状。
桓景只是吩咐郭诵带着百余人留守此地,指挥匠人操作霹雳车调转方向;自己则带着余下的队伍继续前行——
下一个目标,粮草。
箕关城墙下,玄铠的黑与火焰的红映衬着,冲车裹着铁皮已经缓缓靠近城门。除此之外的两面城墙上,云梯也准备停当,朝城墙靠拢。城下蚁附而上的杂胡士卒吸引着城墙上守军的注意,刘聪得意地想,若是这些杂胡被杀光,自家匈奴人倒是再也不必担心叛徒了。
在火箭的洗礼下,城头帅旗几次都几乎要烧起来,桓彝将旗帜放倒,踩灭火焰之后,又重新竖立起来。即使过了半个时辰,帅旗依旧不倒。城门处城垛的背后,城中指挥依然有条不紊。
在城门后面,陈昭之紧张地看着城门,他身后,温峤泰然自若地握着肩上的弓把。滚木和土块塞住了城门。然而这是不牢靠的,木头城门被撞击的轰鸣声中,新军将士握着长矛,也不知是忐忑还是还是兴奋。
又是一阵冲击,城门的枢纽吱呀作响,温峤向陈昭之对望一下,确认对方已经心存死志:
“等下城门冲开后,大家持矛冲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当最后“及”字念毕,城门哐当一声被砸开,不需要温峤再次下令了,陈昭之大喝一声,众人随即冲向前。冲车未及进入,刚好堵住了狭窄的城门。隔着冲车,两军在不足三人进出的缝隙间厮杀。
随冲车进入的第一波敌军都是匈奴军中最精锐者,饶是陈昭之勇猛,也在几个回合内被打落了头盔。正当对手支起身子,将要挥斧之际。陈昭之感到耳旁一凉,一支箭从后方射来,正中敌人腋窝无甲处。
陈昭之回望,发现居然是温峤这个书生射的箭,不禁瞪圆了眼睛。
“看什么看,射乃儒者六艺之一,有什么好奇怪的!快去杀敌!”
说话间,又是一支箭向城门处飞过去。
刘聪立在城防射程之外,忧心忡忡。
冲车已经冲开了城门,云梯也即将靠近城墙,但城中军队依旧不退,他们为何而战,如此卖命呢?难道不知道顺应天意吗?
又或者,并非是晋军能够死战,而是攻城的士卒根本出工不出力?诚然昨日借着药劲,杀了不该杀的自家军队俘虏,寒了众人的心。但除了起牵制作用的杂胡贱奴之外,攻城的都是本部精锐,如何会被这种事情寒心呢?
正思考间。忽然他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他回头望时,一座营帐已经被砸扁,一匹拴在营帐旁的战马被削去了一半身子,正在地上发疯似的抽着蹄子。
“那些晋人工匠不长眼睛吗!”刘聪大怒:“城墙在那边,这砸的是自己人!”
“看!中军起火了!”
一个小卒的这句话顺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即使是天子的指责,也顾不上了,连刘聪身旁亲卫也扒在拒马之上围观。
“去!去去!”
刘聪将鞭子一抽,像赶马一样,喝退众人。他踮脚向西望去,这才发现中军大营居然着火了,目瞪口呆。
“此必是桓景的偏师乱我军心,待拿下此城,得一并收拾。”他发号施令道:“呼延晏,快去带你的本部支援中军!”
“诺!”
呼延晏立刻飞身上马,带着亲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人知道他手里紧紧攒着一张纸条——那是昨日刚从关中刘曜处寄来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箕关攻防战(二)
离开激战的前线,呼延晏并未奔赴中军起火处,只是迅速找到自己的几个旧部,稍一商量,就各自奔赴所在的后卫部队营地召集兵力。
因为呼延晏与刘曜紧密的联系,刘聪对其一向带着些提防。然而呼延氏在匈奴本部之中势力颇大,他也不好轻易无罪逮捕呼延晏。所以此行前来,只好将呼延晏也一并带上,正是担心呼延晏与其背后的呼延氏族在后方联合刘曜闹事。
呼延晏的旧部都打散在新组建的羽林军各部之间,而在攻城之时,又全数留作后卫。与此同时,刘聪又让呼延晏待在自己身边。这样布置之后,自以为是万无一失了。
但刘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以数万之众攻城,城外残余的晋军竟然敢主动进攻后方。后卫部队中多是呼延晏的部下,也只有放他回去才能指挥得动。
所以呼延晏到了中军之后,自然是一呼百应,后卫部队按照他先前的计划,迅速往营地最东处收缩。他手里还是紧紧捏着刘曜的信件:若是那信晚来两日,自己还真不会如此安心地行动呢。
望向中军的大火,他心中明白,今日之事,算是成了。
桓宣在中军只是四处放火,遇见成建制的敌军,就四散绕开。一路十分顺利,唯独让桓宣奇怪的是,中军大营处成规模的守军只是向自己射箭驱赶,却并不追击。
西面正是关城的方向,那么东面的防守应当较为空虚。抱着这样的想法,桓宣麾下三千人一路向东,终于远远望见东方火把团簇之处,大约是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集合完毕,正在向东赶来,想来那正是匈奴人的后卫了。
也不知道哥哥那边情况如何了。他抬起头,见西面也有大火燃起,知道大概是哥哥成功将敌军后军的粮草烧着了。眼下,自己应当去接应才是。
可是自己就这么点人,更不要说哥哥的人数比自己还少,真的能打穿这支庞大的后卫部队会和吗?突然,他一念闪过,稍稍一推理,就发现自己这一路的目的,或许与先前所想稍有不同。
自己这三千人,还有哥哥的八百人,就是用来牺牲的。
祖刺史的援军或许能在关城陷落之前冲锋,杀刘聪一个措手不及,但以他的所有兵力也很难击溃总数接近两倍的全部敌军。可是如果有自己挡在中间,将敌军的前军和后卫分开,那么祖逖对前军的冲锋或许就能成功。而待前方传来关城守住的消息,敌军的后卫或许会选择主动撤军吧。
只是这样一来,为了隔开敌军的前军和后卫,自己这三千人就成了必须的牺牲。
此战战前,哥哥只与祖刺史商议,整个计划都是他们预先制定好的。当时桓宣只觉得哥哥托大了,迂回的人数过少。现在看来,哥哥还是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是被牺牲的那一部分。但哥哥做得也并非不厚道,因为他自己也带着八百人前往后军,做了几乎是自杀式的突袭。
敌众我寡,或许只有这样破釜沉舟,才能找到一丝胜利的可能。
怀着这样必死的决心,桓宣命军士匆忙在原地列好队形,等待着敌军的到来。现在敌军的后卫主力正朝着自己移动,而后方似乎也有后卫部队在朝这个方向会集,自己马上会被两面夹击。
敌军的火把越来越接近,新军的士兵已经将弓弩上好弦准备射击。
忽然,从敌方的火把中,窜出一个年轻的将领:
“且住!休要放箭!我乃呼延晏之子呼延朗,以父亲名誉为证,我军自会让出道路,只是还请贵军也让出道路。”
不就是想骗自己打散阵型么?如此优势下,还使什么诈?桓宣只是感到有些羞辱,
“我军只知道死,不知道什么叫让路!”他使尽全身力气回敬道。
“壮士!你的勇气我领教了,但我军只求速速与中军后卫集合离去,并无意与贵军冲突。”呼延朗声音很急,确实从中军大营赶来与之会和的部队,也要与新军接触上了。
“拿出凭证来,不然我要射箭了!”
“我就是凭证!”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延朗身后转出两骑。
桓宣惊讶地擦了擦眼:自己没看错,火把的照耀之下,竟然是哥哥,脸是那张脸,声音也是那个声音。而哥哥旁边,大概正是报信之人的父亲,呼延晏。
“长兄何故通敌?”
“通敌之事,彼此彼此。”说话的正是呼延晏:“刘聪暴虐,不值得效力。你们之所以举兵河内,也是中山王与尔先前有约。”
桓宣听得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些匈奴人倒是直率,平日里匈奴军士都是一口一个天子,但这批人却直呼刘聪的名讳,看来确实是背叛了刘聪。
“刘聪篡位而立,又好酒色,喜杀伐;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行伍之间,苦于驱役。”呼延晏继续说:“中山王乃我故友,正欲投之,奈何刘聪看守甚严,一直寻不着机会。如今借你们夜袭的时机,正好脱身。
“尔兄和祖刺史早与我有约定,只是苦于通敌必然引发议论,如此密约,泄露出去可不好。所以未有告知诸位。先前诸位在营中放火,我军并未阻拦,也是一证。
“让开道路,我军集合西进;你兄弟二人则继续在此,为我挡住刘聪的后路,这样可以两济!”
见桓宣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他在马上念起了刘曜的信件:
原来,呼延晏早就与桓景在暗中联络。但他一直担心自己的部下因为对刘聪的忠诚,不愿随自己行动;所以先前几次向刘聪建议拖延进攻,使军心惰怠,正是他的计策;而前日刘聪斩杀俘虏,也是他果断地起了个头,毕竟这是刘聪的决定,只会损害刘聪在军中的印象。而对于自己而言,事后大可以向士卒说是被刘聪逼迫。
如今刘聪军心尽失,然而他的计划只是成功了一半。
直到获得刘曜的来信。那信中的消息,正是关中的最新进展:刘曜攻克了长安。
人性总是倾向于赢的一方,若是刘曜在关中战败,那么即使刘聪再怎么暴虐,即使自己舌灿莲花,从前的部下未必肯放弃眼前的稳定跟随自己;而刘曜胜了,那么这些部下也就有了投奔之处,两相比较,自然不会选择杀伐成性的刘聪。
听着刘曜的密信,看着桓景邪魅的笑容,桓宣这才回过味来,难怪以哥哥那样谨慎的性格,以祖刺史那样丰富的经验,也在战前那样托大,原来是早就有了周密的方案。
先前,在带着八百前锋烧了匈奴后军的粮草之后,桓景才向随行的士卒透露存在密约的事情。留下郭诵在霹雳车继续投石之后,全军直奔向西,正好遇上了在后方集合兵力的呼延晏。两军稍稍对了一番密约中的口令,就明白了各自的意图。
桓景拍马进入新军阵地,身后八百人相随。而桓宣也撤去防备,从中军赶来与呼延晏会和的后卫部队也从侧边向西集合——两军各自让开道路。
呼延晏道了声谢,就带着后卫部队径自离去了。而桓景的八百人,除了郭诵之外大多都来齐了,还裹挟了不少倒戈前来投奔的杂胡。
“哥哥,下一步怎么办?”桓宣已是言听计从。
“守住此地就好,看到粮草被烧,刘聪不久后就会派人过来进攻——不过敌军后卫已经撤走,所以我们这边也不重要了,关键是看正面祖刺史能不能成功。”
第一百一十七章 箕关攻防战(三)
箕关关城下,刘聪心急如焚。
后方呼延晏始终不来消息,前方虽然城门已破,也打不开局面。城墙上,匈奴人的狼旗三次竖起,又三次坠下去。后方粮草显然是着火了,火光与城头、城下的大火遥相辉映,天空上朝云微微发红,也不知是否快要天明了。
后方的霹雳车扔在不断投石,但全都砸在自家阵地上。虽然霹雳车精度一向不够,造成不了多大的伤亡,但对于士气却是极大的打击。
难道真的让晋军攻占了后军的霹雳车阵地?那个呼延晏到底在搞什么?刘聪心乱如麻。不过,无论此战结束之后要怎么责罚那个无能的家伙,还是先将注意力放在攻城上。
不过如此小城,尚且激战许久,自己这些军队怎么能够继续前进,攻克整个河内郡呢?而且,此次自己是倾巢而出,如果不能迅速取得战果,拖成了长期作战,那么后方自有人蠢蠢欲动。
望着城墙上的火光,刘聪回想起自己攻入平阳时,宫阙之中的大火。当初自己弑杀兄长刘和,夺取皇位时,那火光也是如此鲜红。如今身居平阳的刘乂看自己,是否也向当年自己看刘和一样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怔。
或许此战之后,真应该收兵回平阳,镇住那些宵小之辈。但是,心中为何却是如此不甘——还是说恐惧?
他感到胸口一阵气闷:
“来人,扶我去前军督阵!”
不行,还是得到城下压阵,前日妄杀俘虏,看来是自己做错了。现在这些军士必然士气低落,不愿卖力攻城,一定需要自己亲自前往督阵,才能用恐惧镇住他们。
刘聪几夜都很难合眼,已经要靠宦官搀扶才能起身。他不禁想起当初自己还是少年之时,在洛阳城中富豪王济的宴会上,拉开三百斤大弓时的样子。可惜,那些往事连同那个矫健的自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此时天空已经微微发白,他随宦官踉跄来到前军阵地,坐在一把胡床上,正好能观察到战场全局。身后霹雳车似乎不再抛来石块,也不知是不是呼延晏驱逐了晋军的袭扰部队。
此时,攻城的军队酣战已久,不少军士见墙上战况激烈,又无心上去送死,都在云梯之下、冲车之后迁延不前。尤其杂胡军士,昨日才见到刘聪如何残杀自己俘虏,虽然因此心生畏惧,但也更加不愿卖力攻城。
在清晨的微光中,局势开始愈发明显起来。城下士卒明显开始徘徊畏战,城墙上则始终打不开局面,刘聪颤抖的嗓音中蕴藏着暴怒:
“诸将听着,关城今日势在必得。咳……咳,在城下迟疑不进者,斩!”
此战已是丑陋之至,但只要坚持下去,自己的胜利是毋庸置疑的。唯一奇怪之处,只是东面的天空之上,忽然有数个灯笼向天空飘去,在残夜的背景下,仿佛几只萤火虫。
“快看,晋人作法了!”本阵的军士开始传出这样的高呼:“是妖术!”
“这是孔明灯,不是什么妖术!”刘聪年少时在洛阳长住,知道这些晋人的把式:“在生死相搏的战场上,如此装神弄鬼不过是说明敌军已经计穷了!”
话音未落,城东面围攻的军众突然有了退却的迹象,似乎城下的军士正在擅自离开阵地,朝本阵奔逃。
“岂有此理!难道被这些破灯笼吓住了?告诉他们,逃回本阵者,皆斩!”
忽然,随着几声凌厉的飒飒声,本阵也开始骚动起来,人群开始脱离阵列。亲卫军官拼力吆喝,也难以整顿乱做一团的行伍。
刘聪正要起身呵斥,忽而又是几声方才的飒飒声,他定睛一看,眼见一支几尺长的短矛将身旁丈许远处的宦官拦腰射穿,钉死在地面上。这时脑中才浮现出刚刚的画面,原来这短矛,正是从山坡上射下来的。
他识得这种“晋人大弩”,那正是几日前狙杀了城下叫骂士卒的神秘武器。从前他也有所耳闻,据说在惠帝初年,晋军的羽林军在张华的督造下也有不少这样的大弩,只是在后来宗室的征战中被挥霍殆尽了。不知这些豫州来的乞丐军是怎么造出这么多大弩的。
不管怎么说,能有如此弩机的,必然是晋人的援军主力,就在山坡之上。但自己军队占据优势,又如何可能退让。
“不要后退,我军兵强马壮,敌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来得越多,我们战果越大。就如草原上的草越多,刈割收获的牧草也越是丰厚!给我去斩了山坡上那群贼人!”
羽林军官见队形已经不齐,而身后刘聪催逼甚急,索性也下令部下向山坡上冲。刘聪强支着身体站起,在阵后督战。此番连自己的亲卫都派了出去,势必要拿下山坡上那群贼人。
这时,一员骑将,从马上歪歪斜斜地下来,看样子是从城下赶来的,为了速度,他已经脱去了盔甲,骤然下马道:
“陛下,山谷东面涌来不少贼人,至少有万余,方才射退了,城东面的守军,城东攻城的勇士被困在城墙上了。”
刘聪方才注意力都在山坡上抵近的晋军,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原来敌军的主力竟然还是选择直冲城下,山坡上的那些也依然只是偏师。
只见东面朝阳初升,城墙到山谷尽头,铠甲嶙峋,反射着朝日的红光,像一条铁甲的洪流。之前这些军队,借着夜色隐藏在山谷之中,此时才露出全貌。
经过一夜鏖战,匈奴攻城的部队早就疲惫之至。此时一支新锐的晋军杀出,心思早已动摇。何况真正敢于先登的匈奴本部勇士都已经登上城墙,或是杀入城中与守军相持。城下这些本来都是帮场子的杂胡协从军,如何能够抵挡?
一竭一盈,战局已然逆转,攻城显然不再是一件可能的事情了。
光从披甲军士的人数来看,这就不是先前刘曜估计的乌合之众。如此多的军队,是怎么忽然冒出来的?还是说,自己本来就低估了对手的军力?
但即便如此,这样多偏师,是如何被统一指挥调度的呢?刘聪百思不得其解。
借着熹微的晨光,可以看见南面和北面山坡都有不少晋军。但晋军的主力显然就是城下那支,不光迅速与城下的军队接战,其中一部似乎还在快速向自己移动中,远远看不清情势。
“陛下,快上马。晋人冲过来了!”这一次,从城下赶来的信使都来不及下马,直接在马上报信。话音未落,刘聪听到了远处一阵马蹄声,还有号角声,扑面而来。
箕关关城正是修建在山谷间的河湾处,因其平坦宽阔,这里是方圆数里内唯一适合大军屯驻的地方。但也因为平坦宽阔,这里是方圆数里内唯一适合大规模骑兵冲锋的地方。
刘聪万万没有料到,孱弱的晋人竟然军中有骑兵,而且敢于向自己本阵冲锋。
“活捉虏酋者赏钱十万!”他已经可以听见晋军骑兵先锋的叫嚷。
此时,无论是士卒还是主将已经身心俱疲,但晋人冲锋的骑兵显然是精力饱满。何况匈奴羽林亲兵已经散开队形,正在冲向山坡,与山坡上的晋军接战。匈奴本阵虚弱至极,轻易就被骑兵撕裂。
刘聪身旁逃的逃散的散,竟然只有数十亲卫。
恍惚之间,刘聪记起“大将不可冒锋矢”的古训,在宦官的搀扶下上马,稍作退却。麾盖和旌旗也随之向后离去,至于自己亲卫在原地死战。
而远处,祖逖立于大马之上,一手横戟,一手用千里镜中观察到了匈奴本阵麾盖的移动,心中大喜:刘聪麾盖退却,敌军本阵已有动摇之势。
或许对手只是稍避锋芒,但正是相持的关键时刻,胜负只在这一念之间。若非这千里镜,怎能及时观察到刘聪的动向?
也亏得桓景想出这个用孔明灯协调指挥的点子,迂回山坡之上的李矩才能和自己同时展开进攻。面对两处同时发起的进攻,刘聪最精锐的本阵被拉散。首尾不能相顾,正好为冲锋的骑兵露出了缺口。
但骑兵撕开的缺口只是暂时的,必须有后军跟上,否则骑兵就要陷入重围。
“郗刺史,敌军本阵有了溃散的迹象。带上兖州精兵,全力跟上骑兵的步伐!”
“祖公,城下要不要再多留些人?”郗鉴稍稍质疑了一句。
“敌军军心已夺,城下有我坐镇就足够了,不足忧虑。”祖逖胜券在握,言谈也中气十足:“快去罢,否则凭桓刺史那点人,可拦不住做困兽之斗的胡虏!”
第一百一十八章 箕关攻防战(四)
呼延晏带着万余后卫部队骑马远去,也带走了刘聪的大多数马匹。只留下空空荡荡的后营,还有营中备用的鹿角。刘聪轻视晋军,以为中原骑兵软弱,所以这些鹿角就没有用到前线。
城上还在鏖战的时候,桓景两兄弟只是指挥部下在营中布置好鹿角,顺便搜集营中残余的弓矢留作备用。这三千人都刚刚经历完战斗,正是强弩之末,现在贸然向匈奴本阵冲锋,非但起不到支援的作用,反而还会白白送死。倒不如留在原地好好修整防务,等着迎接之后溃退的敌军。
而到了孔明灯升起,祖逖向城下的匈奴军队冲锋之时,桓景又召回了尚在指挥霹雳车的郭诵,这样所有军队齐聚在匈奴人的后方,只等着对方开始溃退之势了。
桓景特意在山谷边缘留出一条口子,呈斜线布阵,将拒马朝向东面——这正是所谓的围师必阙。
不过一个时辰,随着东方太阳初升,关城方向喊杀声震天,后营开始出现了零散的匈奴军队逃兵,显然前方已经交上了手。
不过,虽说弓矢充足,但桓景并未出击敌军零散逃兵,只是任其沿山谷逃走——之所以在此地断敌军后路,并非是为了杀伤而已。
敌军兵多,或许会被骑兵冲退一时,但若在后方重新结阵,就不好对付了。如果在此地打下一桩楔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结阵,就成了一件难事。
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山谷东面突然涌来源源不断的溃兵,桓景知道时候到了。
和他们的首领一样,大多数溃兵在奔逃之初,只是想着稍稍拉开一段距离,留出缓冲。晋军骑兵人少,攻势肯定不久就会遏制住,到时候再反击不迟。
可待到第一批匈奴溃兵逃回中营之时,他们面对的,是晋军的弓弩齐射,带着尖啸射来——第一轮箭中混杂了不少匈奴军队自己营中的鸣镝,这些箭没有什么杀伤,但对士气的打击是惊人的。冲在最前方的逃兵一愣神停住,而身后的逃兵出于惯性,还在不断向前,于是踩踏发生了。
“山谷北侧有缺口!”
没有组织的残军就是如此,一个求生的念头,就足够越过所有纪律。踏着同袍的尸体,士卒蜂拥奔向山谷边缘的缺口,一路上晋军的箭雨就没有停过,射死者、翻过鹿角,撞上晋军长矛而死者不计其数。
但这只是第一波溃军。而在逃跑最急的溃军身后,刘聪及其身旁文武已经看见了前方晋军的防线,赶紧让亲卫都聚拢在身旁,总算是在被烧成平地的中军大营将溃军稍稍组织起来。而如他所料,晋军骑兵冲击第一波之后,就因为人数较少,无法打开局面。
如果集合呼延晏的后卫部队发起进攻——
可是呼延晏和他的后卫部队呢?连影子都见不到么?空荡荡的中军大营除了四处可见的溃兵,并没有后卫部队存在的迹象。
“陛下,中营的大马也全不见了。”
直到这个时候,刘聪方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呼延晏卖了。虽然不知道动机如何,但肯定和后方的阴谋脱不了干系。幕后主使不是在关中的刘曜,就是在平阳的刘乂。无论哪一种情况,自己的“江山”都将不保。
若是从前,凭借眼前的人马,刘聪或许还能镇定自若地指挥。但后方潜在的政变,可比山谷中的晋军可怕得多。他心中又气又急,只想从桓景这儿打出突破口,快速杀出重围。
“众将听令,全力冲击西面!”
“将士伤亡惨重,而且前线正在相持,陛下宜不动如山,原地固守,待彼竭我盈,方是上策。”有谋士进言道:“如果此时全力进攻西面。怕是东面会有崩解之势。则箕关难破矣?”
还在想着箕关?若是平阳叛乱,那么整个汉国都要亡了。
“不要管什么东面了,呼延晏叛变了!众将听令,全力冲击重围!”刘聪气急败坏,一不留神,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虽然不语,但周围的诸将都知道当前是怎么回事了,今日定是败了。虽说军心如此涣散,但硬着头皮也要从西面突围出去。毕竟若是士卒投降祖逖,能完体归来;而作为将领,若是做了俘虏,恐怕下场不会有那么好。
祖逖先前的毒计,此时也暴露了副作用。敌军之中,虽然普通士卒开始争相溃散,但是将校却开始聚拢在刘聪身旁——毕竟投不投降都一样,还不如死命一搏而换取一线生机。
“从正面向晋贼冲锋!”
虽然沉溺酒色已久,从前多年征战的岁月还是让刘聪养出了一双毒辣的眼光,他一眼就看出对面晋军是想利用山谷边缘的缺口,来瓦解己方的斗志。与其挤在乱军之中不断被射击,浑浑噩噩地死去,倒不如直接冲击对方本阵。
在刘聪的亲自指挥下,向桓景的阵地冲去。
先前晋军借着长矛和鹿角,一直很好地逼退溃军,将其往缺口处引;现在经过第一轮溃军也是精疲力竭。眼下看见到全副铠甲,悍不畏死杀过来的敌军军官,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半刻,长矛阵就被砍出了几处缺口,虽然敌军正面冲击矛阵损失也不小,但这样下去三千人肯定顶不了多久了。见此情形,连后方的弓弩手也停止了射击,开始拔出刀来准备做殊死战。
“桓刺史,穷寇勿追,何况是将这些人堵在这里”,郭诵劝谏道:“索性让开一条路,放他们过去,未免不可。”
“此战即使不能生擒、击毙刘聪,也得杀掉敌军的锐气!”桓景也拔出了剑,准备带着侍卫最后上前:“何况此时若是硬顶,还能再撑片刻,若是转身让路,士气崩解,我们就完了。”
交战双方都无意退却,一时战场上血流平涌。又过了一刻许,毕竟是面对刘聪的亲卫与精锐军官团,晋军渐渐力不能支。
这时,桓景终于听到匈奴军队背后,传来了等待已久的声音。号角声、唢呐声响彻战场,一阵箭雨宣告着刘聪的麾下已经被两面夹击——郗鉴带着兖州军到了。
两相夹击之下,即使是最精锐的军士也很难不丧失信心。刘聪身旁的军士越来越少,他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只得赶紧拍马朝山谷缺口处奔逃。他昨日才听说自家的宝贝儿子刘粲就是这么逃出战场的,没想到自己久经沙场,最后也落得如此境地。
战场形势已经明朗,胜利已经确定无疑。匈奴人的败兵满山满谷,晋军碍于先前惨重的损失和人数不足,竟然一时抓不过来。
桓景与桓宣与骑兵稍作会和,就继续向前追击敌军,一路追出了五里地。这时,桓景和桓宣几乎同时撞见,一群衣着华丽的敌军簇拥,好像在环护着什么似的。
虽然没有携带麾盖,但这么多达官贵人保护的,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此必是刘聪”,桓宣回过神来:“活捉篡逆刘聪者,赏钱——”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桓景叹息一声,回马扬鞭道:
“不必了,由他去吧!”
“为何?此贼残害了多少百姓,若是能活捉并压往建康,可为千古奇功。”
“不然,一个首领被俘虏或者死了,必然会立另一个,汉国底子尚在,反而更加团结了”,桓景笑了笑:“倒不如放他回去。即使在匈奴本部,刘聪也已经离心离德,只是靠过去的威望维系这大势。若是战败的消息传回去,刘聪又回到了平阳,匈奴必然大乱。”
一个威望尚在的光杆天子,和底下一群蠢蠢欲动的派系,真不知道会上演什么好戏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平阳乱(一)
立冬,十月中。
平阳城外方才雪霁,城中匈奴贵族则大多在城中游乐沐浴。此日正是休沐之日,也算是大小匈奴及晋人官吏难得的休息日。
当初刘渊在左国城起兵之时,本来并无这些乱七八糟的节假,皆是匈奴五部旧制,其称号也是大单于。后来称帝之后,才迁都平阳,其领地之下,除了军队之外,多为晋人和杂胡,匈奴人其实尚在少数,更不要说“高贵”的匈奴本部人。
匈奴本无如中原一般的官吏制度,都是以部落王侯来统治,加上匈奴本来人少,治理自然一团混乱。
各部王侯自己并无多少治理能力。虽说从后世来看,刘渊、刘聪这些人都深受汉化,但这种汉化多仅限于屠各部等少数几个部落之中。即使是汉末内迁之后,其余匈奴人多数仅仅只是从游牧转向农耕,习俗文化一如既往。
所以这些部落大小王侯,要管理部落民,尚可以靠亲缘关系勉强维系;而要管理晋人,则只能选择最粗暴直接的方式。于是虽然一开始刘渊兵锋势如破竹,很快就忙于应付后方大大小小的坞堡主叛乱。以至于当初刘琨刚刚奔赴晋阳任职不久,整个太原郡都迅速倒向了刘琨。
刘渊本人以汉室之胄自居,自然想到当以恢复汉室旧制为借口,来将这些匈奴贵族转化为中原官吏,并且招徕、笼络治下有能力的晋人。于是他几乎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汉律》,只是在军事上依旧以匈奴五部为主。这样一来,匈奴贵族得以成为官吏,挂着一系列汉朝官吏的名头,享受着俸禄与休沐之日的假期。
刘渊确立典章制度不过六年而已,现在大部分匈奴贵族已然习惯了中原式的奢侈生活,只是本来用于官吏休整的休沐之日,也变成了各种奢侈享受的借口。平阳城中一片欢声笑语,没人注意到一个急匆匆的信使,骑着白马飞驰而入,绕进城中一处宅院内。
一个髡发,耳后两条小辫的门房取了信件,转入宅院后的客房,彼处,一位身着锦貂的年轻人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了。他二十出头,眉宇轩昂,正当血气方刚之时,见门房送来信件,立刻从他手中夺过信件。匆匆默读了少许时刻,眼中忽然闪过忧虑的神色。
“殿下,是陛下在河内败了么?”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悠悠地说。
“是……是的,诚如先生所料,皇兄败了。”年轻人的声音犹豫而颤抖:“为之奈何?”
年轻人正是汉国皇太弟刘乂,而老者则是辅佐他的老师卢志。卢志眼神坚毅,果决地挥着手:
“殿下宜早做决断!”
“什么决断?难道是谋……”
卢志向四处张望一番,做了个小声的手势。他向门外张望一番,见门房已经走远,这才小声地说:
“正如殿下所想。城中羽林军都被调往河内,平阳城中空闲。可尽发东宫守卫,烧城门,夺武库,一举夺下平阳城则可。若是待几日之后,战败的消息传回,守军必然加强戒备,何况天子也必然急着返回,到时就不好办了。”
刘乂轻托下巴:“可即使谋……反,风险也太大。凭东宫这些人,也很难守住平阳城。”
“殿下有母系氐羌的亲众,还有城中拥护的晋人与杂胡,一呼百应。城中屠各精锐都在河内,且溃不成军,不需忧虑!”
刘乂的母亲单皇后是氐羌首领单征之女,所以他在氐羌部落中威望甚高。先前在卢志的教导下,与刘聪分隔族类的政策不同,刘乂主张晋人杂胡也是大汉子民,所以也得到了平阳城中晋人和杂胡的拥护。如此看来,民心确实可用。
“先生是让我做母亲的孝子,而做父亲的叛臣么?”刘乂叹了口气:“陈元达尚在平阳,恐怕城中防守还是严密的……而且天子对我还算信任,现在贸然举事,未免也过于仓促,不如再忍耐一段时间?”
“天子信任殿下,那是因为天子一直取胜,威望尚在,所以不急”,卢志有些着急,抓住刘乂的肩膀:“如果等天子大败回到平阳,正是威望极低的时候,殿下无论做什么,都会被疑心!等到屠刀悬在头上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汉国的皇太弟只是来回踱步,并不言语。卢志沉思片刻,突然提高了声调:
“殿下忘了母亲的仇么!”
“从来没有!”刘乂轻轻一抬头,眼神突然变得坚毅起来,沉吟片刻,突然决定了:“听闻先生辅佐成都王时,算无遗策,所以才从战俘之中,专门请来先生做幕僚,正是为的报仇雪恨之时!”
“士为知己者死,这也是老臣愿为皇太弟效劳的原因。”卢志俯身陈谢:“有这份觉悟就好,先前计划已经备述,照着执行就好。”
原来当初刘聪篡位之时,弑杀长兄刘和之后,闯入宫中,正撞见单太后有绝色,遂强行与之私通。并且放出话来,号称要按照匈奴古代父妻子继的习俗,纳单太后为皇后。
可是匈奴在南迁之后,早就不是父妻子继的习俗了,加之刘聪本来就是篡位而立,于是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坊间,都多有议论。
刘聪自是不理会,只是将刘乂立为皇太弟,来安抚匈奴本部人心;可单太后听闻各路传言,早就心如刀割一般。
正在这个时候,一日刘乂见母亲整日闷闷不乐,规劝了几句,竟然最后演变成了争吵。单太后只推说当初是事出无奈,为了保全母子性命,才与刘聪苟合;而刘乂血气未定,又通读了几本中原典籍,拿着儒家的典籍与母亲争吵,最后摔门而去。
单太后无奈,毕竟儿子还是自己的心头肉,加之匈奴本族之中的议论已经让她不堪其扰,只得当夜去寝宫寻刘聪,请求他收回成命。
没人知道那一夜刘聪的寝宫发生了什么。刘乂只是记得,第二日,再看到母亲时,只是一具尸体而已了。
汉国的官方说法,是单太后被皇太弟以礼法斥责,忧虑而死。刘乂虽然因为最后一日的争吵自责,但他清晰地记得,母亲的尸体上,有一道青色的勒痕。
眼下,刘乂又回想起了当年的仇恨与自责,终于同意了卢志的计划。言讫,两人回身向房中,准备联络举事之事,不题。
而院墙之外,门房捻着耳后的小辫子,唱着乌桓族的小曲儿,走上了大街。
他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儿,突然蹩进一家青楼之中,这是平阳城中最奢华的妓院,常有匈奴的达官贵族出入。
靠近一扇小门,他轻轻地敲响三声,其中则回应的五声连续的敲击。于是门拉开了。
房中是一个中年匈奴人,容貌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尚且精致,显然是匈奴的豪贵。在侍女的环绕之下,他的半个身子浸没在浴盆里,正仰面闭眼养神:
“皇太弟处可有好消息?”
“回靳护军,大大的好事呢!”
那乌桓门房谄媚一笑,就将皇太弟与卢志的对话从河内的战况开始,到谋反的计划为止,一一备述。
“很好,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那匈奴贵族冷笑一声,擦拭起头发上的水来。
第一百二十章 平阳乱(二)
浴盆中的匈奴贵族正是靳准,在呼延晏随刘聪出征河内之后,暂时代理中护军职责。所谓中护军者,职责为掌管禁军,宿卫皇室,地位颇重。而那乌桓门房名唤丘力居,本是刘聪安插在刘乂身边的暗哨,但早就被靳准买通了,现在同时是两边的探子。
“护军,眼下禁军多数还在河内郡,城中空虚,恐怕需要先发制人,才能压制皇太弟。”丘力居劝说道:“平祸乱于未发之时。”
靳准起身,擦拭着自己的身体,也不往回瞟一眼:“我忠心于天子,又怎么能做这种离间兄弟的事情。”
丘力居一愣,也不知该说什么。先前他总怀疑靳准有异心,所图甚大,但怎么这种关键时刻,却犯这种错误:
“护军,我也粗读过些书,当初汉武帝与戾太子相争,都尉任安作壁上观,按兵不动,终被腰斩。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作为禁军统帅如何能坚守中立呢?大人可要三思啊。”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下人来教我三思了”,靳准斜眼向后瞟一眼,语气突然转冷:“成败兴亡非小人所知,这次不处罚你,识趣点出去吧。”
丘力居惶惑不知所为,只得欠一欠身子,倒退着出去了。
见来人悻悻离去,他等了一阵,直到门外没有动静了,这才把玩了一下身旁几案上的铜酒杯,接着披上袍子,就坐下来写信给看守平阳东门的弟弟靳明,通报情况。
他当然不是什么忠臣,因为还是信不过这个刘聪的前间谍,所以才故意以不想离间兄弟为借口,扮出一副效忠刘聪的样子。
哼!靳准心思洞明,什么“先发制人”,不过是想把罪名都推到自己头上。若是刘乂胜了,率先出头的自己一准完蛋;而即使刘聪胜了,说不准会假惺惺地说这些都是小人让皇太弟与自己有隙,故而将自己作为小人斩杀,来安定刘乂从前部下的人心。
何况眼下他手上并没有多少军马,禁军主力大多被调去河内,自己手上的兵力综合数量质量不过能和刘乂的东宫守卫五五开。而如果刘乂真的引他母系的羌人过来助阵,天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挡住。
但刘乂是不能投的,他罕见地露出为难的神色。毕竟自己可是以奇货可居的态度看待刘粲,若是刘乂胜了,自己手上的“货”可卖不出去了。
如何既能够保住自己的地位,又能够让自己站队的一方获胜呢?
想到这里,他眼珠突然一转,随后将杯中的安西产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当夜,刘乂已经急匆匆地离开卢志的宅院,返回东宫,连夜与手下诸位将佐商议谋反的事情。他手下不过一千人出头,但个个是他亲自遴选的精锐之士。东宫内,守卫分作四部,持刃的持刃,持弓的持弓,列成整齐的队形,待刘乂出门检阅。
等将佐们商量完,军队被检阅完,那么行动就要开始了。
禁军眼下不过两千老弱,而且暂时统领禁军的靳准,是出了名的酒色之徒,常在风月之地流连,不过是擅长阿谀奉承,才得着了护军的位置,在刘乂眼里,可真是再好不过的对手。
而城外,刘曜早就与他有过接触,允诺若是他和刘粲发生冲突,则保持中立——这显然是偏袒他的体现。关中的境况、呼延晏的密谋,他都了然于心。如果自己起事于平阳,刘曜兴兵于关中,两相呼应,此战简直是势在必得。
再三思考之后,先前那些顾虑,简直如过眼云烟。他将诸将行动安排备至后,心情大振,握起了卢志的手:
“若非先生,我只怕是要一世都复不了仇!先生真乃我之孔明也!”
“不敢当”,卢志想起了当年辅佐成都王司马颖时的情景,那个家伙曾经也这样激动过:“不过是看足下有仁慈之心罢了,只是有一心愿,望诸位成全。”
“先生请说。”
“今日虽说是篡逆之事,但亦得注意民心。若于城中滥行杀戮之事,失了民心,帝位亦不长久。”
“那是自然”,刘乂回顾身旁众将:“诸将听令,靳准欲勾连河内王谋反,现有密诏诛杀之,请随我去靳准府上。”
众人等的就是这一声号令,东宫守卫浩浩荡荡,一路打着火把,鼓噪奔出,从三面将靳准的宅邸团团围住,随即在四周吹响号角。
良久,并无人回复,看来是扑了个空。刘乂命部将破门而入。
“靳府上下只有妇孺而已,并无一个男人”,过了一会儿,一个部将急急上呈:“经过讯问,靳准奔城东门而去了,正在东门下集合军队!”
“坏了!难道有人先下手为强?”
“东门?”卢志眉毛微微扬起:“中护军靳准与东门守将靳明乃兄弟,看来此番必有动作,殿下快去东门!”
待刘乂与卢志集合东宫守卫,急忙带兵赶赴至东门,却见东门处,靳准手下禁军早已排成数列,等侯他多时了。
“中护军何故集兵于此地?”刘乂骑在马上问话道:“欲谋反耶?”
“方才接到河内来的密诏”,靳准一手举火把,另一只手拿着一卷帛书:“河内王粲丧师于怀县,弃军而逃。料其必然直奔平阳而来,以图谋反夺嫡位。天子有令,必擒此人,斩首以示众。故召集城中禁军,训话而已。”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刘乂与卢志赶紧对了一个眼色。虽然刘聪大败的消息似乎还只是刘乂与卢志的秘密,但刘粲的失败在平阳已经人尽皆知。
刘乂一时拿不定主意:靳准与刘粲从前就有非常密切的联系,这是毋庸置疑的。如今这家伙竟然放出话来,说要捉拿刘粲,难道是听到了自己谋反的风声,想要跳船?
于是无人回话。
靳准呵呵一笑,走下城墙,缓缓靠近刘乂。然后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直接跪伏到地上叩首:
“皇太弟是国家的储君,而刘粲只是逆贼而已,小人过去与罪人刘粲过从甚密,此皆因敬其是天子之后,并无他意,还望宽恕。”
除了东宫守卫之外,靳准手上有着平阳城中唯一一支军队。现在这支军队也倒向了刘乂,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照这样发展下去,自己只需要等待羌人的军队到平阳,就可与刘聪的残余力量对抗了。
刘乂正想要下马扶起靳准,被卢志拦住了:“若其袖中怀利刃,殿下的性命就危险了。靳准先前那样巴结刘粲,怎么可能一句话就翻脸?”
于是刘乂只好挽着缰绳,在马上喊话:“不知者无罪!都是为国家效力,何来宽恕之有?”
这句话的意思是,仅仅只是宽恕你靳准,但并不认你是自己人。
“殿下若是不信任小人,且看这些”,靳准一招手,身后军士递上来几十个首级。刘乂命人拆开,却都是城中刘粲亲信的脑袋:“这些权作投名状。”
“看来是和河内王决裂了,这是真心投奔我方。”刘乂大喜。
“殿下还需谨慎,不无苦肉计之可能,若即若离即可。”卢志靠在刘乂耳边道:“必要的话,找机会将他兄弟二人和手下一举拿下。”
“先生,靳准这人我素有所知,不过酒色之徒耳,他能有什么密谋?何况他手下的禁军正好为我所用,岂不美哉。”
“但靳准并未明说,如果我方和天子冲突,站在哪一边?这恐怕是有诈”
“天子属意河内王已久,若是忠于天子,何必杀刘粲亲信以投我?”,刘乂已经决定了:“先生不必再议了,成大事者,这点风险还是担得起。”
于是刘乂携侍卫返回东宫,一面派出使者,联系西边羌人的首领;一面送信给刘曜,只说平阳已在控制之下。而靳准则被分配了把守长安诸城门的任务,只求其能捉到刘粲。
过了二日,平阳城各处关卡并未发现刘粲的影子。刘聪的败军离平阳越来越近,而送往羌人头领和刘曜的信件,也迟迟没有回音。刘乂的心态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此时,靳准府上,靳准沿着石阶走入了一间地下室内,地下室内蜡烛散发着幽暗的光。一个面色惨白,胡子拉揸的年轻人一身素衣,握着酒杯,从黑暗中走出。
靳准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殿下别来无恙?”
“靳老头,你把我关在地牢里,可知道罪过?”刘粲一脸怒容。
“这地牢冬暖夏凉,又有美酒美食供着,如何亏待了殿下?”靳准笑道:“望殿下且在此地待个数日,管教日月幽而复明。”
刘粲见靳准并没有杀他的意思,只是嘟哝道:“行吧,眼下平阳凶险,也只能如此。只是这地方也太糟糕了,根本配不上我的身份,无趣得很。”
“那是自然,美酒美食不过口腹之欲。但殿下并不知道,晚上还会有美人相伴,聊以为殿下解解闷。”
第一百二十一章 平阳乱(三)
一听说有美人,刘粲萎靡不振的脸上顿时来了精神。靳准见刘粲心动,笑吟吟地回头道:
“月光,进来吧。”
一位少女,年可十四五,从石阶上款款走下,一直低垂着脑袋,直到刘粲身边,向他到了声万福。刘粲迟疑地看了看靳准,犹豫片刻,这才用手指勾住少女下巴。
少女轻轻抬头,六妹绛唇之间,果有沉鱼落雁之色。刘粲咽了一口口水,竟惊得向后倒退了两步。待意乱神迷的心思稍定,这才闻到空气中似乎散发着少女的体香。
“这是哪……哪儿来的国色?”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靳准:“靳护军怎有这种艳福?”
“殿下此言差矣,怎么能说出这种丧人伦的话!”靳准故作愠怒状,心中其实乐开了花:“这是小人的长女,名唤月光,其母早逝,全是小人亲手抚养长大。若殿下不嫌弃,还望与殿下做个内助,也算我靳家门上有光。”
见刘粲已经急不可耐,靳准向女儿使了个眼色,靳月光会意,向前行了两步,正摔倒在刘粲怀里。刘粲一时不知所措。
“护军,您将令爱生养得如此……娇艳,实在是……大功一件!”他已经开始结结巴巴了,一下想不到该用什么词表达感激:“对!大功!若是此番渡过劫难,斩了那作乱的刘乂,将来等老头子死了,你就是一国之舅。”
他本来还嫌弃此地简陋偏僻,如今见到佳人,早把战场上的失利,形势的危急忘得精光。他倒是宁愿在这“地牢”里长久待下去。
靳准道谢了两句,就识趣地离开了地牢:刘粲已经被紧紧拴在了自己一方。他回到地面,探子正巧递来密信:刘聪那边也有了回复。
当日稍晚时候,刘乂也接到了斥候来报:刘聪纠合亲卫,一路疾行,尽弃辎重,已然在平阳城外不足十里扎营。
“可有看见天子军队多少?”
“约莫四五千人。”
刘乂松了口气:若是只有四五千人,加上城防,倒还不算特别悬殊。料是刘聪那厮也担心平阳有异变,所以不待集合败军,就急行军赶来,没想到自己早就据城而守。如此疲惫之师,如何能够攻城?
何况自己还有羌人与刘曜两个潜在的盟友未曾行动,似乎局势已经大定。在东宫守卫的簇拥下,他志得意满地在城门处眺望,仿佛已然是匈奴的首领:待自己登基之后,先整肃内政,再进取关中、陇右,最后出关征讨洛阳,效始皇帝故事,可以一统天下。
正待他做着美梦的时候,卢志急冲冲地排开几个守卫,也来不及行礼,直接走到刘乂面前。刘乂知道大概两个潜在盟友处有消息了,于是也不等卢志开口:
“羌人那边可有回音?”
“据平阳郡羌人使节来报,这些反复无常之徒,听闻殿下要与天子相争,平阳必然大乱,竟然吓得连夜从城西直奔关中而去了。”
“什么!”刘乂狠狠地锤了一下垛墙:“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难道忘了当初是谁在天子处为他们求情了么?何况去了关中,他们依凭谁?是刘曜还是伪南阳王司马保?”
“都不是!”卢志眼中也露出了少有的惊慌:“听说关中羌人,有一名唤姚弋仲的,趁着中山王进攻长安,关中大乱,在扶风郡立国了。这些羌人见平阳将乱,就都经北地郡投关中而去了。”
“北地郡不是中山王的属地吗?他在干什么?连个信都不回?”一想到刘曜,刘乂气血上涌:“还有那呼延晏不是带着万余人从河内全师而还么?他怎么会比刘聪到得还晚?”
“禀殿下,臣不敢藏私。刚刚收到中山王从长安寄来的回信。信中说,呼延晏已经去长安了。”
“呼延晏不是应该发兵来平阳助阵么?为何奔刘曜而去?”刘乂瞪大了眼睛:“再说,先前不是写信让刘曜发兵么?他怎么说?”
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饶是卢志也难以招架。他深呼吸一口气,才沉重地背诵起信中的句子:
“‘殿下与天子相争,此是殿下家事。仆乃帝胄旁支,如何敢僭越!况关中初定,南阳王尚在上邽,仆不敢轻动,不能以急殿下之私,而缓国家之要害也。’这是中山王信中的原话。”
这封信写得可谓冠冕堂皇之至。先是说刘乂与刘聪相争,是他们俩的家事,刘曜自己不该掺和。而又以长安未定为借口,拒不出兵,还说自己是为了急国家之所急,而不愿加入内斗。
“可恶!若得登大位,必诛此人!”
刘乂一声狮子吼,声音在城墙下很远都听得到;可在旁人看来,却显得愈发气虚。离开了两个盟友,竟然生气成这样,即使是忠诚的东宫守卫们也会猜测,这位皇太弟的底牌是不是已经出尽了。
“中山王素来粗莽”,卢志见刘乂脸色发青,已然失态,赶紧为刘曜辩解两句:“想必是他身边人之手笔。听闻其夫人,前朝皇后羊献容素有心机,或是此人之毒计。殿下若是取胜之后,也不要与中山王撕破了面皮。”
“事到如今,为之奈何?”刘乂失去了耐心,直白地发问。
“且固守平阳,静待天子粮草耗尽,军心崩溃。平阳城坚,城中又有足够三千人用一年的粮草。而天子六军已然战败,若一时不能克城,自然散去。等到平阳尘埃落定,中山王自会降服。到时候,再生擒天子,尊为太上皇,可成大功。”
一番计划似乎没有明显疏漏。刘乂颔首,正准备开口答应,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世人皆曰卢先生神机妙算,如今看来竟是如此怯懦之徒!以此计而行,是误国也!”
众人回首一看,原来此人正是中护军靳准。
“怎生误国?”正在气头上的刘乂,正想找人好好厮杀一番,也觉得卢志困守城池的方案过于憋屈,靳准的方案或许是一条出路。
“我本部族人以武勇为大德,而晋人及杂胡畏我也,也是因为武力。若是大敌当前,怯战不出,恐怕非但遭人耻笑,我族人以为怯懦,而晋人杂胡之流亦失却敬畏。”
“那么,爱卿有何妙策?”
“很简单,乘天子立足未稳,杀出城去。”靳准摇头晃脑地说着:“兵在精而不在多。天子不过四五千人,皆是从河内撤下来的逃兵。而殿下的东宫守卫,都是四方征集而来的神勇之士。以此破敌,必能一举成功。”
虽然卢志在一旁极力劝阻,刘乂已经听不进去了,这个简单粗暴的方案,果然和他胃口:
“好,夕食之后,全军向城东进发,誓要诛杀天子身旁的奸臣!”
“只是城中多有奸贼的亲故,小人担心若是精锐尽出,有人会趁机作乱。”
“这是个问题。”刘乂也犹豫了。
“不如这样,让小人来担怯战的骂名,带着五百人把守平阳城。殿下亲率其余军队出城夜袭。如此可以两济。”
经过今日的大喜大悲,刘乂脑子已经没法思考了,见靳准说得也算在理,又交了投名状,也算值得信任,于是立刻回复道:
“准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平阳乱(四)
傍晚,暮色苍茫。
刘乂带着三千余人马,铠甲齐备,在平阳城下摆开阵势。铅色的天空下,他们对面是大约四千刘聪的败军,因为仓促逃回,大多并未被甲,马队也不多,队形零散,似乎不堪一击。
看来靳准的计策并无偏差,自己与刘聪体量相当,并不需要怕他什么。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是手下军士畏惧刘聪的权威罢了。
虽说前朝已有抽戈犯跸之事,在熟悉中原故事的匈奴贵族看来,天子者,不过兵强马壮者为之。但一般匈奴人还是像畏惧神明一样畏惧天子,或者说撑犁孤涂单于。这种敬畏不像中原晋人一般是对上位者权威的认同,而是夹杂着原始萨满教中对苍天,也就是所谓撑犁的天然恐惧。
“诸将随我向前!”他高举宝剑:“天子为奸臣所蒙蔽,失德败礼,丧师于河内。战前已经铸造过金人八尊以占卜,皆成。可见其已经失了天命,不再是撑犁的化身。而我为本朝皇太弟,当匡扶天下,若事成,诸君皆是元勋。”
刘乂这段战前号令,显然是卢志所教,夹杂了各种要素,对于晋人,在说天命和礼法;对于匈奴人,则在说占卜的结果;对于没有信仰的投机者,则在说事成赏赐的事情。
只是虽说面面俱到,但军队士气并未大振,只是紧紧列阵,勉强缓缓向前。两侧骑兵则是靳准的部下为主,因为东宫守卫少有骑兵,此时亦包抄而进。
前军此时已经可以望见刘聪的麾盖,敌军箭矢正稀稀拉拉地射了过来,弓手一面射击,一面有条不紊地向后退却。见眼前只是一群孱弱的弓手,前锋不禁感到这天子的精锐也没有什么可畏的,于是竞相冲锋,即将白刃相交之时——
城门的吊桥缓缓向上收了起来。
最早发现这一件事的,是卢志:“殿下,快看平阳城——”
“城门!”刘乂猛一扭头,城门已在须臾之间闭上:“靳准他在干什么?快!传令前军停步,向平阳城回军。”
前锋大多是忠诚于刘乂的东宫守卫,所以被安排在最为关键的位置。现在接到撤退的命令,军心沮丧,只得不情不愿地从战场上冒着箭雨撤回,被刘聪一路尾随放箭。撤退的号令以讹传讹,又成了后军被袭击,所以人心惶惶,自相践踏,亦有不少伤亡。
好在刘聪所部暂时并未冲锋,刘乂得以全军回到平阳城下,靳准则立在城头,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刘乂。
“靳护军为何紧闭城门?”刘乂以鞭指着城头。
“我为国守平阳,欲尽诛城外叛军耳!”靳准笑道,回顾旁人:“取弓来,让我射死这不孝不义之徒。”
刘乂大惊,赶紧回马,一箭早已落下,落在马前七尺处。那马惊得撅起了蹄子,差点将他掀翻下马来。
“靳准,你才是不忠不义的小人,告诉我,你为何叛变?刘聪给你的,我能给十倍!还不满足么?”
“哟,我的皇太弟殿下”,靳准将弓扔在一旁,一手撑着城垛:“你还不明白么?若是殿下登基,我不是殿下嫡系,得到的不过是黄金珠玉这些俗物而已;而若是河内王登基,我才可能参与到朝政中去。”
“哼!河内王?即使你献了城,你以为你就能脱得开干系么?你杀了城中那么多河内王的亲信,河内王如何会原谅你!”
靳准沉默片刻,在空中拍了三声手,随后得意道:“河内王已经原谅我了!”
只见城墙上一个白衣男子冒出头来,刘乂撞见那人,瞪圆了双眼,心沉坠得像灌满了铅似的,血液也仿佛凝结了:“河内王?”
“河内王!”城上白衣男子歇斯底里地狂叫一声:“没想到吧,皇太弟,我的好叔叔!”
他将身子一抖,随后大声号令:“能取逆贼刘乂首级者,赏百金,封侯!”
这时,刘乂听到马蹄声响起,作为靳准原先的部下,两侧骑兵竟然以流水击石之势,向本阵冲来。而本阵也开始陷入混乱,靳准的部下和东宫亲卫开始互相厮杀起来。
刘聪的军队则不慌不忙地向平阳城赶来,一面走一面向城下的军队无差别射箭。东宫守卫散在阵中各处,唯一较为集中的前部又死伤惨重。
而当骑兵拍上本阵的时候,东宫守卫抵抗意志殆尽,死的死,逃的逃,刘乂所能依靠的力量不过只剩身边数十亲卫而已了,这些大多是刘乂母亲陪嫁的羌人卫士,都是皇太弟的死忠,所以尚且负隅顽抗。
从出城开始,不过一个时辰,大势就从刘乂一方迅速地倒向了刘聪。刘乂的登基之梦也就此化为泡影。
“悔不听先生谏言,信了靳准那个小人。如今唯有一死了。”
说罢,刘乂抽出剑来,横在了脖颈上,正欲自了。卢志大喝一声:
“殿下!还有生路!”
“四面被围?奈何?”
“此时本阵散乱,靳准的骑兵陷在里面,所以无法追击殿下。而刘聪的军力疲弱,又无警惕。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请殿下收合余烬,带着亲卫上马,向刘聪冲锋。”
刘乂立刻醒悟,号令之下,羌人护卫中年轻者骑上了本阵之中最后几匹马。不过十余骑兵,从本阵杀出,直冲刘聪的弓箭手。
弓箭手大多无甲,又因为先前一路追击,早就失了阵型。面对全身甲胄的羌人护卫,只得各自辟易,立刻就被刘乂冲出一条口子。而正如卢志所料,靳准的骑兵陷在本阵的厮杀之中,根本无法抽出身来追击。
刘乂一直杀出三里地,眼看就要逃出生天。卢志与数个羌人紧随其后。刘聪气急败坏,只得下令弓手朝刘乂射箭。对于具装骑兵而言,弓箭是较为无力的。
可正在这时,一支流矢从缝隙中穿过了卢志的铠甲,正中他的肩胛。卢志已年过半百,哪里经得起这一箭,于是立刻摔下马来。
刘乂驻马,赶紧将卢志扶上自己的马匹,随后一路向东狂奔,一直跑到十里之外的一处山坡上,方才停下歇息。
天色终于完全黑下来,战场的喧嚣远去,并未有追兵的动静,刘乂已经逃出生天。只是他的身边也只有数人相随,更重要的是,一直依仗的谋主卢志受了重伤,他一下完全失去了主意。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如今真是一败涂地了。”
“殿下……现在不是自哀的……时候……”卢志勉强抬起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可是,下一步能去哪儿呢?”刘乂声音中带着哭腔:“羌人部落已经投关中去了。刘曜背叛了我,肯定会把我送去刘聪处请赏。汉国境内,皆是我的敌人。天下之大,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刘乂说不下去,哽咽起来。几个羌人部下,也随之流泪。
“不……不在汉国,还可以投……晋”地上传来卢志虚弱的声音。
投晋?虽然屈辱,但要活命,这似乎是唯一的道路了。
“先生,您说的是太原郡的刘琨刘司空么?”刘乂略一思考,突然想到卢志的儿子卢谌先前逃去了刘琨那里,那么卢志说的晋,大概就是指刘琨了。
“不……犬子曾与我写信,刘琨这人……信不得。”卢志说话吃力,似乎喉咙中含着血。刘乂流着泪擦去他嘴角的血,赶紧接过话来,表示自己会意了。
“先生我们明白,刘琨那里去不得。”
刘琨不能容人的传说确实不少,而且刘琨不久前才失去了拓跋猗卢这个靠山,现在又与王浚敌对,也可以说是四面皆敌。而且如果贸然逃去,出于畏惧,刘琨未必不会把自己交给刘聪做交换。
“那么先生,我当去往何处呢?”
“桓……景”,卢志说到一半,一口血痰呛上来,差点发不了声了。
勉强咽下去之后,似乎好转了一些,他闭上眼睛,这才连贯地说:“司州是……接壤的势力中,唯一不畏汉国的。”
“我知道,我知道。”刘乂也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我这该是回光返照了。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卢志的眼睛睁大:“恕老夫直言,你不是……匈奴纯种,所以也无需挂念什么汉国,去了晋地之后,就安心做个平民。”
“先生不要说不吉利的”,刘乂经此一战之后,争名夺利的心早就灰了,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老夫粗通医术,知道自己要死了”,卢志声音渐渐小下去:“我一辈子扶过两个皇太弟,也够本了。只是现在弄到与妻儿离散,死于荒野的下场。
“听闻……桓景与刘琨有联系。你去了桓景那里,顺带也叫我那儿子去投奔桓景。刘司空那里,我放心不下……”
卢志说罢,又是一口血涌上来,几声咳嗽之后,就再也说不了话,只是不住地喘气。
刘乂本来打算守在此地,可是西面马蹄声渐近——靳准的军队又追过来了。卢志做了个手势,让剩下的人快走。
羌人护卫与刘乂脱去头盔,向卢志行了最后一个礼,就挥起马鞭,踏上了向东南方向的路程。
雪渐渐纷纷扬扬地飘起来,落满了逃人的角弓与弯刀。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杀威
建兴元年腊月十二,怀县。
“足下就是刘乂?”
莫不是假冒的?望着几个乞丐似的骑兵,桓景还真有难以将眼前这些人,尤其是领头的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子,与汉国流亡的皇太弟联系起来。
“正是。”刘乂不叩首,也不低头:“罪臣方才逃离平阳,只求一个容身之所。现在要如何论罪,都听凭足下处置,只求不将鄙人遣返平阳。”
“如何能信你是刘乂?有何凭证?”
“足下乃一州之州牧,手下如何连个探子都没有?”
桓景向一旁常去平阳打探消息的冉良耳语了几句,这才确认来人从相貌上看正是刘乂。只是这种拿反问当回答的的说活方式,令他感到有些不爽。
刘乂虽然是穷途末路,但依旧一副高傲的派头,着实有些激怒一旁的新军众将士。陈昭之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之人,王仲坚捏紧了拳头,就连平日喜怒不怎么形于色的桓宣也将头别向一旁,只是斜视眼前这个匈奴人。
桓景感受到了这一点:这太正常了,一个匈奴皇子莫名其妙跑来自己的辖区,即使想到前些日子在与汉国交战中牺牲的战友,也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好感。
箕关的生死战方才过去一个多月,虽然刘聪费劲心血建立起来的羽林军几乎全数葬送在了箕关外的山谷里,但新军的代价也不轻。算上死伤和逃散的,光是最后一夜的战斗,新军的战损就有两千人之多。
而祖逖、郗鉴的豫兖联军也是如此。当然此时他们已经返回兖州前线去了。据说徐州蔡豹和苏峻对枋头的进攻被打退,先前投降蔡豹的泰山太守徐龛又叛变投降了石虎,所以祖逖不得不立刻回防。
除了为牺牲的战友而愤慨,新军之所以厌恶这个来投之人的原因还在于,刘曜攻破长安的消息刚刚传到怀县。据说刘曜围住长安之前,长安内战方才分出胜负,获胜的雍州士人屠戮了阎鼎全家,还没来得及封赏,就被突然赶到的刘曜一网打尽了。
虽然桓景与刘曜有过密约,在箕关之战中又得到了呼延晏的关键助攻。但是作为晋人,长安朝廷的覆灭还是令人心有戚戚焉。普通士卒对于大晋朝廷没有什么感情,但军中的将校不少受过些传统的教育,部分还是士人出身,对朝廷的感情自不必说。
但在场的人里,可能没有人比桓景更清楚此人的重要性。在他看来,刘乂的重要性有两处:
其一,刘乂虽然是政变失败者,但到底是匈奴的皇亲国戚,甚至还有一定人望。将刘乂纳入麾下,在之后与汉国的争斗中,就有了对整个匈奴部族的合理宣称。
也就是说,若是以扶立他为旗号,即使在匈奴人内部看来,也有一定道义优势。这样一来,本来出于华夷之别扭扭捏捏不肯投降的匈奴贵族,说不定就会以礼来降,成为自己的带路党。
其二,从探子的情报来看,因为母亲的缘故,刘乂还在羌人中有巨大的影响力。虽然眼下的辖区见不到几个羌人,但来日进军关中之时,与氐羌部族的关系,会是决定关中稳定的关键。
历史上,原时空的刘曜就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镇住关中的氐羌,再往东进取的时候,才发现失掉了与关东石勒相争的先手,可见氐羌部族的重要性。
于是桓景顿了顿,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姑且当你是刘乂。敢问足下到了此地,有何打算?”
“借兵而已”,刘乂扭扭捏捏地拧着手:“尔等若能发兵助我回国称帝,则为建国之元勋。司徒、司马、司空任君选,三公九卿什么的随便挑。”
他虽然还记得卢志说应当做个平民百姓的劝谏,他也早就灰了争位之心,但还是死要皇太弟的面子,如果能尊他为头领,哪怕做个傀儡也值得。
只是这番话在新军面前,很显然起到了反效果:众人不仅没有在意他的面子,反而因为这个条件过于离谱,哄堂大笑起来。
“什么鸟人?也敢对我们刺史如此不敬!”陈昭之突兀地嚷了一句,手也按在了刀上:“逆胡的三公也配让我们刺史来做?”
“就是,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很快其他人也接过话头来嘲弄刘乂。
议事厅中,一副快活的气息。若是往日风光之时,刘乂或许会勃然大怒,但如今寄人篱下,他也不得不低头,尴尬全写在脸上。
桓景并不劝阻,只是自在地看着刘乂被群嘲:也好,杀一杀这家伙的威风,不然以后若是傲气还在,很难有明明白白做傀儡的觉悟。
其实一开始,当刘乂说出三公九卿随便挑这种话的时候,桓景就明白,这家伙早就没有什么权力欲了,毕竟这种条件答应下来,基本就是做傀儡的命。但如果不彻彻底底打消他做皇帝的念头,那么即使他甘心做傀儡,也难保没有人会利用他傀儡的身份,动一点歪心思。
所以等到刘乂被嘲弄得满脸涨红之时,桓景突然用不可置辩的口气大喊一声:
“跪下!”
随着这声命令,桓宣会意,赶紧带着几个亲卫,将议事厅的出口堵住。现在议事厅内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盯着刘乂——真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伴随着亲卫奔跑时,铠甲沉甸甸的响声,气氛立刻肃杀下来。
整个议事厅一片寂静,但刘乂已经明白了他的命运:要么跪,要么死。
他回头扫视一下大堂,与身边的几个羌人亲卫无奈地对视了几眼,终于双膝一软,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几个亲卫也跟着跪在地上。
“来了中原,就得依中原的礼数。”桓景内心也有些惊讶,自己居然也能够达到不怒自威的效果了:“你是来投奔我方,不是来搞什么封官许愿。”
他拔出宝剑(这正是张华墓中的那把龙泉剑),缓缓走到刘乂身前:“在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汉国皇帝。只有一个天子,那就是大晋的天子!
“我把话说明白了,如今长安已破,天子北狩,不久应当命终。天下有资格做天子者,唯有琅琊王而已。除了此人,我们不认什么天子,也自然不认伪天子的什么三公九卿。”
桓景举起宝剑,将剑搭在他的肩上。刘乂大惊,几乎魂不附体,难道此人要斩了我不成。看来卢先生还是看走了眼啊。
他闭上眼睛,挺着脖颈,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可是等来的却是这个声音:
“依我看,足下倒不如做个归义侯。”
归义侯,是古时专授予被征服政权统治者的封爵。
“我是帝室之胄,不是什么……”刘乂脑子还算快,睁开眼睛,迅速地辩解道。
“闭嘴!”桓景立刻打断了他:“什么帝室之胄,什么流民佃户,在我看来,都是人。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就要在宫廷中锦衣玉食,有的就要死在沟壑里?为什么有的仅仅是为了求一口饭吃,就已经心满意足;为什么有的已经一无所有,还做着当皇帝的梦!
“让你做个归义侯,太太平平过了这一世,这已经是乱世中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求之不得的东西!
“我问你最后一次,愿不愿意做我大晋的归义侯?”
刘乂还从未被人这样诘难过,如今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低头,细声道:
“我……我愿意……”
桓景满意地笑了,将剑身在刘乂肩上敲了三下:
“很好,我会向建康遣使上表。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大晋的归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