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当涂高
“若是刺史大人诚有此心,那么逆胡可定,晋室可复兴矣。”
高肃一边下拜谢礼,一边眼睛的余光片刻不离王浚。
果然,当说到“晋室可复兴”的时候,王浚的眉间微微一皱——看来传闻是真的,他果然有了篡逆的心思。只是心思还未必坚定,不然也没必要再试探桓景一方的意思了。
在探问一番桓景一些细节情况之后,府衙中的会议就结束了。众官吏随王浚前往城北,宴请二人,至于为何非要在城外,不过是城外视野广阔,便于炫耀武力罢了。
众人还未入席,幽州的军士就已经在城外排开阵型。步卒连天,勉强维持着阵势,看起来没精打采。郭诵简单扫视了一圈,就附在高肃耳边轻语:
“人数不少,光是列阵展示者就不下万人。但军纪未必强于桓刺史的新军,而且似乎都面色不好,也不知是过于劳累还是吃得少了?”
“王浚骑兵出身,只知骑兵好处,素来轻视步卒。”高肃不以为然:“所以这些步兵虽然众多,只是凑数的,等下自会有骑兵出场,那才是重头戏,你且待他。”
随着一阵号角声,众军士齐声欢呼起来。高、郭二人循声望去,果然有数千铁骑自西而来,其人马俱被甲,头盔上都插着雉鸟的尾翎,旗帜在风中烈烈舞动。
骑兵阵容齐整,步伐统一,简直如同用铁锁串起来一般。只见随着一声鲜卑语的号令,骑兵从慢走到小跑,这股铁甲的洪流,竟然直直向在座的宾客直冲过来。郭诵不禁大惊,几乎要吓得离开座位。
“吁——”
随着骑兵阵中一声大喝,这股铁流居然拐了个弯,错开了宾客们的位置。随后,一支鸣镝划过天际,接着遮天蔽日的箭雨随着鸣镝射向预先布置好的草人,草人一瞬间就成了刺猬。
“好!好!”王浚带头喝彩,众官吏也鼓噪叫好。郭诵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回首望向高肃,发现他面色不变。
“末将参见刺史大人!”鲜卑骑兵阵中,为首一员大将翻身下马,向王浚下拜。他大约二十许,络腮胡子,头发夹杂着黄发,眼睛绿中夹杂着一点灰。
“老高,这是鲜卑第一勇士,段末柸”,王浚牵过高肃的手,将他引向来人:“这个是晋人的勇士,曾经也是个能射雕的汉子,只是如今老了。”
“末将知道”,段末柸抬头盯着高肃:“我们鲜卑人有句俗语,‘纵使是千里马,也会老死’。但不能否认,这马也日行千里过!”
他起身,用肩膀顶了顶高肃的胸脯,就当是行礼了。
“你看这幽燕之士,何等雄壮!”王浚抚着高肃,指向城北成片的军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那自然是刺史怀抚有方!”高肃简短的恭维了一句。
接下来就是筵席了,杯盏之间,高肃基本没有说话,频频用眼神频频示意郭诵,让他也保持沉默。
酒过三寻,王浚借着酒劲,将段末柸拉至身旁,顺风高呼,但眼睛却不时瞟向高肃:
“末柸,你说说看,你们鲜卑人是怎么选首领的?是嫡长制呢,还是选贤能者为首领?”
“我们蛮貊之人,不懂别的,只知兵强马壮者当为首领。”
“那若是首领一死,可不会内乱么?”
“至少下任首领,必然是个强者。不像你们中原的嫡长制,选个痴儿当天子,还是免不了几个王爷互打,争着当弟弟。”
“说得好啊”,王浚重重一拍段末柸的肩膀,看来他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去他的嫡长,我是个庶子出身,也混到了今日的位置。如今兵强马壮,也是一方诸侯!”
高肃知道王浚又要鼓动篡逆的事情了,忍耐着情绪,紧紧咬着嘴唇,拇指深深掐入拳头。
“今司马氏已衰,长安一小儿,如何当得天子?”
众人皆不敢应,王浚几番打量高肃,见他也依然不语,想来座中已无人能反对他,干脆直入主题:
“逆胡刘聪,不过凭数郡之地,就敢僭号自称天子。若将石勒也算上,亦不过两州而已。今我幽燕之地,西起代郡,东至朝鲜,甲兵十万,骑马控弦者三万,如何不能裂土称帝?”
席间一个白髯长者拍案而起,径自起身反驳:
“司马氏虽衰,尚有五马食槽之谶,这是天意令其代魏,非人力所能及也!你王浚不过庶子,祖上亦是大晋的忠臣,如何敢明言篡逆!”
众人望去,原来是燕地大儒霍原,太康年间,当时镇守幽州的张华数次征辟,此人也拒不出仕。直到去年,王浚先是以刀兵相逼,后来又威胁以家人的性命,这才将他拉出来做官。
“腐儒之见!腐儒之见!”
王浚摇晃着脑袋,尽量掩饰尴尬,毕竟霍原是他抬出来当牌坊的,被他当作孔融、祢衡一类的人物,若是死在自己手上,可大大坏了名声。
“我将称帝,本来就符合天谶。先是,洛阳已陷,司马邺,小儿也,非正统,故而晋室已然转为汉祚。而前朝有谶云:‘代汉者,当涂高也’,正乃我之谓!”
听到这个谶语,座中议论纷纷。席间都听说过这个谶语,当时官方的解释是:“当涂高者,魏也;象魏者,两观阙是也;当道而高大者魏。魏当代汉。”也就是说,魏的本意是宫阙的意思,而在路上高高竖立着的是宫阙,那么“当涂高”指代的,是魏。
这样的解释当然是曹魏王朝牵强附会的说法,所以此时王浚又一次提起,才分外让众人惊奇。
“我父亲王沈,字处道。处道和当涂,岂非一个意思?那么击败胡虏所立之汉国者,正是我王浚!”
霍原怒目圆睁,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从几案上取下了什么东西,就向王浚大步走来。左右侍卫皆欲遮护,王浚示意两旁不要上前,毕竟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也成不了什么事。
霍原只是下拜,伏在王浚身前:
“昔汉末袁术以公路之字,亦轻信‘当涂高’之谶,故自立为帝,旋即讨灭。今明公欲效袁术乎?”
从前汉末袁术,也是因为自己的字是“公路”,应了“当涂高”的谶语,所以自立称帝,这倒和王浚有异曲同工之妙。
“袁公路弱才也,今我大燕甲兵十万……”
王浚话方说了一半,霍原暴起,将先前从几案上取下的砚台用尽全身气力向王浚砸去:“说!你当初如何擅自杀了太子司马固?”
王浚急忙退后,砚台擦着他的眉毛飞过,但他还是被墨水溅了一脸。他不禁一阵头晕目眩:突然遇袭倒在其次,更关键的是,自己杀害司马固的事情现在闹得人尽皆知。
“左右侍卫,给我将此人拿下!”
司马固正是先前洛阳城破之后,王浚一方所拥立的太子。在秦王司马邺嗣位之后,王浚就又将太子废掉,关押起来,先前生死未明。
此时,突然传出王浚杀害太子的消息,不仅座中的惊讶无以复加,连王浚自己也感到事情超出了控制——霍原不过是一介儒生,是如何知道太子已经被杀害的?
恍惚之间,他一刀砍向两旁侍卫牢牢按住的霍原,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霍原已经身首异处。他终于意识到:霍原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活,只是以一死来揭发自己的罪行。
“哼,欲传谣言者,下场如霍原一般!”
虽然放下了狠话,但王浚明显地动摇了。自己不光暗暗废杀了宗室,又当着全幽州名士的面,砍下了幽州本地大儒的脑袋,如此一来自己必然大失威望,何况南方桓景派来的使者还在席中,这让他们看见了,可如何是好。
高肃迅速从惊骇之中回过神来,借着这个机会,向王浚耳语一番:
“明公如今篡逆之名已成,唯有立下大功,方能镇住属下。从前司马昭弑杀高贵乡公,需要靠征蜀重新获得威望。依我之见,现在唯有向南征讨石勒来立威一途了。”
“好”,高肃一番话,终于让王浚看到了镇住下属的希望,他敛起形容,向众人宣布:“司马固篡位为皇太子,德不配位,已被废杀!又异议者,就送他去见司马固!”
他回身面向一众官吏:
“长史!看守逆贼司马固者何人?”
一旁侍立的幽州长史回应:“是个叫赵承晔的狱卒长,听说从前与霍原有旧……”
“必是那厮串通逆贼霍原,吾必当斩之!”
赵承晔?高肃暗自思忖:那不是赵老六么?得赶紧想办法知会他。
第九十五章 劫持计划
宴会在不安的气氛中匆匆结束。
王浚废杀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幽州的诸位士绅又亲眼见他杀了霍原,都感到震恐。但愤怒的情绪也在恐惧之下蛰伏着。
王浚弄权多年,自然感受到了人心的变化,但是他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不得不加紧了篡位的步伐,不光是捏造各种祥瑞,做出一番称帝的氛围,还大肆搜捕城中霍原的门生,唯独跑脱了蓟城狱卒长赵承晔。高肃暗自打探多日,也得不到他的消息。
至于王浚最为信任的段部鲜卑骑兵,则被他安排日夜在蓟城城中巡逻。根据他的口令,非议幽州政务者,可以不经审讯,直接斩杀。于是百姓只敢道路以目,一时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高肃与郭诵也被王浚滞留在蓟城,其间王浚多次劝说高肃改投他其下,高肃只是不答应,说已经投效桓家了。而王浚对此的对策则是不放桓景的使团离开蓟城。双方就此僵持着。
这样过了几日,使团依旧没能离开蓟城,郭诵为此责备高肃:
“老高,当初您在筵席上不该劝王浚那一句的,现在倒好,看这架势王浚是真打算做第二个袁术了。我们也别想出蓟城了!”
高肃长叹一口气:
“王浚本来就存了篡逆的心思,我又怎么劝得动?此番前来,只是尽量让王浚讨伐石勒,至于他想称王还是称帝,这都不是我们管得到的。”
但郭诵年轻气盛,不依不挠:“若王浚与石勒相争,无论是谁取胜,到时候雄踞河北幽燕之地的,都是篡逆者。如何能说我们不应影响呢?”
“因为王浚已经救不得了。我和他打过多年交道,因为是名门中卑微的庶子,他自小就又自卑又傲慢,现在加上急于称帝,肯定是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正当这个时候,房梁上一阵响动,一缕灰从上面抖落下来。高肃向上望去,并无人影,大约是老鼠之类吧。
“如果劝不了,何不就席间杀之?”郭诵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幽燕百姓不值王浚者久矣,必能挑选出一二敢死者,王浚对我们使团亦无防备,在酒席间刺杀,或许能得手。”
高肃眼前一亮,倒不是因为这个计策多么高明,而是被郭诵的少年朝气折服——自己终究是老了。但这个计划不光不稳妥,而且与出发前桓景的嘱咐大相径庭。
“且不说这个‘或许能得手’有多难,桓刺史的本意就没想让王浚死。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完整而能与石勒抗衡的幽州,幽州本来就是鲜卑、乌桓与晋人杂居的地方,只是靠他还勉强能够在一个旗帜之下。而王浚一死,幽州必乱。”
“可这么说,我们就真的出不去了么?”郭诵急得跺脚。
“再等等吧!”高肃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时房梁上吱呀一声响,一个黑衣人从房梁上跳下,他全身被黑纱罩住,只余两只眼睛。高肃注意到,这黑衣人身上满是尘土,看来已经是潜伏数日了。
难道是王凌的刺客!
郭诵立刻警觉,手中握住腰刀,拉着高肃就往门边跑,正欲大声呼叫侍卫之时,身后传来了黑衣人的声音。
“且慢!不要惊动他人”,来人扯下面罩,露出瘦削的面庞:“我是赵老六,赵承晔!”
赵老六?
高肃怜于霍原的遭遇,几日都在试图找到他的门徒赵承晔来庇护他。所以因为见过不少画像,加之先前的一面之缘,一下就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正是赵老六无疑。没想到自己在外费力寻找多日,此人却一直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我没有恶意”,赵老六伸出了双手,手中空空,并无武器:“之所以躲在贵处,是因为王浚必然以为我去投奔蓟城中的亲旧,却万万不会想到我藏在你们这里。只是抱歉,嘿嘿,我偷吃了你们家不少东西,大概还没发现吧。”
“那又为何躲到现在才自报家门?”郭诵一肚子疑惑。
“虽说司州桓刺史的使节,想来也是光明磊落之人,但先前不能完全确定你们的立场。”赵老六慢吞吞地说:“不过,你们既然刚刚说到要杀掉王浚,那么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捆破旧的帛书:
“这里是愿意合作的幽州士人名单。王浚依靠鲜卑人倒行逆施,幽州城中士人有不少都对他不满,霍公早就将他们连接起来。筵席之上,又以一死来让所有人知道王浚的罪行,现在行动,必然一呼百应。高公的过往,霍公生前对我说过,以你的威望,幽州士人都愿意跟随。”
“那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不值一提。何况现在,我们并无意愿杀掉王浚。”
“我知道,我知道,刚刚在房梁上不都听见了吗?”赵老六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起来:“我没有说杀掉王浚,毕竟城中多有其鲜卑手下,难以动手不说,他一死,那些胡人必然会以为王浚报仇的名义,对城中百姓报复。王凌若在,则尚能约束;他一死,恐怕报复就会演变为一场屠杀。”
“那么怎么办?”
“很简单,与刺杀的计划一致,只是保证王浚不死即可。先让王浚消失几个时辰,蓟城秩序混乱的情况下,我自有内应会协助打开蓟城大门,愿意离开幽州的士人自会随我们离去。而等到鲜卑骑兵知道了消息,王浚已经被送回去了。”
“你是说,在席间劫持王浚?”
高肃皱起了眉头,这个计划虽说保证幽州不乱,但却还是十分艰险。
“没错,或者说,让王浚假死一段时间。”赵老六颔首道:“城中这几家士人早就不服王浚,王浚也注意到了,时常有防备,所以近不得他的身。你们是使节,高公又与王浚有交情,王浚自然愿意接见你们。”
“可即使侥幸计划成功,出了蓟城,又该如何呢?”
“放心,霍公早安排好了前往南方邵续部的路子,到时候经由邵续统领的冀州部分、祖逖统领的幽州,就可以绕到司州去。幽燕士人中多有擅奇技者,相信桓刺史一定会乐于收留的。”
两日之后,王浚收到了来自高肃的书信,信中终于松口,愿意就去留问题再谈一下,可以就近在客舍中私宴。
“好!若有老高的支持,又能向南联结桓景,大事何足忧也?”
王浚一拍大腿,并不疑虑。
第九十六章 劫持(一)
“高公”,望着王浚成群结队的车马,郭诵不禁忧心忡忡,凑在高肃耳边:“这王浚好大的阵仗,估计身边侍卫不少,可不好动手!”
“王浚惜身,肯定早就有了防备”,高肃叹气道:“只是若要脱身,唯此一途,也就看他的部下是否足够忠勇了。地窖中的兄弟们都准备好了么?”
“赵老六和其他幽州本地的弟兄们早就埋伏在地窖里了,号令一发就会行动,到时我们在此地放火为信,城中士族自有人去城西门接应,大家一起杀出城去。只是高公您?”郭诵抬眼,欲言又止。
“我像你这么大时,战场上的凶险早已经历许多。”高肃摇头看着年轻人,眼神却柔和下来:“何况,这事情只能我来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和王浚的那点交情,是我们唯一的砝码。”
见高肃心意已决,郭诵微微欠身,让开一条路,因为这时,王浚的先头侍卫已经靠近了客舍。见到来人,高肃赶紧敛起形容,做出庄重的神情。
“王使君莅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那侍卫摇着腰间的刀,一边炫耀着武力,一边粗声叫嚷着,让后面的侍从跟上,也不太理会眼前这个带着文士帽子的老头。在这个瞬间,高肃打量了一番面前的车马,至少有三十余身强力壮的侍卫,而前后男女侍从遮护者更是多达百人。
这是王浚私人出驾的排场,算是小的了。
“贵宅虽为客舍,亦当搜索一番。”侍卫喝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闯进了客舍宅院,带着数人径往酒窖而去。
高肃紧盯着侍卫远去的方向,左手攒紧了拳头,右手缓缓摸向脑后帽带。桓景使团的人手尽埋伏在酒窖的酒桶之中,若是有一人暴露,那么不光地窖中弟兄要杀尽探查的侍卫,自己与周围的人手则要对付眼前留守的人马。
也不知王浚在蓟城这么多年,武艺生疏否。
“老高,终于想通了?”他感到后背被拍了一下,伸向帽带的手不自觉地缩回来,回头一望,王浚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也不知道藏着什么心思。
高耸的文士帽里,藏着一把短刃。这是高肃身上唯一的武器了。眼下王浚居然如此靠近,若是把其手,揕其胸,那么这个篡逆的家伙,将就此死于非命。
可自己不能这么做,那样自己成了英雄,但其他人都将就此拖累被杀。
而若只论劫持,他并无十足的把握。从前荆轲刺秦时,本欲劫持秦王,逼其还地,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手,最终功亏一篑。自己要的是成事,那么就不能冒这个风险。
“若能保全我使团中其他人的性命,我甘愿重新效力于明公!”
高肃向后一步,缓缓吐出一句话,正欲下拜,王浚笑呵呵地将他扶起来:
“老高你生分了。这一别之后都八年了,想必当管家也当累了吧。”
“那是自然,我想了数日,终于想明白了,谶纬之言,不得不信。王公您是注定要做天子的,在天子面前,焉能不拜?”
听见提到做皇帝的事情,王浚一激动,紧紧握住了高肃的手臂。两旁侍卫赶忙向前劝阻,说是为安全起见,王浚即将身为九五之尊,可不要靠得太紧。而侍从则不断劝说高肃赶紧下拜。
“放肆,朕——”王浚本来在府中跟这帮内侍说惯了,只是突然想到,在尚未登基之时,就僭用帝王称谓,恐怕并不吉利,赶紧改口:“我的命,是老高十五年前给的。作为恩人,特许他今日不拜!”
“是!”
这些侍从侍卫平日被王浚以酷虐相待,眼下那儿敢忤逆,只好远远离开高肃。于是郭诵等人都被侍卫搜了身,唯有高肃一人被放过了。
众人涌入狭小的客舍宅院中。宅院一时分外拥挤。
“蔽处狭小,照顾不周还望见谅。”高肃低着头。
“这宅院是我借与诸位暂住,若是不周也是当我做主人的过错。”
众侍从见王浚说话如此柔和,都有些不适应之时,刚刚搜查完地窖的侍卫们也返回了:
“方才搜查了一番,并无异常。”
客舍外几丈见方的院子里,身披绸缎的侍从们被挤得进退不得,满头是汗,分外狼狈。见到这番光景,高肃知道时机到了,望向郭诵,郭诵轻轻一点头,向王浚下拜道:
“帝王当有帝王的体面。现在宅中狭小,大家挤作一团,真是试了体面。使君可以让闲杂人等出去,留几个侍卫足矣。”
“放肆!这话也轮得到你这小儿说?”高肃佯装发怒,指着郭诵怒斥道:“天子是你能指挥的么?”
若是只有郭诵一人建议,王浚本来会疑心有诈,现在见高肃怒斥郭诵,他反而放下心来:“老高,不必发怒。我看着小子机灵得很,提的建议不错。”
他回身向侍从,做出退出的手势:“尔等不通武艺,在此无益。我本来也只是找老友叙旧,无需忧虑,都出去吧。”
侍从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三十侍卫在宅院之中,宅中连带高肃在内,桓景的使团在此宅中居住者,亦不二三十余人,其中半数看打扮是文吏,王浚以为,凭借自己的侍卫不需要忧虑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高肃、郭诵等人,与王浚及两个侍卫同坐一座。双方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都开始有些微醺。
“老高一定要再来一杯!”
“年纪大了,不胜酒力了。”高肃推脱道。
“哈哈,十五年前的勇士,怎么今天连杯酒都喝不下去了?”王浚一边坚持,一边仔细探着高肃的口风。
“我没有功劳,怎么值得使君这番劝酒?”
“我初至蓟城,被鲜卑投降,从鲜卑人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救出我的是谁?正是足下啊!若非当初震慑住鲜卑人,他们怎么肯与我交好呢?我有这天下,你功莫大焉!”
原来是想谈功劳来领赏,王浚心中欢喜,若是高肃只念奖赏,将来就能轻易将他笼络住。只是八年前,这家伙借着阿妹需要管家的由头,弃我而去,看来也不是寻常奖赏能笼络住的。他到底要什么呢?
高肃绕开了侍卫,摇摇晃晃地走近王浚不过两尺的地方,深深地拜了拜,随后满上一碗兰陵的琥珀光,起身说了些致辞:
“感谢明公保全我等。我愿效忠王使君,死而后已!”
说罢,他将碗中黄酒一饮而尽。
“好!”王浚鼓掌喝彩。
高肃满脸涨红,满头是汗:“心中畅快!真热啊,使君请准我脱帽!”
“准了!”
高肃慢吞吞地解下帽带,不过须臾,突然暴起,捉住了王浚的左手。王浚和一旁的侍卫都以为高肃喝醉了,不以为意。
这时帽中跃出一道寒光,直抵王浚脖颈处,王浚低头一看,那是一只五寸许长的匕首。顿时,他汗出如浆,酒也醒了。他想反抗,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多年沉迷酒色,他挣脱不开高肃的臂膀,被拽向了使节们一方。
两旁侍卫投鼠忌器,都不敢动,也不敢高声呼叫。
而随着郭诵一声骨哨,地窖中的幽州本地勇士一涌而出,来到院中与王浚的侍卫对峙。
第九十七章 劫持(二)
高肃一手握着匕首逼在王浚脖颈上,另一手紧紧把持住王浚的腰,向后一点一点拖去。王浚的侍卫们看得目瞪口呆,只有一个愣头青正想上前搏斗,高肃只是将匕首逼得近了些,王浚就赶忙大声喝止:
“你想害了你主公的命吗!”
至此,侍卫们呆若木鸡,眼睁睁地高肃拖着王浚进了使节一方。郭诵赶紧靠近,将王浚的腰刀解下。王浚自己喘着粗气,斜眼看着郭诵,心中又惊又怒。
王浚的侍卫们一开始慑于王浚的命令,都不敢上前搏斗。待到这时,客舍中使节一方已经齐出,他们方才发现,自己在兵力上已经占了下风。
庭院中王浚的守卫不过三十人而已,而高肃一方不光人数多于对方,而且后排还有弩手——随着郭诵一声骨哨,房檐上、墙头都出现了手执连弩的弩手,他们早已瞄好这些侍卫。庭院无处可藏,只要连弩齐发,这些侍卫就会变成筛子。
“胜负已分,你们还有生路。不必为王浚卖命了。”高肃感到心中砰砰地跳:“可尽弃武器,前门处并无阻拦。”
抓住王浚,计划也只是成功了一半,若对手皆是王浚的死忠,那么事情必然闹大。若是一番战斗之后,拖到段末柸带着鲜卑骑兵前来救援王浚,那么就全完了。
只有赌王浚已经士卒离心了。
可庭院中的侍卫虽然面露犹豫神色,却依然提刀与高肃一方对峙,僵持的局面并未改变。
“走啊!没听见吗?尔等不畏死耶?”
高肃高声怒喝,但这些侍卫并不曾移动分毫。
郭诵做了个手势,请求高肃让自己发言,高肃只知道这小子素来能言善辩,此时事态紧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于是点头让他说话。
“诸君都是幽州精锐,本来将来都可为校尉,甚至可以做将军。可现在,诸君已是失职。若是救出王浚,也得不到几个赏钱,多半还要被追究失了主公的责任;而若是我们拼个鱼死网破,你们的主公死了,诸位可都要灭族呢!到时候,你们的妻女可都要做鲜卑人的小妾呢!”
一番利害分析之后,这些悍勇的幽州侍卫有些动摇了。他们自己固然身经百战,并不惜命,但到底是顾念家人。王浚平日酷虐非常,此番自己失职,必然累及家人,这该如何是好?
见到自己侍卫开始犹豫,王浚气急败坏地挣扎着:“别信这小子的花言巧语,快去喊人来救——”
“住嘴!”郭诵果断一掌拍在王浚脸上,打断了他的辩驳:“我知道诸君顾念家人,郭某有一计,可以保全各位!”
侍卫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还有这种好事?
“眼下王浚被执,幽州必然会混乱一时。大家赶快回家,接上自己妻儿,能逃多远逃多远,逃去刘琨那里,还是北方慕容部都行!”郭诵背手朗声道,以确保院门外的侍从们也能听见:“只要幽州局势平定,诸位都有罪责在身,到时候要逃也逃不了了!”
经过郭诵一提点,侍卫们猛然醒悟,再也不多说,纷纷夺门而出。而门外的王浚侍从,早就在郭诵于庭院内分析利害之时,就得知王浚被劫持的消息;而郭诵一番分析,加上屋内侍从们纷纷夺门而出,让这些侍从都明白过来,此时找上家人逃命才是要紧之事。
于是除了少数没有家人的阉人赶紧逃往刺史府衙报信以外,王浚门外的侍从也跟随侍卫的步伐一哄而散。待使节们将王浚从庭院中拖出时,街市上已经空无一人。
赵老六将客舍点燃,熊熊火光顺着客舍上的庐草扶摇而上,照得方圆几里都看得见。
“叛徒!混账东西!”王浚情知不免,见到赵老六,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忍着脸上火辣辣的掌印,破口大骂:“那些桓景的走狗也就算了!当初杀霍原时,为何就没能连你一起杀掉!”
“放心,叛徒不止我一个,幽州百姓不值汝久矣!”赵老六将最后一捆干柴抛向火堆,掩上了院门:“且不论你杀害了无辜的皇子。在幽州当政这么多年,拥雄兵数万,不思南征救冀州,而是在此横征暴敛,大兴土木。”
他回首一指街市尽头高耸的宫室工地:“你为了修自己那座宫殿,耗费了多少民力?旱灾、蝗祸,你都不曾接济,有多少百姓因此逃亡出幽州?”
王浚不能答,只能极不情愿地被众人抬起,快速地被转移去蓟城西门。
“哼!等我鲜卑骑兵到来,你们都得死!”他强自嘴硬,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威风。
“还是看看城门外的情景吧!你早就离心离德了。”郭诵将手向城外一指:“就算你靠着鲜卑骑兵得逞一时,鲜卑人凶暴难驯,你也是骑虎难下。”
此时西门大开,门外有几十具车马,都是前来接应的蓟城士族。王浚见到如此多幽州士族也加入了叛逃的队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得人心,这才歪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听任自己被押解上一具车马。
行了几里,直到城西燕山下,队伍方才休息,在山泉边饮马。此时城中必然混乱,鲜卑人也弄不清情况,即使有少数来追,面对这支千余人的队伍,囿于山势,也不能造成威胁。
王浚双手双脚被反绑,只能弯腰用嘴嘬着泉水,好不狼狈。他见一旁高肃依旧缄默不言,忍不住骂道:
“哼!老高,你要杀要剐随便,为何要这般折辱我!若是我真这么不得民心,你此时杀了我,返回蓟城,还能领个幽州刺史当当,岂不美哉?”
高肃掏出了匕首,寒光闪闪。
王浚自知失言,身子赶紧向后缩去:“我错了,老高大德,还请饶了小弟。”
“我此番回来幽州,和八年前离开的时候,所预料的分毫不差”,他摩挲着匕首,走向王浚:“现在幽州的主宰,不是你王浚,而是段部,是慕容部,是鲜卑人。”
“鲜卑人?”
“你所能实际管辖者,不过蓟城一地,和数万疲惫之卒,尚且不知抚恤百姓,如何能长久。你以为控制了鲜卑人做你的先锋,从此就可高枕无忧。可是一旦鲜卑人反水呢?依我看,这幽州早晚是他们的。”
“那么除了鲜卑人还能依靠谁呢?依靠这群反复无常的叛徒不成?”王浚切齿道。
高肃不答,用手紧抓衣领,将王浚拖行数十丈,直到人群边缘,随后将他的手抓到面前,按到地上。
难道他生气了,打算活剐了我?看着架势,他是打算先剁手指?王浚曾经这样惩罚过偷窃的犯人,不禁也想到这样的刑罚。
只见高肃将匕首一斩,一道寒光闪过,王浚闭上眼睛。
待他睁开眼睛时,只觉腕部一凉,待他低头看时,被切断的绳索散乱一地——高肃斩断了捆绑他手部的绳索。
第九十八章 邺城往事
众人见高肃竟然打算放了王浚,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放了王浚,要是王浚带着兵赶来追剿,那么事态就紧急了。可这毕竟是使团之首高肃的主意,他必然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王浚见双手得到解放,第一反应就是向东逃跑,可刚想迈步就摔了个狗啃泥——因为脚上的绳索还没有解开。
“王刺史何其急也?”高肃弯下腰,扶起了惊魂未定的王浚。
“性命攸关,不得不急。”生死临头,王浚反倒愈发多疑:“莫非,老高你是假意放我,看我笑话么?”
“非也”,高肃举着匕首,正色说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哼,无非是晋祚未终这些大道理么?要我放弃权力,门儿都没有。”王浚冷笑一声:“老高,我看你还是和八年前一样迂腐之至。若是我放弃篡逆,仍作晋臣,莫非你还会回到幽州投效我?莫说笑了!”
高肃自嘲地耸了耸肩:“王公以为,我当初离开幽州,就是为了这个?”
王浚自以为看破了眼前这个家伙,看来虽然高肃颇有勇略,终究还是像从前那样迂腐,他以为现在离死不远了,索性放声道:
“那还有什么呢?当初在邺城之下,明明取得大胜。你这呆子却非要告老离军,说什么要去阿妹家做管家,其实无非是看见司马颖那白痴受辱不忍罢了。”
原来八年前,成都王司马颖在荡阴之战中大败司马越,随后挟持惠帝,坐镇邺城,势力如日中天。
正当人人都以为司马颖必将永远成为皇太弟之时,乘着司马颖专注于与张方争权,对北面疏于防备,王浚携鲜卑、乌桓骑兵突袭司马颖的大本营邺城,一举击破留守在邺城的主力。司马颖自此势力由盛而衰。
那是王浚一生的高光时刻,幽燕铁骑自此名扬天下。但此战之后,作为王浚得力部将的高肃,却借着年老为由,悄然离开了他。
这时,高肃也低声笑起来,王浚见状愈发愤懑:
“笑什么!无非司马颖是宗室,我是庶子,你就是看不得卑微的庶子击败高贵的司马家人,就是看不得我应‘当涂高’之谶,自河北起兵,成为天下之主!”
“不”,高肃抬起头,面色略带悲凉:“我单笑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初在邺城之下,你做的孽还少么?”
“司马颖挟天子而令诸侯,我奉诏讨贼,如何是作孽?”
“破了邺城后,鲜卑士兵在城内干了什么?你做主将的怎么会不知道?不,你早就知道,只是为了借兵,所以才答应了那些野兽,是不是?”
王浚一时语塞。
原来,当初为了向段部鲜卑借兵,王浚承诺,一旦破了邺城,可以允许鲜卑人大掠三日。当然这是密约,作为部将,高肃全程都蒙在鼓里,只是到了邺城城破,去劝阻劫掠的鲜卑人时,鲜卑骑兵们才告知了他真相。
“鲜卑人是几乎屠了邺城”,良久,王浚才吐出一句:“可在你责备我之后,我不也补救过么?我后来就让鲜卑人把战利品都交出来,严惩私藏者……”
“你那是补救吗?”高肃打断了他:“乱世之中,人也是战利品。当初要交战利品时,多少鲜卑骑兵畏惧军法,竟然杀掉了私藏的妇人,你难道不知道?别装了!”
王浚自然清楚这些,当初严惩私藏者,目的也不是为了什么严惩劫掠,而是唯恐军中鲜卑人难治,敲打他们罢了,顺便再安抚军中如高肃之类的晋人。至于鲜卑人怎么处理那些“私藏”,王浚可从没在意过。
“那么,你打算为了当初这点破事杀了我?”
“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高肃面色不改:“我知道你想做天子,这我拦可不住,晋室已衰,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我的条件不是忠于晋室,而是另一个事情。”
王浚这才想起来,一开始,高肃确实提过有个条件,只是他以为是忠于晋室,所以立刻反驳了,却没想到另有其事。可还有什么比天下归属更重要呢?
“老高说罢,反正我也是你砧板上的一块肉,你怎么说,我都只能答应。”
“那好,我提醒你”,高肃一字一顿地说:“幽州士民是你的根基,请体恤他们,而不要只是依靠鲜卑人。”
就这?王浚差点说出口来。憋了一会儿,才迟迟道:“我如何不体恤爱民?而那鲜卑人都是化外之民,现在不过是为幽州百姓看家护院的狗,平日敲打敲打,就听话得很,有何需要提防的?”
“你问问他们,看看你是不是体恤爱民?”高肃手指身后随他出城的幽州士族:“至于鲜卑人?等你回到蓟城,就应该明白了。”
在后方幽州本地人愤怒的目光下,王浚羞赧地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此刻,高肃已经知道王浚即使有所醒悟,恐怕也积重难返,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人身上。那桓景常说一句话,“良言难劝该死鬼”,也不知道是什么三坟五典来的典故,眼下却十分应景。
可是,如果就此杀掉王浚,蓟城群龙无首。鲜卑骑兵在段末柸的带领下,手握蓟城最强的军队,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那么这样一来,蓟城必然落入鲜卑人的手中。
以段部鲜卑的脾性,当年邺城的惨剧,还会发生吗?高肃心中一凉,不敢想下去。
“王彭祖(王浚的字),只要你指天发誓,善待百姓,疏远鲜卑,我就放你走!”
王浚懒懒地抬起手,瞟向身后的幽州士族,这才不情不愿地指天发誓:“天地为鉴,我王浚此番回到蓟城,必然善待百姓,将鲜卑骑兵逐出幽州。”
“好!那我就放你走!”高肃将匕首一挥,隔断了王浚脚踝处的身子。
王浚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两步,回顾道:“老高还是执意弃我而去?”
“我受汝外甥所托,如今各为其主,恕不能为君送行。”
王浚咬着牙,径往东方蓟城方向而去了。而此时高肃一声令下,司州的使节与幽州的逃人也纷纷上马,按照原来计划,应该是向东南,进入冀州刺史邵续的地界,然后从祖逖所辖的豫州回到司州。
但行动前不久,赵老六接到了冀州方面的情报,邵续再次被石勒击败,冀州动荡不安,看来如今东南面看来是走不通了。
众人商议之后,迅速了计划,尽弃辎重,沿着燕山向南,走太行山小道,以图尽早返回司州。
“高公,你知道王浚不会按你说的做,为何还放他走呢?”启程之前,郭诵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高肃向东望了最后一眼:
“鲜卑人天生如狼,但目前观之,他们还是王浚的狗。狗主人在,狗还不敢妄动;狗主人死了,狗就会恢复狼性,开始咬人了。所以不得不让狗主人多活一些时候。”
他随后长叹:
“不过,以我观之,即便如此,这狗主人也没几天可活了,我大概是此生再也看不到幽州了吧!”
逃亡的队伍一路平安,身后并无追兵的影子。
第九十九章 司州马政
幽州逃亡士人在桓景使节的带领下,沿着太行山山脚行进,擦着刘琨的地界一路南下,花了一个月才走到洛阳北面的孟津。或许是因为要镇住蓟城内的各方势力,或许是因为被高肃一番话说得羞愧了,其间王浚并未再追击,队伍一路平安。
其时刚好进入六月,中原四郡小麦收得差不多了,黄河之南,洛水两岸,遍地是金黄色的麦垛。而旧时种粟的土地,则刚好开始收割,原先荒废的田野上又出现了农人忙碌的身影。南来的逃亡者经过艰险的跋涉,见到这番安逸景象,都不禁感叹:“这简直就像回到了太康年间。”
正欢声笑语间,洛阳城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大约百骑。为首一人英武非凡,胯下的青马也格外高大。众人窃窃私语,这应当是员骁将。
“那就是司州的桓刺史,尔辈当行礼才是。”高肃向一旁的赵老六还有诸位幽州士人低语。
其中年高德劭者闻言,立刻俯身下拜。众人也跟着下拜。桓景见到路旁五体投地的人群,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本来桓景正在忙秋收的布置,听见高肃和郭诵回来的消息,只是庆幸他们平安,也没想去亲自迎接一下。但来使提到幽州百姓也有相随者,其中多是士人,桓景一下来了兴趣。
对于一般有地的士族,桓景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这些人算是这个时代人才的富矿;恨的是这些士族是有地的,所以并不愿听从自己差遣,还会瞒报人口,逃避赋税。这一点,桓景先前在豫州就深有体会。
但这一批从幽州来的士族,是抛弃了土地的流亡士族,可谓生杀全在自己手上。若是安置得当,那么自己就是他们的恩人,那么也更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先前接受并州本地士族逃往四郡,也是出于这些考虑。所以这一次,他才亲自前来迎接。
他赶紧下马,走上前朝拜伏的人群欠了欠身子:“戎装在身,不能回礼,请幽州父老恕罪。”
“我等皆是流离失所之人,还望桓刺史不吝安置。”
“那是当然,我们这里地多人少,还愁没人干活呢。只要你们愿意耕种,地有的是。”
轻松的语调,让这些南下投奔的幽州士人放心下来。桓景没有说谎,治下的四郡先前战乱频仍,百姓逃难者众,目前才在此居住半年有余,虽然四方流民多有投奔,但人手依旧不够。
“有桓刺史这样的官,真是司州百姓之福啊。”刚刚寒暄几句,幽州士人就开始拍起了马屁:“粮草丰足,军队强盛,平定胡虏之功不远了!”
面对这些恭维,桓景刚开始有些尴尬,但立刻就释然了。想来这些百姓在王浚治下待久了,他们已经习惯的对官长谨小慎微,所以才将对王浚的那一套用在了自己身上。
“啊哈哈,哪里哪里,司州得以安定,一半还得归功于刘聪呢!”桓景漫不经心地应着。
这倒也没说错。因为人手实在捉襟见肘,在上个月,为了保证粮食丰收,桓景不得不抽调新军军士来帮助父老刈麦。这样一来,西北方面防务就有松懈的危险。幸亏汉国刚刚和刘琨大战,元气大伤,还无法顾及自己。所以自己能够全新全意农忙,也多亏了汉国没有余力南下骚扰。
“当初太康年间,我在中原,也见过这般丰收景象。”一个皓首苍颜的老者拱手道:“但桓刺史的马匹,才是不一般的地方。你们看哪,这马简直与我们幽州河北的大马无异了。”
“还有骑兵,也和幽州骑兵一般打扮!”更有好事者将目光转到了骑兵身上。
众人这才注意到桓景身后的骑兵,一个个都是骑在高头大马上面,这在中原之地实在难得。而更难得的,还是骑兵动止有度,队形散而不乱。
其实,这些马本来都是从北方来的。最早是从石虎那里缴获了一批。后来转战并州,在迁回当地晋人的同时,也获得了不少并州的马匹。至于从南方杜曾处缴获的马匹,桓景嫌那些马太小,就全部用作驮马,而不加入战马的行列。
“其实,我们这些骑兵,还是诸位的同乡。至于为何如此类似幽州骑兵,还得归功于一个人,这人你们想必已经熟悉了。”
顺着桓景的手指,众士人看向高肃,这才发现,这个陪伴自己多日的使节,居然也是军官出身。难怪先前王浚那么看重这区区一个使节。
“另外,还有这位,也是骑兵队的首领,他也是幽州人。”
桓景命身后董昭如实相告,众人终于明白,原来这些骑兵打断出自祖逖的旧部,祖逖是范阳人,也算是他们的同乡了。既然都是同乡,众人就打开了话匣子,终于不再那么拘谨了。
“这些马,也是河北的种,若是养他个几万匹,岂不是可以横行天下!”赵老六抚着桓景的青龙马,豪气顿生。
“可惜这些大多是骟马,只能打仗,不能做种。现在是越打越少。”桓景叹了口气。
原来之前从石虎处擒获的马匹大多是阉过的。去势的公马往往是最好的战马,因为其性格温顺而有纪律,作战时也不会被发情干扰。而母马个头较小,往往作为轻骑兵,或者民用。
之前桓景将骑兵视为宝贝疙瘩,除了经过训练骑兵难寻以外,正是因为马匹的来源是不可持续的。因为没有办法养马,这些骟马死一匹少一匹,而骑兵冲锋必然带来损失。所以只有在决战的时刻,桓景才会让骑兵出阵。这也限制了骑兵的规模和发挥。
而赵老六闻言,却笑起来:
“哈哈哈,这岂不妙哉?我们此番从幽州来,正好带来了大量母马。只要你军中有几匹尚未去势的公马,那么我们可以在中原造出源源不断的马匹!”
“当真!”桓景欣喜异常。没想到这次高肃出使幽州,竟然还有这种意外的收获。
“当真。我们此行加上驾车的驮马一共七千骑,都是幽州马种,其中大多是母马。反正现在打算在司州安家了,这些马匹就都可以贡献出来产马,想必是幽州父老们不会反对的。只是……”
赵老六忽然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桓景赶忙探问:“只是什么?”
“只是母马怀孕与人相当,都是十月。而若要成为成熟的战马,至少要两岁以后。如此一来,三年的时间就过去了。”原来他是担心战马成熟时间的问题:“方今乱世,时不我与,恐怕是等不起三年。”
听闻此言,桓景陷入了沉默:确实,目前洛阳处于四战之地。虽说后方尚且安稳,要获得三年整的稳定时间还是很难得的。
但谁知道三年后会发生什么呢?现在司州反正荒地不少,养这点马的地方还是有的。
“不管怎么说,先按幽州方法养起来。我们这里干草管够!”
第一百章 士族与士卒
从幽州迁来的流亡者共计有三百余户人家。洛阳附近荒地不少,而刚好新收获了粮食,安置这些人不成问题。而得到土地之后,桓景又将养马的人物分配给了他们。虽说三年之期实在太久,但养马还是得开始了。
而另一个问题在于,这三百户人家中,有几个士族大户。桓景先前在此地收纳安置的都是流民。现在,面对这些大户反而犯难起来。
首先,这些人虽然是诚心诚意来投,但是所属百姓依旧还是按部曲编制。部曲之中,士族的家丁、佃户都还是这些名士的私产,并不能为桓景所用。
这样一来,是否要打散他们的组织,就成了一个问题。桓景一开始就打算做出让步,连税也不打算收了,直接将他们依然照旧安置,但这却在新军军中引起了议论。
原因无他。毕竟桓景先前在司州收纳的流民,都是无地之人,所以桓景对他们的管理也是按照军垦行事。可眼下来了几个大族,虽然其中多有可以做官吏的人才,但当新军一般士卒知道这些士族不过是新投,却依旧养尊处优,不禁会有些落差。
司州不是没有留下来的士族,李矩、郭诵都是当地的大坞堡主,而桓景自己也是士族。但在新军的军士看来,自家的刺史、太守,都是靠着军功打出来的,所以自当享受优厚的生活。
何况本地的士族已经习惯与士兵同甘共苦。而这些外来的老爷们,也没有什么战功,只是凭借祖荫,就能吃好穿好,有一群人服侍——这未免让人不平衡。
于是没过多久,有些流言蜚语就传到了桓景的耳中,这让他犯起了难。
如果任流言传播,估计军中沮丧情绪会蔓延开来,逃兵会变多;而如果将来投的士族纳入军垦,那么新军是满意了,而其他的地方的士族就不会再来投奔了。一面是朝夕相处的战士,一面是衷心来投的远人,不管是厚此薄彼,还是厚彼薄此,都会让一方心寒。
“刺史!”焦虑之中,门房又一次来报:“温太真来了。”
“进来!”桓景正想着怎么处理新来的士族,眼下他正需要一个可以商议的人,温峤前来,可算是雪中送炭。毕竟此人先前为刘琨做事,想来无论庶民还是士族都多有交道。
“桓刺史”,温峤脱下斗笠,一眼就看出桓景似乎正有烦心之事:“足下似乎愁眉不展,有何可忧之事么?”
“那自然还是如何怀抚远人。若是要安军心,那么就不能任新来的士族养尊处优;可若是一以军垦之法治之,恐怕……”
“恐怕远人就不来了。”温峤不假思索地接道。
桓景点点头,并未说话。问题大家都清楚,但怎么解决,似乎并不是容易之事。
“请在下试究其原本”,温峤见桓景不答,自顾自地说起来:“桓刺史可知,远人为何来投?”
“其所在苛暴,而司州宽仁罢了。若是我们亦以苛暴之法对待他们,他们必然会离开。”桓景亲自过问过不少来投的流民,这是他们普遍的回答。
“那么足下以为,宽仁就能吸引远人来投么?”温峤眼珠一转:“以在下愚见,宽容滥政,倒未必比得上严刑峻法。”
“昔时,汉高祖起兵,不过约法三章,与民休息,所以纵使失败多次,也能再起,靠的正是民心。”
桓景昨日方才与卞壸谈及此事,卞壸的意见是力求简易,让幽州来投的士人各安其位即可。至于理由,卞壸用了刘邦的例子,为的就是与民休息。
这也使桓景想到祖逖从前说的“以无为取天下”。乱世少折腾,才是正事。
可温峤只是冷笑一声:“这是卞壸那呆子说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这种刻舟求剑的说辞,也只有这呆子想得出来。他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汉高祖与如今相隔数百年,怎可相提并论?夫大秦二世而亡,皆是因为秦律苛暴,故汉高祖力求简易,这才约法三章;而如今乱世,根源乃是武帝时纵容士族所致,如何能希求以宽仁治天下?足下难道还能比武帝还宽仁吗?
“当今百姓,希望的不是宽仁,而是公正平允罢了。”
桓景尴尬地咧嘴一笑,不置可否。公平说起来可是容易,但有几人能做到?这种论调,岂不是比卞壸还要迂腐么?
“在军中尚且能做到赏罚公允,可那些来投的士人,总不能要求他们自己也赏罚分明吧,”
“那就将他们变成军中的一部分,只是职位上优待。若是有了军功,先前的优待尚且可以保留;若是没有军功,则解散其部曲,废为庶人。反正没有军功的家伙得不到新军的支持,也翻不起天来,就算离开也没有损失。”
这句话点醒了桓景,自己来到司州之后,还是将治理地方当做治理军队来看待。所以自己名为刺史,本质上还是新军的头头,治军才是自己的长处。
若是自己只关注军中事务,反倒是得心应手。温峤这个思路,用后世的说法,算是化未知问题为已知问题。
“可如何让这些来投的士人有军功呢?又怎么让这些士族支持呢?”
“这个简单,让他们的年轻人做将官去打仗,而他们的部曲,就是我们的兵源。若是他们打胜,就有了更多土地,得胜的士兵也能分到田种,这自然是十足的好事。而若是他们败了,也就自然失势,那么就更不足为虑。
“总而言之,若是在士族中得不到普遍的支持,就不要强求,干脆将反对者分成两部分。其中优胜者得好处,而失败者则什么都得不到。那么反对者自会互相攻击,却无法对付足下。”
“你的意思是,化世家大族为军将?化部曲为士兵?”桓景看出了些门道。
“正是。我思虑良久,以为部曲之弊,在于将领将士卒作为自己的私产使唤。而训练又不得法。故而世家大族的家丁们,欺负农民倒是能征善战,遇到刘聪、石勒的大军,就只能缩在坞堡里面。
“从前我为刘公奔走,招募来的并州部曲都不堪用,正是因为其未曾好好训练,也未曾与强敌实战。这样的兵,如何能挡得住胡虏的铁骑呢?
“这些部曲一不能为其主缴税,二不能匡复家国。留守在坞堡中,只能作为士族造反的资本。而我们若是打乱其编制,其主人仍为军将,只是不与部曲相依附,时时轮换,部曲平日耕种,战时征召,兵散于地,将归于朝,那么部曲的训练与使用就都掌握在我们手上了。”
桓景明白了。不光是要化世家大族为军将,化部曲为士兵;还要玩兵将轮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那一套。作为对宋代有些许了解的穿越者,他自然提出了异义:
“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如何能取胜?”
“只是对部曲平日是这样罢了。”温峤微微一笑:“若是战前,部曲统一训练,再作为偏师加入战争。何况新军目前万人,都是刺史您的私军,顶上第一阵是毫无问题的,不必担心。”
听到新军不受影响,只是打散士族的编制,桓景心想,反正主要军力不受影响,那么这样折腾士族似乎也不算苛刻,毕竟别人可是一下从地主做到了军官,只是失去了人身依附的关系而已。
现在桓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光养着新军,司州就已经皆尽全力了,现在这个计划听起来就很破费:“那么,怎么筹集养这些兵丁的钱粮呢?”
“这不应该是他们自费么?打仗分得了田,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呢?”
“那么地从哪里来?”
“从垦荒来,从征讨来!”
这下倒是逻辑闭环了,桓景无言以对,心下倒是开始盘算,若是以军功论,将自己司州境内的土地,全赏出去,按目前流民涌入的速度,也只能再维持几年的垦荒。
那么若是依从温峤的计策,自己必须不断向外扩张,否则靠四郡这点地盘,连分地都没得分了。
桓景思虑良久,并不能决定。眼睛望向窗外。
这时门房又来到了门口:“桓刺史,温……公子,派往凉州的使节回来了,只是……”
桓景想起先前往凉州张寔派去过以胡商和冉良为首的使团,而门房的语气很不好,倒像是这个使团出什么大事了。
“只是什么……“
“刺史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一百零一章 关中突变
一切还得从三月时说起。
当初与祖逖分定地界,刚离开豫州来到洛阳不久,为了了解四方的情况,桓景派遣弟弟桓宣去荆州,高肃去幽州,唐泰斯则在冉良的协助下与胡商康末檀出使凉州。
前两人都是穿过晋人统治的地界,所以桓景还算是放心。而桓景最不放心的就是最后一路使节,因为他们要穿过汉国地界,前往隔绝已久的凉州带去消息,路途遥远不说,而且都是敌境。
所以一方面是让胡人唐泰斯带着商队作为掩护,另一方面,也将冉良来协助,这小子虽然年少,但却最为机灵,紧急时跑路还是在行的。
如今门房说话说一半,难道真是这一支使团出了事?
他来不及细问,急忙戴上竹冠,就顶着烈日出了门,迎头撞上衣衫褴褛的一群人,定睛一看,为首的少年正是冉良,其后使节不过半数,看上去十分狼狈。
桓景愣在了原地,仔细数了数人头,才发现不见了唐泰斯。
“这是怎么了?唐泰斯去哪儿了?”
“我们回来时,途经关中,突然撞上长安大乱。老唐和另一半人走丢了,我们这些人逃了回来。只是张刺史赏赐的金银马匹,全部遗失了……”
冉良说到一半,情绪涌上了脑袋,不禁倒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桓景伏下身子,抚着这孩子的肩:“诸位人没事就好,能带着这些随从全须全尾地回来,也是奇功一件,不必自责。”
此时,他感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等等!你是说,长安大乱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温峤皱着眉头喝问,目光中却闪着光,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一般。
冉良啜泣一阵,这才细细说来。
原来先前刘曜撤围之后,汉国虽然尚且占据了北地郡,但关中的小朝廷已经开始庆贺起来,以为能从围攻中幸免,实在说明天命在己。而接下来桓景与刘琨在汉国东面的进攻,更是让他们深信,汉国已经抽不出兵力来进攻长安了。
这样一来,长安原本在外敌之下勉强结成的攻守同盟,迅速重新结成两个派系。一派是雍州本地豪族,以贾疋、鞠允、索?为代表;另一派则是随天子进入长安的官吏士卒们,大都成了有拥立之功的阎鼎的亲信。
天子本来年少,根本指挥不动其中任何一方,也无力调解他们的纷争。
于是使团穿过北地郡,进入长安时,只有贾疋招待了他们,完全隔绝了阎鼎一派。而自拜访凉州回来之后,关中的局势进一步恶化,两派人马开始在城中相互攻杀起来。战事一直延绵到城外,乱民之中,使团根本不知道长安城中战况如何。
幸亏唐泰斯早从商队信息中获得了情报,归来的使团早早地决定与难民一起沿着渭水河畔前进,试图从长安南面绕开长安城中的纷争。可惜祸不单行,这时从渭南又杀来一支人马,彻底冲散了使节的队伍。
“渭南的人马?难不成是南阳王司马保的队伍?”温峤与桓景相视一眼,都想起了这支在上邽虎视眈眈的势力。
“正是!他们打着勤王的旗号,说要一路打进长安……”
按冉良的说法,司马保的军中多为羌人,军风悍勇,纪律散乱。所以一路上见人就抢,何况自己作为使团,实在是一团大肥肉。乱兵之中,老唐被裹挟向北地郡而去,我们穿过北地郡一路东行,这才回到司州。
“好了,我明白了。”
桓景低下头颅,陷入沉思。
关中又一次大乱,没有人知道谁会是最后赢家。但无论如何,长安的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了。何况即使现在派兵去关中支援,又能支援谁呢?无论是阎鼎一派,贾疋一派,还是南阳王司马保,似乎都无法在获胜之后,安定整个关中。
“凉州有无勤王的迹象?”他忽然向冉良提了一个问题。
“老刺史张轨不久前去世,新任刺史张寔刚刚被拥立,局势不稳;而且据说西面伊吾还有叛乱,暂时是无法勤王了。唉,关中之地,竟然只有争权夺利之辈,难道晋室真是将终么?”
桓景游移地看着众人。如果不论在江东的琅琊王,这个所谓的正统小朝廷,在关中一地还能内战,实在是威严扫地。无论最后胜利者是谁,恐怕都抵挡不住匈奴人的进攻了。
若论与朝廷接近的势力,无非自己和凉州的张家。而现在张寔初立,根本没法出兵,虽然有数郡之隔,还有函谷武关之险,自己已经是最接近关中的晋人势力了。
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眉毛不由自主地轻轻一扬。
温峤全都看在眼里,好像猜出了他的主意似的,忽然拜伏在桓景身前。桓景正要去扶起他,他赶忙大声喊道,似乎要让全部在场之人都听见:
“关中大乱,是刺史之福也!”
“可不能乱说!天子罹难,如何是做臣子的福分?”桓景心中一惊,难道被他窥破了自己的心思。
“刺史还记得方才的讨论么?若要筹集军粮,稳定军心,需要将军队与土地绑定起来,兵即农,农即兵。人人都能分地,且均田赋,兵士无后顾之忧,则战力自强。
“刺史方才疑惑,如何才能得到土地,分与众人呢?这不,关中之地,沃野千里,而其主不能守,此万世之基业也!”
温峤此言一出,众人都紧盯着这个大言不惭的狂士,大气也不敢喘。
大家都明白了,温峤这是在暗示桓景西入关中,乘着关中大乱,一举接收关中全境。这样就可以将新打下来的关中土地均分给军户,还可以进一步扩军。放在过去,是妥妥的篡逆之言。
可使团众人方才经历关中的动荡,晋室在他们心中已经威信扫地。而使团中大多是新军出身,都知道土地意味着什么。若是真能打进关中分土地,那么仅仅为了家人,自己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所以众人也都沉默着,只等着桓景一句话。
但桓景不言:他看到了机会,但也看到了风险。
首先从地缘上看,洛阳与长安之间有着函谷天险,若要兴师远征,则补给困难。而之间的数郡之地都在汉国境内,估计刘聪早就有了防备。
而从张华遗留下来的资料来看,关中局势错综复杂,不光有晋人的军阀,还有羌氐各族,原时空刘曜曾经花了极大力气,才将关中勉强镇住。而自己现在这么点兵,即使真能入主关中,要统合诸势力,也不啻天方夜谭。
作为一个理性的家伙,他犹豫了。
思虑再三,桓景叹了口气,作出了决定:“征关中之事暂缓,先安置幽州士人到城西无主之地。向关中多派探子,到时见机行事。”
诸人称诺而去。
几日之后,已经进入七月,蝉声渐渐聒噪,又是清净无事的一天。
桓景方才从午后的小盹中醒来,正打算前往田亩视察农事。这是他迎面在撞上了冉良。
“刺史,我正要找您?”
“怎么了?”
“这是两封信,一封是刘曜写的;一封署名是羊献容。”
桓景心中一动,也不知这两人此时突然致信,安的是什么心?
第一百零二章 北地来信
桓景首先开启的是羊献容的信。在包裹帛书的竹筒上已经写明这是一封密信,应该是在刘曜的信件寄出之后,才在后面托使节悄悄附上的。
信中话语倒是稀松平常。羊献容不过请桓景善待自己女儿,并且还说了些俱为晋人,无意为敌的客套话。然后就是大段叙说自己对女儿的思念,并请求桓景将自己的信转交给临海公主。
直到读到这封信,桓景才知道,当初自己能在端氏城脱身,也是多亏了羊献容在军中看见临海公主,无意追击所致。想到这里,桓景不禁唏嘘万分,也不知那胡营中的前皇后,是怎么一日一日熬过来的。
大概之所以是密信,也是因为羊献容还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女儿在桓景手中。作为政治人物,若有把柄在对手手里,会是致命的。但羊献容不仅是个台面上的人物,也是一个母亲,做出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并不奇怪。
桓景放下了羊献容的信,又拿起了刘曜的来信——这才是主菜。
“桓刺史鉴:向者与君争道于沁水,颇识君之才度。惜各为其主,不得交通。君乃晋臣,孤为胡酋,本当互为寇仇,长绝于世。
“奈何天不佑汉祚,天子性乖戾,杀伐无常,专信小人。初,孤为内臣王沈所害,丧师于并州,削职分众,唯留亲卫于身,戴罪戍北地郡而已。”
桓景近日忙着秋收的事情,只知汉国在击退刘琨的进攻之后,刘曜被调去北地郡,还未上路。但他并没有关注汉国内部的权斗细节,万万没想到,自从半年前交手之后,刘曜竟然被刘聪排挤到了如此的境地。
原来刘曜与刘琨交战之败,并非全是因为温峤在战场上的计谋,背后还有宦官王沈在作祟。而原先在刘曜手上的六万重兵,估计也被分走了大半。目前在北地郡,却是个戴罪之身。
“皇太弟与河内王相争,势同水火,天子玩弄权术,作壁上观。吾观平阳不日将乱,恐遭祸端。老子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适逢关中大乱,此非天赐耶?孤往北地,此非天命欤?今孤将率屠各之众,再伐长安,以精兵劲卒攻疲乱之师,必取也!”
且不论平阳的权斗,刘曜竟然将自己打算乘乱入关中的计划,告诉了作为敌对方的自己,这到底是什么打算?难道是想恫吓自己,还是说出于利益来结成一段各怀鬼胎的同盟?
“孤若无掣肘,以帐下精兵,取长安必矣。然奸臣在朝,一旦长安城陷,潜加谮害,恐步钟会邓艾后尘也。
“君拥四郡之地,兵少而精,救长安而不足,攻河内而有余。河内王刘粲非汝敌手,可一鼓而定。若如是,则天子必专心东向,而西军尽归孤所辖,故能免于兔死狗烹之故事。
“今以河内一郡之地图,及河内王之布防奉上,以显诚意,唯君图之!”
桓景读毕来信,惊得合不上下巴——刘曜来信,果然是为了合作,只是没想到为了自保,刘曜竟然情愿和自己来一个联动。
刘曜显然是看准了长安的机会,想要乘机攻入关中,可又担心做第二个钟会或者邓艾。大概这段时间来,刘聪没少杀人,估计他先前被贬去北地郡,已经害怕至极。为了保命,所以才联合自己,希望能分散汉国主力的兵力,让刘聪对控制西军的刘曜有所忌惮,不敢做卸磨杀驴的事情。
至于价码呢?显然就是刘粲手上的河内郡了。刘曜送上了地图和布防图。相比于桓景手中考证精确的谭图,刘曜粗略的地图几乎没有什么大用了。但布防图却能让桓景在之后的战事中占据先手优势。
只是即使有了这个优势,在军力上,洛阳方面依旧处于劣势。
桓景当然清楚,虽然刘曜言语恭敬,但显然没有为作为“盟友”的自己考虑的意思。新军的成败与伤亡,他刘曜可不会负责,只是希望桓景能借此拖住汉国兵力罢了。
这么看起来,除了一副布防图之外,刘曜几乎完全没有提供任何援助,似乎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亏本买卖。想到这里,桓景几乎都不想按刘曜说的去做,简直想把来信扔在地上,再回一封信去狠狠地嘲讽对方。
但他深呼一口气之后,头脑又重归冷静。
以冉良对长安之乱的描述,当地的晋军打作一团,估计已经毫无抵抗能力了。所以,即使不帮刘曜这一次,汉国也势必会打进长安,只是刘曜个人前途未必光明罢了。
而且,虽然温峤将进取关中的机会说得很美好,但他显然按照在并州的经验,低估了汉国的军力。一旦汉国下场,这已经是一个不可能的选项了。
刘曜在信中分析得很明确,以桓景自己的兵力,打一个郡或许能侥幸取胜,但救援关中,兵力太少,显然是不可能的任务。先前关中团结一致,倒是能抗住刘曜的进攻。如今刘曜再打过去,势必如摧枯拉朽。若是急匆匆地前去救援,恐怕还没走到潼关,刘曜已经占领了长安了。
何况以半年前,自己和刘曜部下交手的结果来看,即使是同等兵力下,自己的军队也居于劣势。虽然刘曜被刘聪分去了一些兵众,但估计还是有个几万人,自己不可以与之正面交锋。
桓景心中一沉,看来关中的百姓,无论如何又要迎来一次兵灾了。
但汉国的分裂,确实难得的机遇。若是面对着一个君臣和睦的汉国,自己单凭手上的四郡之地,加上为数寥寥的骑兵,几乎势必要被压制。
但如果刘曜得到了长安,那么关中就是半独立的状态了。汉国看似得了关中,其实手上又会少一支生力军。那么实力的天平就又朝自己倾斜了一分。
事实上,若是不算刘曜的兵力和土地,自已又能获得河内郡的话,那么自己的地盘已经要几乎刘聪相当了。而按照原时空历史的进程来看,刘聪一死,汉国还将大乱,那么在对汉国的瓜分中,距离最近的自己,说不定还能获得先手。倒是刘曜反而会陷于关中的乱局,无法来回援平阳。
看来这买卖不亏!
虽然是仇敌,至少这一次,自己也得帮刘曜一回。河内郡也是势在必得。
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拿下河内。
虽然汉国上下因为去年自己奇袭洛阳成功,都对新军颇为忌惮。但桓景心里清楚,上一次的胜利,有一半其实是刘粲的功劳。若不是对手轻敌,加上对赵染的叛乱没有防备,自己是进不了洛阳城的。
刘粲虽然能力平庸,但也不是傻子。这次还要凭借军功向内争宠,必然会在黄河北岸布置重兵。夏季黄河水深,必须借助渡船才能渡过。即使有了布防图,单凭自己这点兵,一旦刘粲从开始的突袭中回过神来,新军将处于危险的境地。
那么,难道坐视眼前的机会溜走吗?
第一百零三章 一对冤家
议事厅中,当着众人,桓景将张华留下的地图复刻到了沙盘上,根据刘曜送来的兵力图,在沙盘上插上了象征各方兵力部署的小旗。
河内郡在黄河北岸,北接太行山,南与洛阳隔河相对,是汉国实际控制的最东境(因为石勒名义上也属汉国统辖)。据当地探子来报,自从去年失了洛阳之后,刘聪将刘耀的六万人分出了两万,全数分给驻守此地的刘粲,在加上先前刘粲自己属下的亲卫,现在小小一个河内郡,总共塞下了三万人马,而且全是匈奴本部精兵。
“我军一万,敌军三万人马,又是在敌军有准备的情况下强攻,很难有胜算。哥哥可要谨慎为是。”桓宣目光死死地盯住河内郡。
“估计是刘曜放出假消息,故意来蒙蔽使君的。”卞壸一开始就反对出征,见桓宣表态,也跟着进言:“要不还是休养生息,不要出战。”
“依我之见,既然敌军都聚在河内,不如向西出奇兵拿下函谷,直取弘农郡,急行军直抵潼关,则可直援关中。”温峤还在对他的关中计划念念不忘,借着这个机会又来推销一番。
“太真不识中原地理,函谷关天险,即便数千人也足以守备,如何能轻易绕开?”卞壸闻言立刻反驳道:“北上不行,西进也不行,今年就不是打仗的时候!”
“困守一隅之地,坐而论道,就能取得天下?腐儒之见!”
“那也比你盲目复古,推行秦制来得好。”卞壸想起前日温峤推行军功的建言就不高兴:“还是以休养生息为上,要知道暴秦……”
“我那不是秦制,而是耕战合一,是蜀国诸葛亮的做法;还有均田赋,那是上古三代之风,不是什么秦朝能比的。”
你那一套既不是秦制也不是效法诸葛亮,桓景不禁腹诽。若说温峤提到的两样改革,本质是为了解决前代从未出现过的部曲制的问题,与商鞅和诸葛亮都无关系,倒是与后世的府兵制多有相符之处。
“好了!”
眼见二人话题渐渐走偏,看着几乎要打起来,桓景急忙打断这无谓的争吵。卞壸守成持重,稳扎稳打;温峤性情飘逸,不拘小节,性格刚好是两个极端,计策也是两个极端,难怪会互相不对付。
“就当我刚愎自用一次。我以为,要打,而且只能打河内,就不要再争论了。”他以毋庸置疑地语气说道:“唯一的问题只是在于怎么打。”
温峤、卞壸停止了争论,都各自不服,但既然桓景发了话,也只好先憋下一口气。
“胡虏横行天下,已历数岁,其兵多而精,周围除了刘琨和我们之外,没有谁可以与之抗衡。而温太真自并州来,应该明白,刘公在先前的进攻中,损失有多惨重。如是一来,刘聪身后已无强敌,我们头顶上简直如同悬了一个千斤重的吊坠。只要等他休养完毕,从刘琨上次的进攻中恢复过来,我们就有灭顶之灾。
“所以此战是必须的。”
卞壸面色依然涨红,但只是看着地面,不说话,看来是被说服了。休养生息派搞定后,就得说动温峤这个西进派了。桓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然而也不用怕,胡虏所依仗的,不过是匈奴本部数万精兵而已。不像刘渊,伪帝刘聪既提防晋人,又鄙视杂胡,所以此二者皆不能为之所用。匈奴人少,死一点就少一点,如何能够持久?
“虽然如此,但先前说了,刘聪后方已无压力,那么我们就得想想怎么分敌军之军势。对于刘聪而言,在外,其与刘曜已经不能互相信任;而在内,刘乂与刘粲暗暗相互夺储;分裂之势已成。
“如果我们向汉国进攻,刘曜就能心无旁骛地将胡虏一部精锐送去关中。而如果我们成功攻下河内,那么刘粲这个河内王失掉了封地,回到平阳,必然和久居平阳的刘乂争斗,则汉国不久将祸起于萧墙之内。”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若能一战造成汉国在政治上的分裂,这可比一郡之地可要重要多了。温峤这才看出桓景之所以坚持进攻河内的原因,心服口服:“愿听刺史调遣。”
桓景这番话,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老实说,刘聪将如此多的兵力分给刘粲,又是河内这种并非军事要地的地方,并不是一件多么明智的事情。毕竟这样一来,汉国的精锐就被分散了。但在桓景看来,刘聪的考量,应该不单单只从军事出发。
当年刘聪政变上台,毕竟得位不正,将储君的位置给了皇太弟刘乂。几年之后,刘聪渐渐动了立自己儿子刘粲为太子的心思。但刘乂羽翼已丰,因为主张消除匈奴与杂胡晋人隔离的政策,在杂胡之中颇有人望;在刘粲没有功绩的情况下,也并不容易轻易撼动其地位。
所以,刘聪将刘乂牢牢控制在平阳,而让刘粲出去带兵,希望他在军中能积累其威望。所以虽然先前洛阳之战已经证明了刘粲并不是个优秀的统帅,但刘聪依旧坚持让他统领河内一地的军队,还派去重兵,就是为了让儿子尽早与军队熟络。
如果再一次击败刘粲,其在军队的威望建立不起来,刘聪就只能在军队不支持的情况下,强行废掉刘乂。若是如此,汉国必然陷入乱局。
只是这一仗要怎么打呢?
如果刘曜给自己送来的布防图为真。那么刘粲的主力大半在黄河北岸的河阳,守着黄河上几个渡口。眼下夏季水盛,黄河河面宽阔,渡船往来一次也载不了多少人,强行渡过黄河显然会被半渡而击。
武将们提了几个方案,有说趁着夜幕渡河的,有说渡河之后结车阵的,都不可靠。
问题的关键在于,桓景先前从并州撤回时,为了防止追兵,烧掉了黄河上大量渡船;之后刘粲进驻河内,又再次搜捕舟船,所以除了南岸桓景重新造了些小舟,黄河河面上几乎没有船只了。眼下再要在洛阳河段搜集渡船,实在是有些困难,只能小规模地渡河。这样渡河之后,面对防备森严的敌军,兵力始终是悬殊的。
更不要说,即使渡过河去,一万人对三万人,即使刘粲怯懦如鼠,也并不容易被击败。
桓景抿了抿嘴,目光移向地图东侧,忽然眼睛一亮。
那里是祖逖的地盘。
“我们可以与祖公合兵一处,攻击刘粲的后路。”
自从桓景搬迁至司州之后,两方一直有书信往来,相互之间,情报也是共享的。所以,对于豫州的情况,桓景可谓是了如指掌。
先前在濮阳击退石虎之后,祖逖就在谯城长久驻扎下来。半年之内,靠着“以无事取天下”的法则,祖逖将当地的坞堡主安抚得服服帖帖,收聚了大量流民,又将郗鉴的兖州军马也收至麾下,将豫兖二州统合起来,也有数万军马,势力直抵枋头渡口。
若是绕开刘粲的黄河防线,取道豫州,与祖逖合兵一处,从黄河的豫州河段渡河。那么可以打刘粲一个出其不意。至于司州河段,因为刘粲没有舟船,反倒是完全不用担心,因为。而且祖逖一直对先前的事情心怀愧疚,所以此次帮忙也一定会答应。
众人再无异议。
商议既定,桓景先是致信谯城。两日之后,他检阅了洛阳的军马,然后立刻出发前去与驻守荥阳的李矩会和,打算待集合了四郡军马,就前往豫州。
而因为怕温峤和卞壸再吵起来,桓景只带着温峤出征,而让卞壸继续留守洛阳。但留给卞壸的任务,却是施行温峤的改革建议。或许要让二人和睦,就得先让一方从头开始理解对方的思路,那么做事是最好的方式。同时,温峤思路比较跳脱,推行改革这件事,还是得持重的卞壸来做。
现在也正是推行改革的好时候。经过半年的教育,四郡之内的流民已经能看懂最基本的布告,听懂一般的命令。按桓景的预想,卞壸应该将流民分作军府来管理,同时厘清田产,好之后将各军府安置在对应的土地上。
至于洛阳的防务,桓景只留了一千人,若是卞壸执行得力,将流民分置军府之后,还能得出不少民兵。刘粲全无水师,那么望着南面空虚的守军,也只能干瞪眼。
临行前,他又抓着卞壸语重心长地谈了一晚上。
“明白要怎么改了么?总之,将流民编制入府,将田产算清楚即可,多的事情就不必做了。”
“明白了,必将不负刺史重托。”
看着卞壸眼神恳切,桓景以为他已经完全接受了温峤的方案,就放心地离开了。
第一百零四章 三条谏言
汉国,平阳城西。
军队已经列阵整齐,日光之下,铁甲熠熠生光。然而行列之中最夺门的还是那个镶金的轿子,其上汉国皇帝刘聪身着冕服高高端坐。其下两侧,盔上插着雉尾的匈奴亲卫与华夏衣着的文官簇拥着,显得光怪陆离。
行伍尽头,一个高大的将军伏地而拜,这正是汉国龙骧大将军,中山王刘曜。
金轿停住了,刘聪扶着轿沿,从上面缓缓走下。他今日五石散服得不少,步态明显有些无力,但还是作势扶起刘曜:
“爱卿请起,今日出征,又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平阳啊!”
“此去长安必克,请陛下放心。”
刘聪目光温和地打量着刘曜,心里却满腹狐疑,直到见刘曜也是低眉顺眼,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也好,这个杀神最好早早离开平阳,不然有这个碍事的家伙,自己可不好开始废皇太弟的计划。
几个月之前,当刘粲丢了洛阳,回到长安之时,他就动了除掉皇太弟刘乂的心思。原因无他,刘粲看着是扶不起了,而刘乂在晋臣卢志的辅佐下,倒还挺受爱戴。此消彼长之下,不只是自己儿子当不了皇帝,连带自己的威信也会受到削弱。
正当他准备动手的时候,谁能料到南边那个叫桓景的小子会敢带着一万人马就率军北上,一直追击刘粲,直抵平阳城外。外部如此不稳,自己也只好暂缓行动,却召刘曜入京护卫。
而当刘曜入京之后,确实轻易击退了桓景,但他手下六万军士却让刘聪冒出了冷汗:谁知道刘曜会怎么看自己废皇太弟这事儿,自己当初只图快速拿下关中,给他分了太多兵,现在几乎要没法控制了。
这中山王脾性素来率直粗暴,若是反对换储一事,与刘乂一联合,直接杀人宫中,恐怕没人能够抵挡。何况就算刘曜自己忠诚,手下那六万人的存在本身也是大问题。每每想到这里,刘聪都寝食难安。
今天,这家伙终于要走了。
“爱卿今日要出征,还有什么要说的么?都请应言尽言。”
刘曜微微抬头,斜着眼睛向上瞟,正见金轿麾盖之后的宦官王沈,还有外戚靳准,心中火起,眼神中稍稍闪过一丝凶光,又立马恢复了平静。这些,刘聪都看在眼里。
“陛下,臣今日西征,本无别话说。只是人之将行,也当说些肺腑之言。仔细想来,也就三件事。”刘曜低头,故意粗声嚷着,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
“其一,陛下酒气过甚,服散伤身。愿陛下戒酒停散,则万年亦不难矣!”
哼!刘聪几乎要翻个白眼,但还是忍住了。还不是你们做臣子的一个个无能之至?丢了长安,又丢洛阳。要是时局能有所为,我当在未央宫中享乐,在这破地方饮酒服散又有何意思?
“适时饮酒,可以怡情。至于服散,全是因为平阳河谷之地,气候潮湿,比不得北境,故需服药驱邪耳。爱卿无需忧虑!”
刘曜几乎要叹出声来,但还是咽了回去。纣王所谓“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其如是乎?
“其二,后汉亡于小人,此天下尽知。夫小人者,阿附君王而祸乱天下。远小人,亲贤臣,则可复先汉之业,匡复天下!”
刘曜紧紧盯着王沈与靳准,两人果然面露惊慌的神色。
“爱卿是说,我的朝中竟有小人?”刘聪也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在场诸位之中,中山王可否与朕指认一番?”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刘聪这么一问回来,刘曜倒没话说了。
以刘聪的才智,当然知道,刘曜指的是谁。但若是回答具体的人,那就显然是在公开刘曜与那人的矛盾。那么之后被如何报复,刘聪肯定是不管的。
“朝中皆是股肱之臣,臣没有指其中任何一人。只是让陛下有些防备罢了!”
刘聪笑了,刘曜估计恨王沈和靳准入骨,只是这家伙估计还不知道,那些都是自己的授意。
当初刘曜将桓景赶出并州之后,先是靳准建言,将刘曜的六万人之中,分出了一半去刘粲那儿布防。之后在刘曜带着剩下的军队与刘琨对峙之时,王沈又多次催促刘曜出击。最终刘曜不得已与刘琨和拓跋猗卢在野外大战,伤亡惨重,军队只剩下半数而已,正是眼下要去西边征战的军队。
无论是靳准的建言,还是王沈的催促,都是刘聪的意思。
自己分六万人给刘曜,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但现在要收回,刘曜在军中有声望,已经不太可能了。除了分去其中不坚定的三万人给自己儿子之外,剩下来的都是刘曜的死忠。那么,还不如让这些人与敌人耗一耗,自己则另外训练新军。
事实上,刘聪虽然这几月沉溺于酒色,但还是抽出不少精力在训练羽林军上。现在汉国羽林军清一色匈奴本部人马,数量亦有数万之多,已经初具规模。
刘曜不知道刘聪心中的波澜,只是继续进言:
“其三,三人成虎。自臣走后,谗言诽谤必然数不胜数。请陛下不要听信谗言,信任臣下在北地郡的布置,比如招兵买马之类。坦率地说,经过先前与刘琨的战役,帐下兵力实在有些不足。”
“那是自然,爱卿可与北地郡原守军合兵一处。并且准你自行招募兵马!”
刘曜叩首称谢。
刘聪心里只是感到愉悦。这么点残兵败将,再喂去关中那种混乱之地,恐怕刘曜再也不能掀起什么风浪了。等自己处理完平阳的局势,训练好羽林军,刘曜这种强藩必然不敢对易储的事情有半个不字。
至于在北地郡就地招募?那北地郡无非是些晋人和杂胡,懂得什么叫打仗么?在刘聪眼里,只有高贵的匈奴本部人,才是可靠的;至于那些晋人和杂胡,都与牲口无异,平日驱使驱使倒也就算了,打仗还是得看自家人。
“今日检阅爱卿的人马,实在是雄壮非常,想想关中那小儿,还有那些怯懦的晋人,肯定不是爱卿的对手。爱卿放手去进军长安,朕在平阳为君祈福!
“对了,中官王沈,办事可靠,朕素来依仗之。可以送去你营中做个监军。”
一阵鼓乐响起,刘聪重新登上金轿,十余人抬着轿子,平稳地远去。只留下刘曜在地上长拜不起。
刘曜的头颅紧紧贴着地面,众人都叹服于此人的恭敬,没有人注意到他脸上正是一副狂喜的表情。
终于骗过了刘聪!他自以为将自己送去关中,是将自己送去必死之地;却不知道,自己一去之后,则是如同入水游龙,一片海阔天空,再也没人能控制住他了!
北地郡都是自己的人,关中汇往平阳的情报,都尽在刘曜的掌控之中。按照羊献容的计策,他在情报中隐瞒了关中大乱的消息。刘聪被蒙蔽之后,果然以为先前自己在关中失败,此次也必然不能攻克长安,只能白白消耗力量。
只要保证在关中站稳脚跟之前,刘聪不来征讨,待自己稳定了关中局势之后,刘聪想要征讨也难。而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刘聪必然腾不出手来管关中的事情——
因为桓景,那个之前自己的对手,接下来数月,却将要成为刘聪最头疼的事情。
第一百零五章 浚仪会师
建兴二年,九月初。
豫州陈留郡浚仪(今开封),豫兖二州联军尽数集合于此地,等待西面桓景的军队到来。祖逖立在黄河边滩头的一处土坡上,指挥着营垒的布置。
几个月以来,他都在将濮阳郡的百姓南迁至陈留,以避开石虎的兵锋;又将军队一点一点搬迁到浚仪。到豫州不过半年有余,他麾下的流民刚刚在几仗之中熟识了基本的战术,但也只能勉强与石虎的杂胡偏师打个有来有回,互有胜败。
自从与祖逖初战不利之后,石虎先是放弃了濮阳,全军退守枋头。与此同时,尽全力招徕四方杂胡与晋人流寇,不过半年,也聚拢了数万之众,原因也很简单,他能给这些军队提供粮草。
石虎获取粮草的方式也很简单,一个字,抢。反正石虎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一方面以枋头渡口为中心,抢掠过往船只;另一方面,又每每趁着祖逖回师谯城,就南下濮阳郡劫掠;而当祖逖北上,就又缩回枋头坞堡之后。毕竟这些杂胡和流寇也并不善战,劫掠还算可以,但即使与祖逖的新兵交锋,也胜负难料。
几次作战下来,祖逖终于发现即使收复了濮阳,耗费与收益反而不成比例。现在单单面对石虎的偏师就疲于奔命,以后若是直面石勒的主力,那么这些疲惫之师必然一触即溃。
所以他索性决定放弃濮阳。同时,在花了数月,取得了后方的坞堡主们的信任之后,他又将士卒的营地,从豫州西南角的谯城,移向距离兖州前线更近的浚仪。浚仪附近河道纵横,交通方便,既可以随时应对石虎的进攻,又可以震慑河内的刘粲。而若是司州的桓景要从洛阳过来会和,浚仪也将是他的第一站。
在接到桓景的来信之后,祖逖思虑良久,与刘曜合作这一关始终在心中过意不去。但毕竟最终结果来看,关中终究是救不得了,能取得一个河内郡也不错,还能促使汉国分裂,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想了两日之后,他算是想通了,还是决心尽一切力量协助桓景。
接下来的一个月以内,浚仪已经陆续汇聚了三万人马,其中既有刚刚从坞堡主手中被征召而来的家丁,也有经过半年战事历练的幽燕“老兵”,良莠不齐。但这已经是豫兖二州的所有战力了。
“祖公,西边出现大批人马,应该是桓刺史率军来了。”士况骑马冲上土坡,随即飞身下拜。祖逖身边诸将喜笑颜开,但祖逖依然皱着眉头。
“确定是桓景的人马么?会不会是其他军队假扮?”
“错不了!我已经见到了桓刺史军中斥候,是我先前在军中熟识之人!”
桓景军中骑兵与斥候多是当初随董昭加入桓景一方的,算是祖逖得了豫州之地以后,作为补偿“借”给桓景的。这些骑兵本来多是幽燕流民,与祖逖军中主力俱是同乡。乡音相闻,自然分外亲切。
“那么刘粲方面也没有新的异动?”他回身问身后侍立的郗鉴。
“河内的探子没有提过任何情况,只说黄河南岸桓景在修筑营垒,让驻扎在河阳的刘粲部分外紧张。”
郗鉴在兖州已经经营两年,所以在兖州附近的情报方面,祖逖事无巨细,都询问郗鉴。
“我们这一个月都在浚仪集合军队,他刘粲不曾疑心?”
“祖公与石虎相争数月,河内自百姓至于将领,大都认为祖公聚兵于浚仪是为了对付石虎,所以不曾疑心。”
祖逖几日都在忙着调遣安置军队,所以对于情报不太上心,自然对于西面出现的大军抱有怀疑的态度。直到这时才放下心来,看来不仅来的军队可以确切无疑地说是友军,而且桓景在黄河南岸布置了疑兵,成功欺骗了刘粲。
“走,我们一起去迎接桓刺史!”
诸将皆称诺,唯有一人羞愧地将目光移向一旁,其人正是祖逖之弟祖约。
“你也同去。”祖逖拉住弟弟的衣袖,示意他无论如何,还是要去迎接桓景。
“我上次脸都丢尽了,还怎么见桓刺史?”
“桓刺史并非睚眦必报之徒,若是不见,反而还会疑心。快去吧!”
祖约不得已,也随从而去。
在营地的西侧,旌旗飘摇,两支阔别已久的军队相会了。祖逖麾下有不少原来桓景在谯城留守的新军军士,这些人因为识字,都成了祖逖新训练军队的骨干;而桓景麾下的骑兵正是祖逖原先的部分主力。
现在两方士卒相见,几乎要冲散阵型,相互识认。只是双方都算军纪严明,很快就恢复了秩序。祖逖早就在营地西南清理出了一片地,新军得以很快在此地扎营。随后两军才开始互不拘束,串起门来。
至于双方的将领,早就被祖逖迎接进入中军大营。一路上,除了祖约,两方都有说有笑。
“几月不见,祖公练得好大一支兵!”最先开口的是陈昭之:“这么大的军队,莫说打河内,就是直入平阳,也不成问题!”
桓景和桓宣两兄弟憋着笑,这家伙素来口无遮拦,但也太没见过世面了。毕竟先前桓景并未与石勒的大军正面交锋,只是不断地与石虎的偏师作战。而陈昭之只有随桓景征战的经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军队。
“直入平阳还是过了”,桓景赶忙解释:“但对付刘粲应该是够了。只是不知祖公有无考虑过,若是全力西进,石虎会否趁虚南下?”
“放心,别忘了,徐州也受我节制”,祖逖一直盯着石虎的行踪,所以回复不假思索:“石虎的后方,泰山贼徐龛已经被策反倒向我们一侧,东面蔡豹和苏峻正全力北上协助徐龛。石虎光是对付他的后方,就得焦头烂额了。”
兖州除了目前在祖逖和郗鉴治下的部分,濮阳以北,高平以东,都是石虎的活跃区域。而泰山郡的军阀徐龛之前一直在双方之间首鼠两端。直到祖逖明确让徐州军派兵在背后撑腰,又许诺了许多空头支票后,才答应反水。
“也就是说,我们眼前只有刘粲一个敌人了?那就太好了。而且刘粲聚兵于河阳,于东面全无防备。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实乃必胜之局!”
众人背着繁华说得精神大振。即将到来的这一仗,充满了信心。毕竟无论是新军,还是祖逖麾下的军队,打的恶战险战着实不少,但这种有数量优势的仗可是头一次打。
“对了,舍弟祖约,先前多有冒犯,但在军中历练了半年,也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祖逖牵过祖约,希望桓景能谅解。
“鄙人……知道错了。还望桓刺史能不计前嫌。”
祖约说完“鄙人”字之后,顿了很久,才吐出下一句。同时,眼睛骨溜溜地转着,忐忑地观察着桓景的一举一动,手指却微微发颤。桓景看到了这一点,也不知对方到底是依然记恨在心,还是被吓得瑟瑟发抖。但无论如何,看在祖逖的份上,还是要给个面子。
“既往不究。只要知错能改,同心驱除胡虏,在下那点私怨无需计较。”
祖约埋下了脑袋,众人都认为是祖约表示服从,桓景表示谅解的双赢局面,都在一旁喝彩。
只是桓景出于多疑的习惯,多看了一眼祖约的眼神,只是觉得莫名有些阴鸷。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中——难道是因为被压着向一个小了将近十岁年轻人道歉,有失体面?
不管了,眼下祖约在祖逖军中只是一个普通将领,就算处心积虑,也掀不起什么浪了。
他没有细想,只是走近祖约,抵了一下他的肩膀。诸将都为两军的关系消弭了最后的隐患而欣慰。
两军整编了一番后,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全军在浚仪北面的延津连夜渡过黄河,随后分作两部。祖逖的主力大摇大摆地直接向河阳推进,而新军在桓景统领下马不停蹄地奔向河内郡北面,沿着太行山南沿,向西快速进军。
第一百零六章 轻取箕关
“你说,那片黑压压的是贼军?”
“殿下,鄙人不敢诳语。”
立在怀县城头,又低头看看在身前下拜的叔父刘畅,刘粲的心情一下不安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前来进攻自己的晋军竟有如此之多,来得如此之快。本来他还打算在这个河内郡的郡治吃喝玩乐一番,眼下突然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先前,他以为祖逖面临着石虎的威胁,所以此次进军无非只是试探一下。而南岸桓景一方似乎一直在修筑营垒,有渡河的迹象,所以自小兵至刘畅一直不想离开河阳。之所以将全军从河阳赶回来,还是因为自己厌倦了河阳的军营,想念可以好吃好玩的怀县,所以借着祖逖进军的借口才回到怀县,可没想到歪打正着。
只是,自己这一次太慢了,磨磨蹭蹭地走了半个月,方才来到怀县,才待了不过两日。竟然让敌人来到了河内腹地,又轻易地渡过了沁水,已经失了先手。
他最关注的是,自己上一次丢了洛阳,已经让自己在储君之争中大为落后,只是靠着父亲的偏爱,还有国舅靳准的支持,才勉强能与皇太弟相争。如今若是再把河内丢了,恐怕自己就再无争储的希望了。
“当初在河阳迁延甚久,你可知罪?”
有的人感到压力巨大时,会总想找点事做;而另一些人压力巨大时,却只能斥责下属。刘粲显然是后者。
“老仆本来就是待罪之人,如何不知,只能肝脑涂地,以效殿下耳!”
刘畅战战栗栗地趴在地上。去年丢了洛阳,他已经被削职数等,只是找不到能人来伺候刘粲,而呼延朗也被他父亲召回,与刘曜同去
“肝脑涂地,肝脑涂地!你那便宜脑浆,就算全涂在地面上也不济事!我要的是退敌的方法!”刘粲怒气冲冲,心里却在发虚。
听到此言,刘畅反倒是舒了一口气,河内王能询问他退敌之术,说明多少还信任他:
“殿下莫慌。城外我粗略估计过,不过三万人马,我军也是三万,所以数量正好相当。而祖逖到豫州尚未满一年,征召的这些军队,皆不过是流民家丁而已。
“而殿下所领,尽是匈奴本部精兵,怎是这些乌合之众可以匹敌的。所以眼下敌军虽至城下,但竟然不敢围城,显然是露怯了。请殿下即刻发兵前进,可以一举破之。”
若是在一年之前,刘粲或许会立刻进攻。可是这一次却犹豫了。
一年之前,在洛阳城下,面对桓景的军队,刘畅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因为轻敌,自己大败,丢了洛阳城,一路跑去平阳,脸都丢尽了。刘畅这老家伙算是能带兵,但估计总是过于乐观。
“不可,再等等。等石虎击其后方,贼军自退。”刘粲思考了片刻,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没必要冒险:“既然我军远胜于对方,那么加上怀县城池,料贼军不敢贸然攻城,在此间进也不得,退也不得,是自取死路!”
“能击败敌军,为何不进攻呢?这不也是大功一件?”
“父皇只是说让我留守此地,并未让我军。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可不想让我们本部勇士流血。”
这倒不是因为刘粲仁慈。他纯粹是考虑到,现在自己手下这三万人,将来或许可以成为自己夺储的班底,浪费在这种必胜的战役中,属实可惜。
刘畅见实在劝不动,也没再坚持,反而猜到刘粲顾及是吝惜这些人马,所以不愿出击。他再拜告辞,就坦然走下城墙去。
反正敌人也就眼前这支军队而已,依靠坚城劲旅,输是不可能输的。
这时,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箕关丢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箕关被晋……贼军占领了,听说是桓景派人打下来的。”
“河阳还有守军,黄河上也没几条渡船,他桓景难道是飞过来的么?”
传令兵低头,不敢言语,毕竟他也不知道。
刘畅见状瞪大眼睛,冷汗直冒。问也问不出什么,也来不及再问了,他赶紧飞身狂奔回城墙,去找刘粲报告。
箕关在河内郡最西端,在太行山南麓,为太行八陉之一——轵关陉上一处著名关隘。若是此处被攻占,则河东郡与河内郡的联系被掐断,其间补给必然遭到威胁。
箕关关城地势险要,当初汉光武帝之时,邓禹率军,打算由箕关进入河东郡,即使军力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也只能于关隘处激战十天,方才破关进入河东。
然而,因为河东郡与河内郡都是汉国领地,加上刘粲先前全力经营黄河沿线防守,箕关竟然只有不过百余人看守。所以桓景的大军一至,守将情知不敌,又是故晋叛将,所以也就主动献关了。
此时,桓景正在指挥修葺关隘,等待迎接从各处到来的敌军。他抵达此地已经八日,此间一面在经营工事,一面也在回味着这一路疾驰。
新军从浚仪出发时,是九月初十那一天;沿着太行山南麓行军不过十日,就从陈留郡赶赴到了河内郡的最西端。之所以进军速度如此之快,原因主要有二:
第一,这一路行来,除了在石门击败了当地一支小股守军,沿途各处竟然没有任何阻拦,简直像在司州境内行军一样。新军所到之处,坞堡主们要么箪食壶浆,直接送来补给;要么闭坞自守,若是桓景遣使要求补给,立即奉上。
刘粲在河内的这几年,几乎只是待在郡治怀县与河阳营地,对于坞堡主的统治只是要求上贡粮草而已,并没有多少官吏深入各地,基本还是靠坞堡主自治。而此地坞堡主多为晋人,本来就不满汉国的统治,只是忌惮于匈奴人的军力,所以才老老实实向刘粲上缴粮草。
先前桓景北上期间,这些人大多听闻或者亲见了新军的面貌,知道新军的战力与纪律。而在刘粲的军队回到河内之后,又抢掠过甚,激起了不满。所以当司州军队第二次进入河内郡时,听说是桓刺史的军队来了,几乎是传檄而定。少有不配合者,也只是惧怕刘粲的报复而已。
其次,则是新军纪律严明,行军速度本来就快。
快走的情况下,人一小时能走十里地,照这个速度加上休息的时间,日行百里似乎亦非难事。但真实情况下古代军队行军速度却不过每日三四十里,因为途中不断会有士兵掉队、逃跑、或者抢劫,光是花时间进行整队就要耗掉不少工夫。
但新军一路平安,补给充分,本来就没有掉队的理由。加上士兵大多认识些简单的字,命令就能更快地被理解。所以一路上没有什么人掉队,更不要说逃跑了。这样一来整队能被很快完成,大军沿着太行山,一日行六十里,中间只休整了一日来征粮,不过十日就抵达了箕关关城。
在刘粲得知箕关失守的同时,在怀县县城外的营地里,祖逖众人也接到了桓景的报捷信,军士们得知此信,一片欢腾。
“司州军马真是不同往日了!”
郗鉴捋须感叹道。他对新军感情深厚,毕竟那支军队的原型是他一手缔造的,不少新军中层将领还能叫出名字来。现在虽然自己手上的兖州军一样军纪严明,但要这样行军十日攻破险关,听起来也并非易事。
“这也是哥哥定策得当,一边正兵吸住刘粲主力,一边奇兵夺下险关”,祖约也为此高兴:“如今刘粲估计进退两难了,取胜必矣!”
“不过,俗话说,困兽犹斗”,祖逖表情不变:“桓景的考验结束了,我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诸君听令,若是城中军马有所异动,依先前计策而行。”
第一百零七章 怀县之战(一)
日暮,秋风已起。
接到箕关失守的消息后,这是三万匈奴本部精锐在怀县的第两天晚上。打更声不断,士卒在城墙上巡逻如常,然后军中却充斥着不安的情绪。
刘粲抱着脑袋,坐在篝火旁同刘畅饮酒,头痛欲裂,始终下不定决心。眼下,无论如何都必有一战,但这仗怎么打,他全无头绪。
虽然平日在怀县只是终日玩乐,但他也知道,自己军队的补给,无非来自两处。一处是从河东郡运来,一处则是河内郡内坞堡主们上缴的粮草。
而现在桓景占据了箕关,把住要津,显然河东郡不可能再输送来粮食了。坞堡主们先前只是屈从于武力,所以才上缴来粮草,现在显然也会拒绝上贡。加上从前几乎没有在
零零星星地,下辖各县当地官吏被杀,小股匈奴守军被坞堡主家丁歼灭的消息也在两天之内陆续传入怀县。他已经明白,自己这个河内王在河内郡,确实客场作战。主客之势,已然易形。
从前,就算失败,也还总能逃回平阳。可这一次,后路被掐断,四近全是带着敌意的坞堡主,军中士卒只想回平阳老家,而他只感到失控。何况前方是敌军主力,背后带着偏师的又是桓景,光是想到这个名字,他就无心再思考出路。
“殿下,到底是继续驻守此处,还是迅速回师?请从速决定!”
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将他拉回眼前,还是刘畅。自他少年时起,虽然说是颇历战功,但其实都要归功于这个远房堂叔。但刘粲越是明白这一点,就越对刘畅多加提防。毕竟刘畅在军中威望这么高,也不知在自己潦倒之际,这个在军中已经颇具威望的老头子,会不会有别的心思。
“将军久历战阵,孤还是先听足下的。”
刘畅不解刘粲的那些小心思。只知道过去的两天里,年轻的河内王只是一言不发,似有沉思。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全无想法,还是得自己来拿主意。
“眼下,对面有三万人,主将是祖逖;而箕关则只有一万人。似乎箕关的敌军比较好打。但这仅仅只是表象,箕关关城险要,一时难以攻克。到时候,若是攻不下箕关,那么情势就十分糟糕了。”
“将士们都思念故乡,以此为助力,必然三军用命,箕关自可一战而克!”刘粲假意反对,实则观察堂叔会怎么回应。
“不,殿下,恰恰相反。战场之上,最怕的就是泄气。若是我们驻守在此,尚可维持住士气。可如果撤军,则是示弱于人,必定有不少士卒借机奔逃。到时候以疲惫之师,就更难拿下箕关了。”
果然,刘畅还是先向自己抛出选项,然而实则早就有了布置。这是刘粲最讨厌自己这个堂叔的一点。明明自己才是统帅,实则全是刘畅在指挥。
“我以为,粮草不济,还是需要速速返回箕关……”他漫不经心地回应着。
“不!殿下!我们除了驻守此处和迅速回师之外,还有一个选项,那就是出城击败祖逖!”刘畅打断了刘粲的言语。
“是你是主帅还是我是主帅!”
“当然是殿下……”
刘粲的突然发作,让刘畅猝不及防,只得尽力将脑袋惶恐地伏在地面上。到底是那句话说错了,他也不明白。
“抱歉,我……太累了”,刘粲意识到自己失言,只能轻轻掩饰过去:“叔父知兵,一切听任布置。”
主意还是得刘畅来拿,毕竟自己没有带兵的能力。
“殿下请随意。鄙人只是以为,祖逖所部虽然也有三万人之众,然而其中多是新兵,除了祖逖自己的亲兵,以及郗鉴的兖州军士之外,战力极差。若是出城快战,一举歼之,将他们赶回豫州。那么周围那些坞堡主又会回复忠诚。而桓景在箕关就成了孤军了。”
刘畅倒也不以为忤,将战术全盘说了出来。简单来说,也没什么谋略,就是直接出城,进攻祖逖所部,凭借士卒的质量优势击败之。桓景之后再慢慢处理。
“说得有理,就这么办吧。”刘粲沉吟半晌,作出了回复。
“那么,还需筹措五六日。一方面,是需要安定城中士卒的情绪;一方面,也是需要侦查一番城外贼军的布置。”
“如何要那么多日,岂不知我军粮草已经行将告罄?给你两日时间,我在后天,就要与城外贼军决战!”刘粲感觉自己找回了场子。
“是!”刘畅无奈道,毕竟这小祖宗能同意自己的方案,已经是颇不容易了。
第二天,城中军队准备了一整日,方才做好作战的布置。经过两日的散播,桓景拿下箕关的传言在这些并州匈奴人之间被越传越神。军中恐惧与因为恐惧激发的自负情绪交杂,士卒们一方面担心失败,另一方面又不断给自己打气——毕竟祖逖只战胜过石虎那种乳臭小儿带领的杂胡偏师,若是遇上久负盛名的匈奴精锐,岂不是如摧枯拉朽?
怀着忐忑的心情,第三日清晨,在浓密的晓雾之中,匈奴人越过城下预先挖好的壕沟,在怀县县城之东整齐列队,与祖逖城下的先锋相对。
匈奴军中两万是从刘曜处分来的军队,一万是上次自己战败逃回的军队加上在平阳征兵来的新兵。
虽然那两万人俱是精兵,但刘粲一向对这些刘曜部下并不不信任,所以让他们走在最前面。自己只是与刘畅居于队伍最后方,由亲兵簇拥着。前军多为步兵,有胡骑数千在两翼遮护,阵型似乎完美无缺。
怀县城东,是一处不高不低的小山丘,上面满是树林,沁水绕怀县县城而过,从山丘中间穿过,形成了一个低矮的河谷。山丘之下,祖逖的先锋列阵以待。祖逖也在此处做最后的巡视。
“好一场大雾,真是天助我也!”
祖逖爽朗的声音令驻守此地的军士感到多了一分信心,但这信心很快被另一个声音泼灭了。
“胡虏势大,军马雄壮如此!”
祖约皱着眉头,望着雾中若隐若现的敌人,发出了感慨。匈奴军中甲士颇多,阵型绵延,在雾中仿佛一条云中的龙,不时伸出一鳞半爪。
“不对,虽然其中多有精兵,但敌军的布置是脱节的。你看这么多人,怎么能这样分成两部分来列队呢?前一部分那么多人,与其后队完全不协调。”
祖逖指着团雾中的一处缺口,那里刚好露出了匈奴兵马的后队,数量也有不少,只是服制铠甲似乎与前队并不一致。
“而且前军看不到敌将麾盖,想必是藏在最后了,桓景的情报果然不差。”一旁郗鉴接话道。
“即便如此,还是不好对付!何况我带的这些都是新兵……”祖约皱着眉头。他被祖逖委派过来打先锋,一方面是让他历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祖约的领兵水平“另有妙用”。
“你按我说的去带兵,自然发挥就行”,祖逖满怀信心:“记住一旦接地,就往树林里逃命……”
“祖约听命,留守原地!郗鉴快速前往林中兖州军!此役若胜,则河内重归晋土,诸君请各自尽自己全力!”
第一百零八章 怀县之战(二)
“殿下!前军来报,敌军先锋松散不堪。前军校尉请求即刻出击!”
刘粲与刘畅在队伍最后,大雾弥漫,看不清前方情况,只能听见前方隐隐传来一阵哄笑声,随后就见到前军传令官飞马转回的消息。
“机不可失,前军速速进军,一举击溃敌军先锋。”
“慢着”,但刘畅还是将信将疑:“大雾弥漫,前军判断或有失当之处,还望殿下亲临前线明察。”
虽然刘粲常常以大将不以身犯险来做借口,推掉亲临前线的机会。但这一次大雾弥漫之下,他确实也有些担心前军的情况,何况这次的前军还都是刘曜的旧部,并不是那么值得信任。
于是,刘粲在亲卫的簇拥之下,来到队伍最前端,正望见山丘下树林边缘,沁水旁,小几千军士依水背山扎营,此时见大军来到,守将似乎正在亲自列阵。
然而这些营中的守军十个五个一团,散乱得星星点点,疏疏密密,进退失据,半天都列不好阵,不禁惹得前军一阵哄笑。在久经战阵的匈奴精兵看来,这不过是一群新兵,如此简单的列阵都处理不好,如何能抵挡住冲锋呢?
不必怀疑了,刘粲心意已决,只要自己的大军一拥而上,敌军自然土崩瓦解。
“前军听令,先全力击溃敌人营中先锋。之后分为两部,大部沿河前进;小部上山搜捕残敌。我自在后军居中调度。”
“且慢!让老夫再想想。”
作为匈奴军中少有读过兵书的战将,刘畅心中明显感觉不对。先前据斥候来报,晋军人数多达三万,虽说其中质量不一,但显然不会让这些歪瓜裂枣来做先锋。何况听探子说,祖逖曾经击败过石勒的偏师,虽然只是偏师,但也说明敌军这个主帅并非是不知兵的文士。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些人是留下来诱敌的!
“想什么!机不可失,叔父这么迁延,失了机会,罪莫大焉!”
刘粲皱起了眉头,明显已经不耐烦了,这个老将怎么如此暮气深重,这种情况还挡着自己建功立业。
且慢!他突然想到,若是刘畅本来就不想让他建功立业呢?这样就可以一直把持军中的权威了。这样一想,他愈发觉得一定需要进兵了。
“若是再有质疑者,按军法论处!”他一挥鞭,一旁亲卫向前方空中射出鸣镝,随后前军骑兵缓缓而动。
刘畅叹了口气,他明白多说无益。而且此时即使是圈套,强行钻进去,倒也胜算也不小。
夫战,勇气耳。即使是明显的圈套,只要匈奴军队能够一直撵着晋军杀过去,打赢就是很自然的事情。诱敌之策是一把双刃剑,一旦失算,前军崩溃,则会连带将接应的后军冲散。
按照从前的经验,晋军少有军队能够在精锐匈奴军队的冲杀下挺住。那么此时进军也不失为良策。
最先冲到晋军营地旁的是骑兵,他们在营前鹿角停住,下了马就开始搬移鹿角,为后面军队腾出道路。而守营的晋军见匈奴军马杀到,只是稀稀拉拉地射了几轮箭,随后就开始放弃营地,或向山上林中,或沿河边向东逃窜。
“我军兵强马壮,无坚不摧!”刘粲蔑视地回望刘畅。
“殿下英明,老夫不及也。”
刘粲不禁得意起来,看来这个老将也就这点判断,以后还是得将军权抓在自己手里。
此时他们的亲卫与后军也前进到了营地处,这才发觉前军还拥挤在这里,战马在营前挤作一团。营中沟壑拒马甚多,所以骑兵无法继续往前。身着重甲的步兵经过上一轮冲锋也有些疲乏,但还是不得不搬移营地中拒马,填平沟壑。
而不远处,晋军前部一直在朝营中射箭,不时发出嘲弄的歌声,只是模模糊糊听见一些词。
“豫兖英雄气,破虏当此秋。胡王旦暮死,胡运亦寻休!”
刘粲心中不禁暴怒,这些晋人,难道真的不知死么?烧毁营帐、填平沟壑还是嫌费事,今日也算是自己亲自率军的大仗,一定要速速取胜。
“匹夫竟敢小觑我军,诸将听令,弃马轻装步行!依计前进!”
战马众多,营地沟壑拒马纵横,加之山上林中树木丛生,骑兵不好展开,所以必须弃马。而晋军尽是轻装,匈奴前军军士则皆着重铠,不便于追击,于是在号令之下,他们都脱去厚重的铠甲,换上轻装向前继续追击。
而刘粲与刘畅则带着后军留在原地,观察着战场的变化。
朝雾渐渐散去,战场的情况渐渐清楚起来。在晋军营中高处,刘粲渐渐能看见匈奴前军大部则沿河杀将下去,一路所向披靡。登高而望,只见河边晋军旗帜倒拖,山上晋军阵型凌乱,似乎并无接应的部队。
晋军主力到底在何处呢?刘畅不禁心中起疑。
突然河边一阵鼓角声,河边传来激烈的厮杀声,刘粲有些慌神,他以为接下来只有追击而已,当晋军主力出现,真正的考验到来的时候,他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了。
“前方河边出现晋军主力,山上有木石砸下来!弩箭齐发!先锋接敌,因为身无甲胄,故而伤亡不小。”传令兵报来前方的情况。
“叔父,为之奈何?”
刘粲见晋军似乎还未溃散,只觉焦躁。他皱起了眉头,毕竟脱去盔甲是方才他的意见,现在看来晋军并没有想像的那样弱。显然这一轮前军遇到伏击,伤亡不小。
而刘畅却面露轻松的神色,因为在他看来,这说明晋军主力就在前方了,反而是件好事。
若对手只是在河边埋伏,弄些滚木落石之类的话,则说明技止此耳!等到着甲的后军再压上,那么即使前军尽着轻装,破敌之时也就在眼前。
“贼军主力就在河边,错不了,后军即刻压上,必能一举击溃之。只要豫州兖州的这些贼寇被击溃,那么我们没有后顾之忧,回师箕关,与羽林军会师,前后夹击,就能尽灭桓景。”
“善!”刘粲此时也不愿再思考了,只能听任叔父的建议。
匈奴军队后军很快全军压上,连上山追击的军队也喊回来,一同朝前进军。在狭长的河谷上,两军短兵相接,杀声震天。浅浅的河水很快开始微微泛红,匈奴前军确实悍勇无比,将祖逖一方逼得向后退了数十步,颓势尽显。
但晋军依然死战不溃,河谷狭小,士卒难以展开,所以以匈奴本部军队之精锐,也无法速胜。战事已经趋近白热,战胜或是溃败只在一念之间。
祖逖就在阵中,见情况紧急,此时也从眺望的高处上下来,与亲卫相拥,就带着相随多年的亲兵杀入阵中。
而刘粲此时只剩下默默祈祷的工夫了。
但刘畅还在细细观察前军的变化,此时连他也开始焦躁起来:从前这些匈奴本部精兵皆以悍勇闻名,所向无不披靡。而中原军队经过多年战乱消耗,只有些流民散勇,根本无力抵抗,怎么还不溃败呢?他们不可能赢的,为何不就地投降呢?
而且,这些军队也不是没有机会逃跑,若是没有一个求胜的念想,如何能抵挡住如此凌厉的攻击?
想到这里他突然起了疑心:难道说晋军还有后手,所以眼前的这些流民散勇才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求取一线生机。他突然动摇了一下,但很快就将自己劝回去:放心,这是晋军最后的抵抗,他们不久就会溃散的。
这时,河面上远远传来了号声。
东方,日出之处,几十艘小舟出现在天边,正摇橹飞速靠近!
“豫兖英雄气,破虏当此秋。胡王旦暮死,胡运亦寻休!”小舟上,齐声传来船夫的号子声。
刘畅大惊,祖逖果然有后手,看来是要利用河谷的优势,将自己的军队尽数暴露在小舟上弓箭射程之下。若是长久相持,在河边的匈奴步卒只能白白挨射而无法还击。
这是邓岳带着水师,从黄河一路溯流而上。先前在司州,黄河上的舰船全被烧了,没有仗打,这些水兵可算是憋坏了。这次随桓景出征,本来只是协助祖逖的补给,祖逖却想到了他们的妙用。
只是这几十艘小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匈奴军队在此刻能够拼力冲破前方祖逖的阵线,那么这些水师也于事无补。
“今日之事,有进无退,大家并力向前!”
“给我冲!”刘粲见河边如此多小舟,也慌了神,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刘畅说话。
河岸边,匈奴军急于速战速决,都向前涌,两军接战处越来越拥挤。水面上,小舟不断向岸上攒射,不断有轻甲的匈奴兵倒下。晋军依旧不溃,从前方撤下来的祖约已经身被数创,祖逖自己也被刺中了一枪,好正刺在甲厚处并无大碍。
祖逖怕是已经计穷,刘畅心想,看来即使机关算尽,也抵不过己方军势勇猛。只是此战之后,即使取胜,也必然损失惨重,需要再在怀县休整数日,方才能撤回箕关。
正当他思索间,山坡上,密林中,突然传出一声号角。
刘畅惊恐地回望,只见林中,一支军容齐整的部队,约莫有数千人,正高举斧头,从山坡上直冲而下,直插匈奴军队后腰。哪儿来的军队?他万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祖逖竟然还有后手。
“豫兖英雄气,破虏当此秋。胡王旦暮死,胡运亦寻休!”
他们齐声发喊,喊声整天动地,刘畅勉强能够辨识出来,这是兖州的口音。后军虽然还未接战,但已经胆寒。
与前军不同,后军除了新征召的士兵,大多是刘粲旧部,都经历过洛阳的惨败。此时只觉被桓景追击时的恐惧,又爬上了心头。
“快撤!”
不知谁在军中喊了这么一句,在兖州军的斧头尚未砸下之前,除了还紧紧靠在刘粲身边的亲卫,匈奴后军大多开始向后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