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博望坡
伏牛山南,博望城中,日出之时。
半个月之前,叛军士兵刚刚占据此城。杜曾派驻于此的守将王贡,起床不久,正在营间巡回探视,觉得无聊至极。
在一般人看来,守博望城算是个美差事,此地尚有军民可供抢掠补给,又遇不着战事,可谓是不出力也能讨着好。毕竟北面可是中原,久经战乱,正面临胡虏的威胁,抽不出人力;加之刚刚进驻洛阳的桓景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愣头青,大概是不太可能南下的。
只是在王贡看来,自己担着这么一个闲职,说明杜曾对他已经有了提防。作为一个挑事的主,他只觉得自己被“发配”于此地,杜曾识人不明,让自己被“埋没”了。
原来王贡与杜曾一样,曾经是陶侃的部将。当初杜曾反叛陶侃之时,他多少有些唆使之功,所以也有些居功自傲;可或许也是因为这事,杜曾看他心术颇多,于是故意不留他在身边,而是安置在远离宛城战场的博望。
而待宛城战事结束,估计杜曾的亲信都是战功累累,又被长安朝廷封赏几个爵位,而自己就只能带着这千余偏师无功而返。
所以当探子从叶县来报,北面伏牛山大路上,出现了军队的身影时,王贡居然感到了一丝兴奋。
“司州竟然派兵了?”
传令的小卒本来慌张的很,但见主帅一脸兴奋,只感到奇怪:
“听说月初宛城城中走脱了十余骑人马,投北而去。大概司州桓刺史听闻这个消息,就派援军过来了。”
“人马几何,军阵严整否?”
“大约也是千余人马,并且颇不齐整,只是沿伏牛山大路鼓噪而来。”
王贡背着手,开始踱起步子。若只是千余人马,且颇不齐整,估计只是一支偏师。大约那司州的桓刺史只是派人马来耀武扬威一番,并不真敢南下,而是抢掠附近物资了事。
若是其他将领,恐怕只是守在城中,不会轻易出击。但王贡可是自负王佐之才,若是那杜将军真做了天子,自己也有首倡之功,怎么能安守一城之地?他倒要叫杜曾见识见识自己的能力,否则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千余人马,虽不齐整,亦是大敌。将军何故喜形于色?”那小卒见王贡许久不问话,又面露喜色,只感到分外奇怪。
王贡有些羞恼。成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自己居然叫一个小卒看破了自己的心思,这样可不好。
但转念一想,这分明是自己的传令小卒,将来也是自己心腹,看破些心事亦无妨,倒不如和盘托出,让他震慑于自己的奇谋:
“尔可知汉昭烈帝之事乎?”
“小的没读过两天书,只知是个皇帝罢了。”
“当初昭烈帝屯新野之时,就是在博望之北大破夏侯惇。司州军马此番沿故道前行,还大肆鼓噪,生怕我们不知道他们行踪,这岂非自投罗网乎?”
“小的不懂什么夏侯惇……”小卒听到这些听不懂的典故,眉头微皱:“将军的意思是,打个埋伏?”
“哪里仅仅是埋伏!我不光要击溃敌军,还要将其转为自己的俘虏,为杜将军效力。”王贡伸出一根指头:“听着,今日你先命前部陈牛儿虚应敌军,先挑衅司州军马,引他来战。只是陈牛儿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次赵子龙,若是吓得敌军不敢上前可就不好了。你告诉他,只许败,不许胜,此为骄兵之策也。”
王贡当然知道,那陈牛儿只是个破落部曲出身,靠着几分勇力才做了先锋,如何能比得上赵云?只是若把陈牛儿比作赵云,那么自己也算是过了一把扮演汉昭烈帝的瘾。
“是……将军慢些说”
“待前军一败,司州军马追赶,必然队形散乱不堪。到时候我亲率亲兵,从山坡上冲下。后军再转守为攻,司州军马必然溃败。”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但如何能俘虏敌军呢?”
“哼,为将者,岂能不知地理?我一来此地,就打听到伏牛山还有一条小路。”王贡一脸得意:“突袭大路上这千余敌军,五百人足矣。另外派五百人马,是为了从小路快速赶赴叶县。待敌军溃败至叶县县城下时,望见我军旗帜,岂有不降之理?”
“将军奇谋,小的这就去传令各部。”
望着传令小卒远去的身影,王贡以为胜券在握,扬名立万的时刻就要到了。
而与此同时,在伏牛山大路上,新军第二旅前部千余人在桓宣的带领下,一路敲锣打鼓吹唢呐,沿着山间溪谷前行。
桓景早就和他说过,此间山路,需要提防伏击;但同时又命他们鼓噪前行,故意弄散阵型,生怕守军不来伏击。面对如此矛盾的命令,桓宣明白,这是哥哥让自己示形于敌,来吸引守军主力的注意。
毕竟新军主力打算沿伏牛山小路快速前进,绕到博望城后方。那么为了主力的顺利通过,守军不出击也罢,若是出击,矛头一定是对准自己,那么部下的牺牲也在所难免。
他长叹一口气,紧张地注视着山坡,并不断让斥候探查前方山坡处情况。这样,至少敌军到来的时候,可以从容应对,伤亡也会小许多。
行不数里,前方山路中,依稀出现了一彪人马,挡在道路中间。桓宣急命前军停下,抽出桓景送给他的千里镜,向前瞭望。春风料峭中,敌军前方,一员大汉居然赤膊横在道中,厉声叫骂:
“洛阳来的孱头萝卜秧子!啖狗粪的娘们!尔中若有一二男儿,可敢与爷爷决一死战?”
桓宣不明前方情况,只是令弩手上好弦,借着前军盾牌的掩护,悄悄摸至前军,将敌将纳入射程。
见敌军没有反应,陈牛儿接过一把大戟,将大戟舞得虎虎生风,随后又叱骂道:
“一群没眼力的驴!如何不敢前来作战?”
此人如此嚣张,又不主动进攻,难道是为了吸引我深入埋伏之中?先前在并州,攻打端氏城的战役中,新军将领吃过伏兵的亏,所以对于埋伏异常谨慎,桓宣自然也不例外。
他思考了片刻,又用千里镜观察了一番前方山头,确认视野范围内没有看见明显的伏兵。那么,至少先射一轮箭不会吃亏。他赶紧向身旁传令兵耳语了几句。
陈牛儿还立在阵前。至少从前阵来看,司州军马并不敢轻易进攻,只是竖立盾牌对峙,可见是怯了。于是他骂的更加起劲了: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
骂到一半,他看见敌军前部突然齐齐下蹲,将盾牌平放在地上,露出了身后的弩手。他还没来得及骂完,一轮齐射扑面而来,其中一支长箭穿喉而出。他抽搐了一会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见主将已死,加之接下来又是几轮弩箭的齐射,叛军本来就没有打算送命,立刻作鸟兽散。桓宣本来预备着敌人的总攻,眼看敌军被几轮弩箭就射走了,只觉得莫名其妙,一切未免过于轻松。在停顿下来,整理了一会阵容之后,他确认并没有伏兵杀出,就继续命新军鼓吹前进。
此时在伏牛山山坡上,藏身于树丛之中的王贡,远远望见前军溃败,心中喜悦:这陈牛儿演得还真不错,简直就像是真的溃败一样。
可紧接着,一阵鼓角之声从道路尽头传来,他望向北面,只见新军阵容齐整,戈矛如林,不禁心生寒意。我这刀的手也开始微微发颤。
“将军,到了伏击的时候了!”
原本王贡以为,在击溃自己的诱饵之后,司州军马会为了争抢首级,而贸然进攻,导致阵型大溃。可眼前这支军队,不抢首级,也不脱离阵型,简直如同一段移动的铁板一样。
只是敌军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在此伏下了一支兵马,此时突然袭击,还有可能取胜。
何况如果此时畏缩不前,要是回去,又会被杜曾看低,恐怕就永无翻身的机会了。
“襄阳的兄弟们,给我冲!斩敌将首级者,赏万钱!”
叛军多为先前襄阳的守军,此时听见号令,无不争相向前,顺着山坡向下窸窸窣窣地冲去。
“山坡上有敌军!”桓宣用千里镜早就观察到了山坡上的动静,果然先前只是诱敌,这一拨才是主力:“弩手准备!长矛手准备!”
长矛手将矛阵朝向山坡上的树丛,弩手也转过身来,背身将箭上弩。
随着一阵怪吼,伏军从树丛中举刀杀出。这时,回应他们的,是桓宣一声干脆利落的“射!”
一瞬间,无数弩箭发出,伏兵遭到了他们前部军队同样的打击,一下倒了一片。不过此时冲锋的,都是王贡的亲兵,而且借助树林掩护,也挡掉了不少弩箭。敌军开始接近矛阵,试图拨开长矛,杀入矛阵之中。
“不好!侧面!”
矛阵两旁,准备许久的新军刀斧手绕开中央的矛阵,从两侧向山坡上反冲锋。于是本来准备突袭的王贡,突然自己已经被三面包围。
而正当这时,弩手已经上好第二拨箭,伏兵迎来了又一轮箭雨的洗礼。这一次伏兵已经大多冲出了树林,汇集在矛阵之前。为了便于在林中穿梭,王贡的伏兵几乎全是轻甲甚至无甲,此时没有了树林的遮挡,伏兵伤亡比第一轮箭雨中大了许多。
身旁军士纷纷倒下,新军刀斧手又从两翼攀上山坡,眼看要被包围,王贡终于明白,自己复刻汉昭烈帝的行动已经彻底失败。在下令其余士兵发起最后一次冲锋之后,他赶紧带着几个亲兵伏着身子,沿着小道,逃离了战场。
“报!共计毙敌三百二十九人,俘五十一人。”
“好了,粗粗算计一番即可,军队继续前进。”桓宣不关心敌军的伤亡数字,眼下赶路才是最重要的:“今日势必要抵达博望城,与兄长会和。”
唯一让他困惑的,是敌军看起来确实进行了殊死的一击,但意外地疲弱。自己本来做好了付出大量牺牲的准备,但现在看来,敌军几乎被几轮箭雨就击溃了。
若敌军真是疲弱不堪,那么在小路上前进的兄长,大概会更加顺利吧。
第八十章 宛城下
王贡脱去盔甲,藏身逃兵之中。不敢走大路,只得翻山越岭,终于在傍晚之前赶至博望城下,身边只剩三十余人了。
“没想到司州军马,竟然如此强盛,将来必为大患。”他喃喃自语,还以为桓宣所部就是司州军的全部主力。
不过,若是如此,派去小路上绕道突袭叶县的另外五百人,估计没什么阻拦,此时怕是逃得太远了。若是敌将长驱直入博望,自己这点人肯定只能弃城而逃。
这么思考的时候,西面日边,远远有三五十个人在移动,看上去像是一群乱兵。他心中一惊,赶忙下令全军戒备。但待来人靠近时,这才听见一声嚎啕:
“王将军,小道上的敌军是主力,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只剩这么几个了。”
什么?小道上也是主力,司州到底来了多少人马?王贡听闻,不禁双肩微微发颤,掩面以遮饰惊慌。自己翻山越岭而逃,显然速度不及在大路上进军的司州军,而自己又将城中千余人全部派了出来。现在博望一座空城而已,显然早已被占,自己是回不去了,
司州来了如此多的兵力,可不只是来耀武扬威而已,显然是奔着解围宛城去的。若是这样,哪怕是宛城的主力也危矣。自己怕是终究要做俘虏了。
等等,宛城?
他忽而转念一想,若是此时能迅速抵达宛城之下,报知杜曾,谅在自己是老战友的份上,杜曾或许还能给自己记上一功。那么这次失败,倒未必完全是坏事。
“全军都有,绕开博望,去宛城找杜将军!”
王贡一番话,令败军振奋起来,在王贡的号令下,赶紧列队向宛城行军。
可行不过百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骑兵!骑兵!成千的骑兵!我们被包围了!”
败兵们刚刚拼死逃命,满身油汗,眼下再无力气奔逃了,有的尚且紧握手中的长矛,但更多的蹲伏在地上,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
马上号角声传遍了原野,战马如奔流一般
“扔下兵器者不杀!”
听到此话,最后几个握着长矛的败兵,也只能将矛扔去一旁,颓丧地坐到地上。骑兵慢慢靠拢,用马鞭将这近百俘虏分作数队,都捆了系在马尾上。
王贡早已换上了普通士卒的衣服,此时也被系在马尾上,像,马上的骑兵们尚在骂骂咧咧:
“来晚了,围城转了半天,只抓得到这么点俘虏。功劳全让第二旅的人抢了。”
“小声点,校尉来了!”另一个骑兵赶紧制止了他的牢骚。
王贡歪着头望去,只见一个大汉正跨步走来,一脸憨笑,原来正是董昭。高肃先前被派去出使王浚去了,现在指挥燕赵骑兵的只有他一人而已。此刻他脱去头盔,露出一个光头:
“你就是主将?”
“不是,我是强征来的流民。军爷,放我走吧。”王贡跪下来求饶,马绳却将脖子勒得生疼。
“别骗我了”,董昭发出了北人特有的豪爽笑声:“流民哪能吃得这么满脑肠肥?如果叶县那些真流民说得没错,按照相貌来看,你就是守博望的王贡吧?”
该死,这些流民怎么什么都说。王贡见无法抵赖,只得承认了。在回博望的路上,董昭再稍加逼问,他也只好将宛城兵马布置合盘托出。
燕赵骑兵只能走大路,又是桓景的宝贝疙瘩,所以在步兵清扫完伏牛山大路小路上的敌人,放才赶赴博望。他们按照预先的计划,先在博望城外巡逻一圈,清剿残兵,于是刚好碰上从伏牛山逃回的王贡,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尽数拿下。
入城之后,董昭见王贡身上情报也榨得差不多了,急忙奔赴城中府衙,桓景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刺史,城外随后一支贼军已经被清剿,生擒守将王贡。”
“很好,今日之初只觉敌军弱得惊人,而又没能抓到王贡,还以为他有什么后手。没想到居然是我多虑了。”
桓景舒了口气,今日的战斗算是完美得结束了。本来以为在这古战场会遭遇坚决的伏击,没想到对手竟然被几波箭就射溃了,抓捕漫山的逃兵反而成了一件难事。
“对了,董校尉,王贡他还有说什么吗?”
董昭细细说了一番,与桓景先前所知大差不差。杜曾分给第五漪三千人防备江夏的陶侃,其余尽数在围攻宛城,人数约有近万。而新军此番前来亦有八千余人。
“但是,据王贡所说,杜曾手下有支两千余人的骑兵,据说甚是骁勇。先前击破荆州的陶刺史,就是欺负他没有骑兵。眼下我军虽然骑兵不少,但也需留意才是。”
桓景点点头。
多方面的情报看来都是确切的,在宛城城下,杜曾与自己实力相当。然而自己远道而来,且不说粮草补给的问题,背后汉国若有动静,就必须回师。而杜曾盘踞荆州已久,粮草不缺,一旦采用以逸待劳之计,自己就算功亏一篑了。
一切都必须从速!
从博望至宛城尚有七十里路。在博望休息一夜后,第二日新军即刻从博望启程,急行军一日六十余里,在宛城城北数里扎下营来。
此时正值傍晚,宛城之下,杜曾的大军从西至东延绵数里,其间炊烟不断,尽是其营帐。
营帐之间,一员身披重铠的将领眺望着北面,他满面络腮胡,粗犷的眉眼中略带些愁绪——此人正是叛军首领杜曾。一个文士打扮的家伙正立在他身后,谄媚的笑着。
“司州军,怎么说……行止有度,简直可以说是劲旅。”杜曾揉搓着鼻子,感叹道:“我杜曾从军数十载,也少见这般阵仗。马长史怎么看?”
这个文士叫马俊,是荆州望族马氏之后;三国时,此地马氏多随族长马良投西蜀而去,故而作为留在此地的马家族人,马俊在本朝郁郁不得志,就索性投了叛军。
“将军高见,司州军马在北久历征战,故有此军容。然而亦不过雕虫小技而已,怎及将军部下之龙骧虎步?”
马俊一面赔笑,一面在心里暗骂:这个贼军头不过担任过几年南蛮校尉,从军之后也只是镇压荆州一带南蛮,当然没见过中原之军队。
但是,他也知杜曾的狠辣,可谓睚眦必报。且不论杜曾是靠背叛叛将胡亢起家。从前在攻入江陵之后,杜曾请求迎娶南郡太守刘务的女儿为妻,但遭到刘务的拒绝,于是杜曾就杀死他全家,连婴儿也没有留下。
所以尽管鄙夷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军头,但马俊也只能尽力露出笑脸:“杜将军,只是若是与这般贼众纠缠,损失过多,恐怕不好,要不先暂避其锋芒?反正其补给不继,待其退军,即可全取伏牛山之南。”
“哼!桓景不过是小儿辈,我岂会怕这个毛都没长齐的竖子!”杜曾被马俊哄得有些舒服了,脸上露出狠厉的神色:“何况我早有妙计,可以教司州军士不战自溃。倒时再以大军掩杀,杀他个片甲不留!”
第八十一章 一夜营
“却是何等计策?”
马俊打量着眼前这个叛将,心中也有些好奇。他一向以为杜曾不过是得志一时的莽夫而已,只知他手段狠辣,却并不知他还有何头脑。不过狠厉之人虽然未必胸怀良策,但往往多有毒计。
“司州军马虽然强劲,到此地来,却是无能为也”,杜曾紧握手中长矛,咬着牙道:“依我所见,不过旬日,其军自退,到时纵骑兵夜袭敌营,可一举获胜。”
原来,杜曾手下有着荆州唯一的骑兵部队。这些骑兵来自襄阳的马场,本来是从前荆州刺史刘弘为了预备中原大乱,委托陶侃所练。没想到后来却随杜曾背叛了陶侃,现在是杜曾手下的一张王牌。去年杜曾连破周顗、陶侃,就是凭借着这支骑兵。
“骑兵趁夜突袭,固然是良策”,马俊心不在焉地挠着头,不以为然:“但敌军锋芒正锐,怎么可能不战自退?”
“远道而来,补给不足,已是强弩之末,不退若何?”杜曾冷笑一声,将长矛插在地上:“何况他背后尚有蠢蠢欲动的胡虏,他们若是不退,那我且去修封信与汉国的刘聪,让那些屠各人为我攻其后方,也不由得他们不退。!”
马俊大惊:这样一来确实可以逼桓景回军,但从晋人的角度来看,却完全是大逆不道之举。
“将军这是叛……夷夏之防,还请三思。”他一哆嗦,差点将叛国说出口。在倒吸一口凉气之后,他思量了半天,这才以夷夏之防为理由来说动杜曾。
“书生之见”,见这马俊畏畏缩缩,如鹌鹑一般,杜曾反而笑了:“我既久为南蛮校尉,与蛮夷常打交道,亦不乏以夷制夷之时。如今桓景迫在眼前,是比蛮夷还要可怕的大敌,如何不能借胡虏之手除之?”
见杜曾并未迁怒于他,马俊这才拍拍胸脯,舒了一口气:“那么将军,除了送信、还有防备敌军袭营之外,还要做什么打算呢?”
“一个字,拖!拖到宛城城内荀崧投降,城外司州军心离散为止!”
于此同时,落日在宛城北面的新军营地上投下余晖。暮霭沉沉下,桓景骑马探视完战场,回到营中,桓宣早迎上前来:“哥哥,方才清点了一番,从襄城来的粮草并无缺漏,今日已尽数运到。”
“很好,至少这几天军队衣食无忧了。”桓景见弟弟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我方才见杜曾主力防备森严,可不像博望城遇到的那些臭鱼烂虾,可要小心应付才好。”
他脸上一副安适的样子,反而令桓宣有些心急:“只是……哥哥,今夜不采取些行动么?有什么袭营的计划么?”
“杜曾早知我远道而来,又方才击破他在博望的偏师,必然在军中早有准备,这些刚刚也侦查到了。故而若是此时袭营,他早设了埋伏,我们恐怕吃力不讨好。”
桓景清楚,杜曾可不是王贡这种人物,毕竟一方诸侯,又是击败过陶侃的狠角色,还是得给予充分的应对。其实桓景稍稍计算过,以他的兵力,击败杜曾大概没有问题,只是伤亡就难以估计了。若是带着一支伤亡惨重的军队回到司州,又如何能够抵挡来自北方的威胁呢?
这战难的不是打赢,而是既要伤亡轻微,还要尽可能地快。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的。
这些计算,桓宣也在心中推演过一番了,这也正是他焦急的原因:“哥哥,胡虏随时可能南下,此地不宜久留,如果要救荀崧,就应该不计代价地为宛城解围;否则,大老远来这一趟又是图什么呢?”
“不急这一晚。无论如何,我今夜要好好睡一觉了。”桓景扫视了众人一圈,故作轻松状:“命士卒连夜修筑营地,立拒马,挖壕堑。”
桓宣只觉得不对劲:“我军不宜久居!为何做相持打算?”
“我军粮草充足,如何不能相持?”
“但是城中荀崧撑不了那么久!”
“荀崧的死活并无所谓,我军只图宛城而已。兵不厌诈,弟弟,你今晚好好读读兵书吧!哪儿也不许去,给我读到三更为止!”桓景作恼怒状,故意说得很大声,让全营都听到。
言讫,他拂袖而去,众部下不敢怠慢,赶紧吩咐手下士卒挖堑筑营。
借着火把,当晚,众将士在宛城北面干得热火朝天。杜曾的士兵本无夜袭打算,见北面一片喧闹,被吵得根本睡不着。但天色已晚,又无主将命令,不敢贸然偷袭,只能看着北面的敌军不知在忙些什么。
而桓宣只觉得今天的哥哥有些反常,以往和颜悦色的他,突然毫无来由地发火,简直如换了一个人一样。他一边生着闷气,一边点着油灯,看起《司马穰苴兵法》来。
如是桓宣手不释卷,一直到三更。此时帐篷外还是人员往来的声音。但桓宣自己已经困倦得要睡着了。
正当他要倒在桌上的时候,帐篷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弟弟,别怪我今日发火,这是做给他们看的。”
桓宣仰头一望,睡意全无:原来哥哥之前让他读书到三更,却是为了趁着全军在前线修筑营垒之时,撇开众人,来到桓宣自己的帐篷里商谈。
桓宣轻声应了一句,示意他进来。
“我当然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快”,桓景掀开帐篷,向前几大步,在弟弟身旁坐下:“然而越是要快速驱逐杜曾,就越不能让敌人知道我们想要快速解决问题。”
“这就是所谓示形吗?”桓宣想起方才看过的兵书,忽然记起了这些内容。
“没错,如果敌人知道我军要快速解围,那么他们反而会以拖待变,毕竟在荆州他们是主,我们是客。但如果我们在此地扎下脚跟,那么就反客为主,他们不得不掂量要不要和我们长期抗衡。”
“所以和他们一起拖下去?”桓宣越来越困惑了。
“当然不是,相信我,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你明日在军中择十余个大嗓门,我有急用。”
“好!”
桓宣不知道哥哥在想什么,但欣慰的是,至少哥哥并没对自己有什么不满,那就够了。至于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第二日拂晓,杜曾的哨兵从睡梦中醒来,惊奇地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座形制宏大的营地,木墙高耸,而木墙前面则是深沟,整个营地简直如一座木头城池一般。
“坏了,难道桓景那小子要做长久打算?”杜曾望着面前宏伟的营地,呆立了半晌,这才吐出一句话。
突然,四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声音高亢,宛如猿鸣:
“夏口的陶侃出兵打江陵了!陶侃出兵打江陵了!”
杜曾额头开始发麻。这一定是敌军恶意散布的谣言,但此时听来却是如此令人胆战心惊。他本人尚且如此,底下的小卒就更不必说了。
他在营间穿梭着,脑中全是探子凌晨时分,从桓景营中带回来的消息。据说昨日桓氏兄弟起了争执,桓景坚持在宛城待下去,看来他们粮草不缺,也不惧后方有什么变乱。
这小子竟然如此有胆色,很难说他背后没有实力作为支撑。若是司州军有信心在此地长期待下去,看来是有必胜的策略。自己无论是拖下去,还是向刘聪派使节,都没有意义了。
探子还说,桓景的目的是宛城,根本不在乎城内的荀崧。那么自己眼下急攻宛城也失去了意义,荀崧那边可以先放一放。
“将军,送信的小卒已经准备好出发了,是否去践行?”此时他身后响起了马俊的声音。
“叫他不要去了,我改变了计划。”杜曾急急地回应,但少了些底气。
“这却是为何?”
“司州军马有久驻的打算,和先前想的不一样!”
第八十二章 飞来亲事
杜曾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首先,既然桓景军中并不缺乏粮草,身后又无汉国相侵,那么与之在宛城长期相持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但是,现在立刻撤军,不光是丢了宛城的问题,自己围了两个月的宛城,没能攻克,那么荆州士族不过迫于强力才与他合作,现在眼见他怂了,恐怕又会倒向陶侃。
自己万不能露怯,至少不能不经一战放弃宛城,杜曾经过思考终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于是,接下来一连五日,他只是在宛城之下与桓景相持,并未采取进一步行动,只是试探性地小规模进攻新军营垒,面对深沟高栅,杜曾的军队连冲入桓景营中都做不到,当然毫不意外地就被几轮箭雨击退了。望着新军军营高大的木栅,杜曾只能谓然叹息。
当杜曾的注意力全在桓景那一边时,城中的荀崧带领着军民又乘机修复了不少城墙段,宛城暂时转危为安。
而几天下来,桓景也没有闲着,一边继续散播陶侃进军江陵的消息,另一边则派骑兵白日向杜曾营中射箭,晚上四处吹响号角,扰得杜曾手下军士不得安生。
每一次杜曾都派出骑兵拦截,但桓景手下的马匹都是从石勒处还有并州俘获的北方骏马,杜曾骑兵的南方小马本来就体力较差,终究追赶不上,反而徒耗精力,还在追击中被射死不少。
但新军内部也处在惴惴不安之中,背后匈奴人不知道何时会再度南下。而且到了宛城之后,新军补给线已经几乎断绝。与先前征讨并州不同,彼时的新军,尚可通过沁水逆流而上,向上游的端氏城一带运送粮草。这一次隔了伏牛山,襄城、叶县的粮食需要绕过山路才能送达,补给效率就大大降低了。
桓景勉励将士,天天都在向士卒宣传,说南面陶侃已经出兵,不日将克江陵;而杜曾则用匈奴不日南下的希望,来尽力维系住他的部下。
某种意义上,两军都在虎视眈眈盯着对面,看谁先撑不住。
终于,到了第六日,自江陵向杜曾传回消息:陶侃率两万军队,从夏口出发,旦日克武昌,直趋江陵;第五漪屡战屡败,已经龟缩回了江陵城。
听到这个消息,杜曾再也坐不住了。
陶侃发起进攻的消息,他先前以为是谣言,如今却被证实了——怎么会这么巧!
杜曾想要捂住消息,但是太晚了,军队中多是荆州本地人,与信使有熟识者,早就将消息透了出去,一番口口相传之后,自然是捂不住了,逃兵越来越多。
江陵若失,陶侃只要效吕蒙故智,荆州可以传檄而定。而杜曾再怎么狂妄,也知道自己比关羽还是差远了。
他盘算着,第五漪手下兵少,又不知兵,即使江陵城防坚固,也当不得几天。桓景和陶侃,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罢了。
他突然回忆起探子从桓景营中带回的情报:桓景似乎说过,他此行从洛阳来,要的只是宛城。那么如是分析下来,桓景不过只取一郡之地而已,陶侃才是和自己不死不休的敌手,威胁自然更大。
他赶紧修书一封,送往桓景的营地。开篇恐吓威胁一番后,只说自己有好生之德,会先撤离宛城,待来日再北上进攻司州;桓景若是识相的,现在就带着城中居民北撤,让出宛城。
“杜曾认怂了,但不过缓兵之计耳”,桓景紧紧握住从敌营中传来的信件,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依我之见,他的下一步就该是撤军了!”
“但他营中还未有动静呢!”
陈昭之已经急不可耐,而一旁的慢性子王仲坚看看老战友,又看看上司桓景,脸上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再等等,至少也得给他们时间收拾行囊不是?”
果然,在纠结了两日之后,杜曾的马队方才结成一字长蛇阵,从其营中悄悄撤出,向南面疾驰,这一切桓景透过千里镜都看在眼里。在亲眼看见杜曾军队开始撤离之后,新军军心终于完全安定。
原来杜曾下定决心,先命骑兵快速回援,自己再引军慢慢退还襄阳,以防桓景偷袭。他光靠骑兵就击退过一次陶侃,这一次骑兵加上江陵城的守军,再一次拿陶侃刷战绩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于是骑兵先撤了一日之后,杜曾的步兵主力才趁夜拔营从宛城离去。桓景见到杜曾拔营而去,却并未立刻追击,只是命军队先进入宛城之中休整。
新军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入宛城之内,沿街散发军中本来就不多的军粮,城中军民相拥于道,都赶来围观。他们面有菜色,但脸上一副劫后余生似的欢悦。
道路尽头府衙前,荀崧长跪不起,桓景见状,赶紧下马,上前将他扶起。
“若非桓刺史南下,全城良贱化作齑粉矣!”
“若非将军尽力守城,司州军马有如何能够顺利救援呢?此亦将军之功也!”桓景温言抚慰道:“何况,若非令爱荀灌冲出重围,会见舍弟,与之前往洛阳报信,我还以为宛城已经陷落了呢!”
听到荀灌的名字,荀崧抬起头来:“灌儿如何了?她怎么没有和你们一道前来?”
桓景闻言,就将自己派遣荀灌前往陶侃处报信的消息,告诉了荀崧。
听闻女儿无恙,荀崧愣了半晌,忽然向前一扑,用双手紧紧箍住桓景的腰:“恕鄙人冒昧,还请求桓刺史一事。”
“但说无妨。”
“刺史于南阳百姓,还有荀某有再生之德。若是此番灌儿得以生还,刺史亦是盛年,还望不以家门为鄙,行关雎之礼,钟鼓乐之!”
若非好好上过语文课,桓景还没法一下意识到“关雎之礼”这个典故——这是要桓景娶荀灌为妻!
桓景脸上闪出一阵飞红。
颍川荀氏是顶级望族,和母亲的太原王氏,“望不以家门为鄙”不过是谦辞罢了,自己配不配得上还是两说。但自己早已有了妻室了。
“荀将军,我已经有妻室了……”桓景面有难色。
“那么”,荀灌咬了咬牙:“还请刺史纳小女为妾。当下乱世,她唯有在刺史治下,我这做父亲的方能心安。”
桓景明白了,这并不是荀崧为了报恩,一时心血来潮之语。而是作为一个父亲,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在乱世保全性命,并且通过与司州联姻,来换取南阳一地的安宁。
然而这个时代,妻和妾的地位是不对等的。作为名门荀氏出身,荀崧能够纡尊降贵,让女儿嫁给自己做妾,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但桓景也有自己的顾虑。且不论燕燕那边会怎么想,自己若是接了这门亲事,那么不光南阳的事情,自己必须得管,自己也牢牢和荀家捆绑在了一起。
但自己此行前来,只是为了保证一个安稳的南境,并没有常驻南阳的打算。
而且荀家的门第,到底是正资产还是负资产,并不是一件清晰的事情。
先是荀家族长,晋司空荀藩,将赌注押在他外孙司马邺的小朝廷上,指望靠着这个成为外戚。但后来在入关中的途中,荀藩的势力被驱逐,他自己也死在逃亡的路上。现在荀家家中唯一有军权者,其实只有荀崧一人了。
而荀家在朝中是否有得罪过什么其他势力,还未可知。至少,现在长安主政者,已经无一是荀藩的势力,与荀家的关系,肯定说不上好。而江东的琅琊王,对荀藩当年擅自拥立司马邺,估计尚且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桓景不禁感叹:这些世家大族的眼光还真是毒辣,难怪这么多代以来,即使仅仅靠着联姻关系,也还能保持权势和地位。
“将军的诚意,我心领了,然而……”
话方才说一半,荀崧抱得愈发紧了,弄得桓景哭笑不得:“桓刺史有什么条件尽管说!荀某愿意肝脑涂地。”
他望望天空,经过仔细思考,心里觉得还是不能过于孟浪,长叹一声后,低头向荀崧说道:
“此事事关重大,而且家中有妻有母,尚需说服,而且令爱过于年幼——总而言之,我会考虑一下……”
听到这句话,荀崧反而眼睛一亮,松开了手,拜伏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原来,在后世,“我会考虑考虑的”这句话,基本就是婉拒的意思。但在这个时代,“吾其图之”,却是有些暧昧的肯定。荀崧见桓景提到妻子母亲,又提到荀灌年幼,还以为桓景有意保护荀灌,不禁大喜过望。
桓景还不知道荀崧以为他几乎要答应了,只是见荀崧松手了,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才走入城中府衙,与众将商议接下来的事宜。
在与荀崧商讨完安民之策后,桓景命桓宣继续安抚城中百姓,自己则与董昭率骑兵出城。
当天晚些时候,呈一字长蛇阵南下的杜曾后卫已经走了一整日,只觉疲惫异常,但杜曾强令他们日夜兼程,也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
突然后军传来一阵骚动。
“什么事情!有谁脖子痒了,想被砍头么?”杜曾大怒,驰马奔向后卫部队。
突然,他停下了马。
“将军,怎么了?”
“快去传令,全军戒备!就地扎营!”
传令兵顺着杜曾的马鞭向北望去,只见天边一大群骑兵,如乌云一般映入眼帘……
第八十三章 罪将
当桓景离开宛城,率骑兵向南进军的时候,江陵城外,营垒连岸,舸舰弥津。
一个面目黝黑,身材精悍的将领,身披重甲,正沿着江畔行走着,身后是一众随从。从坚毅的眼神,健美的身姿来看,他似乎才三四十岁左右,只有花白的头发在提醒着众人,这是一个五旬老汉了。
“去告诉你们的校尉,此处营垒尚且整齐,但还需布置拒马。我早已叮嘱过,杜贼军中多有骑兵,所以拒马万不可少。要是下次巡视见不着拒马,就教他提头来见。”
“是,陶刺史。只要您说的,我们都照做。”
“别叫我陶刺史了,我现在不过一介布衣而已”,那将领苦笑着说:“而且也不能我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布置营垒,行军打仗,都是保命的活计,到时候真和杜曾交锋,你们就知道我说的有多受用了。”
原来此人正是原荆州刺史,陶侃。去年年末之时,他在江陵城北,被杜曾的叛军以骑兵冲阵大败,只得弃城东逃,屯驻于夏口。故而在此之后,陶侃颇为忌惮杜曾的骑兵,处处都要防备一手。
杜曾本来在江陵大败之后,王敦上表请陶侃白衣领职,继续参与平乱。所以此番前来,陶侃的身份不过是一介布衣,算是戴罪立功。
大军经过数日轻装前进,以多击少,屡破在此地的留守部队,现在已经包围了江陵。在多次战败之后,第五漪不敢出城,只能龟缩在江陵城中。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
“我军军力远多于城中兵力,且第五漪不知兵法,陶公何不立刻进攻江陵?”陶侃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女声,原来是荀灌,她也跟随陶侃视察营地。
陶侃回头望了望荀灌,心中不禁有些愧疚。
“唉……”他叹息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个少女描述眼下的困境。“待攻克江陵之后,自当北上救援!”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够攻克江陵呢?父亲和南阳百姓现在已经危在旦夕,只能靠陶公您了。”
“我自有妙计,不日当攻克江陵。”陶侃撒了个谎,他此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陶侃时刻不敢放松,正是因为江陵并非寻常城池,而是一座著名的坚城。先前由关羽修筑,后来经过陆逊、陆抗加强的荆州州治,此时几乎牢不可破。从前朱然就凭借此城,抵抗了曹魏半年之久的进攻。虽然第五漪兵弱,但借由城防,也能阻挡自己的攻势。
而且,杜曾的主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援,而自己手下多是从夏口招募不久的新兵。这些士兵刚刚训练不过数月,连拒马都安置不好,又如何能够与杜曾在城外野战呢?
陶侃并不是没有精锐,只是考虑到机不可失,所以他仓促成行,只带了夏口刚刚训练的新兵,精锐却还在湘州留守。
原来四个月之前,他刚刚和好搭档周访平定了湘州的杜弢,一直深入长沙。杜弢在当地颇得民心,所以即使长沙投降,附近依然多有叛乱者,陶侃和周访不得不分兵,周访带着精锐在长沙镇住当地的叛乱,而陶侃则前往夏口练兵,所以刚好赶上前来求救的荀灌。
于是他带着荀灌继续前行,一路低垂着脑袋。他们行不百步,忽然听到路旁一阵喧嚷。
“是哪个不识相的在高声喧哗,目无法纪!”他心中正烦闷,此时严厉地扫了一眼身后的传令兵:“快去将那里的校尉带来问话!”
不过须臾,掌管此处营垒的尉官被带来了:“报陶公,有一个战俘在起哄,说什么我们都是无能之辈,给他三百人就能拿下江陵。”
“那你是怎么处置的?”
“这种狂妄之徒,怎么能不好好教训?自然是按惯例抓住杖打五十,但还有人认为他说的有理,为之叫屈,所以才起了争执。我方才将人群镇压下去,落了两板子,没成想,陶公您就赶过来了。”
“等等”,陶侃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说的那个战俘,叫什么?”
“姓毛,单名一个宝字。”
陶侃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四个月前,正是这个家伙带着长沙城中的杜弢余部投降了。他说什么自己不是贼人,从豫州南下,只是本来想投奔王敦,结果来到荆州之后,误入杜弢领地,见杜弢虽为叛贼,但流民中民望尚且不错,所以为了安定一方百姓就先从了,待将来再顺应王师。
而更加奇特的是,这家伙还说什么湘州不是建功之地,所以非要跟着他去夏口。陶侃见这个家伙从贼的理由有点奇特,又有反正之功,所以暂时命他做一个俘虏的头儿,但仍是俘虏的待遇。
今日这个不安分的家伙说什么能够用三百人拿下江陵,难道真的有些东西。陶侃好奇心大起:
“带我去见那厮!”
“是!”
他行至校尉牙帐下,只见一个年轻人赤膊上身,被侍卫反绑双手按在地上——此人正是毛宝。陶侃一见毛宝,就开始呵斥:
“你先前从贼,我因为你有反正之功,所以并不计较;如何今日又开始惑乱人心,妄言生事!”
“陶公”,毛宝抱拳恳求道:“我以为校尉这帮人皆是庸碌之辈,所以才不能理解我的言行,陶公您怎么也这样!”
“这可是江陵城,可不是你守的那个破烂长沙城!关公筑之,陆家修缮之,吴国的朱然凭此城扛了半年北军,如何能凭借三百人就拿下?”
陶侃一面斥责,一面见毛宝面色并不改,心中开始暗暗欣喜:此人看来真的有些胆识,若是他所述为真,倒真是屈了这位将才了。而若他真是妄言,到时候再责罚一番也不迟。
只见毛宝挣了挣绳子,昂首放言道:
“我以为,陶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江陵之固,城墙只占一半,更主要的,还是其两面临江,水军往来补给无虞。昔日朱然能守此城,吴国水军亦有功焉!只要江面水师完好,那么陆地进攻必然是徒劳的。
“而到了吴国末年,王濬楼船率直下长江,江陵不过数日即克,亦是因为吴国水师已丧,那时我大晋王师水陆并进,吴国不过江陵一座孤城,焉有不降之理?
“今日明公您已经数败第五漪,贼军胆裂。若是以水师在江面射住临江城头,我就敢率三百虎贲从江上攀上城头。只要在城墙上立住了脚,第五漪不过一书生耳,必然举城投降!”
“好!”陶侃解下战袍,披在毛宝肩上:“敢问谁能执行这一计策!”
周围听到这么大胆的计划,无人敢应,只有毛宝自己叩首道:
“陶公知遇之恩,在下肝脑涂地,不能报也!罪将毛宝,愿为陶公克江陵,戴罪立功!”
第八十四章 克江陵
次日,陶侃的大军出现在江陵城北,在城下鼓噪。第五猗见状赶紧命手下军士向北集合,只留老弱军士在城南临江处守御。见到陶侃一方只是叫骂,并无攻城之意,他才舒一口气,手持羽扇,也向部下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他早就听杜曾说,陶侃过于谨慎,所以现在带着全军龟缩在城中。没有十足的把握,陶侃是不敢攻城的,而江陵城中虽然守军士气低落,但凭借城防和城中粮草,他能守到天荒地老。而在那之前,杜曾估计早就带着援军赶到了。
“第五刺史!不好了!南面!南面!”
他心一惊,把羽扇掉在了地上。
他不再需要传令兵的解释了,此时江上鼓声大作,宛若雷霆一般——陶侃集兵与城北,只是在吸引大的注意罢了。
而此时南面临江的城墙上,守军只见江面上舰船大集,不禁两腿栗栗。随着号角声响起,无论大舸小舟,都一齐朝城头射箭,守军被射得躲在城垛之下,不敢冒头。
不过须臾,第一波箭雨停住了,守军这才探出头来,以为晋军水师弓矢已尽,正纷纷起身准备拈弓搭箭,突然江上又是一阵箭雨!
原来陶侃依毛宝的建议,将战船分作两拨,轮流向城头放箭。城头多是老弱,被劈头射了几轮之后,皆尽士气崩溃,胆小的早就向城下逃去,而其余的则躲在城垛后面,再也不敢出来了。
几轮箭雨之后,毛宝与精选的三百士兵乘快船抵近城墙,将带钩的绳索甩上墙头,不过几步就攀上了墙头。见江上没有射击,又有胆大的守军从城垛背后冲出,迎接他的,是晋军先锋的刀刃。
城头上的厮杀开始了,虽然攻方为了轻便,大多只有皮甲,持短刃。而江陵城中却武库齐备,守军皆披重甲。但守军皆是老弱,即使在城头挥砍也不及晋军这些壮士敏捷,于是就落了下风。
但决定性的进攻,还是由毛宝发起,自披一领胸铠冲在最前,手执铁鞭,朝南门城楼一路左右挥舞,如入无人之境。几个胆敢起身还击的守军,直接被连盔带甲将头颅打碎,然后就被紧随其后的晋军士兵扔下了城墙。
留在城墙上守军本来只有保命的意思,现在见到他这样不要命地冲锋,皆尽胆寒,与晋军稍一接触,就赶紧转身逃跑。在城墙朝下的楼梯上,逃亡的守军自相践踏,尸体几乎要堵塞住道路了。
毛宝杀近城楼处时,终于遇到了坚决的抵抗。此处驻守的是杜曾的老兵,而第五猗从城北调来的军士也已经到达此处。两军相争异常激烈。酣战之下,毛宝的铁鞭都被打弯了,他只是哼了一声,就从背后抽出了备用的铁椎。
铁椎虽然力度大,但挥舞却不那么便捷。毛宝只能勉强扛住阵线,但已经不能再前进一步。
“头领稍歇。”
毛宝一身是罪,在陶侃军中不过白身,所以下属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得暂时称他为头领。
“不必了,敌军只差一口气了”,他坚持不退:“现在第五猗见我军在城南站住脚跟,军心已经动摇。陶公大军在北,若是陶公即刻攻城,江陵必克。”
毛宝猜得没错,在第五猗下达救援城南的命令之后,陶侃见城头旌旗摇动,知道敌军在城北防御已弱,直接发起正面进攻。荆州的新兵伴着鼓声冲向北门城头。
荀灌也挥着剑向前冲,才跨出半步,只觉背后一钩,原来是陶侃揽住了她。
“本朝以孝立国,我为父征战,为何拦着我?”
“那是因为你还年少”,陶侃劝解说:“何况身为大将者,非紧急情况不可亲冒锋矢。放心,此战是我们稳赢。”
见这番大道理暂时把荀灌唬住了,陶侃深深吸了一口气。毕竟荀灌是荀崧独女,万一要有个闪失,到时可没法和荀崧交代了。
城北守军无心再抵抗了,在晋军发起进攻的那一刻,第五猗就知道事不可为,赶紧缒城而出,下城之后不过才跑了五六十步,就被城外巡逻的晋军捉住了。
而城内守军群龙无手,再行抵抗已经毫无意义,于是死的死,降的降,不到一个时辰,毛宝从城南一路向北追杀,终于在江陵府衙之中,见到了在此等候多时的陶侃。说来也讽刺,夏口出发的一帮晋军新兵蛋子成功占领了这座坚城,带领他们的,却是两个布衣。
“若非毛生,恐怕这江陵还要再守上一整月!”陶侃也算是老于官场了,一开口就是一番恭维:“到时候我会上表,让你先做一裨将。”
“我不过是一介匹夫之勇罢了。哪像陶公您方是将才。”毛宝还不习惯这番恭维,也老老实实恭维了回去。
“另外,陶公,我方才在城南塔楼上找到了这个”,他手中高高举起一封书信,“根据城南俘虏所言,这是从南阳传来,并在江陵截获的。南门守将不敢影响军心,所以私拆了信件,却不敢上交给第五猗。”
“南阳?”陶侃目光一亮:“杜曾能做出什么行动,才会影响到第五猗的军心?难道说,他不会来救援江陵了么?”
“比这更妙,这封信根本不是杜曾寄来的,而是司州的桓景寄来的!就是从前在谯城当司马的那个桓景。”
对于桓景这个名字,毛宝分外熟悉。他在龙亢之战中就认识桓景了,当时桓景想让他留在谯国,他非要去投奔王敦,后来命运弄人,蹉跎至今日。要是当初真留在桓景那里就好了。
荀灌闻言与陶侃对视一眼,荀灌的欣喜已经溢于言表。当初荀灌南下,就是从桓景处出发的。没想到才十几天工夫,他就解了宛城之围,救出了父亲。
想到那时在洛阳,桓景力排众议,选择救援南阳的身姿,荀灌不禁心中一漾。她不过十三岁而已,除了荀家的男男女女,并没有什么接触过什么外人,所以并不知道这种如热如痒的感情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简直要站立不住。
而陶侃自己心中也是激动得很,毕竟若是此时两军并进,杜曾的末日就不远了。荆州动乱已经数年,此时终于有安定的机会了。但他是主将,不能喜形于色,所以只能故作矜持。
“信里说了什么?”
“信中说,司州军马已经解救宛城,杜曾主力向襄阳方向逃窜。城中守将荀崧尚安,望荀家长女勿复挂念……”
同样的书信还有许多封,都是在陶侃抵达江陵的一两日寄来的。书信是用与陶侃交代战情的口吻写的看来桓景对于他们能够攻克江陵,早有预料。
陶侃思量片刻,突然做出了决定:
“全军不必固守江陵了,在处理俘虏之后,留一千人守城,其余随我向襄阳进发!”
自己在江陵的行动,使得桓景能在相近的兵力之下,一举将杜曾逼出南阳。而桓景与杜曾的争斗,又反过来是的杜曾不敢派援军支援江陵,而是掉头朝向襄阳。
陶侃心中的计划渐渐清洗下来:如果南方一统,襄阳可谓是天下之腰。可是襄阳现在是孤城一座,南北两处夹击,犹如瓮中捉鳖。自己必须与桓景同步共进,才能一举灭掉杜曾的残军。
第八十五章 因粮于敌
夕阳西下,新野城南八里。
从宛城撤出之后,杜曾的万人大军向南缓缓而行,虽说途中多有逃散,但在新野收纳了留守此间的后卫部队三千人,将全城剽掠一空之后,士气又稍稍振作起来。
但杜曾依旧感到忧虑,先前军队士气低落,所以行军缓慢。宛城至新野不过八十里,他的军队却足足行了四天。而现在,虽说不必担心士气,但士卒携带着从宛城一带与新野劫掠而来的各种财宝、粮食,甚至妇女,走走停停,依然快不起来。
加上在新野城逗留抢掠的两天,自离开宛城之后,七天过去了,杜曾的军队只堪堪行了不到百里路。
刚从宛城撤离的时候,杜曾曾粗粗计算过,若要如此行军,纵使江陵城坚,救援也肯定是赶不及了。所以他先派遣骑兵沿着淯水(今湖北白河)迅速南下,向江陵而去。而步军则跟着自己徐徐而归。
好在几日下来,北方桓景的部队似乎并无动静,连追兵的影子都没见到。或许真像探子所说的,桓景只求南阳郡一地,并无远图。那么自己的北面还算安全。
不管怎么说,新野至襄阳只有不到百里路,先到了襄阳再说。就算陶侃攻破了江陵,不过折了第五猗和一群老弱残兵而已。而自己老底尚在,只要回到了襄阳,就如游龙入水。襄阳地势险要,自己又在此地经营已久,即使陶侃有三头六臂,也奈何不了他了。
正当杜曾思索来日计策的时候,南面天空的尽头,暮云之下,隐隐出现了一支骑兵。
杜曾心下一惊:方圆十里之内,应该只有自己派往江陵的骑兵了,如何会突然出现一支骑兵?
他忽而大怒:这应该就是自己属下的骑兵,大约是在新野没有抢够,又来讨赏赐来了;又或者是畏惧敌人,根本不敢前进。
自已一向将这些骑兵当做宝贝供着,眼下需要他们急救江陵的时候,却使不上力气。
可是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远方的骑兵越来越近,杜曾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来者不过百余骑而已。
看来自己的骑军都尉还是知道轻重缓急,救江陵为上,而讨赏赐为下,那么说,还是可以商量的。
“求见杜将军!急!急!”
少顷,当头的几个骑兵已经靠近军阵,连马也顾不得下,只是伏在马鞍上疾呼。
“若是来讨赏赐的,就赶快滚!将你们都尉唤来!”杜曾怒斥,这些骑兵平日自己溺爱过甚,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了。
“都尉,都尉已经不在了?”为首的骑兵滚下马来,在地上垂泪叩首:“两千弟兄不剩几个了!”
“什么意思?”杜曾以为自己听错了。
“骑军遭遇桓景追击,都尉战死,南逃襄阳者大部不是战死就是被活捉了,我们向北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才能再见到将军啊!”
杜曾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什么?桓景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军队的正前方。
夕阳渐渐没入地平线,先前自家骑兵出现的地方,隐隐升起了篝火的微光。那不会是别人,一定就是桓景的军队了。
原来在宛城之下看到杜曾先撤骑兵,后撤步兵的操作后,桓景就大致猜到了杜曾会采用骑兵步兵分别撤离的方案。毕竟江陵事急,必须有援军快速抵达,而杜曾又担心自家从背后偷袭,所以还得亲自殿后。这样一来,就需要让速度较快的骑兵先去应援江陵,而步兵则留下来殿后。
但对于桓景而言,这恰恰提供了分而治之的机会。
新军骑兵的素质远胜于杜曾的骑兵。首先,从石勒和汉国处俘获的马匹质量,就要比杜曾高出一截;而其次,新军骑兵大多是燕赵之人,又采用幽燕骑兵的训练方式,所以骑兵素质也胜于敌手;最后,作为军中精锐,新军骑兵军纪良好,也可以担负起长途奔袭。
正是基于如上考虑,桓景决定只带着骑兵从宛城进发。而步兵除了少数由桓宣率领,协助荀崧留守;其余都由李矩带着,沿原路撤回。这样一来,只要李矩回到洛阳后,后方就算彻底安全了。
而最令他困扰的,反而是这两千骑兵要怎么补给。
古时疑兵常常脱离补给线,向后迂回,靠的就是军中干粮。桓景的骑兵只有小米作为干粮,而且仅仅只够五日的分量,如此一来,五日之内,必然要能够取得补给。
沿途百姓处是不可能获得补给的,因为早就被杜曾劫掠一空。但反过来思考,桓景想到,在杜曾军队的驻地中,应该粮草颇丰,那可都是民脂民膏。
于是,在从宛城离开后,桓景带着骑兵绕开新野,却直往襄阳而去。一日五十里,不过四日,就抵达襄阳境内。之所以如此迅疾,是为了在杜曾大军回军之前,抢夺当地守军的粮草。
此时,襄阳本地守军尚不知前军撤退的消息,因此毫无防备,见骑兵到来只得龟缩回坞堡之内,连田野上的谷仓都来不及收拾。于是,在新军骑兵花又了一天轻取一座小坞堡作为驻地后,不但将附近守军的谷仓洗劫一空,全部汇集到此地;还抢了一支杜曾的补给队,这下粮草就不成问题了。
同时,桓景还派出斥候四处打探,这才知道,杜曾主力尚在新野劫掠。唯有骑兵正加速南下,向襄阳而来。
作为杜曾的王牌,其骑兵骄横无比,毕竟在没几匹战马的江汉之地,他们简直是横行无忌。因为平常战斗都是欺负欺负步兵,即使打不赢,还可以凭借速度回避,所以这些骑兵并没有带斥候的习惯。
即使他们的先锋已经闷头抵近桓景所驻扎的坞堡了,也还不知道新军的存在。只是选择在淯水河边扎营,甚至连巡逻的军队都没有。
桓景知道,后世对付空军的最佳方法,是将战机炸毁在机场;而此时这个时代的飞行员(骑兵)都离开了他们的飞机(马)。这正是上天将杜曾的骑兵喂到自己嘴前了,焉有不胜之理?
于是桓景将全部骑兵集中在一起,趁夜对杜曾骑兵的营地发起偷袭。这些骑兵从未料到后方会突然出现大量骑兵,在一天的行军之后,多数还在睡梦之中,营地外也没有巡逻的部队。
夜已深了,三更一到,随着一声号角,马蹄声如战鼓动地而来,成千的马匹冲进杜曾骑兵的大营。有的骑兵刚刚醒来,就被乱箭射倒,或者被战马践踏而亡;有的骑兵还来得及跨上战马,但马匹驽弱,没有逃出几步,就被追兵用马槊挑下马来。
如是一直杀到天明,杜曾的骑兵都尉早就死在乱军之中,剩下的骑兵不过百余人,逃回襄阳是不可能了,只能向北与杜曾会和。
此时桓景带着几乎完好无损的骑兵部队,不抓俘虏,也不抢掠财物,只是稍稍将敌营中干粮收集起来。一半军队随桓景北上,带着干粮继续追击逃兵;而另一半则在董昭指挥下,担起了输送粮草的任务,自坞堡到新野城南,新军竟然在敌境之内建立起了一支补给线。
现在杜曾眼前的,正是这么一支补给完好的骑兵部队。
第八十六章 杜曾的突袭
七日之前,在宛城城下对峙的时候,两军皆有万余人,桓景并不敢轻易进攻。
但七日之后,两军在新野城南这一次对峙中,虽然杜曾一方依然有近万人,而桓景所有的骑兵加一起不过两千人而已,两方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杜曾一方的普通士卒看来,桓景不过两千人,在如此悬殊的实力对比下,对手似乎不足为惧。
但是杜曾的士卒一仗没打,就从宛城撤退,然后后方传来被陶侃袭击的消息,这一系列事件对于士气的打击是致命的,结果就是荆州本地出身的军士每日都有数百人从军中开溜。何况刚刚又进行过抢掠,杜曾的军纪已经涣散至极,全靠刚刚在新野抢掠之后士卒所得颇丰,来勉强吊着一口士气。
而桓景的信心则越来越足,先前在宛城,他无意扩大战事,一方面是不知杜曾实力,担心伤亡过重;另一方面则是即使取胜,补给也难以跟上。
但是在敌境获得补给,并击溃杜曾的骑兵之后,这一切忽然都不是问题了。眼下,由于骑兵的机动性,新军可以决定战事何时发起,在哪里发起,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只是第二日拂晓时分,当杜曾全军突然向自己发起冲锋的时候,桓景还是颇吃了一惊。
夜幕散去,天空方才微微发白,河边的芦苇荡中,借着熹微的晨光,无数轻装的士卒从芦苇荡中杀出,而之后紧接着是一阵弓弩的齐射,火箭带着烈焰划过半空,稀稀拉拉地落在营前的地面上。
而与此同时,正面、侧面也净是鼓声,杜曾的军士呈三面冲锋而来。
“施放连弩!”
随着新军哨兵的吼声,营地边缘几台连弩迅速对杜曾的攻势报以还击。这几架连弩先前分拆成零部件,随着马队而来,正是为了这个时刻。
几轮散乱的射击后,虽然没有造成太大杀伤,但敌军阵中冲在最前的士卒都中了箭,他们身后的士卒没有料到新军早有防备,于是立马伏下身子避箭,杜曾先锋的冲锋被大大地阻滞了。
与此同时,急促的号角声响彻营帐,桓景本来尚在熟睡,听到号角与鼓声,猛地一翻身,竟差点摔下床来。
“杜曾进攻了?”
“对,刺史快上马!”一旁侍卫回应道,虽然他似乎也刚刚意识到有人袭营。
原来杜曾率领亲兵趁夜摸近新军营地,只是因为夜色朦胧,不好统一指挥,于是直到拂晓才发起进攻。埋伏在最前方芦苇荡的,自然是杜曾的亲兵;而从其余并不精锐的士兵,则从另外两个方向鼓噪声势,随后而来。
敢于以步兵冲击骑兵,这还真是出乎桓景意料之外。
但他略微考虑片刻,这也在情理之中:杜曾一贯悍勇,做出这种举动倒并不奇怪。而且,杜曾也是常常用骑兵的将领,必然知道步兵与骑兵的差距,所以他选择用偷袭来弥补。
而且叛军刚刚劫掠完新野,士气终于回转过来,但如果继续对峙,士气又会跌下去,在杜曾看来,到不如趁早发动进攻。
但是,无论杜曾的算盘打得有多么精妙。在这个时候,新军平日的训练和学习派上了用场,大概会远远超乎杜曾的设想。
新军营中并无财物等累赘,先前又有规定,战马统一安置,各营布局有序。所以遇上劫营,士卒并未在营中乱窜,而是有序地跑到战马的安放处,骑上战马稍稍撤离。
不过四分之一个时辰,杜曾的先锋方才突破连弩防线,新军的骑兵已经尽数上马,就连操作连弩的军士也就近找到了马匹。随着桓景一声令下,骑兵立马向后撤退数百步,远远地与敌军拉开距离。
战斗一开始,杜曾只是希望手下凭借血气之勇突袭营帐,赌的是此举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使新军丧胆,让出通往襄阳的道路。可此时,由于叛军纪律涣散,根本无非保持有序的进攻,事态已经开始超出了他的控制。
杜曾的先锋皆是亲兵,士气高昂,体力充沛,拿着便于行动的刀剑,冲在最前面。
而非嫡系的主力,只是举着长矛,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跑。
而军中的老弱最为糟糕,只敢拿着弓箭远远地在射程外放箭,甚至都不敢往前进一步。杜曾本人带着剩余的亲兵在此压阵。
杜曾的部队就这样依次拉开了距离,分成了互隔数百步的三个部分。
而要命的是,新军骑兵已经在远处整理好了队形,随时可能冲锋;而杜曾竭力整队,但在似乎就要到手的胜利前,已经没有人理他了。
桓景见新军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慌中恢复过来,正是彼竭我盈的时刻,于是手中高举马槊,开始发起反击的命令。
“诸将士听令,慢速向前!”
听闻此令,集结好队形的新军骑兵开始缓慢向前,队伍整齐不乱。冲锋在前的杜曾亲兵见新军骑兵只是慢速前进,不禁放松了戒备,冲得愈发靠前了。
在他们看来,这大约因为是骑兵胆怯,竟然不敢快速冲阵,而只是慢慢地加速。
“加速,到快步走!”
在行了数十步后,骑兵开始加速。队形呈数排,整齐有序,若是在远处看来,简直如同战马被铁锁串起来一般。冲阵的杜曾亲兵从没见过这样的骑兵,看得新奇,又因为疲惫,纷纷放慢了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继续加速,小跑前进!”
骑兵距离前来迎战的敌军不过百步了,此时马队转为奔跑的姿势,慢速地腾空小跑起来,速度进一步加快。一排排的战马,仿佛数堵移动的城墙,向停留在原地发愣的杜曾亲兵逼来。
冲在最前面的敌军已经开始感到不安,有的开始左右四顾,想寻找掩体,而有。
“最后三十步,冲刺!”
此时按照往常训练的一般,新军将士齐声呐喊。马蹄声、喊杀声,犹如成排的海啸。杜曾的将士从来只是靠跟在自家骑兵身后向敌军冲锋,还未曾反过来抵挡过骑兵的冲击,何况是北方的高头大马。
此时面对由这些六尺高的巨兽结成的海啸,面对马槊结成的带刺城墙,一贯勇往无前的杜曾亲兵大多在最后时刻之前怂了,放弃了抵抗,丢下武器,转身向后奔逃。少数留在原地的士兵即刻被战马撞飞到天上,然后砸倒三四个后面的友军。
随后新军骑兵挥舞马刀,在敌军人群中展开厮杀。后方军士看得呆了,都愣在原地。
一次冲锋下来,战局已经完全确定。杜曾最精锐的亲兵自相践踏,溃不成军。乱兵涌向后面军士匆匆结成的矛阵。为了逃命,悍勇的杜曾亲兵竟然将这些非嫡系矛兵结成的矛阵生生冲得散开了。
而在杜曾军队溃败的时候,新军骑兵已经脱离了交战面,重新在距离敌军数百步的距离上,组成了整齐的队形。
随后,杜曾的军士们再一次听到了那个令人绝望的命令:
“诸将士听令,慢速向前!”
这一次,不必等到新军开始加速小跑。光是看到骑兵开始向前行进,杜曾的矛兵就抛下长矛,顺着亲兵逃跑的脚步掉头就跑。毕竟平日打仗若是胜了,都是杜曾的嫡系亲兵得利,自己助战讨赏即可,卖命则大可不必。
如果说,杜曾的矛兵还算望风而溃,那么在围观亲兵的惨烈溃败之后,老弱的弓手更是闻声而溃,光是听到马蹄声就开始奔逃。杜曾带着督战队在最后压阵,砍了几个逃兵,照样止不住颓势。
所以这一次,新军骑兵的冲锋变成了追逃,杜曾前部崩溃的乱兵在平原上乱窜,捉都捉不过来。唯有杜曾本阵岿然不动,但也只敢稍稍聚拢残兵,准备做殊死一搏。
在稍稍追击了一番后,四周突然响起鸣金声,桓景发出了收兵的命令。
“前方就是杜曾麾盖,只要直冲杜曾本阵,斩了他的鸟头,其军自溃!”陈昭之杀得意犹未尽。
“杜曾身边已有防备,加之彼众我寡,见好就收。”
“桓刺史!”
“穷寇莫追。我军不过两千人,而敌军有近万人,残兵亦有数千,若是我军逼急了,怎么也得抵抗一下,到时就得不偿失了。何况,我心中已有一计。”
桓景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杜曾军队尚众,在最初的奔逃后,又重新在后方结成了阵势。而且经过两次冲锋和随后的追击,新军骑兵本身体力也接近极限,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最重要的是,在一战使敌军丧胆之后,此战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在他的谋划之中,杜曾的命运已经确定。
杜曾见桓景收兵而去,松了口气,重新聚拢残兵。其实此战死伤者其实不过千人,但不少军士乘乱逃出了战场,而自己收拢不及,不过得六千人而已。
六千人,尚能一战,他这样想,或许到了襄阳还能再起。但是司州的骑兵还拦在前方,该怎么办呢?
第二日清晨,他的困惑有了答案:新军似乎已经拔营而走,在他的军队和襄阳之间,已经再无障碍。
这一次,为了保命,他不敢怠慢,强令手下军队急行军前往襄阳,务必两日之内到达。敢于携带财宝妇女者,一律处斩。如是强行了两日路程,杜曾军总算在第三日日暮前,接近到襄阳城北十余里的地方。
因为放弃了抢来的财宝妇女,加上两日行军劳苦,杜曾军中多有怨言,士气已经接近极限,随时可能爆发兵变。但杜曾总算看到了希望:襄阳城就在眼前。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号角和马蹄的声音。
第八十七章 襄阳日暮
夕阳之下,越来越多的骑兵从地平线涌出,均结成紧密的行列,旗帜在风中飘扬。
面对又一次冲锋,杜曾所部在两日前埋下的恐惧彻底爆发,他们连续两日强行军,又尽弃财物,此时于情于理都已经再无作战的理由,只愿各自逃命。
见事已不可为,杜曾本人也赶紧与亲卫拥上仅存的几十匹马,弃军南逃。
主将已去,冲锋很快变成了抓俘虏,桓景只图冲溃敌军,并无意造成太大杀伤,加之天色已晚,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新军骑兵几乎没有什么损失,但碍于兵少,又多是骑兵,所以也不过俘获千余俘虏。
饶是如此,待到杜曾逃回襄阳城时,大约也只能聚拢四千余人。守军胆裂,自此闭城不出,桓景并不攻城,只是带着骑兵整日在襄阳城北转悠。
第二日,军中安定如常。只是在桓景走访军营时,听到了这样的议论。
“依我看,前日就该顶着伤亡,把杜曾那厮杀了,我们做部下承受些伤亡也是应该的。”
“就是!我们燕赵人自古就多慷慨之士,唯独不惜命!桓刺史莫以我们为念!”
桓景心中窃喜,骑兵如此悍勇无畏,自己更加不能让他们承受不必要的损失了。他做了个手势,让大家稍安勿躁:
“我已有破敌良策,大家只需静待数日,城中自会把杜曾的人头送出来。”
诸将士将信将疑。疑的是杜曾尚有数千人,足以自守,而新军骑兵又攻不得城,若是守城,根本不必担忧新军这点人马;信则是因为桓景过去的判断大都印证了,这一次虽然荒谬,但未必没有他的道理。
桓景见诸将士都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们,同时不禁摩挲起来手中刚刚收到的密信来。
于是骑兵又在城外捱了数日,几日以来,桓景也不让他们闲着,只是命他们整日在城外绕城大喊数遍:
“城中的将士听着,只诛首恶杜曾,从者皆可免死!”
对于劝降,其实众将士并不报希望,只是尊重桓景的权威勉强执行罢了,甚至有新加入的骑兵还会打趣说:
“哼!念经还能把杜曾念死不成?”
至于攻城的事情,那是连影子都见不着。甚至即使城中有一二信使逃出,桓景也不禁止,放他们任意出去通信。
三日之后,突然北门吊桥坠下,随后一阵鼓声从城中传来,城门大开。
众将士又开始紧张起来:难道杜曾打算从城中突围,来个鱼死网破?于是众将皆不敢妄动,只待桓景一声令下,就以骑兵掩杀进城去。桓景笑了笑,并没说话,只是静待城中下一步的行动。
过了半晌,从城门中走出的,不是什么突围的队伍,却是一队文官。其中为首一人,头戴儒冠,手中抱着一个同胸口宽的盒子。他向身后稍稍示意,将盒子摆在身前的地上,随后就与同一列文官齐齐跪下,向北拜伏于地面上:
“贼将杜曾,现已授首,为解百姓于水火,襄阳士人皆愿归顺王化!”
众将士惊得面面相觑,“念经”还真个把杜曾念死了!
桓景与侍卫骑兵缓缓接近襄阳城中文官队伍,为首的士人脑袋紧贴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地将盒子打开,取出一个浑圆的物体,正是杜曾的脑袋。
“此乃叛匪杜曾之头。”
桓景验了验,果然无差。
“你叫什么?”
“我叫马俊,出自荆州马氏,以前被杜贼胁迫,做了个长史。”马俊一身是汗,当初杜曾横行江汉,自己可没少出谋划策,也不知桓景会怎么对待他。
“很好,诛灭杜曾,确是大功一件。”见桓景露出赞许的神色,马俊刚要松口气,却忽地见他眼珠一转:“只是,你们仓促除去杜曾,怕不是为了‘解百姓于水火’,倒是为了那些人吧。”
桓景说罢,左臂遥指南面。此时鼓声已经渐渐从南面传来,只见南方的河道的尽头,扬起了漫天沙尘,沙尘之下,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正在缓缓靠近。
“桓刺史,小人不该打诳语,还请宽恕!”马俊赶紧叩首。
“别慌”,桓景像看一只受惊的老鼠一般,看着这个荆州士人冠冕,不禁有些唏嘘:“我答应过,不会要你们的命,起来吧。”
马俊这才止了磕头,将帽子戴回,帽带系紧。
“只是,我们也只说了免死而已,襄阳士人亦有为虎作伥之处,想必陶公自会处置你们的。”桓景拍拍马俊的肩膀,缓缓说道。
马俊大惊,但还未及他反应过来,新军的侍卫早就快步上前,将出城的文官都控制了起来。而当马俊回头望向城墙的时候,新军骑兵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城,城中军士也并未阻拦,反而欢欣鼓舞,迎新军入城。
原来,杜曾先前为了逃命沿路尽弃财物妇女,又被桓景两次击败,军中已是怨言颇多。而入城之后,只得严刑峻法强行约束军队,又引起了军中的公愤。
已经没有什么能维系城中的军队了。若论利益,杜曾的手下本来就是为了利益纠合在一起,给杜曾卖命再无好处;若论权威,杜曾的权威又因为战败和临阵脱逃而尽失,故而此时杜曾严刑峻法,反而让士卒认为他是个只会压迫下属的懦夫。
所以,在被桓景困在襄阳城后,城中有见识的军士基本都可以看出来,杜曾没有几天活路了。与其抱着杜曾等死,还不如将其卖个好价钱。
桓景猜到杜曾的下属士气低落,必然有人私自议和,所以先前才不禁绝城中与外界通信,只是严防城中有大部队突击。果然在杜曾逃入城中不久后,他就收到了愿做内应的信件,是杜曾的亲卫们送过来的。
密信是杜曾军中几个下级军官写的,信中说的很明确,只要桓景不惩罚城中军士,襄阳愿意将杜曾献出去。
倒是襄阳的士族依然首鼠两端,一直没有想好要不要投降。某种意义上,杜曾虽然劫掠颇多,但他很清楚荆襄一带是他的基本盘。所以自叛乱以来,几乎不收本地士族的税,只在长江上行劫商旅,或者出征屠戮襄阳之外的其他地方,所以倒也笼络了不少士族。
直到在江陵的探子传来陶侃不日将至襄阳的消息时,士族才决定反水,他们的第一步,居然就是与侍卫串通趁酣睡之时杀了杜曾,然后开城将头献出去,想混个首功。
只是这一切都太晚了,晚到这个时候,桓景已经可以通过千里镜,望到远处的陶侃援军了。
一个时辰之后,荆州军队也终于到达襄阳城下驻扎,陶侃本人及一众随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襄阳城中的府衙。桓景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久仰荆州陶公,今日幸会!”
在原时空,桓景多有听说陶侃的大名,早就听说过他“搬砖”、“当惜寸阴”等典故,以为是个相当严谨拘束的长者。如今一见,只觉此人虽然衣着朴素、其貌不扬,但眉宇之间精神矍铄,倒也与印象相符。
“若非桓刺史,我还进不了这座城呢!对了,桓刺史此来,有求于鄙人乎?”
稍稍寒暄一番之后,陶侃这个闲不下来的工作狂,果然立刻进入了正题。
第八十八章 南阳归属
桓景盯着陶侃的眼睛,思考了片刻。
自己到底有求于陶侃什么呢?或者说,自己此番南下,是为了什么呢?
此行南下的目的,无论是旗号也好,还是实质结果也罢,都是为了从杜曾军队手中拯救南阳的百姓。这不仅是为了一个虚名:自家的基本盘就是中原一带的流民,在流民之中打出大义旗号,对外可以吸纳更多的人口,对内可以稳定新军将士们的军心。
但当初出兵之前,桓景自己心中还暗藏着两层考虑,从始至终并没和其他人说过。
首先,杜曾若在荆州长期为乱,南面就需要分兵驻守,现在北面已经有匈奴人的直接威胁,两面受敌显然是一个糟糕的情况。在汉国与刘琨作战的窗口期,荀灌突然从南阳送来了出兵的借口,这显然是一劳永逸解决南方的问题的良机。
而其次,第五猗与陶侃的荆州刺史之争,暗含着长安朝廷与琅琊王势力的潜在争斗。若是出兵击败杜曾,就是公然站在琅琊王一方了,算是交了个投名状。从前因为身处中原四战之地,桓景在两方争斗中总是模糊处理。但去年长安之围后,长安朝廷威信扫地,又滥发名爵,实在已经不足以敬畏了。
所以,当陶侃问及有什么要求的时候,桓景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已经达到了所有的目的:击败杜曾这事本身,反而比自己在荆州的利益更加重要。
“司州军马到此,不过是为了解救南阳乃至荆州民众,并无意取一分一毫。”
陶侃眼珠略一转动,不知道桓景是谦让,还是过于单纯,或是另有所图。思虑良久,作为老江湖,他决定还是探探桓景的口风。
“桓刺史真是急公好义,陶某佩服。对了,足下这几日围城可有观察过襄阳城的地理,杜曾可真是占了个好位置呢!”
“怎么说?”
“襄阳西有荆山,东有绿林山,一条汉水纵贯全境,乃荆州通向中原之要津。一城之地横断南北,真不愧是天下之腰。荆州有襄阳足以自守了,至于北边的南阳郡、义阳郡,当初汉末刘景升也只能让昭烈帝屯驻新野一带,并不能亲自管理襄阳以北。桓刺史进取南阳,岂有意为我守之乎?”
这是什么意思?白送自己两个郡?桓景打量一番陶侃,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在过去一年里,陶侃先是与周访一同平定杜弢之乱,有收复江陵,可谓立下大功,所以恢复荆州刺史一职倒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然而荆州北部刚刚平定,陶侃光是镇守襄阳以南就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对于南阳一带实在是管不了也不想管。
只是南阳这个烫手山芋,桓景自己也不想接。
洛阳距襄阳千里,又有伏牛山隔断,往来粮草转运不便,若有骚乱,军队也不好调动。而若是派一支军队常驻于此,那么和两面分兵也没有差别,有违自己全力对抗汉国的设想。
门外,传令的军士一声高亢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平南将军荀崧求见!”
桓景眼睛一亮:来得可真巧,
“快,叫他进来”,他回身向陶侃一笑:“南阳本非司州辖地,我不会在此长期驻守。何况此地亦有俊才,颇得民心,可助陶公安定此地百姓。”
“荀崧么?就是刺史您自领南阳郡也好,为何要让此人治南阳?”陶侃贴在桓景耳边,悄声说道:“不是老夫诽谤,荀将军治民有术,但军事实在是太差。就算不管这些,桓刺史您应该知道,他是长安朝廷的人,我怕王大将军,乃至琅琊王都不会认他的。”
见荀崧随时可能进来,桓景赶紧也贴在陶侃耳后:“陶公,对抗杜曾之辈,荀将军不行;但对付普通的山贼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荆州百姓安居乐业,陶公御下有方,又有谁会闲着没事叛乱呢?至于派系的事情,荀崧已经与第五猗、杜曾交战过,所以倒向我们也是自然的事情,江东有什么好忧心的?”
“琅琊王宽厚,我不担心;但王敦外宽内忌,先前与荀家有私怨,我怕他做主将荀崧调走,到时候又得添乱子。”
陶侃的顶头上司,正是江州刺史王敦,最近王敦正因为统筹陶侃、周访平定杜弢之功,被琅琊王表为镇东大将军,风头一时无量。
只是贾后执政年间,王敦还在洛阳任太子舍人,当时因为举止粗鲁,多被当时京城豪族轻侮,陶侃所谓王敦与荀家有宿怨,大抵是那些时候的破事。
“陶公不必担心,就当是我桓景作保。王敦虽然势力广大,还管不到司州来。”
桓景算是放了个狠话,但心里还是略有不安。虽然此时尚未见过王敦,但从历史记载上看,此君可是个睚眦必报的狠人,据说原时空刘琨之死,就是因为王敦与刘琨有宿怨,向段匹磾下了命令。自己若是就此与王敦结下梁子,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他之所以敢为荀崧作保,一半是看在荀崧为他在宛城撑了两个月杜曾军队围攻的份上,而另一半则是吃准王敦不敢轻举妄动。王敦虽然狠厉,但是面对强大的实力,身段也还柔软。在原时空,他终祖逖一世,都不敢作乱。那么现在,自己远在洛阳,王敦肯定不敢为了一个南阳郡的归属,就和自己擅开战端。
见桓景承担了保荀崧为南阳太守的责任,陶侃这才住了口。
正当两人说话间,荀崧已经进来了。一进门,见到陶侃和桓景,他立马五体投地:
“陶公!桓刺史!你们二位平定杜曾,对荆州百姓实有再生之德啊!”
陶侃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中气十足地报知荀崧:
“平南将军荀崧,因平定杜曾之功,下官将向镇东大将军王敦推举足下为南阳太守,请足下务必尽保境安民之责!”
好家伙,桓景嘴慢,一时被陶侃抢了先,不禁感叹,这个看似朴实的长者,居然还有这么滑头的一面,倒是把推举荀崧为南阳太守的人情揽过去了。
陶侃顿了一顿,又放低了音调:“记得,你能由朝廷滥发的平南将军当上南阳太守,多亏了桓刺史为你作保。”
桓景舒了口气,倒是自己多疑了。这样一来,陶侃既保证了作为荆州刺史的威严,又让荀崧记得自己的恩德,可谓面子里子都顾到了。
“桓刺史对荀某真是有再造之恩”,荀崧一激动,有像当初在南阳时那样,向前一扑,抱住了桓景的大腿:“还有小女也拜托给刺史了,做父亲的无能,请刺史好生照顾她!”
等等!什么拜托、照顾?自己不是已经婉拒了那门婚事了么?
“荀将军,您是说的荀灌么?我还没答应这门婚事呢!当初只是说考虑考虑。”
“能考虑一下,也就是立下婚约了,不是么?”
桓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意思被荀崧误解了。
“这是要做妾,令爱出自名门荀家,还请将军再三考虑!”
“下官已经考虑清楚了。此是报恩之时,只在桓刺史一念而已!”
桓景脑袋有些懵。但他正要开口,荀崧抱得愈发紧了。面对这样的父亲,他心里也硬不下来。
陶侃看着他,也憋着笑:原来桓景和荀崧有姻亲关系,怪不得之前一定要让荀崧来治理南阳。这样也好,无论治理荆州的是谁,荆州与司州之间多了一层缓冲,矛盾肯定会少不少,百姓也能在这间隙之中安居乐业吧。
“荀将军,敢问令爱荀灌年岁几何?”桓景愣了半晌,挤出一句话。
“年止十三。”
“令爱是个好姑娘,只是年纪太轻,还是个半大孩子。不妨再过两年,待她及笄之后,我再来迎娶,如何?何况我还未报知家母、家妻,也先需回洛阳,方能有所回复。”
经过桓景一番搪塞,荀崧这才松了手,怔怔地说:“两年?如今乱世,如何等得了两年?”
“放心,我自会信守承诺。对于南阳,若是求援,会再次派军来保护,请荀将军勿疑。”
现在荆州初定,将来的情况尚未可知。如果给自己两年时间,到时候无论是自己的地位,还是南阳的情况,都应该非常明晰了。到时候再来迎娶荀灌亦不迟。
或者荀崧在朝中地位稳定下来,这两年间,改变了主意,为荀灌在其他地方找到了一个正妻的位置,或许也不差。当初这个勇敢的姑娘杀出重围,亲赴洛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她值得做个正妻,而不是妾。
突然门后传来一阵啜泣。
众人走出厅堂,转去屋外一角,这才发现荀灌在门后已经偷听多时了。待问话时,她正一面哭一面笑。
“荀姑娘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我很开心,能与恩公立下婚约。只是两年、两年也太久了!”
“荀姑娘,这两年内,您完全自由,又何尝是什么坏事呢?你若是见到更加俊美多才的年轻公子,随时可以解除婚姻。”
“不,我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嫁给桓刺史一人,你是我的恩,也是我的爱!”荀灌稚嫩的声音略带颤抖。
桓景避开荀灌的目光,向天空望去:自己难道是因为原时空的思维习惯,才本能地拒绝这门婚事么?或许自己真该纳个妾,即使从继承人的角度考虑?又或许,自己只是在逃避责任?
这问题没有答案,当夜新军骑兵从襄阳拔营,五日之后在南阳与桓宣的留守部队合作一处,开回洛阳。
此时,健康乌衣巷,一座偏僻的宅院之上,乌鸦正在盘旋。
宅院里,低矮的别室内,一个年轻的女人正低伏在一道白色的幕前。
幕后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桓景破了杜曾,倒算是帮了我们一忙。”
第八十九章 幕后之宾
两排油灯在昏暗的小屋中摇动。
暗红色的幕布上绘着一条白蛇。幕布两侧,左边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宝剑,右边是一个骷髅,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漏钟的水滴声。
女子身着素纱,拜伏在地上,并不敢抬头。
“蛇公,恕小女不识大局。这一年来,桓景接连取胜,在豫州连破大敌,又在司州站稳了脚跟。现在又破了荆州的杜曾,如何是好事呢?”
幕后幽幽地传来声音,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
“良媛,你想想,杜曾破了,主政荆州者,当是何人?”
“陶侃功劳最大,又久在荆州任事,恐非他莫属。”
陈良媛不假思索,陶侃的大名,她还是知道的。此次陶侃和桓景合作破敌,必然会更加亲近,这又如何是好事?
“不然,陶侃寒门出身,并无根基。先前的荆州刺史周伯仁大败于杜弢,形势危急,故而才让他暂代罢了”,幕后的声音波澜不惊:“依我之见,倒是那个阿黑,近日必然有所动作。哼,他想得倒妙,不过垂拱之间,江州已经得了,又从杜弢手中拿下了湘州。那么,下一步,会不会是荆州呢?”
阿黑是王敦的小名,唯有亲昵之人或是高门大姓才敢如此称呼这么一个权势滔天的人。但在蛇公口中说来,却显得风轻云淡,宛如在拉家常。
“恩公您是说,大将军他会又兼任荆州刺史?”
“这倒不一定,大概会安排一个亲信吧。军权在他手上,和他自任刺史并无差别吧。”
“大概……是这样。可若是如此,大将军连跨三州之地,势力未免过大了,琅琊王不会怀疑么?又或者,大将军会不会桀骜难治?”
良媛的语气有些迟疑,她这才意识到,陶侃的上司王敦,或许才是桓景破杜曾一役的最大赢家。只是,江州、湘州、荆州,若是连在一起,又居于长江的上游,简直是反叛的天然基业。
“不必担心,阿黑是我们的人,这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不久之后,他应该会上表琅琊王,求取荆州刺史,我安排好了,到时朝中自有名士鼓吹游说,琅琊王懦弱,加上本来也控制不了江汉之地,必然只能应允。至于陶侃,就扔到一个偏远地方去做刺史吧,或许是交州,广州这种不毛之地也说不定。”
这时,声音微微停顿了片刻,忽然变得低沉起来:“何况,若是阿黑反叛,只要时候恰当,也是好事。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天意茫茫,不必再问了。”
陈良媛虽然觉得蛇公略有搪塞之嫌,但上下尊卑不由得她再问下去了,她只得俯首称是。只是江汉之地这个反叛的基业,加上王敦狂傲不羁的性格,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乱出来。
蛇公一向算无遗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忽然她脑中闪过一念,难道将王敦导向反叛,也是蛇公有意为之。她不敢再想下去,毕竟蛇公对她有再造之恩,这样的人物,又如何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屋中陷入一阵沉默,漏钟的声音格外扎耳。油灯下,剑与骷髅的影子愈发诡谲。
“良媛”,幕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自从豫州回来之后,我觉得——你变了。”
“小女一向尽忠职守,若有逾矩,请蛇公明示!”良媛有些慌神,难道自己放过卞壸的事情被察觉了。蛇公恩深似海,但威不可测,谁知道他会如何惩罚自己。
“不,我不是说具体的事务——我是说你的信心。”幕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似乎在天上飘着。
“我不知道”,良媛摇摇头,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长者:“我知道蛇公所为,都是利于天下的大事。但,以我在豫州所见、所闻,虽未亲见桓景本人,但他留下的官吏军士上下一心,百姓安居乐业,恐怕并非……”
幕后的声音罕见地打断了她,节律罕见地有些激动:
“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又如何能比得上王道正途。良媛,你难道忘了,我们要的,是颠覆自汉武以来,王霸之道相杂的暴政,恢复尊卑有序,可以通行万世的大同之治么?桓景所为,又与三代以下暴君有何异同?”
良媛当然记得,从被收养以来,蛇公常常所灌输的,就是所谓张华私传的大同之道,只是因为过于离经叛道,所以只在士族内部小范围流传。后来蛇公又经过自己的思考,将其完善,所以别成一派。
她自然不敢质疑大道,只是桓景的治理,确实让她有所动摇了。
“蛇公所教,小女须臾不敢忘。只是桓景日益强盛,此愚夫愚妇亦能见得,实在是令人不安!”
“能胜者未必能久。桓景连破大敌,却并无所得,只能缩在四郡之内。如何能说是日益强盛?”
幕后的声音放缓了语调,似乎是在故作耐心:“昔项藉坑秦卒,而汉高得天下;绿林弑王莽,而光武承大统;诸如项藉、绿林之辈,皆所谓为圣人驱除云耳。今桓景破石勒,而谯郡不守;和祖逖,而豫州让人;攻杜曾,如今荆州又落到了王敦的手上。空有名声而无实利,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只是不自觉地会担心……”良媛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担心什么?”
“记得蛇公说过,张华在世的时候,有过一句谶语,说他去世十年后,世间当有圣人出”,良媛几乎要哭出来:“若真是桓景真是张华所谓得天命之人,我们岂不是在逆天而行。”
“若是谶语都能成真,王莽的皇帝能一直安稳当下去”,幕后的声音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即使是张华,也不总是考虑周全的,否则为何最后掉了脑袋?勿要忧虑。”
良媛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只是俯身长拜不起。这时,漏钟的声音停止了,正是漏断时分。
“时间到了。不管怎么说,感谢良媛姑娘今天带了个好消息。只是之后千万不要失去信心。”那声音依旧苍老,依旧平淡无情:“庾公子估计早在门外等候多时,你出去时记得唤他进来议事。”
良媛唱喏而去。见良媛的背影隐没在夜幕中,幕后的声音轻叹一句:
“女子果然还是容易感情用事。我以为孤女身怀大恨,必然意志坚定,可这也是有极限的,估计其仇怨仅限于江东士族,看来之后需慎用之。”
这声音却如换了个人一般,并不像之前那般苍老,而是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
千里之外,桓景并不知道江东的密议。
只是当他又行了十日,终于带着步骑回到洛阳时,接到了荀崧的急信。
信中说,王敦以平定杜曾之功,镇东大将军之上,进拜大将军,封汉安侯,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可自行选置刺史以下官吏。
又过了五日,另一封信,依旧由荀崧书写,这次说的是陶侃等人的情况。
陶侃被王敦调任为广州刺史,以堂弟王廙接掌荆州,自领湘州。而平定杜弢的周访,则被封为梁州刺史这个虚职(因为梁州本辖汉中及武都一带,琅琊王的势力根本覆盖不到),只驻屯在襄阳至上庸一线,兼管南阳事务。
同时到来的,还有陶侃的亲笔信。信中说,周访是他的亲家,人品端正,是他极力为王大将军推荐,才得以驻扎在襄阳,叫桓景务必信任。至于自己被调到广州这件事,他只是委婉地说,朝廷自有良策,去安定一方也不是坏事。
看来陶侃虽然说话略有油滑,考但虑事情却颇为厚到,他虽然自己被王敦赶去了广州,但还是留下了周访在襄阳来稳定当地的局势。
桓景舒了一口气,看来暂时自己和王敦还是有周访和荀崧这两个缓冲,不必直接打交道。
他开始检视几案上的其余文件:当初离开洛阳时,他说过要以文字才学选拔官吏,在他离开这段时间,卞壸主持了这次考试。
他眼前的,正是四郡之地收上来的卷子。
第九十章 治安策
打开卷宗,桓景粗粗看了几眼,随后皱起了眉头:这都答的啥玩意?
原来当初在普及注音法之后,他走得仓促,只是匆匆挑了几个题目,大体皆是政论与耕战相关的,然后就吩咐卞壸和桓彝布置下去,让新军军士教导百姓识字,以准备一个月组织考试。
至于目的么?
本来也就是观察一番本地到底有无贤才,外加鼓励百姓识字。毕竟无论识字如何困难,一般民众对于做官还是极其热心的,只要用当官作为诱饵,则无论士庶都会踊跃来参加考试,顺带着也就部分解决了扫盲的问题。
百姓永远都是最实际的,只要有人因为识字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那么后来效法者必然层出不穷。而对于考中的考生,桓景早就准备好,除了一二贤才拔擢为官外,成绩优良者,都先安排他们从识字教师做起,这些职位不涉及实务,也算是乱世中的铁饭碗了。
但是,他没有料到,司州的百姓也未免过于热心了。
一个多月之后,待桓景南征归来,此时考试已经结束半个多月了,然而卷子仅仅才刚刚筛选完。
因为多年战乱,百姓流亡,到他接手中原四郡之时,治下不过三十万户。然而即使如此,交上来的卷子竟然有数万卷之多,为了当官,百姓蜂拥买纸应考,一时简直是“洛阳纸贵”。
为了防止作弊,卞壸不得不安排十几场场考试,并且频繁切换考题,这才勉强杜绝了透题的可能。然而这也让阅卷变得异常艰难。在考试结束后,卞壸光是剔除所有字写得歪斜难辨的试卷,就剔除了八九成;再剔掉满是错字的文章则十不存一了。
本地的那些世家大族,基本都在此前几次战乱后南迁了。留在此地的坞堡主则由于李矩的缘故多半早就与新军有联系,所以也没必要再来考一趟试。
所以剩下的这些答题者,应该多是流亡当地的寒士,多半都是有一些识字底子的家伙。
但即使都能读会写,从筛选之后的结果来看,这些人答得却也是千奇百怪。桓景不禁感叹,自己还是高估了这个时代寒士的学识。
比如现在在他眼前的这部分卷子,题目是《治安策》,这沿用了西汉贾谊的政论文标题,要求不过是让考生详述一番司州现状,谈谈改善内政的办法。
但这些卷子写来,除了大量逻辑不通凑字数的文章外,少数文笔优雅的佼佼者,几乎都完美地避开了桓景提问的本意。
比如有的考生似乎以为桓景要求的是文笔优雅,于是炫技似的写了篇骈文,开头就是什么“夫泰极肇始,宇宙鸿蒙。体兼昼夜,理包清浊”。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三皇五帝扯到三国遗事,就是避而不谈本朝现状。
这样的文章在少数文笔优雅的文章里,占了大多数。除了空洞华丽的文笔之外,实在没写什么东西。桓景不禁怀疑,这些家伙是否是事先背好了一些清谈所用的赋,然后到了考场一看却是要求实务的题目,也只能将背好的文章生生誊了上来。
又有考生大概是觉得桓景多少也算是士族,然后大概士族都喜欢清谈,所以将一篇《治安策》,生生写成了谈玄说理的文章:“常矫首以遥望兮,叹民生之多繁;俗世杂而交横兮,唯天命兮可攀……”
桓景读毕,将写满文字的书简往地上一摔:“我要你告诉我治理民生有多难吗?我要的是方法!还‘唯天命兮可攀’,我要能知天命,要你干什么!”
再有的考生似乎是老儒生,道理说起来四平八稳,就是没有一个和实际事务相关:“夫治安者,求民治国安也,一以修身为本。若自庶民至士大夫心正身修,内而民知孝悌,盗寇不兴;外则怀柔远人,蛮夷畏服。”
怀柔远人?你向刘聪、石勒说去吧。桓景手执这卷文章,气得手抖,也不知改扔掉还是留着。坦率地说,虽然道理迂腐之至,这已经是今天看下来,难得还算说了些东西的文字了。
难道真要将这帮寒士都打发去做识字教师?
桓景拿起试卷堆中静静躺着的一卷文章,这是这场以《治安策》为题之考试中的最后一张卷子了,要是再不行,这次考试就算全军覆没了。
他将卷子徐徐铺开,却被映入眼帘的一行字吸引住了。
“仆窃闻,事有本末,物有终始,本乱而末治者,未之有也。自有晋以来,欲求治安者,武帝以降,皆逐其末,故而天下倾危,至于今日。”
好大的口气,连本朝的圣人,晋武帝司马炎都敢非议,也不知道这是个狂士,还是真有些东西?桓景坐正了身子,急不可耐地将卷章展开。
“夫治国者,当求其本。今天下所以倒悬者,无非二事,一曰士庶,一曰华夷。若得治此二者,则天下之事,不足定也!”
见到此句,他不禁打了个激灵——当初自己困在石勒营中,和张宾四目相对,两人讨论天下之要事时,皆以为安定天下的关键,也无非是这两个事情:士人庶民的矛盾,与晋人胡人的矛盾。
桓景自己有着千年之后的历史观,张宾则被张华启发过,所以才得到了这个答案。而眼前这个考生,居然无师自通,实在是大才,自己可不能轻易放过。
“夫士庶者,世人皆以士者劳心,故治人而贵;皆以庶者劳力,故治于人而贱,谬矣!然士之得利,较之农佃,居然百倍。终太康之世,世家优游之辈尽日无事,而徭卒差使之徒终年劳苦,耕耘稼穑者疲于税役者,此皆时人所见也。”
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所以分贵贱,这是自古以来的说法,但这个答题者却嗤之以鼻。他肯定不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但对于太康年间以来,士族饱食终日,百姓困于缴税徭役的现状,他肯定是洞若观火。
“是故人皆恶农事而喜文章,恶百工而喜商贾,恶行伍而喜将率。倘不为文章,则退而为谗谀;不为商贾,则退而为变诈;不为将率,则退而为盗贼,是以天下乱。”
这倒是有意思,桓景不住颔首,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在士族庶民差距悬殊的情况下,人人都知道老实种田\做工\当兵只会穷得饿死,自然就会转而谋求其他生路,人心就是这么乱起来的。
“今试循其本,士之所以为士,名为品第之别,实则兼并得利之差耳。汉以兼并衰,若不加平抑,任百姓离散,其蹈汉之覆辙乎?故平抑士族,掊击世家,扶持农桑,厚养军士,此为治安之本一也。”
难得这考生看破了士族的实质,其本质和汉代兼并的地主并无差异。在他看来,士族必须加以平抑,而对于较大的世家,则加以打击,同时劝课农桑,养出一支军队来平衡士族的势力。
桓景摇摇头,心想士族暂时还必须联合。虽然这考生的观点在他一个现代人看来都有些过于激进,但终究算是言之有物,他于是将目光继续左移:
“欲治士庶,必得财赋强兵而后足。击匈奴,则扩地十倍;通西凉,则财赋自足,而无兼并之患,兵马亦得操习。故曰,治士庶者,当先治华夷……”
桓景一向以为应当先治理好内部,才能有办法向汉国扩张。但这个考生却反其道而行之,提出靠着向外扩张,来为内部源源不断地输入资源。
桓景感到眼界大开,身子也渐渐向前倾斜了。
第九十一章 三胜三败
“夫华夷者,首患在匈奴。若论兵甲之强,土地之广,刺史诚不及汉国十一。虽然,刺史可胜者三,汉国可败者亦三。”
居然还搞了个三胜三败,这让桓景不禁想起郭嘉的十胜十败论。
要和匈奴汉国作战这件事,新军自上而下都心知肚明。先前进军并州,迁回了不少当地百姓,将士们早就知道了匈奴军队的底细;后来南征荆州,又扫平了后方的不安定因素。现在最熟悉,也是唯一接壤的敌人,正是汉国。
然而凭借当下的实力对比,谈论向汉国扩张,无异于以蛇吞象。能拿下洛阳,还是因为驻守于此的刘粲无能所致。而到了当初和刘曜军队在并州正面对垒的时候,新军连刘曜的一支偏师都没能吃下来,其军精锐如此,桓景自然不敢小觑。
不知道这个大言不惭的答题者,为何会得出这样惊人的结论呢?
“夫夷狄者,亦不得一而论之。石勒领杂胡逞师于河北,虽曰君臣,实则并立之诸侯,不听平阳调遣者久矣。氐羌之民与胡虏原非同种,疑隙自生。而伪朝之内,叔侄兄弟者交相构陷,其乱亦不远矣。倘其自害,则土崩瓦解,有类八王之乱。此其败一也。”
“永嘉以来,中国屡败,非戈矛不利,兵马不强,弊在内耗。自永康、永兴之乱以来,中原丧师者不啻数十万,其中多精兵劲卒,故胡虏方得乘其隙。而北境之州牧,如刘琨、王浚者,睚眦以报,锋锐相对者,至于今日。今刺史东与祖逖友爱,南征克捷,荆州亦不复忧矣。此为刺史胜者一也。
考生敏锐地发现,汉国的内部并不团结。首先平阳已经对石勒失去了控制。而对于内部,刘乂与刘粲的矛盾愈演愈烈,估计不久就会爆发。能对匈奴内部有如此深刻的理解,这必定是一个久历北境之人。这让桓景不禁对考生的身份好奇起来。
同时,文章点出,自从永嘉以来,中原对汉国所以屡战屡败的原因,不是在于军事上的问题,而是在于中原之人自己并不团结。所谓永康、永兴之乱,就是后世所称的八王之乱,中原各势力正是在此耗尽了精锐,所以才让刘渊钻了空子。而现在桓景的东面南面都是友好的势力,至少后方是不必担心的。
第一个角度,谈的是后方的团结。
“贼酋刘聪杀伐过甚,士卒酷虐,百姓患之。昔克两都而不能守,皆以治理乏术。况其于境内,以屠各为尊,非止晋人,杂胡氐羌之类皆为其下,不堪驱使。此其败二也。”
“夫征伐之事,在足兵足粮。王浚贪暴,横佂暴敛,不知存恤;刘琨惑于小人,长于怀抚,而短于控御,此二人者,为政纷扰,士民流散,粮草乏继,故久未能平虏患。今观司州五月刈麦,一境之内,军民不扰,百姓繁息,兵粮足备,此刺史胜者二也。
在考生看来,汉国早因为之前的杀戮大失民心。而且非但不能团结晋人,治下的杂胡和氐羌也因为被匈奴本部压迫而离心。所以即使军事依然强势,但却守不住攻下的地盘,就更别谈治理了。
而久居北方的王浚、刘琨都没有关注农事,为政也多有可指摘的地方。所以其治下百姓无法安心农作,大量逃散,粮草也就供应不上。而此人至少五月就来到了司州,观察了刈麦的全过程,对于司州为政多有夸赞,当然,也不排除是他在恭维。
第二个角度,谈的是内政的治理。
“刘聪僭祚以来,初尝自强,故多有克获。至其焚掠京师,西破长安,志得意满,居然天子矣,不复有尽取天下之志。终日耽于酒色,拥美人,服丹药,其寿不永。而刘粲庸碌纨绔之辈,何足为忧?此其败者三也。
“今刺史居于一隅之地,地寡而军孤,然军民自下而上皆怀安定天下之意,故百折而不能挠其心。若刘聪暴卒,逆胡内乱,刺史亲率一军出孟津,直指平阳,百姓苦逆胡已久,岂敢不箪食壶浆以迎乎?此刺史胜者三也。”
第三个角度,谈的是进取之心。
看到这一点,桓景其实略有惊讶,刘聪耽于酒色,他其实早就知道。但这书生将“安定天下”如此大的名头安在自己头上,可不是人臣所能当得起的。难道说,写作之人,竟然暗藏拥立自己为天下之主的意思?
其实颇使他羞愧的是,自从白云坞起兵以来,自己虽然东征西讨,多是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虽然对晋室多有不满,但也不至于生出另立门户的意思,只是选择离开豫州,来远离朝堂中央的争斗罢了。
现在看到安定天下四字,他心中五味杂陈。于理,自己的实力还远远没到这一步,还需要晋室的大旗。于情,自己仍然需要听从豫州祖逖的调遣,自己对祖逖也依然敬重有加。
但这一点火苗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了。
接下来的文字,倒是与先前祖逖“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为取天下”的方略基本相似,就是先休养生息,使百姓安定繁衍,即使非要作战,也要经过深思熟虑,然后再来谈下一步。
但不同的是,答题者不断地强调,汉国必将生变,到时候桓景必然有机会向西进取。而且,作者一旦获得了汉国故地,稳定了内部之后,那么下一步就是天下了。
文中最后更是论述春秋时晋、楚、秦、齐等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地处边疆,能够吞并夷狄来扩张。随后自己应当乘着汉国将来的变故,尽可能地扩张。
在这之后,若能尽除胡虏,再挟战胜之威对内厉行改革,打击世家大族,士族本来就惜命得很,只要执政者手段留有余地,必然能使其畏服于自己的威吓,这就是所谓的通过解决“华夷”问题,来解决“士庶”问题。
最后,答题者还疯狂暗示,如果有了击破胡虏、改革吏治的威望,天下亦非不可取之——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幸亏筛选卷宗的官吏没有仔细阅读卷中文字,否则自己要怎么向下属解释?
一口气读完全文的桓景坐在地上,良久不能起来。这是什么家伙,居然尽是一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尽管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倒是挺赏识这些念头的。
他将答题的竹简翻转过来,三个大字映入眼中:
“张子房”。
嗬,答题者居然用个假名来糊弄自己,还以张良自比——这家伙简直狂得没边了!
这时门房冲了进来,手扶着门框,急匆匆地说:
“门外有个白面长髯的疯子求见,非说什么自己是张子房。哼他要能是张良,我还是萧何呢!刺史,要不要赶他出去?”
“不,叫他进来!”桓景一听到“张子房”的名头,头皮一紧:“对了,把卞长史、桓都尉也叫过来,我们倒要看看,这个张良到底是何许人也!”
第九十二章 张子房
议事厅上,众人齐聚。桓景坐在上首,卞壸、桓彝并排坐在左侧。
“那个张子房呢?可以叫他进来了。”
不过顷时,只见一个长髯之士挽着美髯,眉目光洁,也不知这么个年轻人怎么留了如许长髯。他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昂然走入,目中无人,只是直直盯着厅中桓景。
桓景见到此人,微微皱眉,只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印象中似乎从未见过这种长髯之客。桓彝似乎也觉得这人眼熟,向一旁卞壸耳语了两句。而卞壸神色不变,只是不应。
“足下可是——张子房?”桓景犹豫片刻,说出了这个假名。
“张子房秦汉间人也,如何能来晋时?这不过是个假名罢了?”
“那么先生真名可是?”
“门房下隶认不出来也就罢了,连你们也当真认不出我?嘿嘿!”他举起双手,转了一圈:“看看,再仔细看看!”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大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若说熟人,倒真有些许面熟。但问题是,这家伙看起来轻佻之极,和他在答题时的形象完全不一致,真能当得事么?
这时,坐在下方的桓彝凝视半晌之后,突然莫名一笑。随即向一旁卞壸又耳语了几句,卞壸只是举手示意,让他再等等。
“桓茂伦?你认出我来了?”那“张子房”见到桓彝面露笑意,兴奋得要跳起来,简直像个小孩,和那一副庄重的长髯完全不搭:“还有你,卞望之?你也认出来了?”
“认不得!”卞壸和桓景对视一眼,得到了便宜行事的答复后,将堂木一拍,振声道:
“庭上不得无礼,来人,将这厮拿下,先打他三十杀威棒!”
“诶?你这呆子,怎么如此粗暴?”那“张子房”求助似的向一旁桓彝:“那卞呆子不省事,茂伦,你快劝劝他。”
“刺史”,桓彝只是望向桓景,禀道:“这等轻佻之士,不光要先打三十杀威棒,依我看啊,打完之后,还要发配到新军前线,好好先在行伍中做一番苦力,方才能杀杀他的轻佻之气。”
“你这死裸狗!”那“张子房”举起羽扇,指着桓彝大骂:“你分明认出来了,是不是?认不得故人了,是不是?”
堂上闻言只是一片哄笑,连一贯严肃的卞壸也捂住了嘴。
那“张子房”一跺脚,将颌下长髯撕去,露出本来面目:
“我是温峤啊!”
其实“呆子”、“裸狗”这两词一出的时候,上至桓景,下至仆役,大家都知道这“张子房”到底是何许人也了。毕竟从前还在谯城时,最爱给人起外号、插科打诨者,正是温峤。也只有此君会狂到拿张良做化名。
“好了,别闹了。”桓景示意大家安静,随后温言抚慰:“温太真,你也太装模作样了,故方才相戏也。只是你来到我们洛阳,也不预先说一声。”
温峤知是虚惊一场,揉着胸口:“你们开科取吏,我也来凑凑热闹不行么?何况前些日子,听说刺史都在荆州征讨,我相见也见不着,所以等到了今天。”
“那为何不先去见卞壸?凑一凑开科取士的热闹倒也没事,可如果耽误了刘公的事情,那就不好了。”
温峤此来,必然是为了刘琨的公务。那么,为了写文章,而耽误了并州的公务,这实在是不值得。
“刺史有所不知”,听闻刘琨的名字,温峤先前兴奋的脸一下落寞起来:“我已经不在刘越石手下任事了,所以才来投奔明公。”
温峤竟然离开了刘琨?桓景不禁大惊,难道并州出了什么大事?
“为何要弃刘公而投我?”
“不是我弃刘公,而是刘公弃我。”温峤言语中有些委屈,将先前缘由徐徐道来。
原来,自从桓景撤出并州之后,在郭诵与温峤的牵线搭桥之下,刘琨与拓跋猗卢联军向汉国发起了进攻,连续击破刘粲与刘畅率领的匈奴屠各部禁军,兵锋一度到达平阳城北五十里处。
这时,刘曜带着六万大军回师平阳,留下三万守平阳,亲率另外三万北上,双方在杨县(今洪洞县)大战,温峤提出诱敌之计,先让并州步兵抵挡住屠各主力的冲击,而拓跋猗卢率鲜卑轻骑从两翼包抄射箭,随后冲击匈奴军队后方。
计策从一开始执行得还算成功,并州军士付出了惨重的伤亡,总算挡住了进攻。而鲜卑骑兵从两翼向刘曜侧面包抄,在几轮齐射之后,刘曜的两翼消耗不少,再略一冲击,果然匈奴士兵开始有了溃退的迹象。
刘曜情知低估了对手的骑兵,急忙下令撤退,可是鲜卑人甲轻马快,匈奴军势即将崩溃。
这时意外发生了。拓跋猗卢在追逃的时候误中流矢,坠马重伤。鲜卑骑兵见首领受伤,纷纷驻足不前,而刘琨的并州军士在一开始的诱敌之中伤亡惨重,也无力追击,于是刘曜得以成功脱离战场。而刘琨对平阳的攻势也因此结束。
“看来刘公失去了一个盟友,但这不过是一时之挫折,为何会因此放逐足下呢?”
桓景支着下巴,心中开始盘算,若是刘琨无力南征,那么汉国的压力自然会来到自己这一边,接下来可要巩固边防了。
“且听我道来。自此刘公心态就乱了。”温峤答道。
拓跋猗卢重伤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于是鲜卑骑兵骑马北上,去参与部落中即将到来的继承之争。这样一来,这次南征,刘琨不但没有任何领土上的收获,而且部队伤亡惨重,最重要的是损失了拓跋部这个可靠的盟友。
作为南征的鼓吹者,温峤被刘琨迁怒,只是看在亲戚关系上,引而不发。
正当这时,东南方的石勒投来了橄榄枝。石勒发来信函,说自己从前愚钝,未能明晓大义,现在愿为刘公前驱,征讨王浚。若事成,石勒愿意将中山、高阳、博陵三郡之地赠予刘琨。
“又是诈降么?”桓景也是不明白,难道石勒真有什么魅力,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这些州牧骗得团团转?
“刺史明鉴,我当时也是苦劝刘公,可刘公扩张,又为先前南征对我动气,我再这么一劝,他就动怒赶我走。我也无处可去,就来投奔你们了。”温峤摊手道。
桓景终于明白为何温峤这一次偏偏要等到自己回洛阳,这才验明正身,因为这并不是故人相见,而是一次面试,故而温峤必须装模作样,才能再次吸引自己的注意。
故人相见,却又是以这种方式,桓景不禁感慨万分:“相识这么久,只知足下好赌善辩,还真不知足下对时局有如此思考,对刘公如此忠诚,差点错失大才……”
“文章者,不过雕虫小技,若是桓刺史赞许其中的大道,那么这篇文章倒是写得不亏。”温峤拱手。
桓景突然想到,温峤之所以选择“张子房”这个化名,大概也不是单单是狂士的放诞之举,乃是因为想起张良的典故。
从前张良本是韩国的臣子,先是因为出使与刘邦相识,后来投奔刘邦,则是因为韩王失败;而温峤当初是因为出使琅琊王处,与自己相识,现在被刘琨放逐,才带着满腹韬略,前来投奔桓景。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自哀吧。桓景虽然也被触动,但更多地却是因为刘琨拱手送给他一个谋士而喜悦。当然,他还不至于笑出声来。
“难怪足下先前多次与我相识,除了做说客以外,却并未出一策”,他徐徐说道:“原来却是将计谋藏了起来,只献与刘公了。”
“放心,此次既然投效刺史,我自然会鞠躬尽瘁”,温峤说着,悲从中来,眼睛里闪着泪花:“我只是担忧,刘公听不进谏言,大祸恐将不远。若石勒破王浚了,那么他的下一个目标,就必然是刘公了。”
说到王浚,桓景突然想起了先前派去出使王浚处的高肃,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对了,郭诵和高肃呢?你在晋阳有见过他们么?他们出发了么?”
“自然是有相见的,高校尉我先前在谯城时就认识,而另外那个小子虽然不认识,倒是机灵得很”,温峤顺口将郭诵夸了一番:“至于后来,在下从晋阳出发后不久,他们应该也出发去王浚处了,之后倒是并无音讯。”
若是在温峤出发后不久就出使王浚,那么现在也该到达了。
桓景望着北方,为两位使节暗暗担心——刘琨若同王浚反目,他们大概也会受到冲击。
第九十三章 蓟城的皇宫
幽州,蓟城。
刺史府衙对面是一片空地,此时正是一派繁忙景象,群工手执斧斤刀锯,面对成堆的良木,或斫或削。通往府衙的蓟城主道上,一个年轻人与一个中年人骑马同行,身后是一行随从——这正是桓景派去与王浚联络的使者,郭诵与高肃。
“小生原以为蓟城极北之地,大概会比中原荒凉,没想到竟是如此一座大城。”走在蓟城的街市上,郭诵感叹道。
高肃扫视着街边的景色,感慨良多,他离开蓟城已经十几年了,这是他头一回回来:
“蓟城不似中原,未经战乱,自然还算繁盛,可相比从前,也是衰败了不少。从前鲜卑与高句丽的商人常常汇集于此地,贩卖皮毛人参之类。可现在你看看,这街边并没有多少商贩了,有也是买马鞍辔头之类,明显不是太平时候用的东西了。”
郭诵也向两旁街市望去,正如高肃所说,即使有商贩,也是卖一些军需物资。而城正中,那个繁忙的工地分外扎眼。
作为年轻人,他天然地感到好奇,于是伸手拦住一个过路的士兵:
“这位军爷,请问刺史衙门对面是在建什么东西啊?这么兴师动众的?”
那士兵变了脸色:
“这可不是什么‘东西’,这是皇宫!”
“什么?皇宫!”郭诵和高肃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来
“可长安天子尚在,怎么蓟城就建起了皇宫?难道是天子的行宫?”
“不,那就是皇宫。听说啊,府衙的大门整日敞开着,就为了幽州刺史王浚抬头就能望见这项工程。若是进度迟了,督造者必然会迎来一阵唾骂,若是事态严重。”
“可是,造个宫殿,至于这样严阵以待么?而且为啥又是现在这种时候造宫殿?岂不是空耗民力?”
郭诵不能理解,蓟城民生正在萧条下去,又是乱世之中,大兴土木的意义何在?
“你这小子真是没见识。当然是为了供起一个天子,奉天子以讨不臣,玩的就是魏武帝那一套!”
那士兵向两旁观望一番,这才将二人拉到一旁,悄声说:
“前年上一代天子被劫往平阳,关中立了秦王做太子,王刺史在此地也立了个太子。后来,秦王虽然被拥立为皇帝,但不久就被刘曜给围住了,生死未卜呢!所以王刺史就有了立手上这个太子为天子的心思。”
“可现在,长安不是解围了么?”
郭诵在刘琨军中的时候,正是接到长安解围的消息,才与温峤一起劝刘琨向平阳进攻。幽州虽然遥远,但现在已经五月,也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了。
“长安解围的消息,我们当然早就知道了”,士兵赶紧表示他的消息还是灵通的:“据说,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王刺史当时还颇不高兴呢!现在大家都在说,刺史要准备另立一个朝廷,和长安那个小朝廷分庭抗礼。”
“那么,还是那个太子作天子?对了,那个太子是哪位王爷?”
“嗐,这立不立皇帝,还不是王刺史一个人说了算?何况在幽州,他和天子也没啥差别了,所以我们哪管那个司马家的倒霉蛋姓甚名谁?说不定现在他正在准备登基仪式,说不定他已经被刺史砍了脑袋了,这都不重要。”
“难道说,王浚打算称帝?”
“可不要乱说”,士兵赶紧捂住了郭诵的嘴巴:“怎么能直呼刺史的名字呢?这可是要杀头的!”
“我看你们这么大一支队伍,是打算见刺史么?”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刺史府衙:“到时候你们记得,刺史喜怒无常,千万要小心对待,顺着他的心意。否则,小命难保。”
二人在东风中沉思,看来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
“对了,看你们面善,我留个名号在此,我叫赵承晔,俗名赵老六。你们随便问军人,此地消息最灵通者,叫老六的便是。”
说罢,士兵急匆匆地离开了。
高肃全程一言不发:从前王浚虽然傲慢,但还不至于如此;这个老长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转变?
“老高,要是到时候王刺史问起称帝的事情,我们是坚持己见?还是虚与委蛇,尊他、或者他的傀儡为帝?”
高肃沉吟片刻:“我们此行前来,桓刺史只是说要让王浚与石勒相争;他是个皇帝或者不是皇帝,这都不重要,只看如何能让他出兵罢了。”
他无不忧虑地看着郭诵:“我听桓刺史说过,郭生素来机灵;论随机应变,我肯定不如你,但论王刺史这种人打交道,你不如我。作为王刺史的老部下,我还算知道他的脾性,所以接下来事情就让我顶起来吧。”
两人行至府衙,当地官吏已经恭迎多时。
与司州的破旧府衙相比,幽州刺史的府衙已经颇为阔大,而且纹饰繁复,房梁庭柱之上多有僭越的龙凤纹饰。
文一列、武一列,幽州官吏厅堂两侧坐下。而端坐正中,身着华丽者,正是幽州刺史王浚。此次幽州蓟城内,要职基本都到了场,看来对于桓景的使者,王浚还是给足了面子。
“老高,别来无恙啊!记得从前你在幽州的时候,说要急流勇退,不再打仗,我们这些幽州的弟兄还都为你可惜;现在看来,这管家也当得不错嘛!都能独当一面来做使节了。”
王浚遇见故人,还算轻松地开场致辞,但两旁文武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他翻脸。
“对了,阿妹身体可安好?听说我那堂外甥在琅琊王手下发展得不错?”
“托刺史的福,主母身体无恙,只是老坞主于永嘉之难物故。幸亏少坞主少年雄断,现在全族都在洛阳,虽然时时刻刻依然要担心胡虏,但总有个立锥之地了。”
高肃望着王浚:还是那副山羊胡子,但已经斑白;还是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只是里面多了一些狂诞之气。十五年前的往事又浮上心头,那个时候王浚还能和将士打成一片,而现在其上下隔阂,简直如天子一般了。
他知道,王浚现在之所以提到琅琊王,大概是怀疑桓景的立场。所以故高肃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绕开桓景的阵营派系问题,只是拿着家事来转圜。
“唉,阿妹那种名门居然嫁给了桓弼那厮,真是宝玉落到泥土上。那桓弼是个糊涂虫,居然跟着东海王那种蠢货,被围殿后也不逃跑,最后落得身死人手的下场。”
王浚虽是太原王氏不入流的庶子,但对于当年这个妹妹嫁到二流士族桓家,也一直耿耿于怀。加上他和司马越不算相处和睦,所以连带对桓弼也看不上眼。
“大丈夫要识时务,我那堂外甥看来就是个机灵人,像他母亲。若是他知道我幽州兵马如此强盛,想必也会来归服的,老高,你说是吧。”
王浚果然还是没有被家事带偏换题,依旧死死扣住让桓景认自己为主上的事情不放。
郭诵正要反驳,高肃拦住了他:
“幽州兵马之强盛,我们得一览虚实方知。不过,若是刺史果然强盛,那盘踞冀州的石勒,不过一流贼耳,如何反不能讨?”
厅堂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无论文武,幽州官吏都知道,王浚一旦被激怒,可是要杀人的。
从方才和赵老六的交谈中,高肃也猜到了王浚心态的变化。但他觉得凭借十五年前那件事情,他还是能赌一赌和王浚的交情。
王浚涨红了脸,习惯性地将手模向剑鞘,但又止住了,只是悬在半空中。若是自己属下,或许他早就将高肃砍了脑袋。可这是阿姐儿子的使者,又是自己的老战友,何况还有十五年前那件事。
想到这里,他将手放了下来,粗粗地喘了口气,脑子总算清醒过来。
高肃说得没错。久久未能击败石勒,这确实有损自己的威望,若是将来称帝,必须除掉石勒方可。
“哼,我前几个月不过是示石勒以弱罢了;过两个月就秋天了,等段部鲜卑马肥,自然可以一举将石勒手下那些杂胡杀得干干净净。”
高肃嘴角终于开始微微上扬——王浚一旦动了征讨石勒的心思,那么是不会停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