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别了,豫州
此言一出,一座皆惊。
卞壸睁圆了眼睛,拇指紧紧掐进拳头;祖逖则抚摸胡须,仔细思考着桓景此言的目的。而邓岳、唐泰斯等一众事务性的官吏只是低头,不愿继续将这一话题讨论下去,毕竟这种方向性的讨论,不是自己应该参与的。
“桓司马出言未免过于孟浪,莫不是拿我们打趣?”桓彝赶紧出来打圆场。
“不”,桓景不疾不徐地说:“这是我从司州赶来的路上,深思熟虑的结果。”
见众人一脸不解,桓景知道,自己必须解释明白。好在自从转战并州之后,他已经想了数日,把应对方案想得比较透彻了。
“首先,琅琊王的手谕是真的,诸君想必都清楚,只是不愿提及罢了。这道手谕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说明,不管琅琊王是否被蛊惑,希望我调往司州,确实是江东士族的共同意思。
“那么为什么希望我离开豫州呢?大概是有人猜忌罢了。如今豫州初定,正是休养生息,恢复民力的时候,不宜授人以柄,使自己先乱起来。”
祖逖点头称是:“不过是因为半年之前,桓司马还只在谯国一隅之地,地不过两郡而已。自与君北上以来,不过半年时光,就统一了豫州,并且向东与蔡豹、苏峻结盟,向西拿下洛阳,向北击退石虎。如此奇功,自太康以后未之有也。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我与足下横跨二州,琅琊王处,必然有人看着眼红。”
他语调一转:
“不过,燕赵流民与豫州兖州军士方才磨合不久,若是就此分开,还是过于可惜。要不要再向琅琊王处送信,拖延一阵?”
“我们并非是就此分开”,桓景答道:“司州本来就是要地,与豫州唇齿相依。豫州地势一马平川,不利于防守,而司州西有崤函之固,北有成皋之险,正可为豫州藩篱。”
洛阳西面是函谷关,自春秋以来就是险绝的关隘;而成皋关在洛阳东北,荥阳境内,扼守着从并州前往司州的道路。当然,在原时空的历史里,正是在祖逖的经营修缮之下,成皋关有了个更加脍炙人口的名字——虎牢关。
“此外,祖公既为都督四州诸军事,本来就需要一块地盘”,桓景继续说下去:“祖公治民,尤其是与世家大族打交道,较我经验更为丰富。
“祖公说过‘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若是依照祖公过往方略,豫州此时正是应当无事以休养生息的时候,治理豫州者,非足下不能有他人。
“方今同心戮力,恢复故土。我的后背,只能交给祖公才安心。”
桓景半是恭维,半是真心话。祖逖历史上就是以治理豫州闻名,军事上的成就倒在其次。若是把豫州交给祖逖,则后方在一个有北伐之志的人手上,是不会缺乏粮草的。
祖逖也被这话感动,伸出手,两人紧紧地将手握在一起:
“若非桓司马去年一席话,老夫还在京口不知所为。今日足下又将一州之地交付于我,祖逖何以为报?必当足兵足粮,以供司州,才能报桓司马大德!”
“以后不是桓司马,是桓刺史了……”桓景见祖逖如此恳切,终于放下心来,原来祖逖并没有忘记自己当初如何劝他北上,京口的大江和战舰,又在他的脑中浮现起来。
“至于颍川、襄城二郡,本是张平所属故地,想必祖公只是派军队震慑,还未能好好治理。洛阳荥阳一线未免过于狭小,还需后方依仗,希望祖公能将此二郡交予我治理。”
“那是自然”,祖逖爽朗地笑了:“我甚至会向琅琊王回报,就说将来将此二郡划归司州,而寿春划归豫州管理。如此一来,这些地方,本来就是足下来打理的。”
商议既定,众人只是在卞壸府上简单地宴会一番,在宴会上,桓景提出自己要再一次离开谯城。众人诧异,但立马都明白了意思,随即叹息,只是饮酒而已。
桓景不愿让百姓知道自己来过谯城,毕竟若是百姓挽留,他没法保证自己不心软。而且虽说刘琨已经在后方策应,但汉国会不会趁着自己离开,向洛阳发起进攻,也是未知之数。
于是趁着夜色,他又匆匆从谯城出发,返回司州。只是这一次,他是与谯城剩余的新军一起出发的,卞壸、邓岳、唐泰斯以下一系官吏都跟随。
唯有桓彝依然留在谯城,依照商议,祖逖将会回复琅琊王,让他担任谯国内史。至于这么做的原因,首先是桓彝在龙亢郡算是世家,又足够忠诚,那么将来祖逖若是要制衡世家,或许能派上用场,而自己和祖逖合作,也需要圆滑的且老于吏事的桓彝作为润滑剂。
三更时分,新军及官吏千余人沿着涡水西进,离开谯城已有一个时辰。
月色洒满大地,苍蓝的天空之下,桓景眼前出现了一座坞堡,坞墙上失于打理,已经爬满了藤蔓。
“是白云坞”,军士和官吏中尚有当初从白云坞带出的老兵,此时不禁叫出声来,在队伍中引起一阵骚动。
是啊,计算路程,也应该是到白云坞了。几个月都在外征战,连亲手修缮的白云坞的样貌都记不清了。桓景心下泫然,转战并州时的辛苦并未让他落下一滴泪,此刻此景却让他眼眶湿润起来。
天地之大,但能容身处,却不多。作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站,白云坞、还有白云坞里面的家人,使得自己从一个懵懂的意外穿越者,成了一地大员。
他长长地叹息,命运真是不可捉摸。而前路的艰险还在等着他。
此次放弃豫州,离开谯城,与祖逖所述的,不过是表面的理由。其实他还有三点原因没有说出口,但这些原因也没法当着祖逖和将士们的面说。
首先,凭借威望和能力,除了晋室,祖逖不太可能受制于其他人,而自己同样不是甘为人下之人。而且与祖逖不同,祖逖虽然对于琅琊王说不上多尊重,但总还是忠于晋室,自己则对晋室完全没有忠诚的必要。长远来看,这些细微之处终将放大,就使得潜在的矛盾总能被人利用。
作为原时空的祖逖粉,桓景不想将来与祖逖起冲突,但今日是祖约,明日又是别的什么人来构陷,那么若是两人都在豫州,终有一天矛盾会扩大到不可弥合。倒不如早早地亲兄弟明算账,划清势力范围,还可以卖祖逖一个人情。
其次,洛阳一带,不光是地势较豫州东部险要,最重要的是,地缘上与汉国相接。从前谯国四面皆是晋人领地,自己以北伐的名义兼并了豫州诸势力,总有点拉大旗作虎皮的意思。而现在再以北伐的名义扩张,对手是汉国,也就是晋人眼中的胡虏。
从前汉国数次南侵,烧杀过甚,中原百姓早就恨透了这些胡虏,所以即使汉国再来进攻,至少己方民心可用。而刘聪自从攻陷洛阳之后,渐渐沉湎于酒色与五石散,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英武之主了。这些信息是这次转战并州从当地百姓处听来的。
另外,如果按照原时空的历史轨迹,刘聪死后不久,汉国必然内乱,到时候吊民伐罪,就可以全取匈奴汉的全部地盘。
最后,无论是司州还是襄城、颍川二郡,都是先前在永嘉之乱中被胡人和流寇破坏严重的区域,这些地方能逃的世家大族基本都逃了。在大战之后剩下的一些坞堡主,多是李矩、郭诵这种流民帅,本身忠诚可靠,而且精于战事,艰苦朴素,有着较高的纪律性。这些流民帅,加上四面汇集的流民,才是可靠的基本盘。
桓景刚刚穿越的时候,按照自己在原时空的观点,认为晋代的世家大族已经从根子上腐朽了,所以想拉起寒士与流民,和世家大族对抗。但收益寥寥,反倒激起了豫州士族几次叛变。原因还是寒士与流民,只要没有组织,就是一盘散沙而已。
而司州的流民帅、还有新军本身,就是天然的凝结核,只有军事化的组织,才能在士族体制之外,建立起自己的根基。后世刘裕的北府集团、拓跋珪的代人集团,莫不如是,但最相似的,还是宇文泰的关陇集团。至于这些人将来会不会成为新贵,重新走上士族的道路,这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自今日起,自己正式成为了一州之主,只是没想到是在司州而已。
从前作为穿越者,自己只是随波逐流,希望活下去而已;而或许是从这个时刻开始,桓景正式立下了对天下的野望。
他的目光从白云坞的塔楼上移开,再次望向前方,策马扬鞭:
“小憩已毕,继续前进!”
第六十五章 重游洛阳
建兴元年二月中旬,关中也迎来了早春。
在长安被围了数月之后,司马邺的小朝廷才与外界联系,这才知道洛阳已经“被琅琊王所部收复”,石勒偏师也在濮阳“被琅琊王部将祖逖击退”,如此一来,琅琊王俨然已经据有陕东广大区域。加上长安刚刚撤围,刘琨又从晋阳出发,向汉国都城平阳发起进攻,形势似乎突然一下好了起来。
但与此同时,关中的南阳王司马保联结羌人,屯兵上邽,并不奉朝廷号令。紧邻长安东边的北地郡也刚刚被刘曜攻占,尚不能收复,朝廷所能控制的,不过长安孤城一座而已,这又实在艰危之极。
不过即便如此,小朝廷还是急欲为自己正名,毕竟自己所有的最重要的东西无非天子之名而已。所以撤围不过十余日,长安朝廷就一连发出数道诏书,天下方才渐渐知道改元的消息。
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先把两位王爷稳住。廿五日,长安朝廷下诏以司马保为右丞相、大都督,承制,督陕西诸军事,而掌控江南及其附近大片地区的琅琊王司马睿为左丞相、大都督,承制,督陕东诸军事——如是分陕而治,效周公、召公故事。
接下来就是一堆繁琐的号令,诸如为了称颂司马邺的功德,故而两座著名的城池需要避讳。江东的建邺自此改名为建康,而河北的邺城改名为临漳。
琅琊王自然是尊奉了这一诏令,但据有邺城的魏郡太守刘演已经没法再执行到这一诏令了——邺城方才被石勒拿下,刘演自逃奔叔父刘琨去了。到了三月,河北南部已经尽归石勒所有。在张宾的建议下,石勒以襄国为根据,劝农桑、练兵马、立学校,终于有了一块稳定的根据地。
但长安朝廷已经顾不得这些事情了。司马邺手下本来派系不一,既有阎鼎从关东强行带去的行台百官,又有贾疋、麹允、索?等雍州本地派系。本来面对刘曜的威胁,两派尚能团结一心,对抗强敌;眼下刘曜既去,他们倒是自相内斗起来。司马邺年少,自然也无力对付这群老油条。
所以返回洛阳之后,桓景就派遣桓宣向长安朝廷探问,想要打通长安至洛阳一线,却最终无功而返。经过桓宣一番描述,桓景方才知道在自以为击退了刘曜之后,长安朝廷众人都松懈了下来,专心内斗。其中虽有贾疋稍稍明白一些,勉强维持着局势,但奈不住手下派系依然与阎鼎相互攻讦,如此一来,朝廷几乎做不了任何有意义的决定了。
所以自己在并州吸引汉国兵力,到底是帮了长安朝廷,还是害了他们呢?桓景也不知道,只能安心去忙自己境内的事情了——正如前文所述,洛阳、荥阳、襄城、颍川四郡,皆是一副战争后的残破景象,田地荒弃无人耕种,城中也百废待兴。
虽然自己境内已有洛阳、许昌等大都市,但现在都不过是空城而已,眼下最为兴旺的地方,倒是李矩治下的荥阳,毕竟自永嘉之乱以来,荥阳还未沦陷过,而其他地方早被流贼和官军来回抢掠,几乎成了无人区。
不过当初谯城家属迁来洛阳的时候,就有不少流民相随;而北上并州,又往洛阳迁来不少人口;最后自己带着新军余部离开豫州的时候,也带来了不少流民。如此一来,至少荒废的田地有人耕种——春耕的档口算是赶上了。
而此时,外部环境也甚为平安,所以桓景终于得以静下心来,好好休整了一番。自从去年石勒入寇以来,自己几乎没有整段整段地休息过,总是从一个战争奔赴另一个战争,在这难得的间战期,他终于可以放手做一些从前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或者是好好陪陪久违的家人。
桓伊与桓温同岁,方才不到一岁。因为桓彝暂时留在谯城,所以二人都住在桓景家中,由燕燕和孔宪照看。在生完孩子之后,燕燕又是哺乳,又是不分日夜地照顾,显然疏忽了不少本职,各种军、农器械的研制竟然被拖累不少。好在司州的工匠们也能认出过往研制的风车、曲辕犁图纸,所以倒也并未耽误生产。
在繁忙而不危急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其间与汉国的边界无事,春耕完成颇为顺利。
三月廿八,已近暮春,休沐之日,桓景将桓伊托付给孔夫人,政事暂时归桓宣代理,自己放了半天假,且陪燕燕来洛阳的街市上闲逛。
“这一片是华林苑,是天子的御苑;而再往北,就是我家曾经的宅院了。”燕燕路过一片城中荒地,突然兴奋起来,紧紧地捏住桓景的胳膊。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桓景看见一栋阔大的地基,上面的宅院已经不复存在,大概是早就在连年兵灾中烧毁了。
“那片土堆应当就是我家了,可惜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燕燕低眸轻语。
想当年,这座宅院门前也应该是宾客纷纭,车马轻肥,名士往来不绝;而如今,那些名士安在哉?而自己曾经的老友,也成了一抔黄土。穿越者并不一定能免于不幸,想到这里,桓景只是轻声一叹。
“夫君,怎么了?”
“燕燕,你还记得你爷爷葬在什么地方吗?”桓景一脱口,方才觉得自己有些突兀。
但燕燕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没头没脑的问话方式,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夫君不是一般人,而是狐狸精;那么狐狸精说的话,自然不必较真。
她只是微微摇头:“当初赵王行事急切,爷爷被杀害之后,就被匆匆埋了。是姑父一家安排的后事,我那时候还小,姑父一点也没有让我知道。对了,表哥也在洛阳,要不去问问他?”
看来当初卞粹为了保护燕燕,所以并未透露张华的后事。既然如此,以卞粹一贯守口如瓶的个性,卞壸也未必知道些什么。
“没事,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到底有些孟浪。”桓景挠挠头,轻轻地掩饰了过去。
两人并肩依偎而行,不一会儿就行至城西集市处,此时集市叫卖声正喧嚣。
新军占据洛阳已经近两个月,城西的市集虽然依旧萧条简陋,但比刚入城那会儿,还是兴盛了不少。城中贩子多是叫卖军中所需的鞍具、皮甲之类,此外也有少数贩子叫卖食物酒水,这里算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在集市正中的空地上,城中百姓正围坐在一个土台旁,还有一些值闲的新军士兵也笑嘻嘻地在他们身后围观,好像等着什么大场面。
“难道是有行商,或者是云游方士?走,那里说不定有好看的!”
燕燕似乎忘却了刚刚的伤心之地,现在已经全身心地将目光聚焦在土台之上。土台之后,有一方临时搭起的幕布,看起来和后世的巡回表演类似。
按道理来说,集市中的这种表演,大概多半还是那些骗入的方士推销药物或者其他小玩意的手法。在原时空,桓景早就被各种电视购物,乃至直播带货扰得不胜其烦,所以见到此番场景,倒也并不动心。
只是难得燕燕兴奋一回,自己多陪陪她也挺好。他于是也一点头,随燕燕向人群走去。见是兖州刺史来了,军民赶紧微笑着避让一旁,两人得以挤进围观人群的最前排。
“当”的一声锣响,随后是一阵胡笳声。
待到胡笳声停下,只见屏风之后,慢慢悠悠地转出一个胡人——这人鹰钩鼻、满面络腮胡子,倒与中原的胡人不像,而像是从西域来的。
桓景心想,这倒确实是新鲜,和那些方士不一样,但终究还是脱不了买卖一些新奇玩意的把戏。
“大哉光明神,利益无量众生!”
那胡人大吼一声,随后胡笳声又起,那人在乐声中狂舞,好一阵儿方才停下:
“一切世间盲迷众生大善知识。我当为汝分别解说,令汝疑网永断无馀。”
光明神?看来是个波斯胡,桓景心想,也不知道怎么混到城里来的,且让我继续看下去。
第六十六章 西域戏法
那胡人向身旁助手使了一个眼色,助手便从幕后取出一口大缸,其上似有力士搏狮之浮雕,而里面则盛着某种不知名的液体,散着蓝色的荧光。助手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看台上,生怕摔碎了。
而台下军民交头接耳,都不知道要玩什么把戏。桓景打量了一番集市上围观的人群,其中多是路过的行商和新军士兵,也有少数附近的流民前来城中看热闹——如此看来洛阳离繁荣还早得很。
人群之中,唯有一个文士打扮的家伙有些扎眼。那人席地而坐,一副山羊胡子,身旁是一个篓子,里面似乎摆满了瓶瓶罐罐。
在这前线的危城之中,哪儿来的这等闲人,桓景一念闪过,但又把注意力移回到看台上。
趁着这个时候,那胡人生怕浪费一点时间,向观众解释了一番自己的来历:
“小的名唤康末檀,是粟特康国人,世居凉州之西五千里。素闻彼大晋国物产丰饶,乃东方一大国,故前来东土经商。今日得见洛邑之大,富有万物,故国萨末鞬不足道也。只是光明神的真谛,尚未在东土传扬,故而奉着大神之指引,先来拜谒。”
这当然只是恭维之语,洛阳此时残破不堪,虽然依然是大城,却是萧条之极,根本谈不上什么“富有万物”。观众们当然也明白这不过是说辞而已,他们才不想听什么乱七八糟的地名。他们只想看戏法。
只有桓景在一旁仔细思考着:粟特康国人,这正是后世所谓昭武九姓。而所谓萨末鞬,听这个发音,大概正是后世中亚名城撒马尔罕。
想来这个粟特胡商也是有点倒霉,应该是听说晋室乃大国,洛阳又繁荣之至,所以靠着这些过时的消息,奔波千里前来买卖一点东西。没想到正巧遇上乱世,只得赶紧贱卖一些东西脱身罢了。
“不过是一口大缸罢了,有什么好稀奇的!故弄玄虚!”
这时台下有人开始质疑起来,场面变得有些混乱。
那胡人见观众起了反应,也不管是怀疑还是夸赞,愈加摆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开始说一些半通不通的话:
“这口缸不过是凡物,装饰精美一点罢了。但缸中之水乃光明神之圣水,可以祛除邪气,化生万物。”
众人被唬得一愣一愣,人群中除了不算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桓景,就唯有那个山羊胡子士人,依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
“鬼神之物,本无常形;哪儿来的什么圣水?何况若是能化生万物,倒是化一个给我们看看?”
众人半是醒悟过来,半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也跟着起哄:
“胡人果然只会胡说,我偏不信!”
“就是,就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闲话少说,快点变戏法!”
台下众人一片哄笑——毕竟城中军士最近忙着修缮防务,而百姓则方才春耕结束,都是辛苦备至,一般也不会上集市闲逛。所以他们想的是快点看个乐子,对什么光明神之类的说法不感兴趣,只是催促康末檀赶紧上戏法。
那胡人见众人大笑,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于是也爽朗地说:
“好,这就让你们这些中原人士开开眼。拿剑来!”
他哇地大喝一声,从身后拔出一根铁剑出来,那铁剑长三尺许,寒光闪闪:“此乃大秦镔铁剑,可削凡铁如泥!”
桓景认得出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大秦铁剑,不过是从集市隔壁摊位买来的本地铁剑罢了。
但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身法,康末檀就将剑一舞,铮地一响,那剑直直地插进大缸之中。康末檀口中念念有词,将剑在缸中搅动,仿佛在施着什么法术。
集市上众人屏息凝神,以为他有什么大动作,可过了须臾,也只没见什么反应,渐渐又开始不屑起来,一时嘘声四起。那胡人也不理睬,只是自顾自地将铁剑在缸中搅动。
“呔!”
正当众人已经疲惫之际,那胡人突然大喝一声,将铁剑从缸中缓缓提起,一脸期待的神情。
众人正欲嘲讽,却忽然止住了声音:这哪里还有什么铁剑!只见剑身之上,长满了嶙峋的红色结晶,结晶熠熠生辉,却仿佛珊瑚一般!还有绿色的液体则顺着剑身缓缓滴落。
“此乃光明神之圣水,激出了铁中的寒气,而这绿水正是寒气与圣水交融之结果,而现在剑体通红,乃是火气自剑中冒出!”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只是静听康末檀解释。康末檀将手中珊瑚一般的宝剑抟了一抟,眼神中尽是得意:
“嘿嘿,大家快来买一点圣水回去,泼在庭院之中,可以祛除邪气,驱百虫,延年益寿……”
之前的戏法,加上煽动性的介绍产生了奇效,众人没见过这种新奇的阵仗,争相涌上看台,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急欲掏出怀中铜钱,买上一些“圣水”。
“我们商铺还有玻璃瓶、琉璃珠等一系列新奇玩意,亦可作为赠品附送……”
燕燕一向喜爱新奇的玩意,听到这番言语,现在也愈发激动,向桓景说要洒一些这些“圣水”在自家的宅院内。但桓景却打了个哈欠,挠了挠脑袋,心中猜测,这大概又是什么化学反应,只是穿越已久,一下想不起来了。
他正要将燕燕带离人群时,忽然听见身侧一声嘹亮的高呼:
“你这家伙只骗得无知愚民,却骗不得我。大家可要仔细了!”
众人向声音来处望去,却发现此前冷眼盯着看台的山羊胡子士人,此时突然开口了,死死地逼视着台上。康末檀不自觉地笑了笑,他毕竟走南闯北,拆台的人见得多了,倒也不算心慌,只是从容问道:
“你说我是招摇撞骗,倒是解释解释,为何铁剑一遇圣水,就发出寒气,乃至结成了珊瑚宝树?”
那士人朗声回道:
“因为这不是什么狗屁圣水,不过是曾青罢了!”
此言一出,胡商开始露出了些尴尬的神色,但只是强作镇定:
“什么曾青?我可不识得!”
他看来也不知道士人说的这个名词。但人群早就议论开来了。在胡商口中的所谓“圣水”,依个那士人稀松平常的语调,倒像是普通的东西。看客们看看台上,又观察着士人坚定地目光,一时决定不了谁对谁错。
“曾青者,今人所谓胆矾也。《淮南万毕术》有载,曾青得铁则化为铜。”那士人一板一眼地解释着。
听到胆矾这个词,虽然大多数看客还是一头雾水,但已经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胆矾?这真是有些熟悉的名词,但桓景始终想不起来了。燕燕见他一副沉思的样子,贴在他耳边低语:“听爷爷说过,胆矾是一种铜矿中常见的矿石,是蓝色的。”
铜矿?蓝色?
桓景忽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五水硫酸铜么?方才康末檀一番表演,不过就是硫酸铜溶液与铁的置换反应么?晋代居然就有人知道这种东西,看来那个士人真是大才。
他决定不拉着燕燕离开了——倒要看看,眼前的胡商和士人究竟要如何收场,还有这个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六十七章 抱朴子
“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拿凡物来比拟我们的圣水?”
“在下抱朴子,俗名葛洪,字稚川。早先做过几个俗官,后来弃官从鲍靓为师,修道多时,至今已六年矣!”那士人简单自我介绍一番,就又评论起康末檀的法术:“足下的表演技法还是不错的,但原理本身中原典籍之中早已备述,不是什么新鲜东西。”
抱朴子?葛洪?桓景听到这个名号,身躯一震,向后倒退两步,一旁燕燕赶紧抚摸他的后背:“没事吧?”
“没事、没事……”
他虽然尽量轻描淡写,但心中却万分激动,这个时代道士原来只是一般士人打扮,怪不得自己认不出来。而且自己在原时空很少关注宗教科技史,所以先前也没有想过,大名鼎鼎的抱朴子葛洪居然正好也活在这个时代。
资治通鉴之类的书籍不会记载一个小小的道人,晋书也是简单几笔带过去,但这家伙对后世的贡献,却远过于朝堂之上的琅琊王!
葛洪在中国科技史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所著的《抱朴子》和《肘后救卒方》代表了那个时代炼丹和医学的最高成就。甚至有一些说法将火药的发明,也归在此人名下,说是最早起源于他炼丹所用的硫磺伏火法。
《抱朴子》分内外篇。外篇主要谈儒术应世,内篇的方药之说则包含了不少精妙的化学知识。而《肘后救卒方》则主要包含临床常见疾病、急病及其治疗,堪称中医史上第一部临床急救手册。
虽然眼下葛洪尚未完成这两部著作,但修道多年,知识早已融会贯通。
作为原时空的一枚程序员,桓景早就将化学忘得差不多了。所以虽说也在器械上多有发明,但需要化学的地方几乎都没有碰,而火药什么的则几乎想都不敢想。
与一些穿越文中所述不一样,火药并不是穿越者一拍脑瓜,拿着一硫二硝三木炭就能够凑出来的东西。首先大量的硫磺与硝石如何获取,就足够难倒资财不够的穿越者。而获得原材料之后,配方和火候亦需经过长期实验探索,其中必然多有事故。
多年之后,桓景会明白,技术上的进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火器的研发或许终其一生也难以完成。但葛洪的到来,给他的帮助,将会远大于区区兵器而已。
而此时看台之下,围观的军民也越来越多,毕竟无论哪个时代,吃瓜的看客永远不缺。他们将看台围了个水泄不通,看来葛洪与康末檀二人必将在此决出高下了。
“说得轻巧,这圣水需西域昆仑雪水经洗化后,再蒸馏烤制四十九日,再经光明神下高僧开光方得。”康末檀弹了弹腰间的剑匣:“而这铁剑是陨铁制成,方能与圣水结出珊瑚宝树。”
他眉毛倒竖做出一副威吓的样子,厉声呵斥,心里却愈发发虚:人言大晋人物繁盛,今日居然真见到了这等人物,难道看穿了法术不成?
葛洪脸上风轻云淡,一派仙风道骨:
“这圣水谁都能制,而铁剑也不过凡铁,不足为奇。”
“你要那么厉害,难不成能重现我的法术?”
康末檀搬出一套你行你上的逻辑,想强行吓退这个士人。毕竟今日要是在众人面前破了功,接下来几天东西肯定卖不出去,那么可要盘缠钱都输光了。
葛洪嘴角微微上扬,几乎要笑出声:
“哼!不才倒也习得几年道术,平日颇有炼丹之余灰,今日正巧带了点,倒不妨与诸位露一手。”
正当两人争论之间,早有好事者将一口大缸搬来,众人赶紧避让开去,原来这正是附近酒肆装潲水的陶缸,恶臭扑面,大家自是掩面避之不及。
“如何能那如此秽物来污蔑我们的光明神?作孽!作孽啊!”康末檀急得直跺脚,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只能赌这个葛洪并不会什么道术,只是唬人而已。
“不妨,正是一口好大缸”,葛洪见缸大笑,从身后背篓中取出一小包白色粉末,看上去倒像是石灰:“也好老子有云‘道在便溺’,今日居然得证。快取水来。”
看客们自是踊跃地拿着陶壶将从附近店铺中取来清水,不一会儿就灌满了整个大缸。葛洪将那包粉末向缸中只是一倒,也不念什么咒语。
说来也奇怪,本来无色的清水,加入白色的粉末,稍一搅动,却渐渐散出莹蓝色的光泽,正与康末檀演示的“圣水”别无二致。众人争相踮脚望向台上,看得痴了。
“取剑来!”
一旁刀剑铺子的铁匠也在围观者行列,早取来一把铁剑:“这是蔽处最好的剑了,仙人请用!”
“不必多锋利,有铁就行!”葛洪将剑在手中细细查验一番,一边喃喃地说:“另外,我不是什么仙人,不过是一个求道之人而已。”
检查完毕,他只是将剑像先前康末檀所做的那样,在大缸中搅动。众人屏息凝神,不敢高声言语。康末檀浑身冒汗,只是不断将身子往后缩,一边祈祷光明神名号,希求奇迹发生。
“起——”
葛洪掂了掂铁剑,发觉已是重了许多,于是悠悠地将剑从缸中拔出。只见铁剑之上,通体红亮,正如珊瑚一般,而缸中之水已经变得澄绿。
“这就是足下所谓珊瑚宝树?”他这时才慢慢地说:“在不才看来,不过是铜附于剑耳!”
一时看台下欢呼声大作:“道人仙术,果然不同凡响!”
“快去台上,还有些圣水,可以带回家喝!”
“万不可喝!”葛洪连忙呵止住众人:“这不过是胆矾之水。那胡商说得没错,洒在庭院里面可杀三虫,驱邪气。但若是凡人喝了,会肠穿肚烂,血尿而死!”
台下众人既然听闻“圣水”有毒,自然不敢再碰,只是议论纷纷:
“这么好的东西,为何会有毒呢?”
“蠢货,这玩意可是神仙的东西,杀得了三虫,也杀得了人!”
葛洪叹了口气,还是“圣水”这种说法深入人心,“胆矾”这种说法常人果然不太能记住,看来以后还是得将毕生学问,包装得更像神仙之术,这些凡人方能听得明白。
正当台下熙熙攘攘地讨论今日奇事之际,台上幕后忽然传出一声呼喊:
“快抓住那江湖骗子!莫让他跑了!”
原来见法术被戳穿,康末檀正想转身跑路,可哪里还跑得掉?他早就发现他的后路已经被人群围住,于是腿一软,顺势跪下来:
“饶了我吧,我不是什么光明神法师,不过是一个胡商而已,想赚点钱回康国养老……”
“饶了你?我们被骗去的财物怎么办?”
“这家伙还不知道在其他地方用‘圣水’骗过多少人呢!”
“就是!”
洛阳军民们先前有不少买了康末檀的圣水,眼下都想将钱讨回。而康末檀心中明白,若是要尽数还回去,那么大概会用掉所有的盘缠。而且出了洛阳,战乱纷纭,玻璃器皿大概是带不走的,那么自己就全完了。
正当这时,他听到了宛如救星一般的声音。
“且慢!司州官府将低价收购玻璃器皿,换来的钱财,可以补偿买了圣水的诸位,分毫不差!”
众人回头望去,见是桓刺史和夫人微服私访,都高兴地大呼桓景名号。桓景早就习惯了这种欢呼,这种私下出行是为了在军民之中频频露脸,所以以往也经常会被人群认出。但他在人群中预先安插了侍卫,所以也不必担心人身安全。
“桓刺史仁厚啊!”康末檀跪在地上,长拜不起。
“不过你也得为我做件事情”,桓景提出了一个要求:“若是足下返回西域,想必一定会经过凉州?”
“那是自然,我们这些商人,一般都会先去敦煌郡歇脚,送了度牒,再去陇西姑臧拜会张刺史,方才进入中原做生意。”
“凉州路途遥远,只有足下知道去处。足下又是胡人,想必能安然无恙地通过汉国地界。所以我想让足下为我带个信。”
“什么信都行,只是如何带去?”康末檀不解。
“凉州刺史张轨,先前听说病笃,目前生死未知。无论是谁,我们司州都想预先交好,所以需要足下送去问候与礼物。我们亦有专人陪同足下过去,待送完信与礼物之后,我方信使则将凉州刺史回信带回司州,足下自可向西域而去。”
“桓刺史厚恩,康某自然愿意肝脑涂地!”
桓景说罢,就命令侍卫去一面驱散看客,一面清点康末檀的财物,商量收购事宜去了。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请问您就是桓刺史?”
待桓景挥着身来,却发现原来葛洪已经在他身后了。
“正是,请问抱朴子先生有何见教?”
“择日不如撞日。我此番来司州,正是为了找您!”
第六十八章 龙泉太阿
找我?桓景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这司州正是兵荒马乱之地,而且刚刚打完大仗,啥都没有,有什么好来的?足下莫非要加入我麾下新军?”
葛洪一脸严肃,看来是把他的玩笑话当真了:
“不才到此,并非是来参军,不才的目的只有一个——修仙!”
修仙?
桓景听闻此话,不禁哑然失笑,这个抱朴子难道是走错了片场,这里可不是什么玄幻小说。
“足下莫要说笑了……”
“我可不是说笑!”葛洪有些气恼,立刻打断了桓景,嘴撅得老高:“不才本来远在江东句容隐居,听说洛阳被足下收复才赶回此地,为的是寻找一处宝地,听说是在洛阳附近。”
桓景自然没有当真,毕竟方士们算错是常有的事情,也许葛洪也是闲居家中,掐指一算,真算出什么洛阳城附近有宝物,只是碍于先前洛阳城在匈奴人治下,才没有成行。
现在洛阳方才收复,葛洪就急急前来了,可见在他眼中,洛阳大概真有块什么宝地吧。若是能借着协助修仙的名义,将此人留在洛阳,将来光是凭借他的医术,也可以治愈不少伤兵。
想到这里,出于利用人才的想法,桓景方才止住笑意,郑重其事地说:
“洛阳附近的宝地,倒还真不少,不知足下说的是哪里呢?”
葛洪却不答,目光越过桓景,直溜溜地盯着桓景身后的燕燕,仿佛在打量她。
好个贼道人,桓景心中暗骂,看着仙风道骨,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却是个色中饿鬼。正事没谈几句,却开始盯着自己夫人了,这种人如何修得仙?
“这位可是刺史的夫人?听洛阳百姓说,可是姓张?”
“正是。”桓景没好气地答道,居然当着丈夫的面问燕燕的姓氏,他只觉得葛洪好生无礼。
“那么,足下夫人莫非是惠帝司空张华的亲眷?”
“你如何知道?内人正是张华的亲孙女。”
桓景大惊,毕竟除了白云坞的老兵和自己亲属,少有人知道燕燕是张华孙女一事。
“早就听闻尊夫人姓张,又听闻豫州兵械农具,设计皆出其手,而百年以来,世间如此博学之人,唯有张华而已。不才故而猜测夫人是张华的宗族罢了。”葛洪向燕燕施礼道:“正好,不才此番前来,也是为张华的事情,想必夫人会有所好奇吧。”
桓景这才意识到,原来葛洪不是什么色鬼,只是因为燕燕与张华的亲缘关系,才打算从燕燕的角度,劝说自己协助他的修仙计划。只是这计划居然又阴差阳错和张华扯上了关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咬了咬嘴唇。
赵渝老兄啊,你到底给我埋了多少坑……
正当他低头沉思之际,燕燕听闻张华名字,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于是轻启朱唇:
“仙人能想起爷爷,实在是令妾百感交集。那么仙人是知道爷爷的什么过往吗?”
“夫人不知,令祖在洛阳,曾经留下了对修仙至关重要之物。”
“至关重要之物?”桓景和燕燕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
“没错!”葛洪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这事情还得从两把宝剑谈起……”
桓景正要问话,燕燕赶紧用眼色示意他不要打断。毕竟是燕燕最为珍视的爷爷的事情,虽然或许葛洪是在胡诌,但他还是让葛洪继续说下去。
“话说,那是光熙元年,镇南将军刘弘刚刚平定石冰之乱的时候。不才当时尚在仕途,被刘将军任命为广州刺史嵇含的参军,从扬州前往广州,行了两千里,至延平津之时,延平令雷华置酒设宴招待了我们一行人,眼花耳热之后,雷华说起了一段奇事。
“当初武帝伐吴之前,天上的牵牛星和北斗星之间,常有紫气出现,朝堂上贾充援引术士的见解,称此是吴国强盛的征兆,此时伐吴是不合适的。而张华当时方任尚书,以天命不足畏为由,固请伐吴。果然西晋灭吴之后,那股紫气愈发明亮了。
“按说本来事情到此就应当结束了。但偏偏张华是个好学之人,究竟要将这紫气查个清楚。他听闻雷华的父亲雷焕精通天象,就询问他关于紫气的事情。
“雷焕就说啊,此是剑气,地上必有宝剑,故上贯于天耳。张华赞同他的观点,说他也是这个意思,还说他也早早算出来紫气对应的方向,就在九江郡丰城县,于是任命雷焕为丰城县令,暗地里前往紫气最浓之处,将宝剑挖出来。
“雷焕将信将疑,行至丰城,找到张华所述埋剑之处,那是丰城县的监狱。他掘开监狱的地基,挖了四丈深的坑,终于发现了一整块石匣,表面熠熠生辉,简直不像是凡物。
“待他打开石匣,有两把宝剑从匣中跃出。一把剑上书龙泉二字,另一把剑上书太阿二字,两件皆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雷焕从匣中取得宝剑之后,当晚,牵牛星和北斗星之间的紫气就消失了。”
桓景一开始觉得这不过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不足为信。可自己穿越这事情本身,不就是怪力乱神之极么?于是也姑妄听之,现在听到这里,他思考片刻,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嘴:
“这事有些蹊跷,既然张华早就知道这紫气是代表剑气,为何不亲自先去挖剑呢?何况天上紫气延绵千里,又如何能精准地知道,宝剑就埋在监狱地下的石匣中呢?”
“不才也不知道,或许这其中有雷华夸大他父亲的意思在吧。据说一开始雷华还藏了一把太阿剑在家中,只是上交了一把龙泉剑,但很快就被张华责问,说剑有雌有雄,本该有两把。不过张华并未追究雷焕的罪责,还送给他华阴赤土来擦拭宝剑,命他将宝剑保养好。”
桓景沉思,看来张华,或者说赵渝一早就知道有两把剑,而从事后的处理看,张华并不在意剑本身,而是在于紫气对应的位置是否能发掘出宝剑来。
见桓景和燕燕听得入了迷,葛洪也兴致勃勃地接着说下去:
“不管怎么说,雷焕自此感恩戴德,于是也成了张华的心腹。
“后来赵王篡位,张华被冤杀,据世人说,龙泉剑自此不知所踪。而听雷华说,有一次他佩太阿剑在延平渡口过河之际,亲眼见到太阿剑从自己腰间剑匣中飞了出去,直直地坠入湖底。
“他当夜派人进入水中找剑,一直找不到,却见到两条巨龙在湖底盘旋,忽然电闪雷鸣,两条巨龙腾空而起,升上空中消失不见了。原来是两剑皆化为巨龙而去了。”
桓景听完之后,沉默不语,这故事好像在哪里听过,只是记不清了。
“听完这故事感觉雷华多半是在吹牛”,他简单评价道:“何况,这和洛阳的宝地有什么关系呢?”
“别急,那天酒醉之后,雷华还透露出来,当初张华死的时候,他父亲正在洛阳,为张华收了尸。那时他赶紧缄口,当做自己只是说错了话,但我却听的真切。
“也就是说,后面宝剑化龙的事情,完全是雷华瞎编的。目的是为了掩饰,他父亲在张华死后,将张华的尸体,埋在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地方,并且将龙泉和太阿也收纳了进去。
“张华平生最重知识,且有奇术,据说当赵王抄张华的家之时,是孙秀主持,他也想找到张华的藏书,却只发现寥寥几册书简,而且都是六经之类常见的典籍。”
“有些蹊跷,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张华的毕身所学必然还藏在什么地方,而且多半和龙泉太阿埋在了一个位置!”
“你是说,他的墓穴?”
“对,想来想去只有这处未知的墓穴中,可能藏有他的秘法,而且大概就在洛阳附近。这就是我所谓的宝地!”
第六十九章 斗牛光焰
桓景以己度人一番,若是自己修筑坟墓,倒是真有可能将一些现代知识埋进去,以待有缘人。这么看来,其中应该有不少值得自己仔细研究的东西,当然在葛洪看来,这就是张华的“仙术”了。
但葛洪的推理未免也太过粗疏了,提供的线索也太少了,这是桓景的第一反应。
桓景的第二反应,则是回想起了原时空的友人。虽然说挖掘友人墓地这件事情,显得过于离谱,自己应当阻止才是。不过由于线索太少,大概率是找不着,倒不如先顺着葛洪的话说下去,看看他还知道些什么。
“就算是这样,足下怎么知道,张华的坟墓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
葛洪轻抚胡须:
“求仙之事。何况雷华还给了我线索,那是他父亲经常念叨的几句诗……”
听闻此言,燕燕面色煞白,几乎要昏厥过去。桓景突然意识到,这里就有一个张华的至亲,在骨肉至亲面前,谈论开掘张华陵墓的事情,未免过于残酷。
桓景赶紧扶住燕燕的柳腰,同时示意葛洪打住,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燕燕面色稍稍和缓一些,却没有责备葛洪的妄言,只是脸上又哭又笑:
“方才说到诗句,我只是想起和爷爷最后一段时光,所以感到悲从中来。
“那是爷爷生命中最后一个月,当时贾后刚刚不顾他的劝谏,杀害了太子司马遹,他好像对于即将到来的动荡和自己的死亡有所预见,所以有一晚嘱咐我说,他早就将毕生所学安置在了他预先修好的坟墓里,以待有缘人。
“他还说,若有识得几句诗者,即是有缘人,可以引那人去他的墓室,也权当是见老友最后一面。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爷爷说的老友估计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你们说的不会是同一句诗吧……”桓景突然想起两人都提到了诗句这一关键词,冒冒失失地插了一嘴。
燕燕拭干泪水,仰面吟诵起来:“人言此地,夜深常见——”
“斗牛光焰!”三人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诗。
葛洪和燕燕不约而同地看向桓景。若说两人能说出同一句诗,尚是因为皆出自张华所托,那么桓景也能吟诵出这句诗,也未免过于怪异。
“所谓有缘人,居然不离枕席之间。”葛洪立刻悟到了桓景应当就是张华所说的有缘人,委婉地提示燕燕。
桓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捧起燕燕的脸,轻声地说:“我与卿祖有旧,你还记得白云坞作坊里向我表白的那一天,我为何匆匆离开吗?因为我当时还不能接受,自己所爱之人,竟然是那位故人的孙女。”
燕燕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夫君和爷爷居然早就相识,就是在桓景所谓的“原时空”或者说是他们狐狸精的国度。
“此所谓神交古人也,又遇一件奇事。”事主在前,葛洪就没有细问,只是因为又发现了一件新奇事而几欲手舞足蹈。在他看来,桓景或许是在梦中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与张华有所感应。
桓景见两人对于自己身世皆有所悟,赶紧向四周望望,幸亏先前看台四近的看客早就被侍卫驱离了,所以此间并无他人,这才安心下来。
“无论如何,请二位千万不要将我与桓景有旧之事传扬出去。记住,天地之间,只能有我们三人知道此事。”他握住燕燕的手:“自家夫人我信得过,但抱朴子先生,还烦请足下立誓。”
葛洪浅浅一笑,即手指苍天,以天地为名立下誓言:“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抱朴子立誓曰……”
在葛洪立誓之际,桓景长舒一口气,终于开始尝试理一理脑中这一团乱麻。
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中学时代的一个暑假,那时赵渝刚刚高考完,就来辅导这个小兄弟。辅导之余,他们聊到文学,聊到人生。聊到最喜欢的诗词之时,赵渝一本正经地说:
“我最佩服辛弃疾,能文又能武。他的词文辞慷慨,又多用典,你多读读,对古文、还有写作都有好处。”
“那么渝哥,从哪一首开始呢?”
赵渝双手抱在胸前,目光越出窗外,一副胸怀大志的样子: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
他蓦然想起来,辛弃疾所谓“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正是用的历史上张华的典故,就是指的方才葛洪说的雷焕望气得剑之事,怪不得自己这么熟悉。
晚年面对政坛的波诡云谲时,张华想必经常念叨这句诗,大概也是发觉自己年少时所学的诗句,竟然早就预见了自己后来的一生。这么一种循环,真是可笑又可叹。
“这么说来,张华墓穴的位置,和这几句诗有着莫大的关系”,葛洪立誓已毕,又将话题拉回了墓穴之事:“可到底是什么呢?”
三人仔细思索,桓景觉得有些心烦,于是习惯性地四下张望,希望找到一些灵感。
暮春的日光下,洛阳的街道历历在目。即使经过几番劫掠,已经没有剩下什么高大的建筑,街道旁唯有军营和简陋的草棚而已,但是街道的布置规划依旧与其全盛时期一致,显得井井有条。
桓景望着又长又直的街道出神,忽然一个念头钻进了他的脑袋:
“燕燕,你还记得,惠帝年间,这些街道是怎么命名的么?”
燕燕蹙眉,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但见丈夫信心满满,又倾向于相信他竟然真的找到了线索:
“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对应地,洛阳也被分为二十八区,皆以星宿命名。”
桓景紧握双拳,几乎要跳起来:
“那么,在斗区和牛区交界之处附近,令祖可有产业。”
“倒是有一间小屋子,平日并不太去,当初只是开了家当铺,交给掌柜的打理”,燕燕用银铃般的声音缓缓叙说,忽然声音转为激越:“夫君,你是说,所谓斗牛光焰,说的是那间屋子。”
“没错!燕燕、抱朴子先生,你们不知道,这几句诗还有上下几句,与今日之四言、乐府皆有不同。然而张华舍弃上下句,唯独强调斗牛光焰,正是因为斗牛二字,既可以表示星宿,也可以表示方位!”
葛洪大感惊讶,仔细想想则不无道理。可叹自己平日颇通星象,却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也只怪自己并不熟悉洛阳地理。若是早知洛阳街市以星宿命名,“斗牛”二字简直是明示了。
“事不宜迟,夏天就要到了,五月就要刈麦,北面又虎视眈眈,所以在下并没有什么空闲再等待了。必须要尽快发掘墓穴。”
“那么要以什么名义呢?”
燕燕意识到,这种事情本应秘密进行,并不宜大肆声张,百姓不知道祖父临终的嘱托,大概会以为发掘祖父陵墓的自己不孝。本朝以孝治天下,这种名声的影响自然极坏。
何况若是因为流言,惹来盗墓贼,反倒是会被他们抢了先,最终什么也找不到。
“卿就说随我游历洛阳街市,忽然回忆起了年少之事,百感交集。从前张华是仓促下葬,礼遇甚薄,今日方才决定为自己祖父迁坟。”
这样一来,不仅孝的名声有了,而且也避免了盗墓贼的觊觎。
三人最终决定用这个理由作为掩护。
于是当日中午,一个消息在洛阳不胫而走:说是新任司州刺史的夫人,发现了祖父张华的坟墓,于是决定重新迁葬当初匆匆埋葬,且身首异处的祖父。
在城中闲人都在感叹刺史夫人孝心之时,桓景紧急调集荣誉营的士兵隔绝了斗区和牛区之间的这座小屋,只有亲卫进入屋中协助发掘。
小屋残破不堪,墙壁上是雨后刚刚发出的青苔、地砖则已经被野草撑开。望着这座故人留下的小屋,桓景叹了一口气,就在小屋正中插下了第一铲。身旁亲卫亦随之开始发掘。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小屋内挖出了一个半丈深的洞。桓景正在疑惑到底能不能是不是自己猜错了的时候,他感到铲尖碰到了一件硬物。
他小心翼翼用铲子将泥土拨开,只见泥土之下,出现了一个铜环。他跪在地上,亲手理开泥土,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红木做的暗门,原来那铜环竟然就是暗门的门环。
在燕燕的催促下,他将门环稍稍一提,一条漆黑的墓道出现在他的眼前,墓穴的陈腐气味散发在整个小屋中。
第七十章 长明灯
墓穴往往是不能直接进入的,待花了一刻钟用牛皮囊子向墓道鼓风输入空气之后,桓景、燕燕、葛洪三人方才钻进墓室的暗门。
按照约定,所有的新军亲卫都只准待在墓穴外,等着三人吹哨示意方才进入。毕竟是刺史夫人探查自家祖坟,那么大家也能理解,先让她与刺史在墓中好好凭吊一番,而那随行的道人大概是去为她家先祖超度亡魂之类。众人都为刺史夫人的孝心折服。
他们自然不知道,桓景之所以只和燕燕、葛洪进入墓室,只是为了赶紧清理墓穴中一切与张华还有自己现代身份相关的痕迹。若是流言传开,无论大家觉得张华有妖术,还是自己有妖术,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燕燕身子轻巧,走在最前面,桓景、葛洪紧随其后。
经过初期的黑暗,三人已经渐渐适应了墓穴中黑暗的环境,手中的火把显得愈发明亮了起来。墓道不长,不过两丈,虽然两旁没有繁杂的壁画,但其下台阶方正平直,看来并不是张华临终时的乱葬坑,而是已经精心修筑多年了。
墓道尽头,露出一方石壁,上面印有纂书石刻,看来是墓主人的墓志铭了。石刻稍显简陋,印有石刻的石板也与周围墙面色泽不同。
“晋故司空广武县侯之墓”,桓景身后传来葛洪的声音,他正一字一句念着墓志铭:“公讳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也。其先出自晋大夫解张,后闻达于留侯也……”
这方墓志铭大约并不是出自张华之手,或许是雷焕在为张华收尸的时候匆匆刻上去的。
桓景仔细观摩着墓志铭,前方突然传来燕燕一声惊叫:
“居然亮着灯!”
桓景赶忙跌跌撞撞地冲向前,向墓道左侧,顺着燕燕手指的方向望去,幽幽的黄白灯光,从穹顶处撒遍整个墓室。墓室高约丈余,面积则有三四个书房大小。
其中布置颇为简朴,紧贴石壁的墓室四面,唯有一柜又一柜的缣帛,大约是典籍文件之类。墓室中央一副棺材,棺材前方是一副几案,仿佛墓主人还在以这种方式读书。
桓景心中一软,这个结局,倒是与张华的秉性颇为契合。
“此大约所谓长明灯。”葛洪望着穹顶上的光源,喃喃自语道:“常灯若闭气则不燃,张华能制长明灯,何其神乎?”
望着长明灯,还有长明灯照耀下如同图书馆一般的墓室,燕燕与葛洪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
读过一些盗墓小说的桓景,知道所谓“长明灯”并不是长明的,所以倒并不惊讶。毕竟墓葬中若无氧气,是没法燃烧的。若是将黄磷和其它易燃物质糅合在一起,可以形成一种缓慢自燃的液体。
当墓葬中没有空气时,这种液体自然熄灭,如果若是打开墓葬,新鲜的空气涌入墓室,黄磷接触空气就会再次燃烧,给人一种长明灯从来没有消失过的错觉。
葛洪举着火把,查看着墓室四角。而桓景拉着燕燕的手,走近墓室中央的木棺与几案。
木棺已经颇为朽坏,看来并非什么好的材质,多半只是雷焕当初匆匆为张华购置的,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而几案之上则别无他物——除了一副红色的锦囊之外,唯有一本摆得方方正正的书籍分外扎眼。
这个时代的纸张质量颇差,颜色颇黄,而且边缘不整,所以稍稍正式的文件,都不会写在纸上,而是用贵重的缣帛、或者笨重的简牍。但这本书籍却裁剪异常整齐。最主要的是,这书居然没有封装的线。
桓景好奇地拿起了书册,将火把贴近。照亮书的封面。他定睛一看,却突然吓得一个冷颤,差点将书扔在地上。
“夫君!怎么了?”见到桓景一副慌张的样子。
“没……没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书藏进自己的衣袍之中:“只是这墓室有些过于寒冷了。”
桓景没有告诉燕燕的是,他看见那本书的封面,泛黄的书页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东晋门阀政治——田余庆著”
他不可能看错,那几个字竟然是简体,而且绝对绝对是印刷出来的!
不是说好的魂穿么?怎么会出现原时空的实物?张华、或者说赵渝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联想到自己原时空的回忆:赵渝当初写信说在他那栋小别墅地下室搞的什么“将要震惊世界的研究”。桓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才打了刚刚那个冷颤。
他的余光瞥见了几案上的锦囊,赶紧也收进了自己的衣袍中。张华既然有意将锦囊放在桌上,必然是有什么深意。且不论燕燕,眼下葛洪这个外人尚在,还是不宜让他们知道为妙。
这个时候,打着火把查看石墙的葛洪大呼:“快看我找到了什么!”
桓景和燕燕回头一望,只见入口处的石壁之上,一左一右,赫然挂着两支剑。桓景赶忙走近一瞧,只见剑锋极为锋利,剑身极为规整,简直不像是这个时代的造物,而像是什么工业产品。两支剑形制各有区别,一支剑柄纹龙,上书龙泉二字;另一支剑柄平直而有绳纹,上书太阿二字。
久远的回忆在桓景脑中苏醒,这不可能!这两支剑都是赵渝在原时空的收藏!
他记起来,当初去赵渝家做客,作为古兵器爱好者的赵渝,从地下室拿出这两支剑给他把玩。
当初他还以为是什么贵重的古物,所以格外小心地查看。但赵渝却只是呵呵一笑:
“这两把都不贵,每把都只要五百,随便玩。龙泉镇国产的剑就是这点好,虽然便宜,但不比美国冷钢差。”
眼下,这两支剑穿越了千年的历史,就这么静静地挂在墙上!
桓景陷入一片混乱:过去的回忆、自己刚刚穿越时的情景、历史上对张华的记载,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索在他脑海中交织。他感到天旋地转,恍惚之间。几乎要摔倒在地上。
葛洪眼疾手快,扶起了他。
“此必是墓中阴气太重!刺史且服此丹。”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葫芦,倒出两粒丹药,塞入桓景口中。
丹药清新提神,薄荷与藿香的气味直灌脑门,桓景精神一振,居然活转过来。长舒几口气之后,只觉遍体通畅,脑筋也清楚起来。
“此乃我最近秘制的丸药,可以解表化湿,对付恶寒发热,暑湿胸闷有奇效。”葛洪嘿嘿一笑。
桓景点点头,他此时终于定了神:即使赵渝真有什么办法将实物从原时空带回晋代,估计也只是偶然;否则墓穴之中肯定早就塞满了现代用品,不至于只有这么两件现代物资而已。
赵渝当年的行动,肯定和他的穿越脱不开干系,但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过去的事情即使想清楚了也于事无补了。还是应当专注于眼下才是。
桓景摸了摸怀中的锦囊,或许赵渝在其中留下了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三人接下来继续勘察了墓穴中其余的部分,主要是墓中的典籍。
摆得整整齐齐的书柜上,缣帛制成的典籍被仔细地分门别类放好。和木棺不同,书柜皆是刷漆的红木制成,上面按照现代图书馆的形式刻着分区与编号。
看来张华早就将典籍抄录好,精心存放在这间无人知道的地方。
桓景脑中突然有了个想法:甚至这间墓室可能都不是用来作为墓室使用,而是张华的私人图书馆。只是张华被冤杀之后,从前作为张华助手的雷焕,将张华和他的遗物,埋葬在了他在这个时空最爱的地方。
根据书柜上的描述,此中典籍多为礼制、农学、兵器、医药之类的书,其中有部分是从他人藏书处收录,但更多地则是张华一年复一年的手记笔录。望着这样庞大的收藏,桓景不禁感到惭愧——他从前确实匆匆记载过原时空的一些知识,但因为忙于世务,根本来不及这么仔细地整理。
从前靠着现代人的基础知识,他确实能够靠着回忆制出一些简单的器械,比如床弩,比如水车。但是他对于这些器物只知道原理,并不知道通过具体使用经验得到的参数,诸如床弩的具体形制、水车踏板应当多大之类。
就是制酒也是靠着燕燕死记硬背的秘方。若是只靠自己,就算知道酿酒的原理,而不能掌握火候,那么制出来的白酒多半会有毒,而不会成为香醇无比的君莫笑。
现在赵渝为他留下的,是一部包罗万象的中世纪器用百科,其中各种器具的参数记载得清清楚楚。桓景顿时感觉自己已经站立在了这个时代技术的巅峰。
但是身为物理学博士的赵渝,花了一辈子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并最终身死人手。看来自己仅仅从技术上推进这个时代,或许是一条死路,还是得推进社会层面的革新。
他哀叹了一声,就告别了老友,并没有开启木棺。
当晚开始,直到第二日整日,新军隆重地将张华的遗体从这间小墓室迁出,迁葬在洛阳城南,从前达官贵人的墓区。虽然按照桓景的提倡,依旧是薄葬,但是下葬之时,围观者甚多。或者到了这个时候,这位前代的穿越者,才真正算是入土为安吧。
忙完整个迁葬仪式,桓景回到府衙,摒去众人之后,终于打开了在墓中被自己偷偷藏起来的锦囊。其中是几个密封好的竹筒。
他拆开其中一个竹筒,一行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鹏程:
“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去多年了……”
已经被震惊两个整日的桓景颤颤巍巍地捧着帛书,将帛书上的蝇头小隶一字一字地读下去。
第七十一章 张华的信
“鹏程:
“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去多年了。今日得到消息,贾后刚刚杀害了太子,看来我是活不过这个月了,在这最后几天里,没想到还是会忆起穿越前的故人。
“不知道你会穿越到谁的身上,是士人还是流民?虽然,大概率没有希望在乱世活下来,或者即使活下来也不再有希望看到这封信。但若是看到这封信,先请接受我的歉意,还有若干作为过来者的忠告。”
原来赵渝一直知道自己会穿越,甚至从“歉意”一词看,他和自己穿越这件事情绝对脱不了干系!桓景感到血液都要凝固了,手指僵硬地拿住帛书,眼睛却飞快地向下扫。
“这一切都源自于一次实验事故,就在那天你来我家做客的时候。如果你是在我穿越之后十五分钟左右到达,并且又去了地下室的话,那么你应该会穿越到永嘉年间,也就是所谓五胡乱华的初期。从现在朝堂上的政局来看,这件事情大概又是不可避免的。
“无论如何,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唯一有用的信息是,不要想着有什么现代物资来辅助你,也不要指望穿回去——因为我试过了。我确实做过物穿的实验,但成果你也看到了,只有两把剑还有一本书,这也是一开始偶然带到这个世界来的。
“当然那本书很好,至少可以帮你弄清楚江东那边将要有哪些人物,他们分别出自什么派系。书中还有附有西晋谭其骧版历史地图,应该也可以帮上忙。不过千万要注意,时间线会变动,历史是否一定会如是发展,我也不能肯定。”
看来直到死,张华、或者说赵渝,也还是不愿意透露物质穿越的秘密。不过至少他给自己留下了分析未来历史脉络的工具,桓景此前一直不愿意参与江东那团乱麻,就是因为不熟悉这些士人之间那些纷繁错杂的关系。毕竟自己只是对历史稍有爱好,石勒王导之类也罢,多如牛毛的小人物自己怎么可能弄得清楚呢?
现在有了人物脉络,还有历史地图册,眼前总算不是一片漆黑了。
“说到历史,实在惭愧,虽然早做过穿越的准备,但我并没有料到自己会意外魂穿到一个寒士少年身上。虽然我尽力想更改日后五胡乱华的结局,并且解决士族庶族之间的矛盾。可在这个依靠门第的时代,我尽力了一辈子也没有能够改变什么东西。
“但是,这其中也似乎有奇怪的命运在作祟。说来也好笑,我这一辈子,越是努力避免什么,最后就越是发生什么。
“当初我百般劝说司马炎不要立司马衷为太子,结果反而被他猜忌,加上世家大族不待见我这个寒士,就被发配去幽州任了几年官。司马炎也坚定了立太子的信念,最终司马衷上了台,杨骏成了辅政大臣。
“司马炎去世后,我被杨骏召回京城。杨骏也是个外宽内忌之人,对我多有防备。举目四周,世家大族已经几乎全被他用高官厚爵收买。宫中有杨太后、朝堂上三杨皆处高位,几乎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这时我突然发现,历史上最坏的路子,反而是唯一有希望的出路——我选择了贾后。
“贾后本来只是司马炎用来拉拢贾氏一家的棋子,但这枚棋子显然不够安分。贾氏一家明显被杨氏压制着,怨气极大。于是在我劝诱和策划之下,贾后先是利用司马亮杀了杨骏,又利用司马玮杀了司马亮,最后嫁祸于司马玮。
“这样一来,无论是士族外戚,还是司马家的实权派或者是少壮派都被一网打尽。而贾后一妇人耳,只知权谋,不懂政务,只能将政务全盘委托与我,我终于可以大展拳脚。数年之内,西北虽有饥荒和战乱,总还算是压了下去,而内政则可以说是海内晏然。
“对于王衍那样的士人,我极尽打压;对于氐羌、鲜卑等部,我剿抚并举;至于司马伦这个祸首,我把他送上了西北前线。而对于一般的寒门,即使他们身份穷贱,从事杂役之类的工作,但只要有一技之长,我就会推举他们。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中原不乱,那么寒族就会和士族在朝中制衡;而只要中军尚在,边疆那些蛮族也掀不起浪来。”
桓景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惠帝初年宫中的事变,贾后上台,竟然出自自己老友的手笔。可叹老友使尽全身解数,甚至使出毒计,也未能挽救这个被诅咒的王朝。
“但我低估了一件事情——那妇人的权欲。先前我想过规劝她,于是写了《女史箴》来规劝她。但这时权柄已经尽在她掌中,又如何能光靠口舌说服得了?
“何况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她了,因为她是我权力的来源。现在朝中上下都认为我是后党,那么如果我再要拔除她的势力,也就是拔除自己执政的根基。
“我早就知道这毒妇想杀害太子的事情,所以一面劝谏,一面暗中派人保护。所以即使太子被废,也还活着。只要他活着,那么反对贾后的力量就找不到大义名分。可叹,保护这毒妇,居然就是保护我自己。
“万万没想到,我旋即收到了贾后的礼物:空荡荡的盒子里只有一张纸条,上书‘卿欲学荀令君乎’。是的,她把我当荀彧了。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以往自以为牢靠的权力,是建立在沙子上的。
“还能怎么说呢?有了今日,也算是我活该,只是可怜了天下苍生,要在之后的动乱中受苦。中原陆沉,势不可免。”
桓景感受得到张华字里行间的绝望,即使有着超越时代的见解,也依然无非挽回局势。
“如果说这一切有什么教训的话,就是千万、千万不要受制于人,要依靠自己的派系、自己的军队。可惜我生于治世,又只是寒族,只能借力打力做到这一步。
“到了你穿越的时候,大概已经是乱世了,在夹缝中生存才是第一位的。找着机会就要自立,不要想着什么匡扶晋室,它大概是扶不起的。”
一边读着信,桓景一边点头,眼眶也有些湿润。自己方才经历了豫州那堆破事,被迫和祖逖分开,正是因为先前粮草受制于江东,而且名义上是在琅琊王名下。如果自己是石勒,其实反而没有这些束缚。
”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只有一整屋子典籍或许有用。把它们分为三类:典章制度、地方方志、还有技术书籍,这些都是经过多年积累下来的。
“作为现代人,不要想着能推进多少技术。要恢复现代社会的技术,看似只要知道原理,其实细节才是难处。我试了一辈子,也不过试出了一些器械的关键参数。
“你要忙着在乱世生存下去,那么就更没有时间将精力浪费在繁冗的实验上面,直接用我记录在帛书上的就行。在锦囊中的另外一个竹筒,是典籍的清单,你对着查阅即可。
“祝老友好运。至于我的话,死期将至,惶惑不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读完整封信,桓景脑中感慨万分。自己对于穿越的难度还是估计得不够。先前虽然历经艰险,依然幸免,只能说运气好占了主要成分。
张华几乎已经逆天改命,只是在贾后这一点上疏忽了,最终就全盘皆失。自己将来也会在这种幽微之处失算吗?毕竟这不是游戏,自己只能活一次,再小的危险也是可能致命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沉,只感到责任重大。
“桓刺史!”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他赶紧将信收好到袍中,然后推开了房门。
“康末檀和我已经收拾好了,明日就要出发去凉州,所以今晚特地来找刺史您道别。现在康末檀,还有太夫人和夫人都在主厅等着!”
原来是冉良带着康末檀来了。他这才想起,昨天在戳穿并收服了康末檀之后,自己命他带着自己的信使,经过汉国地界,去出使凉州的事情。
自己初到司州才几个月,人生地不熟,对于四周势力并不熟悉。汉国自不必说,乃是最大的敌人。而作为名义上的盟友,关中的小朝廷、上邽的南阳王,还有凉州的张轨或者张寔,都和自己完全没有交流。
而南面是什么情况,他也只是粗浅地了解到江东派遣王敦前去平叛。毕竟隔了豫西的山脉,南阳襄阳那边的事情暂时还波及不到自己。
不管怎么说,先前豫州的商业情报网,在司州已经不能用了,所以探查周围情报是件首要的事情。桓景早就计划派一人一路向西,另一人一路向南,分别刺探关中和荆州的情况。
所以昨日帮康末檀还清赃款,也不算是临时起意,而是向西刺探关中陇西计划的一部分。
至于这个信使,首先他不能让胡人起疑心,又得足够激灵;冉良虽然年少,但早在军中历练颇多,又是传令兵,生得一副伶牙俐齿,倒正适合。
“道别的话不必多说,正是宵夜时分,临行就喝个酒吧,去了凉州可没有这样的好酒了。”
他拉着冉良离开书房,径往家中待客的厅堂去了。
第七十二章 遣使四方
此时桓府主厅之中,桓家人已经摆下酒席宴请即将西行的康末檀等人,只等冉良叫桓景过来。
“自从嫁来你们桓家,只想着在白云坞终老,还从没想过能在洛阳摆下筵席。”王雍容坐在上首感叹道。
“只是洛阳也不同以往了,母亲当初所见的,正是太康盛世,今日和那时怎么能比?”桓宣笑道,心中却略过一丝悲凉。
“是啊”,王雍容感叹:“当初和你父亲相会的时候,离此处不远,正是在金谷园。石崇家中宴宾客,可有千般花样。今日是宴会,我们方才燃蜡烛;可当年在金谷园,蜡烛可是天天燃,而且厅堂之内,还会燃鲸油。
“如今这些倒是都灰飞烟灭了,就连当年最出风头的越石公子刘琨,现在也都跑到并州去做刺史多年喽,不知可否还有当年风采。”
“刘琨他是个刺史,俺家桓刺史也是个刺史。而且两月前俺们去并州一趟,也没见他这并州刺史顶得什么用!”
作为新军老兵,陈昭之忍不住插了一句,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桓宣赶紧和他仔细解释,若论官职,桓景虽然和刘琨同为刺史,但刘琨在北方孤军奋战已久,而且于朝中亦有威望,最近还被长安小朝廷封为司空,还不是方才当上司州刺史的哥哥能比的。
正说话间,冉良已经带着桓景来到主厅前。桓景跨过门槛,抬头一望,众人正齐聚一堂。
自从石勒南下的征战以来,一家人聚少离多,如今全家人还有司州主要官员都在,也是难得的事情。只是今日不止要送冉良西去,还要议定出使王敦处的使者,又成了分别的时刻。
祝酒已毕,桓景将当下时局稍稍概况了一遍,然后就说到此次西行:
“如今关中方定,也不知虚实如何;而凉州亦有忠义之士,也未曾联合。冉良你此番前去,不必带回什么约定,只要好好观察就好。”
冉良低头称诺,众人亦举杯相迎。桓宣先前已与桓景议定,眼下见着机会,和哥哥对了对眼神后,就缓缓向众人说:
“眼下四面不知虚实的,亦不止西北一处。南面的荆州也不熟悉情况,问了一圈附近的民众,只听说并不安定。
“去年杜弢方在湘州为乱,将刚刚上任的荆州刺史的周?打得大败。今年换来陶侃做刺史,方才南下击败杜弢,后方的杜曾又占据竟陵叛乱,兵锋席卷荆州,眼下连靠近洛阳的南阳也被他的部将占据了。
“只是虽然杜曾骁勇,但也只有割据一方的心思而已,尚且不敢北上与我军交锋。但长此以往,说不定什么时候他来个突袭可就不妙了。”
这些事情,是桓宣花了数日方才从各个行商处走访问清的,行商们口径不一,所以颇费了一番工夫。眼下众人许多甚至是第一次知道这等事情。
“俺还以为荆州不与胡人相邻,是个太平的所在,没想到竟然纷乱如此!”陈昭之感叹道,众人也迎合唏嘘。
“正是如此,我们需要人去探清荆州虚实,保证后方安定”,桓景这时出言定调,他向后一指:“吾弟文武双全,可堪此任,诸君有无异议否。”
大家观察桓景的眼神,就知道兄弟二人早就商量好了,所以也自然不再有什么异议。或许这事大概就这么定了,桓景想着。
“我反对”,上首传来一声呐喊,原来是王雍容:“你们兄弟二人事先怎么不告诉娘亲呢?此行去杜曾那里,可是叛军所在!去的是龙潭虎穴,可得好好解释清楚了!”
桓景叹了口气,本来想着乘着众人送行宴会之际糊弄过去,看来还是得过自己亲娘这一关。
“娘,杜曾虽然是叛匪,但也未必不讲道理。毕竟他先前也是大晋的将领,只是随陶侃平叛有功,起了骄纵之心,于是割据一方。何况他现在也不能完全控制南阳,眼下只要说些好话,他不会为难弟弟的。”
“这等好差事,怎么你不自己去?”王雍容本是名门之女,在家中向来说一不二,所以有些赌气,倒并无偏心之意。
“娘”,桓宣和哥哥对视了一眼,也站出来帮腔:“司州初定,哥哥在此政务繁多,所以不得脱身。而如今军中无事,我在军中也颇闲,也需要机会立功。”
见兄弟同心,王雍容知道劝不动,于是只好语重心长地嘱咐:“宣儿,既然你们兄弟已定,我一介妇人也不再好说什么。只是记得,探个虚实而已,万万不要逞强。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保住自身为重,钱财权位面子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
“娘,放心,我一定平安归来。”
王雍容眉头逐渐舒展开来,两个儿子都长大了,自己也没法事事操心。只是又向桓景抱怨说:
“北方尚且没有探查清楚,就往西面南面派使者。要知道,汉国才是大敌。”
王雍容虽然有挑刺之嫌,但这话本身没有错。司州与汉国相邻,正是首当其冲之地,确实需要派遣探子摸清对方的底细。
“娘”,桓景也有苦衷:“汉国本来就对我防备颇深,探子并不好派,先前派去几个,都被斥候捉住。倒是前番征讨并州之时,已经护送不少当地士民迁来司州,汉国虚实,于他们处可以尽知。”
先前在并州征战的时候,桓景就从沁水带回了不少当地的晋人。关于刘聪酗酒、服五石散,朝中混乱的消息,也是正从这些当地晋人那里知道的。
当然,昨日桓景反复阅读张华留下的那本《东晋门阀政治》,又更加确信了这个观点,那就是汉国中枢已经开始腐朽,只是军势尚且强大。
自己本来应当好生利用才是,但经过此前一战,刘聪显然对自己愈发有了防备,看来只能以静待变了。
“只知道胡虏的虚实当然有用,可是北方的晋人呢?比如刘司空呢?你去并州一圈,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王雍容突然想到,或许可以联合汉国后方的势力,来分担司州的压力。
“先前已经派郭诵去联合刘司空了,此番我们得以从并州脱身,一半还是他的功劳。听说他联合拓跋猗卢向平阳进攻,刘曜被紧急调回平阳去了。
“不过,若论北方最强的兵马,刘司空倒在其次。幽州的王浚或许才是最强:他手握鲜卑铁骑,又有幽州边军,先前大败成都王后,养精蓄锐已久。只是王刺史与刘司空有隙,连带着不喜欢祖刺史,所以先前也一直没去交好。”
桓景这话是出自真心。
虽然刘琨、王浚同为晋人,但是从八王之乱开始,就政见不同;又因为先前两人属下军队在代郡、上谷郡地盘冲突,关系已经接近仇敌。眼下桓景与刘琨相亲善,那么王浚自然会以自己为敌人。
何况,从原时空历史的角度看,桓景也不希望和王浚沾上什么关系。王浚先前作战,就仰仗段部鲜卑骑兵,手下军纪极差,名声极坏。
八王之乱中攻破邺城之后,他手下的鲜卑骑兵在城中大肆劫掠,简直像对待敌国一般。而在王浚下达严禁私藏战利品的命令之后,鲜卑人竟然将所强掳的妇女投入易水溺死。
自此王浚在河北大失民心,所以虽然军队强悍,但是从来只在幽州一地割据,并不能出河北一步。
但听到王浚的名字,王雍容倒是眼睛发亮,大笑起来,兄弟二人摸不着头脑。
“什么?怎么可能无法交好王浚!”她指着自己的脸:“你们兄弟二人怎么如此糊涂?来,念念你们母亲的姓。”
“王……”
“你们的母亲,是太原王氏,你们的外公,是汝南内史王湛。而幽州刺史王浚,是骠骑将军王沈之子,也就是说——他是你们的堂舅!”
第七十三章 王浚其人
王浚是自己堂舅?虽然早知道母亲和王浚都属于太原王氏,但桓景还从来没想过借用这一层关系。毕竟太原王氏是个大族,其中高位者多矣,母亲和王浚之间,还不知道隔了多少道亲戚关系。
何况即使同为亲族,尚常常有纠纷,也不知王浚和母亲到底是亲是仇。比较王浚的出身,在世家大族之中,也算是比较奇特的。
先前通过小道消息,桓景早就打听到王浚并不是什么王沈的嫡子,连庶子都算不上——王沈甚至不承认这个儿子。原因是因为其母亲赵氏是个倡家出身,摆不上台面,只会让王家蒙羞,所以成了太原王氏宗族中的避讳。
直到王沈逝世之后,因为没有正经儿子,众亲族才捏着鼻子立了王浚为他的嗣子,并继承爵位之类。所以自少年时期,王浚的性格就险怪孤僻,自负又自卑,期望建立一番功业。如今倒也算是实现了这一目标,只是手段并不光彩罢了。
如此之人,也不知母亲哪里来的信心能说服他能放下与刘琨的仇怨,与自己联合。
“王刺史虽然天下之枭雄”,桓景先说了王浚一句好话,然后面露难色:“但先不论记不记得母亲您这个远房堂妹,光是他那脾气,估计并不好对付啊……还是再议吧。”
“你们兄弟二人只知道王彭祖(王浚字)脾气大,但对你母亲还不会发脾气。要知道,他当初能以庶子入嗣,你外公王湛在其中可是出力颇多。看在这份恩情上,只是出力南下,对他本来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可母亲,你还不知道,并州的刘公和王浚有多大仇怨……”
“你们兄弟俩又没明确和刘琨结盟,担心什么?”王雍容将手帕挥了挥,表示这都不值一提:“我还不了解他?彭祖不过是小的时候太可怜了,留下了多疑狭隘的种子,加上刘琨也是个傲气的人,所以才和刘琨闹别扭。如果你们给足他面子,他自会与你方便……”
桓景扶了扶额,揉着太阳穴:看来母亲的思路从来都是从人情世故出发的,或许在她看来,哪里有什么天下事,不过都只是士族之间的家务罢了。
“……何况进攻石勒,深入河北,本来对他幽州是有利的。你遣使说服他进攻石勒,他肯定会答应的。”直到最后,王雍容才加上了对局势利害的分析。
桓景叹了口气:至少母亲的想法也算是有所代表性。这个时代一般的士族就是看问题的,一切从家事出发。虽然自己多半不会与王浚结盟,王浚也不会帮上什么忙,但母亲这番话倒也不是毫无作用。
至少至少,派个人去探虚实,顺便挑拨王浚和石勒,让他们先互相耗上一阵,也不是坏事。
“母亲所言甚佳”,桓景认可了母亲的建议:“只是这幽州数千里之遥,该如何前去呢?又应该派谁前去呢?”
“前往幽州可以经由豫州徐州走海路前去。至于派谁去,王浚性情孤傲,只有我能靠着父亲的面子说服他”,王雍容略一思索:“但我自己略通政务,还需要一个精通政务之人。卞望之如何?”
“卞壸手上事务颇多,恐怕脱不开身……等等,母亲,您刚刚说,自己要去?”
桓景这才反应过来,母亲竟然毛遂自荐去当这个使节,这岂不成了千里送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受不了。
“这还不是平日里你们兄弟二人都忙得见不着人,又离开白云坞多时,没有具体事务打理,整日只被仆人供奉,实在是闲得慌!”
原来母亲还是在抱怨自己陪她太少,更重要的是,也没有什么事务做。母亲忙碌了大半辈子,早养成了不忙碌不舒服的性子,眼下才在洛阳闲居两个月,竟然就开始觉得洛阳过于闲适了。
母亲到底还是士族,说话并不直来直去,先前也从来没说过自己讨厌闲适,终于找到了个由头才开始抱怨。桓景没奈何,也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母亲,我们兄弟二人本来只是觉得您在桓家劳累了半辈子,总该歇一歇了。可是实在是没料到您居然会不喜欢闲适的生活……”
“你堂堂司州刺史,统领四郡之地,难道找不到什么事情么?”
桓景默然,母亲是对的,自己手头的事情倒是多得很。作为士族,年少时也上过私塾,又打理了那么久白云坞,母亲本来能处理一些政务,眼下自己竟然把她当做老妪一样供着,也难怪她会抱怨。
“母亲,这样吧。颍川、襄城二郡,方才归属不久,又处于后方,本来打算交由卞壸打理,同时为洛阳输送粮草。但卞壸书生气颇重,恐怕具体事务还需母亲您协助。而我自己若是将洛阳荥阳一带的事务安置好,待稍稍有空,也会来二郡视察。只是这样终究算是分开了。”
“无妨,能帮上你们兄弟二人,就算分开过一会,也算不了什么。只是别把我当废人。”王雍容抱怨一番之后,脸上终于露出畅快的神情。
众人见刺史一家争执完,也纷纷进酒,毕竟今日的主题是为冉良、康末檀去凉州送行。烛火钟声之中,遣使幽州王浚的事情很快被众人忘记了。
只有桓景还将此事牢牢记在心上——王浚和母亲的这层关系,自己未必不能用,只是不能贸然送妈,而且还得找准时机罢了。
毕竟自己并不需要和王浚联合什么。光是唆使王浚和石勒混战,也可打断石勒在河北的发展步骤,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何况,按照目前探子的情报来看,石勒在河北的进展可谓神速,是时候需要有人遏制了。
于是他托词如厕,随后在离开众人的走廊上,借着月光,从怀中抽出了那本《东晋门阀政治》,久久凝视着尾页附赠的地图:自己就算遣使,也得绕开在河北愈发猖獗的石勒势力。
难道真按母亲所说,要借路海上么?
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并州处,刘琨。他这才想起来,先前出使并州的郭诵,还留在刘琨处未归,自己怎么能差点忘了这个奇才说客!
先派使者去找郭诵,然后让郭诵去找王浚,带上王雍容的亲笔信。若是外公王湛真的对王浚有恩,按照母亲的逻辑,至少不会亏待郭诵。
于是宴会曲终人散之后,桓景私下里找到一个传令兵,然后就让他扮作平民,沿沁水北上,去找刘琨去了。只是叫他告诉郭诵,在刘琨处结束任务之后,直接前往王浚那边作说客。
至于南面探查南阳的事情,自然是靠桓宣来联络。不过此行并不大张旗鼓,只是先在南阳了解一下杜曾叛军的情况,再做定夺。
四面遣使已定,汉国又暂时无力进攻中原,自己终于可以腾出手来,管管忽略已久的农事了。
而与当初在豫州不同,司州士族几乎跑了个精光,流民眼下就是军事化管理,十分听从自己的命令,如是一来,要推行田亩制度,简直易如反掌。
加上现在自己刚刚获得张华墓中一系列器械的参数,生产力也即将获得极大的提升,桓景心中已经有借着先进的器械,来推进改革的计划了。
第一步,先从印刷术开始。
第七十四章 印刷术
虽说张华留下的典籍尚在由葛洪整理,但桓景已经首先将印刷术相关的典籍,尽数搬回府上细细研究。
原因很简单,与稼穑之学、军械之学不同,印刷术是少有的能够迅速扩散知识的技术。而桓景对军队还有百姓的教育,刚好遇到了瓶颈。
从前在谯城,桓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亲自上阵,才保证当时新军核心的两千余人识文断字。虽然不说能学贯古今,但在拿着孙子兵法、论语等常见典籍当做识字课本之后,多少受到了一些熏陶。其中好学者如王仲坚,则迅速成长为新军中的骨干。
当然,全体将士都能理解自己的命令,这也是新军老营战斗力的保证之一。
可后来自从将石勒赶出豫州之后,手下军队急剧扩张,桓景只好让老兵做新兵的老师,这样效果就大打折扣。这一批士兵就不太能理解命令背后的逻辑,但还能看懂基本的命令,这样基本的纪律还是能有所保证。
眼下从谯城迁往司州,又涌入了大量流民,还兼并了李矩的荥阳军队,人一下多了起来。而且司州一片荒地,一切皆为草创,桓景不只需要关注军队,还需要和庶民打交道,这就使得教育变成一个愈发迫切的问题。
而一般民众可不觉得识文断字有什么用处:难不成认的字多了,还能翻身做士族老爷不成?所以即使桓景在洛阳刚一落脚,就力推识字教育,但收效并不显著。
先得让百姓知道识字的用处,他们才能开始主动识字。印刷术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如果从前高不可攀的道理,能走进百姓的日常生活,那么他们自然会开始懂得识字的好处。桓景决定先将所有官文都用印刷术散发到全景各地,并且成为一种惯例。这样识字者若能率先读懂官文,就会更早获得官府的信心,这自然会惹来其他人的羡慕和效法。
只是这印刷需要怎么开始呢?
印刷术有两种选择:雕版和活字。
雕版印刷术,大约起自隋唐时期,一开始主要用来印刷佛经。本质上就是将原稿雕刻一整块大木板或者铜板上,然后刷上墨。至于活字印刷,则是将字符铸成字方,排列之后才制成模板进行印刷。
与后世许多人印象不同,后世耳熟能详的活字印刷看似方便灵活,但自从在宋朝被发明之后,并没有迅速流传开来,只是被小范围应用。
原因并不难理解,中文是一门字符集特别大的语言,那么就需要铸造非常多各式各样不同类型的字模。这么一来,在印刷数量不大,种类不多的情况下,比如只是印刷佛经或其他典籍,那么雕版印刷反而会更便宜许多。
但桓景显然意不在此:将来自己官府中所有公文,都将成为印刷品,散发到治下各地。在这种情况下,为每一份公文重新刻印一份雕版,光从时间上考虑,都会极大影响效率。唯有选择活字一途。
在确定技术路线之后,桓景亲自筛选张华留下的典籍,欣喜地看到,张华果然曾经也尝试过研发活字印刷,还留下了不少资料,各种材料选择、参数一应俱全。只是这么按图索骥能否生效,还需要实验来验证。
桓景自己先前偶然派匠人按后世的想法试制了几方活字,最后却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成品。其中除了工匠能力有限,更重要的是,这项技术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首先选择字模材料就是一个大难题。
最好的材料当然是金属,比如铜或者铅,不光是因为他们较为坚固耐用。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材料不会吸收墨汁,而会让墨汁因为表面张力在字模上摊开,便于浸染在纸张上。
但这种方案对于当时困守谯城一地的桓景显然太贵,所以当初桓景选择了后世毕昇所用的胶泥来作为原材料,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大坑。
或许是因为产地的原因,谯城附近的胶泥并不耐用,经过几次热胀冷缩之后就全部开裂了。而当初正值石勒入侵,他也不得不草草结束了实验。
现在又一次制作字模,他只老老实实按照张华的记载,选用昂贵的金属字模。按张华的记载,其中最佳者,当为铅字模。但洛阳附近并无现成的铅矿,桓景选择用铜代替。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桓景拿出本钱,取出不少储备的铜锅,甚至成色不好的铜钱,重新铸成各色字号的铜字模。如此制出的金属字模自然不可能开裂。
在有了字模后,纸张的选择又成了一项大问题。
在这个时代,纸张虽然已经发明多时,但传信也好,典籍也罢,用得较多的还是传统的载体:高档一些的文献用缣帛,而不那么重要的文献干脆记载竹简上。纸张也有应用,但大多是用来传递较不重要的即时信息,这是因为这个时代用麻头造的蔡伦纸,其纸张质量较差,而且容易朽坏生虫。用作一时告示还可以,却经不起长期存放。
幸亏对于这一难关,张华也早就在留下的典籍中记好了:“造纸,以青檀、桑皮为佳,韧而不破,毋忧蛀蚀。”
青檀这种东西,桓景一开始不知道,但一问旁人,凡是从谯郡迁来的老兵都熟悉得很。原来谯郡东边的宣城、琅琊二地,这种植物极多,可惜洛阳附近倒是寻不着。
等等,宣城郡?桓景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不成是宣纸的宣?但想来宣纸也是几百年后方才出名,他就没有过多过问。
既然找不到青檀,那么就只能用桑皮了。附近荒田之中,有不少废弃无主的桑树林,正好可以剥下其树皮来造纸。
桓景先命人取来大量桑树皮,捣碎成纸浆。随后按照张华记录下的工艺,不过一日暴晒之后,就获得了几百张平整的纸张——于是印刷的载体,也终于不成问题。
那么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怎么把字印到纸张上去?
这看似是个蠢问题,但汉语不同于拼音文字,几万个字符,光是要一一查找就极为困难,所以必须将字模分组。桓景选择按笔划多少分组,然后再将活字字模都放置在一个转盘上,供排字人员随查随用,也算解决了这一问题。
一个环节接着一个环节被攻克,桓景终于等到了整个流程运转起来的那一天。
这天清晨,洛阳百姓清早起床,待刚一出门,就看到满街满巷张贴的告示。
一般而言,官府都是有紧急的大事,才在全城张贴告示。
这些告示在城中引起一阵恐慌,难道是刘聪又来入侵了。于是城中不识字的军民赶紧请来寒士帮忙细细读来,却是来自桓景的一封信。信中只是简单地说,从今日起,官府会将近日大事与政令每日张贴于全境各处。
“这字体也太死板了。”一个寒士应周围百姓要求读完,忍不住奚落一番。
“可是这誊抄速度也太快了吧,全城这么多张,全是一样字体,这是何等手速?”一个路过的行商看出了关键。
“说不定是累积了数日才誊抄完的。明日说不定就是另一个人,另一副字体了。”寒士看着眼前这个白丁,优越感油然而生:“可惜了这么多人力和纸张,用来誊抄这些废话,劳民伤财啊!”
待到第二日,百姓出城一看,又是满街满巷的告示,用着还是同样的字体,好似毫不费力气。
第三日、第四日,亦复如是。
而且不单洛阳一地,荥阳、颍川、襄城也同时开始散发这样的告示。每日清晨只要洛阳来的马车一到,当地的百姓就知道,有洛阳的消息传过来了,争相跑去看新鲜,甚至帮助新军在城中张贴告示。
于是四境之中,开始谣传桓景府上有仙人,有三头六臂,才能誊抄这么多告示。又有精于算计的行商粗略估算了一番,这样的仙人至少要二十只手,每日不吃不喝才能完成这等壮举。
无论如何,司州的百姓开始渐渐习惯了每天都能看到官文的日子,官文每日不光能带来准确的消息,有时还会附加一些农事相关的知识,这让农民大为受用。
于是四近粗通文墨的寒士每日都被百姓缠着解读官文,而新军士兵更是不得了,据说人人都是识字的先生。同时,百姓有好学者,甚至已经开始偷偷自学了,只是一开始未免闹出将四写作“亖”的笑话。
卞壸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不禁感到忧心忡忡,于是劝谏桓景:
“桓刺史,先前新军识文断字自是好事,行军打仗还是要明晓大义为上。但对于一般百姓,这么轻率地发布政令,未免会让人凭空议论政事,导致谣诼四起。唯君图之。”
桓景知道,这是卞壸作为士人开始感到危机了,于是笑言安抚:
“百姓亦需明晓大义,方才能听从调遣。何况眼下除了掌握张华秘术的我们,还没有人能够如此迅捷地发布通告,谣诼还未及散布,就会被我们掐断于根源。”
“可是,圣人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能让百姓知道太多啊……”卞壸赶紧引用论语。
“卞长史,家学所传论语,是这么断句的。”桓景自己当然没有什么家学,但桓家先祖的儒学背景还是颇具震慑力的,自然被他拿来拉大旗作虎皮: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明晓大义,听从调遣,就让他们自由行事;百姓愚昧无知,不听从调遣,就要启发他们,让他们明理。
“我军初来司州,四方流民多不听调遣。只有启发他们,才能让他们明晓大义。”
桓景望向窗外围观告示的人群,心意已决,印刷术已经成功应用,下一步,就是教百姓识字了。
第七十五章 注音法
印刷官文的初衷,是让消息迅速地传遍自己的控制区域,而且将解释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可如果印刷了这么多官文,但百姓认不出字,还是得让士人来帮他们解读,那么先前印刷的努力就白费了。
只是普及识字这种事情,花的力气恐怕并不少。
先前桓景在白云坞,所有识字者、甚至包括士人妇女,都被征用来教新军士兵识字。后来又让老兵带新兵。即便如此,在两年之内,识字者亦不过新军内部而已。而今日若要在一州全境普及基本的识字,不用速成的办法是不行的。
若是按原时空小学教材的做法,自然是先引入拼音,然后abcd一顿教完,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可惜在这个时代,音韵和原时空有所区别,当时汉语远不止四个声调,故而现代拼音显然需要做一番改造才能被大众所认可。
更重要的是,拼音没有权威支撑,教书的士人更加不会认可这种鬼画符,所以光是在潜在的老师中普及这一套方法,就得费挺大工夫。
不过,在这个时代,也并非全无注音的办法,那就是所谓反切法。
反切法,就是用一个字的声母去和另一个字的韵母组合。比如风字,是“房声切”,也就是房字的声母f和声字的韵母eng组合在一起。
这种方法在东汉末年就已经被发明,但一直只是在士族范围内流传,并未广泛用于大众。原因很简单,若要用反切法,就必须至少有一定的识字量。
士族的子弟可以靠填鸭式的童蒙教育,将常见字灌进脑中,之后再用反切法识字。可是普通百姓从小大字不识一个,就根本没法使用反切法。比如如果要认风字,就必须先认识房字和声字,这就很难了。
同时,可以用作反切的上、下字太多,据后人统计,共有400多上字用作声母,1000多个下字用作韵母。若是这些常用字字都学会了,那么还需要反切干什么呢?
而且更加可怕的是,韵书的编撰并不统一,不同世家大族之间,每家有每家的“家学”。在有些掉书袋的韵书中,一线简单的常用字,被炫技式地用复杂的字作切语,比如:“一”为於悉切;“八”为博拨切。这样无形中反而提高了识字的门槛。
桓景一开始想到,既然各家韵书不同,那么就选一个最权威的。《说文解字》是东汉的许慎所做,许慎乃大儒,所谓“经无双许叔重”,为士族所知。照此推论,这本书多半也是被大多数士族认可,而且应该家家都有收藏。
抱着这种想法,他在白云坞的时候,就经由商旅,从江东士族手中购入了《说文解字》。可当捧起竹简的那一刻,反而哭笑不得:这个版本的《说文解字》并没有用反切法注音。他不知道最初版本的《说文解字》并没有注音,直到北宋时期,经过徐铉等人的校订,方才用反切法标上了音。
好在《说文解字》中对于汉字按部首进行了分类,所以稍稍降低了当初在白云坞教学的难度。所以靠着改良的反切法加分类教学,桓景好歹教会了新军最初的五百人。
至于后来战乱频仍,他忙着打仗,更是顾不上这些事情了,只能做甩手掌柜。
但现在,桓景手上有了秘诀。他在张华留下的典籍列表之中,居然找到了“音韵”一部。在翻阅完相关章节后,他这才发现,张华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居然整理了一套最简的反切方案。
在张华的方案中,每种声母只用一种字、而韵母一律选用原字,这样就大大减少了反切所用的字符数,变得和拼音一样,只不过每个拼音对应一个汉字而已。
而且,张华在每个用作拼音的汉字旁,标明了其简化为几笔的简写。比如声母p,就被张华写作“ㄈ”,还在一旁标明,“原字如居心叵测之叵”。桓景仔细一想,这简直如日语的假名一般,只是无论是音韵的丰富程度,还是美观上都较之为佳。
看来张华早就想到士人会抵触这种以符号为主的拼音方案,所以设计符号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兼顾符号的字源。这样即使有士人要说这是鬼画符,桓景还可以搬出张华的典籍,指着符号,说出这对应的到底是什么字,让质疑者哑口无言。
最后,张华还非常贴心地将所有字的音调也标了出来,省得桓景一个一个字思考到底是什么音调。虽然古汉语音调众多,像南方一些方言一样,有所谓八音,但张华一一制定了符号,就使得分辨音调不是难事。甚至可以在此基础上,弄出基于中原口音的古代普通话。
于是在广发官文成为日常的十天之后。突然洛阳的每一户人家,都领到一本印刷在缣帛上的小册子,如信五斗米的世家大族所用经书厚度,并以韦编缝好。
这天,在洛阳方才重修不久的茶馆里,一个粮商捧着手中的小册子反复翻阅。作为最早领到这些小册子的百姓之一,他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这么好的帛子,不去拿作衣裳,却来印些这些无用之物。刺史未免奢侈过甚!”
一旁有个也是行商打扮的家伙,是茶馆的常客,看上去像个消息灵通之人,听到这样的感叹,悄悄凑上前来:
“虽然这帛书看似无用,但听说一个月之后,刺史要亲自试试考察百姓文字。若是答得好,认的字多,还会发粮呢!”
“真的,有这等事?”粮商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茶馆中吹牛者不少,不差眼前这个。
“官府文书中写得清清白白,赶紧去看。听说还有军爷会来挨家挨户教认字。”
那消息灵通之人拍拍胸脯,一副不可置辩的表情。何况他提到了官文,据说那官文可是从无虚报。粮商仔细想想,只得点头称是。
“嘿,这刺史真是个痴人!军爷不去打仗,却来做教书先生。”
“有粮拿就不错了,哪来这么多闲话!”
粮商高兴地又翻了翻手中的书,心情好了不少。看来这大概是刺史的辕门立木之计,提一些无用之事,立信于百姓。
他并不知道,茶馆中那人,正是新军的细作。
原来,相比官文用的桑皮纸,缣帛可要贵上许多。但因为易于保存,所以桓景横下一条心,掏出了府库中收藏多年的帛子,制成贵重的帛书。毕竟和官文不同,识字课本是要让百姓常常翻阅的。那么如果简单的桑皮纸书,不出两年就朽坏了,是显然不符合要求的。
但若是要让百姓自发识字,简单发一个识字课本肯定是不够的。不光需要新军派兵作为教师,还需要奖赏,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好在现在并没有出征的计划,匈奴人正被刘琨牵制,也无力南顾。所以自己只是固守一地,军粮倒并不紧缺,用来鼓励百姓识字,倒也并非坏事。至于待百姓识得一些基本的文字后,就会知道识字的好处,光是看懂官文,就能不受士人的诓骗。
何况桓景的目的,不光是在让百姓识字上,还在于甄别自己治下,还有无贤能之士。所以在初试之后,对于多半是寒士的优胜者,自已还会再亲自过问一遍。
长期来看,自己征召官吏肯定不能局限于新军一处来源,所以关键还是在于读书认字。那么这次识字测试,也算得上是一次小小的科举。百姓若是能认识到读书识字还能入仕,估计会更加踊跃得开始学习知识。毕竟做官对于古人可是天大的诱惑。
不久,不光洛阳,其余三郡亦收到了类似的帛书。只等着一个月的期限一到,五月冬小麦收获之时,桓景就能拿出刚刚割下的麦子,赠予饱学之士。
网已经投下去了,就看自己一个月后能不能捞到一两条大鱼。查看完最后一批帛书成功发送的消息,桓景高兴地将公文放在身旁,撑了个懒腰。
这时,门房突然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屋子:
“不好了,葛仙人他……他那作坊着火了!”
“什么?”桓景大吃一惊:“快,快带我去救火!”
他心情一下跌到了谷底。自己正交由葛洪于城外翻阅并复制张华典籍中的技术。若是此时着火,不光会伤及葛洪性命,自己损失一位人才;更重要的是,张华的那些典籍,还皆在葛洪处保管着!
第七十六章 草木灰
桓景刚一出洛阳南门,远远望去,只见城西南火光冲天,不禁心中焦虑万分,急急策马前行。
青龙马狂奔二里,载着他接近葛洪的住处时,他才发现大火并未蔓延至葛洪的作坊处。这么看来,火势大概并未波及到张华留下的典籍。桓景这才舒了一口气。
大火一旁,葛洪这家伙正骑着驴,悠闲地来回转悠。见到桓景亲临,他也不下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就算打了招呼。
“听闻起火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桓景翻身下马,也不顾烟雾呛人,厉声喝问道。虽说火势并未蔓延至作坊,但在作坊附近,搞出这么大火来,还一副轻松的样子,葛洪这个道人真是不靠谱。
“哈哈,这大概是愚夫愚妇看见火起就害怕,所以风传谣言罢了。殊不知在下全是严格按照张司空遗书所述,并无疏漏。”葛洪大笑道:“刺史莫要焦燥,在下已于作坊和火场之间清理出一道防火沟。祝融神有道,并不逾矩。”
“这么说,典籍自然无事喽?”
“那些可是宝贝,早就埋藏在地下封存了。”葛洪说得头头是道:“何况即使是被烧着,在下也早就誊抄了一份,自然无忧。”
这么看来,典籍是无事了。可是葛洪弄出这么大火,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呢?
“抱朴子先生,按先前之委托,您当下应整理典籍,怎么突然就放起火来了呢?”
“典籍中,除了您紧急拿去的那一部分,刺史以为哪些最重要?”
葛洪并没有正面回答。桓景见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不禁有些皱眉:
“自然是农学与兵学。耕战者,国之本也。”
葛洪颔首:“那么,刺史以为,农学与兵学之间,孰先孰后?”
“方今乱世,足兵为先,其次足粮而已?”
“非也”,他好像是等好了桓景这句话,这才缓缓地说:“胡虏暂无攻势,而足下初至司州,流民四至,自然足粮为要。”
桓景实在是受不住葛洪的慢性子,指着还在燃烧的大火,从牙缝中勉强挤出一句话:
“您说得都对。但是,先生,敢问这些和今日这场火有何关系呢?”
此时火势自然减小,葛洪笑了笑,就转身走向火堆一侧。他敛起衣裾,在火堆旁边蹲下,掏出一柄小铲,轻轻捞出了些许灰烬,端到桓景身前:
“刺史,您看,此为草木灰,可以生万物。臣直接按张华典籍中所载,用大火燃烧去年所存秸秆,方才有这等大动静。”
“草木灰?”桓景终于稍稍有些印象,这玩意似乎确实可以用来做天然肥料:“足下是说草木燃尽之后,留下的那些灰烬么?”
“没错。原先我炼丹之时,也以为它只是废渣而已,但观张华所留下之典籍,才发现草木灰竟然竟然是如此之宝物,看来他真是稀世奇才。”葛洪眼中闪着光,简直要将张华夸上天。
“此话怎讲?”
“五行之说,木生火,故而火方是草木中的精华,只是需要燃烧方能激发木中潜藏之火。如此经过燃烧所得之物,自然能够利于万物生长。”
桓景捂住嘴,差点笑出声,原来张华竟然是这样用五行之说,来糊弄这个时代的学者的。
不过也很合理,如果照原时空的化学理论,说草木灰中富集的氮磷钾有利于庄稼的生长,那么即使是学富五车之辈,也得摸不着头脑:什么才是氮磷钾啊?
当然,桓景想,这也从侧面说明张华穷尽一生,亦只能将技术推进至农业社会所能接受的地步。若是再进一步,就要触及这个时代的理论根基,必然是不容易被接受的。
虽说这个时代儒学还没固化,古中国也还算宽容,不像中世纪的欧洲那样动辄来个宗教裁判所,或许还可以弄一些创新。但从张华的角度看,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犯不上为了不可知的技术进步,而冒上生命的危险。何况张华他还是寒族出身,若是提出新的理论,显然是会被士族视作笑柄而排挤。
想到这里,桓景大致明了张华剩下的典籍都是些什么内容了。
先前观看张华所留锦囊中的清单时,他就发现其中多为农学、兵器、工学方面的应用技术,但是除了一些最基本的算术技巧,基本没有触及物理理论,因为一旦触及理论,必然不为人所接受。
看来张华已经决计将现代科技理论带进身后了。他一生谨慎,所以也没有留下异端的名声,临终竟然还被士族当做大儒来看待,仔细想想,亦为可笑。
只是这样一来,他留给桓景的这些典籍不过是《齐民要术》和《梦溪笔谈》的杂合体了。虽然集中古工艺之大成,但并没有包括理论变革,所以也就不要想着能够恢复现代社会。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能够获得草木灰,桓景还是十分高兴的。这意味着在这个气候偏寒冷的小冰期,自己的粮草产量却能够不输太康年间丰饶之时了。
“可是,何不用小火试验之?偏偏要闹出这种动静呢?”桓景还是有个最后的疑问。
“春耕都快结束了,农时误不得。现在播种,赶上夏季,还能多少种些萝卜、茄子之类。要是用小火慢慢试,等到秋天,可就什么也种不出来了。”
原来葛洪是将实验和生产放在一起来做,这在后世看来,简直是鲁莽之至,想到这里桓景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刺史何故发笑?”虽然桓景尽力掩饰,但葛洪还是看出了他刚刚脸上的笑意:“是因为在下身为士人,却拿个农家铲铲的样子而滑稽么?”
“当然不是,我只是高兴,此时若是能将草木灰量产,随后遍撒司州田地。到了秋天,这样必然能够丰收,又能养活不少赶来投奔的流民。”
桓景本来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因为葛洪的鲁莽实验而笑,不料葛洪听后竟然大为感动,当即下拜,五体投地道:
“刺史若真作此想,乐民之所乐,实乃司州万民之福也。若是足粮,先喂饱司州一地,四面流民自然来投,何忧无兵。诚如是,则江山可复,晋室可兴,天下可得太平!”
没想到自己无心之论,竟然令葛洪如此感激,桓景也是大为意外。他原以为葛洪作为道人,会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没想到竟然也会如此关心民间疾苦。他连忙扶起葛洪,拍去他身上的灰尘:
“不敢当,鄙人不过做了刺史该做的。只是仙人竟然也不光图修仙,而是在乎尘世,实在是可敬之至。待先生完成草木灰的制备,请来府上相报。我会安排人手,将草木灰撒尽四郡之地。”
葛洪说得没错,足粮才能足兵。流民从四面而至,不是为了给自己拼命的,而是为了一口饭吃。自己此时既来之则安之,先不要想着征战什么的,先守好四郡之地,喂饱百姓为要。
晋朝在永嘉年间,面对胡虏的溃败,不光是因为将士无能。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司马家自己混战多时,士族又对百姓盘剥备至,加上蝗灾连年,百姓早已厌倦战争,饭都吃不饱,又怎么捍卫朝廷?
在当初的流民和佃户看来,倒不如加入石勒、王弥的队伍,至少靠着抢掠还能混一碗饭。自己头顶是司马家的天子,还是王弥、石勒这种流寇,或是刘聪那种胡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成为饿殍罢了。
如今,自己身边这些流民和佃户,之所以抛弃富饶的豫州,从谯城一路跟到这里,来到这被战火烧成白地的司州,也不过是认为自己体恤他们,而害怕豫州士族卷土重来罢了。想到这里,桓景感到责任重大的同时,却莫名也感到安心。
到时候,若是遇到汉国再要来相侵,又或者是后方晋室来抢夺胜利果实,那么,哪怕是为了能吃饱饭的生活,这些靠着印刷术和注音法武装了脑袋的流民,怎么不会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生活呢?
他们不是为了报答什么恩情,他们始终都在为他们自己而战。
想到这里,桓景望着苍天,默默祈祷:但愿这一年之内,战乱不要波及到四郡之内。
他微微闭眼,一阵马蹄从城门方向传来。或许自己离开得太久,城中官吏在叫他回去了。
“刺史,令弟桓宣从南阳回来了!”
没想到是这个消息,桓景掐指默默心算,近半个月过去了,桓宣也应该从南阳回来了。也不知他与杜曾谈得如何,但愿至少能保证司州南境的和平吧。
他于是立刻跨上骏马,冲向城门。因为城中不许驰马,在系好马匹之后,他只得一路狂奔至衙门下,汗流浃背。路人望见,莫不窃窃私语:这个刺史也太不讲究了。
他没有理会这些惊异的目光,只是闯进府衙,桓宣在此地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身旁还立着一位少年。那少年虽然满面尘土,看来奔波已久,但却生得眉清目秀,看来是个士族出身。
“可有喜讯从南阳带回来?杜曾困于南面之陶侃,大概会答应休战?”桓景一见弟弟,就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若是叛军全据南阳也罢!”桓宣叹了口气,好像自己给哥哥添麻烦了:“可是宛城尚有残军在,弟不能忍心与贼人媾和。”
“宛城尚有残军?”桓景挑眉,有些不敢相信。
“平南将军荀崧,先前奉命镇守宛城。流贼杜曾率叛军进入南阳,崧出城与之战,奈何众寡悬殊,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回城中。现在贼军众多,将宛城围得如铁桶一般。若是再不前去救援,恐怕一旦城破,因为抵抗激烈的缘故,城中军民都要被屠杀殆尽。”
听闻此事,桓景心中一沉,自己刚刚才向上天祈祷,希望司州这年不要被战事波及,看来终究是事与愿违。只是这消息到底是否真实可靠呢?
“弟弟,你方才说,宛城被围得如铁桶一般,可是你倒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呢?不会是道听途说吧?”
“我能知道宛城的危局,全赖这位义士”,桓宣指了指旁的少年:“他虽然年少,但颇有勇略,带着十几个汉子就敢趁夜,穿越杜曾的重重包围,刚好遇上我前去襄阳与杜曾谈判。”
那少年甲衣未脱,就单膝跪地,双手合拳。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啜泣,而且还有些娘娘腔,但此时却显得异常恳切:
“平南将军荀崧长子荀灌,特来求桓刺史发兵相助!”
第七十七章 议援南阳
“出兵之事,事关重大,恐怕还需要和部下商议一番。请足下先起身喝口茶水,未尝为迟。”
说罢,左右侍卫就上前想要扶起这位少年,没想到此人膝盖如同在地上生根一般,怎么也不愿起身:
“孩儿受父亲所托,请不到救兵就不离开!”
桓景细细观察着这个少年,他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瘦弱的身躯却顶着一副大铠,铠甲上多有破漏之处,看上去颇有年头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父亲留给他的。
宛城之中,只能靠如此少年出城来搬救兵了么?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里一酸,不忍此时推让,只能移开目光,却正瞧着一旁侍立着的李矩,只见李矩斜着眼睛打量荀灌,眼神中却满是怀疑。原本驻守于荥阳的李矩,对于司州之事了如指掌,问他肯定没有错。
“李将军有何高见?”
李矩摇摇头,走上台前,靠近桓景耳边悄声说:“末将怀疑此中有诈。”
“这是为何?”
“不才在司州这么多年,与南阳荀将军亦颇有交情,听闻他止有一女而已,如何冒出来一个‘长子’?这必然是冒充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杜曾的细作。”
桓景回转过头来,又撞见荀灌目光灼灼,倒也不像是在骗人的样子,何况有谁会派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弱少年来当细作呢。他慢慢俯下身子,让语调尽量柔和下来:
“鄙人先前听闻荀将军只有一个女儿,许是弄错了?还请义士证明荀将军是你父亲。若果是如此,大义所在,司州必然会出兵相援?”
“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我以司州百姓的信义担保。”
荀灌止住泪水,敛起形容,正色说道:“刺史府衙后,可有客房否?”
“那是自然。”桓景一愣,没有想清楚少年提出这个问题,到底想要做什么。
“战事劳顿,尚未卸甲,还望刺史容我稍息片刻,换了衣物,自来与诸君相对。”
桓景明白了。也是,荀灌本来是个半大孩子,又长途跋涉才来到洛阳,估计是累了。眼下若要自证清白,又要耗费不少心力。自然想要歇息一番。
于是桓景吩咐门房带着少年去府衙后客房休息:
“这位公子累了,你去寻个房间,与他换了衣服,一切听凭他处理!”
“是!”
荀灌面露喜色,也不道谢,兴冲冲地就跟在门房身后去了府衙后院,留下司州大小官员在原地面面相觑。
桓景见众人都齐齐等候他的意见,心想这事尚且混沌:首先荀崧自称平南将军,可是自己先前在江东之时,却怎么也没听说过这号人。而此时,这人又怎么会和杜曾交上手呢?
何况即使杜曾是明确无疑的叛军,也未必有和他桓景交恶的意思。如此贸然与一方诸侯翻脸,纯粹从利益的角度来看,恐怕并不是明智之举。更不要说北方还有汉国虎视眈眈,而境内则在忙着识字和春耕,人力捉襟见肘。
只是,如果这孩子所述为真,那么一旦宛城城破,城中百姓会是什么下场,简直可想而知。
“李将军”,他左思右想,这事还得先问个明白:“你既与荀崧有旧,想必知道他是何等人物,如何会在南阳成为一支孤军呢?”
李矩向前,侃侃而谈:
“刺史,我先前是司空荀藩的部下。而当初洛阳初陷,先皇西狩之时,荀藩于荥阳组建行台以对抗汉国,这些您应该都知道了。那荀崧正是荀藩族子,乃荀彧之后。”
桓景点点头,他记起来,这个行台,就是后来长安小朝廷的前身。虽然说最开始由德高望重的荀藩组建,但接着就被有实际兵权的阎鼎挟持向西而去。
随后西行的行台发生内讧,阎鼎开始诛杀不愿随行的大臣,但更多大臣趁乱逃跑了,荀藩侥幸逃到荥阳境内,不久就气愤而死了。桓景依稀记得,当初在江东时,刚刚从关中逃出来的周顗就对他说过那次西行的惨状。
如是推测,荀崧既然是荀藩的侄子,那么也多半是荀藩一派。之所以留在南阳,是为了给西行的队伍做后备部队,只是西行队伍内讧之后,这支军队就成了孤军。之后虽然朝廷在长安安定下来,但内讧不断,外加境外刘曜相逼,渐渐地也把这支军队给忘了。
“所以那荀崧手下,却是长安朝廷的队伍?”
“正是如此,荀崧与末将一样,先前都听命于荀藩。”李矩拱手道:“但来的这人颇为可疑,刺史若要救援,还望再问得清楚些。”
桓景沉吟片刻,有些突兀地抬起头:“那杜曾又是什么来历?”
“听闻先前只是竟陵裨将而已,后来永嘉年间反叛晋室了,本来只在竟陵一带割据自守……”
李矩大致将杜曾的过往描述了一番,简而言之,就是他本是荆州裨将,后来随主将胡亢割据自立,未几,他又杀了胡亢自立,之后几次假意投降朝廷,但不久又反叛了。
杜曾的经历,在永嘉年间的乱世中,算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小军头了,与先前张平、赵染之流相差不大。一般而言,在乱世之中,这种军阀只满足于守住本土,没有由头,不太会主动出击他处。
“这么说来,杜曾的手下亦是先前荆州本地守军?那么为何近日又开始进攻南阳呢?”桓景开始好奇杜曾的动机了。
“末将久不与南阳往来,对于近况,与刺史知道的相差不大。许是杜曾去年诈降击败陶侃之后,得了许多兵马,所以又起了贼心吧……”
李矩话音未落,厅堂之后,突然传出一个清朗的女声:
“李将军猜得不全对,杜曾确实一直有贼心,但这次进攻南阳,却是得了朝廷的命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帘后转出一人,却是一位及笄之年的少女,盈盈走来。她面容清秀,两腮似有红晕,好像有些紧张。
此是司州大小官员议事之处,如何混入一个女子?
这时,后面门房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望见厅内众人,露出一脸苦相:
“荀公子卸甲浣面之后,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换上女装,我苦劝他也不听!”
荀灌顾而笑之:
“非也,我本就是女儿身,只是上了战场,故暂作男儿腔调也。”她继而向桓景行礼道:“小女荀灌,乃平南将军荀崧之长女。先前因为女扮男装,故而见疑,如今换回女儿装扮,诸君总应该相信了吧。
言讫,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简:
“这里是家父亲笔信。”
原来李矩所言,荀崧唯有一女,果然如此。桓景一面拆开信件,一面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你方才说,‘杜曾此次进攻南阳,却是得了朝廷的命令’。这当做何解?这又是哪个朝廷?”
“当然是……长安朝廷”,荀灌一开始还有些支支吾吾,但越说越顺畅:“小女本来想瞒住此事,但既然诸君犹疑未决,再拖下去,也是城破人亡,那么就不妨直说。
“去年长安朝廷被围,满天下寻找外援。于是派出文臣第五猗作为为安南将军,监荆梁益宁四州诸军事、荆州刺史,前去收编叛军杜曾来援。第五猗至荆州后,反而想借助杜曾的力量割据,与琅琊王的荆州刺史陶侃分庭抗礼,也是在那个时候,杜曾击败了陶侃。
“第五猗虽然名为荆州刺史,但军权皆在杜曾手上,唯有荆州刺史之名耳。而杜曾得到这个名义,就开始四处抢掠征伐,所过残戮至甚。家父本来当受第五猗节制,不想百姓受苦,就将治下百姓皆收容进宛城内,出城与杜曾交战,一败涂地,至于今日。”
原来杜曾虽然先前是叛匪,但眼下却有长安朝廷的授意;而荀崧治下这支被朝廷遗忘的孤军,眼下却因为抗拒杜曾劫掠,成了叛臣。
“若是诸君忠于长安朝廷,那么杜曾征讨不臣,本来也是合理之事;但若是诸君为了南阳一郡百姓,那么尚需思量。
“一旦城破,以杜曾之脾性,非止家父,城中百姓也必然无一幸免。若诸君拖延不进,宛城城破之日,就是小女南面自戕之日。”
第七十八章 伏牛山
荀灌一席话毕,厅堂中一众男子震在原地,只余呼吸的声音。桓景手上刚刚启封的书信,也悬在空中,久久未能放下。
作为一个多疑的家伙,桓景一贯谨慎,并不容易轻信一面之词。但此时眼前这个半大的女孩,将杜曾得到长安朝廷支持的事情和盘托出,对她父亲似乎并无半分好处——这大概只能理解为,在这绝望的时刻,她已经顾不上许多,只能拼死一搏,希望通过真诚打动自己。
荀崧的书信已经几乎不用看了,即使她父亲亲自在场劝说,也不可能像她方才那样雄辩有力。桓景扫视厅堂之上,众人的眼神都变得凌厉起来。是选择虚无缥缈的长安朝廷,还是南阳实实在在受难的百姓,这对于厅堂中流民出身的新军将领来说,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
何况新军先前并不是没有抗命过。
长安朝廷因为处境艰危,乱授名分,是常有的事情。当初桓景在谯城时候,已经领教过这种病急乱投医带来的恶果:张平被授予豫州刺史,乞活军的陈午被授予兖州司马,皆是长安朝廷滥发名爵所致。此时这个杜曾,比起先前的张平、陈午,并没有更多的合法性。
那么回到眼前,若是选择出兵,那么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救援宛城!
桓景扶着几案,身子微微前倾:“大义所在,司州答应出兵。”
荀灌怔怔地看着桓景,仿佛不敢相信,突然宛如玉山倾倒一般,几欲五体投地。
“不必跪!”桓景一个健步冲上前,一把抓住荀灌的胳膊:“只是请姑娘告诉我,宛城内多少兵,而杜曾又有多少兵?”
荀灌只感到头晕目眩,不敢抬头看桓景,只是低眉轻轻地说:
“父亲一败涂地,只有五百余人退入宛城,危在旦夕。而杜曾手下有万余人,且其中有两千骑兵,皆是先前流贼王冲所部。”
“贼军皆在宛城?”
“不,杜曾分出一半去防备陶侃了,另有少数军队留守襄阳。围攻宛城者不过三分之一,大约四五千耳。”
四五千人马,在与李矩、桓宣对了对眼神后,桓景得到了坚定的答复——这是可以对付的数量。
“胡虏为刘琨所困,尚无动静。后方祖公尚在,石勒不敢动。时不可失。”桓景仰望房梁,自言自语地盘算,心中已经勾勒出了一幅作战计划。
自己后方并无威胁,军士已经休整一月有余;而杜曾方胜荀崧,又分兵出击,正是懈怠之时。大概料不到刚刚占据洛阳的自己,会敢于倾巢南下,攻击自己的后方。
天时难得,而南阳民心尚在。若不趁此时一举打垮杜曾的脊梁骨。若是让这股割据势力发展起来,自己后方不稳,那么待汉国对付完刘琨,自己就将两面受敌。
他放下荀灌的手,走到厅堂正中,朗声道:
“杜曾今日不平,将来必为大害。且此行是吊民伐罪,师出有名。诸将听令,即日刻飨士卒,备行囊,以应今夜出征。抽调荥阳军马与卫戍营留守洛阳、荥阳一线,其余军民如荣誉营,第一至四旅等,尽往南阳。”
“愿为刺史效死!”众将齐声呐喊。
桓景回顾倾倒于地的荀灌:“至于姑娘你,可识得荆州陶刺史否?”
“是陶公士行么,识得、识得。”荀灌急忙应答,生怕耽误了一点时间。
“我今日稍后会起草一封书信,约陶刺史会猎于襄阳。还请姑娘送去夏口。”桓景睥睨厅中,心中已有定数:“此次南下,非止救南阳一地,亦图永定荆州。”
主将言毕,众人急急开始各自准备。在派人写檄文,在军中演说鼓动一番后,当夜,伴随着无数火把,大军近万余从洛阳启程。而荀灌则骑着快马,与几个信使一道,迅速向夏口奔驰而去。
经过五日兼程,大军出轘辕关,沿汝水南下,又经由襄城,昆阳,直抵叶县,这里正是荆州与司州交界之处。
此时县城之中早已空空如也,除了寥寥几个守在城中的破落户,商旅和住家都早早向北逃往襄城郡。桓景沿路接收了不少流民,经过打听,只是听说杜曾集中兵力在宛城城下,并不向北而来。
午饭之时,桓景站在军营边缘,向南望去,只见一座莽莽苍苍的大山横亘在前方。在地势平坦的中原,此山如巨兽伏地,铁一般的脊背自西向东,可谓险绝。
他不禁开始思考,若是在此地埋伏上一军,自己恐怕不好应对。正当此时,他的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刺史,前方就是伏牛山了。”
桓景回头一看,一位长须白发老者指着前方的山脉,他是从南方逃难至此县城的流民,正在新军营地中蹭饭吃。新军将士知道这老头是拖家带口,投桓景治下的襄城郡而去,故而也不阻拦,还拿出干粮分给老头吃。
他先前早已翻阅过张华留下的谭图。在襄城和南阳之间,有一道分水岭:襄城境内河流皆向北汇入汝水,而南阳境内河流则皆向南经淯水汇入汉水。这样的分水岭必然是一座东西向的大山。
但此时亲眼见到这座大山,他心中还是生出不少问题。
“果然叫伏牛山,倒真像一头巨牛”,桓景感叹一番,就开始向老者打听起此处地理:“前方距宛城,还有几日路程?山后可有城池?”
老者眼睛放光,一副得意的神情——原来博学多闻的桓刺史,也有要请教他的时候:“翻越伏牛山,需一整日路程,山后有一县城,名唤博望城。杜曾派了千余偏师驻守博望,刺史可要小心。”
博望?对于这个时代一般民众,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地名,但却激起了桓景的回忆:这正是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初出茅庐后第一战的所在。而历史上,此战并不是由诸葛亮,而是由刘备指挥,在此击败了夏侯惇与于禁率领的曹军先锋。
虽然历史上的博望坡之战并没有用火攻之计,但刘备之所以能取胜,还是借由伏牛山一带的复杂地形,在曹军行进至狭窄的林间山道时,靠伏击一举击溃了对手。
杜曾不是傻子,自然派了一支偏师在此防备。自己若是贸然前进,怕是要重蹈夏侯惇的覆辙。但兵贵神速,如果在此地迁延过久,怕是宛城早就被杜曾拿下了。
“翻越伏牛山的大路,乃山间溪谷,在牛首和牛颈之间。”
“杜曾一方肯定有人把守大路,如果进攻,即使敌军没有设伏,也必然打草惊蛇。这该如何是好?”
“刺史莫慌,那杜曾也是个新来的,只知道有这条大路,却不知还有条小路。”
“小路?”
老者放声大笑:“老夫世代采药于此,知道伏牛山背尚有一条小路,可直通博望城下。山路虽然崎岖难行,只要老夫带路,万不会迷了路。”
望着牛一样的山脉,桓景嘴角浮现了微笑:无心插柳柳成荫,自己不过是收纳流民,却得到了宝贵的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