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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豆豉炒辣椒     晋坞txt下载     晋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 审俘

    两军隔了数十丈地,对骂一阵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能在此地僵持。游子远显然是在拖时间,毕竟守军已经再无兵力发起进攻,但桓景手下阵型散乱,也需要时间来休整。

    傍晚,太阳渐渐西斜,晚鸦在上空盘旋,双方都怕露出破绽,所以战场也无人打扫,晚风中散发着血腥气味,沁水河也微微泛红。在哀婉的角声中,一天的战斗就此算是画上了句号。

    天色渐渐深下来,游子远将所剩的兵力集中于端氏城西,又点起数道篝火,四面派出斥候紧紧监视着桓景军队的动向。

    白日的战况在他的脑海中还记忆犹新,即使自己精心设下了陷阱和埋伏,眼前这支军队也并未退却,反而在原地站稳了脚跟。几轮箭雨下来,己方不仅攻不上去,还白白折损了不少兵马。

    所以,在对骂中,当那个骑在青马上的家伙问他今日的伤亡数目时,他心里也微微作痛,只能说几句狠话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纪律还是战力,这支军队都和从前交手过的晋军都不一样。接下来几日,晋军极有可能在夜袭中突破防线,他也只好遍布篝火。与其说是为了看明白晋军情况,到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这么思量着,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营帐边缘,那里关押着十几个晋军俘虏,这就是今日俘虏的全部数目了。他们并无意投降,只是身受重伤才被擒获,斑驳的布衣之上遍是血迹;此时他们大多昏睡过去。

    看守的小卒见主将来到,赶紧用刀背抽打这几个俘虏:“还不快起来,将军来视察了,你们这些晋奴难道想被杀头么?”

    一个虎头虎脑的士卒挣扎着坐起,目光不屑地斜视着眼前的胡将。他斜靠着木栅,脚上虽有镣铐,但并不妨碍他将大腿岔开,箕踞而坐。

    他的布衣之上似乎有些花纹,游子远心想,这看来是个晋军的小头领了,说不定是个百夫长什么的:

    “喂,那个岔着腿的好汉!你在晋人军中,也大小是个官儿吧?何不报上姓名来?”

    那俘虏见敌军主将来到,并不抬眼,只是低声咕哝着:

    “爷爷我在新军中是个营长。从前有个诨名叫朱牛儿,后来桓司马给起了个雅名,唤作朱牧。”

    游子远愣了愣,这么刚直的俘虏这是第一次遇见。他俯下身子,突然解下自己的大氅,将其亲手披在这俘虏肩上,然后回顾身后的看守,故作震怒状:

    “初春尚寒,尔等扒去了俘虏的甲衣,他们只有单薄的布衣而已。若是这些人冻死了,我向谁来审问敌军的情况……”

    话音未落,那俘虏喉咙中一阵怪响,随后一口浓痰喷在游子远面颊上:

    “呸,少给爷假仁假义。要杀要剐随君便,只是本来爷应当死在战场上,被你们这些猪狗弄死,倒是憋屈得很!”

    看守作势就要朝朱牧踹上一脚。游子远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守赶紧收回脚,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

    “足下倒是好汉子。”游子远拭去面上的痰液,面不改色:“我此番来也不是要杀你剐你,只是想问问,这桓景到底是何许人也?”

    “未曾想胡人之中,倒也有这般婆婆妈妈的人!”朱牧白了一眼:“也罢,你今日问爷,倒是问对人了。爷自从白云坞起就跟随桓坞主,今日说出他的威风,必让你们这些竖子肝胆俱裂。”

    “有气魄!你们桓司马年纪轻轻,是哪里来的学问练出这种兵马的?”

    游子远见新军布置有序,多少有些心向往之。只是桓景此人先前名不见经传,汉国上下竟无人知道这对手的过往,自己一定得问出些底细方可。

    朱牧本是白云坞猎户,先前多随老坞主桓弼打猎,故而知道不少白云坞的情况。此时见敌将问来,他仔细一思量,觉得这些事情说出来也于行军打仗无益,倒不如死之前抖一抖威风。于是他就将桓景的过往一一说来。诸如桓景少时如何顽劣,在国破家亡之时又是如何忽然脑子开窍了的事情,在他嘴里,被说得有声有色。

    游子远听得出神,这样的人物,他还是第一次见:

    “所以说,桓景不过一坞堡主出身而已。虽然其父当过长史,自己却是白身?那么他和那些世家大族,就没一点关系,在朝中也并无依靠。”

    朱牧歪着头,仔细思量了一阵:

    “如果一定要说,老坞主夫人,也就是桓司马亲娘,是太原王氏的庶女。但自她嫁过来之后,和娘家瓜葛就不多了。”

    这种背景可不足以支撑桓景飞一般的发迹速度。游子远思考片刻,突然急促地问道:

    “那么他的妻室呢?桓司马也二十多岁了,想必早已成家了吧。那么娶的是哪一家名门大族呢?”

    若是和世家大族有联姻,倒是就说得通了。游子远倒要看看,桓景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势力。

    朱牧仰望着星空,懒懒地回应道:

    “大丈夫如何没有妻室?只是现在,他唯独一个正妻而已,还是个婢女出身。据说家世本来显赫,但洛阳大乱,只能逃难出来,这才流落到我们那里。她家人叫什么来着,我想想……”

    游子远没有打断朱牧,让他继续供述。

    朱牧手指敲打着地面,忽地恍然大悟一般:“呀!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游子远目光兴奋起来,看来桓景之所以迅速飞黄腾达的秘密,就在此处了。

    “桓司马夫人的爷爷,是一个洛阳的大官,叫张华!”

    “什么!”

    游子远听到这个名字,浑身简直如被雷劈一般。现在与自己僵持的对手,竟然是恩人的孙女婿。自从赵王司马伦篡位之后,他本来以为张华全家已经被满门抄斩,可没想到竟然还有后人逃了出来。

    当初司马伦篡位,张华被杀的消息传到并州,悲痛之余,初闻此事的游子远立刻判断晋室将要大乱,所以才北上弃官投奔刘渊。接下来的几年里,果然中原陷入长久的战乱,因为刘渊重视汉学,所以懂得经学和兵法的他自然扶摇直上。

    他本来想着晋室已经腐朽透顶,那么顺水推舟为张华复仇、和对刘渊的知遇报恩就成了他唯二的信念。可没想到恩人的亲人居然还活着,还正好处在自己的对立面。

    是选择报答张华的恩义?还是为刘家尽忠?这成了一个难题。

    朱牧见敌军主将一副惊讶地表情,还以为他被张华的名号吓到了:

    “对,就是张华,就是贾皇后那娘们还活着的时候,在洛阳主政的大官。那时我还年少,所以记不得许多事情……”

    “说的那位娘们呢?”游子远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声,他忽地转过头去,只见羊献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到了他们身后,此时正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他。

    “禀报夫人,方才说到惠帝年间贾皇后的事情……”游子远声音微微发颤,自己与张华的关系,羊献容是知道的。若是她再了解到桓景是张华的孙女婿,必定会怀疑自己的立场。

    “行了,刚刚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羊献容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的叙述:“我来可不是听你们说闲话的。”

    她转过头去,峨眉微蹙,吩咐一旁的看守:“把俘虏的脚镣解了。”

    看守面露难色,但威压之下,也只得老老实实照做,然后拔出剑来,悬在朱牧的脖子旁。

    “什么?这娘们要放了我?”朱牧大惑不解,探询地望向游子远。

    游子远不置可否,只能尴尬一笑。

    “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你回去,是为了告诉你们主子一个好消息,他可算又升官了!”羊献容声音中略带嘲讽:“先前是豫州司马,现在可是司州刺史了。”

    朱牧愣了愣神,自加入新军后,他虽然识了几个字,但官位什么的都弄不清楚。只知道刺史比司马官大。然后司州是洛阳一带,豫州是自己家乡那边。

    等等,若是桓景被升为司州刺史,那么岂不是意味着他在豫州就再无势力?敌人带来的消息,果然别有用心。

    “但这样一来,豫州司马是谁呢?”

    “江东来了几个名士,就把豫州的事务全接走了。看见这个没有?”羊献容捧出一份告示,这是豫州的探子匆匆带回的。

    朱牧明白过来,这并不是好消息。这样一来,桓景苦心经营的豫州东部,竟然要全数拱手让人。而所谓的司州刺史,完全只是一个名头。桓景目前在司州能够掌控的地盘,不过是洛阳和荥阳一带,总共两三郡地盘而已,其中一半还是李矩的老底。

    这正是所谓明升暗降。

    羊献容看见朱牧脸上的表情由惊喜转向疑惧,不禁浅浅一笑:

    “我看桓景亦有才能,这才出于好心提醒他。你们为晋室流血流汗,到头来就只换来了这些东西?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伪晋是一个值得为之卖命的朝廷么?”

    朱牧将信将疑,但见周围的匈奴武士都放刀入鞘,让开一条路来,才知道眼前这娘们说要放人,倒是认真的。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何况是要命的事情,朱牧面朝众人,缓缓朝后退去,待离开足够远之后,这才突然一转身,狂奔进黑夜里。

    “夫人此计,真毒计也”,望着朱牧远去的背影,游子远感慨道:“这样的消息一放出,晋军营中流言四起,军心自然就散了。”

    “妾在宫中这么多年,可不是只学了怎么取悦皇帝。”羊献容拨弄着鬓发:“何况,这并不是假消息。让他们知道知道,这又如何毒了?”

    游子远本来无意玩弄权谋,只想在战场上一决胜负。当初在张家读六经长大,这种盘外招本来是他不齿的。

    何况方才刚刚知道恩人后代尚且存活的消息,他脑子里纷乱至极,也不是到底该不该对眼前这支晋军使上全力。所以即使面对着的是中山王的夫人,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毫无顾忌地表达了出来。

    “我是蛮夷,自当不论。夫人先前贵为一国之母,面对故国,为何如此毒辣?”

    “好个五立五废、父亲、丈夫尽被谋害、子女离散的‘一国之母’!”羊献容低着头,声音从牙缝中漏出来。

    “昨日夫人说过今日若能挡住桓景的进攻,请告诉我为何对晋室如此之恨?子远愿闻其详。”

    见她面色通红,眼中泛着泪花,游子远突然发现自己这个问题来的有些不合时宜。

    “今日不过是将晋军拖住了,胜负尚且难说”,羊献容拭去泪水:“何况我的仇怨,方才也说了,不过是家仇而已。待到中山王大军赶到,事情尘埃落定,我再与你细说当初的细节。你且好好去布置战场!”

    游子远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能匆匆离开,前往鹿角处巡视。

第五十章 谈判

    “什么!豫州有变?还是说,这是谣言?”

    此时已是四更,桓景被冉良从榻上叫起,被告知了这个噩耗之后,直奔中军,在正席上坐下。此时李矩、桓宣等人已经齐聚中军临时搭起的营帐,人人皆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篝火熊熊燃烧,帐篷上人影动摇。

    “这就是那个从胡人手中放回的叛徒”,李矩正用力按着一个倒霉鬼,此人正被五花大绑着,浑身是血,在地上瑟瑟发抖:“就是他放出的谣言。哼,用活命为条件,为胡人散布谣言,真是贪生怕死之徒!桓司马,应该如何处置他?”

    桓景认得此人,朱牧是从白云坞起就跟随他的家丁,以他过往的观察,此人莽撞而直率,断无可能背叛他。何况此地离家三千里,即使是真背叛,也不必逃回营中,直接逃散进山野即可。

    这么说来,朱牧必定是忠诚的,要么是被人诓骗,要么就是更坏的情况——所谓的谣言其实是有根据的。

    “李太守,给他松绑!”

    李矩愣了愣神,稍稍放松了朱牧。

    “无论如何处置,都已经晚了。我现在只想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谣言了?”

    桓景紧抓问题的关键,无论谣言是否是真实的,眼下已是覆水难收,估量它的影响,才是第一要务。

    “哥哥”,桓宣面有难色:“朱牧方才归营之时,就四处宣扬此事,恐怕现在全军都在风传此事了。”

    桓景面色凝重:“这么说来,全军都正传播一个坏消息,而刚好就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遮遮掩掩?到底是什么谣言,可以直说么?”

    李矩犹犹豫豫地吐出几句:

    “朱牧这家伙说,胡人营中传来消息。江东派来使者,升桓司马为司州刺史,同时免去桓司马您在豫州的一切官职。”

    “什么!江东那帮人,搞的什么鬼名堂?”桓景一拳狠狠地砸在几案上。

    作为祖逖的脑残粉,桓景记得很清楚,在原时空历史上,祖逖北伐收复中原之际,江东曾经派戴渊来夺他的军权。最终祖逖劳累忧愤而死,北伐功败垂成。所以自从离开豫州后,桓景就留了一手,不仅派了桓彝和卞壸两个文官留守谯城,还让祖逖也留守豫州,毕竟祖逖北伐的心思应当最为坚定。

    可千算万算,还是料不到从江东赶来摘桃子的人来得这么快。

    但若说是胡人诓骗朱牧呢?那么事情就解释得通了,敌军的目的,不过散布假消息扰乱军心而已。

    “祖公不可能这么做的!何况他也是刺史,不可能让江东的人来夺他的官位。”

    “但我看到了告示!上面带着章……”朱牧目光中带着惊慌。

    “告示和章也可能是伪造的。”

    他装作不假思索地反驳,心中实则忐忑之至。敌军拿到了实物,说不定并非空穴来风。但为了稳定军心,他只能做出豫州未乱的判断,并且要把这种判断,变成一种信仰。

    他镇定自若的目光感染到了身旁众人。中军大帐之内,新军各头目的表情稍稍安定下来。看来至少主要将领们的心态已经安定,但军中大部分士兵的士气,依旧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谣言的影响。

    在这样的士气下,军中没有夜惊已经是谢天谢地的事情,明日新军将士还有余力进攻么?何况既然军心已乱,敌军会不会趁势再度发起反攻?即使敌军不反攻,仅仅是这么继续对峙下去,几日之后,待刘曜赶到,也就大势已去了。

    众人相对无言,各自归营约束军队。渐渐地,天空发白,日光照在沟壑和鹿角之间的新军临时营帐上,映出将士们苍白的面颊。桓景拖着沉重的眼皮,四处巡视压阵,已是疲惫之至。

    这时,敌军营帐中走出一彪人马,当头的骑兵打着一面邹虞幡,在晨风中之中舞动,这是暂歇兵戈的信号。而其后步兵持矛缓缓而行,正中却簇拥着一副红漆的车驾。那车驾装饰朴素,并无多少金银玉佩,但其上绯红的文饰,却显示出车内人的不凡。

    汉代尚红,自以为继承汉祚的匈奴人自然也以红为尊,那么车中之人必然是大人物。那个游子远虽然善战,但似乎并非是匈奴人,必然当不起这么高的配色。

    桓景让弩手暂时不要放箭,自己骑上青龙马,带着几个斥候也来到营前,当然还是配上了厚重的铠甲,以防对方射冷箭。既然敌军打出了驺虞幡,并且前来的人数也并不多,那么敌军应该是来谈判、或者劝降的。

    是什么样的对手,将自己在此阻滞了整整两日呢?桓景不禁有些期待,说不定又是什么当世名将。

    马车帘幕被轻轻掀开,从上面走下的却是个女子。远远望去,只能窥见其一身黑红相间的装束,体态匀称而窈窕,大概是汉国贵族的眷属。

    桓景驱赶青龙马向前几步,这才看清来人的面孔:“来者可要谈一谈?”

    “不错。妾在营中,早就听闻桓司马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是威风凛凛。”

    听声音,这女人大约三十余岁,比自己母亲稍小,声音成熟而温柔。可她的容貌却显得年轻许多,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只是眉目之间略有苦相,忧郁之中有一种别样的美。

    “不必恭维了,夫人请先报上名号。”

    “足下还真是直接呢!”女人嗤笑一声,微微欠了欠身子:“妾乃汉中山王之夫人,羊氏是也。”

    羊氏?桓景突然记起来,刘曜的夫人,正是先前晋惠帝的皇后羊献容。在原时空,他只记得羊献容命途多舛,没想到此时这个悲苦的女子,竟然坚定地站在汉国一方。

    原来,羊献容昨夜看出游子远似有犹豫,知道他惑于恩人的旧情,已经无法坚决与桓景相争。她略施小计,将游子远骗入自己闺房之中暂且软禁起来,现在守军全军皆已经被她接管了。

    “我们说正事吧,夫人此来所为何事?”

    “足下军士疲敝,前不能克我军之防线,后有中山王之追兵,可谓是山穷水尽了。”她声音不疾不徐,但语调异常坚定:“现在江东又背弃了足下,这么看来,足下似乎只有早早投降一途,望君图之。”

    “豫州的事情不过是谣言而已,你以为我军会轻易上当么?”桓景装作随意地微笑着,指尖却紧紧地掐着缰绳:“我军自是疲敝,可昨日之激战,彼军伤亡亦惨重,并无进攻之力……”

    他拿起马鞭,指向羊献容:“否则,夫人又为何要亲自前来劝降呢?想必也是——急了吧。”

    “足下之忠勇,妾算是领会了。但晋室腐朽之至,王室互相攻杀,高门大族尸位素餐,百姓流离失所,这样的朝廷,不配足下如此效劳。汉国方兴未艾,天子精通儒学,士卒勇猛善战,何要死守西边之落月,而不见东方之日升。”

    此时太阳刚好升起,在日光的照耀下,西面的月亮渐渐隐去身姿。见光从军事形势对比上说不通,羊献容只好另辟蹊径,半是劝降,也半是真心。

    “晋室自不必说,可胡虏的朝廷也不是什么开国君臣的样子。刘聪日夜酗酒,又好色非常,一日立五皇后,远迈桀纣;而朝中靳准、王沈之流兴风作浪,皆谄媚之徒也。这样的朝廷,比之晋室,衰朽更甚,怕是要亡在晋室前面吧。”

    说罢,他在马上高声大笑起来。羊献容知道汉国朝堂是什么德性,刘曜先前就多番被靳准等人构陷。被戳中了痛处后,她并不知道如何反驳了,只是紧紧捏住拳头。

    “若是这般,事功殊途,已无可说。请君归营,妾自当整顿军备,等到中山王到来之后,妾可不会如此为足下说话了。”

    羊献容说罢拂袖而去,此时天边晓雾散去,在敌军第二道防线之后,桓景隐隐望见了刚刚垒起的第三道防线。

第五十一章 援军

    “足下军士疲敝,前不能克我军之防线,后有中山王之追兵,可谓是山穷水尽了……”

    桓景骑在马上,向营中迟迟而归时,这句话在心中反复回响。自己确实到了一个困局,当下实力虽然只是略略胜过守军,却不得不选择进攻,因为追兵在后,故不得不一直向前。

    出乎他的意料,除了第二道防线之外,眼下敌军还有一道防线。若是集中力量攻破第二道防线,那么己方也会损失惨重;到了第三道防线处,自然已经是强弩之末,必须休整数日,但身后随时可能到来的刘曜可没有给他留下休整的时间!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天边的第三道防线,就俯首加鞭,向营中赶去。强攻没有希望,是化整为零退入山中,还是回身择沁水渡口渡河,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当下必须做个决断了。

    他甫一回到营中,待士卒搬开鹿角,就翻身下马,拖着疲惫的步子向人群走去:

    “没有什么好消息,诸君得准备继续作战了。”他指向身后南边敌军的驻地,并不想回身再看战局:“我们昨日攻克了敌军第一道防线,但往南边看看吧……”

    桓景说不下去,敌军还有两道防线,这消息并不出人意料,当初敌军前来谈判,自己也没想会有什么结果。只是这种无意义的消息,又会使军心进一步沮丧吧,是时候思考如何撤出此地了。

    众人随着桓景手势向南望去,军营一角似突然有人惊呼一声,随后人群开始乱窜,互相在报告什么消息,士卒纷纷离开营帐,欢呼声开始在人群中涌动。吹鼓手仿佛也会意一般,随着人群海啸般的狂喜有节奏地吹起了唢呐、号角,擂起了战鼓。

    象征进攻的白虎幡高高挂起,东风吹过,幡面在风中舞动。

    若非是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现在营中的场面,倒真如营啸一般。

    敌军还有一道防线,这本当是件令人沮丧的事情,为何众人却像要狂欢似的?难道昨日的战斗还没有消磨掉军队的意志?难道昨夜的谣言还不能使他们灰心?

    想到这里,桓景略略振奋了一些,稍稍抬起头。正巧望见此时冉良正奋力拨开人群,一路朝他的方向狂奔,神色满是喜悦。待推开最后一个挡路的士兵后,冉良几乎直接如饿虎一般扑向他,兴奋地挥着拳头。

    “桓司马,桓司马,您带来的喜报真是太及时了!”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么?”

    “南面来了大批援军,这还不值得高兴?这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大好事!”

    “什么!”

    这消息如同炸雷一般,桓景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自谈判之后,他终于肯回头望上一眼。此时晓雾已经完全散去,敌军第三道防线之后,遥远的天边,突然出现了一支军队。光是可以看见的人数就有数百人,其后烟尘滚滚,不知还有多少人马。

    那支军队见桓景所在高地上已经竖起白虎幡,也挥舞白虎幡以相回应。同时,远远地唢呐声响起,这似乎正是己方的部队。只是自己全军已在此地,哪儿还能再来这么多援军呢?欢呼之余,桓景依旧保持警惕,命全军暂时在高地上静守,以观察情况。

    第二、三道防线之间的匈奴士兵比桓景更早望见这支军队,此时阵型也已经开始散乱起来。辙乱旗靡之际,即使是队伍中的屠各部将校也喝止不住,只能任部下往端氏城中撤去。

    顶替游子远的守军方才逃至端氏城门处,早被羊献容拦在城门前。她本来在此督战,不准放一人进入城门。现在守军溃逃之势被稍稍遏制,代理守将支当进退不得,又怕被追究责任,只得解释自己为何随军溃逃。

    “夫人!贼军援军杀到,来势汹汹,若是抵挡不住,怕是连端氏城也要丢啊!”

    羊献容见天边烟尘滚滚,晋军际天而来,她眉山紧蹙,微微颔首之余,忽地一愣。

    “不对,若敌军仅有步兵,哪儿来的这么大烟尘?若是敌军有骑兵,为何不直冲我军阵地?”

    “夫人”,支当谄媚地笑着,他先前不过一裨将而已,只是游子远被软禁,方才得以上位:“敌军必是知道中山王天威,不敢冒进而已,我军潜入端氏城自守吧。到时候中山王大军一来,敌军自退。”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在支当的脸上。

    “为将者如何能忘了派斥候?足下一不能安定军心,二不能临机应变,怎么当上的裨将?妾虽然是一介女流,兵法亦晓一二,倒不如亲自上阵。”

    “那么要不现在派斥候?”支当只得赔笑,中山王的夫人自己这个裨将可惹不起。

    “不必,现在晚了。兵贵神速,若是斥候一来一回,反倒费事。”

    羊献容紧紧地盯着远处,此时来援的晋军正在第三道鹿角处整理队伍。她忽地眼睛一亮:

    “援军不过虚张声势而已,以为我军溃散,故而才列阵整队。若是此时反击,趁着对方松懈,必然能他手一个措手不及!”

    匈奴人素来敬畏强者,所以本来这些兵士对于这个晋人女子都颇为不屑,只是看在刘曜的面子上,才听从她驱使。眼下他们溃散至城下,唯一力主反击的,却竟然正是这个女子。

    众士兵第一次为她而折服,纷纷拜伏在地上:“愿听从夫人差遣。”

    “眼下桓景尚在其营地未出。”她斜眼望向一旁,支当正弯着腰,脸涨得通红:“支将军,你率五百人在正面应付晋人援军,我集中兵力攻击援军右翼。尔等皆是精兵,而除桓景所部之外,晋军的战力尔等是知道的,焉有不胜之理!”

    匈奴人的惊惧之情一扫而光,挺枪抽刀反身进入战场。晋军亦整队完毕,两军开始迎面对冲。

    支当领着数百人,依约从正面与来援的军士交战。待与来援的晋军打了个照面之后,发现援军果然阵型不够齐整,看上去倒向是家丁临时拼凑而成。不过来援的晋军兵多,战线陷入僵持。这是,支当忽地大笑起来。

    “战斗正酣,支将军何故大笑?”一旁的侍卫不解。

    “我说我军正被一个女子瞎使唤,可你瞧瞧前面,没想到晋人援军的首领也是一个女……”

    他话音未落,晋军领头的那个女子,早就拈弓搭箭,一箭正中支当的肩弯,将他射下马来。亏得肩上甲后,支当才留住一条命。

    “这手抱了太久孩子,箭术都生疏了,”那女子轻叹一句,随后搭箭继续射击。

    领着这支援军的,却是燕燕。

    原来当初桓景写信让新军家属去洛阳稳定军心,于是卞壸留守谯城,而王雍容、燕燕则带着一众家眷,还有桓温、桓伊两个婴儿,缓缓向西而来。一路不少流民早就听闻张夫人和王夫人的大名,又听说司州荒地甚多,前来归附者甚众。

    家眷队伍方才到达荥阳,燕燕早从运粮队那里得知,桓景为了让当地居民撤回司州,选择亲自殿后。她心中隐隐不安,生怕丈夫又做出什么冒险之举。

    于是待这支流民队伍装备上荥阳城中武库的盔甲和武器之后,她让王夫人先去洛阳安定其余家眷,自己则亲自带着这些流民,与补给部队共两千余人,合为一处北上,只想尽早接回桓景。一路上队伍最末的流民都用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一时烟尘大起。若非羊献容心思缜密,倒真的差点骗过了守军。

    不过此时,即使是正面交锋,凭借着数量优势,加上敌将已被射落马下,援军似乎已经占据了上风。

    “张夫人,右侧突现大批胡虏!”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此时右侧突然出现了大批敌军,打头的是百余骑兵,不过须臾,就赶至援军阵前。

    燕燕决绝地将弓扔在一旁,抽出短刃:

    “此是生死存亡之时,请诸君随我拼死奋战,务必坚守到桓司马来援!”

    “愿听夫人差遣!”

章五十二章 公主与战旗

    燕燕带来的援军不过两千余人,且大部分是未经训练的流民,面对支当五百人的先锋尚有优势,但当守军主力从侧面出现的时候,战场局势立刻发生了逆转。

    能拖多久是多久,当下燕燕也只有这个打算了。高地之上,桓景的军队已经开始向战场移动。若是自己能坚持到丈夫来援,那么崩溃的就是守军;否则的话,不光是自己身边援军要被击溃,局势也将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丈夫军中士气必然大损。

    眼下手下军队虽无什么训练,但好在流民一无所有,也就没什么挂念,眼下皆愿效死。所以当她抽出短刃,准备向来犯之敌迎面对冲的时候,一旁的部下早就冲锋在了最前面。

    “姐姐,我夫君也在军中,也让我前去作战吧!”正当燕燕准备向前冲锋之际,她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稚嫩而坚定的声音。

    她回首望去,说话之人正是临海公主。当初从谯城搬出的时候,她就坚持要说回洛阳看看故地。后来在荥阳与婆婆王雍容分别之时,她又说桓宣比洛阳重要,所以一路跟过来。

    燕燕并没有预料过桓景面对如此棘手的敌人,所以当时就让她一同跟随;没想到这个危急时刻,弟媳贵为公主,却嚷着要上前线。不过,对于司马宣宁在战场上的角色,她早有安排。

    “殿下还年少,不可轻易上阵;这样,你带上那面旗帜,去与前方将士打气。”

    司马宣宁会意,轻轻点头,随后和家仆一同举起先前制作的一面大旗,上书“大晋清河公主司马宣宁”两行个大字。燕燕心想,想必北方民众,无论胡人晋人,都更加熟悉“清河公主”这个司马宣宁原来的封号。那么此旗一出,不光可以震慑敌军,还能鼓舞士气。

    果然,见公主旗号来到阵前,前方将士立刻安下心来:如此皇家贵胄与我们同在,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于是个个奋力向前,两军甫一交锋,竟然相持不下。

    羊献容先前让支当在阵前此时尽驱守军出击,就是为了在桓景出动之前,从侧面一举击溃援军。现在己方精锐尽出,未能吃掉援军,而桓景的军队已经慢慢接近了。

    “不过一群流民而已,尔等都是精锐,为何畏缩不前?”

    望着前线的冲锋未能收获预想的结果,羊献容几乎要失态了。

    “夫人,你看!”一员小校指着对面阵前飘舞的旗帜:“贼军的皇亲国戚都来了,其中必有精兵。”

    她抬头望去,正见旗上两行大字!“大晋清河公主司马宣宁”。她不禁心中一坠,只感到头重脚轻,几乎要晕过去。

    “不……不可能,我的女儿……”

    她只是轻轻地吐出了一声,就立刻远远窥见,在敌阵之中,旗帜之下,来回奔走鼓劲的那个轻盈如蝴蝶的少女,正是自己失散一年有余的亲女儿!

    “夫人!没事吧!”一旁的小校见羊献容面色煞白,呼吸急促,赶紧上前扶持。

    “没事。妾只是担心端氏城有失罢了。失算了,若是桓景不来援救,全力夺下后方的端氏城,那么我军就要全军覆没了。”

    羊献容定了定神,这才稍稍稳住脚步。她明白,自己刚刚说的都是废话,在日光之下桓景的行军被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断无可能偷袭端氏城。而且就算强攻

    但她也万万不能暴露自己女儿就在敌军阵中,幸亏胡人分不清晋人的皇亲国戚,不知道自己女儿就是清河公主,否则若是军中生变,连自己的安危都保证不了,遑论救回女儿。

    正思考之间,只见一支鸣镝又带着尖锐的声响,直射向旗杆方向,从司马宣宁头上二尺飞过。羊献容几乎要惊叫出来,但喉咙却噎住了,只化作微微的呻吟:傻孩子,为什么要亲临战线?

    她见一旁传令小校还在迟疑,立刻大声叱喝:

    “还愣着干什么么?快撤军!快撤军!”

    此时守军已经略略压过援军,流民毕竟未经战阵,在冲击之下,先前的阵脚开始大乱,可桓景还隔着半里路程。若是此时崩溃,那么真是功败垂成。

    燕燕如是想着,轻叹一声,就亲自拔刀上前与守军交锋起来。可刚刚与敌军一员冲在最前的士兵白刃相交,敌军后方突然响起了鸣金声。那胡兵回头望去,动作稍稍迟缓了一些,立刻被燕燕斩断了持剑的手腕,一旁军士立刻上前将那人俘虏回阵中。

    守军如同退潮一般,迅速让出了阵地。此时桓景的先锋骑兵刚好杀到,援军欢呼之声雷动,而守军殿后的矛兵开始瑟瑟发抖。

    桓景本来怀疑援军的动机,毕竟假扮守军骗开防守是常见的计谋了。直到见援军与守城的汉国军队交上手,他方才确认援军是敌是友,立刻全军离开阵地,所以略微迟缓了些。而直到临海公主打出旗号,桓景终于确定,这支援军竟然大概率是燕燕带来的。

    “公主何在?”骑兵中突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在这里!在这里!”在旗帜之下,司马宣宁又跑又跳,和先前矜持的公主判若两人。

    桓宣在马上挥了挥马槊致意:“看到殿下在,我就安心了!待得胜之后,再来和殿下相会!”

    若说燕燕在援军军中仅仅是推测,那么公主的旗帜可谓实打实地在援军头上飘扬。因为自己妻子就在援军之中,桓宣向哥哥直说要带领骑兵队,所以他和董昭等骑将是最早到达战场的。

    他回马向敌军冲去:“新军骑兵队,随我继续冲锋。”

    见两军合为一处,如江河合流,势不可挡,敌军殿后的军队大多丢弃了武器,转头向后奔逃。剩下的稍作抵抗也一触即溃,在桓宣的追击之下,这些殿后部队大部做了俘虏。

    只是敌军主力撤退及时,当全军赶至城下,剩余守军也撤回到了城中,紧闭城门龟缩不出。不过虽说没有连带攻下端氏城,但守军损失惨重,已经不可能再阻挠桓景向南的路线了。

    在敌军城下,兄弟两人见战略目的已经达到,而且端氏城城防严密,易守难攻,所以也无心再战,只是让部队稍事休整,准备明日出发,将防务交给李矩,各自前去寻找各自的妻子不提。

    而端氏城中,羊献容一脸肃然,向城中走去,一路上匈奴将校不住避让,都以为是自己作战不利,让中山王夫人盛怒如此。

    确实,在大多数胡人军士看来,此役之中,主将游子远因为怀疑通敌而被软禁,副将支当冒进被射落下马,坚持抗敌的竟然是个晋人女子,这使他们在敬佩之余,也对这个女人感到畏惧。

    “严防死守,不得放入一个晋军!”这是她进城之后,下达的第一条命令。

    “夫人,大战之后,要不要去闺房中小憩?侍女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小校犹豫地探问。

    “不烦费心,我还精神得很!”她只顾向前疾走,一路身后带风,面容沉重。

    “那么,要去找众将商议?”

    “不,带我去见游子远!”这是她下达的第二条命令。

    将校们不敢怠慢,只得将她领入城中原先县令府衙,游子远正被软禁在此处。府衙简朴而高大,白杨木梁之下,空旷的厅堂内,只有一张六尺宽的阔木床,显得冷清得很。

    床上坐着一人,面色憔悴,显然昨夜并未怎么睡着。此人正是游子远。

    羊献容环顾四周:“我有机密事务,想单独质问游将军,众将请退!”

    将校们以为夫人心中焦虑,又因战败而怒火冲天,不敢在留在厅堂之中,只得施礼之后离开。将左右赶出去之后,羊献容并不回转身子,只将瘦削的脊背朝向游子远,沉默了许久。

    还是游子远率先打破了沉默:

    “夫人,胜败乃兵家常事。依小将之见,桓景虽然已经冲破了防线,但我军阻滞了他两日,若是中山王马快,即使是他能侥幸脱逃,也必然会在归途中被追上。”

    羊献容不答。

    “夫人,我对中山王的忠心,天地可鉴,请不用怀疑我的计策”,游子远指着房梁:“只是小人亦有恩情需报,所以请为我向中山王说情,若是抓获张华的亲属,请不要杀害。”

    “不,我不是来问计于足下,也不是来质疑足下的忠诚的。”

    羊献容缓缓回转过低垂的面庞,脸上已经满是泪痕,仿佛暴雨之后的荷花。她先前面对众人,一直忍住不哭,直到此时方才被悲伤淹没,双肩不住地颤抖,声音也微微发颤:

    “游将军,我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并且此事只能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第五十三章 保守秘密

    “秘密?”

    游子远一怔,略一思索,随后苦涩地笑了。见羊献容悲苦的神情,大概猜到了三分:

    “夫人是在战场上遇见故人了?”

    他明白,当初正是羊献容察觉到自己和张华有旧,怀疑自己会放桓景一条归路,故而将自己软禁在此地。但他也清楚,羊献容眼下最能信任的,反而正是他这个有“通晋”嫌疑的家伙。

    羊献容略略点头,断断续续地啜泣着:“不只是……故人,我遇见了……我的女儿……”

    女儿?游子远回想起来,作为大晋前皇后,羊献容确实和晋惠帝有过一个女儿,只是听闻在永嘉五年,洛阳破城之际,母女离散,大概是死在了战乱之中。

    可现在那女儿居然还活着,就在桓景军中。游子远不住地摇头、苦笑,看来无论是自己,还是羊献容,都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那么说,夫人是打算丢弃军队,自己孤身一人跑去桓景那边喽?”

    “不,我哪儿还有脸去见女儿呢?何况中山王于我亦有恩义,怎么能轻易抛弃呢?”羊献容大为悲恸,只得掩住面庞。

    先提女儿、再提中山王,原来女儿才是这个女人的寄托,游子远心想,这就是为人母的情感么?只是不知道羊献容要如何做到两不辜负。

    “夫人既然不准备逃走,那么夫人来鄙人这里,想必是已经有了盘算。”

    “那是自然,只是请游将军务必配合”,羊献容止住哭泣,喉咙里却仍然轻轻哽咽着:“首先此次战败,现在全军都被瞒了过去,以为撤军只是为了保住端氏城,这应当就不必再向中山王解释了。只是游将军必然猜到一二,所以还请游将军立誓保住秘密。”

    游子远指天发誓道:“游某若背弃夫人,泄露秘密,必当粉骨碎身!”

    羊献容颔首,接着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笺:“更加棘手的事情则是,先前我屡次与中山王送信,劝他到达端氏城后,就立刻继续追击桓景。我打算,劝中山王停在端氏城,或者撤军回平阳。但以大王那么好胜的性格,恐怕劝不住。”

    游子远没有看信笺,只是扶额思考。良久,才缓缓地说:

    “游某倒是有一计。”

    “请说。”羊献容眼中放光。

    “中山王若是南下,则北面刘琨必然有所行动。可以防备刘琨作为借口,劝中山王回援京师。”

    “这确实可以让中山王这一次放过桓景,似乎也是正当的理由。”羊献容起身,敛起裙裾,在厅中踱步:“可长久来看,若是桓景屯驻洛阳,中山王必然与之相争。这又应该如何是好?”

    “这倒是在游某的计划之中了”,游子远微微一笑:“中山王此次得胜之后,确实不应当留在司州,也不应当去往并州。这也不算为我们自己考虑,主要是大王威望益盛,天子必然猜忌。”

    “那么——还是得回去关中?”

    “没错!”游子远望着房梁,避开羊献容切问的眼神:“关中四面险塞,沃野千里,本是帝王基业。如此之地,却被一个孺子统治,其下派阀纷争不算,觊觎皇位的南阳王司马保尚且拥兵在上邽,又有羌氐之人骚扰,可谓是内忧外患。

    “贾疋、阎鼎、鞠允、索綝并不同心,只是为了抵抗中山王才勉强合作,现在中山王一走,自然会互相攻击。中山王不需声张,只需带大军潜回北地郡,待关中大乱,长安可一举拿下。”

    羊献容眼珠一转,愣了一刻,以手加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若是成此不世之功,天子必然容不下中山王了。游将军是在暗示,中山王应当去关中自立?”

    “夫人果然冰雪聪明。”游子远略一欠身,心想,这个妇人果然是当过皇后的,或许再当一次也并非不可能:“刘聪暗昧而猜忌,夫人想必也是知道的,无需顾念什么忠义。中山王英武过人,虽然亦有暴戾之处,但据关中自守的能力是毫无疑问的。

    “另外,关中与洛阳有崤函之隔,这样就可以远远避开桓景。到时候待中山王在关中安顿下来,夫人就可以写信与清河公主,说不定能将她接到长安居住。”

    羊献容面露喜色,仿佛方才根本没有哭过一样:

    “游将军一计果然如拨云见雾。我们现在且按兵不动,待中山王到来之后,就依计行事。我现在去将众将唤来,就说我仔细审讯一番之后,你并无通敌之嫌。”

    “且慢,我说出了我的计策,但也需要问你夫人您一件事。”

    游子远打断了正要走出厅堂的羊献容。他半是好奇,半是需要在手里多留个把柄,毕竟若是羊献容改变主意,反手把他卖了,也并无不可能。

    “什么事?”

    “我一直不解,夫人与晋室到底有何等仇怨,以至于死心塌地留在汉国呢?”

    羊献容轻叹一声,又记起了那些往事,心中恻然,依靠在厅堂中央的立柱旁:“一切,还是得从赵王篡位说起,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原来当初赵王司马伦废贾后,处死张华后,赵王的智囊孙秀建议,赵王需要在朝中打下根基,于是商讨为晋惠帝立一位新后。羊献容的外公是孙秀同族,又出身京城大族羊氏,于是羊献容就这样被作为赵王的棋子,匆匆忙忙地打入了晋惠帝的后宫。

    “当初,我要入宫的前一天,家中突然起火,却仅仅将我装衣物的箱箧烧坏,衣物燃烧殆尽。父亲见了这番景象,以为是不祥之兆,愁眉不展,苦劝外公不要将我嫁去宫中。可外公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自然不会听父亲的意见,只是推脱,这是烧去旧衣,换上凤袍之意。

    “第二天,见了晋天子,本来外公告诉我,这是天下之主,必然是个俊朗豪迈的男人,可万万没想到却是个四十岁的痴儿!但家族的期望在身后,半推半就之下,我怀上了清河公主。

    “只是报应很快来到了,司马伦败亡,外公作为同党亦被腰斩。因为父亲一开始就反对我入宫,又和赵王划清界限,方才逃过一劫。当时我有了身孕,又多亏司马衷万般说情,入主朝堂的齐王方才放过我一马。

    “只是齐王见司马衷是个痴儿,便目无尊上,俨然当自己是皇帝,更遑论我这个赵王余孽?言语羞辱倒在其次,还屡次下药想毒死怀中胎儿,若不是清河公主命大,怕是活不下来了。”

    说到这里,她手臂无力地垂到腰间,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眼中的泪花闪闪发光:

    “再到后来,专横跋扈的齐王被骠骑将军长沙王推翻,长沙王以君上为尊,日子才终于好过起来。加上长沙王看重我父亲的名望,升他为侍中之职。这样一来,先前离散的宾客又开始汇聚在羊府,巴结父亲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游子远想要安慰,却不知怎么说,只得顺着说下去:“夫人您看,纵使命途多舛,在灾祸与灾祸之间,人生至少还是有幸福之时的。”

    但羊献容听见这句话,却愈发悲痛:

    “不,我当初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没想到这样,却也带来了祸事……”

第五十四章 羊献容的过去

    “以我父亲羊玄之恃宠作祸,广结门客为由,成都王司马颖,还有河间王司马颙提出要清君侧,于是联名广发檄文,起兵作乱!”

    “这,这大概是借口吧。”游子远倒吸一口凉气,他能够想象得到,当初听闻此事的羊玄之,心中该有多么惊讶、恐惧。

    羊献容攒紧了拳头

    “哼,这当然只是借口!他们俩一直觊觎皇太弟之位,现在见长沙王不过一年,就将洛阳打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各安其所,怎么不会心生恐惧?毕竟若是天下太平,又怎么能让他们坐上皇太弟的位置呢?

    “接下来残酷的内战重新爆发,长沙王以一支较少的兵力,屡次大破二王联军,拒敌于洛阳之外。先是在洛阳城西挫败张方的先锋,又在七里涧一举击溃成都王的二十万大军。只是这时,洛阳也日渐饥馑、萧条下去。洛阳百姓一开始愿意为长沙王效死,可时间一长,就开始抱怨,说都是因为长沙王贪图名利,害得他们饭都吃不上。

    “作为朝廷的侍中,又是被二王点名的朝中奸佞,父亲日夜操劳,整日忧心忡忡,不久却突然暴死。朝廷给的说法是忧惧而卒。”

    “可这也太巧了,不是么?”游子远插了一嘴,明显不认可这个说法。

    羊献容沉重地点点头:

    “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就有传言,说是殿中诸将以为二王是以羊玄之为名起兵,那么毒杀我的父亲之后,就能让来犯者师出无名,所以背着长沙王下了毒手。这传言,长沙王甚至一开始都不知道,直到知道以后,将诸将痛斥一番,这件事也就渐渐传开了。

    “当然,长沙王也没能再撑多久,虽然屡破二王,但洛阳日渐艰苦,为了求和,加上他治军严苛,殿中诸将竟然因此选择将他出卖,将长沙王绑了起来,向城外告密。后来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张方将长沙王绑在铜柱上活活烧死,随后和成都王商议,让成都王进入洛阳,张方驻扎在城外。

    “作为祸首羊玄之的女儿,我当然就被成都王废去皇后之位,和女儿一起被关进金镛城。”

    “可怜长沙王,可能是司马家这个该死家族中的唯一英豪,却在一个又一个胜利中走向毁灭。”长沙王的惨事,游子远即使在并州也有所耳闻,游子远听罢不禁感叹道。

    “两王是胜利了,但足下也知道,天下并未太平,这两个人渣反而很快就反目了。但促成这一点的,却是个小人,东海王司马越,长沙王之死正是他的主谋。东海王与不甘长沙王失败的禁军头领联手,再次背叛了成都王,重新占据了洛阳城。为了讨好禁军,东海王放我出来,我侥幸重新被立为皇后。”

    “可后来形势急转直下,东海王北征邺城,在荡阴被成都王大败,于是一溜烟逃回了封国。而张方则趁机带着河间王的十万大军入主洛阳,两王彻底反目。”

    听到吃人魔王张方的恶名,想到羊献容接下来的遭遇,游子远即使身经百战,也不禁浑身战栗:

    “听说张方的军队会拿活人作军粮,可是真的?”

    羊献容紧咬着嘴唇,良久才缓缓说道:

    “是真的,我曾亲眼见过张方的士兵在宫中捉人,若是美貌者就直接掠走,貌寝者和太监就杀了充作军粮。如是者有两次。和这些人比起来,我的遭遇又算什么呢?不过是因为是赵王余孽加长沙王余孽,被威势正盛的张方除去皇后名号。

    “那一天,是第二次乱兵在宫中劫掠之后,张平终于杀气腾腾的赶来皇宫。我死也忘不了那个家伙,他鹰钩鼻子,满面横肉,一对三角眼直勾勾地打量着我。他让人支开了天子,将我们母女俩逼到一间内室,说了一通什么乱臣贼子的女儿哪配做皇后,倒不如去给他做小妾的歪理之后,就一只手持刀逼着清河公主,一只手伸出来开始乱摸——原来他急匆匆地废去我皇后的名号,却是为了这个目的!

    “为了女儿,就算去做奴隶我也愿意,所以那时也只能默默忍受。可没想到在那个危急关头,救了我们娘俩的,却是那个痴儿。

    “当时司马衷居然很快就返回了,立在门框处,见到张方用刀架着女儿,赶紧跌跌撞撞地跑入房中,用身子护住女儿。口中念叨着‘坏人’、‘坏人’。他是个痴儿,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但反而让他无所畏惧。见到他这种势头,张方反而退缩了。

    “虽说张方飞扬跋扈,终究只是河间王的一条狗。后来我才知道,河间王先前赶着进京做皇太弟,于是对张方千叮咛万嘱咐,若是伤了惠帝性命,必然要拿张方是问。所以张方虽然坏事做尽,但唯独不敢伤害司马衷。”

    游子远听得汗出如浆,愈发心疼眼前这个妇人:“若是过于惨痛,夫人就不必再说下去了。”

    羊献容抹了抹泪,心态似乎渐渐平和下来:

    “游将军,我既然答应过你,那么该说的必须说完。

    “反正后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三王互相厮杀,一波兵来,就又要遭一次劫,再玩一次废立的把戏。中途张方还学董卓,胁迫朝廷去长安,我也只能随同司马衷一同前去,一路上颠沛流离,连那个痴儿都吃不饱饭,我们这些贱人更是只能吃糠充饥。但我们还勉强能吃到东西,百姓更是连糠都吃不上。

    “最终东海王摘了桃子,将两王一并诛灭,却不思匡扶社稷,只是图谋操控朝政,那痴儿也嫌碍事,被东海王毒杀。他大概是司马家最后一个好人了吧,只是可惜是个傻子。”

    “在东海王眼里,我不过是一个无害的木偶,所以他授意天子将我封为‘惠帝后’,也不授太后之位。安置在弘训宫,每日好饭好菜供着,但每隔几日也有一个死人脸宫女过来辱骂、训诫,好叫我不要生非分之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儿一天天在冷宫中长大,她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只想天下太平之后,她能嫁个普通人家,万万不要做什么皇后。

    “可接着就是永嘉五年的乱子了。我无意责怪中山王”,她顿了顿:“毕竟天地翻覆,总要殃及无辜。何况我所托非人,让公主走失了。”

    她声音彻底平静下来,容颜恢复了以往的那般漠然的表情,帮游子远解下了镣铐:

    “游将军,你看看,这就是司马家的天下,即使是我这种人,尚且脱离不了骨肉离散之苦,小民又当如何呢?我只愿天下能速速太平,是谁来做天子无所谓,只是不能再让司马家和他们的走狗做天子了,这些人不配。”

    说罢,她推开房门,唤来城中诸将上城楼议事。待登上最后一步台阶,她瞪大了眼睛。

    借着城楼向外望去,河谷上空空荡荡,只有鹿角和尸骸在地面上——新军早已经撤走了,只在天边留下一个影子。

    正当端氏城中羊献容叙述她的故事之时,桓景已经启程急急向洛阳赶去。眼下刘曜在身后紧追不舍,估计两日之后,就能抵达端氏城,若以轻骑追击骚扰,自己可就回不到洛阳了。

    不过虽然赶路辛苦,但无论是桓氏兄弟还是燕燕,都欣喜异常,一路都在叙说着这几月以来征战的事情。而新军将士们个个面露喜色,毕竟他们在外征战已久,若是此次能够成功返回,那么就终于有个安身之所了。

    众人之中,唯一愁眉不展的,却是临海公主,或者说清河公主司马宣宁。

    直到军队撤出端氏城下,她才从桓景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居然站在贼军一边。桓景尽量轻描淡写,隐去羊献容劝降与指挥敌军的事情,只说是为贼军所迫,但公主却从他的语气中猜出了一二。

    “胡虏祸乱中原。母亲怎么能从贼呢?”她有些愤懑地抱怨。

    “你的母亲,一定有什么苦衷吧”,对于羊献容的命运,桓景在原时空一直非常感慨,眼下也只能如此安慰公主。

    一行人安静下来,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临海公主,或许有些事情,不说才是最好的。

    “桓司马,你还没问谣言的事情呢。”冉良突然突兀地切换了话题,身后李矩和桓宣也微微点头,看来这不只是冉良一时好奇,也是全军关心的事情。

    “什么谣言?”走在最前方的燕燕突然回过头来。

    考虑到军队士气,桓景本来想顾左右而言他,但既然是妻子问起,只得将昨夜朱牧从羊献容那里带回来的谣言向她细细地说了一番,连带朱牧关于告示和印章的描述。

    “总而言之,不必担心,这大概是贼军的障眼法罢了。”

    燕燕一边听着一边却皱起了眉头,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按在桓景肩上:

    “唉,我和王老夫人来的时候也听到了风声,只能希望表兄能够撑住吧。”

    桓景早就猜到豫州形势不妙,也不愿怀疑卞壸的忠诚。但李矩、冉良等人却大感意外:

    “所以说,昨夜的谣言竟是真的……”

    “只能说多半是这样了”,燕燕无奈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升官吧……”

    李矩、冉良表情都有些严肃,而王仲坚、陈昭之则捏紧了拳头。桓景也不知道到底他们是对豫州的形势愤慨,还是开始准备各谋出路了。

    “诸君大多是豫州人,若是不想背井离乡,等到了洛阳之后,我自然会听任去留。”

    此句一出,人群又陷入了沉默。

    “这是什么话!”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个高亢的声音。

    “对!我们新军士兵只听你桓司马的,你到哪里我们就跟到那里……”

    “荥阳军士也愿效死!”

    桓景有些不敢相信,毕竟这些士兵本来大多并非白云坞老营,不光有祖逖带来的燕赵流民,还有李矩手下的荥阳军。这支杂糅的部队,方才又刚刚经历过残酷的大战,想必已经厌战之至。可现在却一个个慷慨激昂的样子。

    见桓景有些怀疑,冉良站了出来,语气反而愈发肯定:

    “人挪活,树挪死,就算朝廷真的抛弃我们,大不了就在洛阳住下喽!何况兄弟们家小都搬去洛阳了,到时候重新在洛阳城旁边,再修一座坞堡,就叫新白云坞,也未尝不可啊!”

    无心插柳柳成荫,原来桓景当初在洛阳,怜及军士家小天各一方,于是写信给谯城,将家属尽数迁来洛阳。没想到在这窘迫之时,不光成了军中的一粒定心丸,还给自己送来了一根救命稻草。

    桓景这下明白,即使是最坏的情况——自己真要在司州就此住下,士卒也不会再逃散了。经过一路大战,这群士兵虽然损失惨重,但队伍也得到了提纯。

    他向东望去,那是豫州的方向:“卞壸啊卞壸,也希望你能带来些好消息吧。”

    和此间将士们悲观的想法不一样,千里之外的谯城,卞壸没有投降,还在和祖约、戴渊缠斗,只是渐落下风。

第五十五章 豫州行客

    正月十五日,当桓景还在并州,刘曜刚刚从长安回军的时候,正当雨水节气。在这个时代,后世所谓元宵节还没有盛行开来,只有少数信仰佛陀的士人坞堡里燃灯表佛——这是汉明帝时传下来的习俗。

    春风在豫东大地上吹拂,迁居至此的流民用犁翻破新土,虽然百花方才露苞,但空气中已经隐隐有了花香。

    在从铚县返回谯城的路上,已是一派春耕农忙的景象,只有几个衣冠楚楚的士人在此间悠闲地骑驴经过,他们共有四人,其中三人是江东士人的打扮,而另一个则明显是个本地士人。四人衣着皆笼冠大袖衫、杂裾垂髾服,可谓褒衣博带,只是在这春天的田野间,这些考究非凡的衣裳不免沾上了些泥土。

    他们身后是二十来个护送的家丁,身前则是一个牵着驴的乡下人,看来是当地的佃农打扮,是给他们做向导的。此时,那个向导正指着前方一座低矮的小丘:

    “老爷们,过了前面那丘,就是谯城地界了。你们在丘上向西望,可以看见涡水,涡水对岸就是谯城了。”

    四人中,那个本地豪族打扮的士人点点头,从腰间掏出一串铜钱:

    “霍老六,带路辛苦了,这是一点心意”,他回头望向随行的三人之首:“小祖老爷,不才只能送尔等至此。只是足下一路从江东过来鄙处,见往来风光,可有一叹乎?”

    原来,这个本地士人正是铚县戴氏的族长戴硕。而随行三人则是祖约一行人,他们从兖州前线拿了祖逖的口谕返回,先是去找铚县的戴家联合,之后才前往谯城。

    “都是一帮愚痴的白丁而已,有什么好叹的”,祖约咕哝着说,没有顾及到一旁的戴硕甚至霍老六都微微有些变了脸色:“若非乱世之中,车马都配不齐,又如何要骑这驴子,耽误了好些时候!”

    “话虽如此,不乘车马,还是能够看到谯地的风光,终究是好事”,一旁戴渊话锋一转,却把话题拉回正事:“此行虽慢,但能观察谯地治理如何。现在看来,这桓景治理谯地还有些功绩,流民各安其居,若要动摇其根基,恐怕并非易事。”

    戴硕点点头,祖约却一脸不屑:“我读史书,自汉以来,只知有与士族治天下者。现在桓景把士族赶走的赶走,镇压的镇压,手下不过一群流民,皆是顽劣之徒,不久必然生乱。”

    “陈公子,你怎么看?”戴渊转头问陈公子,也就是随行的陈良愿,四人中唯有此人最年少,故着青衣而已

    “我年少,不通政事,只对农事有点兴趣”,那陈公子见众人都望向他,却并不想正面接话:“霍老六,谯地耕田的犁都是曲辕,这是有什么讲究么?”

    霍老六挠着癞子头,心中好生疑惑,这帮老爷尽问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这是谯城的桓司马让人送来强配给流民的。我只是干田间酒肆的活计,早不耕田了;但听用的人说,倒是轻便灵活得很。”

    “既然那谯城的桓司马如此之好,为何你霍老六还要帮着我们做事呢?”陈良愿继续追问。

    “老爷们也知道,小的是个卖酒的,自从桓景主政谯城以来,就使一胡人卖他家白云坞的君莫笑,还有各式黄酒,产量又高,品质还属上乘,但只准他家专卖。所以,这么两年下来,豫州这带的酒肆大多破产了,我也就靠这祖传这点技法,还有些老顾客,惨淡经营到现在。”

    “自古改革,有人得利,也有人得害。桓景治理如何我不清楚,但若是有损尔等的利益,那么就算治理如尧舜,尔等像霍老六那样反对桓景,不也是自然之至么?”

    戴硕击掌称妙:“陈公子说的正是我想说的,不愧是蛇公的心腹!”

    “霍老六,好好跟着你家戴老爷,待驱离桓景之后,有的是你家生意做。”戴渊也出言勉励霍老六。

    “若思说得对”,祖约接过话来:“你们戴家好好干。我们的人在谯地站稳根基之后,有的是你们的荣华富贵。”

    戴硕诚惶诚恐的作了个揖,心里却犯嘀咕,其余两人倒像是做事的人,但为首的这个家伙除了是祖逖兄弟之外别无长处,倒学了不少士族习气,靠他真能将桓景赶出豫州,恢复过去的好日子?

    三人也向戴硕和霍老六还礼,就分别开来,继续乘驴向前,并不回头,也不说话。待登上山丘,望见前方的谯城时,方才议论起来。

    “戴家已经答应配合了,靠着我哥的名望,大约我们也能在城中获得支持。”祖约扳着手指盘算着:“这么看来,谯城之内,卞壸大概是独木难支了。对了,若思,说到卞壸,之前听你说过,他可是琅琊王的人?”

    “没错,卞壸先前任从事中郎,所以应该和琅琊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至于现在如何,可不好说。”戴渊抚摸着胡须。

    “那么这个卞壸,你可知他家世如何?”

    “江东能有些官位的,无不是世家子弟,如何会是白身?”对于祖约的不学无术,戴渊有些嗤之以鼻,但并不敢很表现在脸上:“他爹是卞粹,昔日洛阳的卞氏六龙之一,又是张华的女婿,只是后来牵涉到一些政争才被杀害。”

    “这就太好了,既然是世家大族之子,想必看不惯轻薄士人的桓景那厮。”祖约兴奋得搓着手,倒也没有什么士人风度了:“看来只消我们一番话语,必能说得他和我们合作,站在我们的立场。”

    “这倒也未必”,戴渊摇摇头:“足下应该听说过,琅琊王的从事中郎们都是些怪人,行事往往不能按常理理解。何况他若是真对琅琊王忠心,必然会怀疑我们的动机,那么要说动他背叛桓景恐怕并非易事。”

    “那么就用钱砸?这世上有信太上老君的,也有信玉皇道君的,但我见得最多的,还是信玄坛真君的。”祖约一派轻松的样子。

    所谓“玄坛真君”,即后世所谓的财神爷。这些都是五斗米道信奉的神仙,五斗米道在侨姓士族间盛行,祖约就拿这个开个玩笑,好显示自己也是士族一员,却惹得戴渊微微皱眉。

    “说正事”,戴渊轻咳一声:“小祖公,钱能通神,却通不得痴人。听闻这个卞壸最为迂腐,恐怕也是油盐不进,难!”

    山丘上此时已经可以望见谯城的全貌,还有涡水上往来的舟楫,一派繁荣景象。望着舟楫,祖约顿生豪气:

    “别先灭自己威风!无论卞壸如何,待蛇公许诺的粮草船和兵丁到来时,他一人能干什么,若思兄勿虑!”

    戴渊叹了口气:“我只说一点,万一真的诸般手段都用上了,还是拿卞壸没办法,记得让良媛姑娘……”

    “首先,记得陈公子的身份,少说什么姑娘姑娘的”,祖约哂伸出一根手指,警告戴渊谨言慎行:“其次,她不过是蛇公过来联络之人,我可不会让她干脏活。我祖约随我哥走南闯北数载,见识颇多,怎么可能连一个腐儒都搞不定?”

    见未来的上司如此自信,戴渊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悄然来到陈良愿,或者说陈良媛身边,低声耳语:

    “小祖公以仁德自负,恐怕不能成事。若到计穷之时,你当初是怎么取顾荣老儿性命的,就怎么取卞壸性命。只是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陈良媛不言,只是微微点头。

    不多时,一行人行至涡水渡口,登上小舟,谯城高大的城墙就在眼前了。

第五十六章 谯城危局(一)

    谯城衙门内,卞壸一大早就起来,刚刚处理完昨日累积的文书,累得直趴在几案上打盹,但却心烦意乱睡不着觉。

    西边桓司马西征要粮食,北边祖刺史刚刚打了胜仗要粮食,还有刚刚迁居豫州西部的流民也要粮食。但谯城储粮着实有限,大部分粮食都得从江东转运。

    虽说琅琊王先前有允诺过会照常支援,但相对于豫州的战事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所以一切都得从行商处筹措。可惜刚刚吞并张平、平定涡北坞堡主,获得了不少财宝,刚刚充实了谯城的府库,就又得拿着这些战利品去从江东行商手上全部换回粮食。

    所以他命唐泰斯带着商队远赴淮河一线收粮,原则正是应收尽收,结果居然引起了江淮粮价飞涨。幸亏唐泰斯长于商务,这才说动当地粮商和坞堡主们,加上护送粮船的邓岳水师进行威慑,粮食以低于江淮当地价格远远不断地输入谯城。

    方才卞壸处理的,就是唐泰斯和邓岳发回的报告:江淮粮商有隐隐有抬价的意思。他只得一面先让邓岳在当地强压着,一面搜肠刮肚地思考怎么筹措钱财。

    唉,要是去年冬天种下的冬小麦能早日收获就好了。

    “卞长史,门外有客相见!”门房一声长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半个时辰内不见客,行么?”卞壸抬起沉重的眼睑,喃喃低语:“我实在太累了。”

    门房迟疑了一阵,又继续喊着:“那几个客人说,他们是江东来的,带来了数船粮草,接下来还可以从江东为谯城源源不断地送粮过来。”

    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听到粮草的事情,卞壸眼睛一亮,挣扎着从几案上爬起身:

    “快!快叫他们进来。”

    来的正是祖约一行三人,祖约走在最前面,向卞壸下拜施礼道:“在下祖约,是祖刺史的弟弟。”

    “噢,不必多礼,祖刺史和我写信说过”,卞壸打了个哈欠,困意之下,只想赶紧把话说完:“长话短说,足下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鄙人带了十船粮草,望能缓豫州燃眉之急,这是江东侨士的一点心意。”

    十船粮草,虽然不多,但又可以多撑一段时间。想到这里,卞壸困意稍稍缓了一些,眼前这个文士看着也可爱了些。

    “中原战事事关国家,所以侨士们还会继续供给粮草,只是——”

    祖约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睛贼溜溜地转着,不住的观察着卞壸的反应。

    “放心,只要是供应粮草,你们侨士有何合理诉求,豫州自然都会答应……”卞壸半闭着眼睛,还没注意到祖约表情的变化。

    “卞长史,此时事关重大,得仔细听了”,祖约得意的神色已经溢于言表了:“首先,豫州已经稳定下来,自然会有不少豫州籍贯的侨姓士人前来居住。先前收回的土地不说尽数归还,至少还是得给分大块土地居住。此外亦不得干涉他们自由招揽流民做部曲。”

    “本官当然愿意为士族做点事情”,卞壸早就料到江东之人会有这种要求,倒也不算惊讶:“但这是桓司马先前的决定,我不过是一长史而已,只能呈报,但可不能代替他做决定。这样吧,你们的心意我们收下了,但侨姓士人回迁豫州这件事情,还得等待桓司马的回信。”

    先前桓景走的时候,就嘱咐过他,遇见江东士人,好话要说尽,但不要私自做出任何承诺。卞壸一向都记得,只是严格地遵循罢了。

    见卞壸并无答应自己要求的意思,焦急的表情开始爬上祖约的面庞。

    “卞长史,你是说,虽然自己认可,但担忧桓司马的态度,是吗?”

    卞壸点点头,心想只要能够糊弄过去就行,先把粮草搞到手,之后的事情等桓景回来再说。

    “但如果说,我能帮你扫除桓司马的障碍呢?”

    “什么!”卞壸叫出声来。

    祖约见他一脸惊讶,以为是惊喜失声,心想,这下事情应该成了。他从宽大的衣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在卞壸面前缓缓展开,朗声说道。

    “鄙人奉琅琊王手谕,前来为豫州百官加官进爵。琅琊王承制江东,见手谕如见诏书:”

    原来虽然秦王司马邺早已登基,但长安才刚刚撤围,消息还未及传至豫州,所以琅琊王尚有承制之责。他的手谕也如诏书一般。

    “永嘉以来,天下纷扰,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此诚国家存亡之时也。中原世家南下如泥沙,唯桓景起义兵于谯,俨然砥柱,此仲尼所谓岁寒知松柏耳……”

    手谕显然是其他人——大概是个名士——起草的,开篇就是一通歌功颂德,接着又是一番长篇大论,放在往常,卞壸怕是又要当做耳边风。但此事事关重大,他只能强支着身体,不放过每一个字。

    这手谕另有蹊跷,当初是庾亮起草,透过郑阿春,绕开了从事中郎们递给琅琊王的,说是侨姓士人集体的意思。其中长篇大论,多是称颂祖逖、桓景在中原的功绩,又以大篇幅给桓景、祖逖加官,唯独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提出在加封桓景去司州之后,会顺带免去桓景在豫州的原有官职。

    琅琊王当初甚至没有注意到这行字,而祖约重新念的时候,却将这行字重重地念了出来:

    “曩者桓景在谯颇多事务,今地跨两州,恐不能专任。今既升景为司州刺史,则豫州之事,亦需另委他人。”

    “等等”,卞壸打断了祖约:“你说‘另委他人’?”

    “没错。桓司马若是迁任司州刺史,那么豫州的事务很难兼顾了,我看谯城乃至豫州之政务,当下尽由足下打理,豫州刺史之位,非足下而谁?”

    “足下这是在说笑了,不才智穷力孤,如何担得大任?”

    卞壸一边强作笑颜,一边思量这些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看这群人的架势,事事必提琅琊王,似乎也是带着琅琊王的手谕。可具体措施,却偏向侨姓士族,似乎是为士族而来。而且上来就要推自己做一州之刺史,未免也过于唐突了。

    最重要的事情是,若是推自己做豫州刺史,对这些人有什么好处呢?

    琅琊王、侨姓、自己,等等,他突然想清楚了。

    祖约见卞壸尚且一副笑颜,还以为他对桓景并无忠诚,心想这不过是推让罢了。于是轻蔑地回头瞟了一眼戴渊,继续朗声夸赞卞壸道:

    “眼下时局紧迫,咱们就不必玩什么三辞三让的把戏了。足下治理豫州殚精竭虑,想必也希望建功立业,一个小小长史能抵得什么用,大丈夫就要做一州之主!那么若是等到桓景回来,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卞壸心跳加速,有些面红耳赤,沉吟良久,才缓缓道出一句:

    “此事重大,不是公开可以商量的,若是闲杂听见了,必然节外生枝。先生的粮草鄙人今日先收下了,最近两天事务繁多,三日之后,请君来我府上一叙,可乎?毕竟衙门耳杂。”

    “那是自然,粮草请君任意使用,明日再来府上。”

    说罢,祖约以为得计,引身旁两人再作一揖,出衙门自往码头上指挥江东来的船队去了。

    望着远去的三人,卞壸一抹额头,这才发觉,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这么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骗人。待到确认三人完全走远后,他将门房唤至身前:

    “你快去让邓岳回谯城,不必多带粮草,只是带足兵器而已。记住,不要走水路,用最快的马去报信!”

第五十七章 谯城危局(二)

    三日之后,谯城中一处朴素的宅院内。八王之乱后,卞壸四处漂泊为官,加上性格古板,所以尚未娶妻,宅中只有他和一个老仆居住。

    卞壸一面愁眉苦脸地用手支撑着下巴,一面暗中打量着三人:

    “抱歉,我想了三日,但豫州刺史我真做不了。”

    “什么!”祖约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可是琅琊王的手谕!”

    “即使是天子的诏书,我也恕不奉诏——这事情还是风险太大”,卞壸非常勉强地做出一副怯懦的表情:“先不说我不过是个文官,手下并无一兵一卒。你们不过三人,怎么帮我?”

    “桓景远在司州,据此地有千里之遥。”祖约满脸涨红。

    “桓景是远在司州没错,但谁知道在谯城他还留了多少耳目?而且谯城军民都支持他,我能怎么办?”卞壸摇摇脑袋。

    “谯城补给全仰赖江淮之粮草;同时只要我一声令下,江淮军士沿涡水三日可至谯城!不要以为没了你就不行,我们只是奉琅琊王的命令表你为豫州刺史,若是换个人……”

    祖约青筋暴起,一副气急败坏的神情,差点要脱口而出“若是换个人,一样当得”。戴渊赶紧捅了捅他的后腰,示意他冷静下来:

    “卞长史,不要误会,我们也只是奉琅琊王之命行事罢了。不过若是足下不愿做豫州刺史,也可以,我们可以去江东回复,让琅琊王换一个士人过来。”

    两人的言行,卞壸都看在眼里。若论琅琊王,卞壸曾为从事中郎,对于琅琊王的脾性了如指掌:若非刘隗、刁协等人,琅琊王不会轻易受人影响。而眼前这三人随随便便就说能换个刺史这种大官,显然不是琅琊王手下从事中郎们的风格。

    这些人来者不善,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但他事先最为担心,若是出于琅琊王的意思,让自己任豫州刺史来削弱桓家的势力,对于琅琊王是有利的,所以似乎并非不可能。要是真是那样,作为前从事中郎,他受琅琊王恩义颇多,夹在桓景和琅琊王中间,确实会很为难。

    但如今看来,虽然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也不知目的是什么,但这些人不过是矫命行事罢了。

    “你们也不要误会”,卞壸心情反而放松了不少:“我不是不愿做豫州刺史,只是你们还未能显示出支持我做豫州刺史的实力罢了。你们说谯城粮草仰赖江淮,倒是多拿些粮草过来啊?你们说江淮军士三日可至,可我连军队的影子都没见着。靠一张嘴和一份手谕就让人背弃桓司马,这也未免过于唐突了。”

    “你爱信不信……”祖约正要脱口而出,戴渊赶紧抢过话头。

    “卞长史,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显示出能够保你做刺史的实力,那么就愿意背叛桓景?”

    “是……是这样”,卞壸一抹额头,他谎话说起来总容易结巴:“谯城目前紧缺粮草,若是要做谯城刺史,怎么能不多要些粮草来安抚人心呢?目前西面在和汉国打仗,北面在和石勒打仗,此地防备空虚,你们也该从江东筹措些兵马过来吧。何况……”

    “何况什么?”戴渊立马回话。毕竟“何况”后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

    “何……何况,你们看,我这宅子也颇为老旧,若是能修葺一新,该有多好啊!只……只是,这些都需要阿堵物……”卞壸做出了个收钱的手势。

    所谓“阿堵物”,意即“那个东西”,本是王衍的口头禅,后来也成了士人口中的流行语;毕竟作为士人,“钱”这种词总不好说出口,所以只能用“那个东西”来代替。

    见卞壸有收钱的意思,戴渊眼睛一亮,心里明白事情已经成了七八成,赶紧接话:“长史的点拨,我们明白了,这就去筹措粮草、军马、财务。长史只要记住,无论长史要什么,戴家都会倾全力支持。”

    卞壸微笑着,并不回答,只是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祖约错愕的神情。

    “那么,我们这就去筹措?”戴渊试探着说。

    “不再喝口茶么?”

    “不喝了,不喝了……”戴渊赶紧拉住祖约转身离去,陈良愿紧随二人身后。

    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卞壸又舒了口气,拨弄着手指,心下开始盘算。

    不知道这三人打得什么算盘,但是既然能够弄到粮草,那么那么虚与委蛇一番倒也值得。至少这三日来,先前收到的十船粮草已经尽数分发去豫西供给当地开荒的流民了,他们若是要追讨,也会无济于事。

    而今日他对三人所说的一切,则不过都是缓兵之计罢了。若是说粮草筹措,怎么也要数日,待从江东运过来也要十日以上了。而让三人筹措军马,那更是没有一个月以上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祖约说什么三日能到,大概纯粹就是在吹牛。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桓景完成司州的战事,回到豫州了,他这样想着。

    至于让三人送钱的事情,纯粹是靠自污来让三人信得过罢了。不过自己演技应该相当拙劣,而戴渊估计是心急,未免答应得也太快了。

    他稍稍整理一番行装,就出发前往谯城衙门,毕竟粮草转运事务繁多。办公的几案旁早就盛满了公文,他稍稍翻阅几卷,要么是江淮的粮商抱怨邓岳强征粮草的,要么是开荒的流民来请求分拨粮草的。

    粮草!粮草!粮草!他才看几卷,脑中几乎又要被这两个字撑到头大。若非骗到的手这十船粮草,真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他方才潦草地批完公文,下意识地去摸印章,但摸了好一会儿并没有摸到。待他用目光搜寻一番,才发觉印章正端端正正地摆在几案上一角。

    奇怪,自己走之前怎么可能把印章放在这个位置?他敲了敲脑袋,大概是累糊涂了吧。于是卞壸没有细想,就吩咐小吏打开衙门迎百姓进来。

    而与此同时,祖约三人走在前往码头的路上。

    “世人皆说卞壸迂腐死板,没想到花样还挺多!”祖约自顾自地念叨着:“贪一点也挺好,到时候我们就有了他的把柄,这种人作为一个傀儡可算中用。”

    “我看不然”,戴渊不置可否:“卞壸一贯以清名著称于世,又在粮草转运这个肥差上,如何偏偏先前一年连屋子都顾不上修葺,却在这个时候找我们要钱。”

    “什么意思?”

    “你看他当时说要钱的时候,那磕磕巴巴的语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正常说话。”原来戴渊早就看透了卞壸拙劣的演技。

    “你是说,卞壸在骗我们?如果他就是从来没有收过贿赂,紧张过度呢?”

    “所以说他倒也不一定在骗我们,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不过,就算他卞壸要耍把戏,我们也早就准备了后手,不容他不服。”戴渊邪魅一笑,探询地回头望向陈良媛。

    “只是,我还想知道,良媛姑娘怎么看待我们男人之间这点勾心斗角?”

    “你们尽力去做,蛇公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她冷冷的回道:“如果你们失败了,我还能兜个底。只是记住,若是交不了差,可不会有好下场。”

    好个冰山美人,做个小妾到正好。祖约脑中微微有些动心,不由得意淫了一番;但又慑服于蛇公的威势,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五十八章 谯城危局(三)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卞壸睡眼惺忪地走出院门,老仆已经昨日栓在此处的痩驴在此等待了,他准备出发前往谯城府衙。

    从前他做从事中郎的时候一向简朴如此,眼下谯城无论是车马、还是官吏人手都不够,那么家中到衙门不过是一小段路程,也自然无需车马护卫。街上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几个早起的行人。他揉揉眼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突然,对面院墙上的一张公文映入了他的眼帘。

    “奉琅琊王承制,升祖逖为都督豫、兖、司、徐司州诸军事,免其政务。迁桓景为司州刺史,亦免其豫州原职。以原豫州长史卞壸假豫州刺史。如律令。”

    怎么可能?卞壸感觉好像当头挨了一棒。

    难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吏自作主张?但自己和祖约的密谈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当然也不会有下属误解了他的意思。那么难道是有人假充官文?

    但文末的印章却显得格外扎眼,卞壸细细地查验了一番,倒确实是衙门中自己的那枚。这时他想起来昨日摸索半天找不到印章的事情,不禁冷汗直冒。

    自己的印章已经被掉包了!

    现在除了自己和祖约,无人知道前日密谈的内容,这么看来,此举的幕后黑手已经毫无疑问了。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在拖延,祖约竟然直接公布了手谕,还不知用什么办法偷去了自己的印章,将伪造的官文贴得全城都是!

    他只得咬紧牙关,骑着驴一路向衙门前行,道旁墙根随处可见张贴有一模一样的公文。

    琅琊王手谕被泄露这件事情已经可怕至极,此时再要封锁消息已经断无可能,那么谯城出什么乱子都不奇怪。而更加令人担忧的,还是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强大。将这么一张布告在数日内誊抄完毕,并张贴在城中各处,这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祖约一行不过三人,且皆非谯城本地人,这就意味着,即使在谯城之内,也肯定还有相当多他们的同道。可是自己的敌人在何处呢?

    这时不过是清晨,但越接近府衙处,周围的人群却越来越密集。卞壸在驴上不断请求前面的行人让路,但行人认出是卞壸,都露出一副异样的眼神,鄙夷之中透着一丝愤怒。

    到了衙门前面,人群已是摩肩接踵,卞壸几乎没法再往前走了。

    “卞长史来了!”

    府衙门前的卫兵见卞壸终于到来,赶紧高声招呼他进衙门。正在衙门处围观的人群,听得这声喊,也纷纷回头,向卞壸拥挤而来。他们看上去大多仅仅是城中普通的居民,还有路过此地过来看热闹的行商,唯有几个贼头贼脑的破落户夹杂其间。

    “卞长史,桓司马为何突然就被调走了?”

    “祖刺史也不再在豫州驻扎了吗?”

    “商税还是如从前一样么?”

    问题接连不断,应接不暇,卞壸没法一一解答,只得一面恳求前方市民让开道路,一面努力解释自己也毫不知情,这仅仅只是属下疏漏,误会了朝廷的意思云云。

    经过艰难行进,卞壸终于扛到衙门前方。待下驴之后,站稳了脚跟,他方才回转过头来,准备向人群好好解释一番。

    “谯城百姓们,我知道你们非常困惑。可是直到今晨,我也并不知道如此消息。这肯定是有小人伪造了官府公文,大家不要相信!”

    “但为何会有官府公文呢?”回应卞壸的,是一声质问。

    “这都是谣言!谣言!”卞壸从来看不起清谈客,但此时却开始恨自己没有随机应变的口才了。

    “所以说这仅仅只是谣言?但墙上的告示是怎么回事呢?上面还有官府的印章呢!这非官府而谁?”

    不过也有民众为卞壸辩解:“大家稍安勿躁,先听卞长史解释!”

    但很快淹没在了抗议声中:“桓司马肯定是被密谋调走的!”

    “肃静,肃静!”卞壸本来嘴笨,此时只能大声安抚人群,但人群中的议论根本停不下来。他身旁府衙上的侍卫们已经握紧了刀把,以眼神示意他向后退去。

    人群中突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呼喊:

    “卞长史,你也参与了密谋吗?”

    这一声质问彻底引爆了人群,议论声被推得愈发高了,人群开始向浪涛一样向卞壸冲去。

    “赶走了桓司马,你卞壸就能做刺史了吗?”

    “对,这家伙曾经是从事中郎,是为琅琊王做事的。怎么不可能背叛桓司马?”

    一个侍卫眼疾手快,赶紧将卞壸挟入衙门里面,随后衙中官吏合力关上了府衙的大门。大门外几个势单力薄的侍卫将长矛横过来,尽力推挤着人群。府衙前面乱做一团。

    此时,在道路尽头,望着衙门前的混乱场景,祖约拍着戴渊的肩膀,露出了笑容:“若思,你这’后手‘还真是妙极。我倒看卞壸还能撑到几时?”

    “现在可以说是满城风雨,不由得卞壸不下决心了。”戴渊扔在仔细观察着衙门处的动向:“另外,若是事成,请大人不要忘了铚县戴家,还有谯城中的义士们。”

    “那是自然。”

    原来市民都不愿意桓景离开。而又见公文之中,卞壸被升为豫州刺史,于是怀疑卞壸也参与了谋划。但这些不过是提供了怀疑的土壤。于是祖约依戴渊之计,略微在城中安插细作煽风点火,大家就将矛头一齐指向了卞壸。

    至于张贴告示、誊写公文,这些都是利用戴家为首的谯郡士族的财力。而被从前被新军警备营压制的本地帮会,则为他们鞍前马后。毕竟现在连警备营都随桓彝与祖逖一道北上追击石虎,那么只要除掉卞壸一人,这些破落户就又可以在谯城中抬头了。

    卞壸在衙门中坐下,惊魂未定。眼下谯城几乎没有卞壸可以信得过的人了,市民大多数被蛊惑,谣言在城中飞速蔓延。只有少数新军出身的官吏,多少能够识文断字,懂得些道理,能够听得进去自己的解释。

    “眼下城中人心惶惶,若是府衙受到冲击,你我都得葬身于此。”

    与众府吏商讨之后,他最终确定府衙肯定是待不得了。必须集中一切官府的力量,府吏也好、捕快也好,都得汇集在一处,以防被各个击破。敌人在暗处,随时可能进攻:必须先保证谯城不失,待人心大定之后,再做打算。

    卞壸面临着选择。

    “长史大人,要不先去内城自守,待局势稳定再出来?”

    “不,若是进内城,是示民以怯,基本等同于放弃外城了。”

    “可去哪里呢?”

    卞壸沉吟良久,做出了决断:

    “粮草!最重要的是粮草。还是前往城东渡口,保住粮草转运。”

    尽管有四面受敌的可能,他最后还是决定集合所有力量,冒险前往城东渡口。渡口处多是行商,这些人最喜稳定,必定不至于随意骚动。

章五十九章 谯城危局(四)

    谯城衙门前,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但衙门内,卞壸早已按计划悄悄地从后院撤出。信使从衙门派往城中各处可信之人,分散在各个驻所的捕快、官吏、狱卒接到命令都立刻开始向城东涡水渡口处进发。

    但衙门中信使的动静没有逃过戴渊的眼睛,虽然不知道卞壸下一步要去哪里,但他立刻意识到,若再不行动,那么,卞壸就要跟丢了。他向一个小厮耳语一声,那小厮会意,立刻向官府大门处,人群最拥挤的地方奔去:

    “卞长史溜了!卞长史溜了!”

    “什么!这该死的叛徒竟然跑了!”

    “大家向前,为桓司马讨个公道。”

    谯地残余士族安插的细作开始起哄,人群仿佛一头不受控制的巨兽,开始向衙门内缓缓蠕动。看门的卫兵尽力喝止,但已经被人群紧紧地挤到门框一角。

    突然,不知道人群中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夺取卫兵的武器!把门砸开!”

    冲在最前面的暴民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开始用拳头死命砸向大门处的卫兵,可怜那两个卫兵还未及反应,就被失去理智的雨点般的拳头淹没。正当这个时候,人群最后方,恰到好处地递来了斧头,前方的壮汉接过斧子,不过几下就砍开了大门。

    混乱的人群在细作们的引导下一拥而入,府衙之中早已人去楼空,暴民只得沿路打砸器物发泄着无名之火,也有趁乱从府衙之中盗取各种器具的,乱做一团。戴渊在队伍中来回奔走,竭力引导秩序;而祖约则缓缓跟在队伍最后,一脸得意。

    “若思兄果然好手段,还真是以彼之矛,陷彼之盾。现在,卞壸那小子威严扫地,该见识到我们的厉害了。何况大家都知道他是桓景的叛徒,他在谯城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自然只能求助于我们。”

    戴渊并不回答祖约的夸奖,只是愁眉不展,仔细观察着空荡荡的大厅,一只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

    “不对,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卞壸现在不见踪迹,若是逃了也罢,但如果组织力量杀个回马枪,我们可就难以对付了。”

    他望向衙门后院低矮的院墙,忽然悟到了什么,紧紧拉住身边一个小厮:

    “那是什么方向?”

    “这位老爷,那边出去就是城东了,正是通往码头的路。”

    “不好!卞壸去渡口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心下感到不妙。

    “去渡口,这是要乘船跑路?”祖约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不!卞壸肯定是还想翻盘,趁乱赶紧出城控制城东渡口。谁控制了渡口,谁就控制了水路;谁控制了水路,谁就控制了粮草。”戴渊懊悔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刚刚失算了,卞壸既然已经跑出了府衙,那么必往渡口而去,怎么没有意识到呢?”

    祖约见戴渊失策,恍然大悟,此时也急得直跺脚。方才只顾着冲击衙门给卞壸立威,却没想到卞壸转头就逃了,自己还在沾沾自喜。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二位不必慌张”,在他们身后,陈良媛似乎早有预见,脸上一副风轻云淡:“铚县的戴硕老爷早就在码头处安置了大批人马,现在赶去,卞壸立足未稳,还来得及一举困住他。”

    原来,当初桓景整顿涡水航运,打压了不少涡水之上收过路费的船帮水贼。这些人早就怀恨在心,但又忌惮新军的战力,只得投靠铚县戴家,暂且做个家丁。眼下谯城空虚,这些水贼早就按捺不住,纷纷自愿充当戴家的马前卒。

    戴硕倒也乐得有这么一帮愣头青,于是早就令他们与陈良媛联系,伺机而动。此时只要有一二信使,就能在码头处拉起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陈姑……公子妙计!”祖约大喜,也顾不上许多,赶紧招呼周围民众:

    “卞长史逃去城东码头了!大家快追。”

    这时虽然人群的激情已经消退,看着一片狼藉的府衙,较为理智的民众开始隐隐觉得不妙。但对于人群中的大多数而言,反正打砸府衙对自己毫无损失,还可以顺手牵羊,再不济也能看个热闹。

    所以除了少数聪明人选择退出队伍之外,大多数依然继续鼓噪着,一路向城东而去。这时祖约已经从暗处走出,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昂首阔步地走着,虽是始作俑者,却俨然一副暴民领袖的姿态。

    从西至东是一条直路,在道路的尽头,正是涡水渡口。此时码头上早已聚集了从城中四处赶来的新军官吏。他们有的曾经是军士,有的仅仅是军中的文士,但听闻卞长史有难,都从家中拿了武器,汇聚在码头处。

    码头上来往的行商见到这番景象,也停下了卸货的活计,好奇地观望着眼前的变局。他们方才听到风声,说桓景被解去豫州司马一职,转由卞壸代理。

    自桓景进谯城以来,又是打击水匪,又是重新制定商业规矩,加上买粮基本不拖欠款项,所以被行商们支持。这次莫名其妙的调任,也让他们感到十分不安。

    但因为运粮的缘故,他们与卞壸亦多有交道,大多都明白这是个老实人,背叛的事情怕是做不出的。于是卞壸方才在码头上露面,就有一个商会头子从船上跳下,带着三五个挑夫过来探问:

    “卞长史,谯城到底出什么事了?听说桓司马被罢免了?”

    “有小……人假传琅琊王手谕,还盗取了我的印章,现在将布告贴得全城都是。”卞壸情绪激动,担心连此地也听信了谣言,不禁心急如焚,说话都结巴起来:“现……在谯……谯城之中无论传出什么消息,先不要轻信。”

    那商会头子见卞壸这副光景,皆放声大笑,但也彻底放下心来:这呆子如此狼狈,一看就是谯城城内大概确实有了突发情况,那么卞壸背叛之说大概是子虚乌有。要么是有小人在城中兴风作浪,要么至少也是误会一场。

    “放心,卞长史转运粮草之功,我们一向看在眼里。若是真有心背叛,足下控制粮草,早就背叛了,如何等到今天?”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正在这时,渡口西面,祖约已经带着大队被裹挟的民众杀到。而渡口南面,一群破落户也集结了起来,他们手上只配发了粗劣的竹竿,但在这时,在城中武库空虚的情况下,光是成排的竹竿也显得杀气腾腾。

    若说城中不明真相的民众仅仅是人数众多,赤手空拳,也没有什么实战经验;那么渡口南面正在集结的这些前帮会成员,大概已经算是一支军队了。

    商会头子认出了领头的几个破路户,先前要么是水匪,要么也是当初站在桓景对立面的船帮,心下也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卞长史,看来真有小人混在其中。放心,码头上众人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那可真是雪中送炭”,卞壸稍稍舒了一口气:“可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弱势。”

    言讫,卞壸紧紧盯着对面的队伍,发现对方并不急于进攻。

    他又环顾四周,心中默默数了数,身旁部众约有数百人之数,这些都是新军旧部,加上码头上的船工、挑夫,一定要死命抵抗,还是能来个玉石俱焚,让对手付出极大伤亡。

    只是如果乱民再这么围下去,那么过上几日,先不说自己如何,谯城粮草转运必然大受影响,若是桓司马在司州站稳了脚跟,那还好说;可在兖州征战的祖刺史,就面临断粮的危险。

    可叹祖约这家伙,心机算尽,最后却要害了他自己的兄弟。若是祖逖尚在谯城,大概也必然要大发雷霆,决不会容许这种乱象发生的。

    他几日前已经分别向桓景和祖逖送去信使。可虽然已经拖延数日,但大概是路途遥远,无论是桓景方向还是祖逖方向,都暂时没有回信。

    正在他仔细思索的时候,祖约本人骑着驴子,悠闲地走上前来。卞壸眼尖,立马指着他,面向人群说道:

    “就是此人!我卞壸没有背叛桓司马,这些都是他的阴谋。”

    祖约呵呵一笑:

    “空口白话,有何凭证?这边物证可是明明白白。我不过是路过此地的江东士人,见全情激奋,方才出来做个首领。”

    “你不过想接替桓景做豫州司马,然后顶我做个傀儡罢了。”卞壸怒斥道。

    “卞长史,现在说这些胡言乱语,还有什么意思呢?先前给够您机会,您只是拖延而已,这叫我们怎么采信于足下呢?不过,就算如此,若是此时辞去官职,倒能放你一条生路。”

    其实有着新军官吏加上码头船工的护卫,卞壸倒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耽误了粮草转运,可是大事。

    卞壸正不知如何反驳之际,码头上的挑夫们突然开始兴奋地呼喊。他回头望去,只见南边人群之后,涡水尽头,数艘船只正冒出帆尖来。

    顷刻,一支庞大的船队露出了身形。

第六十章 谯城危局(五)

    正午的阳光照亮河面,并不宽阔的河面上挤满了大舸小舟,借着东南风向渡口靠拢。船头皆是豫州旗帜——这是邓岳的舟师。

    来得也太巧了!

    卞壸紧盯着河面,目瞪口呆。数日以来,他一面拖延,一面四处派出信使求救,几乎忘了一开始派去江淮一带收集粮草的邓岳、唐泰斯二人。此时面对期待已久的援军,他竟然感到头晕目眩,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老邓!老唐!”卞壸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一艘大船的甲板,跳起来向船队招手,差点摔了一跤。

    从前,公事之外,卞壸行事一向冷淡,加上他只当这个邓岳是个船工出身的粗人,而唐泰斯则更是桓家前家奴而已。所以平日里,他并不常与二人交往,可眼下在谯城,这两人就是自己在谯城最亲的人了。

    邓岳见卞壸狼狈如此,爽朗大笑,平日里有些冷淡的卞长史居然急得对他以“老邓”相称,看来确实是遇到事情了。不过他清楚,身后尽皆出生入死的弟兄,自己可没什么好怕的。

    “老……卞?哈哈哈哈哈哈……”

    他也向卞壸报以招呼,随后从船舱侧旁一跃而出,立在船队最前方大舸的甲板上,亲手拄着一杆大旗,旗面正在风中招摇:

    “谯城的百姓们,大家不必担心什么,在得到确认之前,新军只听从祖刺史、桓司马调度!”

    听见水师表态支持只听从祖刺史、桓司马调度,拥挤的人群开始向后稍稍退却,大多数人还是在观望。毕竟邓岳只说了听祖、桓二人的命令,却还没有表态支持卞壸。

    邓岳看出了人们的疑虑,于是将大旗一招,指向城中方向:

    “无论有什么冤屈或是不解,先都回家去,否则一律作乱民处理!新军的弓弩可不分良贱!”

    听闻此言,众乱民终于明白,虽然邓岳并未提及卞壸,但一直在强调要他们回家去,倾向已经很明显了。现在桓景虽然不在谯城,但新军一向令行禁止,在百姓看来,他们的态度往往就意味桓景的态度。

    于是先前坚持对峙的人群开始缓缓向后呈扇形散开,虽然多数人惊得愣在原地,但也有机灵的乱民已经开始抱着抢来的财物向城中奔逃。

    攻守之势已逆。

    邓岳的这支水师是谯城方圆百里唯一一支尚且正规的军队,饶是祖约一方人多,在他们面前,也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已。大多数人先前只是在观望着事态变化,随时准备立马开溜。毕竟乱民只是被裹挟着来看看热闹,顺手抢点财物而已,可不想在新军水师的弓弩下送命。

    突然,河面上鼓声齐鸣,唢呐声、号角声齐响。祖约吓得打了个冷颤,待他环顾四周之时,这才发现乱民已经开始向城中奔逃,按照现在的架势,河面上随时可能进攻。

    他焦急地四处探望,人群中早不见了戴渊。同时,他也这才发现戴硕辛苦召集来的前水匪们也要么向城中奔逃,要么跳入河中泅水逃走。

    真是一群废物!他叹了口气,也只好转身随前水匪们向南逃窜,向铚县方向跑去。

    这个时候,他突然感到后脑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他还未想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之时,早就眼冒金星,昏死过去。

    原来是陈良媛当机立断,选择现将这个家伙打晕,方便带走之余,更是担心祖约会在危急之时,不堪压力,做出一些蠢事。

    “戴公,带着这废物先沿河南逃。我自潜伏在城中就行。”

    戴渊沉重地颔首:“也只能这样了。对了,良媛姑娘,你刚说你要待在城中?”

    “确是如此。”

    “那么说来”,戴渊面露惊愕:“你是打算用那一招?”

    “足下与少祖公行事不利,只能我来兜底,看来必须有人为侨士们的大计死一死了。”

    陈良媛迅速将祖约交给戴渊,命他抬去队伍最后,随后就又反身潜入乱民入城的海洋之中,渐渐看不清身形了。

    望着陈良媛远去的背影,戴渊只感到自己心脏直跳。

    不过半个时辰,城东的乱民队伍就尽数溃散了。方才挤满人群的城东空地,现在已经是一片狼藉。虽然新军无意杀伤,但在人群撤回城中之时,乱民自相践踏,还是在空地上留下了零星几个呻吟着的伤员。除此之外,唯有被临时丢弃的财物而已。

    一场危局似乎消弭于无形,直到这个时候,卞壸才感到心下安适。心一松下来,那股气势一退,随后就是浓重的疲惫感,他几乎就要顺势躺倒在地面。但他感到身后有一只铁一样的臂膀,愣是把他支起身来:

    “卞长史,乱民还得查补与安置。眼下还是需要您出力。”

    卞壸回头一看,正是邓岳。他这才打起精神,被新军军士抬着,向府衙踉踉跄跄地走去:眼下就连谯城的街道,也已经撤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人影。道旁商户紧闭店面,正是怕乱民乘乱盗抢。

    在这冰冷的沉默之中,卞壸来到了刚刚被洗劫一空的府衙。不过几个时辰工夫,已经乱成一团了。所幸只是丢了几个不值钱的物件而已,还有门口的石雕也被砸了个稀烂。但是官府文书,各种记录都已经在先前被他深埋在府衙一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毕竟当初祖约刚来的时候,他就疑心此人的目的,故而将先前谯城的卷宗统一装进盒中埋了起来。现在看来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忙完这一切之后,当晚,卞壸还不得不处理善后事宜:乱民之后的脉络,还有祖约这帮人的背景,都得查个清楚;更别说,沿途商旅被砸坏了不少,行商们纷纷要求补偿。他半闭着眼睛,借着油灯翻阅谯城捕快如雪片般的上报,已是身心俱疲。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用手掂了掂剩下的卷宗,勉强地笑了笑,所剩的不多了。若是明早继续努力,大约能在部下赶来询问下一步之前,给他们一个满意地答复。

    他于是轻轻掩灭油灯,就地伏案而卧。方才一趴下,衙门之中,就响起了鼾声。

    鼾声时断时续,但衙门厅堂的屋梁之上,此时也有了窸窸窣窣地响动声,听起来像是老鼠的声音。

第六十一章 夜枭

    油灯之上,豆粒大小的火光微微摇动,房中的影子也随之张牙舞爪。

    影子最深处,一条绳索从房梁上缓缓垂下,好似蝮蛇从树枝上探出身子。

    绳索稍稍接触到据地面二尺左右处,停住了。梁上微微发出一声叹息,一双明眸凝视着伏在几案上昏睡的卞壸,朱唇紧紧地咬着,若有所思。

    陈良媛缩在房梁一角的暗影之中,心情复杂,也不知是否应该将手头的行动继续下去。这个男人的性命就在她的一念之间:房中并无侍卫,只要从房梁上顺着绳索滑下,用沾毒的匕首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抹,谯城就再无主心骨了,只要祖约振臂一呼,豫州也将收入她恩人的掌中。

    可面对如此简单的目标,她却迟疑了。

    自从被训练为刺客以来,到今日为止,虽然不过二十岁出头,她已经亲手杀死了三十多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行动中,她已经学会了紧紧按住自己的心弦,但这一次,久久沉默的心弦突然发出一丝声响。

    一直以来,被她取走性命的,都是蛇公口中罪孽深重之人,有反复无常的江东士族,有骄横暴虐的流民头领,还有为富不仁的当地豪商。虽然她渐渐明白蛇公的目的,是清除异己,是为了侨姓士族在江东站稳脚跟。在每一次刺杀之后,乌衣巷又能新起几座宅院,一步一步变得繁华。

    但这些罪人也本该去进入地狱见阎罗王!

    可眼前这个男人,却不一样,他的房屋破旧不堪,也没有娶妻,整日勤于政务,晚上也趴在办公的几案上睡觉——他到底图什么呢?

    她需要寻找一个杀掉这人的理由,但思虑再三,竟发现自己会错杀一个好人,尽管这个好人在她恩人的眼中,大概是个碍事的家伙。

    正当她无法抉择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火把的光照亮了纱窗。她明白是有人在深夜中来拜访卞壸了,索性将身子向后一缩,将身形隐没在暗影之中,目光却一刻不离卞壸。

    或许,在这午夜时分,这个表面上的好人,方才会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吧。

    门推开了,门房指引着一个老者进入房中,他身后是两个挑夫,挑着一箱沉甸甸的东西。两个新军侍卫也跟在他们身后,警惕地注视着来人。

    “卞长史,有人来了。”

    卞壸正睡得香甜,突然被吵醒,正欲发一通脾气。但看见眼前的老者,面容突然严肃起来。

    他面前的,正是今日码头上的行商头子。虽然不知道大半夜所为何事,但既然是行商头子,想必也是重要的事务。

    “这大半夜的,打扰到了长史大人,真是抱歉之至。”

    “客套话就不用了,有话直说吧,商队出了什么事么?粮草还安好么?”卞壸目前最担心就是粮草。

    “放心,商队没事。但在下也不是为了这种事情而来。”行商头子使了个眼色:“有些事情,还得我们私下商量。”

    卞壸会意,令侍卫和门房暂时回避。

    房梁上,陈良媛露出了轻蔑的笑容:看来这个世上果然并无君子,一切的背后都有暗中的交易。

    “什么事情?”卞壸急切地问道。

    “为了谯城的稳定,请长史大人接受刺史官位吧!”

    卞壸瞪大了眼睛,但心中很快意识到,行商们做出这个选择,并不意外。

    原来虽然他一直否认告示是自己所发,但行商消息最为灵通,一整个下午都在四处打探消息。最终他们确定了事件的大体面目:无论告示是否是卞壸所发,但是多少说明了琅琊王的意思。

    虽说行商受桓景恩惠颇多。但到底是选择江东,还是选择桓景,商人们并不关心。

    商人真正追求的,是稳定。先前在码头上行商们帮助卞壸,正是为的这一点。

    可眼下谯城人心惶惶,需要有人站出来安定局势。在仔细了解了情况之后,他们终于意识到,长久来看,琅琊王和桓景必生冲突,是时候选边站了。于是趁着夜色掩护,改变了主意的行商头子绕开新军侍卫,偷偷过来私会卞壸,希望他能接受刺史官职。

    “不行,这使不得。”卞壸摇头道:“你们要新军护卫,在下可以协助你们。但如果说让在下窃取豫州刺史之位,在下可不会做。”

    行商头子早就清楚卞壸的倔脾气,只得无奈叹气。幸亏他早就准备了备用的方案,那就是身后那个箱子。他向挑夫使了个眼色,挑夫忙将箱子打开,露出了几根熠熠发光的金条,还有珍珠首饰流离其间。

    “这是我们行商的一点意思。阁下房屋残破,若是当上了豫州刺史,这些财宝都是阁下的了。”

    卞壸沉吟了一声,脸涨得通红。那箱财宝毕竟夺人眼珠,行商头子期待地看着卞壸,希望他也能被吸引。可等到的,却是卞壸坚决的否定:

    “不,你怎么把在下看成那种人了。我只要俸禄就能吃饱,还有一间宅院和床。财宝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您还是请回吧,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桓司马。”

    行商头子着急了:

    “卞长史,不是我有意要背叛桓司马。可免掉他的刺史之位显然是江东的意思。琅琊王也罢,士族也罢,决不可能让一个二十来岁的局外人兼领二州之地的。”

    “那是桓司马和琅琊王去考虑的事情,我卞壸只管忠于职分而已——在桓司马回来之前,在琅琊王重新派遣使节之前,我绝不会接替豫州刺史之位。”

    房梁之上,良媛只觉得心脏在砰砰直跳。金钱和权力收买不了这个男人,威势也压不服他,面对危情也没有放弃。到底是什么,让他那样忠于自己的主上呢?

    “你真是头倔驴,只知道愚忠”,行商头子感到心急:“且不说琅琊王的特使来了之后要怎么收场,如果城中再像今日那样乱上一次,我们都会被你拖累死的。”

    “拖累?”卞壸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关心什么官位。我只知道司州前线在战斗,兖州前线也在战斗,豫州的繁荣是靠着将士们在前线拼死换来的。他们难道就不怕被拖累?

    “若是前线的将领听闻后方的官职都被江东士族接管,士卒听闻后方的田地被重新收归士族老爷,他们又会作何感想呢?还会拼死作战吗?若是后方粮草支援混乱,那么胡虏会不会再一次长驱之下?

    “何况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我还做个傀儡刺史,又能有什么用呢?只要没有司州兖州的翼护,待到胡骑南下,这些繁荣,不都只是镜花水月么?而你们那几支商队,离开了新军的护卫,还能放心在数州之间流通吗?

    “我确实是愚忠,但忠诚于天地社稷,百姓国家,并不在琅琊王或者桓景一人而已。”

    行商头子无言,他竟然被一个书呆子说动了。他后退两步,作了个揖:“鄙人暗于大理,见笑了。”

    待他转身离去之后,卞壸松了一口气,困倦重新爬上心头,他伏案睡起来。

    房梁之上,陈良媛听完了两人的对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她侧身倚靠在屋椽上,思绪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那是永嘉元年,父亲兵败的时候。她还记得,兵荒马乱之间,父亲和家人暂别,自己前去逃往江乘收集旧部。临行前,父亲捧着她的脸对她说:

    “媛儿,你父亲不学无术,一辈子信任过太多人,可最后都背叛了你父亲。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什么才华,而是忠诚。可惜你父亲知道得太晚了、太晚了。”

    她父亲陈敏说罢那句话,就登船匆匆离去。没想到那一别,就成了永别。待她再一次看见父亲的时候,已经是顾荣提着他父亲的首级,杀气腾腾地闯进宅院……

    可是忠诚,这种东西,从那以后,陈良媛再没有见过。她的恩公——蛇公身边有许多士人,可要么是震慑于侨姓士人的权势,要么只是为了侨姓士族的利益聚集在他身边罢了。

    或许是知道这些都是些墙头草,蛇公自己从来也不以真面目示人,陈良媛只知道他中等身材,带着面具,面具之下听得出来是江北的士人。

    如此权威尚且得不到忠诚,那么世间忠诚大概是不存在的东西吧。

    可今日,她却在一个暗杀对象的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忠诚。那不是一姓一人的忠诚,而是对百姓的忠诚。

    她浅浅一笑,将绳索慢慢收回房梁上,努力不发出一丝声响。

    忽然,房梁上咚地一声,随后是几声鸦叫,在风声中渐行渐远。

    卞壸被惊醒,揉了揉眼睛,转头朝放出声响的房梁处望去,只能看见一处因年久失修产生的破洞,和破洞外无尽的夜空。

    或许是什么夜枭在捕食梁上的老鼠吧,他没有多想,就继续伏案大睡了。

    是夜,无事。

    如是又过了十日,在此期间,靠着行商和邓岳舟师的帮助,卞壸渐渐稳定了谯城局势。祖约和戴渊逃去了铚县,卞壸兵力不足,也不好去征讨,只是打理日常粮草转运,就当琅琊王的手谕不存在。

    到了第十一日,一支新军终于出现在谯城城外。那是从兖州匆匆返回的部队——祖逖接到卞壸的求救信,率先返回了谯城。

第六十二章 恕不奉谕

    祖逖没有在城外过多停留,一俟安置好城外大军,就心急火燎地直奔谯城府衙而来。他一脸怒容,谯城的官吏见到他都连忙避让,以为见了一尊杀神。

    只有他心中清楚,自己惋惜多过愤怒。

    先前他向北进军,与陈川手下乞活军残部会和之后,加上兖州士民加入,军队一下扩张到了两万人马。于是一路追击石虎,收复了濮阳,正欲向东进攻枋头,一举端掉石勒留在河南的这个据点。

    枋头据邺城不到百里。若是能攻下枋头的黄河渡口,那么就随时可以威胁到石勒的大本营,让那老羯贼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而待春天冰消雪融,自己就可以在黄河沿线凭借水军维持军队的补给。

    何况,当时石勒主力与冀州刺史邵续接战,无暇顾及西南方向,所以并没有将主力分给石虎。当石虎带着战败的骑兵逃进枋头城时,才发现叔父只留下了数千老弱军士。

    面对如此大好良机,却最终功败垂成。他感到莫名愤懑,却找不到人发火。

    “卞长史,这是什么回事?”他一到谯城府衙,方才坐下,就严厉地盯着卞壸:“还有我弟弟呢?哪儿去了?”

    卞壸低垂着脑袋,有些迟疑地将这几日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通。至于最后祖约的行踪,他只是知道大概是逃去了铚县戴家的地盘,但并无兵力再去追捕。

    祖逖先前收到的卞壸来信中,关于祖约的所作所为被卞壸尽量轻描淡写地处理了。如今当面听卞壸述说前日的事情,他这才发觉,祖约先前竟然瞒了这么多事。想到这里,他气得手指发抖。

    这个不肖弟弟,只跟他说要给桓景加官,却没想到暗地里却打算把自己的后方掏空。而且不光是剥夺了桓景官位,连自己的豫州刺史之位也被免去,他到底图什么?

    “士少(祖约的字)难道不知道我和桓司马都在外征战,后方此时决不应当出任何岔子,真是愚蠢之至。而且,我实在想不通,他这么行事,对他有何好处?”

    “祖公,您这是还将士少当自己人来考虑,所以才如是说话。”卞壸不敢和祖逖对视,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以下官的见解,士少并非是为豫州打算。”

    “豫州的事就是天下的事,哪儿还有其他打算呢?”祖逖猛地一捶几案,几案上的案牍震得微微发颤。

    “士少有提过让侨士返回豫州的计划,还说要收回流民的土地,或许,他是站在侨姓士人一方做打算了。”

    祖逖沉默了,说到士族,他发觉到,这里有他的责任。原来他本来让祖约和侨士们交好,一方面可以让弟弟成为自己和侨士沟通的门户,另一方面,也是避免弟弟走上战场。可没想到却让弟弟完全倒向了他们。

    从前年轻时,他与刘琨在洛阳共同做个主簿的官职,也曾沉醉于华林园的草木,金谷园的盛宴,但为官越久,就越能发现时世的倾危;所以一改士族空谈习气,闻鸡起舞,与刘琨相约若是乱世,当避于中原。但现在在这抬眼可见的乱世,自己的弟弟却好像成了士族的代言人。

    他还是不愿往坏处想,或许给弟弟足够的时间,他能够历练出来吧。

    祖逖把思绪收回眼前,突然想起,方才卞壸说到琅琊王手谕的事情——若仅仅是侨姓士族想要浑水摸鱼,只需置之不理即可。可若是琅琊王自己的意思,这个名义上北伐盟主的意见,还是需要好好考虑的。

    “方才提到琅琊王手谕,这些侨姓,也就是说王导那帮人,居然敢假传手谕,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不”,卞壸沉重地说:“他们依据的手谕,倒像是真的。”

    “你确定?”

    “在下曾在琅琊王手下多年,不会认错。”

    无论是有人唆使,还是出于本心。这份手谕看来确实是经过了琅琊王本人的审阅和默许。祖逖陷入沉思,这么一番周折之下,到底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呢?又有谁能得利呢?

    “等等,卞长史,当初和士少一起来谯城的,还有谁?”

    “有一个年轻士人,叫陈良愿,从前在江东还没有见过此人。还有一个稍稍年长些的,记得先前在江东带过水师,叫戴渊。”

    “戴渊!”

    卞壸和戴渊只有数面之缘,但对于祖逖,戴渊可是老熟人了,先前从京口北渡的时候,就是此人横加阻挠。祖逖回忆起来,当初祖约去睢阳前线取得自己口信的时候,正是戴渊在祖约身旁。

    虽说还是想不清楚戴渊背后是什么人,但对手的恶意显然是揭露无疑了:戴渊、自己弟弟背后都是同一个人,或者说,同一群人。但,也应该不是琅琊王,毕竟当初若非琅琊王的虎符,自己未必能在京口那么顺利地脱身。

    倒是这群人之所以推卞壸为豫州刺史,正是看中卞壸在琅琊王手下任职的经历,来麻痹琅琊王的判断。加上卞壸有迂直的名声,而祖约又没什么能力和主见,那么幕后黑手的目的呼之欲出:让卞壸、祖约作为傀儡,而真正主事者,则当是戴渊。

    正当祖逖逐步想清楚事情全局的时候,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怯生生的脸庞,原来是门房。

    “祖公,那个……”门房见祖逖一脸威严,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他话音未落,门板背后,传出一阵爽朗而略带嚣张的笑声:“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卞壸惊得目瞪口呆:祖约这家伙竟然还敢回来。而见到不成器的弟弟,祖逖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祖约的衣领,拳头高高举起,这准备揍下去,但和祖约四目相对,心头一软,却下不去手,只是叱骂道:

    “为了你这孽障,几乎坏了北伐的大业!”

    “哥哥,我是为了琅琊王的手谕才这么做的,还有我也是为了祖家……”祖约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知道余光瞥见祖逖身后的卞壸,又赶紧闭了嘴。

    原来,祖约以为哥哥回到谯城,必然可以保自己安然无恙,甚至还可以努力争取到自己一方,所以竟然也不顾戴渊的劝阻,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士少,若不是看在你是我同母兄弟……”祖逖见祖约这副不成器的样子,不由得由愤怒转为伤心:“罢了,答应我,将来不要再和那帮侨士混在一起。”

    “可是琅琊王的手谕可是真真切切。”

    “此乱命耳,恕不奉谕!”

    谈话陷入僵局。

    或许是因为和祖约同一个母亲,或许是因为在父亲死后,祖约由自己养大,感情深厚,祖逖并不愿意过多责罚祖约。但是这一次,祖约可是实实在在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对手在暗处,又得到了琅琊王的支持,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手。虽然现在春耕开始,不过多时豫州粮食就能自给,但若是和江东就此闹翻,豫州四战之地,自己又方才立足,那么在孤立之下,光靠自己和桓景未必能抵挡住汉国和石勒的全力一击。

    “祖公,有信……”

    原来是门房离开不久,忽然又返回室内。

    “等一等,等事情商量再来吧。”卞壸见祖氏兄弟间剑拔弩张,赶紧劝门房出去。

    “但,这可是桓司马送来的信?”

    “桓司马!”祖逖听到这个名字,心下终于释然:“快把信送进来!”

第六十三章 豫州归属

    二月初八,祖逖回到谯城已经数日,在新军的高压下,骚动渐渐平息。豫州大地上,春耕正忙。

    谯城城外,数骑正向城中飞驰而来,惹得几个农夫驻足观看。除新军之外,豫州甚少马匹,几个全副武装的骑兵在田间奔跑,确实是件稀罕事。

    他们不知道,马背上正是桓景本人,还有几名侍卫跟在身后。

    先前在并州转战之际,桓景就从羊献容的手中,见到了祖约伪造的谯城告示。当时若非自己先将家属接至洛阳,新军就要军心大乱了。

    待将全军撤回洛阳暂歇后,他又收到了卞壸的求救信,顿时赶到事态紧急,自己非去谯城一趟不可了。不过,心中焦虑的同时,倒也缓了一口气:至少卞壸没有背叛他。

    可无论如何,新军方才回到洛阳,立足未稳,况且还不知道汉国还会有什么行动,要是此时仓促撤离,就算是前功尽弃了。

    所以拖延了几日,直到二月初一,桓景接到了并州传来的消息,据郭诵来报,他已经成功与并州刺史刘琨见面,并且说服刘琨联合拓跋猗卢,向汉国发起进攻。而平阳的探子也回报消息,说刘曜已经离开了端氏城,重新向北,似乎是去防御刘琨的进攻。

    如此一来,刘聪是肯定顾不上洛阳方面了,自己终于可以暂时离开军队。

    同时新的消息传来,卞壸已经重新控制谯城,但当时祖逖尚未回到谯城,所以兵力不足,尚不能抓住元凶。桓景赶紧回信,说自己即刻启程返回谯城。让祖逖也留在谯城,自己有要事相商量。

    骏马至城下打住,桓景掩面入城,只报是司州来使,径往卞壸府上而去。卞壸听说是司州来了信使,鞋都顾不上穿,光脚从房里跑出,等看到桓景久违的面容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

    “桓司马为何不事先通报一声,我们好去迎接。”

    “不知谯城局势如何,如果贸然暴露身份,怕引起骚动。”桓景解下面巾,淡淡地说:“快去把祖公叫来府上。”

    卞壸感觉吩咐家仆前去报知祖逖,不一会儿,谯城的要员,包括桓彝、邓岳等人,已经齐聚卞壸简陋的宅院里。祖逖本来在城外操演新军,故来得最迟。

    他走进卞壸家中,抬头一见桓景,不由得吃了一惊,虽然先前桓景在信中已经说了近日会返回谯城,但见到了真人还是让他倍感激动:“桓司马,你终于回来了!舍弟先前为谯城添麻烦了,现在已经先收押在军中,一切听候桓司马发落。”

    桓景打量着祖逖,心情十分复杂。

    按照卞壸的描述,在谯城中作乱的祖约是祖逖的弟弟。先去见过祖逖和戴家之后,方才来到谯城,趁着谯城几无守军的档口兴风作浪。

    按照历史书上的事实,桓景自然相信祖逖的北伐之志,但祖约和祖逖的兄弟关系却让他心生疑窦。祖约的行动,背后到底是谁呢?会不会就是他哥哥祖逖授意的呢?自己又该如何处理呢?

    他正要开口,祖逖率先说话了。

    “桓司马,老夫有个难以启齿的请求,请足下务必要答应。”

    如果祖逖真有异志,那么现在就算是摊牌了。桓景心中一震:他到底有什么请求呢?莫非是想要新军的军权?又或者说,是想夺取豫州的控制权?

    来谯城的路上,他已经在谯城城外见到了祖逖从兖州带回的人马,可以说经过在兖州与石虎的征战,祖逖手下的燕赵流民已经今非昔比了。

    无论祖逖是善意还是恶意,他手下的势力已成,自已在谯地已经没法控制他的军队了。想到这里,桓景倾耳细听,不敢放过接下来哪怕一个字。

    祖逖深深折腰,俯首说道:

    “请桓司马看在是我亲人的份上,对罪魁祖约从轻发落!”

    桓景没想到,祖逖见到自己后的第一个请求,竟然是为了祖约。如果是其他人,桓景肯定不会答应,但现在是祖逖来请求,那么情况就变得微妙了。

    “祖公,令弟的事情,我都在信中知悉了。看在祖公的面子上,不妨让他跟着行伍,送到兖州最前线去好好历练一番。”

    这算是从轻发落了,目的只是为了试探祖逖下一步的反应。若是祖逖还不知足,执意要驱逐祖约出谯城,或者与祖约划清界限,说明他要么想让祖约脱身,要么想出卖自己的弟弟,那样倒要好好怀疑他的动机了。

    祖逖的表现是欣喜若狂: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老夫实在感激不尽。假传琅琊王手谕,舍弟本该万死。今日能够的活,就是万幸了。若是让舍弟经历战场,能摆脱些骄奢淫逸之气也好。”

    祖逖脸上的欣喜不像是装的,这么看来,他倒是真的爱护他的弟弟。这样的人,是不会躲在背后拿亲人做棋子的。那么,指使祖约的,应当另有其人。

    想到这里,桓景基本排除了祖约是被祖逖指使的可能,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下了。

    不过他立马想到在原时空历史上,祖约将会把祖逖一辈子的功绩化作乌有,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桓司马何故长叹?”

    “没什么,想到一个故人罢了”,桓景若无其事地笑道,将话题转向豫州刺史的归属:“对了,若是我们不奉琅琊的诏书,该如何应对江东那边的诘问呢?”

    现在赶走了戴渊,捉住了祖约,都是违背了江东的命令。虽然桓景和祖逖口上都说祖约是矫诏,但对于手谕的真实性,其实二人算是心照不宣。

    “先向江东派信使,说明情况。”祖逖事先已经想好了方案,故而对答如流:“万一琅琊王不许,依仗豫州兵马,亦无不可。豫州万事皆可自给,唯独粮草暂且仰仗江东,待到春耕之后,夏季开始收冬小麦,那么就不需要顾虑江东的看法了。”

    “不,不必着急与江东闹僵……”

    桓景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停下来,他还是不愿立刻背弃琅琊王,现在局势扑朔迷离,自己在明处,对手在暗处,如果贸然出击,倒是会打草惊蛇。

    “大家也不必担心江东态度反复,我们还是需要先确定豫州的归属,。”

    这才是桓景最想讨论的话题。

    自古立志北伐者,必然希望有一块经营许久的土地作为后援,在原时空,祖逖最出名的,倒不是打赢了多少战役,而是在占据中原之后,努力恢复当地民生,注重守备,使得石勒在祖逖还活着的时候,不敢南下侵犯。

    现在琅琊王的一纸手谕,却要将自己调离经营已久谯城,这么看来,难保祖逖不会像历史上那样打豫州的主意。

    若是按照桓景一开始的规划,祖逖来豫州做刺史,本来还是以自己为主。祖逖治民,自己治军,大概能够相得益彰。

    可没想到半年内,不光豫州一统,而且兖州徐州都折服于豫州。此时祖逖声威日隆,恐怕自己不光不能控制他,反而要为他所制,毕竟祖逖从官位上看,也是都督四州诸军事,自己需要听命于他。

    “此事事关重大,还是需要考虑周全”,祖逖也意识到了话题的微妙,努力试图避开这个话题。

    “不,我已经想清楚了。”

    桓景又将话题扣了回来:“还是足下来当豫州刺史,足下作为都督四州诸军事,豫州又是四战之地,需要一个主心骨……”

    “可是谯城可是足下的家乡……”

    “祖公,我这个要求不是没有代价的。”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我希望豫州将颍川、襄城二郡,划归司州管辖。毕竟司州只有洛阳一隅之地,若要抵挡胡虏南下,不得不有供养大军的地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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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坞介绍:
穿越成皇子?穿越成名人?不存在的。
死理性派程序员桓景穿越永嘉之乱时的西晋谯郡,却发现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坞堡主。
洛阳的朝廷?朝不保夕。江东的司马睿?远水解不了近渴。
在乱世的中原,一切只能靠自己。
他会与乞活军并肩作战,与祖逖共同北伐。同时,他还将和士族斗智斗勇,拯万民于水火,依托有限的生产力艰难改革。
然而这个时代,亦有石勒、刘曜,以及江东的王导、王敦,此皆一时英雄豪杰,虎贲鲸鲵,若非聪明狡诈或勇武过人,不能脱颖而出。若要成就功业,势必与之争道于中原。晋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