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议守睢阳
乌衣巷的世家大族欢饮达旦,连着宴会了数日;而在豫州睢阳,祖逖手下的士兵几日前方才屯驻此地,日夜修筑工事,并无新年可过。
在桓景举兵西进之后,祖逖下属除了留守的两千新军之外,从流民中又抽取五千精壮之士,一共组成了七千较正规的军士。燕赵之人本居边地,对于战事较为熟悉,所以不过两个月就练成了一支新兵。只是先前新军要求的读书识字,这些士卒尚无法在短短几个月内掌握全面。
祖逖一边令桓彝、士况二人继续在陈郡练兵;一边带着亲兵和留守的新军进入豫州西部的襄城、汝南、汝阴三郡。
三郡皆是张平故地。先前桓景与张平在陈县对峙之际,此地坞堡主多有支持张平者,祖逖在到来之后,先是迅速讨平了一两家负隅顽抗的坞堡主立威;之后又广发告示,向三郡百姓和坞堡主宣告先前约定的新法。
三郡的大小坞堡主见祖逖军势强盛,抵抗肯定是徒劳的;而新法中“先前所有田产一律不变”的发令则令抵抗失去了意义。于是他们只得接受新军对三郡的占领。
而渐渐地,无论是百姓还是坞堡主都发现,祖逖自北上之后,御下极严,部众与百姓秋毫无犯,在流民与当地居民的冲突中也能居中执法,没有偏袒。祖逖又将先前张平与桓景交战中战死的本地人收葬,并为之祭奠。几番仁政下来,与张平先前的暴虐形成了鲜明对比,于是三郡普通百姓也一改对新军的警惕态度,军民得以交换物资,补给的紧张状态稍稍有所缓解。
所以自从祖逖入驻三郡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局势迅速安定下来,坞堡主们得以撤去防备专心处理冬季的仓储,而先前随祖逖北上的数万流民也得以在此寻找到荒地居住。
但是冬季无法开荒,数万张流民需要吃饭,卞壸不得不努力从各种途径搞到粮食,随后送往豫西三郡。其间调度颇费人力,这样就累坏了卞壸,还有谯城一众新军文职。所幸从淮河来的粮食一直未有断供,加上入冬之前紧急加种的蔬菜,最终还是能够勉强喂饱流民,只是谯城的粮仓一直徘徊在见底的边缘。
为此,卞壸还得到了祖逖一句“可次萧何”的高度评价。
但虽然解决了粮草问题,现在这个时节,无论祖逖还是卞壸,却都高兴不起来。
十日之前,两个爆炸性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陈县和谯城。祖逖和卞壸在接到消息之后,也同时皱起了眉头。
一个消息是洛阳已经被桓景收复,之后为了策应长安方向,桓景选择继续北上,进入并州。
为了保证补给和后方的安全,桓景提议将部分家眷与文职送往洛阳。祖逖见到此信,开始担忧桓景不能见好就收,若在并州逗留过久,或许会遭遇不可收拾的失败。而卞壸本来在谯城应对流民的需求已经自顾不暇,现在见到桓景这么一封信,在欢欣鼓舞之外,只觉头大,自己现在是去洛阳也不是,不去洛阳也不是。
幸亏王雍容、燕燕、公主等一众女流自告奋勇,前往洛阳主事,卞壸这才稍稍安心下来,决心留在谯城。王雍容日常打理白云坞事务,后来在卞壸未去谯城之前,又一度打理谯城,所以对于政务其实也算是精通的。燕燕则与新军关系甚好,平日研究机械之学,也有一定守城的能力。至于临海公主,只要待在洛阳,就是一面旗帜,可以让当地忠于晋室的势力尽全力协助。
而另一个消息则更为棘手,从北面盘踞兖州的乞活军处传来消息,石虎再一次南下。
石虎南下本来不是什么新闻,先前石虎奉石勒之命攻占枋头渡口之后,就与乞活军数次交战,只是因为兵少,都处于守势。但这次不同寻常,据说不久前石勒在河北取得了重大进展后,分给了石虎不少新的兵源,他得以集结主力再一次南下。
至少从战绩来看,这次石虎所部的战力非比寻常。先是与陈午在濮阳展开大战,阵斩陈午。借着在一口气追击数百里之后,尽取兖州北部诸郡,又迫使乞活军主力大部投降,随后兵锋直指蒙城和睢阳。
石虎此番攻势之凶猛,连向来坚守高平郡的郗鉴都抵挡不知,也被迫放弃故地,带着所部南下,来与新军会和。至于现在的乞活军唯有陈川部一支偏师尚存,屯驻在蒙城睢阳一带。
获知这一消息后,祖逖立马连夜从陈县回军前往蒙城,但他暂时没有向桓景求援——如果桓景回援,那么刘聪必然会继续攻打长安,一旦长安失守,先前的努力就算全部白费了。
一路上不断遇见从兖州逃回的难民和败兵,祖逖稍一打探,听闻的消息更加惊人,有人说石虎了解到桓景不在谯城之后,竟然选择挥师直指谯城。自濮阳至谯城,蒙城是必经之路,听说驻守此地的陈川部吓得已经从蒙城撤出南逃了。
待探子报来消息后,他在帐篷里思考片刻,回身取出地图,在几案上展开,目光长久地落在蒙城睢阳一带与谯城之间。
如果石虎南下进入豫州,目标是谯城的话,自蒙城到谯城之间,除了窄窄的涡水之外,几乎无险可守。那么问题就在于,是继续向蒙城进发,还是先退保谯城。
“石虎所部多是骑兵”,桓彝凑上前来,用手指从濮阳向蒙城划了一条线:“若是全力南下,以日行五十里计,十日即可到达。而乞活军已经弃守蒙城。若等我军抵达蒙城的时候,怕是来不及了,石虎多半已经把城给占了。到时候贼军据坚城,我军则需在平原上扎营,在骑兵的冲击之下,几乎必败。”
“桓都尉的意思是?”
“在下建议先退保谯城,依凭涡水坚守。”
祖逖沉默不语,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几案,良久,才问出一个问题:“郗鉴所部若来豫州,蒙城或者睢阳是必经之路吗?”
桓彝点头:“是要派斥候接济郗鉴么?”
“不,我们当全军赶赴睢阳扎营”,祖逖将手指按在蒙城的东南处:“自兖州南下的诸军都当交汇于此。靠我们自己这七千人是不够的,我们只有团结成一支联军,方才可能击败石虎。”
“是蒙城,还是睢阳?”
蒙城与睢阳相距不过二十里,是一对姊妹城。
“蒙城是先前苟晞屯驻的地方,几经战火,估计其城墙已经不可守。睢阳城池稍小,但若不作长久打算,只是在此地决战,那么显然是足够了。”
“但石虎如是提前抵达睢阳怎么办?”桓彝还是将话题引到老问题上面。
“石虎不可能在我们之前抵达睢阳”,祖逖在地图上重重一按,仿佛是下了决心一般:“贼军方才经过和乞活军的大战,随后又孤军深入,补给势必不足。若非打家劫舍,不能维持一支大军。但若是放任军士劫掠,那么行军速度就会慢下来。”
“祖公,把握有几成呢?”
“从石虎部下的军纪来看,八成。”
“可若结果是那两成呢?”
“若石虎真占据了睢阳,那么就联合其余残军在睢阳城外扎营。”祖逖见桓彝脸上还有疑虑之情,叹了口气,语调沉重得仿佛从地底钻出:“何况,即使我军不去睢阳赌一把,待到石虎占据睢阳,俘虏所有从兖州逃回的晋军之后,我军孤立无援,怕是连谯城也守不住。那么还不如搏一搏。”
在祖逖拍板决议之后,七千新军不分昼夜一连前进五天,方才在新年之前抵达睢阳。不出祖逖所料,石虎果然还没有抵达城下。过了两天,睢阳城迎来了第一批客人——自兖州逃难自此的郗鉴军队。
第三十五章 营啸
郗鉴说是领军而来,其实几乎是携民南下。
幸亏石虎为了扫清后方,为南下谯城作打算,所以并不急于争夺高平郡,而是先向西收取陈午在陈留的故地。加之石虎在大战之后,军纪涣散,行军缓慢,这就为郗鉴与祖逖的会和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不至于重蹈刘备在长坂坡的覆辙。
此时不过正月初二,刚刚入夜,火把之下,睢阳城外,兖州军延绵数里安营。城楼下方,祖逖和桓彝正等待郗鉴的到来。
“祖公料的不错,我军若是退守谯城,怕是来不及和郗鉴会和了。”望着兖州军民有条不紊地劳作,桓彝对祖逖的判断大为佩服。
“石虎要是全力向南,怕是几日前就到了。老夫其实是在赌博,若非情势紧急,之后万不可如是行事了。”
“无论如何,祖公您是赌对了。郗鉴五千人马,加上我军七千人,真是一支大军了。当初桓司马不过六千人,在谯城之下,石虎也拿他没有办法。现在万人有余,又据睢阳坚城,可谓是固若金汤了。”
祖逖淡淡一笑:桓彝有这份信心固然是好事,可是话说得这么满,还是过分自信。殊不知战场之上,风云诡谲,千变万化,并不是在事先简单对比军力就能估计出个八九不离十来的。
何况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然祖逖现在大致了解手下这一万两千人是什么情况,但对石虎的军力却所知甚少。
眼下这些军众之中,虽说洋溢着一片乐观的情绪,但少数参与过谯城之战的老兵,都还记得起来石虎当年在涡水之畔的压迫感。祖逖与这些老兵仔细盘问商讨过,自然知道情形不容乐观。
先前桓景在谯城下赢得并不容易,若非石勒被瘟疫困扰,紧急召回石虎,谯城是否能够保住还很难说。而这次石虎自河北而来,定是带着充足的马匹,这与先前在谯城之下以步兵为主的部队,有着天壤之别。
另外,从前番战况来看,陈午帐下乃是乞活军的精锐,桓景尚且忌惮的大敌,却在濮阳一战之中被石虎覆军杀将,可见敌军凌厉非凡。如今自己手下是什么兵,祖逖心中还是有数的。虽说燕赵流民勇气过人,但毕竟才训练两三个月而已。而新军的留守部队虽然久历战阵,但却并非桓景军中精锐。
而来自兖州的友军郗鉴呢?和桓景不同,祖逖并未与郗鉴共事过。先前在洛阳辅佐长沙王时,祖逖只知道郗鉴是个出名的闲人,据说是东汉郗虑的玄孙。在惠帝年间的动乱中,这家伙既婉拒过成都王的征召,也回绝过东海王的登庸,一派世外高人的派头。
对于这种名士,祖逖向来印象不佳,故而连带着对郗鉴也有所怀疑。直到亲眼见到兖州军队阵容齐整,动止有方,他才稍稍安下心来。但这些只能说明郗鉴有能力治军,到了战场上,是否能应对奇谋机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总而言之,仅从自己的角度来看,部下的军队虽多,但并不可靠。
先前派去联络乞活军残部的士况迟迟未归,这一支外援暂且不能指望;而近日睢阳附近的流民和逃兵越来越多,也预示着石虎的脚步已近。自己得加紧修整工事了。
“高平金乡人郗鉴,拜见都督”,一声沉稳的声音将他拉回眼前。待他回头看时,一个面部白净,但体格健壮的文士,身披戎装,单膝跪地:“先前处理营中事务,让都督久等了。”
祖逖想起来,自己虽然与郗鉴同为刺史,但自己是都督豫、兖、司三州诸军事,所以论官位,郗鉴需听命于自己。
“久闻道徽大名,今日幸会,不必多礼。”他赶紧将郗鉴扶起,但心中还是担心郗鉴过于遵从礼数,怕是文士气太重。
俗话说,慈不掌兵,这么一个白净的家伙,吃得倒是挺健壮,但真能济得事么?
他吩咐旁人点上蜡烛,正要说话安抚郗鉴时,忽然帐外一阵喧嚣,只听得西面仿佛大海潮起一般,波涛汹涌,浪花澎湃,隐约还有奔走喧闹之声。众人离开营帐,朝西望去,只见城西火光摇曳,哭喊叫骂之声铺天盖地。士卒狼奔豕突,营帐之间乱得不成样子。
一个兖州军士慌慌张张闯进营中:“两位刺史,不好了,城西营啸!”
听闻营啸,帐中诸将都变了脸色。桓彝尤其忧心忡忡,先前桓景早就和他说过营啸的可怕之处。这种没有来由的恐惧,会在军中层层传递。只消一声叫喊,就可以引燃人们的情绪,产生巨大的混乱,士兵们被恐惧驱使,理智丧失殆尽之下,就会开始自相攻杀,宛如一群野兽。
只有祖逖神色如常,在长沙王手下,喋血洛阳城的那两几月里,这种程度的营啸司空见惯,若是自己出手,一定可以镇得住这些乱窜的军士。
但此时,他只是玩味地观察郗鉴:他倒要看看这个文士将要如何处事,若是真有本领,将来倒是能分去不少担子;若只是个绣花枕头,将来也好有所提防,至少不要让兖州军挑重担。
只见郗鉴霍地起身,拱手道声“恕罪”,就将身旁侍卫手中的缰绳夺过,跨上大营中仅有的几匹瘦马之一,挥鞭向西。
“道徽何往?”桓彝急切地把住马背上的鬃毛,想让郗鉴冷静冷静。
“我去杀几个人就回来!”
说罢,郗鉴将鞭子在空中一挥,作势要抽打一切阻拦他的人的样子,桓彝吓得赶紧放手,人群自发地向两旁移动,竟然让出一条道来。
“呔!”郗鉴一声大喝,将鞭子在马屁股上一抽,那马嗖地一下飞奔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众人,和微笑着的祖逖。
“道徽未免过于孟浪了!”桓彝还没回过神来,脑中全是郗鉴作势要抽他的画面,心里自是不好受。
“不!这才是大将气度”,祖逖捋着胡须,信心满满地捏着拳头:“为将者,必须果决过人。若学小儿女状犹犹豫豫,则战机去矣。”
只听闻西面一声惊叫,随后鼓声大起,如同天地翻覆,山岳崩摧,众皆大惊失色。皆着就是一片肃静,连带着大营之中,众人也鸦雀无声。
唯有郗鉴单调的训话声,响彻平原。只是众人皆在城门处,听不真切,大约是审讯之辞。
接着就是完全的静默,好像宇宙都静止了。不过只过了几息时间,鸾铃响处,郗鉴单骑踏马而来,一至祖逖身前,他就从马上越下,拜伏在城门一旁。
“郗某治军无方,让都督见笑了!今有小人假借返乡之名,造谣军中;审讯已毕,祸首已然伏诛!请都督过目。”
说罢,他献上一个包袱,里面似有几个圆滚滚的东西。祖逖不用看也知道,这就是那些“祸首”的头颅。
“兖州刺史郗鉴听命!”
“在!”
“命你守卫睢阳城西,并营造子城!”
“是!”
郗鉴并不过多寒暄,只是简单询问几句情况,就反身去城西兖州军营中。桓彝等人在敬服之余,总觉得郗鉴过于严厉了。而祖逖则难得地喜形于色,竟然哼起了范阳当地的粗鄙小曲。
第三十六章 流民大军
虽然靠着郗鉴的果决,兖州军队在睢阳城下站住了阵脚,开始在城西修筑子城。但是城内外人心依旧惶惶不安,因为接下来的两天里,南逃的百姓和败兵越来越多,说明石虎的军队越来越近了。祖逖都将他们南送谯城,睢阳大战在即,可容不下这么多无关百姓。
正月初四,太阳已经偏西,城西睢水河畔。
一个骑马的人趴在马背上,向睢阳成缓缓前进。眼尖的斥候早就发现此人,毕竟方圆数十里,除了睢阳城下守军那可怜的一点斥候,并无多余的马匹。
斥候上报到当值的尉官,尉官立刻决定将这可疑的骑手拿来问话。可等到他们靠近马匹,才发现马背上的人肩上插着两支箭,早已昏迷过去。
斥候和尉官不敢怠慢,将骑手送往军医处。又经过层层上报,城西发现可疑人员的消息,直达祖逖耳中。过了一个时辰,祖逖忙完手头的调度事务,刚好有传令官来报,那骑手已经苏醒,直说要见祖刺史。
他一刻不停,立马赶来先前睢阳的官府衙门——此殿在城中最为宽阔,已被改造成收容伤者的地方。
对于一切可能的情报,祖逖都不想放过。所以几日以来,即使只是从逃难至此的逃兵和百姓的口中,他也探明了不少石虎军队的概况。
在逃兵口中,石虎当初击溃陈午之时,手头不过六千人,几乎尽是骑兵。石虎抓了不少俘虏,在兖州四处劫掠的同时,又强征了不少百姓,据说都充做仆从。所以在逃难百姓的嘴里,石虎所部倒像是裹挟了两万余人的一支大军。
不过闲话休题,祖逖关心的还是那个骑手。此人居然直接报上自己名号,看来并非是寻常之人。
待他推开门,定睛朝病榻上望去,目眦几裂,不禁脱口而出:
“士况!”
病榻上,伤者勉强点点头:“祖公。信已经送到了,乞活军陈川部听闻祖公、郗刺史已经集聚睢阳,方才应允回援。只是他们已经南逃约有一半路程,若要回睢阳,即使从今日算起,也还需两日……”
“先不论公事,伤好了些未?”本来祖逖也没期望乞活军能帮上忙,所以现在感到后悔:为了一支虚无缥缈的援军,几乎要折损自己一员大将。
“不要担心,肩甲还算厚实,箭矢只是刺破了些皮肉,未能伤及骨头。”士况勉强笑笑:“只是两天没怎么吃东西罢了。”
但他的表情转而沉重下去:“归来时正巧碰上的从陈留向东进军的贼军,所以才挨的这一箭。依我估计,大约两日之内,敌军必至睢阳。说不定就在这会儿,贼军的先锋已快要到城下了。”
“贼军数目几何?军容如何?”
“数目应当超过我军,我问过路过的逃兵,有说是两万,有说是三万的,总之不会少。但其中应该只有少数精锐,多数还是强征过来的,或者根本就是降兵……”
这与祖逖的估计倒是相符,他在病榻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对策:敌军数目众多,但质量参差不齐,倒未必一定要困守城中。
只是祖逖早就听闻石虎这厮并非有勇无谋之人,想必也知道手下那些强征的百姓根本打不了仗。但为何还要携带如此多民兵南来呢?
他想不了那么多,房门便被猛地推开,桓彝扶着门框,脸色煞白:“流民,无数的流民!”
“流民有什么可以稀奇的?”
“流民并不稀奇,但实在是太多了!”
祖逖让士况继续在屋内休养,自己带着桓彝亲往城楼上察看。
从城楼上向下俯瞰,只见睢水北岸,落日之下,成千上万衣衫褴褛的人群仿佛牛羊一样,向睢阳城缓缓而行。这些流民拖家带口,哭喊之声震天动地。戍守城楼上的士卒多是流民出身,面对此番情形,也不忍地抹着眼泪。
“作孽啊!兖州百姓真是被石虎残害不轻。”桓彝心中怅然至极:“我们自己粮草也是勉强支撑,还能收容他们么?不然只收留其中一部?”
但祖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桓都尉稍安勿躁,万不可开门。”
桓彝斜眼望去,祖逖的目光,只死死地盯着城楼之下,目光之中唯有警惕。先前祖逖也是从赵地的范阳一路率领族人南下,为何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呢?
“祖公先前从建邺一路北上,也是不断收留流民,仁义闻于四海,为何单单不收纳这些流民呢?是因为缺粮么?”
“此中必有谲诈,非腐儒所知。”祖逖没有理会桓彝的吹捧,只是简单地挥手,示意身旁传令兵去通知驻守子城的郗鉴加强戒备。
“我不是什么腐儒!祖公若是不愿收纳流民亦无不可,但至少请给个理由。”
桓彝毕竟当过县令,一向以士人中精通事务者自居;虽然自己不惯战阵,总还是随新军征战过,是见过世面的,如何禁得起这番轻蔑之词?
何况先前对流民应收尽收也算是桓景立下的新军规矩,祖逖连城门也不开,未免过于粗暴了。
祖逖一边听着桓彝絮絮叨叨,一边观察流民的行进。突然,好像从人群中发现了什么似的,他转身向祖涣吼道:
“快!升白虎幡!”
祖涣急忙带着侍卫奔向城头旗座处,一面大旗在北风之中缓缓升起。见到旗上抖动的白虎,守军立刻戒备起来:斧手躬下身子,弓手皆去城墙开口处就位,弩手则翻身吱吱呀呀地给弩箭上好弦备用。
晋代军中旗帜有两种,驺虞幡示意休战,白虎幡示意备战。此番白虎幡在城头升起,说明祖逖要准备一番大战了。
桓彝一见,心中急如火燎:“祖公闭城不纳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备弓手射杀……”
祖逖安排停当,这才回身面对桓彝:“住口!”
桓彝被一声怒喝镇住了。自打来到谯城之后,这个新任豫州刺史平日都是慈眉善目,一派长者风度,可现在却是满脸怒容——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祖逖发火。
“足下可曾困守孤城数月?足下可曾见过城陷之时的惨状?
“足下可曾见识过贼寇的计谋,如何骗过守将,将城门赚开?”
“足下可曾见过得胜的乱军在城中放火、杀人,火光漫天,沟壑之中满是死人?裹挟在人群之中,只能麻木地踏着死人尸体从城中逃出?
祖逖一口气问出几个问题,桓彝不能对答。
虽然他也曾在南渡时有过些许窘迫,但祖逖说的这些经历,他着实没有亲身体会,只好紧闭双唇,靠在城墙上静听。
“这些,我都经历过。”祖逖停了半晌,这才接上了下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努力克制着情绪:“看看城楼下的人群吧,足下不会觉得奇怪吗?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来了如此多的流民?为何这些流民行进方向一致,队伍也勉强看得出秩序?逃难还要讲究秩序么?”
桓彝羞愧地摇着脑袋。他知道奇怪,但自己没法解释。
祖逖叹了一口气,拔出长剑,指向天际:“桓都尉,你向天边看看,那是什么?”
只见天边夕阳余晖之下,依稀有小点在攒动,隐隐有些烟尘。
“鄙人不知。”
“石虎的精骑就跟在流民的后面,而流民之中也安插了细作维持行伍秩序,流民虽然只是慑服于石虎淫威,但亦不得不防。
“若是我们现在开城门接纳流民,城门处守军必然乱做一团,这些羯胡就会乘着城门大开之际潜入城中。夜幕就要降临,贼军要是乘此机会攻城,城门本来就大开,加之城中细作里应外合,城陷就是必然的了。”
桓彝顺着祖逖的长剑向西望去,果然发现流民中间似有人指挥,祖逖说得没错!
“祖公如何知道许多!”他此刻只剩了赞叹。
“石勒攻邺城之时,就是用这一招赚开了城门。当初长沙王身死,我离开洛阳返回范阳老家时,刚好经过邺城,在城中历经艰险,方才万幸得脱。”祖逖平静地叙说着,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似的。
随后,他回身,犹豫了片刻,嘴角微微颤抖。但仿佛下了决心似的,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拍打城墙,下达命令:
“若有近城者,无论良贱,皆射杀之!”
第三十七章 石虎的计谋
祖逖的命令之下,趁着流民还未接近城门时,城墙上的弓弩手先射出一轮箭。这轮箭没有射伤任何一个流民,但斜斜插在地面上的箭矢,和城头竖立着的矛尖,都向城下的流民昭告着睢阳城中的态度——“此城不开”。
人群不再向前一步——即使是石虎的细作,也顾虑自己的性命,不敢催逼流民继续前进。人头攒动,渐渐在城外围成了一个越来越厚的环形。
远处睢水边上,石虎也望见了城下的景象,见到从前线归来报信的尉官,不禁怒从心起:
“先驱的流民如何不肯再向前了?”
“少将军,城楼上方才放箭下来,流民畏缩不敢前进。万一催逼过甚,激起民变,驱赶这些流民的勇士也要寡不敌众啊!”
“驱使这些晋人如驱牛羊耳!有什么好怕的?”石虎猛地一挥鞭,故作暴怒状,吓得随从们不敢做声,但心中却开始暗暗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本来此番南下,石勒只是命令石虎在击退乞活军之后固守枋头,毕竟自己主攻方向还是在冀州。但他没想到石虎如此强悍,凭借河北新招募的杂胡骑兵,与乞活军交战,连战连胜,竟然在濮阳几乎歼灭了乞活军主力。于是石虎不久就被石勒任命为兖州方面的主将,但只准他扫荡兖州,为枋头渡口留出缓冲,却严禁再度南下。
但是,在大破乞活军之后,石虎听说了桓景西征洛阳的消息。从派往谯城的细作处,他听闻自从桓景走后,豫州空虚,只有一个南边来的,叫祖逖的大官镇守豫州。
南边来的大官?难道又是王衍一般只会清谈的酒囊饭袋?如此一来谯城岂不是唾手可得?
石虎自从进入石勒军中以来,一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只在桓景那里吃过两次亏,一直对此耿耿于怀。眼下谯城空虚,桓景又不在,若长驱直入,一举攻克,虽不能长久守住,但光是将谯城洗劫个干干净净,就足以解自己心头之恨了。
可没想到还没有走到谯城,却在睢阳这地方碰了钉子。
“少将军”,一旁支雄拉住了石虎执鞭的右手:“贼军城坚,现在又有了防备,眼下就是驱使流民继续前进,也没法骗开城门。何况太阳已经下山,夜间不宜进攻,倒不如求稳,先在城下驻扎。”
“支将军所言,真懦夫也!若是夜间,守城的贼军也看不清我军的行动,如何就不是是突袭之良机?”石虎转身怒斥,但语气却和缓下来:“只是到也罢,我军军士行军劳苦,当休整一夜,来日再战。”
他一边放狠话避免露怯,但另一边已经开始准备就地扎营了。
本来石虎想着靠着从前驱使流民赚开城门的老伎俩,可以占据睢阳。这种伎俩虽然低劣,但面对养尊处优、不知机变的士人,几乎屡试不爽。但是,此时睢阳城中的守将,却似乎心如铁石,看来是个难缠的对手。
“可是,少将军”,一个乌桓侍卫犹豫再三,举起了一支手,他方才加入军中不过两个月,还不知石虎平日是如何打仗劫掠的:“猪羊尚需粮草,这么多贱民围在此地,我们如何喂得饱?若是长期扎营,如何能供给得上。”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喂饱这些猪羊了?”,石虎恶狠狠地瞪着睢阳城:“放心,留他们在城下挨饿,城中守军若不开城门接济,自会折损军心,不占自乱;而若是开城,就落入我的计谋之中了。”
“可是,若是全军出城决战呢?若论兵力,城中守军主力,连带旁边子城中的守军,似有不下万人。”那乌桓侍卫继续建言:“而我军论老营不过五六千人马,其余皆是乞活降军,甚至流民,如何济得事?”
石虎正要应答,支雄已经站出来,仰着脑袋,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他刚刚才被石虎训斥为懦弱,此时正要挣回些面子。
“不要惑乱军心!晋军素来怯懦,先前桓景那贼尚在之时,也不过龟缩在谯城自守,待瘟疫来后我军方才退却。眼下少将军天威,我军皆是精锐,而守军怕只是流民临时拼凑而成。莫说万人,就是十万人,又如何敢出城应战。”
见支雄吹捧得有些过分了,石虎轻轻咳嗽一声,支雄立刻识趣地闭嘴。他走进那乌桓侍卫,拍拍他的肩膀:
“方才支将军说得有些夸张。但即使晋军军力真在我军之上,选择全军出击,那么我军老营皆是骑兵,而听闻桓景已经抽调了骑兵西去,城中并无多少马匹。即使敌军全军步兵皆是精锐,尚且摸不到我军的边,我军则来去自如,立于不败之地,又如何会畏惧守军呢?”
“少将军果然才略过人,是我鄙陋无知了。”
“无妨,敢于建言才是好勇士”,石虎勉励一番,就转身握拳,朝军队方向呐喊:“我军今夜且驻留于此地。守军若是开城出击,或者接济流民,就择精骑突击,一举击溃之!”
四面骑兵皆呼号擂鼓回应,喊声震天动地,惊起了平原上的晚鸦。
晚鸦向东飞去,在流民头上盘旋。不少流民已经快支撑不住了,若是此时倒下,怕是要成为晚鸦和野狗的吃食。
夜幕开始降临,在流民看来,身后有胡兵逼催,而城头上却遍是严阵以待的守军,随时可能射杀他们,真是天地之间,更无一点容身之处。哭声遍及原野,即使是蛮貊之人也闻之动容。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此时城头守军已经悄悄被换成了草人,只有几个老弱士卒在城楼上巡回。
桓彝写完向洛阳报知睢阳战况的书信后,正从书房中走出,还不知道城楼上的动静,此刻刚刚为流民的遭遇感慨万分,又开始感叹自己的无能。
自从随祖逖北上以来,虽然自己官职是都尉,但其实祖逖只把他看做文官,给的也都是文官的活。一开始他还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但现在看来,对战事的理解,自己不如祖逖万一。
他推开房门,只感到一阵风迎面而来,却正撞上祖逖向他快步走来。
“桓都尉,去清点各城门处兵马,报知与我,然后写信寄往子城郗刺史哪里!”祖逖说罢,就将一块竹板塞给桓彝:“最后,把这个战前的演说润润色,在三更之前交给我。”
“什么?”桓彝摸不着头脑,一望祖逖,他已经快步朝城墙处去了:“祖公不是说过,闭城自守,不要救流民么?”
祖逖回头,淡淡一笑:“我何曾说过不救,只是不能在敌军眼皮底下打开城门罢了!”
第三十七章 七里涧往事
午夜,近三更。
睢阳城外,流民大多睡去;但依然不时有悲歌号哭之声。西侧的子城木栅之后,郗鉴正来回巡逻,不时向东探望,面露焦虑的神色。
郗鉴驻守的“子城”虽有子城之名,不过是这几天刚刚搭起的营地,由木栅围成,并不如石头城墙牢固。只是睢阳城驻守不了万余人,只能将兖州军士驻扎于城外子城。若是石虎发起进攻,此处必然首当其冲。幸亏郗鉴平日治军严酷,此夜兖州军士虽然身处危局,却并不敢有逃跑的念想。
此夜天上唯有一弯新月,月光太暗,西侧墙头看不真切,只能隐隐看到些持矛士兵的身影。所以直到城西的传令官从于子城相接段缒城而下,直奔子城大营之时,郗鉴方才听说祖逖的决定。
传令官不是别人,正是祖逖长子祖涣。
“好,我明白了,让我想想。”
在听清楚来人的报告之后,郗鉴迟疑了片刻。
且不论城外石虎气势正盛,但是城外聚集的流民也会束缚住手脚,不好猝然进行大战。可祖逖却约定天明之前越过城外的流民,主动向石虎军队发起进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但仔细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若是长久相持下去,城外流民病饿而死,必然损伤城内士气。城中守军多是流民出身,大约兔死狐悲,也会触发城中士兵的不满甚至内讧,所以一味龟缩肯定不是长久之计。
只是为何如此着急呢?
“祖公军令如山,在下自然不好违抗。但此时敌军士气正旺,若贸然进攻,如同羊饲虎口。何况,就算要强行进攻,城外那么多流民,怕是还没有挨到石虎的边,就被流民给缠住了,到时候石虎以精骑冲锋,则大势去矣。”
“郗刺史无需忧虑,父亲只命你五更之前将军士带出西门前,到时父亲自有安排。”祖涣见郗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补上一句:“老实说,我也疑心此时出击是否过于孟浪,然而我问过父亲,他只说都考虑过了,让我不必忧心,还说若是郗刺史还有不解,只报‘七里涧’三字即可。”
七里涧!郗鉴听得这个地名,心头一震,脸上的疑虑一扫而空:“好!我明白祖公的意思了,你速速回报令尊,只说兖州军必然依约出城。”
祖涣欲言又止,只好转身而去。望着祖涣离去的背影,郗鉴又想起当初闲居洛阳时的旧闻——祖逖真不愧为长沙王的旧部啊。
八王之乱之时,长沙王与成都王交战,成都王一方二十万大军由陆机率领,声势浩大,气势骄横,数量占据绝对优势。陆机以为长沙王一定会在洛阳城中束手待毙,故而将军阵延绵数百里展开,试图围攻洛阳城。
可长沙王却趁着陆机立足未稳之际,在来袭的大军行至七里涧附近时,突然向其发起进攻。陆机一方并未料到这一突然的袭击,军众先是被骑兵惊吓击溃,之后又被司马乂军的盾墙推挤着退向七里涧,堕水死者极多,二十万大军就此灰飞烟灭。
郗鉴不禁想起,祖逖当初也是长沙王的幕僚,在此战之中估计也出力颇多。当下冒险突击石虎,必然是料到石虎远道而来,如同当年陆机那般气势骄横,并不能料到城中军队的突击。此时出击,方能出其不意,若是迁延不决,被敌军摸清了底细,再要进攻就困难了。
只是如何越过那么多流民进攻到石虎呢?又如何在没有骑兵的情况下突袭以骑兵为主的石虎老营呢?郗鉴想不清楚这些问题,但既然祖逖已经想过,那么就照着做吧。
他温柔地望了一眼还在熟睡着的兖州军士——这些军士多是他在高平郡的同乡。平日里自己颇多严苛,军中多有怨言,但也靠着这军纪在乱世之中保全了他们的性命,也不知对他们有恩还是有仇。
兖州军士的家属两日前与军队分开,现在皆在南下谯城的途中,若是睢阳不守,则家人也必然被石虎追上屠戮。当然,他自己的家人也在南下的队伍之中。
望着天边的月亮,他想起自己方才三个月大的女儿,他当然记得她被起名为郗璿,是为了纪念琅琊王司马睿表奏他为兖州刺史而起的。
四更之时,又过了三刻。小城之中。
郗鉴早早喊醒了熟睡的军士,命令他们在小城中央集合起来。
而此时睢阳主城之中几乎还没有动静。难道祖逖要失约了么?他来回踱步,一边等待着军士们列队,一边仔细观察着墙头,墙头上依旧是成排直立的矛兵,似乎一整夜都没有移动过。
“这些矛兵动都不动,简直像稻草人一样,难道祖逖真不打算出兵吗?”
他细细地观察着城头的情况,突然发现在驻守墙头的矛兵之间,似乎不断有人影在从城头翻出,没入黑夜之中。
看来城中军队正在缒城而出,祖逖如约出城。自己大半夜没有合眼,经过仔细观察才发现了城中军队的动静,想必石虎一方还根本没有注意到。
“祖公的军队已经尽数出城了!大家加快速度!”
郗鉴尽力整顿队伍,时间在慢慢接近五更。
“郗刺史,那是什么?”一个兖州尉官突然指向城头。
众人向子城之外望去,只见一股烟雾开始飘起来,似乎是农家烧藳散出的烟雾,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焦味。藳,也即今天所谓秸秆,在冬季的农家到处都是。在郗鉴看来,这似乎不足为奇。
“这不过是流民取暖罢了,不过一会儿就会熄灭”,郗鉴毫不为意:“大家照常整理好队伍,别往他处看!”
话虽然这么说,城下的烟雾似乎越来越大,这个时候有站立望楼处的哨兵反应过来:“不对,不可能是流民在烧藳取暖,烟雾是从城门处飘来的。”
郗鉴猛一回头,只见烟雾最浓处,正是祖逖和他约定的西门。这是何意?方圆数里,只有睢阳城中还储备了不少藳,难道这烟雾是祖逖自己放的不成?
正当他满福狐疑之际,一旁的尉官提醒他,子城中的军士都已经集合完毕。
“兖州诸位军将,听令!衔枚!向睢阳城西门进军!”
“可那里什么都看不清,全是烟雾!”有士兵鼓起勇气进言道。
“对!就往烟雾最浓处进军!”
郗鉴属下的兖州军队,就此鱼贯而出,没入西门处烟雾之中。
第三十八章 烟幕
拂晓,天空微微发白。
空气中的烟味呛得人无法入睡,睢阳城外的流民陆续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片浓重的黑烟。
远处石虎骑兵屯驻处,值班的斥候亦远远望见了城下的烟雾。
烟雾背后,看不清有多少人马,只能见到无数人影往来,好似鬼魅一般。斥候觉得奇怪,赶忙拔马回营,上报石虎。
石虎此时方从春梦中苏醒,慌忙将眼罩带上,遮住右眼的伤疤,不让斥候看见。
“少将军,城下黑烟忽起,晋人好像出城了!”
“故弄玄虚,不要理他。”石虎松了口气,手轻轻扶额:“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若是贼军全军出城,只消精骑冲击,就可击溃。现在在城下玩这种把戏,无非希望本将军攻城而已。”
他叱喝一声,将那小兵轰了出去:这显然只是城中守军的疑兵之计,若是敌军全军出击,那才值得警惕。现在无非是吸引他去城楼下决战罢了。他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不能做敌人需要他做的事情。
最坏的情况无非是晋人故作疑兵,实则做撤离的打算。那样倒也不坏,尾随其后,像当年伯父追击王衍那样说不定还能全歼敌军。
想到这里,石虎总算觉得心思安逸,重新躺倒在床上,向侧面打了个滚,正准备睡个回笼觉。这时,一个军士又急匆匆地闯进帐中,单膝跪地禀报道:
“黑烟……”
“这种小事,怎么值得禀报!”
他说罢就取来一旁的皮鞭,作势要鞭笞那军士。这些士兵多是半年来从边境各部落慕名加入石勒的杂胡,不少人并无军队令行禁止的规矩,只是靠着原来在部落中的蛮勇行事。这些人打仗倒是凶猛,石虎心想,但纪律实在是不敢恭维,此战之后,得好好治一治风气。
突然帐篷门帘被掀开,门帘外是一声断喝:
“大将军说了,少将军休要鞭笞军士!若回去风言风语入了大将军的耳,怕少不了要责罚少将军!”
刚好此时支雄也进入大帐之中,见石虎又要鞭笞军士,赶紧搬出石勒的名头,石虎这才消了些气,圆睁着双眼瞪向支雄:“支将军有何要禀报的?”
“那黑烟……”
石虎头痛欲裂,但还是勉强应答道:“这黑烟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这黑烟……他朝我军移过来了!”
“什么?黑烟会移动?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禀报!”石虎颇吃了一惊,忘了方才刚刚责怪过传令小兵不要禀报小事。他快步向门帘处走去,支雄赶紧侧身移向一旁,让出路来。
石虎跨上战马,拨开混乱的人群,来到营帐边缘的一处高地。越过拥挤的流民朝东望去,只见滚滚黑烟如同一只低伏的巨兽,竟然真的缓缓向西而来。
他赶紧望向一旁的旗帜,旗尖正软软地垂着:“今日无风!”
即使刮风也应当是刮的西北风,断无冬天刮东风的道理。可这黑烟确实一直向西移动,越来越近,大有将留在原地的流民皆尽吞噬之势。这样下去,接着黑烟的掩护,祖逖就能从容地将流民接进城去,而不必担心骑兵的冲锋。
“少将军,要集合军队么?”支雄见石虎愁眉不展,知道或许是用兵的时刻了。
“先集合军队,同时让轮班巡逻的斥候绕去烟雾背后”,石虎捏紧了拳头:“我倒要看看守军来了多少人。”
鸣镝响处,十余斥候集合在旗帜之下,随后向烟幕之中冲去。于此同时,石虎则在营帐之中一路狂奔,一边到处乱挥皮鞭,连打带骂地将本部骑兵叫醒集合。
待跑完营帐各处,石虎回望冲向烟幕的斥候,心中暗语:“若是晋人真的尽数出城,一场大战之后,自己的战功又要添上一笔了。”
但微风吹来,他才发现自己已是汗流浃背,自己方才驻扎此处一天,守军就敢冒险突击,这是有多大的胆子?还是说,烟幕背后的晋军,真的有不俗的实力?
而烟幕的另一边,祖逖与桓彝一同步行向前。一路上桓彝看着前方载满藁杆的牛车,不住地夸赞,祖逖只当吹风。
驴子、牛、瘦马,总之一切睢阳城中能跑的牲畜,都被拉来赶车,车上则尽是燃烧着的藁杆,其中不时发出爆鸣的声响。这就是烟幕的来源,在车夫的驱赶下,牲畜载着烟幕缓缓向西平推。
望着烟幕之后缓缓前行的枪阵,祖逖心里紧绷着一根弦。目前只有留守新军与兖州军中的精锐可以结成枪阵,如此精选之后,也不过三千余人。若是敌军全军冲锋,也不知枪阵顶不顶得住。
而跟在枪阵后面的,则是燕赵流民构成的斧手。祖逖清楚这些流民跟随自己多年,勇猛有余,但几乎没有受过几个月军事训练。与其让他们顶在最前方,倒不如在敌军第一波冲击之后,带着斧子冲上去乱砍乱杀。
但数目最多的,还是弩手训练有素的,也有临时训练的。停留睢阳的数日里,祖逖几乎将谯城的武库通过补给车队整个搬到了睢阳。亏得燕燕先前在谯城赶工,谯城中囤积的弩竟然比谯城的弩手还要多。
和弓手不同,如果只以射出去为目的,弩手几乎不需要什么训练。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新军原先训练的弩手,祖逖几乎让睢阳城中所有能拉得开弓的人,都配上一支弩,跟在军队最后。
军队在前方缓缓移动,流民们则纷纷穿过烟幕,通过枪阵缝隙去往睢阳城中。流民之中的石虎细作也不敢阻挠,只得听之而去。远远望去,烟幕简直是头不断吸入流民的巨兽。
“祖公!有敌情!”
祖逖透过烟幕望去,只见十余个骑兵正绕过流民的缝隙,向烟幕急速而来,似乎要进入烟幕看个究竟。
“弩手!准备——射!”
一阵箭雨下去,斥候几乎全部倒下了。只有一骑慌慌张张地向后逃窜。祖逖跨上军中难得的几匹战马,冲出烟幕,一箭正穿敌军斥候的后心。新军矛兵勉强透过烟幕,看见主帅的武艺,不禁齐声高呼,声音震天动地。
石虎望着烟幕下己方斥候无一生还,心中不禁开始有些打鼓:
“这守将倒是个好汉子!谁能擒来?”
“我军集合已毕,末将愿携一千先锋,誓要讨取敌将首级!”支雄领走了这个任务,吹响口哨,先锋骑兵排成一列,跟在他身后。
战场上流民约有五成逃进了烟幕,但剩下的流民仍将战场堵得水泄不通。支雄叱喝叫骂着,努力将流民驱赶开来,终于带着先锋冲至烟幕之前——这时他看见了成排的矛兵。
“快停下,不要硬闯矛阵!”他还来得及大喊一声,先锋骑兵听闻纷纷勒马待命。
“弩手!准备——射!”
忽然,烟幕之中传来了一声怒吼,随后弓矢齐下,骑兵被射到了三四成。正当支雄被打得发蒙之际,如山崩海啸般的呼号声传来,只见无数斧手从枪阵背后冲出,在停滞不前的骑兵行列之中乱砍乱杀。
“快逃!”支雄大喊一声,想要拔马冲回本阵,可是归路早就被流民阻塞,简直进退不得。他即使手刃几个无辜的流民依然无济于事,只得下马翻身力战。
石虎在本阵看得焦急,在观察了一番烟幕之后,突然起身大呼:“全军都有,随我冲向烟幕!冲锋!救回支将军!”
他冲在最前方,杂胡骑兵见主帅如此骁勇,也欢呼地随之从高地上冲下,直插烟幕的方向。
石虎心中忐忑不安,这么棘手的敌人,自桓景之后,这是头一回遇到。但无论结局如何,他都要和这不知名的对手,好好较量出个高下。
而此时,烟幕之后,祖逖心中也有些不安定了。
本来他想像当初七里涧之战中那样,用枪阵和弓矢慢慢将敌军往睢水岸边紧逼。但他没有料到,自己一声令下,虽然弩手顺利地射出了箭矢。但燕赵流民居然不守纪律,在未经自己号令的情况下,就冲出本阵砍杀敌军。
虽然取得了战果,可若是敌军再来一次冲锋,目前阵势已经散乱,又该如何应付呢?
第四十章 烟幕下的苦战
五千骑兵在石虎的率领下,撇开留在原地的仆从军队,自城西河岸高地一路向下俯冲,直插向烟幕。虽然流民纷纷四散而逃,让开了道路,但随支雄下马交战的残余先锋部队,却依旧横在骑兵冲锋的道路上。
一个随从士卒忍不住劝谏道:“前面是支将军的先锋部队,还要不要冲锋?”
“不要管他,加速冲过去,总能撞翻几个晋人!”石虎才没有那么多顾虑,回头瞟了那骑兵一眼:“何况冲翻了那些先锋,你们将来就都可以升官为先锋,为何不冲?”
骑兵们听到升官两字,欢快地吹起了口哨,加速向烟雾中冲去。毕竟先锋的军饷可要丰厚许多,若是真要破城,战利品也往往是先锋最先分享。
石虎所部本是四方前来投奔的杂胡流民,大多与晋人流民一样,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伙。何况现在骑在马上,一心控御胯下的马匹,根本无心思考将来自己成为先锋之后,是否也同样会被背叛。
“弩手!射击!”
一波箭雨射出,又射倒了不少冲在最前方的胡骑;但这一次,敌军数目众多,并未被暂时的损失打断步伐,战马依旧奔驰着前进。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嘶鸣,石虎的骑兵迎面撞上了正在苦战的杂胡先锋与晋军斧手。无论是杂胡还是晋军,在战马面前几乎都是一冲即溃,有些被撞离了地面,有些则直接撞到马蹄下。
但更多的军士则转身向烟幕后跑去,唯有少数未被冲击到的斧兵在站稳脚跟之后,仍然在战马间奋力挥斧抵抗。
“这真是玩命,连自己人都冲!”祖逖脱口而出,为石虎的凶狠感到诧异。晋军的斧兵多数溃败,但石虎自己的先锋也在冲击之下几乎全军覆没。
斧兵先前抢先出阵,而后又溃逃回阵,经过这两次折腾,此刻己方枪兵已经被冲散了阵型。所幸敌军骑兵在冲翻了最前方正厮杀的军士后,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并未深入阵中。
若是等待敌军撤回,再来几次冲锋,那么局势就不可设想了——必须在回马之前,缠住石虎的骑兵。
“矛兵!持矛冲锋!”祖逖立即作出了判断。
“桓都尉,决战要到了”,他又回身嘱咐桓彝:“你一介文官,还是回城暂避,先带已经入阵的流民进城。若是我军溃败,可将矛兵、弩手放入,我会亲自率斧手殿后,到时不必为我开门。”
桓彝面色涨红,羞赧地向后退去。
在前排压阵的郗鉴听见祖逖的口令,拔刀带头冲出散乱的枪阵。众矛兵有的挺矛出阵,有的干脆将矛扔去一旁,抽出背后的短刃。前方斧兵见本阵出动,也大受鼓舞,止住了溃败的步伐,转身重新杀入敌阵。
“勇士们,下马步战!”石虎也高声用羯语回应着晋军的冲锋。
骑兵闻言从马上跃下,抽出弯刀,与晋军就地厮杀起来。混战之中,若非杂胡盔上皆竖着白色羽毛为标识,简直要分不清敌我了。
渐渐地,杂胡军士站稳了脚跟,他们先前在部落之中,打猎和摔角本来就是祖传的手艺,厮杀起来简直如鱼得水。而晋军一方也不甘示弱,燕赵军士素有悍勇之名,而豫兖军士虽然体弱,但经过桓景和郗鉴各自的严苛训练,也能和杂胡的精锐战得有来有回。
但这么厮杀下去,终究是死伤惨重。而一旁流民往往被迫卷入战斗,多有误伤。
祖逖最担心的,还是远处石虎的仆从军队,似乎正在缓缓向战场赶过来。那些军士虽然多为强征的流民和乞活军旧部,战力并不怎么样,但待到战场上两军俱疲之际,却能成为一支决定性的力量——也难怪石虎敢以本部精锐率先冲击。
太阳渐渐升高,烟幕之下,两军已经交战足足一个时辰,渐渐疲惫。
郗鉴的战袍已经溅满鲜血,手开始微微抽搐起来,身上也划了几道伤痕。但他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因为更加可怕的现实占据了他的脑袋:他一抬头,就可以望见渐渐赶来阵前的石虎仆从军队。
现在战场最前方的斧手已经可以看清敌军增援部队的面目。这是一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仿佛乞丐一般的家伙。但这些人人数众多,若是压上阵来,光凭着人数优势,也能将己方的阵势压垮。
祖逖明白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现在他身后已经没有多少弩手了,毕竟这些弩手都是体弱的军士,自已已经预先让桓彝领回城去了,这样至少守城是毫无问题。
至于他身旁,不过几十个亲兵而已,是时候将最后的力量填入战场,掩护斧手和枪兵后撤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准备做最后的冲锋……
战场南侧,靠近睢水河畔,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号叫:
“桓司马到了!”
“豫州援军已至!”
紧接着响起唢呐的声音,随后鼓声、喊杀声震天动地。
战场东南侧,烟幕之后,似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在向前冲锋。刚刚进入阵中接战的仆从军队见到这番阵仗,无不两股瑟瑟,开始试图向后奔逃。而石虎的老营杂胡兵也呆住了,不少士兵一个手慢,就被对手砍下了脑袋。
祖逖心中也是疑惑万分,桓景不是还在并州,如何能如此迅速地回援?但此刻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撑过现在再说:
“桓司马回来了,豫州的援军到了!”
随后从正东面,祖逖带着身旁最后的侍卫也冲进了战场。这个时候,从东南侧射来了一波箭雨,正中石虎队伍后侧,那里聚集了不少刚刚赶来的仆从军士。箭雨的打击下,这些降军和流民组成的军队开始溃逃。
东南方的军士从烟幕中冲出,冲在最前方的是桓彝,正是他喊出了那句“桓司马到了”,而他身后,是数千手持短刃的士兵,个个身后背着弩。
石虎也抬起了头:这显然不是什么桓景的军队回援,没有什么人会让弩手冲锋。他呵斥着周围的军士,试图稳住阵脚:
“那不是什么桓景!不过是群弩手!”
但是杂胡的溃败已经不可遏制,更多的老营士兵被连带着向后逃窜。无论是阵前鏖战已久的矛兵、斧兵,还是新加入战场的弩手,都一转攻势,朝着敌军冲锋。
甚至先前一旁避战的流民也加入了追击的队伍,老妇将随手携带的家什抛向溃逃的敌军,而年轻人则捡起地上被丢弃的武器,向敌军咆哮着冲去。
少数杂胡军士还在原地顽抗,但更多的军士则奔向最近的马匹,跨上战马开溜。
最重要的是,石虎自己也将盔甲往地上一砸,随后跨上了最近的战马:他纵有怒火万丈,也总明白还是小命要紧。而支雄的战马在乱军中不知所踪,他只好将一个最近的骑兵揪下马来,自己上马逃窜。
主帅逃窜,仆从军崩溃,晋军已经胜券在握。祖逖带着全军向前一路追击出五里地,方才停下来休整。
“没想到你还不是个无用的文士,我居然小看你了!”祖逖看着身旁气喘吁吁的桓彝,露出了笑容:“只是下次不要擅自更改我的命令,让弩手冲锋,终究太过冒险。若非有烟幕作为掩护,估计一早就会被石虎看穿。”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耳!”桓彝心中得意,但努力不表现在脸上:“我官职是都尉,可是个武官,也勉强算‘将’。而祖公你虽是刺史,但还尚且算不上是‘君’。我当然可以便宜行事。”
两人随即大笑。
谈笑之间,战场的打扫也已经完毕。石虎本部丢盔弃甲,撤出了战场;而他的仆从军队则大多数做了俘虏。但最重要的是,在混战之中,晋军竟然还夺取了百余河北战马,斥候部队终于不用骑着豫州本地的瘦马了。
不过杂胡军士俘虏不多,骑马奔逃者占了半数有余,祖逖所部军士皆为步兵,追也追不上;剩下的除了少数没有抢到马匹而被俘虏之外,绝大多数倒在了战场上。
令人心痛的是,流民损失较为惨重,有两三成死伤;但相比于在睢阳城下全数饿死,这个结局已经好了许多。
傍晚,全军归营休整。面对这么多的流民和俘虏,祖逖又开始忧虑粮草补给的问题。
这时,城南突然出现一支粮车队伍,一直延绵到天边。
是豫州方向来的粮草!卞壸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祖逖心中欣喜,立刻打开城门,骑上新缴获的骏马,向城南奔驰而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衣文士。他身后左边是一个青衣的文士,面目白皙,简直如女子一般;右边则是一个武将打扮的家伙,但看起来却是士族。
“三兄,别来无恙啊!”
“四弟!”
来人竟然是祖约,看来这些粮草,该是从寿春一路运来的。
第四十一章 建邺来客
祖逖从马上一跃而下,紧紧地抓住祖约的肩膀:
“俗言道福无双至。今日方破劲敌,复又兄弟重逢,真是两重的福分,不亦快哉!”
原来自祖逖离开京口后,一连四月,除两封简略的信笺外,却无祖约的消息。祖逖以为在长江边与戴渊的摩擦之后,侨士势大,祖约必将遭到牵连而贬官,竟想不到今日还能重逢。
“兄长之福何止双至,今日前来,乃是奉琅琊王之命与兄长及桓司马加官。”祖约脸上洋溢着笑容。
待祖逖将手从肩膀收回,他的手却轻轻地掸了掸肩上刚刚被祖逖双手沾上的灰尘。这一细微的举止,恰好被祖逖看在眼里,他轻轻叹了口气。
“四弟言谈如此雅致,装束如此整洁,倒像个谈玄说理的名士了!如今乱世,当以实务为重,切不可学名士空谈。”
祖逖不禁回想起年少之时与刘琨在洛阳同为清谈文士时的情景,如今真恍若隔世。但即便当时稚嫩的刘琨和自己,亦以天下国家为论题,不似今日文士只知清谈而已。
“自京师沦陷以来,天下名士皆南渡集于建邺,今日建邺之文气,亦不下于太康间洛阳。”见兄长微微蹙眉,祖约赶紧辩解道:“小弟我杂处其间,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耳!”
“那是自然”,祖逖神色稍稍舒缓,感觉自己对祖约过于严厉了,赶紧以寒暄带过:“身后两位先生公子必是从建邺来,想必也是名士吧!”
“这位是陈良愿,会稽人也。”祖约指向身后的青衣文士,那文士面目轮廓柔和,若非唇上两撇八字胡,倒要说他是个妇人了。
“公子未免过于体弱,闲时可多游于名山大川,自能强身健体。”祖逖委婉地提出了建议。
可那公子却忽的从袖中抽出一物来,不过刹那便直刺祖逖胸膛!
幸而祖逖日常习武,下意识地用手一格挡,待定睛一看时,方才发现指向胸膛的,不过是一柄折扇而已。
来人身手不凡,若持的不是一柄折扇,而是一柄匕首,而若祖逖又并非日常习武之人,那么丧命的就是祖逖自己了。
“公子好身手!却是祖某小觑了。”
“这位公子乃是会稽侠客,小弟北上之时,公子自愿回护,颇多助益。”祖约赶紧解释。
祖逖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江东年轻文士中也并非尽是无能之辈。
他指向一旁身着戎装的那位名士:“那么这位呢?”
“这位士人,兄长说熟也熟,说生也生——此乃海陵人戴渊也!”
祖逖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马边,左手紧紧握住剑鞘,右手不自觉的摸向了剑柄。
“先前若思兄未有蓄须,如今倒是个美髯公了。”祖约尴尬地按住兄长的手肘:“当初戴若思亦是情非得已,今日小弟是前来宽解二位的。若思来此,也有致歉之意。”
戴渊先前一直垂着头,这下才敢正脸面对祖逖:“不才当初于京口,被小人假传军令,以为祖公军中有贼人,故犯下大错。自京口一别之后,琅琊王已将我贬官三级,今日还望祖公恕罪。”
虽然他言语还算诚恳,祖逖依旧保持警惕:“足下若是诚心致歉,祖某心领了。只是若仍歹意未消,害了四弟,我祖逖将来可饶不了你!”
戴渊脑袋又没了下去,只得连声称是。
祖逖这才放宽心来,领着一行人进入睢阳城。郗鉴、桓彝早携新军亲卫在城门内迎接。
此时正逢部队休整完毕,军士皆齐装以待向北行军;无论是桓景的新军旧部,燕赵流民新军,还是郗鉴的兖州军士,都列队等待祖逖校阅。
睢阳主街旁,一队又一队的军士肃然而立,他们经过如铁林的矛兵方阵,半蹲着歇息的弓弩手,还有全副铠甲的斧手。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队伍尽头方才从石虎那里缴获的战马。
戴渊面露忌惮的神色,而祖约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凝固——没想到豫州人马,竟如此雄壮,江东最好的军队亦莫过于此。
“观兄长今日军势,与当初在京口可是天壤之别。”祖约表面赞扬,实则想探出豫州的底细:“训练四个月,如何就有如此纪律。”
祖逖将桓景与郗鉴各自的治军之法,大略与祖约叙述了一番。当听到分荒地与从军流民的时候,祖约咬紧了牙关——这可不是轻易能够学到的。
“这么说来,桓景的老营倒是更加精锐喽?”祖约装作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将话题引向了桓景。
“那是自然,桓司马近日来报,已经收复了洛阳,正在向并州挺进。”祖逖扫视着街边的军士,没有注意到祖约的神情:“虽有胡人全力围攻长安,不曾戒备的缘故,但亦是奇功一件。”
“兄长以为”,祖约停顿了片刻,才缓缓地说:“桓景何许人也?”
“桓司马真是少年英雄!假以时日,将来中兴晋室,必有此人之功!”祖逖不假思索。
“弟愚见,若是凡夫俗子,愚民愚妇,自可称颂桓景的功勋。但兄长既为豫州刺史,都督三州诸军事,却不得不警惕此人。”
祖逖猛地一回头:“此话怎讲?”
“弟以为,桓景在谯国经营已久,手下又有精兵强将,本可以借豫州自立。”祖约见祖逖回头,以为兄长已经被说动:“之所以请兄长来豫州,无非是借北伐之名,壮大声势,兼并豫兖诸侯耳。待到名声益显,兄长就会被当做傀儡一脚踢开。请兄长再三思虑。”
“桓景赤诚之人,请弟勿复疑虑!”
祖约眼珠一转,立马想好了说辞:
“初魏武帝不过欲为一征西将军,事功既盛,即不得不进位魏王,威逼汉帝;宣帝乃魏明帝托孤之臣,西讨武侯,东平幽州,其功日显,亦不得不诛灭曹爽,子孙有抽戈犯跸之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祖逖当然听得懂这些典故,但对祖约委婉的说辞极为不满。
“初心未必是终局。帝王之事尚如此,何况豫州之主政乎?”祖约侃侃而谈:“桓景有精兵万余,更兼收复洛阳之盛名,如何肯为人下?”
祖逖不言。
祖约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说服兄长了:“兄长善于谋国,而不善于谋身!依我之见,不若趁早做打算,暗地减了桓景的粮草。到时候,桓景在并州便建不得大功,甚至洛阳也得丢掉。倒时候,桓景一事无成,而兄长已经在豫州站稳脚跟。那么,豫州则可尽归我们祖家了!”
“混账!”祖逖怒喝一声,直呼祖约的名字:“祖约,你和名士待了这么久,就学了这些吗!”
祖约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只得噤声。
“今日看在你是我兄弟,我就当没事发生。若再提及此事,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
“是……是是……”祖约揣着手,弯着腰赔笑道:“我就开个玩笑罢了。”
当夜,祖逖与诸将决议,向北继续追击石虎,扫清整个兖州。
到了这个时候,祖约和戴渊一行人才稍稍透露封赏的细则,说是有琅琊王手谕,要正式加封祖逖为豫州刺史,都督司豫兖徐四州诸军事,加封桓景为司州刺史。
祖逖看似被封了个好大的官,可是他先前就是都督三州诸军事。除了豫州之外,司州、兖州、徐州皆有半数是敌境,且当地如李矩、郗鉴、蔡豹、苏峻之类,已经是地方的实力派了。
在祖逖看来,建邺之所以如此封赏,不过是让他协调中原各路晋人派系罢了。又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至于加封桓景当司州刺史,大概是让桓景西征之时,能够便宜行事吧。反正是封赏,大概不会对北伐和西征有所损害。
大敌当前,祖逖没有工夫再思考封赏的事情,也没有仔细通读过手谕。第二日,大军继续北上,祖逖就与郗鉴、桓彝同去,与祖约挥别,嘱咐他与留守谯城的卞壸好好合作。
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祖约这才展开了先前隐匿着的几条琅琊王手谕,虽说手谕早已用漆封上,但他早就从蛇公处知道了里面是什么内容——
“免祖逖豫州刺史,免桓景豫州司马;升卞壸为豫州刺史,祖约为豫州司马,以戴渊领谯国内史。”
“兄长啊兄长,原谅我,这可都是为了我们祖家的兴盛啊!”他叹了口气,抚摸着盛装手谕的盒子,上面的封漆依旧光滑。
他向南望去,心思旷然:听说卞壸不过书生而已,自己以利诱之,必然能够使之成为自己的傀儡。
第四十二章 长安撤围
不过一个月之间,晋军在洛阳和睢阳城下都取得了胜利。然而胜利的消息却传不进重围之中的长安城。
自从司马邺去年十月登基以来,汉国主力六万人马由刘曜率领,在蒲坂渡口渡过黄河。随后一路向西,连克冯诩、北地二郡,势不可挡。
大敌当前,争吵许久的朝廷诸派系,终于肯一致对付来袭的匈奴人。十二月初,雍州军主力由贾疋统帅,与匆匆由凉州赶来的勤王军队在长安城下会师。随后,晋军与刘曜在城下大战,双方死伤相当。但敌众我寡,所以晋军在血战之后退缩回城中,长安就此陷入重围。
与原时空不同,在这个时空,雍州刺史贾疋还活着,长安朝廷尚有一个可靠的主心骨。刘曜早知贾疋善战,所以防备甚严,并不敢如原时空那般轻敌,只是做了长久围城的打算。
在重围之中,贾疋屡次突围,但都因为刘曜早有防备而被击退。众寡悬殊,粮草日渐消减下去,城中也开始出现投降的声音。
而派去联系周围势力的探子,倒是侥幸送出去几个,但作为关中的实力派,南阳王司马保素来与朝廷不睦。眼下长安被围,他倒乐得看长安朝廷吃瘪,他好坐收渔利,所以拒不发兵。
至于关西唯一忠于朝廷的诸侯,凉州刺史张轨,恰好此时病重。张轨的儿子兼继承人张寔此时自顾不暇,忙于应对羌人与司马保的攻击,除了已经派去勤王的军士外,已经无力再发兵了。
正月十四,北风正劲。
汉国军营之中,一员骑将行色匆匆,直奔刘曜大营而去,一路小卒见他盔上一丛兽毛,皆尽辟易——“貂尾!这是个大官。”
那将径直来到刘曜帐前,向两旁持戟的卫士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不敢阻拦,赶紧将他迎入营中。
“哟?是呼延司空,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此时营帐之中,唯有刘曜一人。他身长九尺,形容粗犷。在帷幕之前,他正仔细观察着沙盘,一抬头,见是故人,不禁喜形于色。
“中山王,我可不是来找你叙旧的,有要事相报。”来人开门见山,并不说什么客套话。
呼延晏,汉国大司空,当初进攻洛阳之时算是刘曜的好友兼老搭档。此次进攻长安,汉国精锐尽出,刘聪担心平阳过于空虚,于是便将他留在平阳,以备不时之需。
可眼下呼延晏竟然亲自前来长安,平阳必是有了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刘曜眉头微蹙:“那么,是出了什么大事呢?”
“简而言之,平阳需要增援,请足下即刻回军!”
“什么?”刘曜心想,果然是平阳出了事情:“难道刘琨又南下了?”
呼延晏摇摇头:“这次是东面来袭——洛阳又丢了!晋军自东南而来,直入并州,又联结刘琨,大有进逼平阳之势。”
“洛阳?那不是有河内王两万人在守么?李矩不过守土之贼耳,怎么敢贸然进犯?”
“河内王刘粲是一纨绔耳,犬子呼延朗向我抱怨过许多次,足下想必也是知道的”,看到刘曜一脸困惑,呼延晏放慢了语调:“但洛阳此次失陷倒并不只是如此。”
他抬起头,直视刘曜:“本来两万人确实足以守住洛阳,可是自从豫州来了个叫桓景的无名之辈后,与李矩合兵一处,竟然全歼刘畅的先锋三千人。”
“这个桓景倒是个厉害角色”,刘曜低头沉思:“不过才堪堪三千人而已,何至于败走,河内王未免过于怯懦了。”
“此时后方赵染反叛,河内王身边便仅有五千人马了。于是一路逃回平阳,途中军士多有逃散,回到平阳之时,不过只有三千人马了。”
“可是平阳不还有禁军么?加上洛阳逃回的残军,对付桓景一支军队而已,岂不是绰绰有余?”
刘曜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此时回军,在关中的攻伐,就算前功尽弃了。何况桓景名不见经传,想必不是什么大威胁。
“不,形势危急得很”,呼延晏眉目中有些焦虑:“桓景不光联结了刘琨,并州流民群起响应,那些坞堡主也随时可能反叛。最可怕的是,听说刘琨还邀请拓跋猗卢南下,这么看来,并州局势岌岌可危。而陛下沉溺于酒色,打不得硬仗,你是知道的……”
刘曜将手撑在几案上,目光死死的钉在沙盘上的关中盆地:“容我再想想,关中如今局势大好,一旦弃之,实在可惜。”
呼延晏急得跺脚:“我先前劝谏陛下,陛下喝得烂醉,叫我来通报您。我以为您还算是个清醒的人,不辞辛苦快马赶来关中。可没想到,你和平阳那个醉鬼都是糊涂蛋!”
刘曜默然。这番话要是当朝这么说,可是要算大不敬的,也就呼延晏当他是自己人,才会如此说话。
“中山王好好想想吧,只是最好在傍晚前回复我”,呼延晏又急又恼,指着他的鼻子:“老实奉劝你一句,若是迁延不至,待平阳被攻克,汉国都没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说罢这句话,呼延晏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刘曜守在沙盘旁。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帷幕之后,传来一阵清脆的环佩之声。刘曜低下头,叹了口气:
“你都听见了?”
“嗯”,帷幕后的女声柔和而圆润,散发着成熟女性的温婉:“那么,大王意下如何呢?”
“呼延晏那个急性子,一向往坏了想”,刘曜不以为意:“平阳城池坚固,更兼禁军守御,豫州那帮人不过一群流寇,能掀起什么浪?无非是怕刘琨携拓跋猗卢南下罢了。可刘琨自保都难,又如何能够南下?”
“所以说?”
“待我先攻克长安,建不世之功后,再回军平阳亦不迟!”他将指节在几案上轻轻一叩,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大王此言差矣!”
刘曜一怔,不禁回过头去,可幕中之人并未走出。
“我攻克长安,先国家之急,如何差了?”
“大王,天子可是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幕后的声音不疾不徐:“若是待大王攻克长安,方才返回平阳,到时候天子又会如何考虑呢?”
“那确实有些失礼”,刘曜稍稍有些醒悟:“不过我们可不像你们这些晋人,拘泥于礼俗之事!”
“不,不只是失礼!要知道平阳事亦不急,为何天子要唤你回去呢?要知道,天子生性多疑,大王又领重兵在外……”
“你是说,陛下会怀疑我?不,这不可能!天子圣明,我又是他族弟,怎么可能会怀疑我……”
刘曜话音未落,幕后的声音就打断了他。
“天子连他亲兄都能杀,试探大王难道是很奇怪的事情吗?”那女声依旧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些笑意。
刘曜语塞,他心里清楚,对于权谋之事,那个女人一向比较明白。
“天子虽然日日酗酒,但对权力可并不放松”,那女人轻轻咳嗽一声:“他之所以设禁军,可不是用来防备豫州那些贼军的。他要防备的,正是大王这样领兵在外的大将。
“若是平阳无事,单凭禁军,自然可以镇住你们这些封疆大吏。可现在平阳有事,他将你召回,一来可以试试你的忠心,二来也不必损耗禁军一兵一卒。”
“这些都不过是猜测罢了!”刘曜反驳道。
“猜测?那么为什么天子坐拥数万禁军,却要向你求援呢?又为何在明明有使节可派的情况下,派呼延晏来试探大王呢?”
“你是说,呼延晏的焦急,是装出来的?”刘曜大惊。
“那是自然。”
刘曜心中清楚,呼延晏虽说是自己好友,但也完全忠于刘聪。被刘聪派来试探自己,也并非没有可能。这么看来,平阳倒是不得不回了。只是此时退出围困整整两个月的长安城,他心中还是感到可惜。
“可是长安……”
“长安城里那群废物已是瓮中之鳖,当初守不了洛阳,现在又怎能守住长安?何况现在天子生疑,若是在此时攻下长安,我们反而都得死。君不见邓艾钟会之事乎?”
刘曜打了个冷颤:“那么该怎么办呢?”
“即刻放弃长安,回军平阳,向桓景进攻以示忠心。待到来年天子已经完全信任大王之后,再来进攻不迟。”
“献容,若非你一席话,我真是要陷入危局了。”刘曜神情舒缓下来,喜乐都写在脸上:“若是将来大功告成,我必定会助你复仇,杀了那些宵小之辈。”
可那女声并不回答,环佩之声渐远,消失在幕布之后。
第二日,长安撤围,刘曜的大军沿着原路返回,前往平阳的方向。
第四十三章 襄陵城下
自河阴渡过黄河之后,桓景溯沁水一路北上,从王屋山与太行山之间穿过,进入并州与司州的交界处。
若论兵贵神速,自然是沿王屋山以南的平原直插平阳最为迅疾,但自从刘粲逃回之后,刘聪将禁军调出一半,驻守在王屋山和函谷关之间的东垣城一线。
但桓景早就仔细翻阅了当地的地图,在咨询了当地土人之后,新军却选择一转进入并州的山地之中,在行军十日之后,突然出现在汉国后方,一举攻克几乎毫无防备的端氏城,随后长驱直入到襄陵城下。
襄陵是汉国京师平阳的东大门,距平阳不过五十里。而除了东垣城的禁军,其余匈奴禁军大部在太原前线与刘琨对峙,平阳城中兵力空虚。
唯有刚从洛阳逃回的败军,在刘粲的带领下回到平阳,一时城中尽是败兵。为了掩饰自己的指挥适当,刘粲将新军描述成了一支装备精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还将新军的数量极尽夸大。
正因为上述原因,平阳城中的匈奴贵族大为震恐,毕竟自从刘渊起兵以来,还未有晋军深入到如此境地。一时间平阳城中流言四起,有说桓景联合了刘琨一同发兵的,有说刘琨还请拓跋猗卢南下的,不一而足。
刘聪不以为意,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水平他是清楚的。正因为如此,虽然刘粲把桓景吹上了天,但刘聪依旧将信将疑。唯一令他惊讶的是,桓景竟然敢深入到如此境地,这不得不让他怀疑桓景是否还有援军,尤其是近在太原国的老对手刘琨。
他根本不怀疑自己是否能取胜,先前刘琨就是他的手下败将,这个桓景看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何况听说这支来袭的晋军是从豫州赶来的,如此长途跋涉之后,自然要休整许久,才能渐渐恢复战力。
但是,作为老于权谋的政治家,刘聪心中稍稍以盘算,就发现若是取胜,让一支名不见经传的晋军偏师攻克了洛阳,即使在平阳城下击退了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倘使此时西边刘曜攻克长安,立下奇功,那么情况就不太妙了。匈奴人不似晋人那般唯礼数是从,只崇拜强者,两相对比之下,刘聪自己的威望就岌岌可危了。虽说刘曜这人看起来老实,但谁知道是否存有异心呢?
于是桓景一出现在襄陵,刘曜就将呼延晏派去,催刘曜回师。若是刘曜胜了,也不过是战胜了一支晋军偏师;而若是刘曜败了,正好削去他的军权。
刘聪的估计没有错,此时桓景的军队已经是疲惫至极,根本无力再进攻襄陵。无论是新军将士,还是荥阳本地的军士,自从成军以来,一直在平原上作战,还没有在山林之中跋涉过这么久。几日在山谷间跋涉,又攻下了一座小城之后,新军已经是强弩之末。
桓景和李矩都没有预料到地形竟然有如此大的损耗,所以现在仅仅只是依山扎营而已,好好休整军队。除了休整,几天下来,桓景一面派郭诵前往太原联系刘琨;一面拜访笼络此地的坞堡主。
除了用少许兵器,换取珍贵的粮食之外,笼络坞堡主主要还是为了保障后方补给的顺畅。出于先前和涡北坞堡主打交道的经验,桓景这一次本来担心坞堡主会害怕惹是生非,选择闭门不出,但没想到此地居民竟然出乎意料地热情。
先前刘聪持续对南方用兵,本地的晋人,无论士庶,都被压榨得极苦。他们不仅要供给军粮,还要征召壮丁。匈奴军士过境之时,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将他们作牛马看待,欺男霸女者司空见惯。
如今晋军竟然回到此地,自然被当做了解放者。
先是沿途的晋人官吏纷纷弃官投奔新军,之后居民则争相以牛酒劳军,又夹道观看前来的军队,更有年长者流着泪说:
“不图今日复睹官军!”
“民心可用啊。”在接待前来劳军的民众时,李矩如是感叹道。
“待军士休整完毕,桓司马何不乘势即刻进军平阳?”冉良正处在少年之时,血气未定,见到乡亲们如此踊跃,也是心潮澎湃。
桓景心中百感交集,他本来就没有做攻城的打算,只是为了吸引汉国的兵力,减轻长安方面的压力,这才进入平阳境内。按照原本的计划,一旦收到长安撤围的消息之后,他就打算回军了。
但这样的话,当地晋人就被抛在身后。自己虽然从未做出过承诺,此时却好像背叛了他们似的。他望向李矩:
“李太守,民心如此,实在出乎意料之外。可是我军并无攻取平阳之意,足下也是早就知道的。若是待胡虏主力归来,我军又得撤出此地,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此地晋人怕是要被胡虏报复。”
李矩会意,苦涩地点点头:“的确如此,但战争就是如此,苦的永远是百姓。我们也没什么可以做的,无非带几个人回去罢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冉良一脸激愤,但也无可奈何。
这个时候,沉默许久的桓宣发话了:“可以带几个人回去,也可以全带回去。”
“这是何意?”桓景、李矩不约而同地问道。
“从前武侯北伐,每次撤退之时,必然拔取当地居民回汉中,充实当地人口。而东吴几次北征,虽无一斩获,但也截取了不少人口。现在此地百姓心向朝廷,而洛阳、荥阳荒废,正需要人口。若是我军殿后,待百姓撤回洛阳,最后再撤军,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众人眼睛一亮,这个建议既能充实司州的人口,又能够让当地亲晋的势力不被秋后算账,确实是一条妙计。唯一的风险,只是新军必须殿后于此地。
“好,就这么定了。”桓景决定依言而行。
于是接下来几日,新军只是驻守原地,而他们身后,数千家当地百姓,正乘船前往司州。而刘聪见桓景驻守在山上,也并未发起进攻,双方只是对峙着。而前去联络刘琨的郭诵并无消息,看来争取刘琨的援军,并非是什么可行的计策了。
时间来到正月二十二日,桓景与平阳守军已经对峙了半个月有余,当地军民几乎已经撤退地差不多了,桓景打算再过两日就回军,毕竟两天前,长安方面刚刚传来消息,刘曜撤军了。
这个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战略目标终于达成,打了这么久的仗,又有回豫州种田的希望了。而忧的则是,刘聪从长安腾出手来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了。
只是,刘曜虽然善战,还不至于这么快到平阳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再一次朝西望去。
在天边低垂的层云下方,突然出现了成群的骑兵。
“桓司马”,冉良慌慌张张地跑来,“驻守端氏城的王仲坚来报,在送完最后一批百姓之后,归来途中,端氏城南突然出现大批敌军。王校尉他……”
“他怎么了?”
“他见敌军势大,自行决定弃城向主力靠拢。”
桓景正欲发火,余光一瞟沙盘,端氏城正处在沁水河边不远处。这是自己来时的路——敌军有将自己团团包围之意。王仲坚的决定是正确的,先集中兵力,再谈下一步。
而眼前的骑兵似乎也不在少数,看来敌军主力已经回师了……
第四十四章 突围计划
敌军骑兵来到之后,仅仅是在营地之外游弋而已,但即便如此,战马来回奔驰产生的沙尘,也令人心寒。
大敌当前,众人在沙盘旁,紧急商议对策。
“唉,若是能早两日启程就好了,非得给百姓殿后,眼下却被切断了后路……”人群中不乏有这样的声音。
“王仲坚只是报告后方出现了敌人,后路还没有完全被切断!”李矩赶紧打断了这种惑乱军心的言论:“我军一定能找到出路。”
话虽是这么说,但众人心照不宣:局面并不乐观。
眼前的敌人以骑兵为主,摆明了就是要紧紧监视,并拖住他们的行动。虽说新军尚有两千骑兵,但和眼前的胡人骑兵主力相比,并没有硬拼的实力。
而在后方,敌人已经在沁水河边建立了一个据点。虽不知敌军底细。但能够逼退王仲坚,说明至少数量上是有几千人的。
“来者不善,敌军前后皆有布置,这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个地方。”
桓景将一枚石子放置在沙盘上代表沁水的沟壑旁边,而又用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出一条线。沙盘中央,表示营地的小旗帜显得格外孤立。
“敌军的骑兵完全可能出现在这条线上的任意一处,而身后还有一支劲旅掐在沁水旁边,我们的归途之上。我猜,敌军是还有辎重未到,待敌军集结完毕,下一步就要慢慢收紧包围圈了。”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敌人打定主意围困我们,看来他们得有十万人马了!”陈昭之惊呼道。
桓景摇摇头。
“倒不见得有那么多人马,兵法不能死硬地解读。首先在平原之上,骑兵远胜过步兵,加之本来敌军就据有襄陵和平阳,所以光是凭借骑兵,就可以封死我军西面。”
“那么,哥哥,敌军还有如此多的步兵,又会前往什么方向呢?”桓宣的手指在沙盘环绕着:“是从南面截住我军归途,还是从北面截住我军去往并州的道路呢?”
“若是我亲自带兵,当率全军主力,拦在沁水河谷之上。”
众人顺着桓景的话语,将目光聚焦在沁水河边的那枚石子上。桓景四下观察了一眼,确定大家目光中都还算有些信心,才继续说:
“现在王仲坚部还未归来,敌军在沁水边安排了多少兵力,还未可知。但在胡人看来,我军与刘琨不熟,又是深入敌境,自然急于归去洛阳一带。那么,他们的主力,自然会从南面截住我军归途。”
“俗话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么说来,敌军若是在北面防守薄弱,我军倒是应该向北投奔刘琨喽?”桓宣略一思索:“可这样的话,河洛一带可以说是毫无防守了。”
桓景点点头,目光仔细搜索着沙盘,一筹莫展:若是向北和刘琨会和,自然可以苟安于一时,但这样后方可就危险了。敌人不光可以重新攻陷洛阳,甚至可以长驱直入,一直进打到豫州境内。
何况,先前为了稳住军心,新军的家属,包括母亲和燕燕都正在向洛阳赶去。想到这里,桓景不寒而栗。
如果我不是我自己,而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统帅,那么会怎么做呢?
他的眼光钉在了沙盘上,襄陵城和沁水之间长长的突起——那象征着附近的山脉。
襄陵城东三十里为霍大山,即今日山西之霍山,乃王屋山之余脉。山前为平阳谷地,山背后则是沁水。桓景的营地正坐落在此山脚下。
此山山势险峻,唯有山谷之间方有大路。其余唯有一片密林和林中小道而已。
他不禁想起,原时空千年之后,在沁水对岸的太行山上,另一支著名的军队是如何借用地形和民心,在此地转挪腾移,与强大的敌人相周旋,进行“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
虽然自己手下的军队,不过是一支纪律较好的古代部队,与千年之后那支部队完全无法相比,游击战这种形式肯定是想都别想,但若仅仅依靠山地的广阔空间进行一些机动,还是绰绰有余的。
何况对手也是一支前现代的部队,并没有能力约束全军仔细搜山。加之敌人赖以收集情报的骑兵斥候,在山地间根本施展不开,这样一来,只要进入山林之中,就是一片完全自由的天地了。
“李太守,我军粮草还够支撑多久?”他突兀地发了一问。
“先前百姓撤离之前,留下了不少粮食,大部分为粟,可做干粮携带。以我估计,大概够用十五日。”
桓景神色稍稍放松:
“时机稍纵即逝,我以为,我军应当立即进山与敌军周旋,伺机突围回南面。”
说到进山,将士们的心又悬了起来。先前光是沿山谷间大路行军,就足够难走了,现在却要进山,这无异于自己给自己添麻烦。
“莫不是要散伙做山贼?”有人起哄说道。
李矩立刻驳斥起哄者,但还是直接表示了反对意见:“山间崎岖难行,且补给不足,桓司马还是三思吧。”
“我这是为我军保命打算,即使再难走也得走。”桓景心意已决:“何况,我们并不需要一直在山间行军,不过是在山中暂避而已。”
“暂避?”
“没错,所以并不是全军进山,而是以一支疑兵做出北上的姿势,待到敌军见北边遭到攻击,而南面又毫无动静,自然会撤出南面的防线了。到时候我军再从山中杀出,就可以一举拔掉归途上的那根钉子。”
说罢,桓景将沁水河边的那颗石子拿起,从沙盘上扔了出去。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新军将领都只打过一年半的仗,自不必说;而李矩一向只在荥阳附近的平原作战,并不知道山地还能这么用。
只有桓宣沉吟片刻,提出了疑问:“可这样的话,率领疑兵的那位将领可就危险了。”
疑兵不必多,但必须精锐,想来想去,只有荣誉营的五百人可以担当此任。但作为指挥官,陈昭之在洛阳之战中的孟浪行为,桓景可是见识过了。其人勇则勇矣,但行事还不太能够变通。
“若要论那支军队前去,自然是荣誉营为宜。只是此行必须慎之又慎,陈校尉一人或许还不足以使军队全师而还。弟弟,你兵书读得多,主意也多,也一起前去吧。”
桓宣思考片刻:“让我去的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还是得有个计划,否则无异于羊饲虎口耳。”
弟弟的顾虑是很自然的。可当下,敌军骑兵占优,斥候施展不出去,所以对于北面敌军情报并不熟悉。唯一清楚的,就是眼前确实有数千敌军骑兵,西面肯定是不能走的。
东面不能走,南北皆是山脉,那么东面呢?
桓景仔细观察刚刚被扔出去的那枚棋子原先的位置,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
“弟弟,你并不需要真往北去,只是需要让敌方相信我们向北走就行!”
第四十五章 十面重围
正月二十四,天气稍稍回暖,竟微微有了些许东风。
然而,平阳东面的群山之间,依旧春寒料峭。春寒之中急行军,饶是身经百战的悍勇之士,也抱怨不已,然而刘曜心如铁石,只是催促进军,将抗命者诛杀示众。
于是不过十日之内,六万大军竟全数赶赴至平阳城外。呼延晏引一万人偏师向北迂回,而其子呼延朗率领精骑六千余人在平阳东面来回巡逻,扫荡晋军的斥候。
匈奴军队先锋八千人在刘曜弟弟,广平王刘岳的率领之下,直扑沁水河边的端氏城。刘曜自己则亲率大军在后方缓缓而行。
他先前早就听说桓景兵力不过一万人不到,而晋军一贯孱弱,战力还要打个对折。现在无论那一个方向,己方都占据绝对的优势,那么就算是光明正大地合围,也能困死此地的晋军。如此看来,这个叫桓景的无名之辈,还真是自寻死路。
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事,刘曜多少明白一些道理:晋军虽然孱弱,但晋人一贯擅长机巧诈术,既然桓景敢于冒险,必然也有所依仗。故而先不要打草惊蛇,慢慢稳住合围,方是上策。
何况天子就在平阳盯着,自己若是剿灭晋军过于迅速,战绩过于耀眼,刘聪怕是又要起疑心。
出于以上想法,刘曜抵达平阳之后,反而放缓了前进的步伐,主力部队带着辎重,在山谷之间缓缓前行,又行进了三日,方才抵达沁水河畔的端氏城——刘岳正拿下此地不久。
“晋军何如?战力几何?”一见到刘岳,刘曜立马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简直不堪一击!晋军见我军来到,闻风丧胆,稍一接触就退回山林之中。山中骑兵不便,我军追之不及,方才放过他们一马。我看那刘粲就是个废物,连这种无谋怯懦之辈都打不过,还要哥哥你来救场。”
见到刘岳正在发笑,刘曜不禁皱起了眉头:
“兵者,国家之大事,不可如此轻率。”
见刘岳依旧一脸轻松的样子,刘曜压低了声调:
“我问你,为何一路上过来,莫说晋军,连晋人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刘岳只得支支吾吾:“那……那有什么?无非是晋军将此地劫掠一空罢了。”
“若是劫掠,必有抢掠火烧之痕迹。但此地晋人几乎只留下了空空荡荡的房屋和田地。看来是将此地人口皆尽搬离了。坚壁清野,如何可谓之无谋?见强敌到来而不溃,接触后能迅速从容退走,如何可谓之怯懦?”
刘岳不能答。
刘曜心中一沉,眼前的对手似乎并不好对付,这次来袭的晋军中有李矩,永嘉五年的洛阳之战中,就是他的老对手,一贯狡诈非常。看来这个桓景的奸诈,倒似乎还在李矩之上。
在此地稍稍整肃一番后,刘曜启了一小罐酒,坐在城楼上的胡床,正准备小酌一番,这时候斥候送来了最新的情报:
“沁水上游,我军斥候小队被袭,唯有两人生还。晋军骑兵数百,正沿河北上,骑兵之后,尘土纷纷扬扬,似有步兵数千在行进!”
刘曜捋起虎须:“晋军出现在了沁水,却不南下以争端氏城,十分奇怪。”
屠各部匈奴虽说并非晋人,但自东汉以来就徙居并州之地,所以刘曜和他的屠各部部下,对当地的地理可谓烂熟于心。要出发向南,唯有两条路,一条是沿着汾水的河岸,一条则是沿着沁水的河岸。两河之间唯有山地而已,山上既无补给,又有虎豹熊罴之类的野兽,极难通行。
如果晋军并不打算走汾水平阳那条路,那么就只能走沁水河岸了。若是平阳那边并无动静,即可知道晋军是不是在佯攻。
“平阳那边有什么情况么?”
“呼延朗昨日来信,晋军似乎已拔营离开,进入霍大山一带。”
“如此要事,为何不早报。”
“只是昨夜见主帅饮酒,不忍打扰!”
刘曜被戳到酗酒这个习惯,丢了面子,脸上有些尴尬:“虽是饮酒,我倒是清醒着呢!这么大的事情,今后要及时来报,这次姑且绕过你了!”
报信的马快,军队行军慢,他暗暗盘算着日期。昨日平阳来信,到今早沁水河畔突然出现晋军行踪,这时间倒是对上了。
可是桓景虽然全军撤出,却并不南下,反而北上而去,看来还是以为自己北边防守薄弱。他嘴角露出笑意,这些晋军万不会想到,自己已经布下十面埋伏,就等着他们北上呢!
“看来桓景是打算北上去找刘琨了!”刘曜一拍大腿,就招呼刘岳行走下城楼,前去准备人马:“此地唯有沁水岸边可以供大军通行,桓景必在此处。若是我军沿沁水一路北上,呼延大司空一路往南,桓景就是插着翅膀也难逃了!”
“哥哥英明神断,桓景何能及也?”刘岳赶紧恭维道。
计划已定,二人一路小跑来到阵前,穿戴齐备之后,意气风发。刘曜身长九尺,盔甲也是精选工匠特制,身上遍着环铠,顶盔上插着两根胡缨,在东风之中摇动。
一旁小厮牵来全军之中最为高大的骏马,毕竟唯有精选的高头大马才能承住他高大的身躯。他飞身上马,一勒缰绳,骏马立刻撅起前蹄,简直要直立起来一般。
见主帅如此威武,士卒皆大声鼓噪呼号,声势之盛,简直如山崩一般。顷刻之间,全军又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齐刷刷地望着刘曜。
刘曜志得意满,用手遥指北方,正待发号施令。
突然,身后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大王且慢!”
刘曜转头一看,来人头戴步摇金冠,却身着便于骑马的胡服,此时骑在马上,身姿甚为飒爽——来人正是羊献容。
阵前军士面面相觑,一个晋人女子,虽然过去贵为晋人的皇后,现在不过一介女奴,也敢令堂堂大汉之中山王驻马?
议论在军中蔓延开来。
刘曜略微有些惊讶:“容儿不打算随军北上吗?何至于如是?”
“桓景亲临险境,岂有自投死路的道理?兵家常示形于敌,却反其道而行之。妾以为,当坚守此地,桓景在此地并无粮草,我军只需把守关口,其军自溃。”
“兵戈乃不详之物,妇人还是应当远离方是,就不用擅自议论了。”
羊献容说得似乎有理,但刘曜已经不能仔细思虑了,他只需知道,在这个档口,若是听信一个晋人妇人之言,底下的军士必然失望备至。
“那么,请大王至少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留在此地,就当守卫妾身罢了。”羊献容微微欠身,略做了些让步。
“行!端氏城本有城墙可供坚守,若是容儿无意随军前行,在此处歇脚自可。”
刘曜叹了口气:羊献容饱读诗书,又历经宫廷繁复的斗争,才略未必在男子之下。可惜她是晋惠帝的遗属,将她收纳在营中,自己已经饱受争议了,若是尽用其计,那么屠各部的脸面安在。
安置已定,前军校尉射出一方鸣镝,胡笳之声遍及河岸。刘曜带着主力三万余人继续上路,又留下了五千余人镇守端氏城。
“哥哥”,刘岳见胡笳鼓噪之声甚大,方才凑近刘曜耳旁:“那个晋女年届三十,简直可以说是老妪。虽说还有些风韵,但天下女子那么多,这老妪到底有啥可稀罕的?”
“当初太康年间,我漂泊京城之际,她于我有恩。何况她才略非常,又工于心计。我平生不施谲诈,可陛下身边小人甚多;所以自从攻克洛阳以来,我就屡遭陛下猜疑。若非她的计策,我早就身首异处几次了。”
“可让一个晋人女子待在后方,哥哥你就不怕她投敌?”
“哼!”刘曜微微一笑:“我等与晋人征战,不过因为族类相异,且正朔在我,于晋室并无仇怨。容儿与晋室血海深仇,恨不得吃了那司马家皇帝的肉,又如何会背弃我们?”
他轻轻一吹口哨,拍马前行,太康年间的往事,又重新涌上心头。
第四十六章 平阳无事
山谷之中,四处皆是光秃秃的枯木,山中方才大雪,唯有几株梅树枝上的早芽从雪中探出头来。
桓景的步军主力已经在雪中停留了两日,又连日不许生火,个个冻得面色发红。此时大雪方霁,阳光照进树林之中,才让人稍稍感到暖意。
不过如此窘境之中,军士们倒也并非愁眉苦脸。桓景将先前撤离百姓献上的酒肉尽数发给他们,正是好好享用的时刻。天寒地冻,背井离乡,又临大敌,还是只有酒肉可以长长精神。酒足饭饱,士卒闲得无聊,在雪地中嬉戏起来。
突然一阵喧嚣之后,士卒们的打闹嬉戏停止了。一匹骏马沿着半山腰的小路匆匆向营奔来,营前卫士都认得那张脸,赶紧将长戟竖起,放来人过去。
“冉良,贼军动向如何?”士卒中有人探问。
冉良顾不上回答,跳下马差点摔了一跤,草草擦了擦灰,就往桓景的营帐之中飞奔。但他脸上的欣喜已经遮掩不住,这一定是个好消息。
帷帐掀开,桓景露出半个头来,见是冉良,正要张口问话。冉良早就憋不住,见到主帅,立马单膝跪地,行了个礼:
“桓司马,刘曜动了,他们全军正沿沁水往北去呢!”
刘曜上钩了!先前桓景命董昭派遣骑兵在沁水边攻击刘曜之斥候,做出一副要北上的样子,而主力却逗留在山谷之中。现在端氏城一带必定防守空虚,桓景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候。
“全军向西!向平阳城进军!”
冉良听得目瞪口呆。向西?这岂不是敌军防守最严密之处?前日不是刚从西面撤出么?为何又要回到那儿去?
他四下一望,发现周围的战友们都冲着他笑,无论李矩,还是桓宣,都一副轻松惬意的表情。看来桓景在他离去之后,必有安排。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敢问司马,为何全军西向?平阳不是防守正严密么?”
“先前或许是”,桓景见冉良一脸困惑,俯下身子,摸了摸他低伏着的脑得:“但现在不是了!刘曜知我军在沁水河畔,必然将全军集于一处,欲于沁水河畔全歼我军。襄陵城外皆是骑兵,可能比我们还先得到消息,一旦撤去,襄陵城,甚至平阳城就没有什么防守了!”
“但这些都不过是猜测,如果敌军骑兵及时回援,又该怎么办?”
“那更好,先前只是让刘曜以为我军北上,所以尽遣骑兵而去。但现在我却要他以为我军向西而行,敌军骑兵若回援,正好帮我做这个传令兵!”
冉良低头叹服,原来连这一次向西进军也是佯攻,目的却还是在端氏城。
毕竟刘曜向北行军,还是可能随时回援。可若是与呼延晏合兵之后,听见平阳求援的消息,必然马不停蹄地沿汾水向西南而去,则再要回援端氏城,路途就太过遥远了。
且说另一边,刘曜的大军冒着大雪一连行军三日,方才向北行至呼延晏处,可沿途却没有什么战事的痕迹。
“呼延司空,前日可有晋军来到此地?”
呼延晏摊开双手:“前日接到大王斥候来报,只知晋军经沁水南下,所以在下也率军南下。可两天下来,并未看见晋军主力。”
“一点迹象也没有?”
刘曜颇有一些恼怒,听先前被截击的斥候之情报,桓景光是骑兵就有不下千人,那么军队必然是尽数向北,怎么会连人影也看不到?
呼延晏思忖片刻:
“一定要说的话,倒是昨天夜晚,有斥候说有骑兵向北而去。我以为是小股部队,就没有派兵前去追击。会不会是敌军真的只有些小股骑兵?”
“不可能,若是小股部队,怎么就我斥候所见,光骑兵就有千人?”
“那么”,呼延晏迟疑片刻,脱下毡帽,挠了挠头发稀疏的脑袋:“会不会是大军进山了,只是派骑兵袭扰?”
“进山?”刘曜冷笑一声:“贼军可是有万人,又坚壁清野,不剩几天干粮了。若是此时进山,山中没有吃的,那么岂不是自己饿死自己么?”
“不才驽钝,还望指教。”呼延晏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了,但看刘曜也是个不知谲诈的家伙,似乎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依我看,那桓景只是寻了山间小路,向北而去,说不定刚好与司空你擦肩而过了。”
刘曜仔细想了想,既然呼延晏昨夜才侦查到晋军的行踪,那么桓景必定还在附近。若是暂时进入山中躲避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时日一长,必然还是会出来补充物资的。
“那么该如何是好呢?”
“先让你那宝贝儿子呼延朗,赶紧从平阳抽调骑兵过来,现在我军斥候太少。”
呼延晏明白,这是旁敲侧击地说他侦查不力了,于是头也愈发沉了下去:
“中山王说得对,我今晚就安排斥候去平阳报信……”
刘曜摁住了呼延晏的肩膀:“不,就现在。我现在就要看见使者出发,要派最好的马!若是此时不能剿灭此地贼军,那么这趟进军就白费了。”
呼延晏会意,赶紧唤来一个心腹,配上一匹乌青色的骏马,翩翩向西而去了。
“接下来怎么办呢?”
“等!只能等!晋军大部为步兵,所以必定还未走远。我们只要派斥候在此勘察,必然能发现敌军的踪迹!”刘曜说罢,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就不信,这些人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呼延晏拱手称谢。
于是接下来大军又在原地停留了五日,才等到慢慢悠悠来到的呼延朗部骑兵。这些骑兵出自禁军,先前大多是匈奴屠各部的贵族之子,平生骄纵恣意,呼延朗这种小字辈自然镇不住,只好任其慢慢行军。
而五日之内,刘曜还是没有桓景军队的影子,甚至连骑兵部队也跟丢了。
此时刘曜找不到晋军,心中本来就憋着一口气;现在又见呼延朗姗姗来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若是换做其他将领这么延误军机,就算不被自己斩了,也逃不了挨鞭子。但呼延朗是好友兼汉国重臣的儿子,刘曜还真不敢动他。
他只好故作礼貌地与呼延朗寒暄
“侄自平阳来,可知朝廷有何事否?”
“平阳无事。”呼延朗不加思索地答道。
他话音刚落,身后营帐之中,忽地传来一个声音:
“天子有令!速来平阳救驾!”
原来呼延朗前脚刚走,桓景后脚就出现在先前的大营,重新补充了物资之后,作势就要进攻防守空虚的襄陵城。
而襄陵城之后,正是刘聪亲自坐镇的平阳城。
刘曜打了个寒战。虽说平阳城中军士足以守城,但无论如何,哪怕是做一个姿态,平阳也是必须救的——毕竟谁也不敢在刘聪眼皮子底下消极怠工。
第四十七章 灶上余烬
刘曜拔营向西直奔平阳而去的时候,桓景全军在襄陵城下溜达了一圈,饱餐一顿之后,又迅速返回山中,只留下荣誉营五百人在城下耀武扬威,每日敲锣打鼓吹唢呐,故作声势。
襄陵城中原本军士尽去北面与刘曜会和,眼下城中兵少,连斥候也派不出来。他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晋军在城下扎营,并不断抽调城中仅剩的马匹向北求援,根本没有余力打探城下军队的虚实。
在襄陵城下闹了整整三日之后,荣誉营才依计退出,趁夜转进霍大山。此后又过了两日,刘曜与呼延晏的大军才赶回。此时,城下仅仅剩了晋军一座空营而已,连着两日没有炊烟,可是城中因为惧怕有埋伏,竟然也不敢出城打探一番。
刘曜愤怒地将守城的军士斥责了一通,这才仔细勘察起晋军的营帐。营帐虽然空空如也,但却收拾的极为干净,看来即使在撤离的时候,晋军的军纪依旧没有溃散,不像是闻风而退,倒像是出发前去进攻的。
“等等”,他厉声喊住了侍立一旁的襄陵城守将:“方才你说,晋军才走不过两日?”
“这是小将亲眼所见,当着大王您的面,可万不敢瞒报啊!”
刘曜沉默片刻,目光久久凝视着晋军废弃炉灶之上的余烬,野鸦正在其上踱步,翻找残余的食物残渣。
突然,像恍然大悟一般,他简直要蹦起来,两个大步走到刘岳身前,紧紧地抓住他的衣领:
“快!清点晋军灶数!”
刘岳不敢怠慢,过了不久,晋军灶数被呈上——晋军共有八百余灶,但唯有五十余灶上余灰尚多。
十人一灶,晋军主力果然在此地待过。可按地上灶数来看,晋军主力估计早就撤走,只留下几百人在城下,骗得守军不敢出门。刘曜捏紧了拳头,努力克制自己发火的冲动:若非守将怯懦之至,早先就可以发现晋军主力已经撤退,自己也不必白来一趟。今晚上可得好好训诫这帮饭桶!
可他还没想好怎么训诫守军将校,突然一个念头钻入了他的脑海,明明是寒冷的早春,他的额头上却沁出了汗珠——羊献容、还有自己的儿子们都在端氏城中!怕是现在桓景已经绕回端氏城下,开始准备拔掉这个归途上的障碍了!
“事不宜迟,大军立刻去端氏城!”
刘曜猜得没错,正当他望着灶灰出神的那一刹那,在沁水岸边行军的桓景,刚好远远地望见了端氏城的城墙。董昭和高肃先前领着骑兵在呼延晏营帐外转了一圈,现在又赶来和本部会和,一个都没有掉队。
桓景用千里镜仔细观察着城墙,略略皱眉,守城士兵的防备看来远远在他的预料之上:不光城墙上有士兵日常巡逻,弩机遍布。而且城下亦遍布鹿角,从沁水河畔,一直连到山脚林边。
“桓司马,怎么样?”李矩信心满满,毕竟若是直接用肉眼看去,河边的端氏城不过是一座孤城而已。
“李太守,一场恶战要来了,但我们必须打!”
桓景将千里镜交给李矩,李矩拿着这个新奇玩意好好观看了半天,一点刚刚被唤起的童心,又被战场的险恶局势给压没了。
“刘曜不可能将主力放在这种地方,大概率是一颗闲子”,李矩一边扫视着城墙上的士卒,一边喃喃自语:“依老夫看,不攻城,直接进攻鹿角处,或许可以一举突破。”
“但愿如此,也必须如此。刘曜估计正在追来的路上,我军军粮也不够了,只能速战速决。”
商议已定,新军全军席地而坐,就地起灶,饱餐一顿。毕竟明日就要趁夜急攻敌营。天色渐晚,桓景怔怔地望着夕阳中透着绯红色的城墙,自从西征以来,一路上都太过顺利,这一次总算轮到自己失算,而敌军出乎自己的预料了。
不过幸好,再怎么样自己手下新军将士身经百战,对付一座孤城,应该是绰绰有余。
他不知道,此时城墙上,也有人望着北面的军队,嘴角露出了微笑:“人言桓景少年英雄,如今看来技止此耳。”
“夫人”,一员胡人打扮的将领立在一旁,他虽然满面络腮胡子,但眉眼之间却有些书生气:“我观其军队,动止有法,行伍得当,此劲敌也,何谓‘技止此耳’?”
那女子稍稍回头,貂帽狐裘之间,是一张略带忧郁的笑脸,虽然看神色似乎饱经沧桑,但脸上几乎没有皱纹。
“子远”,她缓缓说道:“论临阵机变,你可谓是杂胡中的孙吴;可论谋略识人,你还不如晋人中一介女流。妾观桓景布阵,知进而不知退。自以为靠着那点计谋,就能摆脱中山王的大军,却不知只要在咽喉要地上布置一支兵,再怎么行军机变也是徒劳。”
女子自不必说,正是大晋前皇后羊献容。
而守将则是刘曜军中的儒将游子远,此人大荔族人出身,大荔是杂胡中的小部落,在自视高贵的屠各部匈奴人看来,简直如奴隶一般,本来不值一提。但游子远努力学习兵法韬略,竟然在天下尚未大乱之时,就饱读六经兵法之学。后来正值乱世,就加入了刘渊的军队。
从端氏城离开之前,刘曜见游子远并非晋人出身,行事又有礼节。于是任命他为守将,这样既能稳住守城的各族军士人心,又不会过于为难羊献容母子。只是他还不知道,游子远读过的兵书,未必在他之下。
“夫人。难道说,你之所以留在此地,并非腿脚不便,倒是故意为中山王在此地留下一支军队?”游子远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妇人,并非只是懂一些宫闱密谋。
“正是,不愧是子远。”羊献容颔首:“否则,以妾身这种贱命,又如何值得中山王拨出五千精锐来守护呢?”
游子远大为惊异,自己本来也打算苦谏刘曜,让他在此地留下一支兵马。当时正值羊献容身体不好,刘曜这才答应分兵于端氏城,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可没想到一切都在羊献容的计划之中。
“夫人果然并非寻常女流之辈。”游子远按晋人礼仪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只是小将有一事不解。”
“游将军大可问来。”
“若说我等胡人,对于晋室本无瓜葛,只是见汉家复兴有望,这才投奔陛下和大王,也还算合理。夫人聪慧至极,又本是晋家母仪,若只是从了大王,做个守家妇也罢,又为何要为我们这帮胡人出谋划策呢?”
羊献容浅笑一声,却好像在掩饰些什么:“子远,你告诉我,为何你一个大荔奴还能懂这么多兵法,我就告诉你为何我要背弃晋室。”
游子远叹了口气,思虑回到从前:
“那行,我先说吧。当初在下十五岁,本是游历京师的恶少年,甚至不叫这个名字。当时盘缠不够了,就去偷窃,一直摸到了一个大户人家。正要得手之时,被一个老头发现了,几个侍卫一下就将我绑了起来。”
“没想到游将军也有这样的过去啊……”
羊献容的声音如风铃一般,游子远心思不禁有些摇动,不过他读过不少诗书,倒也知道什么是忠义:这是大王的女人,可万万不能打主意,方才自己简直如禽兽一般。他咽了一口水,心情稍稍平缓些,这才继续说道:
“我本以为会被打断腿,可那怪老头将我打量一番,只是拍着手说:‘倒是个俊后生!’于是他问了我家中情况,我就如实说,父亲在京城大户为奴,母亲早已过世,所以才在街坊上打流。
“接着那老头就从我父亲主人那里将我买去,做个小小书童。我这名字也是那时候恩人给取的,说是我从大荔之地,浪游洛阳,果然是游子远行。几年下来,我兵书也看过不少,但主要是学六经。”
这故事让羊献容听得出了神,一双纯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游子远:“这老头倒是个好人,不过你后来又怎么去当官了?”
游子远低垂双目,努力避开羊献容的目光,望向地面:“四年之后,我年纪稍长,也学了不少东西。那几年洛阳城开始乱起来,恩人见苗头不对,就将我送去并州做个小吏。还写了信给司马腾,说我气度宽宏方正。说实话,我实在配不上这个清议。”
“那老头看来是个大官,他叫什么?”
“在下依稀记得,恩人的名讳是张华;后来在下在并州,只是听说恩人在洛阳的动乱中去世了。”
羊献容瞪了瞪眼睛,略微有些惊讶,但这一表情只是转瞬即逝。
“夫人,我的故事说完了。你现在说说,你和晋室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今夜太晚了,明日你若能挡住桓景的进攻,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羊献容强笑一下,就转身走下城楼去。
此时刚刚入夜,天空上不见月亮,只有漫天的群星。
“这个女人危险得很,自己什么都没说,倒是把我那些故事全套出去了……”
游子远心中暗语,随后也转身查看沿线防务去了,城楼上唯余风声。
第四十八章 深沟
次日清晨,借着依稀的晨光,从千里镜中,桓景望见敌军城楼上虽然戒备森严,然而城楼下的鹿角却只有歪歪斜斜的几个人影。
看来昨日李矩猜测得没有错,鹿角处的防守较为薄弱,或许全军突击可一举成功。原因似乎也不难理解,从敌军的角度看,大家无非各为其主,保命第一,所以要拼死守住城池,而城池外的防线就可以适当放松下来。
而自己的目的却不是攻陷城池,而是突破防线去往沁水下游。既然双方战略目的并无冲突,只要己方进攻足够坚决,敌人多半会知难而退。
“全军列队集合!”
传令兵在营帐间穿梭,大声将人们唤醒。新军将士个个枕戈待旦,早就期待着这一声号令。待他们纷纷从营帐中走出。此时正赶上日出,初升的太阳映照得铠甲上都遍是红光。
因为猜测敌人的主要目标只是守城,桓景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干脆让所有军队都列阵在沁水边,大摇大摆地直冲守军城外鹿角。此行就是让敌军看见自己的目的只是穿过防线向南,那么目的越明显,才越好震慑住城内的守军。
打头阵的是新军的两千燕赵骑兵,他们列队经过桓景身边,举起长枪微微示意,随后向敌军防线冲去。
昨日桓景仔细观察了守军一方的阵地,并未发现骑兵的踪迹,想来刘曜先前已经将所有马匹带走。所以晋军此次竟然难得地有了骑兵优势。
守军一方无非几队老弱士卒,他们畏畏缩缩地躲鹿角后面。桓景心想,骑兵当然不需要硬冲鹿角,到了鹿角前方即使下马步战,这些老弱士卒必然四散奔逃。
冲锋号角响起,骑兵加速向前,斧手紧随其后。这时,弩手射出一波箭雨,鹿角旁的敌军倒下了近一半,剩下的纷纷向后逃窜。看来完全不需要再有什么战斗了,敌军第一道防线尚且如此松懈,之后想必也并无什么抵抗。
冉良跟在马队最后,望着鹿角越来越近,心情愈发激动了。因为他年岁太小,桓景并不许他参与第一线的战斗,只是命他跟在马队最后学习马队战术。但即便如此,他也被狂热的气氛所感染,如痴如醉地挥舞着马刀。
他随着骑兵冲上一道斜坡,这是鹿角前的最后一段路。
这时,他眼前突然出现一道深沟,深数尺,直悬在前方骑兵的马蹄下面,仿佛是一张血盆大口。借着坡度,这条深沟被隐藏得很好,所以当初桓景即使借着千里镜,也并未能发现。
“不好!”冉良失声大叫:“快停下!”
但他的声音淹没在马蹄声之中。冲在最前的骑兵猝不及防,有幸运的一跃翻过了深沟,也有一头载入沟中的,还有的骑兵急于回马,马被勒得直直立起来,但却也被后排推进了沟壑之中。
此时前方鼓声齐鸣,城墙上亦有号角声相呼应,一时震天动地。前方鹿角之后的草堆之中,突然冒出数队矛兵,这些矛兵头戴斗笠,借着草堆和坡度的掩护,隐藏得极好。此时他们士气正锐,咆哮着向前冲来。
骑兵队方才越过深沟,尚未回过神来,眼前出现劲敌,进退不得,被一连搠倒几个。
“回马!”董昭见折了不少兄弟,果断下令骑兵撤回。他自己则带着几个亲随下马步战,亲自为其余骑兵殿后。他拼死力战,在看见骑兵尽数跃回深沟对面之后,方才踏着已经被活人填满的沟壑,奋力向回狂奔。
骑兵纷乱地向后继续撤退,正迎面撞上新军先锋的斧手。面对撤回的马队,先锋斧手让也不是,重新集结也不是,一时阵脚大乱。
此时山坡上又是一阵鼓角,从树林之中,千余匈奴人步兵披轻便皮甲,挥舞着长刀,借着山势狂吼乱叫地向下冲锋。这些刀斧手都带着铜制的面具,其上是各式鸟兽的花纹,看起来分外骇人。
新军先锋阵型已乱,又见侧面出现了这样一群怪物,已然有了奔逃溃散的趋势。
远望前方战局,桓景背上急得直冒汗:今日光靠骑兵和先锋看来是无法突破防线了。刘曜的主力被他耍得团团转,可没想到在此地却要阴沟里翻船。
但若是今日不能突破敌军阵线,那么士气一旦陷入消沉之境地,明日的进攻就更加困难了。何况刘曜的大军多半正在赶来的路上,眼下哪怕一分一秒都极为珍贵。
他回顾身旁,扶了扶额头,突然拔出了佩剑:“全军压上,或许还有机会!”
李矩沉重地点点头:若非他昨日有些轻敌的建议,今天新军不至于如此狼狈。毕竟谁会想到,不过是留守此地的一支偏师,抵抗竟然会如此坚决。但事已至此,只能将所有军队压上——就算损失再大,今日也一定要通过端氏城旁防线。
还留在营帐中的军队登时全数前进,向正在与先锋部队交战的敌军发起反冲锋。几乎是同时,敌军的主力矛兵越过深沟,也杀到阵前,两军阵型都已经散乱,只得陷入混战。
对于晋军而言,混战并非是上策。虽说因为新军能吃饱饭,士卒体格较为健壮,所以混战中的单挑并不落下风;但是新军的纪律优势也就此当然无存。这样打下去,即使能取胜,也要损失惨重。
不过好在,敌军并未再从其他地方发起进攻。桓景多少舒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敌军的主力也全部压上。他知道,如果此时再来一支伏兵,攻击自己的后方或者侧面,那么自己就有崩溃的风险。
但这样的进攻并未发起,即使是这个战局白热化的关头,敌人也并未能再增兵,看来即使是他们的兵力,也大概捉襟见肘了。
太阳渐渐上升,两军厮斗已久,渐渐胜负已分。虽然敌军两次出乎桓景的预料,但从数量和质量上,新军都在眼前这支偏师之上。战线渐渐后移,又重新越过那条深沟。将敌军挤过沟壑,新军的阵型也逐渐开始清晰起来。
不管伤亡多大,己方总算是来到了敌军第一道防线前,突破这一层鹿角,就胜利在望了。
可这个时候,城中忽然窜出一支骑兵,数量不多,大约有两百余人,另有数百老弱紧随其后,看来这是城中最后的力量了。
难道说,这是朝自己来的?桓景心里直犯嘀咕,可明明方才自己有破绽的时候,敌军并没有进攻。现在新军翻过了深沟,在深沟和第一道鹿角之间,已经完全站稳了脚跟。若是此时敌军从后方来攻,那么此前埋葬骑兵的深沟,也会反过来成为城中守军进攻的阻碍。
可这数百军士却不理会当下正酣的战局,径直往桓景大营而去。桓景这才意识到,敌军正是故意诱使自己通过先前防御的深沟。
虽然自己是存了破釜沉舟之志,全军压上发起进攻。但若是己方大营被占领这种消息传回,势必会极大地影响军心。
“前军在敌方鹿角处停下!后军留守沟壑旁!就地转为防守!”
不能干等着敌军拿下空荡荡的大营之后,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必须要重新理一理阵脚了。
新军先锋奋力向前,将匈奴军队赶出鹿角后,终于停了下来,与敌军隔着鹿角对峙。而在桓景的指挥下,矛兵也纷纷来到沟壑前,敌军想要借着之前的势头冲上坡来,就被新军的矛尖顶了回去。
这时随着李矩一声令下,新军弩手几轮箭雨,敌军支撑不住,终于从鹿角旁边退了出去。
在深沟和敌军第一道鹿角之间的狭小空地,桓景竟俨然扎下了营。汉国守军一时无非进逼,只能远远的留守在前方第二道防线后面。
只是这种营地是暂时的,今日两方军队都已是疲惫至极,只能看明日的战斗了。
桓景望向西北方向,脑海中,刘曜正沿着山间的小路,向端氏城直扑过来。刘曜还有几日到端氏城呢?两日?三日?而自己还有几日才能脱困呢?
可正当他恍惚的当口,西北方竟然真的来了骑兵。
桓景一开始被吓了一跳,待定睛一看,才发现正是先前前往占领自己大营的那两百骑兵。不管怎么说,不是刘曜就好。眼见敌军骑兵打头的那人翩翩而来,看来大概是守军主将了。
“我乃端氏城守将游子远是也。骑青马者可是桓景?”
“正是”,桓景顿了顿,还是决定探探对方的口风:“想必你们今日伤亡也极其惨重吧!我军只欲向南,两方各为其主耳,何必催逼过甚?”
桓景今日始终想不明白,敌军的抵抗为何如此坚决,按理来说,若是放自己走,对守军也并无坏处,无非是被刘曜责罚一番罢了。
可来人却遥遥头:
“大汉乃天下之正朔,我军为正朔而战,如何是催逼?伪晋靠篡位上台,而后以伪学治天下,荼毒百姓,残害忠良,人人得而诛之,你何苦助纣为虐?若是倾心来降,我绝不催逼。”
桓景不禁腹诽:没错,司马家治中原,是治理得稀烂;可匈奴刘家这么多年下来,也并未有多少仁政吧。那繁盛一时的洛阳城,不就是你家刘曜一把火烧掉的?
他还未来得及反驳,李矩早在旁边发话了:“蛮貊之人谈论什么天下正朔?真是沐猴而冠!”
只见那将也不气恼,只是缓慢而镇定地反驳:
“皇帝之位中原人坐得;我天子虽出身边陲,亦乃汉室之胄,如何就坐不得?”
好吧,看来是个死硬分子,此番看来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