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石勒再起
蒙城,苟晞先前的行邸内,朱红的立柱、繁美的雕梁依旧,只是多了许多灰尘。
一个身长八尺的汉子身披斗篷,左手握着一把巨剑,右手拿着一封帛书,正立在厅堂的正中央。他的身旁,一个老人和一个青年正紧张地盯着他看——那正是此处乞活军的头领,陈川和李头。
“什么?张平这么快就降了?”
壮汉手中紧紧的攥着那封帛书,咬牙切齿地说。他身前的传令官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内史大人,千真万确。听说张平以一万对五千,居然被桓景跨河击败了。而且,他们双方还在李矩的斡旋下,约定继续以颖水为界。”
“这个李矩,不过区区一介荥阳太守,领了行台的符节就敢如此猖狂,居然敢把手伸得如此之长?”壮汉愤愤地说:“那么,经此一战,那桓景损失几何?”
“听说几乎桓景一方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了张平,除了粮草略有损失之外,好像几乎没有死几个兵。”
壮汉无奈地将手捶在大腿上,仰天长啸:“难道说,那些舟楫都白造了吗?”
李头见主将如此烦扰忧虑,赶紧进谏:
“陈内史,桓景现在兵精粮足,又兼士气正盛,实在是不可轻犯。何况先前我们在雎阳大修舟楫,谯城的间谍又四通八达,怕是他们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们还是回军吧。”
“你是叫李头吗?”那壮汉转头,怒目而视:“还轮不到你说话!如果不找地方征集粮草,我军必然陷入饥荒。为了整个乞活军的未来,我陈午也势必要拿下谯地。”
他来回踱步,诸将不敢言语,只是低垂着脑袋。
好一会儿,陈午才郑重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乞活军兵多将广,张平之辈不过土鸡瓦犬,他桓景能胜过张平,却未必胜得过我!”
他仔细盘算了一番,觉得自己手上实力并不在桓景之下。而击败桓景的意义,倒并不仅仅在于获取粮草,而是通过胜利,在乞活军诸部之间建立起足够的威望。
“桓景是人中豪杰,不得不防。只是内史本部乞活军不过万人,我军亦只有六千。桓景兵精,又有骑兵,我方并无绝对的数量优势。”陈川此时也插了一句。
“不妨,北边濮阳尚有乞活军,屯驻枋头的冯龙、向冰二部皆骁勇善战。尤其是向冰控制着枋头一带的马场,所以即使是面对骑兵,我军也不占下风。”
陈川、李头二人与桓景尚有交情,又深知桓景的实力,只好连声苦劝,但陈午心意已决,当然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正当他们苦谏已久,终于口干舌燥之时,厅堂外起了一阵骚动。堂内诸将都转头向外。
“内史!有新情报!”另一个传令官飞奔入内,皮靴登登地响,打断了陈、李二人的苦谏。
“没看见我们正在议事吗?谁让你进来的,快出去。”陈午不耐烦地瞪了传令官一眼,他转身面向陈、李二人,总结道:“所以,只要将枋头的乞活军集结到雎阳,我们对桓景就有了绝对的优势……”
“内史!枋头没有军队了!”
“什么?”陈午惊讶地望向传令官:“你再说一遍?”
“向将军和冯将军在枋头遭遇贼军偷袭,全军覆没。”传令官带着些哭腔:“冯将军战死,向将军身被数创,一路逃回定陶!”
“说清楚一点,哪儿来的贼军?”陈午心中有些慌了,但更多的则是困惑。此时哪儿来的贼军呢?
“石勒!”
“石勒不是早就被打成流寇了么?”
“没错,当初石勒所经过的各地,都坚壁清野,劫掠无所得,军中非常缺粮,士兵们甚至相互杀戮而食。但是到了濮阳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传令官细细说来,周围没有人敢打断:石勒给众人留下的阴影太大,以至于
原来石勒在孟诸泽撤军之后,军队一路北上,因为饥饿继续减员。
但进入濮阳郡之后,面对驻守此地的冯龙,凭着孔苌、支雄、石虎各率八百人,分三路夜袭冯龙大营,一举击破冯龙的五千人马。冯龙只能只身逃往向冰处。石勒趁机搜刮粮草,队伍减员的趋势被遏制了。
向冰本是汲郡豪强,拥兵七千,坚壁在枋头。或许是打算在棘津北渡,又或许是担心向冰截击,于是石勒决定转身先解决向冰。
“黄河岂是可以飞渡的?”陈午难以置信地问着:“向冰如此多的兵众,却守不住区区几座城,这是为何?”
“如果硬攻,石勒肯定要失败,但是向将军过于自傲了。船都在河中,没上枋内,就给了贼军可趁之机。石勒挑选健壮勇敢的兵士千人,秘密地取道偷渡,袭击向冰的船,很轻易地就夺过来供他们军队过河。听说这一计策是张宾提出的。”
“我不管张宾是谁?但向冰为何不反攻石勒呢?或者至少也要守住枋头的坞堡啊。”
“向将军正是因为反攻,才误了大事!”
传令官仔细说来,原来石勒让支雄、孔苌等人捆木筏偷渡,自己则率领众兵士从酸枣向棘津进军。
向冰听说石勒大军已到,开始想将船拖入枋内,正碰上支雄已经偷渡等人,正驻扎在壁垒的门前。支雄拖下向冰的船三十余艘来偷渡他的兵众,又让石虎去枋头城下挑战,设三处伏兵以等待向冰。
见石勒胆敢在城下布阵,又前来挑衅,向冰大怒,鼓噪出战,石虎一路佯装败退。向冰手下的乞活军见形势大好,就过黄河继续追击。此时,三处伏兵一齐发动,夹击向冰,向冰大败,冯龙战死,向冰逃回长安,而石勒军抢夺其物资,士气大振。
尤其是在向冰失败之后,石勒在马场获得了大量马匹,重新组织起了一支骑兵,交由石虎指挥。
听闻如此噩耗,陈午陷入漫长的思考,许久之后,才缓缓的下令:“回军!”
见先前力主南下进攻桓景的主官居然停止了进过谯地的准备,陈、李二人满腹狐疑。
“有什么好犹豫的?”见手下一时转不过弯来,陈午解释道:“面对桓景,只要我们不出击,他也不敢贸然进攻。倒是石勒并无信誉可言,占据枋头后,是兖州的心腹大患。
“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就出发。”
第七十一章 去建康
在陈午收到石勒攻克枋头消息的同时,桓景在谯城也收到了斥候的情报。虽说枋头距离谯城有千余里的路程,但凭借四通八达的商队,石勒攻破枋头城的消息还是很快被探子注意到,并通过斥候骑马接力传至谯城。
谯城百姓听闻这一消息,都颇为惊慌,又兼桓景正在进行土断,不少豪族都向南奔逃,桓景巴不得他们逃跑,又可以空出不少无主的土地。
而寒族和刚刚安置的流民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只能紧紧守住脚下的土地,反而更加踊跃地加入桓景的队伍,一时报名参军者无数。桓景暂时还供不起那么多军队,只能先将他们分配去开垦荒废的农田。
作为穿越者,他心里倒是一点儿也不慌,毕竟早就知道石勒之后是要去更北方发展的。何况即使没有原时空的知识,先前张宾也向他透过底,说自己会劝导石勒在邺城一代建立根据地,所以虽然石勒攻陷了枋头,但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回到豫州了。
甚至如果完全从实际利益上看,不考虑大义名分,石勒的胜利对自己反而是个好消息。毕竟自己先前还在准备抵御陈午可能的进攻,这下陈午必然将兵力调往北面防备石勒,自己的兵力又可以空出来,以备即将到来的秋收农忙。
这天午后,桓景又考察完一队将要出发去陈郡开荒的流民后,实在是困倦之至,正想躺在竹椅上小憩,一声“内史”打断了他。
又有什么事情?他本来微闭的双眼艰难地睁开:“有什么事情么?”
“内史,城外有一个文士要见你。他说什么自己是刘琨的使者,想前往建康,只是现在谯城拜会故人。只是我寻遍他身上也没有找到凭证,恐是陈午的细作,所以暂时拦在城外。”一个显然是新加入的军士前来报告。
刘琨的使者?难道又是温峤不成?但为啥凭证也不带一个,未免太过孟浪了。桓景一下来了精神,就跟着那军士径往谯城北门而来。
来到城门处一看,此人胡子拉揸,衣衫褴褛,简直如要饭的一般,也无怪乎那新兵会把他拦在门外。但那邋遢外表下的清秀面庞显然是温峤无疑。
“太真!你为何如此狼狈?刘使君不给你配一个使团么?”桓景一把挽过温峤的手。
“本来是有个使团的,但被打劫一番后,逃的逃,散的散,就剩我一个人了。”
温峤用平静的语调细细叙述起了来时的经过,却是一场惊醒动魄的旅程。
原来温峤先从晋阳出发,经刘演驻守的邺城,从离枋头不远的棘津渡河。结果刚刚渡河不久,驻守枋头的向冰部就遭到惨败,温峤的使团也被向冰的溃兵拦路抢劫。
“当初刘公就不该为了面子配一个使团,在这乱世未免过于显眼了,面对溃兵我们就是一块肥肉,焉有不打劫的道理。幸亏那些人还只是抢了财物,顾忌刘公的威名,所以并未害我们的性命。
“只是随行之人皆是贪生怕死之辈,都逃往邺城去了。我只是换了一身乞丐的衣服,随流民南下也算顺利来到了谯城,毕竟是刘公的使命,不可不为。只是在流亡途中,凭证也随着财物遗失了。”
“那么刘公的使命是什么呢?”桓景不禁好奇。
“不过是近来晋阳方面出了一些危机,还算上天保佑,暂时没有大事。刘公就派我去江东报个平安罢了。”
“仅仅是报个平安,有那么重要么?”桓景心中感到疑惑。
“神州陆沉,江东皆以为北方事不可为,所以偏安一隅。我去江东,就是告知那些士人,刘公尚在晋阳坚守孤城,诸君也不可妄自菲薄,一定要勉力北伐。”
望着温峤坚定地目光,桓景心生敬意,不自觉地欠了欠身子。
“那么,刘使君还好么?”
温峤轻叹一声:“晋阳的年景一年比一年差。刘公素奢豪,喜声色,自去年洛阳城破之后,更是只能凭借音乐才能暂时打起精神。这情有可原,但刘公做得有些过分了。”
原来在上次温峤出使江东的时候,刘琨宠信音乐家徐润。手下重将令狐盛屡次劝谏,刘琨竟然听信徐润的谗言,杀了令狐盛,令狐盛之子令狐泥也只得叛逃汉国。
“令狐一家素为南线的重将,知我虚实。此人一去,恐晋阳大祸不远了。我虽然几次劝谏刘公防备南线,但是刘公嫌我烦,就给我一个出使江东的差事。”
桓景不禁感叹,刘琨史上所谓的“长于怀抚,短于控御”原来竟是这样,不能分辨小人君子,也怪不得他最终会失败。这并不只是时运不济,也是因为能力所限啊。当然,刘琨后来的遭遇还不能告诉温峤。
在他们交谈之时,一骑斥候自北而来,打断了温峤的叙述,带来了一封书简。桓景拆开一看,原来是郗鉴所书。
“谯国桓内史启:
“石勒陷枋头,军势复振,此贼若复起于中原,则华夏无宁日。陈午名为陈留内史,实牧兖州,内不能统诸部,外不能御胡虏。张平暗弱,性酷虐,先为石勒前驱,复劫掠百姓,亦不足为豫州之主。长安自顾不暇,不得已而用此二人以壮声势,实为乱命也。是以中原无人,豫兖复忧矣!
“内史起义兵于谯国,内有军将齐心,外有琅琊王以为援,足以牧豫州之地。若内史辞以年资尚浅,威信未立,亦可寻年高德劭者以为刺史,自居司马之位。
“此危急存亡之秋,忠臣义士奋发之时,宜决断从速,不宜徘徊空谈,使胡虏坐大,悔无及也。鉴顿首。”
看来郗鉴也获知了石勒夺取枋头的消息,现在写信劝桓景要么自立为豫州之主,要么扶持一个豫州刺史,这样方能统合豫州的民心。
郗鉴说得没错,豫州兖州各势力必须有一个首领,不能再这样乱下去了。一旦石勒在河北站稳了脚跟,那么中原的小诸侯们都不是对手。
但是自己如果自立为豫州刺史,一方面没有经过任何人认可,必然走到长安朝廷的对立面;另一方面枪打出头鸟,自己也势必成为周围各势力围攻的对象。恐怕石勒还没有发展起来,自己就先被周围势力攻灭了。
像郗鉴所说,去找一个年高德邵者做豫州刺史,自己实际把握豫州的军事,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说出了声:
“可是去哪里找这样的人呢?”
“什么人?”像看出了桓景眼中的焦虑一样,温峤立刻反问道。
桓景只得将自己的考虑向温峤描述了一番。温峤微微一笑:
“这样的人在中原或许难得一见,但江东或许并不稀罕。”
原来温峤正好要去江东一趟,于是立刻想到可以从江东士人之中择取善者作为头领,然后借着正牌豫州刺史的名义来进取豫州。
“这样一方面可以笼络士人的人心,另一方面即使失败,也能全身而退,将责任全部推到那人身上。”温峤解释道:“先前谯郡太守夏侯焘,听说就是内史您所扶立。这样看来,内史对于立傀儡这种事情,想必也是轻车熟路了。”
这话虽然直,但确实将桓景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只是你怎么知道,去江东找到那人,就能保举他为豫州刺史呢?”
温峤撇着嘴笑了:
“长安的行台虽然自谓正统,但是琅琊王亦有表奏的权力。琅琊王和长安行台貌合神离,必然不愿意豫州和兖州落到长安行台的手中。
“所以我们只要征得琅琊王的同意,得到豫州刺史的任命,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讨平张平了。而且高平的那个郗鉴,我们也可以请求琅琊王表他为兖州刺史,吸引陈午的注意。”
“甚善!”
陈午、张平都是得到了长安行台的认可,才从流民帅摇身一变成为地方大员,只是自己再要找长安行台恐怕已经晚了。完全倒向司马睿一方,才能在大义名分上和陈张分庭抗礼。
何况现在张平已经失败,而陈午自顾不暇,正是可以抽身离开的时机,再要晚些时候,等石勒完全离开兖州,陈午准备南下,就再也来不及了。
于是五天之内,桓景将谯地外事尽数托付给桓宣,内事则托付给卞壸,桓彝居中协调。
大局已定,他赶紧携温峤沿水路顺淮河而下,火速前往建康。
第七十二章 秦淮河上的画舫
建康,石头城外,一只大舸刚刚靠岸,船工在石头津上忙上忙下,舸中船舱内,望着滔滔大江,桓景心中无限感慨。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时空的南京,他记得当初来到此地时,石头城遗址无非是遗址公园里荒芜破败的石堆,城头上长满了树木。
而现在,潮水拍打着的石头城巍峨地立在江边,上面遍是旌旗与弓弩,军士持矛严阵以待。石头城下,是石头津,正是秦淮河汇入长江之处,此处舟船往来不绝,江岸上人群熙熙攘攘,正是从各处来卸货的商贩。
桓景不禁感慨道:“此真形胜之地也。”
“这是内史第一次来建康?”一旁温峤问道。
“正是如此。”
“那么,令人惊讶的东西还在后头呢。”他一遍笑着,一遍将桓景从船舱引出:“船工们已经准备停当,王将军已经带着江东士人在江边等候了。”
在寿春之战后,王导声名大震,司马睿进一步表奏他为辅国将军。这是桓景、温峤早已知道的事情。
二人从船舱走出,遥遥望见王导身着常服,只带着几个士人,守在岸上。相比他现在显赫的地位,这算是十分小的阵仗了。
“王导只以私密的身份接见你,算是把你当作自己人了。”温峤在一旁向桓景耳语。
桓景阔然开朗:原来此时士人对寒族才竭尽礼数,对士族的自己人则放诞廓达,不拘礼节。王导以常服来见桓景,是把他也认作士族的一份子了。
“桓内史,别来无恙。”王导略一欠身,“今日只是带几个好友来见,算是我们私下的聚会,所以也请不要拘于礼数。对了,看看我身后,不少你的熟人呢!”
桓景抬头,望向王导身后的四五个士人。
“伯仁、若思……”他认出来了周顗、戴渊、谢鲲、羊曼,但是有一人尚且不识。
看见桓景犹豫的神情,王导笑道:“也无怪你不识,这是舍弟王旷,先前只是在建康任职,未曾去过寿春。
“对了,桓内史,我们也是乘船来的。料想内史的大舸,在秦淮小河中反而颇为不便。我们准备了小舫一具,望内史不要嫌弃简陋。”
在仆人的牵引下,一行人向秦淮河口走去,来到一具小巧别致的画舫前,其上纹饰繁复,好像画的是一副画,一个壮汉正持剑与一条蛇对峙,而画舫的另一面画的则是一座火光冲天的宫殿。桓景正欲问间,周顗早已开口:
“此面画的是汉高祖斩白蛇,另一面画的是绿林军入长安。”
这难道有什么寓意么?桓景摇摇头,也没细想。
待走进船舱之后,船夫缓缓摇动长橹,画舫沿着秦淮河向建康进发。船舱内,一行人把酒言欢,回忆着寿春之战的往事。一行人渐渐沉醉,两岸的风景也渐渐由田地变为民宅。
船舱内倒是素雅之至,船舱两壁上,别无纹饰,只各挂一副书法。
“左面船壁是班固《两都赋》,右面是张衡的《二京赋》,皆为王公手书。”周顗介绍说。
望向这两幅书法,桓景看得出这两幅行书中,隐隐有着后世兰亭集序的笔力,书法果然是王家的家传。
“王公在建康一隅,也没有忘记恢复两京啊!”也得趁着这个机会恭维一番王导,于是他这样夸赞道。
“那是自然,待江东平定之后,王公从京口出发攻向徐州,王公的弟弟王敦***定西蜀。内史你则从谯地出发,恢复洛阳,天下太平可期了。”周顗面色通红,显然有些喝大了。
桓景注意到王导微微皱了一下眉,但没有说话。整个船舱内,众人要么微醺,要么沉醉,只有王导面色不变,放到后世大概也是千杯不倒吧。
终于,一座高耸的城楼出现在桓景眼前。
“内史,这就是建康城了”王导指向城楼说道:“但今天,我们不去城里,请内史来陋室小住。”
面对秦淮河在建康城下的分岔口,船工将画舫向东一拐,驶入了秦淮河主道,河岸两旁热闹非凡
“这是盐市。”
“这是朱雀门。”
“这是淮边列肆。”
一路上,周顗在不断地介绍着秦淮河边盛景,仿佛一个导游。桓景这才想起,周顗来建康也没有多久,这就已经逛遍了建康上下,看来这个城市真是容易让人陶醉其中啊。周顗以操行著称于世,尚且如此,那些凡夫俗子有怎么能拒绝建康城的繁华温暖,而选择寒风凛冽的北方呢?
也是,现在船舱内一片狼藉。谢鲲、羊曼这种酒后放诞的家伙自不必说,脱去衣服在船舱内念着他们新赋的诗;戴渊、王旷也随声应和。温峤酒力似乎不行,趴在几案上,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只有王导的目光依然凌利,面色依旧平静,或许也只有这种人才能在乱世之中成为东晋的中流砥柱吧。望着王导石像一样的面容,桓景出了神。
“桓内史,此来所为何事呢?”
石像竟然说话了,还是直入主题,桓景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他并没有想到这个突然袭击:“王公,我此行前来,只是为了找一个豫州刺史。”
“长安的行台,不是已经任命张平为豫州刺史了么?”
“王公以为,张平真能胜任豫州刺史?”
王导只是用探询的眼光盯着桓景:“张平为何不能做豫州刺史?”
“张平暗弱无能,反复无常,劫掠百姓。这种人怎么能治理好豫州呢?”
“只要长安的行台认可,一个治理不好豫州的人,只要听话,为何不能成为豫州刺史呢?”王导继续用逼问的眼神盯着桓景,使他心里发毛。
“退一万步讲,即使张平真能胜任,琅琊王真的愿意豫州被秦王的人接收吗?”桓景不想再绕圈子了,直接点明了来意:王导只是在试探自己到底是站在秦王一边还是琅琊王一边,那么不妨现在就选边站。
“难道说,你想自立为豫州刺史吗?”王导摇摇头:“但我的桓内史,你三月才被表为谯国内史,现在不过八月,就要琅琊王将你迁任豫州刺史。这未免难以服众。”
“所以我才要亲来江东,择一贤者来做豫州刺史,我可以作为豫州司马,为其鞍前马后。”
见桓景态度恭顺,王导眼神这才缓和下来,重新露出笑容。
“莫聊公事了,简直败兴之至。我们来唱歌,唱歌……”一旁谢鲲显然醉得不省人事了,望着还在讨论公事的二人,都顾不上王导的地位,就开始鬼哭狼嚎起来。
正当船舱内一片混乱之际,一个脑袋探入舱中,原来是船夫:“诸位老爷们,已经到乌衣巷了。”
第七十三章 乌衣巷
三国时期,乌衣巷本是东吴精锐乌衣营的驻地。后来中原动荡,侨姓士人南下,此地便逐渐变成住宅区。王导、谢鲲都在此地安住。
在王导管家的指引下,众人前往王氏在乌衣巷的宅院。在寿春之战后,王导因为力主在寿春抵御石勒有功,再度获得新的封地与赏钱,连带手下所有主战的侨姓士人都有所封赏。乌衣巷四处都在扩修宅院,工匠垒砌砖石和锯木头的声音不绝于耳,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虽说桓景读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来之前总是幻想着王家谢家会居住在怎样奢豪的居所。但此时新兴侨姓士人居住的乌衣巷,显然还是没有后世传说中那样气派:低矮的院墙、风格不一的房门和屋顶、巷中路面皆是泥土、又无树木,这些都在说明这些刚刚侨姓士人大多才刚刚迁居此地。
反倒是不远处东面的一片住宅,遥遥望去,一派富丽雍容的景况,其间松柏森森,楼阁高耸入云。乌衣巷和那片住宅一比,简直如同暴发户的居所。
“那是何处”,桓景遥指东面的住宅。
“那是南塘,是顾家、陆家、纪家、周家这些吴地士人在建康的行邸。”王导应答道:“他们是吴地世家,在此经营已久,也无怪乎如此繁盛。”
“他…们什么吴地世家,我们就…一群丧家之犬”,谢鲲摇摇晃晃地走着,“懂……懂么?丧家之犬!汪汪汪!”
“幼舆!桓内史是贵客,请尊重些!”王导斥责道。
“礼…礼俗岂为我辈所设……”谢鲲话还没说完,就蹲在地上,掏着嗓子开始干呕起来。一旁的家仆见状,赶紧将这醉鬼引到一旁的水渠去。
“幼舆狂士,放诞无礼,还望桓内史稍假借之。”王导向桓景表示歉意。
现在一行人里,只有桓景和王导两人尚且清醒,其余士人要么互相搀扶,要么被家仆扛在肩上,都已经意识不清了。
“到了!”管家一声高叫,打断了二人的对话。王导微微欠身,便引导众人向宅中走去。
宅院中,王家的妇孺们早就等候在宅院内,见一群乱哄哄的男人进来,慌忙迎上前接走喝得烂醉的众人,只留王导和桓景。
见众人散去,桓景想起他此行的目的,便再次提醒王导。
“王将军,豫州刺史的事情……”
他话还没说完,王导就握住他的手:“不要见外,叫我的字,茂弘即可。我也以字来称呼足下吧。毕竟上次相见,足下还没有报知自己的字呢。”
桓景这才想起,自己和其余士人总是以官职互称,总是生分一些,至于字这种东西,自己家这种小家族本就不太在意,记得母亲说过,是伯什么,伯仲叔季,也是很自然的起名方式了。不过既然王导问起,虽然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了,就索性乱编一个。
“我的话,字伯…伯庸……”他脑中快速闪过了中学时背的课文“朕皇考曰伯庸”,不妨就占王导一个便宜。
“伯庸?这个字有点意思。景者,太阳也;太阳虽然光明无比,但每日东升西落,倒也庸常了。”王导漫不经心地恭维着:“回到我们的公事吧。”
“后院清凉,可以一叙,我们不妨先去后院商议。”他引着桓景沿着一条小径,穿过一小片竹林,来到小池旁的一座凉亭之下。
二人坐下,家仆递上茶水来,桓景匆匆品一口茶,就率先发话了。
“所以豫州刺史的事情,王……茂弘兄你怎么看?江东有没有能担此重任之人?”
“若是平平择一名士作为刺史,江东才俊不少。但豫州兖州盗匪林立,胡虏觊觎,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恐怕非胆气非凡者不可。这些江东名士,多半只有自守之志,北上的差事,或许还是得从侨姓士人中挑选。”
桓景知道王导这话半真心半假意,真心是因为江东士人确实守土自重,对于北方之事并不关心;而没有说的一面则是,王导想安插一个自己人,去做豫州刺史。
“那么如果是侨姓,有何可以推荐的么?”
王导笑着说:“先前周伯仁、谢幼舆都与你相识,找个熟人做上司岂不美哉?”
桓景回想起之前在画舫中的场景,只觉得周顗、谢鲲这些人都难当大任。如果说只是找个关系好的名士来做傀儡,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王导显然对这个豫州刺史之位有着非同一般的渴望,怕并不只是想要派个光杆司令出去,而是想接机插手豫州之事,干预自己的兵权啊。
这种事情肯定不能立马做决定。
“伯庸刚刚来到江东,确实还是有些生分,不妨多多观察,好好考虑考虑,再做决定也不迟。”见桓景尚在犹豫,王导也并不急于催促他立马下决定,只是轻易换了个话题:
“不才倒是有不少想问足下的,足下在中原,想必知道秦王和琅琊王的关系吧。”
琅琊王司马睿、秦王司马邺两方的紧张关系,桓景自然清楚。只是这王导到底实在试探自己呢?还是想真实地资询自己呢?还是把话说得圆润一点为好。
“琅琊王和秦王戮力为国,只是有一些龃龉,不过也是暂时的。”他决定先说得委婉些,看看王导什么反应。
“别客套了,你又不是在和琅琊王说话,没必要那么拘谨”,王导将桓景的手拉近:“现在足下都要和秦王的人抢刺史了,还说什么同心戮力呢?
“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以你观之,秦王那帮人能成事吗?”
桓景其实对长安行台的情况也不熟,只好将郭诵对他说过的话,长安行台内部的纷争,奸臣窃命,胡虏觊觎,唯有贾疋尚且忠诚的事情,老老实实给王导转述了一遍。
王导沉吟不语,思考良久,方才喃喃自语:
“我就知道那十岁的秦王不能成事。现在看来,跟琅琊王算是跟对人了,接下来确实应当扎根江东才是。”他举起茶杯,表情不变,眼神却有些喜悦:
“如果秦王能成事,那么晋室可以复兴;如果秦王失败,我们至少可以不被当作叛贼。来,伯庸贤弟,喝茶!”
桓景一边应诺喝茶,一边暗自思索着:和自己在历史教科书上看到的不同,即使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王导居然还要思考是不是跟对了琅琊王。看来所谓的“王马共天下”时期,司马睿和王导二人也并非看起来那么和睦。
王导又问起桓景在谯地往事,桓景都一一如实相告。两人相谈甚欢,从琅琊王身边的派系,到江洲刺史的任免,一直谈到黄昏时分,只是俩人都默契地再也没有聊豫州刺史的事情。
“天色暗了,走么?”凉亭外一声慵懒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攀谈。桓景回头一望,原来是温峤,看起来是酒醒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桓景转身向王导拱手。对于士族这些礼节,他有了上次在寿春的经验,现在总算是轻车熟路了。
“不留宿么?”
桓景正欲答应,突然,感到温峤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脚踝。
“留宿自然是会留宿的,只是我们今晚想去四处逛逛,毕竟我俩都是北境粗鄙之人,没见过建康的繁华。”温峤接过话来。
“那么去哪儿游玩呢?”
“南塘正是江东名士聚居之地,夜夜繁华,我们想去看看。”
听到南塘二字,王导脸上似乎露出一丝忧虑的神情:“希望两位只是拜谒江东名士即可,南塘多是奢侈放诞的把戏,不是你们作为名臣应该沉溺其中的。”
“那是自然。”温峤应道,随后就拉着桓景赶快和王导辞别,走出来王家府宅。
乌衣巷离南塘不远,两人沿河而行。不一会儿,就到了灯火通明的南塘,一路上,两人之间并不言语。
“你就那么想去南塘玩么?难道忘了刘公托付给你的事情?”终于桓景打破了沉默,有些气恼地盯着温峤。
温峤却一改先前嬉皮笑脸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先前内史已经和王将军就豫州刺史谈得够多了。”
这人不是一上船就醉了么?桓景向后微微一退:“你之前都在睡觉,是怎么听到这些的?”
“我之前不过装睡罢了,如果我还醒着,必然被邀去同聊,又怎么能造出你们二人单独商讨的氛围呢?我是刘公的人,王将军必然有所顾忌;只有你们二人相对之时,他才会透出一些真实的态度。”
桓景这才想起,先前王导露出想看看琅琊王是否足够可靠的意思,如果是温峤作为刘琨的使者待在一旁,这种动摇军心的话,是肯定不能说的。
原来除了王导和自己,温峤是画舫中唯一清醒的人。
第七十四章 夜游南塘
南塘本是秦淮河南岸一处低洼的水塘,现在则是江东望族的聚居之处。自吴大帝孙权建都以来,江东名士皆修宅院于此,两旁商贩甚多。温峤此次借口带桓景夜游南塘,一方面是避开王导的耳目与桓景商讨公事;另一方面也是满足自己游玩的乐趣。
但此时,温峤脸上并没有多少对游玩的期待,只是等足够远离王府的时候,才严肃地抓住桓景的肩膀:
“内史您没有向王导做出任何许诺吧。”
温峤在画舫上和现在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当初一口一个王将军,现在却对王导直呼其名。
“没有。”桓景打量着温峤,揣摩他的态度。
温峤舒了口气,便不再言语。
借着残阳,两人沿河岸一路向东,希望能在天黑前赶到灯火通明的南塘主街。桓景还在为之前温峤装睡的事情感到奇怪,尤其是温峤作为刘琨的使节,对于王氏的态度并不能说是友善的。
“太真,你为何先前说,‘你是刘公的人,王导必然有所顾忌’。”
“先不论刘公与王导的夙怨,但内史以为,王导何许人也?”
“南下侨姓士人之领袖。”桓景已经习惯了口不臧否人物,来到江东之后,说话都分外谨慎。
“那么王导的那些许诺,是为侨姓士人的利益呢?还是为内史您的利益呢?”
“就不能既为他那一派士人,又为我的利益考虑么?”
“或者,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内史您觉得,王导,甚至说整个琅琊王氏,从琅琊王就国以来,可曾有过半点北伐的念头么?”
桓景心中一惊,作为穿越者,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再熟悉不过了。虽然王导也有过放言“戮力王室,克复神州”的激昂时刻,但是从原时空的结果来看,王导执政期间,晋室并无意发动北伐,重点只是建设江东罢了。
“以我观之,王导不过是想让一二心腹去谯地,一方面结好作为外藩的内史您,另一方面则可让自己心腹掌握军权罢了。何况,琅琊王表奏你为谯国内史,本来就是为了引以为外援,现在你若倒向王氏,那么琅琊王又会作何感想呢?”
“那么太真您的建议是?”桓景问道。
“我的建议是,不要贸然亲近江东的任何一派。”温峤坚定地说:“未来的豫州刺史必须要中立且心念北方之人,大概是侨姓但和王导并不亲近。”
这样的中立角色也太难找了,桓景望着天空,思考着自己认识的人,居然不是琅琊王的亲信,就是王导的亲信,再要么就是江东的本地士族:“天下之大,为何就没有这样的人呢?”
“慢慢找吧。”温峤一时也没有主意:“我今天的意思只是,要做好平衡,剩下的事情,还需要内史自己定夺。”
不知不觉两人便走到了南塘。奇怪的是,不同于温峤此前描述的繁盛景象,一路上,南塘灯火稀疏,似乎比隔壁乌衣巷还要暗淡一些。而宽阔的石头路两旁,更是几乎没有商贩,桓景不禁疑心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太真,你确定这里就是南塘?”
“我也觉得奇怪得很”,温峤四下张望着:“如果说这里不是南塘,为何道旁都是豪屋;可如果说这里就是南塘,未免也太过萧条了。”
他一转身,望着不远处的一间大宅子,心中好像有了主意一般:“我认出那个地方了,上次出使江东的时候,也来过那里。内史,随我来!”
“那是什么……”桓景正想问个究竟,温峤早已撒丫子跑过去了。桓景也只好跟上,来到大门前。
“你们半夜为何在街上闲逛?莫非歹人?”门后一个雷霆一般的声音怒斥道。
温峤不慌不忙,只是念了两句诗:“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
“幽燕游侠儿!”门中人应道,随后宅门缓缓而开,一个秃头壮汉露出了脑袋:“原来是贵客,请进!近日南塘附近,盗匪甚多,还望公子稍稍宽解。”
桓景随温峤进入院中,踏入宅中正厅,只见外表平平无奇的宅院,里面却装饰得富丽堂皇:正门前是两株通红的珊瑚,家具皆是楠木,屋内灯火明亮得简直不像是在这个时空,空气中异香扑鼻。厅堂内纨绔满座,吴侬软语间,皆是江东士族的子弟。
“这是什么地方?”桓景悄悄地扭头问温峤。
“江东豪族的赌场。”温峤贴在桓景耳边:“闻到香味没有,那是海中巨鲸才有的龙涎香。东海捕鲸杀鲸之后,鲸油可作照明,而鲸腹中时有龙涎香。想来这家主人竟将龙涎香混在鲸油中烧掉了,正是奢侈之至。”
“可太真你是怎么知道这么个地方的?”
“赌博一向是我的小小嗜好,上次来建康的时候,就留意过此地的赌场。”温峤不好意思地笑道:“且看我去赢回一点盘缠,放心,我知道轻重。”
十赌九输,但愿温峤这回不要连裤子都输掉了。
“玩什么?双陆?六博?”厅堂中居中管事者分发着筹码。他身体黝黑,脖颈处隐约可见纹身,看来并非中原人物。
“双陆。”温峤答道。
“现在正时兴双陆,公子果然好眼光”,那管事的夸奖道,随后递上了筹码。
桓景和温峤被安排到一个江东子弟面前,那子弟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也来此地挥霍。
“这显然是一条肥鱼”,温峤向桓景耳语。
但桓景倒不在意这些,只是盯着双陆棋盘出神。这游戏靠掷骰子移棋,和常见的方形骰子不同,骰子呈四面体,有四种点数,在行棋中途可以加注。
他猛然想到,虽然运气成分不小,但是双陆棋,依然可以稍稍计算出一些概率来。这个时代并没有概率论与数理统计,即使是娴熟的赌客如温峤,也只是靠着经验口诀来行事,未必合理。
“我叫周攸,是阳羡人。”那少年怯生生地说。
温峤见是个新手,便再无顾忌。先战了几轮,那少年都只敢使出小筹码。温峤靠着经验,获得全胜,但毕竟只是小小地赢了几笔,心中不爽,悄声骂道:“这小子胆小如鼠,一点气魄都没有。”
“好,你这邋遢士人,下一轮我就全上”,那少年抬高了声调,却显得他更加胆怯了,温峤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筹码压了上去。
可下一轮就让温峤傻了眼,这少年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这一轮始终压着温峤打,在最后一步时,老赌徒温峤终于面临着抉择——要么此局认输,温峤吐出今晚所有赢利,还要倒赔五贯钱;要么温峤选择继续跟注,但有可能赔得倾家荡产。
“哼,居然敢骂我南塘赌圣胆小如鼠,先前只是给你一点甜头,让你加注。现在还是乖乖认输,交出筹码吧。”那少年改变了语气,嘲讽地劝说温峤认输。
而温峤汗流浃背,口中喃喃自语:“要输了要输了?到底是一二呢?还是三四呢?”
“这是为何?”桓景看着棋盘,发问道。
“但下一轮肯定会投中三四啊!”温峤着急地说:“你看,这一局下来,骰子就一直在投中一二,那么下一轮就愈发可能会中三四了。何况对面一副赢定了的样子,显然也是算到了这一点”
概率可不是这么算的,桓景这才发现这个时代的人并无概率论的常识。虽然说,先前一直投中三四,但如果按照频率学派的观点,之前的概率并不影响现在的概率,那么这一轮投中一二的可能依旧是五五开。
而如果按照贝叶斯学派的观点,先前的概率可以看作是对先验概率的一种估计,那么一直投中一二,也就意味着骰子可能更加容易投出一二。也就是说,这个骰子的先验概率有问题——对方换了骰子,正在出老千!
“我们押注,但押的点数不能先给你们看,要最后才能开。”桓景提出了要求,随后向一旁的高大侍从耳语索要了一样东西。
估计是料到桓景一方会压中三四,对方也没有表示反对,随后掷出了骰子。
果然是二!
因为压中了点数,温峤的棋子往前挺进一格,终于从危险的边缘救了回来。
这时桓景从怀中掏出刚刚过向侍从索要的东西:“先前那个骰子邪气,老是投一或者二,我们不妨换个骰子吧。”
现在换周攸开始流汗了,连声推却:“不玩了不玩了!”然后离开了棋盘。
两人又和其他赌客玩了几轮,靠着对概率的计算,两人赚得盆满钵满。只是温峤愈发觉得奇怪。
“此地难道换主人了,侍从们怎么全是些身强体壮的汉子?”
“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我明明记得上次来,此地还全是漂亮的侍女来着……她们唱的小曲儿可好听了……”
正当温峤疑惑之间,那纹身的管家一声高喝打断了赌场众人:“主人要来了,请各位宾客放下赌具,来厅堂一聚。”
众赌客都来到厅堂前,围观这赌场豪富的主人,只见一个翩翩公子走上了台前,其人约莫十五六岁,还是少年之时。桓景只是注意到,那公子的八字胡似乎有些假,倒像是乔装打扮贴上去的。
“诸位今夜可否尽兴?”
见到大庄家前来,众赌客一阵欢呼。
待欢呼声渐渐平息,那公子朗声道:
“流民在建康城外挨饿,胡虏肆虐北方,诸位却只是在此挥霍无度!与其把钱浪费在赌桌上,不如借给我父亲,不知道诸位可否答应啊?”
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一群匪徒舞刀从帷幕之后杀出,将众赌客围了个水泄不通,桓景认出来,为首的正是那守门的壮汉。
第七十五章 刘越石之印
盗匪们看起来训练有素,不过半个时辰,就把赌客们挨个捆起来。桓景和温峤坐在厅堂中央位置,所以可以看见盗匪们的行动,听见他们的讨论。
只见那为首的壮汉向白衣公子作揖道:
“涣公子,这次行动顺利,赌客一个也没有跑出去。接下来怎么办?”
“把他们身上的财物全部扒下来,送去京口。然后就放了这群人,父亲说了,只准拿财物,不许害人性命。”
那壮汉一点头,就与那纹身的管家挨个拷问起赌客们来。这些赌客本来就只是贪生怕死之人,现在在威逼之下,自然只能自认倒霉,个个都乖乖地把身上的财物交了出来。
眼见壮汉快要接近自己,桓景的倒是安稳得很,毕竟盗匪说了不要害人性命。他本来就只随身带了二三十文钱,现在就是全交出去倒也不心疼,只是这次被劫持的经验让他倍感好奇——这群盗匪看起来并非乌合之众,听口音又像是北人,江东怎么会有这么一群人呢?
这时,他感到温峤悄悄的用手肘顶了一下自己。
“内史,现在怎么办?”
“现在不是强出头的时候,还是性命要紧,反正我没有带多少财物,全交出来好了。”桓景答道:“况且敌人看起来都是亡命之徒,不必硬拼。”
“内史,你今晚只是看戏,自然没关系。但我今晚赢了好多钱哪!”温峤感到不甘。
眼见下一个被审问的就是自己,他干脆喊出声来:“我是并州刺史刘琨的使者,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啪!
大汉用力将手拍在温峤脑袋上:“呸!少给我油腔滑调。你要是刘琨的使者,我他娘还是谯国的内史呢!”
温峤挣扎地起身,脑袋一个劲的向桓景靠:“没错没错,旁边就是谯国内史,过来出使江东了。”
桓景摇摇头:这丧门星,自己胡言乱语也罢了,为啥要带上我。
啪!
又是一声,大汉给桓景的脑袋也来了一下,随后就用手巾将二人的嘴堵上:“你要是谯国内史,我就是玉皇道君!一群不要脸的赌鬼。”
桓景哭笑不得:跟温峤谈完豫州刺史的事情,就该打道回府,也就免了这无妄之灾。可惜当时只觉得建康繁华之地,南塘又是望族聚居之处,本不该有着如此悍匪。要是带了几个新军侍卫来,也不至于如此啊。
那大汉一边詈骂一边掏着温峤的衣服,突然眉开眼笑:“好家伙,身上果然有宝贝。”
他从温峤身上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方玉,上面雕了一只老虎,是一方官印。
“嗬,还刻了字!涣公子,我不识这鸟字体,你过来看看。”
听闻此言,那白衣“涣公子”仿佛一惊,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大汉身边,夺过官印,努力识别上面的篆书:
“并——州——刘——越——石——之——印。”
涣公子看看印章,又看看两人,眼中露出惊奇的神色。赶紧命令旁人将手巾摘下:
“你如何有刘越石的印章?”
“想必是从哪里偷来……”
那大汉正欲接话,结果被桓景嘴快打断了:“我乃谯国内史桓景,如何会偷人印章。何况印章又值几个钱?想来你们都不过是小罗喽罢了,带我去见你们管事的。”
桓景早就看出这个“涣公子”和壮汉都并非主事之人,这个盗匪集团的头目必是“涣公子”口中的“父亲”无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倒要看看,这帮悍匪到底是什么来头。
白衣公子一时不知如何判断,进退两难。一旁大汉赶紧将他拉往一旁:
“我看这只是两个毛贼,不知道从哪里偷了印章,来冒充使节骗吃骗喝。”
“不,这二人气度不像毛贼。”
“那么怎么办?”
“此间只有我父亲认识刘琨,想必还得送到京口去对口证。”
于是待审完所有赌客之后,白衣公子、纹身管家还有光头壮汉将所有赌客扒了个精光,全数驱逐出赌场宅院,只是给桓景二人松了绑,只是捆住双手,同时见桓景生得高大,又加派了一二壮汉看守。
匪徒们又放回了扒得只剩衣物的原赌场主人全家,只留他们待在赌场。然后就将财物全部运上马车,见太阳还没升起,迅速地乘着夜色撤往秦淮河边。河畔早有人接应,桓景和温峤都被运往小舟之中。
“都怪内史你多嘴,当初交了钱就好,为何又要去见他们管事的?”半躺在船舱一角,温峤开口责备道。
“现在太真你不心疼钱了?”桓景调侃道。
“只要这群莽汉一个不开心,我们小命都没了,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确实,你那点小钱也算不了什么,盗匪处还有更重要的宝贝呢!”
“哼!他们要真有宝贝,为何要出来为盗呢?”温峤不屑地望着河面。
“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宝贝”,桓景笑道:“你想想,这些盗匪都是北人,想来都是北方来的流民,渴望北归。又个个训练有素,必然背后有高人。如果能够将他们劝导来我们谯地,平定中原就又多了一份力量。”
温峤眉头舒展开来:桓景说得有理,先前自己在并州出使各方势力并不算少,连拓跋猗卢那种野人也是可以讲道理,何况流民乎。只是刚刚碰上财物的问题,自己反而被蒙蔽心智罢了。
两人心下终于安定,互相靠着睡着了。
“喂!下船了!”
一声吆喝将两人拉出梦乡。向江上船只的影子望去,桓景发现影子都倒向逆流的方向,看来已经是午后了。
在壮汉们的牵引下,两人钻出船来,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军士打扮的汉子,他们唱着船工号子,正在有条不紊地从船上将物资搬运下来。
而白衣公子、纹身管家、还有光头大汉都簇拥在一个中年人旁边,那中年汉子身着短褐,头上无冠,唯系着一般士卒的发带,腰间配一把短刀,看上去简直像一个老卒。
只有他不断发号施令时,才能看得出来,此人正是这一方流民的领袖,在他的指挥下,流民们行动整齐有序,好像一支军队:
“西营,去卸货!”
“诺!”
“中营,下一批船要靠岸了,快去准备!”
“诺!”
想来此人必是“涣公子”的父亲了,桓景思考着。能将这么多来历不明的流民拧成一股绳,听命于他,必然有着。
正思考间,两人早就被带到了中年人面前。
“父亲,那两个俘虏到了。”
中年人微微转头,威严地直视桓景和温峤:
“你们认识刘越石?”
“如何不识”,温峤抢先说话了:“我是刘公的主簿,旁边则是谯国的桓景。”
“口说无凭,越石兄痴肥,最近可瘦一些了?”
“什么话!”温峤倒也不恭谦,反驳道:“刘公俊美绝伦,怎么可能是个胖子。”
“好!看来确实见过本人。”那中年人微微点头,轻轻一拍手:“你既自称是刘公主簿,那么必通文墨,可知如何接上此句?
“朝发广莫门。”
“暮宿丹水山。”温峤抢先答道。
“左手弯繁弱。”
“右手挥龙渊。”温峤没有眨眼,继续答道。
这些都是刘琨的诗句,若非久事刘琨者,不能背得这么滚瓜烂熟。
“好!不愧是刘公的主簿。看来你旁边这位小伙子,也就是谯国内史桓景喽?久仰,久仰。”中年人微微欠身,命左右松开了两人手上的绳索:“先前礼遇不周,还望恕罪。”
桓景和温峤对视一眼,没有回答,只是也还了礼。
“只是足下为何来到敝处呢?”中年人探问。
“不才昨夜见贵方只掠财物,不害性命,想来必有远志。”桓景说道:“流民皆为北人,如何甘为盗匪?中原土地荒弃,需要人守卫与耕种,足下有如此之流民,为何不帅他们去中原追逐一番事业呢?
“另外,适才见足下指挥队伍,动止有度,想来必是大才,还望报知姓名!”
中年人大笑:“居然敢这么反客为主!早就听完谯国桓景胆大如斗,今日终得一见。”
他眉毛上扬,英气勃发:
“我乃范阳人祖逖是也,字士稚,现在在京口做个军咨祭酒的闲职,平日职务不过收聚流民而已。”
第七十六章 范阳流民帅
望着祖逖,桓景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面前的中年人通体上下都发着光:此人竟是祖士稚?而祖逖竟然听说过自己在豫州的事迹?
在旧时空,桓景就是祖逖的脑残粉。在他稚嫩的中二时期,不仅将祖逖本传背得烂熟,还写过两手歪诗,什么“幸得舞剑待闻鸡”之类的,来激励自己备考时早起。
可此时,祖逖本人就站在他面前,他却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连腿也有些发软:这可是这个时代独一档的人物,只要劝说他早日北伐,将其迎进豫州,而自己则作为北伐先锋,中原何愁不能统一,天下何愁不定?
在原时空,祖逖凭借司马睿给的区区千余士兵,也能发展出一支数万人的队伍,肃清河南。现在光自己就能给祖逖万余人,陈军、谯国两郡之地作为根据地,还有粮草无数。这样一来,祖逖可以比历史早数年开始向更北方进发,那么或许就能挽回原时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憾。
唯一让他懊恼的是:为何先前记不起祖逖就在京口呢?自己要是早一些见到自己的偶像该有多好。
而祖逖看不到桓景的心理活动,见他微微发颤,还以为是刚刚从船舱中出来,还有些晕船,赶忙扶起祖逖:
“桓内史若有不适,请去客房中一坐。”
“不必,我还清醒”,桓景努力打起精神,“祖祭酒,我想起一事,有求于你。”
“但说无妨。”
桓景心里已经豁然开朗,前日纠结许久的豫州刺史人选的问题已经再无悬念。原时空的历史和当下终于产生了交汇——难道还有比祖豫州更加适合做豫州刺史的人选么?
“我请求祖祭酒您来当我们的豫州刺史,并邀请你们全体部众以谯地为基地北伐,打回老家去!”
祖逖呆住了,四周众流民没人应声,都停下了奔忙的脚步,空气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船帆在空中翻动的声音。
难道他们还没做好准备北伐吗?难道是他们在担心缺少粮草?或者是担心没有朝廷的支持?桓景脑袋急速思考着,他之前已经无数次预演过自己和祖逖的会面,准备好了说辞,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刘聪和长安行台在雍州相持,石勒遁逃北方,可中原晋人群龙无首,互相残杀,亟需一个统一的领袖,是为天时。
“豫州土地平旷,足以供养数万大军,向北可以吞兖州直抵黄河,向西可以收复故都洛阳,南边沿着淮河可以不断从后方获得补给,是为地利。
“琅琊王需要与长安行台争夺正统,必然会愿意表足下为豫州刺史。虽然谈不上能有多少兵力上的帮助,但粮草物资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交易得到,是为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正是北伐的良机,只要有人站出来,举起北伐的旗帜,统合晋人各势力后,那并州的刘聪、冀州的石勒不过各据一州之地,又怎能和一个团结的中原相抗衡呢?
“谯国虽小,愿为北伐前驱!请诸君勿疑!”
桓景停顿了下来,期待着众人的回应。但意料不到的是,啜泣声好似疾病一般蔓延开来,随后号哭之声漫山遍野。搬运物资的船工放下了船货,蹲在河滩上,掩面痛哭;手握长矛的将士扶着矛杆,望向北方,抹着泪水。
方才的沉默只是因为错愕,没有想到有人竟会提出北伐的事情。听闻此事之后,一个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却像儿女一般号哭!
数年间汇集此地的河北、青州壮年们,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已久,原以为北方局势已经糜烂,此生再也不会回到故乡。但想不到今日还会有一个人,从北方而来,告诉他们,北伐还有机会,中原还能得到拯救。无论谯地是否如桓景所说的那样能够提供粮草,但他们是再也不愿逗留在京口,像盗匪一样生活。
祖逖靠近桓景,将大手搭在他肩上——这个鬓角斑白的铁汉也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祖逖虚长足下快三十岁,今日才发现自己逗留江东,只是在逃避现实。
“当初跟随长沙王司马乂,以为唯有此人能匡扶天下;长沙王惨死之后,我逃去了家乡自守;但永嘉初年,石勒为祸河北,我又只好带着同乡,逃往江东。自长沙王死后,已经十多年过去了,我只是从一个地方逃去另一个地方,仿佛丧家之犬。
“今日流民拥堵在京口,琅琊王却给不出给养。我们燕赵之人,虽然秉性高傲,也不得不靠去南塘打劫来填饱肚子,简直屈辱至极。与其待在此地像鼠辈一般活着,不如回到北方,去故乡和胡虏争出个胜负。
“我愿意北上豫州,重新收复故土。乾坤虽大,凭只手可以翻覆!”
众人振奋起来,抹去泪水,期待地凝视着桓景。
“好”,桓景看见众人期待的目光,心中有了信心:“那么我们明日就启程向建康,去找琅琊王,请求他承制表奏足下北伐!
“另外,我还想听听祖祭酒帐下流民的情况。”
现在需要将祖逖旗下的流民盘点一番,虽说他们是一支强悍的战力,但也是无数张需要粮食的嘴巴。谯地的粮食压力显然不小,桓景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
“不妨让犬子祖涣来说说”,祖逖拉过一旁的白衣公子,说道:“我也顺便考考涣儿对部众的了解。”
原来“涣公子”正是祖逖长子祖涣,此时方才十六岁,但祖逖已经开始让他接手军中事务。
“我们帐下目前共计有流民八百户,以一户十人计,约有万人之数。而没有列在户中的零散流民,恐怕又有近万人。流民分为东西南北中五营,都屯驻在京口。”
“现在我父亲在京口管理流民事务,四叔祖约则在建康负责与文官相联络。而五营则各置头领,以军中事务来打理。”
大约两万人,桓景思考着,虽然有两万张吃饭的嘴,自己砸锅卖铁也还算能够供养得起。可能会有一个艰难的冬天,但只要等冬天一过,到明年五月,今年新种的冬小麦收获之后,粮食就不再是个问题了。
正当桓景思考之时,祖逖又向祖涣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把身边之人也介绍一二。
“好,我和父亲你都已经认识了”,祖涣点点头,转身指向那秃头大汉和刺青管家:“而这两位,你见过面但还不通姓名。”
“这位大汉名唤董昭,先前在河北时是个沙弥,后来石勒王弥为乱河北,他就一路流落江东,开了杀戒之后,现在也不再居佛门之下,只是保留了剃度的习惯。”
这个秃头大汉居然曾经是个和尚,这让桓景刮目相看:当初他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的时候,还真没有半点佛门慈悲在。
“而这位刺青的管家叫做士况,是交趾士家之后。当初交趾士家被东吴灭族,他父亲被家仆救出,流落土人之中,所以也有了披发纹身的习惯。后来东吴灭亡的时候,交州再度动乱,全家被卖作奴隶,运往北方。”
士况欠身说道:“幸亏祖公将我从奴隶中拣选出来,把我当作自由人看待。自为祖家家仆以来,已经有十年了。”
祖涣接着说:
“另外,还有祖约叔叔尚在建康。前日他来信,说正在与王导相联络:先前约叔和王导达成了契约,我们只去打劫南塘富户,不打劫乌衣巷的话,王导在朝中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来是这样,桓景恍然大悟。祖逖的流民打劫南塘,竟然和王导有关系。想来王导是想借流民之手打击江东士族。这样,当初温峤提出要和自己去南塘的时候,王导诡异的眼神,也就可以解释了,
不过,为何王导明明知道南塘危险,当初却不劝阻自己前往南塘呢?为何他明明知道祖逖在此地,推荐的豫州刺史却全是周顗、谢鲲这类角色呢?
桓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王导此人并不像表面那样友好了。
第二日,祖逖、祖涣一行人与桓景、温峤同去建康,此行的目的是拜谒琅琊王,请求表祖逖为豫州刺史,并开始北伐。
第七十七章 不准北伐
两日之后,琅琊王府邸庭院,松柏森森。
这天上午,祖逖、桓景、温峤来琅琊王府拜谒前,琅琊王正与刘隗、刁协这些从事中郎们商议如何安置京口流民,毕竟江东望族已经屡次向自己抱怨财产被祖逖抢掠的事情,请求出兵肃清这些流民。
江东的土著士人们虽然家资颇丰,但手下家丁大多战力不足,不值得倚靠。而琅琊王自己直属的军队也并不多,如果处罚这些流民,逼反了他们,怕是连建康都要不保。
更重要的还是刘隗的分析。他发现京口流民虽然不断劫掠南塘,但却放过了乌衣巷——显然祖逖在南塘的劫掠,其背后是以王导为首侨姓士族默许的。
这么一来,琅琊王就更加没有动力来解决流民的问题,只是听之任之。琅琊王自己虽然是宗室,但本质上还是一个大号的侨姓士族,立场自然偏向侨姓,只是为了统合诸方势力,不好直接表露态度罢了。既然流民只掠土著,不掠侨姓;只掠富户,不掠穷人,那么既不会动摇自己的基本盘,又不会激起民变,为什么要制止呢?
只是这一次不一样。
听说祖逖他们前日抄掠的可不是一般的江东士族,而是把江东陆家开的赌场也给抢了:不光将赌场财物一掠而尽,还冒充赌场主人,扒光了赌客们的赌资。最后又羞辱了赌场主人全家,那可是陆家的庶族!
这影响可太大了,毕竟这次抢的可是陆家。
不比一般的江东士人家丁贫弱,顾家、陆家、周家这些望族家丁部曲已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了。虽然先前在寿春,顾家、陆家的部曲被石勒击溃,损失惨重,但剩余的军队依然足够让人头疼。
何况如果连陆家这种首屈一指的江东豪族被劫掠也不管,那么其余江东士人会如何看待自己?义兴周家的周玘还有一支完整的军队,若见建康的顾、陆两家被如此对待,怕不是要揭竿而起,整个江东又要反叛。
到时候已经“三定江南”的周玘再率江东士人来个“四定江南”,自己就要成为第二个陈敏。
但流民显然也不好惹,现在祖逖尚能够节制,若把他逼急了,流民近在咫尺,怕是在周玘的援军到来之前,自己的琅琊王府就先得被柳民掀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当他头疼至极之时,祖逖一行人居然自己过来了。
见祖逖惹了这么大麻烦,居然还敢亲自前来。琅琊王憋着怒气,只是向一旁的从事中郎们使眼色,示意他们将祖逖好好训斥一番。刘隗、刁协会意,正准备厉声呵斥。
这时,琅琊王看见了桓景和温峤——居然还有其他宾客,那么还不能发火。
他赶忙制止了刘隗、刁协,起身问道:
“祖逖!你知道你在南塘惹了多大的事情么?”
“流民缺衣少食,殿下又无补给,之前就放任鄙人去南塘征粮。这件事情殿下应该是默许的。”
琅琊王不好当着桓景发作,只是气得来回踱步:
“孤让你去找江东士人筹粮,可没叫你去抢劫陆家。现在若惹顾家、陆家发火,孤可保不了你们。”
祖逖蓦地抬头:“陆家?我何曾抢掠过陆家?”
“前日那个赌场,就是陆家开的,你不知道?”见祖逖还在装傻,司马睿捏紧了拳头。
“臣实不知。”祖逖脸色不变。
桓景佩服地看着祖逖:确实,如果抵死不认,司马睿拿祖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面对琅琊王的质问表现得如此心平气和,这份气度是他所未见的。
“琅琊王,祖祭酒之后向陆家赔礼道歉,尽数补偿就行”,桓景见琅琊王还在气头上,赶忙打圆场。
“赔偿?拿什么赔?就算赔了,他们江东士族认么?如果周玘要率部杀来建康,这些流民能够保你们?还不是得靠孤来斡旋?”
桓景见琅琊王虽然还在说着气话,但神色已经渐渐缓下来,大概已经消了一点气,赶紧见缝插针:
“今日前来,所要请求的事情,比赔偿可要重要得多,或许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流民问题。”
“讲吧。”琅琊王挥手示意桓景说下去,他只当桓景在打圆场。
“我们请求率京口流民去往谯国北伐,请求表祖逖为豫州刺史,统制中原晋人各部。”
琅琊王这才意识到,桓景此行前来,并不是为了京口那帮流民做说客。他虽然早就安排从事中郎们打听到,桓景来到建康四处物色豫州刺史,但万没想到桓景居然放着正经士人不选,却选了祖逖这个流民帅,还说什么要北伐的大话。
原来桓景竟是这种轻率的家伙,自己当初真是看走了眼。
“北伐?就凭这些流民?”他惊愕地问道:“孤不是不想帮你们,但江东尚未安定,如何能抽出兵力来协助你们?”
“殿下不需发一兵一卒,谯国尚有精兵万人,而且流民也剽悍勇武,足以为援。祖祭酒乃长沙王宿将,亦能统领战局,力保不失。”
“你谯国哪里来的粮食来供养这些人?”
“谯国方才秋收,流民们北上,可以以刚刚收获的粮食来供养。这个冬天虽然会紧张,但也还是足够的。待撑过冬天之后,祖逖可以率流民在陈郡屯垦。”
粮草的问题都想清楚了,看来桓景真是有备而来。琅琊王终于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情:
“你说得不错,只是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江东早已无力供养这么多流民了”,桓景应道,“现在流民北上,琅琊王您可以省却心头一患,而我们豫州又多了一支军力。这算是两济。”
两济,也就是双赢。按旧时空的经验,每当他人问及好处的时候,往双赢上面扯,总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琅琊王微微点头:顾家陆家正欲问责赌场被劫的事情,现在将京口的这群流民全部迁往北方,倒可以安抚江东士人。见琅琊王已经露出同意的表情,一旁刁协发话了:
“你既有此心,琅琊王仁慈,自然会放流民前往北方,还会供给你们粮草。只是——”他停顿了一下:“千万不要以北伐的名义!”
“却是为何?”
刁协朗声应道:
“长安尚有秦王的行台,而天子还被关押在平阳。即使尊贵如琅琊王殿下,也不够资格发兵北伐。现在足下以贫弱之兵,饲虎狼之口,还要放言北伐。万一失败,你自己死不足惜,我们琅琊王岂不是要成为天下的笑柄?”
糟糕,好一个“你也配北伐”?桓景眉头一皱,又是这群不好惹的从事中郎们。若要琅琊王认可北伐的旗号,就必须先过他们这一关。
第七十八章 先急国家之所急
“足下先前可是太学博士?”桓景想起来,这个刁协可谓是个老学究,就不妨以老学究的方法来说动他。
“正是。”
“那好,我们来谈谈历史。当年秦失其鹿,汉高祖不过一亭长。从何时开始,他才能成为可以和项籍抗衡的力量呢?”
“当在其西入关中之际。义帝有约,先入关中者为王。在汉高祖入关之后,才开始打起了闭关自守的主意,后来就有了鸿门宴。”
这一回答正如桓景所料,如果不是刁协这种老学究,还真不会对“先入关中者为王”看得那么重。
“而与此同时,项籍却在收编秦军旧部,准备行废立之事,所以大失众心。也就是说,要像汉高祖那样,先急国家之所急,然后才能得到天下人的威望。”
“你这是要说明什么?”
“我要说的是,现在的情形,也与楚汉相争时同理。”桓景越过刁协,直视琅琊王:“自司马伦篡位以来,天下大乱已十余年矣!如今天下的大义就是扫清贼寇,恢复故土。谁能扛起北伐的旗号,先急国家之所急,谁就是天下的领袖。”
琅琊王微微抬头,明显有了兴趣。
“但江东未定……”刁协正欲反驳,
“刁老,先听桓内史说!”琅琊王喝道,这是桓景头一回见到从事中郎们被琅琊王打断。随后他向桓景伸手,示意继续说下去。
桓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在下不妨把话再说得明白些:现在天下纷争,群雄并起。琅琊王您论正统不及长安的秦王,论兵力不及王浚,论智谋不及刘琨,看起来在群雄之中也并非出类拔萃,这样下去只能困于吴地,做个守家奴。
“殿下难道就只欲到死做一个小小的琅琊王么?”
“你……”见桓景如此不敬,刁协又欲斥责,然而被琅琊王拦住了。
桓景知道琅琊王已经开始动心,于是继续侃侃而谈:
“但殿下并非毫无希望。现在秦王想要自立为皇太子,王浚在北方听说想要称帝,而刘琨则正在研究音乐,没有一个想要安定中原,恢复北方。如果由殿下您发起北伐,大义名分就在殿下这边。”
听闻桓景对刘琨的评价,作为刘琨的使节,一旁的温峤微微有些不快。桓景没有理他,继续说:
“皇帝被胡虏劫持了又如何?只要殿下您有了大义名分,就是晋人真正的领袖。北方之人久思晋室,我们以殿下的旗号北伐,中原百姓又敢不箪食壶浆乎?”
琅琊王身体前倾,问道:
“北伐能够得来大义名分,孤早已知之。但江东未定,是有燃眉之急,而不能救城门之火也。”
“我猜殿下您是指江东的豪族,还有从北方来的流民?”
琅琊王不言,只是点头。一旁的从事中郎们也露出为难的神色。
“北方流民我可以带走一大批。但要是江东长久安定,就需要北方有人能够收聚流民。如果我们不北伐,又如何能够收聚流民呢?
“至于江东豪族,不过见风使舵之辈,且各自为政,不足为虑。一旦北伐大势已成,琅琊王连胡虏都能击败,这些宵小又如何敢兴风作浪呢?
“何况此次北伐,不需要殿下一兵一卒。殿下该怎么安定江东,就怎么安定江东。如果殿下需要兵力,我们还可以作为外援。毕竟江东的安危,和北伐休戚相关——我们还需要江东的粮草呢!”
而温峤此时也插了一嘴:
“如果殿下愿意北伐,作为刘琨使节,我保证刘公必然会向南接应。倒时候南北合击,必然能让胡虏胆裂。”
见内外皆无忧虑,琅琊王方才舒展眉头,向从事中郎们使了个颜色,就起身向桓景微微欠身:
“若非卿言,孤就要困死在这江东之地了。孤决定了,”
见琅琊王已经接受了桓景的建议,刘隗、刁协也只好跟着琅琊王行礼。
北伐终于议定,于是两方随后交流了一下合作的方案。基本而言,江东一方只需出一个琅琊王发起北伐的名义,然后维持江淮一带正常的粮食贸易。而北伐所用兵马、武器、粮草都由谯地自行筹备。
随后琅琊王应允表祖逖为豫州刺史、桓景为豫州司马。
“另外”,桓景突然想起先前对郗鉴的允诺:“还请表高平郡郗鉴为兖州刺史,这样可以为豫州形成犄角之势。”
他想的是,如果让郗鉴做这个兖州刺史,那么陈午再要进攻豫州之时,就得好好防备后方可能的突袭了。
而对琅琊王而言,反正是开空头支票,多一个官位,对于他而言基本没有什么损失,还能顺带恶心长安那帮人。
最后,琅琊王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只是祖祭酒,先前你劫掠陆家的事情,真是让孤为难。这样吧,几日之后孤办一个晚宴,邀江东士人领袖顾荣、陆晔前来,你们亲自赔礼道歉,如何?”
“那是自然。”祖逖和桓景同声应道。
琅琊王又请一行人喝了一会儿酒,接下了温峤送给琅琊王的信函,命刘隗、刁协二人好生招待。众人聊起刘琨在北方的战事,相谈甚欢。谈及旧友,祖逖尤其亢奋。两个时辰之后,喝得醉醺醺的几个人方才告辞离去
在离开琅琊王府邸的牛车上,乘着醉意,桓景向祖逖拍起了马屁:
“方才琅琊王问起劫掠陆家的事情,即使面对雷霆之怒,祖公也坚称自己不知,可谓喜怒不形于色,是做大事的人啊。”
“不是,我是真的不知道当初劫的是陆家。”祖逖满脸疑惑的神情说明他确实不知情。
“怎么可能?你们抢劫之前,难道不应该先行踩点么?”
“南塘的事情一向由祖约得来情报,探知宅院没有什么看守,并且只是一般的江东土豪,才会开始行动”祖逖思索着:“能抢到陆家上去,说明一定是祖约那小子办事不力,等下去祖约那里,一定得好好教训一番。”
桓景不言,心里却想起了祖逖先前说祖约和王导有所联系的事情。祖逖此次在南塘的行动错误,或许并非是祖约办事不力,而是有意为之。
但这一切都是猜测,何况今晚还要住在祖约那里,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继续提起了。
这么想着,牛车继续摇摇晃晃前行,朝着城中祖约府邸的方向。
第七十九章 祖约
当日晚上,桓景一行人在祖约家中暂住,这宅院不大,院中楼舍间竹林错落有致,透出一种和祖逖等北方人格格不入的精致气息。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文士,此人正是祖逖之地,祖约。
此人大概三十岁左右,比祖逖小了十多岁,所以从小被祖逖当作养子来关照。现在他在琅琊王府中任个掾属的官职,正在争取成为司马睿诸多从事中郎中的一员。
祖逖令祖约常驻建邺城中,除了疼爱这个弟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希望祖约能够和王导等侨姓士族建立起更加紧密地联系。而祖约似乎对这个任务“上手”得特别快,不过才来江东一年,祖约就从一个略微粗犷的北方佬,变成了一个体面的名士,修起了江东豪族式的宅院,听说还聚敛了不少钱财。
作为北方流民,祖逖的手下往往对祖约这个驻建邺“特使”颇有微词,但碍于祖逖的情面,没有人向他直言进谏。祖逖自然了解此事,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不能任事,就将更加清闲的情报工作交付予他。
可这次祖约竟然误将陆家的赌场当作目标,错报给京口,祖逖这才忍不住将其斥责了一番。但祖约只是推说自己得到的是王导的情报,祖逖也就轻轻放过了。虽然桓景在一旁满腹狐疑,总是怀疑祖约有意误报,但终究没敢当着祖逖面说出口,只是牢牢记在心里——祖约和王导或许有着什么不同寻常的联系。
不过对于桓景,住在祖约家中未必是件坏事,毕竟自己颠簸数日之后,终于可以在舒适的卧房之中,宽大的卧床之上,睡上两个好觉了。
在两日清闲之后,祖逖一行人又由祖约带路,前往王导府上赴宴。这次晚宴中,江东的名士会按约定尽数到场,在琅琊王亲自斡旋下,祖逖一行人将与顾家、陆家言和。
和上次只有王家人迎接不同,此番再入乌衣巷,桓景发现王府前停满了装潢奢华的车驾和南方少见的高大马匹,衬得王家的豪宅,倒像一间陋室。原来琅琊王此番斡旋,主要请的是江东的土著士族,这些本地人都豪奢非凡,皆着丝绸衣裳、备香囊、配白玉腰带,乘香车名马而来。
看见如此多的好马,桓景不禁叹道,如果当初能够充分征用这些马匹,在寿春之战中,琅琊王的十万之众,也不至于只是挤出堪堪五百骑兵而已。
除祖约之外,桓景一行人则穿着朴素,倒像是祖约的家仆一般。江东本地士人并不熟识祖逖、桓景还有温峤,所以竟没有人拿正眼瞧瞧他们,连带着随行家仆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语气。
“烦请让一让”,桓景努力从人堆中向前挤,这时他的佩剑不小心戳到身旁的一个肥胖士人的后背。
那士人猛一回头见是一行衣着朴素的家伙,又带些北方口音,火气一下冒了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北伧?没长眼睛么?如果蹭坏了我的玉带,可要赔得你倾家荡产。”
桓景不想跟此人纠缠,只是唯唯诺诺地打算糊弄过去,毕竟先找到王导为重。但那胖士人不依不饶地跟在背后叫骂,引得他转头将此人好好打量了一番,不料越看越觉得此人熟悉。
那士人全程只是仰头以两个鼻孔对着桓景。见到这两个粗大的鼻孔,脑中仿佛电光火石一般,他的记忆突然被激活了:这不就是当初在寿春那个陆玩么?
想来陆玩姓陆,当初又是带领陆家的部曲,一定就是出身江东陆家,应该正是祖逖此番行动的苦主。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桓景呆呆立在原地:祖逖一方还没有道歉,自己就又添了麻烦,这可如何是好。
而陆玩依旧在骂骂咧咧。
“士瑶,不得无礼!”终于,陆玩身后一声细软但坚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唠叨。家仆们恭敬地闪向一旁,一个身着峨冠的老者在一个白衣中年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近陆玩。
一贯高傲的陆玩竟也弯下了身子,闪向道路一旁。那中年人放开老者,施礼道:“顾老,这是我家不肖子,不知礼数,还望恕罪。”
这老者是什么人,桓景不禁思索,连高傲如陆玩见了他,也能畏缩成了这个样子,看来必是江东士人的领袖了。等等,顾老,难道说,眼前这老者正是江东士人之首,顾荣?
虽然当初和顾荣在寿春有过一面之缘,但桓景已经完全不记得顾荣的面相了。此时竟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但还未及他反应过来,老者已经发话了:
“足下可是谯国内史桓景?先前在寿春有过一面之缘,不想今日又能相见。对了,这是陆家家主,名唤陆晔;那个胖子士瑶,叫陆玩,生性高傲,但愿没有冒犯到桓内史。”
顾荣将拐杖向一旁的陆晔戳了戳,陆晔只是微微鞠躬。
如此显赫的士人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在一贯高傲的江东士人之中,他们的首领竟然显得如此谦虚有礼,这不禁让桓景对这个老人好感倍增:
“自然没有冒犯,士瑶只是生性清高罢了。”他也顺着顾荣的台阶,原谅了陆玩。
他这才想起来,当初在寿春时,他听邓岳说过,顾荣是个“仁者”,能“下人”;又擅长记人面目,过目不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顾荣微微抬头,望见桓景身后的祖家兄弟,又面露喜色,回顾陆晔说道:“士光,这是祖逖和祖约。祖约居住在建邺,你们估计早已熟识,而祖逖是我在洛阳的老相识了。
“我平生只好解斗,祖家是我顾荣的朋友,你们陆家更是我顾荣的朋友,今日前来,看在我顾荣的面子上,还望两方朋友多多包涵。”
“士稚、士少”,顾荣举起拐杖,遥指祖逖、祖约:“烦请你们兄弟二人将财宝原数奉还。我已经得到士光的保证,只要归还物资,那么就不在朝中追究你们在南塘的过失。而且琅琊王也跟我说过了,祖逖正欲北伐,北伐为重,这些小事情就翻篇吧。”
一旁陆晔也不住地点头,看来两人早已经达成了共识。
居然自己还没见到王导和琅琊王,事情已经快要办成了,顾荣的影响力让桓景大为震撼。虽然听说在寿春顾荣的部曲被击溃,实力严重削弱。但作为江东士人的主心骨,凭着个人的威望,顾荣仅仅一句话,就能让陆家接受赌场的损失。
如果自己是琅琊王,面对这样一群手下,估计是睡不了什么好觉了。
正当桓景错愕之际,身后鼓角齐鸣,原来是琅琊王到了。此时王导也走出了院门:
“蔽舍狭小,勉强能容纳诸君。虽不如金谷园之盛,还望稍稍谅解。”
所有重量级人物都到齐了,桓景睁大了眼睛,准备好好察言观色,倒要看看这些人物之间到底都是怎样的关系。
第八十章 夜宴(5K)
丝竹声中,众宾客分榻入座,琅琊王、王导南向坐,顾荣、陆晔东向坐。祖逖、桓景、温峤等人则北面而坐,面朝琅琊王和东道主,这是对待远宾客的礼数。
与江东士人们的仆从不同,王府的侍从们说话格外客气。桓景凝视着几案:几案上摆放着从谯地运来的白酒,菜肴都是鱼蟹一类的珍馐,则还有用各种方式仿制的谯地豆腐——看来作为主人,王导确实在刻意向自己表示好意。
而桓景身旁,还侍立着周顗。于情于理,周顗算是他的老熟人了,安排在他身旁也算理所应当。但自己席上有了一个外人,桓景的疑心病又犯了,总觉得是王导特意派来监视他的。所以开席之时,他话没有多说,连筷子也没去碰,只是静待大佬们发言。
在王导几番示意后,琅琊王才面向诸位江东豪族,开口说道:
“诸位在江东已经经历几代,祖上德隆望尊,实在是江东的柱石。只是近年中原动乱,不少流民来此地避难,有所冲击也在所难免。前不久,就连陆家也被流民所劫,实在是令孤为此羞愧之至。
“不过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今日借王家晚宴,就是为了调解诸位。京口的流民帅祖祭酒就在座上,他已经承诺,将先前劫掠的财物,如数奉还给陆家。”
琅琊王的姿态已经是非常低了。但是面对琅琊王的说辞,桓景还是注意到,陆晔微微皱了眉头,倒是一旁的顾荣依旧慈眉善目。看来陆晔对于这一处理方式并不满意,之所以同意,还是靠江东士族领袖顾荣强压所致。
陆晔起立,朝琅琊王也不欠身,只是仰头饮酒,然后以余光瞟向祖逖和桓景。
“祖祭酒的好意,陆家心领了。不过你手下这群民,将来总不能不管管吧?江东清净之地,不是白白给这些伧鬼……”
顾荣赶紧用手杖顶了一下陆晔的后背,这才让他闭嘴,然后忿忿地坐下。四面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琅琊王勉强地笑着,向自己杯中倒了些酒,命左右递给祖逖:“陆卿性直,祖祭酒不要在意。”
琅琊王自己就是北人,伧鬼这种词听来也该是分外刺耳。
随后他又向陆晔点头:“放心,京口流民的事情,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
在琅琊王的示意下,祖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开始向江东士族们解释北伐的打算。陆晔箕踞而坐,两腿叉开,显然没把祖逖放在眼里。
这个陆晔怎么如此之傲气,难道江东士族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底牌不成?桓景将头向后偏,询问一旁侍立的周顗:“伯仁?我记得江东士族在寿春之战中损失惨重,怎么现在还是如此傲慢无礼?”
“这些人出身优渥,不过天然傲慢罢了。只是顾荣在江东人望尚在,所以能够统合这群土著。如果没有顾荣这个明白人压着,以这些人的智略,恐怕会被各个击破,其中不少要家破人亡。”周顗叹道。
桓景回忆起宴席之前的种种,好像顾荣确实是个识大体的人。其实江东士人并非个个都如此傲气,他想着,比如纪瞻就谦和得很,但是他不与其余士人往来过多,只是操习军务。大概有实务在身者,一般都不会如此傲慢。
“总之,现在逆贼刘聪在长安受挫,石勒在河北又根基不稳,正是北伐之时。不需诸位出兵出粮,鄙人请求带领所部流民北上,这样也可还江东一个安宁。”
祖逖语毕,席中并无喝彩声,江东士人只是交头接耳。桓景离他们坐席不远,多少也能听到几句。
“这群伧鬼又发什么疯?拼了命才逃到京口,现在又要往北边逃了?”
“这不是好事么?这些流民自去送死,留下我们在南塘又能夜夜笙歌了。”
“对对对,我们都去支持他们北伐,让他们自行滚出江东。”
这些话听得桓景一肚子火,但作为宾客又不好发怒。这时,王导的声音传入了自己的耳朵:
“相信诸君都赞成祖祭酒带流民北伐,那么这事情就这么定了吧。此外,今日还有一个贵客来到了建邺,也是请诸君到此一会的缘由。
“南面席上的那个高个公子,正是谯国内史桓景。”
桓景咬了咬唇:显然王导是想把话题从流民的事情上转移开,但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全宴席上瞩目的焦点——真是社死之至。按说自己穿越了这么久,本该对这种场面轻车熟路,但此时望着他的不是休戚与共的士兵;而是一群有可能不怀好意的陌生人,这种感觉多少还是有些不适。
王导继续介绍道:
“寿春之战中,正是桓内史献巧计困住石勒的舟师,后来又以偏师在淮北和石虎缠斗,立下大功,相信江东诸君都有所耳闻。”
江东士人虽然不知道北伐有什么意义,但寿春之战大家都关切得很,毕竟石勒在北方的所作所为,江东士人还是知道的。所以当初琅琊王集中兵力于淮河,就连陆家也上了全副家底。
现在王导提到寿春之战后,正如桓景所料,大家都看向自己,只觉手足无措:
“我不过是略施雕虫小技罢了,都是些小聪明。真正论寿春之战首功,还是王将军。先是定策不退兵,又在淮河上统筹兵马粮草,真是江东的定海神针啊。”
桓景想的是:还是把球推给王导,顺便还能拍个马屁。
但此言既出,江东的士族们又开始交头接耳。
“王导这北伧还配论寿春之战首功?”
“话不能这么说,不过江东的定海神针,就一定是我们江东人。”
坏了,桓景想到,江东人和王导这些侨姓士族素来不对付,自己刚刚是不是表现的太过亲近王导一方了。不要忘了,今天宾客还是以江东土著为主,而自己不过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将寿春之战首功安在王导身上,这话应该是琅琊王说,自己来说确实是孟浪了。
他求助一样地望向琅琊王,但琅琊王却神情轻松地望着王导,好像想看看王导会怎样解决这个难题一样。
只见王导低头微微一笑:“感谢桓内史理解在下的辛苦,然而依在下之见,寿春之战首功另有其人。”
他理了理衣冠,忽然起身,端起酒杯,从坐席离开,径直走向顾荣:
“论寿春之战的首功,还得是顾老!”
这未免过分讨好了,桓景心想。顾荣一开始就坚决鼓吹从淮河一线撤退。后来面对支曲六的突袭,顾家部曲一触即溃。虽然统合江东士族有功,但也不至于居首吧。
只见王导将酒杯双手上呈,身子微微鞠躬:
“江东各派互不统属,只是顾老心胸宽阔似海,十万人才能一朝汇聚于寿春。后来与贼军交战,顾家部曲牺牲也是最大,可见顾老保卫江东之志有多么坚定。这么说来,首功岂非顾老乎!”
毕竟顾家的部曲是直接被石勒军击溃了。按照牺牲越大,贡献越大的混蛋逻辑,王导硬是把道理圆了回来。
顾荣慈眉善目地接过酒杯,笑呵呵地说:“首功什么的,并不紧要。各位勠力同心,加上天佑琅琊王,降下瘟疫,方才驱逐了石勒。
“不过足下既然称我为江东的定海神针,那么鄙人也就不安地接受了。只是鄙人年老体弱,不能饮酒,还望王将军见谅。”
这个八十余岁的白发老人,将酒杯颤颤巍巍地举起,只是抿了一小口,就将剩下的酒水洒在地上:
“天地共证,我们江东齐心,必能使天下重归太平!”
好一个江东齐心!桓景将目光四处扫了扫,琅琊王、侨姓士人、江东士人各怀心思,流民怀抱安居乐业的心思来到江东,却无立锥之地,逼得不得不打劫!
大概也只有王导、顾荣这般人杰能够镇得住这些神仙了吧。此地终究不是干大事的地方,看来琅琊王要理清内部派系,估计没个几年是万万不行的,自己还是不要指望江东这边能够给多少援助吧。
宴会渐入佳境,大的议题无非是北伐和赔罪,江东士人都没有异议。于是宴会很快就进入饮酒博戏的环节,其间丝竹不断。
曲终,人散。
桓景在祖逖身旁,乘着牛车,返回祖约府宅上,他大致明了了江东土著士人是怎样的面貌,只是对顾荣格外好奇——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是怎么能坚持到现在的。
“顾荣如何能够在如此心善的同时,统筹这些傲慢的江东士族呢?”他问祖逖。
祖逖苦笑,看着桓景:“难道你的真以为,顾荣像看上去那样慈爱么?”
“为人谦和、能居人下,怎么不是慈爱呢?只是这种性格怎么能镇住江东呢?”
“这个老头,当年可是个狠角色。”牛车上,祖逖微闭双眼,缓缓向桓景说起了顾荣当初在陈敏叛乱时期的故事,桓景一边听,一边惊得睁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在诸位侍从侍女的打理下,顾荣缓缓从大轿上步下,来到府中空旷的厅堂内暂歇。
按照惯例,顾荣命一个侍女烧上沉香,然后又命她端来梅酒。此时是秋天,离梅子黄时家家雨的时节早就过去了两个月,但当初制作的黄梅酒,盛放到现在,刚好香醇可口。
“老爷,酒到了。”
一个侍女约莫二八年华,声音不胜娇怯。她身材高挑,身型匀称,一双凤眼顾盼有神,不像是能下于人的样子。
顾荣看着这侍女有些出神:自己好像没见过此人,难道是新来的?不过顾府侍从不计其数,他倒也记不太清了。
“好了,放一边吧,我等下喝!”
原来刚才夜宴上,顾荣不是不能饮酒,只是不想饮王导递来的酒。
在杀死陈敏,三定江南之后,江东大族们的威望已经无以复加,当时顾荣志得意满,以为自此之后,江东已经是士族共治的天下。本来想着琅琊王也就是个空头王爷,可以立为傀儡,可没想到永嘉年间,中原动荡,竟有这么多侨姓士族南下。倚靠侨姓士族加上流民的力量,司马睿这个来历不明的竖子竟然也玩起了制衡之术。
所以琅琊王借着石勒南下的名义,力主王导为司马统摄全军的时候,顾荣没有反对。他希望在对石勒惨败之后,王导和侨姓士人失势,自己夺回兵权,既然军队由江东士族部曲为主了,那么就可以彻底扫清侨姓势力。
毕竟石勒是流寇,没有久志,估计劫掠一番江淮的百姓后,就自行撤回北方了。甚至,就算司马睿身死又如何?自己能够三定江南,就一定能再立一个傀儡,四定江南。
但若要侨姓得势,自己这些土著就成了二流士族,这是绝对不可忍受的!
当初自己和陆晔约定,共同溃败,让石勒兵锋直指寿春,可乘机夺取王导的兵权。
于是石勒渡河之时,江东豪族的部曲纷纷溃败,可想不到王导竟然故意用自己溃败来诱敌深入。又有谁想得到,半路杀出一个叫桓景的小子,出了个困住敌船,施以火攻的计策,石勒军竟士气溃散
自此之后,江东豪族既损兵折将,又没有捞到名望,声势一落千丈。幸亏土著财力尚在,加上自己奔走维持,江东豪族才勉强能和那帮侨姓抗衡。
可王导那厮,却又鼓动流民去南塘抢劫——这分明是要打击土著引以为傲的财力。
自己年纪也大了,还有多久能活呢?周围江东土著,除了纪瞻和周玘,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可纪瞻是个逍遥度日不问名利的家伙,周玘心胸又过于狭隘。举目四顾,竟无一人能成事。
他心中焦躁,接过一旁的梅子酒,小啜了一口。
睡意渐渐袭来,在杂乱的思绪中,王导、司马睿的脸庞渐渐扩大又模糊——他靠在椅子上,进入了梦乡。
梦境之中,这两张恼人的脸庞一开始围着他跳舞。后来,两张脸合为一体,却还是王导,只是表情变成了嘴角上扬的滑稽姿态,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顾荣感到血气上涌,仿佛回到了少年之时,愤怒地挥拳向王导击去,王导的脸碎作一地,可定睛一看,却全是各侨姓士人的脸:周顗、戴渊、谢鲲、羊曼……还有数不清的侨姓士人,都在冲着他笑。
他愤怒地斥责,这些脸忽然惊叫起来,仔细听来,却全是:“救命!”“救火!”
那声音越来越大,这些脸忽地旋转起来,在空中凑成了一张大脸——那是陈敏的脸!
“顾荣老儿!叛徒!还我命来!”在半空中,陈敏怒吼着。
顾荣惊叫一声,睁开了双眼,发现身上早已全是冷汗。
幸亏是一个梦,他深深地喘着气。耳畔是“救火”的声音——不知附近哪里起了火,下人们大概正忙着救火呢!
“不妨去看看”,他心中默念着,说罢便要起身,可意念好似离开了身体一般——
他的腿不能动弹分毫!
冷汗又冒了出来,他的意念挣扎着,但是无论是手、脚还是身子,都不能挪动分毫,话也说不出口,只在喉咙里嘶嘶做声!
这时,帷幕之后,一个高挑柔弱的身影闪出,是方才那个倒酒的侍女。此时她已经换了一副装束,士族小姐打扮,只是这身衣服有些破旧,而且对于这高挑的身材也过分窄小了。
“是不是——好想动,但——动不了?”那“侍女”俯下身子,将脸贴在顾荣耳边:“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吧?”
顾荣不断地眨着眼睛,
“马钱子,众人皆知是毒药,可惜没人通晓它的用法,只是上满剂量一击使人毙命,这样既暴露了自己,又过于便宜那些罪人。”女人温婉地叮咛着,却让顾荣心惊肉跳。
“我来告诉你正确的用法吧,如果先让人连续七日微微下毒,这时身体就会稍稍适应毒素。”她的眼神就像玩弄猎物的猫:“此刻再上满剂量,那么中毒者就会表现得中风没有区别,在接下来的一天内,中毒者会在五感渐渐消失的过程中痛苦地死去。
“看,我让你多活了一天,是不是很仁慈?我的顾大善人?”
顾荣疯狂地呼着气,嘴里不住的挤出:“嘶嘶撕——”
“想要呼救么?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我在西南一角放了一把火。现在你的家仆都跑过去救火了,真可怜,没人会来救你了”,女子故作哀怜地抚摸顾荣的脑袋:“放心,火不大。我是冲着你来的,不会殃及无辜。”
顾荣挣扎许久,终于吐出一个勉强能辨认清的字:
“谁?”
“呵呵?谁?”那女人眼神中闪着仇恨,抖了抖衣袖:“五年之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穿着这身衣裳。你难道认不出来么?”
顾荣绝望地闭上眼睛,五年之前?他怎么可能记得这些?他还是有气无力地吐着气:
“谁?”
“哼!”女人冷笑一声:“也是,我那时还小,现在这身衣裳现在简直都要穿不进了,那么老贼又怎能认出我呢?”
“既然你诚心发问,就让你死个明白”,她俯下身子,在顾荣耳畔一字一顿地说道:
“蛇公要你去地府见陈敏,陈敏之女特来送行……”
顾荣瞪大了眼睛,只是呆呆看着那女子从厅堂正门走了出去了,消失在夜色中。留下自己瘫软在椅子上,思索着“蛇公”到底是谁。
第八十一章 中流击楫(本卷完)
两日后,清晨,京口。
浓重的白雾横隔在江面上,京口码头上,大大小小的舟楫正整帆待发。今天清晨,两万流民就要随着桓景渡江北上,开启重返故土的旅程。
宴会结束的那天晚上,在离开之前,琅琊王就将祖逖、桓景留在密室,亲自把手谕赠予二人,承诺各自表他们为豫州刺史和豫州司马,并约定了供给粮草的价格。毕竟在琅琊王看来,桓景本来就和侨姓领袖王导关系紧密,江东豪族又再无反对,那么让祖、桓二人北上,自己获得名声,实在是件合算的买卖。
依照惯例,在出征之前,琅琊王要检阅京口军众,好好壮行一番。然而桓景辞以北方军情多变,谯地不可一日离开自己。见桓景态度坚决,琅琊王也不好再拖延,只是嘱咐道:
“桓司马,江东的境况如何,你也看到了。不是孤不愿出兵,实在是势单力孤,光是对付内部派系就费劲,就遑论出兵协助了。”
“琅琊王的意思我懂,不必多言”,桓景当然清楚琅琊王的境况:“只是在下北征之后,信息多有缺漏。若有小人构陷,当如何是好?”
三人成虎的故事,桓景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有人假冒自己的名义,在江东兴风作浪;或是有人假传琅琊王的命令,令自己手下军心动摇,这都是潜在的风险。
琅琊王微微一笑,他身后刘隗上前,呈上了一对小巧的白玉虎符:“琅琊王和我们早就考虑到了,这是刚刚雕出的虎符,天下唯有这一对,我们一只,你们一只。将来除正式使节外,亦有密使相随,才能证实消息。”
此时,在等待流民渡江的时刻,桓景把玩着手上的这只虎符,望着第一批离开江岸,驶入江雾之中的船只。船只有限,今日流民会分批次先渡过江,祖逖和自己会在最后一批之中离开江东。
正当桓景无限感慨之际,身后温峤慵懒地打了个招呼:“桓内史,现在又成了桓司马了!”
此人方才睡醒,见众人都去码头上,早饭也不吃,就披上一件大氅赶来码头上。
“太真兄也要回刘公那里了。”桓景回头应道。
“是啊”,温峤也凭栏感慨,却忽地想起一件新鲜事:“对了,听说最近顾荣宴会后中风了,不过半日就死了。”
“此话当真?”一旁祖逖惊觉回头,桓景也瞪大了眼睛。
“听说那顾老死得真是冤,本来老人中风,如果快速灌以汤药,或许还有救。但是当夜,顾府宅院南面火起,所有仆从都去救火了,没人发现他中风。等第二天再发现时,已经晚了。”
祖逖意味深长地看了桓景一眼。桓景会意,又想到了两日之前,祖逖在宴会上所述的江东往事。
和表面的慈祥和善不同,按祖逖的描述,顾荣可谓是心狠手辣,从陈敏之乱前后的所为就可见一斑。
当初陈敏以少胜多,连战连捷,讨平为祸江东的流寇石冰之后,声望一时无两。手下军士众多,完全可以压制住江东士族。此时顾荣站出来,以中原祸乱为由,率先怂恿陈敏割据江东。
因为顾荣首倡割据,陈敏对顾荣信任有加。在顾荣的操作下,陈敏将军士换成江东本地人,又任用豪族为军吏,希望能与江东豪族共存。
可这正是顾荣掏空陈敏军队的计策。顾荣无意让江东士族与陈敏分享江东,只希望江东能有一个士族的傀儡罢了,可陈敏显然不是个安分的人。
于是当朝廷派兵前来江东之际,陈敏主力离开建邺,内部空虚。顾荣率先发难,江东豪族无不响应,陈敏部将周玘、甘卓纷纷背叛。昔日百战百胜的陈敏一夜之间兵败如山倒。
听说陈敏最后欲率残军与顾荣一较高下,然后顾荣以其威望向大军一挥羽扇,竟令陈敏军溃散,陈敏被逼出奔,但走到江乘就被捕,接着被押到建康与母亲及妻儿一同被诛杀,只有一个女儿在乱军之中不知所踪。
如此挥羽扇退军的枭雄,最后中风而死,桓景感叹,这也是造化弄人。
但对于祖逖和桓景而言,这消息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江东豪族与侨姓士人的新一轮斗争又要开始了。那么就要更坚定地北上,离开江东这个龙蛇缠斗之所,避免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太阳渐渐升起,浓雾渐渐散去,宽阔的江面从雾气中现身,但还看不到对岸。
“祖刺史,桓内史!这是倒数第二拨了,等渡完这一拨,你们就该登船了。”
船工朝着河岸号叫,军士们报以热情的呼喊。这倒数第二拨主要是祖逖的部曲,不过舟楫较少,还是装不下许多人马,留了祖逖、桓景还有二百余精锐亲兵在南岸。桓景吩咐温峤也上了这一拨。
目送着这一拨舟船离去,桓景踌躇满志,简直想要放声高歌,可是被一声呼喊打断了思绪。
“刺史!司马!你们看”,一旁一个亲兵赶来,单膝跪在二人身前,一边回头朝京口方向指去。
二人回望,只见此时京口方向,忽然起了一阵烟尘。伴随着鼓角之声,这烟尘之中,好似有千余军众赶来。
只见当头一个文官,全身戎装骑在马上,身后却是几员将佐。桓景定睛一看,原来是戴渊。
“戴若思所来何事?”
“琅琊王有命,先前官职作废。桓内史仍可自称豫州司马,可携流民自行离去,但不得以北伐为号,且祖祭酒需留在江东为质!”
“我方已留祖约尚在江东为质,何质之有?”祖逖急切地发问。这是桓景第一次见到祖逖急切的态度。
两人对视一眼。桓景看得出来,祖逖在担心自己会在最后抛下他离开。毕竟这个命令对于桓景而言,似乎也别无损害,自己已经得到了全部流民,官职也升到了司马。
但桓景将长槊一横,身后祖逖明白了桓景的意思,向前怒目喝道:“竖子安敢擅矫琅琊王手谕!虎符……”
桓景赶紧制止了祖逖,并在一旁耳语道:“那个玉虎符是琅琊王与你我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戴渊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长条的青铜虎符:“你说虎符么?”
祖逖明白了桓景的意思,也向他耳语:“这不是玉虎符,可见并非琅琊王的意思,此中一定有诈。”
桓景见状,将槊扔在一旁。戴渊见他扔下手中武器,以为他要投降,正欲策马向前。
只见桓景飞速地从肩膀上取下弓,从背上抽出长箭。在电光火石之间,只一箭,却正中戴渊头上的文士冠,将其击得粉碎。戴渊抱着脑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桓景已经将另一支箭抽出,将弓弦拉满:
“若思,看在你我是熟人,所以今日只射汝冠;如果再向前相逼,就射下方三寸!”
戴渊看看桓景的箭头,又看看一旁祖逖两旁的董昭和士况皆是彪形大汉,麾下两百士兵个个都是虎贲之士。如果贸然硬上,对方若作,凭部下千人,也未必能管保取胜。所以踟蹰不敢向前,两军只是对峙。
太阳渐渐上升,空气中一片寂静。
“哟,若思也来了,是来送行的么?”江上传来一个声音,戴渊抬头望去,薄雾之中是几十艘舟楫,舟船上满是兵丁。
原来是温峤正好带着船队从江对岸赶来,见岸上密密麻麻的人,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又看见戴渊被桓景射得稀碎的冠帽,他明白情况有变,赶紧命水手全部持矛立在甲板上,远远看上去甲板上也像是有精兵无数。
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正是为了给戴渊一个台阶下。
见对方援兵已至,温峤又给了个台阶,戴渊立马堆笑道:“原来是太真,哈哈哈。是琅琊王让我率本部为你们送行。这……这是一个小玩笑,祝你们一路顺风。”
“若思兄”,温峤故作嗔怪:“你这玩笑是吃了多少五石散才想出来的?快去行散,小心五石散毒发身亡。”
“那是,那是。我这就行散去也?”
“好!不送!”温峤远远应道。
见戴渊率军远去,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温峤方才慌忙下船:“祖公,桓司马,你们还好吧?”
“若非太真,今日就算能脱身,也要和江东决裂了。”桓景应道。
“现在不是作儿女语的时候,我们速速过江”,祖逖催促道:“戴渊还有水师,现在不清楚是谁绕开了琅琊王行事,我们的敌人在暗处,那么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
桓景猛醒,戴渊还统领着水师,说不定此去正是去找水师去了:“祖公说得对,不但要速速过江,过江之后还要直接走陆路。沿江而上的话,被戴渊的水师追上就不好了。”
温峤赶紧接剩下的两百人上船,祖逖和桓景二人让军士上大船,自己则与几个亲兵登上小舟。因为小舟视野宽广,方便随时观察江上情况。船上全员皆摇楫,小舟飞速向北前行。
阳光完全驱散了迷雾,已是正午,江上波光粼粼。阳光之下,流民已经聚集在江北沙洲之上,而大江之南,苍翠的北固山正缓缓远去。
“那片沙洲,听说太康年间才从江中露出来,附近乡民不少去那里种瓜,故得名瓜洲。”祖逖指着沙洲说道。
桓景不禁回忆起中学时学到的诗词:原来瓜洲渡是这么得名的。
祖逖又回望身后的北固山:“那里是北固山,风光秀丽。只是此行一去,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是啊,江东风云诡谲,不是能久待的地方。顾荣这一死,江东士族即使不作乱,怕是也要分崩离析。之后琅琊王和侨姓的平衡就要被打破了。”
“不过桓司马也不必挂念了”,祖逖宽慰道,舟楫用力向后,泛起层层浪花:“到了中原之后,江东这些破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啊,进了中原后,只要琅琊王能依约卖粮,那么江东士族之间的斗争大概就再无关系了。
舟师已经到达大江中流,过了此线,则江东渐远,中原渐近了。江北一片莽原,望之心思旷然。
“此水分隔南北,古称天险。今日诸君舍弃江东之安逸,去往北方,是自趋险境。琅琊王不能来送,我们不妨自行立誓壮行!”
祖逖高举船桨,向下击打水面,水花四溅:
“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桓景词穷,只是也随之击打水面,大喊:
“俺也一样!”
一时间,小舟之上,船桨此起彼伏地击在水面上,溅起层层浪花。
第一章 蝴蝶效应
永嘉六年,九月,琅琊王司马睿表祖逖为豫州刺史,都督豫、兖、司三州诸军事率所部由京口出发北伐。桓景为豫州司马,领谯国内史,郗鉴为兖州刺史,皆受祖逖节制。
北伐军众从京口北岸瓜洲渡出发,一路北上至寿春暂歇,期间不过旬月,江淮之间难民投奔者竟有数万之众。自并州至青州,汉国地界,以北伐旗号起事者不计其数。
十月初,消息传到长安,长安行台群臣震惊——东南一隅的琅琊王竟然敢和行台分庭抗礼,在中原一带私相授官,还擅自打出北伐的旗号。尤其是拥戴秦王司马邺至长安的冠军将军阎鼎,本来以奇货可居的心态供养着司马邺,希望待被挟持在平阳的皇帝司马炽一死,就立刻扶秦王上位。
现在看来是等不及了,必须尽早也打出相应的旗号,若被琅琊王抢过北伐的旗帜,那么琅琊王就会成为正统,自己就会成为叛逆!
但阎鼎害怕贾疋等人反对,于是以秦王的名义,召回在前线领兵、正在追击汉国将领彭天护的贾疋,但这一任命反而引起了蝴蝶效应,救了贾疋。毕竟在原时空,正是在此次追击中,贾疋意外坠马,被彭天护俘杀。
待贾疋离开军队一回到长安,阎鼎就立马与屯居于外的南阳王司马保联结,共同拥立秦王司马邺为皇太子,建社稷宗庙。阎鼎自己担任太子詹事,总摄百揆,假节钺,执掌朝政。贾疋、梁综等人虽然不满阎鼎跋扈,秦王成为皇太子后,自己也能相应升官,所以也就没有激烈反对的理由。
随后,在阎鼎的倡议下,长安行台亦号称发兵东征平阳,实则只是由贾疋率领所部兵众重回前线。皇太子广发檄文,谕告天下,称琅琊王率精兵二十万、南阳王率精兵二十万,雍州刺史贾疋、凉州刺史张轨、并州刺史刘琨、幽州刺史王浚各率军十万,共计大军八十万共击平阳;誓要恢复京师,扫清胡虏,荡平平阳。
檄文传到两王及诸刺史处,毫不例外地遭到了各实力派的嘲笑——毕竟手谕里面动不动就是十万,哪儿来的这么多兵呢?其中尤以王浚的讥讽最为泼辣:“皇太子黄口小儿,恐怕是只认识十和二十这两个数字吧。”
不过对于一般百姓而言,这就大不一样了。毕竟一般人连字都不认识,自然不知道诸侯实力如何,只知道皇太子是个大官。所以在百姓眼中,琅琊王此次北伐,看上去倒像是受了皇太子命令的正式行动了。长安行台总算渡过了正统性的危机。
十月十日,平阳,汉国皇宫内,初雪方霁,阳光照得庭院中的积雪晶莹剔透,而汉国百官则在庭院中宴会。百官皆着汉时服饰,只是官阶越下,下等匈奴人和杂胡越多。不比屠各本部的匈奴人和晋人投降的高官,这些下级官员虽着汉服,却完全不讲汉家礼仪,只是拿着锦绣制成的袍子擤鼻涕。
主座之上,一人四十岁出头,身着黑色的冕服,满面怒容,他一只粗大的手紧紧地抓着坐榻,另一只手则挽着身旁的美人。那美人正将酒杯递到他嘴旁,他却无心饮酒。
此人正是“大汉皇帝”刘聪,此时的他正为部下不识礼数而大伤脑筋。自己可是自命汉室正统,但手下却没有一点敬畏,依然拿自己当大单于看待,将来可怎么约束。举目四近,只有一个叫陈元达的怪人,虽然出身算是匈奴后部,但却比晋人还识礼数;可凡事过犹不及,这书呆子却比那帮杂胡还令人心烦,连一点小破事也常常要劝谏自己。
终究还是那些投降的晋人真是让人欢心,不但对礼数明了得一清二楚,还知道曲解礼数,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办事。
怎样让匈奴人,还有剩下那些胆敢抵抗天威的晋人也来做自己的奴才呢?刘聪无心眼前的筵席,只是不断思考着这个问题。
庭院之外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戴毡帽的青年骑兵下马步入庭院之中,无视身旁群臣,径直向刘聪座下,随后单膝跪地:
“喜报!喜报!”
“何事?”刘聪眼睛也不抬,努力做出一副天威不可测的样子。
“征东大将军石勒有报”,那骑兵抱拳:“东路大军绕过刘演驻守的邺城,成功袭取襄国城,在河北扎下了脚跟。”
在平阳的“大汉朝廷”看来,石勒虽然擅杀王弥,却还是汉国的征东将军,现在石勒袭取襄国,无论如何都是好消息。
“很好!”刘聪赞许道:“只要石勒这泥鳅在河北,刘琨、王浚两个奸贼就动弹不得了。”
“皇上神威莫测!”
“晋祚将亡,我大汉又要中兴了!”
筵席之上,投降的晋臣一阵阿谀奉承之声,令刘聪好不快意:这大汉皇帝,到底还是比大单于当得舒服。
他一瞟那传令的骑兵,却发现他还是面露紧张的神色,不禁有些奇怪:
“面对如此令人振奋的消息,你还紧张什么呢?”
“因为,还有一个坏消息。”那骑兵颤抖着说。
原来刘聪喜怒无常,尤其喜欢好消息,憎恶坏消息。每当坏消息传来之时,如果刘聪心情好也罢;如果他心情糟糕,往往轻则罚俸,重则鞭打。传令官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往往先报喜,再报忧。
所幸今日刘聪还算高兴,所以只是轻轻一问:“还有什么坏消息呢?”
“我……我来平阳的路上,听闻长安的司马邺刚刚自称皇太子,要率八十万大军进犯,我大汉只有四郡之地,恐怕又要遭遇倾覆之祸啊!”
骑兵越说头越低,正准备承接刘聪的雷霆之怒。不料刘聪思索片刻,却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挥鞭指向骑兵:“你真是孤陋寡闻啊!”
原来刘聪前几日早就收到消息,说江东琅琊王发兵北伐,主帅是祖逖、桓景二人。虽然不知道这个桓景是什么人物,但刘聪年轻时在洛阳也曾听闻祖逖和刘琨是齐名的人物。
光是一个刘琨就让他心神不宁,再来个祖逖又如何得了?于是这几日,他一直没有睡好,连宠后刘娥的眉毛,也没有先前好看了。
现在听见新的情报,他精神一振,恍然大悟:原来这都是长安小朝廷搞的障眼法!如果真有八十万大军,这些人早干嘛去了?而琅琊王北伐的消息估计也是骗人的,那桓景应该也是个假冒的名字,也难怪自己不认识。
“司马邺这孺子岂有八十万大军?怕是其左右教他的吧。”刘聪继续横眉挥手道:“待我军拿下长安,看他还敢如此嚣张否?”
他将怀中的美人推开,指了指坐在末席的会稽郡公,也是前大晋皇帝司马炽:“会稽公,你真是教侄无方啊。”
“天子声威过重,不是司马邺那种徳薄之辈可以承受的”,司马炽早已一身冷汗:“鄙人愿效犬马之劳,为天子写信去长安,必教那逆侄拱手来降!”
“不必了!”刘聪早就厌恶司马炽的这种严肃恭顺的态度,总想找点乐子:“会稽郡公若真愿做些事情,不妨换上青衣,为朕倒杯酒。
“你传出去”,刘聪拍拍尚跪在地上的传令官:“他们所谓大晋皇帝尚且要为朕着青衣倒酒,区区皇太子、刺史也敢反抗?他们所尊的头头尚对朕百依百顺,谁是正统、谁是逆贼,应该不言而喻了。”
着青衣倒酒,这是奴隶才做的事情!
先前刘聪虽然残暴,但为了拉拢晋人,还对司马炽礼遇有加,现在连基本的礼数也不装了。晋朝旧臣不禁面面相觑。
祖逖和桓景在长江中流用船桨泛起了一朵水花,却不光促使司马邺进位皇太子,还在万里之外的平阳掀起了一场风暴。
第二章 青衣行酒
在屠各部官吏的哄笑声中,会稽郡公司马炽不敢违抗,只是拱手随几个武士离开宴席。不过半晌,再度归来的会稽公已经免去长冠,捧着一壶酒,一身青衣奴隶的打扮。
“嗟尔会稽公,昔为万机主;进朕一壶酒,乃作朕家奴!”,刘聪拍着手,用口中哼着北地的调子,唱着自己随口刚编的打油诗,招呼司马炽上前来。
在两旁匈奴勇士的挟持下,司马炽小碎步奉酒上前:“臣……臣炽,谨奉陛下佳酿,祝陛……”
因为害怕,他一边说话,身子却一边不住抖动。那青铜酒壶被抖得乒乒乓乓地响,司马炽一时握持不住,竟将酒洒了出来,溅了几滴到刘聪几案上。
“司马家的小儿连酒都倒不好么?”刘聪勃然作色,狠狠地拍了一下几案。
司马炽吓得慌忙将酒壶扔在地上,不住地叩首:“陛下息怒!臣奴婢贱人,不值得让陛下动怒。”
不料刘聪却大笑起来:“朕方才作戏耳!”
他俯身拨弄着司马炽的发节,好似抚弄一只猫:“卿连一个小小铜壶都握不稳,也难怪握不稳江山吧……”
一旁晋室旧臣庾珉、王俊等人闻言不禁触及亡国之痛,只觉悲愤交加,但也只敢小声啜泣而已。只是这小声的啜泣,早就引起了刘聪的注意。
“那一旁哭泣的是什么人?”他仰天问道。
“这些是那帮亡国的旧臣,正在为会稽公而哭呢!”一旁的中常侍王沈捏着鼻子说道。
“哼”,刘聪指着庾珉、王俊等晋室旧臣,唾沫横飞:“哭什么哭!为朕倒酒难道不是荣幸?尔等亡国之余在这里哭哭啼啼,意欲何为?”
“臣……”庾珉支支吾吾,不敢应答。
“喂!问你话呢!”王沈仗着刘聪的势头呵斥庾珉,又踹了身旁瑟瑟发抖的司马炽一脚。
原来那王沈本是晋阳小吏,寒族出身,见汉国势大,就叛逃出城;彼时刘聪方才篡位成功,正广招宦官,此人就割了自己的那话儿,自请入宫。因相貌清秀,又做得一手好菜,正被刘聪宠幸着。今日得势,更是气焰滔天。
庾珉不胜悲愤,又怯懦不敢应答,只能放声号哭。
“此人败吾兴致,来人,将他拖下去!”刘聪愤愤道。
左右正欲行动。这时,左边匈奴大臣行列中,一个身着汉服的大汉站了出来,挡在准备捉拿庾珉的侍卫前,俯身叩头:
“陛下”,那人不紧不慢地说:“臣闻古之仁君不以威逼为荣,不以羞辱为乐。昔商汤破夏桀,不逼其于巢湖;我高祖诛暴秦,款子婴于灞上,此皆美谈也。”
这大汉引经据典,列举古代对待亡国之君的案例,不过是劝刘聪面对这些亡国奴,不要逼人太甚罢了。
听闻此言,刘聪皱起了眉头——陈元达这个家伙又来了。虽说此人对自己忠心无二,但满脑子都是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不过一介匈奴后部之苗裔,却真把自己当个汉家后人了。
“况晋室已亡,皇汉方兴,此正英杰奋发之时。陛下何不命会稽公广发檄文,告彼晋人天命之所归,以陛下之仁德,必能使天下归心,百姓箪食壶浆以赴。诚如是,则长安何复忧也?”
听着这话,刘聪差点被气笑了——真是迂腐之至。
他从怀中抽出一张帛书,揉成一团,丢到陈元达面前:“好好读一读吧,我的汉室忠臣!也让那晋人好好听听!”
陈元达展开帛书,一字一句地念起来,却是一封信。他朗声读起来,信中具言平阳守备虚实,邀请司马邺立刻引军向并州进发。
“这是会稽公的手迹!”陈元达大惊。
刘聪呵呵一笑:“你这呆子好好看着,还有这封是给刘琨的,这封是给王浚的,这封是给那个什么祖逖还有桓景的。这些都是会稽公向外联络的证据,他可是想置朕于死地呢!”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个个揉成团的帛书丢到陈元达面前。一旁司马炽浑身是汗,连头也不敢回。
“你说要朕厚待会稽公,他却这么待朕!”刘聪厉声喝道,“朕对会稽公已经仁至义尽,今日不得不杀之。本来你陈元达不辨忠奸,也要一并处死,只是谅你心诚,且罚你半年俸禄,滚吧。”
陈元达俯身不再言语。
见最后能为他说话的匈奴大臣也被斥退,司马炽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他终于硬气了一回:“胡虏刘聪,你不要得意过头。虽然司马邺兵少,王浚又遥远。但并州刺史刘琨早就接到了朕的信件,一个月之后就将杀到平阳。你若留朕,到时将朕赎回,还能就你一条性命。如果敢弑杀朕,到时候刘越石就将灭你全族。”
刘聪使了个眼色,一旁侍卫会意,将司马炽揪到他身前。他一手抓起司马炽的头发,一手掌着司马炽的嘴:“朕、朕、狗脚朕!”
随后他将满嘴是血的司马炽扔在地上,起身拔剑,插在司马炽耳边:“前日靠刘琨南面守将令狐泥作内应,刘曜那小子北上,已经攻破晋阳。刘琨这个没有治所的刺史,如何能在一个月内杀到晋阳?”
哀莫大于心死,见晋阳也被刘聪攻破,司马炽眼神中愤怒的火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绝望。
“来人,将会稽公拖出去,明日问斩。这些晋室旧臣这么忠心,也去陪葬吧!”刘聪得意地捋着虎须,一旁众臣大多在阿谀奉承。
“现在刘琨已定,内部会稽公已除,平阳再无忧患。朕当进发精锐,亲征长安,一旦打破长安,朕坐拥两京,天下孰敢不服?”
“陛下,还有什么王浚啊,还有那豫州的什么祖逖、桓景。”一旁王沈提醒道。
“爱卿不必忧虑,王浚在幽州,数千里之遥,且有石勒治之,朕并不忧虑。至于豫州的祖逖,待朕收拾完了关中,中原可唾手而定。朕的心头大患不过长安而已。”刘聪的心思愈发坚定。
“今晚让士卒饱餐一顿,明日朕准备举兵,进军关中!”
第三章 涡北之乱
刘聪的判断没有错,此时的桓景方才到达千里之外的谯地,光是补给就让他头疼不已,北上平阳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安定河南的豫兖二州才是当务之急。
为了避开戴渊的舟师,经过一个月艰难的陆路跋涉,流民大军方才来到谯地南界的当涂渡口。此地正是寿春以东百里,涡水与淮河的交汇之处,邓岳的船队早就接到桓景命令在此等候。而令桓景惊喜的是,淮南都督纪瞻也从寿春前来当涂迎接他,还带来了不少流民们紧缺的粮草,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祖刺史、桓司马,最近顾老仙逝,朝廷急命我回江东。恐怕此去之后,就要回家乡闲云野鹤去了。”在寒暄一番后,纪瞻有些伤感地说道。
看来在顾荣死后,侨姓士人就将一统江东政局。桓景心中清楚,无论执政的是哪位侨姓士人,王导也好、周顗也罢,都不会容忍一个江东豪族在寿春手握重兵。
纪瞻算是桓景认识的第一位江东士人,和其他善于空谈的江东名士不一样,这个生性清简,注重实务的白发老头算是桓景心中少有的真名士。他心中自然不舍,本来他还想着后方的寿春有靠谱如纪瞻之人负责转运,谯城粮草不成问题。现在看来,不知道寿春的下任都督是谁,对自己态度将会如何。
“琅琊王有透露出谁会接管寿春的消息么?”祖逖在一旁关切地问。
“琅琊王无意经营江北之地,现在你们二人既然扛起了北伐旗号,寿春必然会交由你们守御”,望着祖逖和桓景两人,纪瞻笑了:“寿春乃东南重镇,也是我经营两年的地方,现在可以说是固若金汤,你们可要好好守住,不要轻易丢给胡人和贼寇。”
纪瞻竟然如此坦然地对待将要取代他的自己,桓景不禁为他的心胸感到敬佩。不过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是疑窦丛生,他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接管寿春呢?
“纪都督,为何你会认为琅琊王会让不才接管寿春呢?”
“琅琊王不是一向器重你么?而且方圆千里内,既忠于琅琊王,又手握重兵的,非足下莫属了。”
纪瞻的分析不能说错,但是显然纪瞻还不知晓自己正在被戴渊追击的事情。交往已久,桓景知道纪瞻也是个坦率的人,便原原本本地将在京口离开前,被戴渊追击的事情报予纪瞻。
纪瞻听后,本来略带伤感的面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此事大为蹊跷”,他来回踱步:“但也并非无迹可循。”
“祖刺史与不才都是北人,不知江东政事,还望指教。”
“首先,下令追击你们的,肯定不是琅琊王,毕竟琅琊王赐给过你们二人欲虎符,派来的使节一定会用上。何况,下令停止北伐对琅琊王有害无益,这必然是在矫令行事。”
桓景和祖逖相视点头,当时他们发现此为乱命,也正是为了这些缘由。
“其次”,纪瞻继续分析,“下令追击你们的,也断不可能是江东豪族,顾老方才死去,他们自顾不暇,何况戴渊是个侨姓士人,必不可能被他们驱使。
“排除显然错误的两个可能后,就只有一个可能,侨姓之中,有人不希望你们北伐,或者希望你们驻守中原,但不希望打出北伐的旗号。此人在士人中的声望必然比戴渊还要高,否则戴渊不可能甘心来做脏活。”
王导?周顗?千里之外的王敦?又或者是隐藏在暗处的什么人?桓景愈发疑惑。
“敢问是谁呢?”
“我不知道,不过你们也没必要知道。”
“纪都督见多识广,还望指一条明路。”祖逖拱手问道。
“依我之见,江东的时局不是你们应该过度操心的。操心则乱。”纪瞻沉吟道:“你们现在手握强兵,只要保证内部精诚团结,外部百姓归心,又有那个阴谋家敢动你们呢?”
“但是我们还要从江东运粮来谯地……”桓景最关心的,还是粮食问题。
“桓司马不必担心”,纪瞻肯定地说道:“不管你们自己怎么想,也不过琅琊王是否真心,现在在世人眼里,你们就是琅琊王在外的强援。那些精明的从事中郎们肯定明白这一点,那么只要琅琊王还在江东主政,粮草必然能源源不断地从江东运过来。”
“纪都督说得是!可若有小人暗害琅琊王……”
纪瞻挥了挥羽扇,信心满满地打断了桓景。
“我猜测,那个躲在暗处不希望你们以琅琊王名义北伐的家伙,也只是不想看到琅琊王独大而已,并不敢轻举妄动。只要你们还有一支强兵,保证能随时杀回江东,那么暗处使阴谋的那个家伙,怎么能抵挡得住勤王的大军呢?你们若是北伐成功,琅琊王声名益显,又有谁敢贸然对他下手呢?
“总而言之,你们目光虽在北疆,但你们北伐成败与否,反而决定了江东的命运!当然,也不要忘了训练好兵马,若时局有变,时刻准备好从中原回援江东。”
桓景心中了然,赶紧下拜称谢。
现在虽然顾荣已死,江东豪族即将土崩瓦解,但琅琊王单薄的力量竟和侨姓士族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没想到当初作为琅琊王闲子的祖逖和自己,现在竟然都成了天枰上琅琊王一方的关键砝码——
只要祖逖和自己在北方发展顺利,军队越是强盛,江东琅琊王的地位就愈发稳固。
想到这里,桓景不禁开始佩服刘隗、刁协那些态度冷淡的从事中郎们。
扶着码头上的栏杆,纪瞻仰天长叹:“我老了,不能匡正时局,但你们二人尚在盛年,勉哉!勉哉!”
“我等必不负纪都督所托!”祖逖和桓景齐声应道。
流民在当涂分批运往谯城,又花了五天时间祖逖、桓景方才殿后北上。正当这时,他们果然接到了江东传来的手谕,其中下令立刻召回纪瞻,又将扬州最北端的寿春交由豫州刺史管辖——纪瞻果然料中了琅琊王的计划。
寿春秩序井然,桓景令邓岳暂时接管寿春防务,自己则北上进入谯城。
运送流民大军的舟舸渐渐靠近谯城东面,涡水两岸已然开始飘雪。幸亏自己到得早,涡水还未到结冰之时,船队尚能通过。
两岸风光依旧,只是树木少了不少。
自己离开前,谯城并无大工程,是什么事情要用到如此多的树木呢?桓景敏锐地发现了异常,只有战事,而且是攻城战,才需要如此多的木头来制作攻城武器。
果然,当船队靠岸之时,桓宣早已在岸边上等候,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樊雅又回到涡北之地作乱,现谯城兵甲攻城之具齐全,只等哥哥你出兵平叛!”
怎么又是樊雅?桓景猜到自己离开这些天谯地必然有变,但万没想到率先发难的,竟然是这个老对手。
待他细问桓宣之后,方才知道,先前的土断早就令各坞堡主惴惴不安,尤其是涡水北岸的坞堡主,由于投奔不久,一直怀疑桓景不把他们当自己人。后来桓景刚已离去,这些坞堡主见机会来到,暗中联系闲居谯城的樊雅。
这个郁郁不得志的前谯郡太守与涡北坞堡主们一拍即合,乘夜从谯城溜出去,重新打起了谯郡太守的旗号。本来被强行赎买土地的坞堡主们,重新开始接纳流民,由樊雅照齐王军队的方法训练部曲。
更糟糕的是,听闻桓景打起琅琊王北伐的旗号,西面的张平也开始蠢蠢欲动:借着忠于皇太子、反对琅琊王的名义,他终于有机会说服李矩保持中立。
此外,张平还写信给盘踞谯地东面徐州的王弥残部赵固——这是桓景第一次听说此人——率军从东面策应。幸亏回信被在涡水巡逻的冉良截获,桓宣才知道此事。
桓景头皮发麻,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心中烦扰至极——
还未能协助祖逖开始真正的北伐,自己就要面对各位窝里斗高手的围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