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分粮(三)
许览这才明白过来,桓景有可能彻查这件事情,在稍稍为粮食纠结一番后,他终于松口:
“那行,我们明天把发来的粮食还给百姓就行了?”
许综气血上涌,只觉得爷爷英明一世,怎么出了这么个子孙:“只有明天一天,账目怎么对?”
年近六旬的许家大少爷不说话,只是来回踱步思考:“那么,我们来硬的?这可是我们自家的坞堡,明天召集家丁,去寻那桓景,杀他个......”
话还没说完,许览的脑袋就被狠狠地揍了一下:“孽障!你想害许家灭族吗?
“且不论桓景身边那些看似行商的其实都是侍卫,就算你能杀得了桓景,谯城的王夫人会怎么想,谯城的万人大军会怎么想?”
许览无言以对,瘫坐在地上:“那么照父亲你说的,如果桓景有意拿我们开刀,我们岂不是横竖都是个死?”
许综微微一笑:“其实也不然,自古只有与士人共治天下者。哪有人好好的内史不做,却偏要故意与士族做对呢?照你父亲说的做,管保那桓景满意而归。”
他向儿子耳语数句,许览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父亲教导得是。”他俯首道。
望着眼前不成器的儿子,许综心中又想起了爷爷和死在征伐蜀汉时的父亲,心中百感交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第二天上午,桓景起床梳洗之后,正与燕燕坐在客房喝茶。门外熙熙攘攘,许综已经带着整个许家过来了。
桓景和燕燕对了个眼色,就赶忙起身前来搀扶许综,故作笑颜:
“难得许老如此早起。主人这般殷勤,真教我们这些做客人的不好意思呢!”
许综在桓景的搀扶下,来到一张竹椅上坐下,也不等上茶,向桓景拱了拱手,就开口说道:
“难得内史来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府上真是蓬荜生辉呢!”
“哪里哪里,我们此番前来,还是来看看谯地著名的长者,昨日一见,风度翩然,不愧为前朝许褚之后啊。”
桓景见许综一脸急切的样子,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但也不点破,只和他互相吹捧,慢慢耗着。
“内史来我们府上,所为何事啊?”
“不为别的,就是前几日往此地发了粮,为了赈济贵处的百姓。想起许老你来了。就顺便过来拜访一番,顺便看看百姓。”
征伐完石勒你别的地方都不去,就来我们这里,还说顺便?摆明了是拿我们开刀!许综心中着急,但不知道桓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斟酌一番后,只好主动挑破。
“啊......恕老朽年纪大了,什么事都记不清楚了。几日前,好像确实有一笔粮草送来敝处,让我好好想想。”
许综装作在思考的样子,沉吟了片刻,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啊呀,坏了!内史您刚刚说,这粮食是发给下人的啊!一定是我那傻儿子会错了意!”
这老头子演得不错,桓景心想,看来确实是急了,那我倒要故意缓缓。
”此话怎讲?“
“当时仓促之间,犬子以为是送给我们许家的,就搬入府库之中了。如果这是我不该拿的,我交出来就是。”
如果是平日来看,许家的态度算是恭敬了。但桓景意不在此,所以故作惊讶:
“还有这等事?不是说好的交给佃户和部曲们么?如何你们就私吞了?”
许综摆摆手:“管那佃户作甚?我们把话说开了,你们不就是想先发粮”
许综猜得不是没有道理。先前夏侯焘在任的时候,就常常发些故作慷慨的号令,但事后都是太守和坞堡主们分账。
“这是哪里的话?发粮食本来就是给你们许家坞堡附近所有佃户的。”
世上还真有发粮食给佃户的蠢人?看来是自己高估桓景了。许综松了口气,看来眼前的内史大人只是蠢,倒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只要恭恭敬敬照着他的指示做,大致没有问题:
“那行吧。我把粮食还给你们,你们再重新发给佃户可好?”
桓景扬眉一笑:“那可不成,还得你们亲自把粮食发下去,慰劳百姓吧。”
许综不解其意:“内史不要粮食?”
桓景故作抚慰的语调:“那是当然。现在整个城父县都知道内史要发粮食,十天了都没有发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我只是说,粮食必须发到穷人的手上。”
简直是糟蹋东西!这个念头又一次钻进了许综的脑袋里,但他当然知道不能当面指责内史,只能奉承道:“内史果然是仁者心肠。那行,一等你们启程回去,我们就把粮食发出去。”
“不,我要亲眼看见你们把粮食送出去。许老你明天不是要召集附近的佃户、部曲来坞堡上一聚么?正好,你可以在集会上亲自把粮食交还给他们。”
许综窃笑,这能济得什么事!只要自己装模作样地把粮食发出去,然后在内史离去之后收回来,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这个内史到底还是太年轻。
他自然是满口答应。随后许综又对桓景家事寒暄两句,说什么祝内史夫人早生贵子之类的,就道谢离开了。
“燕燕,你怎么看?”桓景一偏头,望着端坐一旁的妻子。
“这个老头终于开始松懈了,到底是老狐狸,之前有些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燕燕笑道:“不过这个老狐狸到底赛不过真正的狐狸精。”
桓景只是低头一笑,起身舒展舒展身子,随后走近燕燕身旁,爱抚地抚摸着她的肚子。
“这孩子,还没出生就要听大人们勾心斗角,将来不知道会如何聪明伶利。”燕燕凝视着肚子,喃喃地说:“记得《列女传》里说,周文王的母亲在怀着文王时,‘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
“话说,我们狐狸国也有一门把戏叫做胎教”,桓景又开起了玩笑:“说是在怀孕时读书将来孩子就能做个文士,在怀孕时听音乐将来就能做乐师”
燕燕怔怔地抬头望向丈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好啊!你又拿胡编乱造的东西来找我寻开心。照你这般说事,孩子也不必读书识字,只需在娘胎里听个几遍礼记诗云、诸子百家,就什么都会了?”
“还别说,我就在娘胎里学了个本事。”
“什么呢?”
“我娘在怀我的时候喜欢和邻人胡侃,所以我也学会了胡编乱造。”
“讨厌!”
第二天,许家坞堡前人头攒动,四近的佃户和部曲都聚拢到坞堡前,翘首以待。
他们早就听说内史,但自运粮的车队到达许家坞堡后,却一连十天没有消息。许家还严令他们不得出门见内史一行人。
现在内史一来,却广发布告,让他们此日前来朝会。有门道的人都说,内史要发粮,足见先前粮食是被许家在半道截住了。
许综父子还没有注意到人心的变化,只是张罗着会台,希望尽量让内史风光一些。
但很快他们就会注意到了。
第五十七章 分粮(四)
正午到来之时,在众人瞩目之中,桓景来到了坞堡前的临时堆出的小土台上。身后十几车粮食也随之运出了坞堡大门。
看见心心念念的粮食,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后面的老弱妇孺只能踮着脚眺望,而最前面的青壮男子已经开始奋力向土台处靠拢,只是靠着许家家丁才勉强维持住秩序。但即使是家丁,也都不断回头望向盛着粮食的大车。
桓景默默地数了数台下的民众,大约有两千之数。这些人大都是许家的佃户和部曲。作为世袭的牟乡侯,许家在城父县的食邑有数千户之多,隐匿不报的亡户更是不计其数,此次前来围观的也只是一小部分。
如果此时有人振臂一呼,怕是没人能阻挡住眼前的洪流。
宛如久旱逢甘霖,过去数年豫州的战乱中,谯地虽然有桓景的保护,但坞堡主治下的百姓依然温饱不济,和桓景自家的新军部属仿佛活在两个世界。
原因很简单,新军基本上按照军队的编制分粮,即使非军事的部属也分配有序。加上商队经营得当,不断用美酒和兵器这些不能充饥的东西,从江东换来粮食这种硬通货,所以桓景直属的区域已经一年没有饿过饭。
但坞堡主们依然是内部自治状态,而去年桓景用品秩换粮食的政策,一方面从坞堡主手上换来了大量的粮食,另一方面也加剧了佃户和部曲粮食的匮乏,底层的日子愈发艰难了。
不过,不识字的百姓还推不出其中的因果:他们只能看见自家坞堡的日子越过越差,而士族老爷们依旧过着滋润的名士生活;另一边桓景治下虽然需要不断打仗,却衣食无忧,如果是士兵甚至能吃上肉和豆腐。
于是过去一年不断有佃户从各坞堡主处逃亡到桓景的属地。桓景的解决方案是用金银珠宝赔偿给坞堡主们,所以一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而此时,坞堡主治下的百姓已经接近极限,桓景承诺的粮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刁民还不肃静!”许综从桓景身后走出,叉腰指着百姓斥责道:“这是你们的内史大人,亲自来给你们送粮来了,还不感恩戴德?”
这老头颐指气使的样子和先前判若两人,桓景有些惊讶地瞟了一眼许综,随后立刻明白了。毕竟自己是谯地老大,圆滑的许综自然知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虽然没人见过桓景,但大家都听闻过他的威名,眼见土台众人之中一个身着轻便皮甲的高大青年,便都已料到是谯国内史亲自前来。所以不需许综介绍,人群中立马爆发出一阵欢呼。
桓景面向人群,心中明白情绪已经成熟了。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不要着急,这些粮食都是你们的。但要守秩序,一步一步来。”
他一转眼珠,向身后的随行商人做了个手势,突然高声喊道:
“你们值得的比这更多!”
身旁乔装随行商人的新军侍卫会意,立刻抽出短剑,在桓景身旁排列成了一个小小的圆阵,护住桓景和燕燕。而许综身后的两个新军也立刻发难,将这个耄耋之年的老者双手反剪,扣在地上。
台下的许览立刻指挥家丁结阵,但望望桓景身旁身强力壮的新军士兵,又望望自己手下羸弱的家丁,并不敢强攻上土台。何况父亲被扣押,这个年近六旬的大男孩也知道投鼠忌器。在他的命令下,许家家丁只是沿土台边缘和新军侍卫对峙。
许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无助地望着台下的儿子。四周百姓见台上突生变故,却只是议论纷纷,并无人前往助阵。
扣住了许综,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但桓景心里清楚,自己的底牌不是这一点侍卫和许综这个人质,而是土台下的人民。
“十二日之前,你们应该已经听闻谯城发下了十几车粮食。”桓景望着台下议论纷纷的民众,尽全力喊道:“这些粮食,你们人人都有份,但为什么拖到我亲自前来,方才下发?”
台下的人群安静了下来,仿佛退潮时的海水。连与新军对峙的家丁也转头望向侍卫簇拥中的桓景。
“为什么都是谯国子民,在内史治下的谯城,人人都能吃上饭;而在城父县的你们却只能饿着肚子?
“为什么新军在前线节节胜利,但后方的你们却过得越来越差,甚至穷到穿不上衣服?”
回应桓景的是一片寂静,但这寂静中酝酿的是思考,是觉醒。十二天前,他们为粮食到来兴奋不已,可后来就有了坞堡主私吞粮草的传言。虽然群情激愤,但他们只知道坞主老爷们一贯如此,早就习以为常,并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桓景要做的就是打破这种”习以为常“。
“谯城与城父的诸般差别,是有一个原因的。
“不是因为谯城的百姓更加勤劳,而你们更加懒惰;也不是因为你们的内史是什么大天才。
“一切的原因,只在于一点,内史直接治下的百姓,都是自由身;而你们,则是许家的家奴!”
台下的佃户与部曲交头接耳起来。连许览手下的家丁都收起了矛尖,不住的回望身后的许览。
从曾祖父辈开始,曹操编制部曲的时候,这些人就生活在部曲制之下,后来司马炎的占田制更让这些部曲都成了土地上的佃客,几乎可以算作奴隶。
从前曾祖父辈是许褚的部曲,而现在的他们则是许褚孙子和曾孙的家丁。但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束缚在许家的土地上,是许家的一部分。
“哼,胡说八道!”许综跪在地上冷笑道:“我祖父、父亲在战场上数代拼死征战换来的家产,我一生恩泽一方,岂是你一句话就能否定的?生是许家的人,死了也应当做许家的鬼,这一切都是命数!更何况,如果没有许家的经营,这些人又去哪里谋生呢?”
桓景不回头,面向大众:
“听见了吗?你们的主人说,你们是许家的人。但在我看来,你们只是人,生来就是可以自由行动的。
“当女娲造人之初,哪里有许家,哪里有士人,哪里又有佃客呢?如果没有许家,你们自己难道不会耕种吗?你们只是没有田地罢了。”
一边是主人在强调家世,强调祖上的功勋;另一边则是谯地主官在说一些半通不通的道理。台下的民众不置可否:他们只知道自己肚中饥饿,但如果夺取许家的田地和粮食,又有些过于离经叛道。
摩肩接踵的人群陷入了争辩:
“但田产都是许家的,如果我们夺过来,岂不是忘恩负义?”
“是啊!身为谯国主官,怎么可以说这种无父无君的大话?”
“我不知道什么许家,也不懂什么自由,只知道自己饿得慌!”
“放肆,没有许家的经营,你这贱种连糠都吃不上。”
“但我只想吃东西了,哪怕泥土都可以。何况桓家不一样可以经营么?或许比许家还要好些?”
桓景望着人群,不说话。他知道,这些简单的道理,即使是后世之人也未必能时时明白,何况这些不识字的佃客呢?没有地主,农民就要受穷;没有XXX,员工就没法做事;这些论断在后世也并不鲜见,还不乏有各种“学识渊博”的正人君子背书。
后世受过教育的人都要费一番力气才能弄清的道理,肯定还得让他们好好消化消化,不求他们弄懂、认同,但求有些印象,播下一点种子。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人最在乎的还是吃饱肚子。但那些大道理也当伴随着这一次的记忆,深深地印入佃户与部曲的脑子里面。
第五十八章 分粮(五)
盛夏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成堆的麦粒如珠宝一般闪着光。土台一角的土坡处,新军和家丁正紧张地对峙着。
但望着土台上镇定自若的桓景,许览纵使人多势众,也不敢轻易进攻或者放箭,毕竟他的主心骨老父亲还握在桓景的手上。
而土台下,争论的声音也渐渐停歇了下去,众人皆已汗流浃背,饥饿已经渐渐爬上了围观佃户们的肠胃。
“喂!还发不发粮了!”
突然人群中一声大喊,众人恍然大悟,什么自由也好,什么许家也好,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腹中的饥饿是真。
人群开始向土台一侧盲目地冲击。许家家丁们将长矛横置,尽力将人群向外推,但他们自己也已经饥饿难耐,竟然被人群推得连连后退。
像波浪推动岸旁的浮标一样,人群和家丁构成的防线开始来回摇动。许览也不得不把注意力从土台上,转移到围观者这一边。
“忘恩负义的刁民,安静!”他心急如焚,不经破口大骂:“没看见自己家主人正被这个贼使君扣着吗?等我有功夫了,自会理会你们!”
但人群可顾不上许览那气若游丝的呼喊,只顾向前争望。尤其是后端的贫民,看不见前方发生了什么,也拼了命地往前挤。家丁的阵线渐渐后移,已经快到土台正下方了。
“你们要造反不成?”许览又气又怕,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羸弱的佃客们居然如此胆大包天,他赶忙下令:“家丁们,面向佃客结矛阵!”
对付不了台上的新军,还对付不了这些刁民吗?许览心中暗骂。
在管家头子的号令中,许家的家丁犹豫地将长矛竖起,放下,指向佃客们。这些家丁本就是部曲的一部分,和佃客们都是乡里乡亲,此刻却不得不将矛尖指向自己人。
桓景一直在冷眼注视着形势的发展,只是一言不发。现在时机终于到来。
“你们还不明白吗?”他向人群大声疾呼:“你们拿许家人当作自己祖父、父辈们效忠的对象,许家人可从来没把你们当作自己人。
“刚刚你们的家主说你们造反?我是琅琊王承制表奏的谯国内史,粮草是我下令拨给你们,无论大义名分,那些粮草都是你们应得的!谁要阻拦,谁才是造反!
“佃客们!家丁们!不要再自相残杀了——
“去坞堡,拿回你们自己的粮食!”
本来许览在许家家丁中就没有什么威望,只因他是许综的儿子,许褚的曾孙方才敬他三分。现在在燥热的天气下,又是饥饿,又是被迫将矛尖指向自己的亲人,怨气早就在他们心中蔓延开来。
现在更兼桓景言语一挑动,有好事的家丁也随即响应,将长矛竖起,向反方向挥动:
“许家坞堡是我们佃客和家丁建起来的,许家子孙无能,就活该丢掉。大家冲啊!”
“活捉许览,献给内史!”
家丁的阵线调转了矛尖,人群再无阻拦,向家主许览冲去。而与桓景对峙的家丁也后撤,反而加入了人群。
在亲卫的护卫中,许览还想向坞门处奔逃。只见坞门却正在缓缓关闭。
“别关门!快!快送我进去”
啪!
回应他的是一声物体坠落的声音。
许览眼前,坞门塔楼上,一个人被抛出,直直地砸在他的正前方。他心中一惊,还来得及看那个被抛下来得倒霉鬼一眼:那正是自己下令监管坞堡塔楼的亲信,此时却摔成了一滩泥,还在地上扭动。
他的腿莫名一软,不争气地瘫软在地上,腹中一阵恶心,竟吐了出来。
见家主这番光景,身旁的亲信也情知大势已去。于是立马将失神落魄的坞主反剪双手,送给土台上的桓景。
而粮车旁边已经聚满了抢粮的人群,他们捧起金黄的麦粒,争先恐后地盛入自己的怀中。有的饥民甚至直接将麦粒塞进嘴里。
此时,天边马蹄声响起,桓景知道是接应自己的骑兵队来了。他本来命令高肃在未时率领新训练的骑兵赶来,在自己和许家对峙的时候添上最后一记砝码。
这批骑兵是由孟诸之战中俘获的石勒军马匹刚刚训练的,大约七百人,都是之前的新军士兵,其中大部分才刚刚学会骑马。但对付许家的家丁已经绰绰有余。
现在未时已到,骑兵准时到来,许家父子却已经都被绑上了土台。桓景心想,自己看来低估了许家佃客们的饥饿。
不过骑兵队也不算来迟了,粮车旁边乱成一团,正好需要人维持秩序。
见最初的狂热已经消退,桓景才下令骑兵队下马,介入其中。
“粮食人人都有份!老弱妇孺优先!”
最狂热的一批人已经抢到了粮食,于是心满意足地捧着粮食出去了。剩下的佃客们本来就是最老实本分的家伙,现在见到正规军队介入,也不好再浑水摸鱼,只得先退往一旁,静待新军进行分配。
人群这一庞大的野兽,终于被约束住了。新军的骑兵控制了剩下的粮食,开始有序地向佃客们分发,即使现在被挤到队伍最后的老弱妇孺,也分到了粮食。
望着土台下川行的人流,许综说不出话来,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他不能明白,自己之前明明一直恭恭敬敬地顺着内史的心意,为何最后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内史大人,是小的有眼无珠,”一旁的许览不住地告饶,这一切对于他而言只是莫名的恐怖。
“没有出息的家伙!”望着不成器的儿子,许综悲愤地斥责道:“我祖父许仲康英雄一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子孙!”
随后他转向桓景,抬起了头颅:“贼使君,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只是不教而诛,令我死了也不能心服!”
桓景却弯下身子,解开了捆绑许综的绳索,笑着说:“不愧为虎痴的子孙,还算有骨气。我今日不过是杀鸡儆猴,借你们坞堡给全谯国做个榜样耳。”
随后,他便吩咐送给许家父子一份盘缠,傍晚时分,让邓岳的水师将二人带去舟上,顺着涡水,一路送往江东去安家。
望着许综和其他许家人远去的背影,桓景拆开了一份竹筒,竹筒上的署名是戴渊——那正是谯地另一望族,铚县戴氏的坞主。
卡文了
抱歉,昨天写完一章才发现戴渊是广陵戴氏而不是谯国戴氏,虽然可能也有关系,但大纲要改的地方不少。只能推倒重来,今晚再发了
第五十九章 土断(一)
“这是什么?”看到丈夫拆开一份书信,燕燕好奇地问。
“这是戴渊写来的书信,他在信中准许我们去戴家进行土断。同时戴家自己也邀请我们亲自去他们那儿进行土断。”
所谓土断,简单来说就是整理户籍,方便将来查税。
当桓景还是谯郡司马的时候,并没有直接收税的权力。而当他终于接手谯城,成为谯国内史的时候,却发现夏侯焘留在谯城的账目混乱不堪。所以当时虽然通过赐给名士以品秩虚名的方式来劝士族交粮,但具体每户应当缴纳多少粮食,没人能算得清。
要算清税款,只能从整理户籍、厘清土地开始,之前靠买卖品秩来维持的捐税并非长久之计。
只要实现这一点,收益往往极大。
原时空历史上,东晋曾经进行过四次土断,几乎每次都成功地为摇摇欲坠的晋室续上了一口气,比如桓温的庚戌土断取得了成功,就释放了大量兵员,为淝水之战的胜利打下了基础;而刘裕的土断,更是铸就了气吞万里如虎的伟业。原因无他,打仗是要粮食和兵员的,而不土断,税都收不上来。
但要进行土断,阻力也不小。
到了南朝,士族的实力越来越强大,如宋孝武帝、齐武帝的土断,虽然一时有效,但都很快被后继者放弃。而北方的土断,更是历经坎坷。像石勒、石虎称雄于一时。而后燕的灭亡,亦是由于慕容垂遗命慕容宝进行土断,导致大量坞堡主倒向拓跋珪。
毕竟土断等于向士族宣告,将来要查你们的税了。那么士族自然会百般阻挠。桓景此次故意拿许家开刀,主要目的,倒是在杀鸡儆猴上。先通过驱逐一个典型来立威,之后的改革方才好推进。
在曹魏倒台后,谯地一共四大家族,谯城的夏侯家、城父的许家、铚县的戴家,还有龙亢的桓彝一家。这四家各据一县,占据了谯地大量田产。
现在夏侯家的土地已经被吞并,许家也刚刚完蛋,桓彝是自己人,早就做好了捐出田产的觉悟。那么只有铚县的戴家,目前桓景还拿他没有办法。
只是说到戴家,燕燕记起来,丈夫提到过江东有一位名士叫做戴渊,但她并不能将信中的戴渊与谯地的戴氏联系起来。毕竟她不记得谯地有过戴渊这么一号人。
她柳眉微蹙,询问桓景:
“戴渊不是江东的名士么?怎么和谯地的戴家有联系了?”
桓景折上书信,解释说:
“戴家本来为谯地望族,而戴渊是广陵戴氏,乃吴国大将之后。但北方兵荒马乱,戴家无依无靠,所以他们就认了戴渊作为同宗,现在可把他当作在琅琊王处的依靠呢!”
燕燕眨眨眼睛,心中已经了然。许家和戴家的不同,正在于许家在琅琊王处并无靠山:
“我懂了,夏侯家离开后,谯地剩下的两大望族中,你先挑许家下手,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许家在朝中无人了,你倒还真是欺软怕硬啊。”
燕燕指责得没错,桓景目前没有打算和琅琊王翻脸,所以琅琊王的人必须被尊重。
于他点点头:“没有办法,戴渊可是琅琊王身边的红人,只能先挑软柿子下手喽!”
“不过戴家也算是识大体,居然先行答应你进行土断了,戴渊竟有这么好说话?”燕燕接过了信件,仔细审阅起来。
桓景摇摇头:“戴家可不会平白无故地答应进行土断。许家在涡水以东的飞地,我之前和他承诺过直接转让给戴家......”
燕燕望向丈夫,瞪大了眼睛,显得有些讶异:
“所以说,许家事实上是被戴家和夫君你瓜分了?”
桓景点点头,没有说话。
“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何要从许家开始下手?许家不是一直以来对于官府最为恭顺么?”
“正是因为他们最为恭顺,所以......”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数。
和其他坞堡主相比,许家并非穷凶极恶,但一方面他们没有别的靠山,另一方面确实是实实在在地压迫着佃客,所以倒成了桓景的第一个目标。
沉默良久,燕燕才轻启朱唇:“妾只是顾虑,其他坞堡主会不会被震慑到。毕竟夫君你之前告诉过我,如果引诱对方犯法,然后再逮捕对方,就是你所谓的钓鱼执法。
“这次我们惩治许家,不就是这么个由头么?那些坞堡主们真的会服气?”
先纵容许家私吞粮草,再利用许家私吞粮草的事情,鼓动许家家奴站在自己一边。这么看,自己确实有钓鱼执法的嫌疑。
想到这里,桓景有些担忧地看着妻子:燕燕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在有些问题上学得太快了,居然能看透自己一些小伎俩。
“放心,只要有军队镇着,没有人敢造次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桓景心里明白,这只是安慰燕燕罢了。既然燕燕能看出这一点,坞堡主们中的聪明人也肯定能看出惩治许家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事实上,他早已收到了探子们的来报,情况不容乐观。
“内史勾结煽动暴民,夺取了善良的许家的家产。”这种说法,不知道被何人散布,也已经开始在谯地的坞堡主之间流传开来。坞堡主们人心惶惶,不乏有人开始图谋不轨。幸亏桓景早在坞堡主之间安插了暗哨,方才得知这一消息。
尤其是小坞堡主们,虽然桓景只关注如何扳倒几个大家族,并无意清算小坞堡主们。但在小坞堡主们看来,桓景在解决完世家大族之后,必然过来找自己麻烦。先发制人是很正常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潜在的叛乱已经进入了日程。土断必须更快地铺展开来,尽量得赶在有组织的叛乱之前做完。毕竟如果叛乱开始,可就没有功夫安安静静地测量田地了。
永嘉六年,六月二十日,桓景带着卞壸、桓彝等一众文官,和燕燕来到铚县的戴家坞堡,同行的还有第一旅的两千军队,荣誉营则留在谯城,准备应对随时可能的叛乱。
第六十章 土断(二)
待桓景一行人的车驾来到戴家时,戴家众人,无论老幼,都早已在坞堡前门排成整齐的两列,恭敬地抄着手,等候他们。
望着烈日下这些人的汗流浃背的样子,桓景却更加警惕了:越是恭顺的人,往往心思也就越多。戴家如此恭顺,难道是有了应对之策?之前他们能够那样轻易地答应进行土断,不知道还算不算是什么好事。
“家主戴渊在江东为官,无法亲自来迎接大人,还望恕罪。”为首的一个年纪稍长的中年人理理衣袖,作势便要来个五体投地。
桓景赶忙将他拉起来,他尽量装作随意地拍着他的手:“你家家主当初与鄙人在淮河共同抵御贼人石勒,也算是颇有交情了。礼数什么的可以不必拘束。
“另外,敢问足下姓名?”
“在下戴硕,是戴渊的从兄。”中年人抬眼,桓景感到他身子在抖,也不知是真的害怕,还是装出来的。
“兄长礼数未免过于周全了。”桓景尽力安抚,眼睛却没有停止观察对方的神情。
“不过是听闻许家被驱逐出谯地,戴家世代在此地,礼数如果不能周全,怕是会落得和许家一样的下场。”戴硕倒也不避讳,直接说明意图。
此人目光灼灼,倒像个君子。桓景心想,既然他为首说话,年纪又长,想必是戴家真正的主事了。
桓景轻咳一声,缓缓地说:
“许家那是私吞粮草,犯了罪。你们既然无罪,其实不用担心的。”
戴硕面色稍稍舒缓,但依然谨遵礼数,将桓景一行人迎入坞堡内议事厅。
一路上,桓景一个劲地夸奖戴渊,但他心里清楚得很,戴渊不过是戴家在江东的一块牌坊,但真正的话事人却是此地的戴硕。
大概见内史并无杀气,戴硕看起来倒是和颜悦色了不少。待几人入坐,他就唤一旁的仆从端上茶来。
“内史您本是铚县人,与我们戴家也算是同乡了。”
“那是自然,只是前些年兵荒马乱,还从未回过铚县。”
桓景想起来母亲之前和他说过的桓家往事:铚县桓氏本来老家就在铚县,当年桓弼为了方便做官,才搬迁至谯城。目前铚县依然有不少姓桓的坞堡主,只是和自己家十分生分。
“既然是同乡,有些话就直说了吧。之前舍弟戴渊从江东来信,说内史您要在谯地施行土断。不知这土断要怎么断啊?”
“无非是丈量田亩,然后明正户籍罢了。田亩如果是足下的,就应当记录清楚。足下隐匿的流民、佃客,也应当统统记录进入户籍。”
“自惠皇帝登基以来,谯地已经许久没有清理过土地。许多田界都乱了,倒也应该好好重新整理一番。”戴硕点点头,但眼睛却瞟向一旁:“只是虽然我未曾亲历过,家中长辈说从前武帝时候,为政者进行土断,往往克扣甚多,内史如有什么要求,也还望直说啊。”
桓景捏了捏拳头,尽力约束住自己挠头的冲动:敢情是当我是个索贿的官了。不对,这是在暗示,如果自己在土断中偏袒戴家,便能收到一笔贿赂。
没想到戴硕这个看起来浓眉大眼的家伙,小心思倒是不少。
“放心,此番仅仅只是丈量土地,不会索贿的。”桓景斩钉截铁地说。
“不必推让了,自古当官的,哪儿不能受点好处?”
“我桓景作为谯地的父母官,是绝对不会收一点贿赂的。”
听闻此言,戴硕突然从座位上起身。桓景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戴硕就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桓景不禁目瞪口呆。
“内史大人,您要尽灭谯地高门就直说,何必故作姿态,来引诱我们犯下罪过,然后又将我们驱逐出祖辈生长的田地?”戴硕涕泗横流,桓景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终于意识到,之前在许家的行动,可把这些坞堡主吓得不轻。
在愣神之后,他连忙搀扶起戴硕:“这又是何必,我桓景向天起誓,此番前来,只是为了算清楚土地田亩,绝无别的意思。”
“先前足下许诺夏侯家成为谯郡太守,之后便将夏侯太守轰出谯城;足下又许诺许家能得到粮食,却将这作为罪名收捕许家父子。此番又来我们戴家丈量田亩,想必也有别的意思吧。”
“绝无别的意思,否则,为何我还将许家的土地,分与你们一部分呢?戴渊是我好友,你是戴渊的从兄,也就是我的兄长。不可能拿你们家开刀的。”
桓景当初在寿春时,只和戴渊有过数面之缘;而作为广陵戴氏,戴渊其实和谯地戴氏亲缘甚远,只是现在因为在朝为官,所以被遥尊为家主。
两个和戴渊没什么交集的家伙,此时却都拿着戴渊来互相套近乎。桓景心想,要是戴渊知道此事,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见桓景并无赶尽杀绝的意思,又屡次提及戴渊的名号,戴硕这才缓缓起身,开始露出一丝喜色:大概桓景真是戴渊好友,戴家在谯国算是终于有靠山了。
“内史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不知既然内史不要贿赂,进行土断又有何好处呢?”
桓景心想,暂时还不能图穷匕见,直接说自己之后要方便收税,或许军事上的需求可以作为一个便当的理由。
“我之所以土断不是为了我自己那点小利,也不是为了桓家,而是为了天下。”
“哦?”戴硕起了兴致,他显然还不太相信这套说辞。
“足下以为,现在的天下是治世,还是乱世?”
“是乱世。”
“那么为何导致如此乱世呢?”
“原因纷纭,大概是天数有变吧,还望内史能指教一二。”
桓景将戴硕扶上座位,振声说道:
“我朝灭吴之后,太康元年之时,曾经丈量过一次土地,得户数约二百四十万户,人口约一千六百余万人。
“而两年之后,太康三年,全国再次清理土地,得户数约三百七十万户,人口约二千两百余万人。不过短短三年之内,人口竟然增长了如此之多,这未免太过奇怪,不知是为何?”
戴硕答道:“慑于武帝灭吴的威势,豪族们纷纷上报户口了。”
“而惠帝初年,经过太康年间十余年的治世,全国户数也不过三百五十万户,人口不过二千四百余万人。人口并未加增,户数反而减少了。兄长久为田亩之事,必然知道其中缘故。”
戴硕沉默不语,收聚流民为家奴,隐匿户口的事情,自太康年间开始,戴家就没少干。
人口不是没有增加,但朝廷统计不到的户口,自然不会进入史料,也不能变为赋税和兵源。
桓景趁热打铁:
“不知足下怎么看待逃难至戴家的流民呢?”
第六十一章 土断(三)
听闻流民的事情。戴硕抿了抿嘴,开始略略猜到桓景的来意,却欲言又止,只是沉默许久才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收纳流民本是士人应尽的道义,先前戴家一直在履行。”
现在谯国是按人头与户数收税,如果承认自己收纳了流民,隐匿了户口,那么税款可是少不了的。戴硕只是强调道义,打算迅速地跳过这个问题。
当对方回避问题的时候,往往就不要放过那个问题。所以桓景不依不饶,继续追诘:
“那么,你们戴家收纳了多少流民?”
听到这个问题,戴硕用手指不住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乱世之中,流民来了又走,账册登记混乱,着实难以清点......”
他站在戴硕身前,附身贴近对方的面颊,一字一顿地说:
“老实告诉我,你们坞堡收纳了多少流民?”
戴硕身子微微一震,努力回避桓景的目光:
“戴家嫡庶一共收纳了流民五千余口,现在全在坞堡内作为佃客。他们都已经成为戴家的部曲了。”
所谓部曲,本来是曹魏时期将领大臣的家丁,但自魏文帝以来,士族渐渐强势,部曲本来只是亦农亦兵的自由人,后来却被约束在田地上,成为了士族的家奴。
和一般农民不同,部曲可以随意招募,连田契都没有。而在隐匿了户口之后,士族也不需要为他们缴纳税款。所以乘着乱世,各坞堡都在广纳流民来充实部曲,先前许家是如此,现在的戴家亦是如此。
“即使是你的部曲,也是晋室的子民,如何能隐瞒不报呢?”桓景继续保持威压的姿势。
戴硕情知自己隐匿流民户口,确实理亏,低声说道:“无非是怕内史您责问先前私自收受流民之责罢了。但收纳流民本就是道义所在......”
桓景将手按在戴硕肩上,打断了他的自辩:
“依我看,足下是避重就轻罢了。足下真正怕的——可是谯国会按流民人头来向戴家收税?”
此言一出,看着桓景的剑鞘和高大的身躯,戴硕明白自己无法抵赖,只得摊手说道:“确实是这样,但内史你也知道,往年兵荒马乱,收成也不好,即使是我们这样历史悠久的士族,也没有余粮......”
桓景闻言,呵呵一笑,弄得戴硕不明所以,话也没有说完。
“你担心的就是收税?”
“确实如此,以戴家的财力,也已经见底了。何况现在真正缺的是粮,养活戴家已经困难至极,何况还要养活那么多流民呢?”
“流民会是负担么?”
“那是当然,他们大字不识,要教会他们守戴家的规矩已经令人筋疲力尽了。他们种田也不卖力,全靠我们的仓储养活。现在看来,我们养了这些流民纯粹是亏本买卖,仅仅是因为家国道义,才收容他们。
“又是用我们家牛,用我们家田,还不知道感恩......”
桓景却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戴硕。他已经无意继续听一个衣食无忧的豪族卖惨了:
“足下放心好了,我们要的不是税款。谯城商路畅通,富甲一方,我们财源足够,不用劳烦你们,像往常一样交税就好。“
戴硕心中一惊,抬眼望向桓景,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桓景笑着说:“戴家既然遭逢如此困境,作为戴渊的友人,自然会帮助你们。”
这个内史又是在逼问流民数目,又不打算按流民数目征税,还说什么要帮助戴家,到底是想干什么?戴硕简直摸不着头脑,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观察桓景。
桓景见戴硕不答话,于是继续说道:
“足下刚刚不是说,戴家养活流民也困难么?”
戴硕点点头,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内史想要干什么?难道还发粮不成?他只是淡淡地说:
“确实如此。”
见戴硕已经犯糊涂了,桓景终于说明了来意:
“那么这样吧,你们戴家养不了的流民,我们来养,行不?”
戴硕万万没想到,内史竟然打的是流民自身的主意,而不是税款。虽然他平日对流民百般抱怨,但也清楚自己万不能将流民交出去。
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就是,流民走了,自己家的田谁来种呢?
“这只怕不太合适吧?”他惴惴地说。
“你刚刚不是说,养流民是个亏本买卖么?”
见刚刚一通卖惨反而把自己坑了,戴硕不禁冷汗直冒,他左右四顾,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在晋朝的占田制之下,佃客依附于士族,比后世的农奴更甚,即使是太康年间的太平年月,佃客和士族之间也是四六分成。
而乱世之中,流民面对坞堡主毫无议价的能力,少数坞堡主甚至能以二八分成。毕竟这些流民即使要从坞堡里逃亡,又能逃去哪儿呢?
虽然戴家家底大,加上戴硕也还算有些道义,所以依然坚持四六分成。但这样的流民对于他们也依然是极为廉价的劳动力。
现在内史竟然要收回这些流民,真是如同釜底抽薪。戴硕想,之前竟然忘了方圆千里,就桓景一家不缺粮,只缺人,现在来要流民也是自然之理。但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他感到后悔不迭。
“过去是乱世,豫州兵荒马乱,这些流民无处可去,才来到我们这里的。突然要赶他们走,怕是不好。”戴硕已经顾不得话语前后自相矛盾了,只是拿着乱世的借口来胡乱辩解。
“但现在呢?巨寇石勒已被驱离豫州,现在生民各安一方,已经不需要劳烦诸位坞主再收纳流民了!你们坞堡收纳了多少流民,不妨尽数上报,我们在陈郡有大量荒地,正好需要流民耕种。”
见桓景头脑清晰,而且坞堡外有重兵压制,戴硕明白,此时已经是无可奈何。
先前坞堡主们都各拥家丁部曲,加上坞堡坚固,所以不怕外人入侵。即使当初石勒、王弥在豫州劫掠,绝大多数时候也不敢入侵坞堡,除非饿得没有办法了。
但桓景在许家的行动,还有从城父县传来的小道消息,深深震慑住了各个坞堡主。他们头一回意识到,自己手下看似忠诚的家丁和部曲,也会有倒戈的可能。自己家的家丁平日里交头接耳,也让他们不禁疑心是否是在密谋造反,或是将坞堡献给桓景。
当初桓景只带数十人,凭借一席话语策动家丁,就能使得坚固的许家坞堡沦陷。现在坞堡内外有两千新军士兵,新军在谯城的生活让部曲向往已久,自己又如何能说服家丁不倒戈呢?
想通了这一点,戴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倒在椅子上,仿佛累了:
“任凭阁下处置吧,只是希望内史大人能够多少看在你朋友戴渊的面子上,给我们戴家留点东西。”
下一步就要再找个由头把我们押走了吧,戴硕心想。
可他却看见桓景稍稍退后,抽出了一张帛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
“不要担心田地没人种。你们戴家当初交粮有功,我们倒也不会亏欠你们。”
“这里是一份契约,你是谯国名士,读书断字不成问题,自己好好看看吧。算一算自己有没有亏?”
第六十二章 土断(四)
戴硕像饿狼扑向食物一样,紧紧攥过契约,细细阅读起来,眼神也由紧张变为欣喜。
桓景在一旁盯着这个士人的神态变化,心中并无波澜:看来即使是这个时代的士人,面对实实在在的利益,也会放弃原有的坚持。
契约中所写的第一点是土断。这一点与戴硕预想的类似。契约中将田地分为官田和私田。因为铚县方圆百里皆为戴家所有,所以契约中所需区分的无非是官田与戴家的私田。凡戴家已经耕种的土地,皆归戴家私田。而未耕种的荒地都收为官有。而田地多少,将由新军派人勘测厘定。
戴硕仔细想想,那些荒山野岭、深池沼泽,自己留着也没法耕种;何况如果哪天谯地按田产征税了,自己多少还能避点税。同时,他又想到新军强大的兵力,所以自然答应。
而契约中所写的第二点,才是让戴硕欣喜的关键。虽然在桓景自己看来,这无非是俄国亚历山大二世的农奴赎买政策的晋朝版:
所有在戴家的流民佃客都以谯城的名义进行赎买,只赎人而不购入田地。赎买所获的佃客,官府将分配陈郡的无主田地任由其开荒。而对于每一个被解放的佃客,谯城的官府都会以粮食的形式向戴家发放赎金,而粮食不够处尚有金银珠宝弥补。
虽然佃客是坞堡主的根本,但是粮食才是活命的基础。先前石虎对谯地的入侵极大地扰乱了春耕,今年势必歉收已经成了坞堡主们的共识。此时谯城供应来的粮食真成了雪中送炭。
桓景开出的价码是先前卞壸在谯城打击胥吏和豪商时收缴来的积粟。这些小米便于储存,足够戴家不耕田也能吃上一年。
当然,对应如此优厚价码的,便是佃客一经赎买就与坞堡主脱离了人身依附,从此不再是坞堡主专有的部曲。佃客可以自己拥有田产,也有无需坞堡主许可就能迁居、参军、婚配的名分。
“许家在涡水以东的土地算是添头。”桓景平静地说:“足下田地未曾减少,粮食反而入了一大笔。这样一算,足下怎么也是赚到了。”
一天之内经历了大惊大喜的戴硕此刻握着契约,面对眼花缭乱的利益,有些失神,久久说不出话来。待他恍惚许久,才忽然意识到一个关键的问题,流民佃客都走了,谁来耕种呢?
“可戴家广阔的田地无人耕种,该怎么办呢?”
“足下放心,新军可以协助戴家耕种。只是田租尚需商量,暂时七三分吧。”
凭借燕燕设计的先进农具,还有将种粟换为小麦和大豆轮种,去年谯城周围的庄稼实现了丰收,白云坞的桓氏擅长耕种已经成为整个谯国人尽皆知的事情。这一点,戴硕不可能不知道。
“七三分?我们七,你们三,你们真的愿意?”戴硕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不是,是我们七,你们三。”桓景回应道。
戴硕颇有些心痛,不过面对强大的武力,他也无法反对。何况田地如此之多,除了新军也找不到其他能够耕种的人了。
见他表情犹豫,桓景立马劝解道:
“去年光白云坞一地的产量就翻了番。如果你们愿意任由新军对田地进行打理,粮食即使只有三分,翻一番后也成了六分。相较往年的四六分,你们收获的粮食并未减少,是不是?”
戴硕掐指一算,方才醒悟过来,立刻伏地道谢。这次
双方又是寒暄一番之后,戴硕才千恩万谢地离去。
待他走后,一个身影从帘后走出,正是燕燕。她靠在桓景身旁,望着戴硕远去的背影,轻轻地问道:
“为何对戴家如此之厚,对许家如此之薄呢?”
桓景抚着妻子的发鬓,贴在她的耳边说道:
“谯地知名的大族,除了我们桓家与之前迁居的夏侯家,无非许家和戴家。他们是全谯地瞩目的焦点。
“现在这样一赏一罚,全谯地的坞堡主都会知道,只要跟随我们,就会像戴家那样收到奖赏;而如果胆敢耍弄小心思,就会像许家一样被扒个精光,然后驱逐出境。”
燕燕扭头凝视桓景,眼神中充满爱意:
“我知道了,从前爷爷对我说过这个故事。从前战国时期,齐威王召见诸位大夫,赏了即墨大夫,杀了阿大夫。齐威王这样做,未必是因为即墨大夫有多么贤能,阿大夫有多么腐败,不过是一赏一罚之间,给诸位臣子立下一个准信罢了。”
“正是如此。”
“那么依我看来,许家和戴家的事情,不仅应当任其流传。还要发布告到各个坞堡,让谯地所有的坞堡主都明白这个道理。另外,还要传扬出去,编成歌谣,让小儿传唱。商队也要好好利用起来......”
望着燕燕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宣传的方案,桓景心中感慨:妻子实在是聪明,但有些过于聪明了。也只有张华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孙女。
第二天,新军便撤出了戴家坞堡,回到谯城,跟随他们的,是数千拖家带口,自发跟随的佃客,许多自由的自耕农也跟在队伍里面。此地原本的土地都是戴家的,佃客留在此地也无法耕种
随后半个月的时间里,谯地的小儿都开始传唱起一些奇奇怪怪的歌谣:
“桓氏子,起豫东;附者钵盆满,违者衣囊空......”
“放佃客,戴家兴;扣粮车,许家亡......”
而商队则沿着蜘蛛网一样的商路网络,将许家和戴家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豫州,桓家的商人都是唐泰斯从行商之中招募,一个个惯于吹牛。他们在和坞堡主交易之间,往往将许家和戴家的事情先是故作神秘地透露出来,撩起当地坞堡主的兴趣,随后当他们问起,再添油加醋一番。
至此,先前童谣里的内容也被一一印证,许家和戴家的故事成了士人和佃农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而于此同时,桓景各旅军队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在谯地四处巡游。
在童谣和小道消息的轰炸下,坞堡主们早知晓了许家和戴家的事迹,都纷纷接纳新军的文职进入坞堡,允许他们丈量土地,在释放先前收纳的佃客。
一时间,新军在谯地上下奔忙,而陈郡也因为源源不断流入的人口而重新有了人气。只是因为赎买,谯城先前收缴积蓄的金银珠宝,还有仓储积粟被一扫而光。
但桓景并不可惜,土地和人口才是发展的根本。先前自己只能控制谯城一地,与桓家与夏侯家的田地;而人口也只有桓家、夏侯家原本的佃客和流民。现在,新军的触角终于伸到了谯国的每一个角落。
唯一值得忧虑的,是为了推进改革,新军人力开始显著地不够了。一旦豫州另外两股力量——乞活军陈午、流民帅张平停止了争斗,转头共同对付自己,那么又当如何应对呢?
第六十三章 桓伊
时间来到六月末尾,一个月以来,诸事顺遂。
流民陆陆续续地来到陈郡的荒地耕种,现在时节已迟,显然没有办法在荒地上种上什么。要么只能对弃耕的农田进行打理,要么就只能紧急种上收获期极短的菘菜,也就是今天的大白菜。
经过一番赎买,谯城的粮食原本足够守上两年的粮食,现在只够再支撑三个月了。但对于粮食,倒也不必过于担忧,毕竟通往江东的水路尚且通畅,还是能够通过交易换来一些粮食的。
桓景倒也不求这些流民能够种出多少东西,重要的还是给他们一份事务,让他们劳心劳力种大白菜,还是为了让他们尽快地适应自己治下的组织和生活。
而另一大劳力来源,石勒的降军,则被发配到砀山做矿工作为惩罚。为了防备可能的叛乱,桓景将这些人分矿场安置,然后派了整整一旅的人马在矿场之间巡回驻扎。
对于降军而言,砀山本来是个陌生的地方,又被分置在不同的矿场,互不交通,所以想要叛乱也是不太可能的。当然,桓景也没有过分亏待他们,还是基本保障了这些人的温饱,还增派一些寒门士人前往教谕。
豫州以西暂时无事发生,按探子来报,陈午和张平在许昌附近连番大战。因为没有余力东进,所以陈午暂时默许了陈川李头二人与桓景的盟约。而张平也自顾不暇,半个月前终于暂时接受了桓景以颖水为界的提议。
在代桓景与张平签订盟约之后,桓宣也将军队交由副将打理,自己先回到谯城,与公主重逢。这半个月来,桓家上下终于又度过了一段安定的时光。
不过对于桓景而言,近期倒也有一份大事,燕燕就要临产了。
一天晚饭之后,夫妻二人像往常一样在谯城外沿着涡水散步,两人从流民安置的事情,谈到年少时的经历,言笑晏晏。
突然,燕燕眉头一皱,弯下身子,半蹲在地上。桓景赶忙将手关切地搭在妻子肩上
“我肚子痛……”她半闭眼睛,抱住肚子。
桓景让随行的冉良回去通报,不一会儿,卞壸就带着一群新军士兵赶到,他们将燕燕抬进轿子,慢慢地送回城中。
此夜,谯城的内史府上灯火通明,半夜里,城中居民奔走相告,都说内史府上要添孩子了。不少居民想来围观看热闹,桓景一心急,竟紧急下令宵禁。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妻子生孩子,只是记得当初原时空自己母亲生孩子的时候也颇经历了一番波折,不由得心急火燎,生怕燕燕出什么意外。
不过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王雍容早就熟识这番场面,现在简直是举重若轻,将内史府上下安排得井井有条,无论是温热的姜糖水,还是湿敷用的手巾一应俱全。同为过来人,桓彝和孔宪也赶来帮忙。三个月大的桓温则交由桓宣和公主看管。
本来按照这个时空的习俗,男人不得入产房,桓景必须要在产房外和桓彝、卞壸静静等待。但听见燕燕痛苦的号叫,他再也忍不住了——本来作为穿越者,他也不信这个邪。
见桓景推门而入,稳婆赶紧将他推出去:“内史大人,产房对你不吉利的,会有血光之灾,快出去!”
“俗礼岂是为我等所设?血光之灾?我在战场上见得多了,也没什么不吉利的。放我进去!”说罢,他把稳婆推到一旁,径自走了进去。
母亲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给了稳婆一个眼神,让她出去:“姜婆婆,你出去吧,我也生过孩子,知道怎么接生。”
“太夫人,可你贵为内史的母亲,亲自动手......”
“这是我自己孙儿孙女,自己动手也是应该的。”在王雍容的劝慰下,稳婆这才悻悻地出去,只觉得内史一家都是怪人。
桓景伏向床边,端详着妻子。此时燕燕额头上净是细细的汗珠,嘴唇发白,但还是给了个微笑。一旁侍孔宪正在用手巾不断擦拭着燕燕的额头。
“痛吗?”
“当然痛,先前太夫人就说过,当初生你的时候,也是疼得不行。你劲儿大,又顽皮,所以太夫人想必会更加痛——啊!”
说话间,燕燕疼得又是一个翻身,桓景赶忙给秀莲递上姜糖水。
“没事,小家伙还算听话,只是看起来疼而已。何况,就算是再疼,看到你在旁边,也就不疼了。”
桓景心里明白了,虽然这是妻子宽慰自己的话语,但只要自己还在妻子身旁,自己就能成为妻子的心理支柱。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房间一角,与燕燕对视着。
阵痛产生的呻吟声还在持续着,但对视的两人都已经不再担心,只是期待即将来临的时刻。
突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号叫,那份痛苦让桓景也为之一震。他简直希望痛在自己身上
“好儿子,时候要到了。”王雍容一边说,一边挽起了袖子。这个名门贵妇,现在也累得大汗淋漓,鬓发不整,倒仿佛农妇一般。“快,帮我把你妻子的腿扒开!宪夫人,去按住产妇。”
桓景闻言立马照做。
只见母亲有节律地用命令的口吻说着:“用力!用力!用力!”
燕燕汗珠直冒,咬紧牙关,痛苦只是从牙缝里传出。桓景不忍心再看着妻子受苦,只是一边用力支撑,一边将头扭开,留出空间让母亲接生。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先是一阵急促而凄厉的叫喊,随后叫喊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嘹亮的哭声,那是新的生命。
“是个儿子。不错,哭得挺有劲,将来一定是个健壮的汉子!”
桓景此时只能看见一个皱皱巴巴小肉团,捧在母亲手里。
燕燕睁开了眼睛,望着新的生命,眼神中无限柔情。
“夫君,给这小东西一个名字吧。”
“我们要不叫他桓一?”
“为什么?”
“之后取名方便,桓一桓二桓三……一直到桓一百。”
“讨厌!这个时候还老不正经!”燕燕一边娇嗔,一边却笑了起来。气血也回到了面颊。
桓景本意也正是如此,妻子刚刚度过鬼门关,也需要一个轻松的气氛,不妨先调笑一番。
燕燕沉吟片刻,突然微微起身:“其实——我觉得桓一也不错。”
“什么?桓一?”
“不,是桓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倒也是极美的诗句了。”燕燕解释道。
“好吧,就叫桓伊。”
桓景正说话间,身后已经涌入了一大群人。卞壸、桓彝、桓宣都进产房来祝贺,一时间狭小的产房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突然,他感到身后被戳了一戳,待回头望去,却是冉闵递来一封帛书。
“是阳夏前线送来的。”冉良贴耳低语道。
桓景漫不经心地拆开帛书,却突然愣住了——陈昭之从前线来报,张平从南线渡过颖水,不知道要干什么。陈午也从北线向蒙城集结,极有可能是在准备一场偷袭。
“噔噔咚!”
桓景的脑子里仿佛擂响了战鼓。
第六十四章 再出征
读毕陈昭之写来的帛书,桓景不禁心思杂乱,但还是强作欢颜,转身接受身旁诸位好友的庆贺。毕竟长子出生之夜,还是不要惊扰到兴头上的众人。
还是燕燕第一个看出丈夫焦虑不安的神情。抚摸着刚刚出生的桓伊,她轻展柳眉:“夫君如何忧虑?”
大概是瞒不过去了,桓景叹了一口气。见产房内多为同僚,产房外人头涌动,桓景吩咐冉良紧闭门窗,然后驱散屋外无关的人群,随后才将帛书示与产房里的诸位:
“前线的探子有报,张平和陈午突然停战。随后,张平率军从项城渡过颖水,陈午集大军于雎阳,显然是有进攻谯国的打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又惊又怒,惊的是陈午、张平突然停战,一起向东袭来;怒的是,此二人背弃了盟约,但自己却计无所出。一时产房内鸦雀无声,还是桓景自己先打破了寂静:
“诸位怎么看?”
卞壸愤愤地一锤墙壁:“陈午、张平这两人先前与我们缔结过盟约,现在却趁我们兵力不足想要偷袭,实在是无耻之尤。早该防备他们的!”
一旁桓彝则焦虑地分析:“我军现在兵力分散,确实给了他们可乘之机。驻守陈郡的部众只有一旅之数,不过两千人,还要防守阳夏、陈县二城,实在是捉襟见肘。必须立刻、迅速地将全军移至陈县,方可震慑住张平。”
桓宣则扶着几案,冷静地反驳道:“彝叔的计划只考虑了张平的军队,但是乞活军仍在北面虎视眈眈。一旦我们只顾南面的张平,陈午可以迅速从雎阳发兵,直取谯城——不要忘了,雎阳离谯城,比阳夏还要近。”
王雍容、燕燕没有说话,经过生产时的劳累,女人们都已经疲倦至极,只能静静看着这群男人们继续争论。
随着声音渐渐平息,众人皆看向桓景,指望他能拿出主意。
“我觉得,军事上的计划倒在其次,先从动机上思考吧”,桓景指出了众人焦点的偏差:“我感到奇怪的是,陈午、张平两方为何先前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现在却突然同时向我们发难。
“最令人奇怪的是,他们两方和好之后,不去休养生息,却急于向东前进,这是为什么?”
卞壸怒气冲冲地回应道:“这显然是因为他们大战之后耽误了农耕,自己军中缺粮,却想来抢掠我们的粮食。”
他的考虑不无道理:从桓景追击石勒的时候开始,张平、陈午在襄城、颍川二郡互相攻伐,已有两个月之久,治下的农事显然被耽误了许多。而同时双方在石勒撤军之后也各自接收了大量降军,粮食问题显得更加雪上加霜。
“这确实不无可能,但为何他们之前不行动呢?而为何现在却要一起行动呢?”
卞壸语塞,只能低头细细思索。
桓景心里清楚,问题的关键不是为何张平、陈午想要进犯谯地,而是为何在这个时间点这对死敌能够握手言和。能让张平、陈午停战的,必定是来自外部的未知力量,但自己对于事态的变化却一无所知。
“依我看,无论如何。他们两方仓促言和,事出突然,未必同心。”桓宣倚着墙分析道:“如果我们此时逮住一方穷追猛打,或许能够成功离间两方。倒时候再追究背后发生了什么不迟。”
现在事态紧急,或许不是追究敌人动机的时候,倒不如先挺过第一波再说:“确实,现在先搁置对敌人的猜测吧,倒不妨先看看我们知道些什么。敌人的目的,说不定在和敌人的交手之中打着打着就清楚了。”
他转头问冉良,“敌军人数几何?”
冉良不假思索地答道:
“听先前探子来报,现在张平养了有近两万人,而陈午则更加强大,光乞活军本部有三万人,还不算陈川等人的近万人偏师。”
桓景赞许地点点头:这个孩子反应敏捷,记忆力又好,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出色的副官。
“不错,我们现在是万余士兵对阵五万敌军。不过虽然他们军队数量庞大,训练却远不如我军,而且多为收降的石勒残军加上流民,军纪也成问题。何况,我们还有骑兵。
“即使在战场上硬碰硬,我们也未必落下风。”桓景努力唤起大家的士气。“最主要的是,他们两方没有统一的指挥,可以被我们各个击破。”
桓景欣喜地看见,部下的表情中,惊讶的成分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的神情。毕竟在驱逐石勒之后,大家都盼望过一小段太平日子,但豫州的另外两个军阀,竟然选择打破这一局面,那么他们就是大家共同的敌人。
至少自己一番话,终于没让部下被敌军的数量吓到。但桓景自己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在不清楚对方战争意图的情况下,自己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如果开战,我赞成先将一方打疼”,他继续说着:“不过,还是先确定进军方向吧。等到了前线,或许还有谈判的可能。”
经过一番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张平的兵力较弱,又是率先入境。所以桓景应当先去坐镇陈县,至少遏制住张平的企图,然后再看下一步的情况。
至于陈午一方,有砀山作为阻隔,加上陈川李头未必想和自己开战,所以备战的步伐倒是可以缓一缓
意见已定,桓景不安地望了望燕燕,这是他们长子出生的夜晚,他却在犹豫是否趁着夜色去往前线。
“不必看着我了”,燕燕看出了丈夫的心思,决绝地扬了扬手,示意他离开:“现在兵荒马乱,大丈夫自有功业在身,你去前线吧,能和你一起度过两个月,我已经很知足了。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我已经比大禹的妻子幸福许多了。”
桓景的感性不忍割舍,但理性却在催促自己上路,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是来回踱着步。
见桓景欲言又止,她继续说:“放心,我们妻儿自有你母亲照顾。待我身体恢复,一定会来前线看你。”
桓景心里清楚,自己不能再在谯城待下去了。他向桓彝和卞壸嘱咐了谯城的守备事宜,就不再回顾,和桓宣一起连夜登上了由涡水前往阳夏的船队。
此夜,月色之下,谯城外驻扎的荣誉营和第一旅也接到消息,要求连夜收拾行囊,准备第二天立刻向北。火把在营帐中不停地往来穿梭,如萤火虫一般。
第六十五章 荥阳的及时雨
留下卫戍部队守卫谯城后,桓景手下直属的三千人马夹河而上,终于在数日之后与阳夏的守军会和。
经过与守军一番商议,此时桓景方才得知,南线的张平已经进抵宁平城下,而北线的陈午则似乎顿兵不前,也不知道是想坐收渔利,还是想来个突袭。
因为不知敌军多少,加上在桓宣的守卫下,宁平城还算坚固,所以桓景暂时选择驻兵不动,只是不断派遣骑兵四处打探情报,并静静等待许昌的探子们送回的消息。渐渐地,他手上的情报终于汇聚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景。
原来张平虽然号称豫州刺史,但作为流民帅出身,却从来没有得到晋室认可过。之前本来依附于石勒,在石勒撤出豫州之后,虽然收编了大量石勒残军,但外交却陷入了极度孤立,只是当时桓景选择追击石勒,所以才苟安于一时,得以抽出力气和陈午交锋。
而陈午则不一样,作为得到长安秦王司马邺朝廷表奏的陈留内史,陈午自然和张平不对付,于是趁着桓景和石勒交战之际,也将矛头指向了张平。
两方在许昌附近几番大战,一开始张平还能和乞活军的偏师打得有来有回。在陈午亲率乞活军老营赶赴许昌后,形势急转直下。毕竟张平部除了自己本部的流民外,多为新收降的石勒降兵,本来就无意作战,只是靠着丰富的作战经验才能与乞活军的偏师相持于一时。现在碰上悍不畏死的乞活军老营,自然一触即溃。
在陈午的指挥下,乞活军先是在洧仓正面大败张平的本部,张平只得引军龟缩在刚刚接收的许昌城中。又在许昌城南的颍阴屡次击破张平的援军。见城外援军失败,张平倒也不慌,只是依靠许昌的城防坚守,乞活军军中缺乏攻城武器,几次攻城,却也拿许昌的城防没有办法。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显然陈午不懂这个道理。面对众多情报,桓景掩卷遐思,如果是自己,可不会傻愣愣地进攻许昌,倒是会先留一部分人围着张平,而以扫平城外的敌军为上。
不过,张平面对陈午的大败,对于桓景来说可真是个好消息,经过如此重挫之后,张平可没有多少余力了。难怪桓宣从宁平来报,说张平此次向豫东进军,行动表现得极为谨慎,只是到达宁平城下,就不再向前。
至少可以确定,短时间内,张平在南面战线掀不起什么浪来了。桓景摸了一把头上的汗珠,感到一丝轻松。
陈午或许是以为张平和自己在人数上差不多,也应该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所以才坐山观虎斗。但是,陈午大大低估了自己军队的质量,桓景思考着,待自己收拾了张平,再向北与陈午决战不迟。
他打了个哈欠,继续翻阅各处汇集来的信息,突然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面,身子打了个抖,正是在此人的斡旋下,张平和陈午停止了交兵,并出城投降,宣布效忠于长安的朝廷。
这个让桓景虎躯一震的名字叫做——李矩。
李矩,桓景手握竹简,不禁微微发抖:这可是闻名中原的荥阳太守,没想到竟然今日和此人有了交集。
在旧时空,桓景从前读史的时候就多次遇见这个名字,以为一时英豪。在后来的历史上,靠着有限的兵力,李矩几次力挫汉赵军队的进攻,在原时空甚至一度短暂收复了洛阳,只是在祖逖死后中原的大混乱中才在撤军时死于一次意外。
如能得到此人,天下不足定也。
但激动之后,理性的思绪仿佛冷水一样,将桓景的热情浇得冰凉。
首先,自己是个内史,李矩也是个太守,都是一方诸侯,收到自己麾下肯定是不可能了。
而更可疑的是,李矩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恐怕难以称得上友善。毫无疑问,李矩是晋室的忠臣,但忠于哪个晋室可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桓景不禁想起,当初秦王司马邺的小朝廷,最早就是在荥阳的密县建立的行台,这么看来,李矩是长安朝廷的人喽。
但琅琊王和长安的关系却并非和睦。
在寿春时,桓景就曾听说过,琅琊王和东海王司马越关系匪浅,当时刚刚寻获流落江东的东海王之妻裴氏,琅琊王曾以厚礼待之。
而司马邺则本为舅父荀藩所立,背后的荀家与东海王是死敌。现在荀藩居住在陈午与李矩交界的开封,总摄附近的晋人力量。
而现在,因为弟弟与临海公主的联姻,豫州上下早就将自己视为琅琊王在豫州的代表。只要司马邺和司马睿火并,在豫州的自己必然首当其冲。
难道,李矩,乃至背后的整个长安朝廷把自己当作潜在的敌人了?
如果张平是被李矩说降,那么洛阳以东,阳夏以西的广大区域名义上都成为了秦王司马邺的部属,而自己则成了豫东一隅的孤军,又只拥兵万人,还将兵力分散去搞什么土断,看上去确实是个软柿子——难怪陈午和张平都想乘机偷袭自己。
只是,不知道李矩是怎么想的。
难道,陈午和张平统一行动的背后,竟是李矩的主意。
他突然想起,几日之前刚刚换班来到他身边的侍卫,那人之前正好是个荥阳来的流民。于是他赶紧将那人唤来中军营帐。
桓景开门见山。
“你之前在荥阳待过,想必知道太守李矩是何许人也吧。”
见桓景突然问起李矩,侍卫突然脸上露出了一丝感激,眼中仿佛放着光:“那是当然!李太守是内史您一样的好官啊!那可是荥阳的及时雨。”
“说来听听。”桓景将侍卫扶上了一旁的座位。
“一个好官往往要做到保境安民吧。
“我们先说说保境吧。当初,石勒进攻荥阳,李太守让老弱之人进入山中躲避,把所有的牛马都散放在山谷,预设埋伏等待贼军的到来。
“那群贼军都贪得很,只顾争先恐后地追取牛马,却不料李矩的伏兵齐出,高声呐喊,顺着山势一路杀过去,那帮贼人被李太守略施小技就杀得满山满谷,贼首石勒也只好退兵。”
这似乎只能说明李矩军事能力出众,桓景心想。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还有别的事情么?”
“那自然是安民。当初战乱之间,荥阳饥馑,李太守大发仓廪,救了很多流民。
“另外,在打败石勒后,李太守曾经获得贼军虏掠来的大量妇女。当时大家都认为要把这些妇女留在军中。但李太守坚持认为这些女子都是国家的臣民,于是赐予她们盘缠,将她们都送回了家。”
“李太守那么好,怎么会让你流落到我们谯国来呢?”桓景有些不服,言语中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嘲讽。
“之前,绝对没有贬低内史的意思。”侍卫闻言,以为内史有些不高兴了,连忙道歉道:“至于为什么来到谯地,王弥攻破洛阳的时候,我也被王弥强征。知道后来王弥被石勒所杀,我才从贼军中逃出来,投奔内史您了。”
桓景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暗暗地咬了咬舌头——今后一定得注意言辞。不过既然能让自己都一时失态,想必也是因为见到了如此出色的人物,生了比较之心吧。
他命左右赏了侍卫几斗粮食,将他打发走了,自己却在营帐中踱起了步子。
虽然现在自己也可以选择急攻张平,也必定可以拿下。但这样就宣告自己和司马邺的长安朝廷势不两立,彻底沦为司马睿在豫州的打手。桓景并不想晋人自相攻伐。
而如李矩这般高尚之人,在乱世中可不多见了。以李矩的才智,必然能明白,当下的真正危机,是北方的汉国,而不是豫州的自己。那么只要约定共同抗击敌人,自己和李俊或许依然有希望联合。
可惜温峤不在,自己没有什么靠谱的说客。还是只能靠书信来劝服李矩。桓景趴在案上,奋笔疾书,也不知道自己蹩脚的文字,能不能说得动李矩。
第六十六章 叫阵
向李矩寄出信的同时,阅读完北面探子送来的情报后,桓景又确认了自己的另一个判断:陈午暂时不会向南突袭。
就探子从雎阳带回的情报而言,陈午此时虽然尽发精锐,但进入雎阳之后,据说只是在雎水上修建、收集舟楫,显然是打算沿着雎水的水路补给向东南进发,经过砀山南侧,直接进入谯国东面的大后方。
陈午整备舟楫、粮草,其志不小,乍看起来是妄图吞并整个谯国,乃至一统兖州豫州。但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必然耗时极长,没有一两个月是无法开始进军的。
何况,虽然乞活军战力不俗,地域广大,但是内部派系杂糅,不光有陈川李头在雎阳的偏师,还有冯龙在定陶、向冰在枋头的偏师,单凭陈午自己其实难以形成统一的号令。何况背后还有高平郡的郗鉴、徐龛等势力,石勒也很有可能东山再去,这种情况下,一举吞并谯地简直是痴人说梦。
于是就有了另一种可能:陈午只是在雎阳休整军队,恢复对陈川等人的控制,顺便稳定后方。在此期间,只是故意以修建舟楫示人,好教桓景不敢贸然北上进攻。
而等到自己和张平决出了胜负,陈午大致也能整合梁国的乞活军,舟楫也多半修好了。
于是桓景心里终于有了一个底:这种驱虎吞狼之计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自己和张平在豫州相争,胜利者必然会损失惨重。到时候他陈午到能够收拾完兖州南下,将两方一网打尽。
虽然暂时不知道李矩的态度,但是自己压力显然小了不少:看起来是两路大军一起向谯城紧逼,背后还有李矩的密谋;但其实由于对手各怀心思,自己面对的不过是区区张平而已。
只是,还要不要等待李矩的斡旋呢?
灯影之下,桓景轻轻地捶着几案:自己的命运不能留待别人,不管李矩对自己态度如何,先要打退一路敌人。
他本来不想打这种晋人打晋人的烂仗,但时间窗口所在,不得不为,毕竟只有在展示实力之后,谈判才能更加顺利。
留下整整一旅人马留守阳夏后,桓景自己率领三千五百人马,即第一旅,荣誉营,加上骑兵队,前往宁平与桓宣会和。
宁平城南,沙河岸边,烈日炽热。
刚刚抵达宁平城后,桓景便望见了河对岸成片的帐篷在太阳下反着光。
“河对岸便是张平的营帐?军势不小啊。”他一边挥鞭指去,一边感叹道。
“正是张平的营帐”,桓宣回应哥哥:“几日来,我们已经摸清了对手的情况。敌军大概有万余人,但军容不整,行伍失当。似乎是看见宁平城坚固,加上我在北岸故布疑阵,所以敌军也不敢渡过沙河进攻,只是整日在附近打劫度日。”
打劫度日?这个自命的豫州刺史,倒像个王弥那样的贼寇。
桓景心下安适:自己一方三千人加上桓宣的两千人,虽然只有敌军不到一半,但守御显然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敌军近日除了打家劫舍,还有什么别的行动么?”
桓宣应道:“还有就是每日都派个嗓门大的家伙隔河喊话,希望我们要么渡河决战,要么投降。只是挑衅的意图也过于明显,骂的也不够狠。所以我们只是不理睬就好。”
正说话间,南岸突然有数骑翩翩而来,抵达沙河南岸,为首的一人身着夸张的鲜红衣袍,头戴两尺长的高帽,帽上系了几根随风飘舞的白色飘带,看上去是优伶一类的人物。
桓宣无奈地一摊手:“这就是那叫阵的家伙,今天又来了......”
叫阵之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在缺乏马匹的中原军队中,显得格外显眼。他半渡过沙河,以为在北岸射程之外,就。
“北岸的谯狗们听着,你们的内史就是一个花花公子,只是靠了出身名门的母亲才当上谯国内史,娶了个家养婢女为妻,据说以前还是他的通房丫头......
“总而言之,你家主子就是一群要被灭族的家伙,跟着这样的长官,能有出息?”
对岸的优伶先将桓景全家羞辱了一遍,周围军士紧张地看着桓景,毕竟他才是这矛头的目标。
但只见桓景沉默地听完全程,只是轻轻地吐出了一句:
“就这?”
这个时代,中文的脏话还没有发展到后来蔚为大观的程度。对于旧时空历经过各种奇形怪状网络喷子的桓景,这点挑衅实属杀伤力过低。
“让他骂,让他骂个够。”
见南岸不为所动,叫阵者又将矛头转向新军自身。
“你们那叫什么新军的,那也算士兵?都要么是流民,要么是家丁,总而言之,一帮流氓蛋子。现在豫州刺史的万余精兵就在南岸,还不快快加入......”
有激动的新军士兵冒失地射出了一箭,但只是落在离叫阵者三丈远的地方,惹得叫阵者哈哈大笑。
“这家伙是故意在擦着我们弩手的射程骂呢”,桓景回头望向桓宣:“把床弩调出来。”
“这种小人,不值得一轮齐射,箭头要留着守城的时候用。莫非哥哥是生气了?”桓宣担心哥哥冒进,急忙制止。
桓景笑着摆摆手。
“我倒没有生气,叫阵的人水平不行。只是现在敌我实力已经转换,我们不需要再一味避战。”
他指着敌军杂乱拥挤的营帐,继续说。
“宣弟你看,敌人军容不整,露营本身就散乱无序,估计号令也并不整齐。他们希望我们渡河而击,我们倒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射死挑衅者,再用言语激怒他们,必然引得他们反过来渡河进过我们。我们半渡而击,必能一举击溃对手。”
“哥哥妙计!”桓宣闻言,转身向身后下达了命令,不一会儿,在前排士兵的掩护下,四架床弩被移上了前线
在烈日之下,叫阵者插着腰,显然是骂累了:
“最后,你家内史没有打过一次胜仗,全靠石勒被一场瘟疫逼出了豫州,占了大便宜,收了石勒不少土地,现在只要我们张平将军进军,必然可以......”
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北岸鼓角齐鸣,前排的军士闪开,露出了藏在后方的的床弩。
“发射!”
随着一声令下,早就上好弦的四张床弩,一时齐射。叫阵者急欲回马,但哪里还来得及,方才转了个身,顿时被四支短矛一般长短的箭矢射穿了后背。
桓景这时才慢慢悠悠地策马来到河边:
“南岸的军士们,你们全都是无胆鼠辈,只敢龟缩在南岸打劫百姓,连弓弩射程都不敢进。你们身上的铠甲仅仅只是装饰吗?哈!也是,下回叫你们那个张将军,张刺史好好给你们准备好巾帼,岂不是更加好看?
“一群能被乞活军打出屎的撮鸟,却来我们的地界里耀武扬威?怕是都会被床弩射成碎肉!”
见己方的叫阵者惨死,南岸军士心中都有怒气。又见北岸的将领居然敢亲自来到河岸挑衅叫骂,不断讥讽自己怯懦,小部分南岸的士兵开始冒进,这时不知有谁高喊了一句:
“岸上的那人就是桓景!”
听闻此言,南岸军队开始了骚动,纷纷向河岸上挤。前线的长官再也约束不住手下,干脆也加入了乱糟糟的冒进冲锋队伍。
“我们一万打五千,何愁不胜,弟兄们,随我冲!活捉桓景!”
第六十七章 再进一丈!
沙河南岸高处,一个身着皮甲的肥胖大汉摇着竹扇,坐在与他身材不符的一张小小胡床上。他挥舞着竹扇,正在厉声呵斥手下。那手下却是全身披甲,在烈日下已是汗流浃背。
“快去把那群不要命的家伙喊回来!早就让谢浮那蠢货不要渡河,怎么他还强自渡河?”
手下只是低声反驳:“这是底下士兵自作主张,与谢将军无关……”
“那也是他治军无方!”张平厉声打断了手下的陈述,“不要找理由了,快叫谢浮那厮回军!”
手下再不说话,只得应诺而去,留下张平待在原地暴怒异常。
越过层层叠叠的帐篷,他向沙河眺望,只见自家的士兵已然开始渡河。沙河清浅,水深仅及腰腹,所以士兵得以淌水而过。因为是匆忙进攻,南岸的士兵在水中排布得密密麻麻,不过北岸似乎有意放南岸军士渡河,竟然也没有怎么放箭。
不一会儿,张平的信使赶到,谢浮匆忙组织起一小支亲兵来往喝令不要渡河,却在军中造成了更大的混乱:一部分军士想要回军,但身后的军士还在向前。在密集的阵型之下,士兵开始自相践踏。河床湿滑,许多军士滑倒之后就没能再爬起来。
张平叹了一口气。当年韩信说自己带兵则是多多益善,而汉高祖只能带十万兵。现在看来,他自己连管理好万人的实力也没有。
想来三个月前,当石勒撤出豫州的时候,自己打出豫州刺史的旗号,无数石勒的残军选择投靠他这个豫州第一大的坞堡主,不过旬日,手下就啸聚了数万军队,连克汝南襄城二郡,进占许昌,一时风头无两。
可后来才发现,自己先前仅仅指挥过数千人的军队,面对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根本指挥不动。于是在和陈午的交锋之中连连战败,被迫吐出了许昌城。
现在听闻桓景正在搞土断,不得不分散兵力防备各坞堡主,只有数千流动的兵力。他撕毁之前的契约,只是来桓景的地界上收割粮草,并不想和新军硬碰硬。之所以之前挑衅对岸,也只是想诱使对方渡河,来个半渡而击,好削弱对方兵力,能够承认自己新占领的土地。
但他底下的士兵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一有挑衅立马就冲了。
“混账东西!只是叫他下令,如何搞成这个样子!”他没有办法,又喊来一个传令官:“好吧,去叫谢浮先稳住阵脚,再来退军。”
但前线早已不是谢浮能够掌握的了。无视谢浮亲兵的呼喊,前排的士兵已经抢先登上了北岸,插上了一面旗帜。见前方己方旌旗舞动,南岸军士们愈发鼓舞,都不再理会谢浮的命令,自发地向前挺进。渐渐地已经又约莫一两千的士兵渡过了沙河,另有两三千人拥挤在河里。
桓景守在北岸的高地上,也在密切关注着岸边的局势。
“时候到了”,他向桓宣耳语:“我先去召集骑兵。宣弟你正常指挥,向前平推就行,把他们推下河就停住,直到看见我的号令再重新开始渡河进攻。记住,不求快,只是平平向前,一定要记得中途整队。”
说罢,他跃上青龙马,扬鞭向西而去。
目送兄长离开后,桓宣方才下令:“进攻!合围岸上的张平军!记住,每向前十丈,方阵就要记得整队!”
于是,伴随着一阵唢呐声,新军在北岸,面对刚刚渡河的张平军,迅速摆出了一个凹形,将敌军三面围住。新军皆是戟兵方阵,最前排的戟手都是新军中精选的彪形大汉,个个身披重甲,还有一旁的盾手环护。面对张平军散乱的阵势,杂乱零散的装备,简直称得上是刀枪不入。
和长矛不同,戟的末端除了有尖刺之外,还有一个月牙形的小斧,专门用来破甲。先前谯地缺铁,所以桓景只是从各地交易来铁矿石,打制存储了一堆戟头,却因为害怕消耗过大,不敢贸然使用。自从得到砀山之后,就有了源源不断的铁矿,连带长矛方阵也都换上了长戟。
“向前进十丈!”
伴随着一阵紧密的鼓声,戟兵方阵向前进了大约十丈境地,但立马开始整队。见新军不再前进,张平在河中的军队还在继续往北岸涌。北岸的人群与戟兵的盾墙靠得越来越近了。
“再进十丈!”
随着鼓点,盾墙又前进了十丈。
“再进十丈!”
“再进十丈!”
“……”
张平军队一团散乱,主官谢浮还在南岸来回喝令制止渡河。已经渡河的军士群龙无首,根本无法立刻组织起队形。
而新军的盾墙却越来越进。
“啊!”
一声凄厉的哀嚎从人群边缘传来。这是张平在北岸的乱军,和新军戟兵的戟尖的第一次接触。来到北岸的军队终于开始胆寒,他们想往沙河河道后退,但河道里早已挤满了人。
“已经接敌!”与此同时新军的排头兵一声大喝,向上级报告己方已经开始和敌军接触。
“已经接敌!”听闻排头兵的报告,百夫长继续上报营中校官。
“已经接敌!”校官又是一声高叫报予旅中主将桓宣。
“好!诸位听着,现在开始一丈一丈地前进!”
“再进一丈!”
盾墙开始活动起来,前方左方右方三段盾墙,倒像移动的城墙一般,向前挤压着越聚越多的南岸士兵。
此时是正午,烈日高照,张平军挤在北岸,摩肩接踵,盔甲之下汗味令人窒息。
“再进一丈!”
伴随着又一声号令,盾墙向前,鼓声中参杂着戟斧和盔甲碰撞的乒乓声,以及戟尖插入肉体的嚓声;汗味中开始混有血腥气味。
“再进一丈!”
张平军开始努力向河岸奔走,但河岸已经再也挤不下人了。但新军的盾墙却毫不留情,只是不断向前。烈日之下,汗味和血腥味之中,困境中的张平军士不敢正是盾墙,只能仰望天空,口渴、惊讶、恐惧、绝望在脑中交织。
“再进一丈!”
盾墙无情地向前挤压,碾碎了敌军的阵势(如果还有阵势的话)。偶有一二勇者拨开长戟试图拼死一搏,但立刻被后面的刀斧手砍翻。
望见一方晋人对晋人如碾压一般地屠戮,即使久经战阵的桓宣也心中恻然,大概兄长离开此地,去往率领骑兵队的行动,也只是不想看到如此惨状。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只能继续以无情的声调,高喊着:
“再进一丈!”
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再进一丈!”,新军的盾墙继续向前,将蠕动着的敌军挤向河道,一路趟过的皆是死尸。
在盾墙向前的同时,弓弩手不住地朝河道射箭,本是密集到令人窒息的河道,随着张平士兵不断倒伏,河道里竟然有了空间,河床在死尸的堆积下渐渐高高拱起来,倒想一道小小的河坝。
滞留北岸的张平中终于有了逃向南岸的空间,纷纷踩着“河坝”向南奔逃,南岸本来阻拦河道中军队向南溃散的谢浮亲兵再也阻挡不住,南岸的阵脚也开始大乱。
但北岸的盾墙追到河岸就停止了。
“哥哥,轮到你的行动了。”望着南岸一片混乱的张平军队,桓宣在心中默念。
第六十八章 黑色骑兵
溃军冲入张平的本阵,将本阵冲得大乱,阵型也荡然无存。溃军将河岸的鹿角搬开,直奔中军大营。北岸的箭雨持续不断,跑得慢的都被射倒在了河道。
幸亏对岸的新军不知为何冲到河边就不再前进,张平的溃军才缓过一口气,见局势差不多稳定下来,谢浮命一裨将安置伤员,自己则前往主将处请罪。
张平倒竖眉毛,盛气凌人地盯着谢浮:
“叫你不要渡河,你偏要渡河,这番折损了许多兵马!你说说,该当何罪?”
谢浮脱去头盔,俯首下拜,悚栗不敢言语。
“唤壮士来,抽他三十皮鞭,以解我心头之恨。”
张平虽然正在气头上,倒也不敢过多责罚谢浮。毕竟在加入他张平之前,谢浮亦是一方坞堡头领,拥兵数百,皆是壮士。若逼得他带领亲兵叛逃,自己的亲信力量又少一点。到时候军中净是石勒的降卒,那可压不住!
现在虽然折损了一两千兵马,自己好歹还有大几千人,自守无忧。那么对己方军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差不多得了。
只是眼前己方阵型散乱,伤兵满营,看来真是一触即溃。也就是那桓景妇人之仁,顾及渡河时伤亡过大,没有继续追击才让自己苟安一时,倒不妨明日就向颖水撤退。
“大帅,司州的李矩他……”张平正思索间,一个传令官飞奔而来。
“叫刺史!”他一面斥责,一面悲愤地摇着头。这群手下,连官号都能喊错,果然只是草台班子。
“是,刺史!”传令官顾不得语义错误,继续急急地说道,“先前李矩他发函到项城和浚仪,报知刺史还有陈午将军,谨记当初的休战之约,也不要擅自攻伐其他晋人……”
“那封函我早读过了!捡重要的说!”张平怒喝一声。
几日前,当他还在颖水和沙河之间劫掠之时,就接到了李矩一方的来信,说不许擅自进攻司马睿的势力,而要组织百姓恢复耕织,并防范汉国势力卷土重来。
哼!这李矩虽然声名在外,但不过是个荥阳太守,敢教我做事?他自然没有当一回事。毕竟手下几万军人要吃饭,组织百姓耕种又太难,还是劫掠其他地方来的快速。何况,即使打了败仗,少了一帮刺头和几千张吃饭的嘴,自己的地位反而更加稳固了。
“是是是,陈留的陈午将军也没有回复”,那传令官连声应道:“那李矩见刺史大人没有回复,就又派了一员使节还有一小队人马,前来催促……”
“好好好,知道了。”张平眼下心烦,根本顾不得什么使节不使节。
“……两日前已经到项城了。使节还说既然在项城寻刺史不到,就来前线大营找。”
“什么?到项城了?”张平努力掩饰住惊讶:“哼!这也没什么,就算他亲到营帐中来求我,我也要拒绝……”
但他实际上已经怂了,毕竟两次大战,他手下已经接连遭遇重创。如果此时再和李矩翻脸,怕是又要丢掉一郡。毕竟李矩击败汉国的胡虏都不在话下,对付自己手下这些石勒降军还有流民简直是易如反掌。
望着眼前散乱的军阵,张平下定决心——明日无论如何都要撤军了。
突然西南面的天边似乎出现了一彪人马,看不清有多少。
是自己己方的援军?不可能,自己并没有下达过这种命令。那么,难道是刚刚传令官说的李矩使节?
那一线人马越来越近,终于在太阳下露出了轮廓,远远望去,皆是骑兵,大约有数百人。不可能是使节,谁家使节带这么多人?何况,此处是中原,又历经大战,哪儿来的这么多的骑兵?
骑兵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望见排头的骑兵,只见前排的骑兵皆手持大槊,人马皆被甲,黑色的甲胄在日光下竟也反射出了亮光,看上去倒像是石勒的玄甲骑兵。这些骑兵排着整齐而密集的队列,仿佛是一整只黑色的猛兽,向张平的营帐扑来。
虽然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骑兵,但是这显然是敌人。
“快,快找人防备!”张平慌了手脚,现在已经无法让军队列阵了,而西南面又没有防备,连鹿角都没有摆上,对于骑兵而言简直是一片坦途。
见没人敢回应,他赶紧夺下一旁壮汉手上的皮鞭,亲自解下绑在柱子上的谢浮:“快去!将功赎罪的机会到了!”
毕竟张平已经久未经战阵,在投降石勒之后,他接受了豫州刺史的虚名,在汝阴吃得满脑肠肥,早就上不了战场了。
谢浮愤愤地瞟了张平一眼,就自顾自地赤裸上身,连盔甲都没披上,就走出了营帐。
但即使慌忙派人顶上指挥,也早已无济于事。张平命谢浮此番前去,只是虚作抵抗,防便自己准备跑路。毕竟他在石勒手下待过,太明白骑兵对阵步兵的优势了,尤其在己方已经满是伤员,士气低落,且毫无阵型的情况下。
谢浮刚刚离开大营不过须臾,那支黑色的骑兵就已经迎面与匆忙组织起来的守军撞上。不!甚至不能说是撞上,因为在接触之前,望见一整排铺天盖地的铁甲怪兽扑来,早就丢下武器向后逃跑,随后被冲入的骑兵从后背撞翻。
骑兵在张平营帐中向前直推,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连营帐也被顺势掀翻。马槊之下,士兵要么四散奔逃,要么就被马槊刺穿。张平军队一路溃败,像盲目的羊群一样,向河岸逃去。
“敌军渡河了!”
随着一声绝望的呼号,他们才发现,北岸的军队已经伴随着战鼓,已经开始渡河了。
率领这支骑兵的自然是桓景本人,而骑兵本身则是先前的新军枪骑兵部队,套上了一层石勒骑兵的黑色甲胄。在孟渚泽旁的大战之后,石勒军队的大量盔甲遗落在大营,都成了新军的战利品。此外俘获的两千匹好马,桓景也择其高大者作为战马。其余则发与高肃去按辽东方法训练新的骑兵。
之所以没有选择直接渡河硬拼,正是为了防止己方过大的伤亡。而通过骑兵从后方突击的方式,一方面出其不意,直接造成对方军队的崩溃,另一方面由于敌人是以崩溃形势来到河边,在合围之下,说不定能将敌军大半俘虏。
“刺史呢?刺史呢?”拥挤在河边张平军士不住地问。
“你们的刺史一准逃了,现在由我,汝南谢浮来接管战事!”
一个赤裸上身的健壮男子一声怒喝,手刃几个逃兵之后,终于止住颓势:“现在张平肯定已携主力逃跑,抛弃了你们。桓景即使受降,也会将你们这些石勒旧卒拉去砀山挖矿到死。你们没有希望了,倒不如拼死一搏!”
新军一直谨遵桓景的命令,没有放箭。现在张平的残军紧紧地缩在河边,却也没有投降,两方就这么对峙着。
还不投降么?桓景知道,只要自己下令射箭,眼前密集排布的张平残军必是十死无生。望着眼前瑟瑟发抖的敌军士兵,他心中有些悲哀,但还是举起了一只手,准备下达号令。
忽然,他背后极远处传来一声呼喊:“桓内史!且慢!两方休斗!”
他转身望去,天边西南方来处,一小队骑兵正匆匆敢来,为首的是一个头上披着葛巾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相貌清秀稚嫩,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我乃李矩外甥郭诵!特来命尔两方休战!晋人不要互相厮杀!”
第六十九章 受降
见眼前突然杀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物,桓景也有些懵,但正好也没有和张平残军硬拼的意思,也就顺坡下驴:
“不要放箭!”他做了个手势,叫停了正准备向张平残军放箭的弩手,随后拔马转向郭诵:
“你既为荥阳太守之侄,可知前日在下曾与令叔修去书信?”
他仔细一想,估计还是李矩将这后生唤来的。当初既然给李矩写过书信求和,那么李矩自然应当有所回应。
“当然!”郭诵在马上微微欠身,声音还有些孩子气:“先前家叔就听闻桓内史在石勒南侵之时,是豫州的中流砥柱,自是仰望已久。
“数日之前,叔父阅读来信,没想到足下现在却在被自家人捅刀子,故急急命我前来解斗。我能理解内史的愤怒。但以大局为重,希望足下不要屠戮残兵,毕竟他们也都是晋室可以依仗的力量。”
桓景也不想再打这种烂仗,如果能够不发一箭就收降张平的部众,哪怕只是恢复战前的局势,各安疆界,那该有多好!但眼见张平的残军并没有投降的意思,他也只能非常无奈地摊手:
“既然是荥阳李矩的侄子,我方自当给个面子,只要张平能退去颖水,我也能将残军放还。但是现在这群人多为石勒旧卒出身,未必肯不经一战就投降啊。”
“这并非难事,以我叔父的声望,张平军将自解。”
郭诵骑马来到两军对峙处,面朝欲负隅顽抗的谢浮,振声说道:
“家叔不希望晋人自相残杀,请你们放下武器,离开陈郡地界。以家叔的声誉作保,桓内史不会乘势追杀。”
这孩子居然敢替自己做主,桓景不禁有些敬佩郭诵的胆识,这确实是他想说的话。
虽然名义上,张平这个先是自封、后来又被长安朝廷认可的豫州刺史比李矩这个荥阳太守官大一级。但中原之人皆知李矩威名,所以即使只是太守,凭借威望也能服众。何况长安朝廷授予李矩都督河南三郡诸军事,从兵力上看,实有司州刺史之实。
现在张平残军听闻荥阳李矩的大名,已经有些动摇,又见郭诵说得有理,正欲放下武器,但都被谢浮喝止住了。此人依旧不肯投降,咬着牙说:
“你家叔父先前许诺与我家刺史,还有陈留的陈午将军结盟。现在却背弃了盟约,帮桓景说话,让我们如何能相信你?”
“到底是谁先背弃盟约?”郭诵冷笑一声:“我叔父先前在许昌,与你家主子还有陈午三方盟誓,并非是结成攻守同盟,只是许诺如果胡虏来犯,当互相扶持。没想到你们”
见手下军士已经开始动摇,谢浮依然不死心,只见他用力将矛一挥,指向郭诵:
“好,就算你说得有道理,空口白牙,又怎么能相信你就是李矩的侄子郭诵。”
“叔父说得没错,你们果然不会轻易相信”,郭诵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你们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桓景只看到一件黑色的长条物体,看上去像是一只身形颀长的老虎——这是虎符。
底层士兵大多还在发愣,但谢浮早已识得此物,慌忙脱下头盔下拜。
郭诵响亮地说:“此是长安行台授予荥阳太守、安西将军、都督河南三郡诸军事李矩之虎符,见此虎符,如见天子!”
张平军士闻言,纷纷丢弃武器,伏下身子朝郭诵下拜。
虽然确实是庄严的景象,但桓景却暗自有些好笑:天子本人目前还在刘聪那里端茶倒水,但仅仅是天子的一个名义,却能让这些愚夫顶礼膜拜。
大义名分虽然看起来虚无缥缈,但在混乱的局势中,却是凝聚人心的力量。
郭诵策马昂首走过张平军阵,而桓景、桓宣则跟在身后,指挥新军部众收纳张平军队的武器。
不过一个下午,不费一弓一矢,张平军众被解去武器,给了些应急的粮草,就全数放走了。几日后,谢浮会领着残军渡过颖水,虽然听闻是私自定约,张平又是一阵大怒,但见谢浮全军而还,也不好责罚什么,毕竟他也不敢再次北上,只是罚了饷钱,不题。
这天傍晚,桓景设宴款待郭诵。郭诵年少,不胜酒力,两人便以茶代酒,畅谈起来。
“话说张平那厮,色厉胆薄,又无节操,不过是乱世中的小丑罢了。你家叔父一时英雄,为何会向朝廷表奏这种人为豫州刺史?”见宴席气氛正佳,桓景趁机询问关于的事情。
“华夏丧乱,神州陆沉,并非是胡虏强大。何况张平虽弱,但依然横跨数郡,除他以外,豫州刺史别无他选。”
说是这么说,但并非一定是李矩的真实意图,且让我试他一试。桓景举起茶杯,半开玩笑地说:
“你看我像是当豫州刺史的料么?”
“桓内史当世豪杰,但毕竟资历甚浅,起兵之前,并无官身,恐难以服众。何况既已表奏,也不宜擅自更易朝廷的决定。还望桓内史以大局为重,不要戏言!”
所以,李矩支持张平为豫州刺史,必定还有别的缘由,桓景这样思索。多半是因为张平、陈午皆和李矩相邻。为了和汉国对抗,李矩将精锐全放在洛阳方向抵御胡人,并不想在南线起争端吧。
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明说为好,他顾望了一下左右,将话题引向他处。
“李太守在司州,必然知道秦王行台的情况。现在长安安否?”他最关注的,还是长安的小朝廷。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这么久,蝴蝶效应估计早就起效了。长安朝廷现在却是如历史上那样夺回长安,但是这是死灰复燃,还是只是如历史上那样回光返照,尚未可知。
虽然自己名义上是司马睿的部下,但临海公主并非司马睿之女,自己除了和司马睿并肩对抗石勒外,再无交集,所以要见风使舵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还必须知道长安的虚实。
郭诵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地感慨神情:
“长安虽然已经收复,但是朝中阎鼎、贾疋、麹允、索?互相争斗不休,在外则有南阳王司马保虎视眈眈。其中任事者多为小人,唯有贾疋刺史是个英雄,然而权势最大的却是阎鼎。我叔父常说,长安城中必然又会有一番内乱啊!”
桓景在原时空的第一次实习,就是在一家人事混乱的公司,所以对这种情况相当熟悉。以他粗浅的经验,长安朝廷这种派系林立的集团,只要有人想要成事就有有另一派的人来阻挠,那么失败几乎是必然的,像历史上能撑那么久,反而是莫大的气运了。
他继续询问:“我听闻,长安几经兵燹,已经荒废不堪。那么具体而言,长安还有兵力几许,户口几何呢?”
郭诵警惕地扫了桓景一眼:“晋祚未尽,鼎之轻重,不是人臣可以过问的。”
桓景自知失语,只能连连道歉。
第二天,送走了郭诵之后,郭诵的话语却依旧盘旋在桓景的脑中:
“桓内史当世豪杰,但毕竟资历甚浅,起兵之前,并无官身,恐难以服众”
这虽是郭诵的遁词,但不无道理。中原百姓早就听闻新军战绩显赫,但见自己二十来岁,之前又并无官身,心里总不太能接受。毕竟,古往今来,只听说过二十来岁的霍去病,却没有听说过二十来岁的霍光。下马治民,总比上马治军要需要更多经验。
何况,自己先前在自己地界的分粮和土断,在让自己内部流民佃客满意的同时,也极大地刺激了其余各州郡的坞堡主。颖水以南的各坞堡主甚至开始自发给张平捐粮,这也是张平在几次大败之后还敢北上进犯的基础。
但是,总让张平这么盘踞着豫州刺史的名头,长久来看,也不是办法。一个念头——
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豫州刺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