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雪中的聚会
涡水北岸,风雪大作。此时赤陂坞中,附近大多坞堡主正聚集于此,个个披着羊皮大氅,围在厅堂中的火堆旁宴会。
这是白云坞大战之后,樊雅新修的据点。去年白云坞一役,老窝青丘坞被桓宣偷袭得手的场景仍令他心有余悸。痛定思痛后,他觉得青丘坞离谯城过近,于是在据涡水百里之外,重新修了一座坞堡作为大本营,是为赤陂坞。
“如此风雪,真是天助我也,想来桓景那小子也只能乖乖留在谯城不出了!”樊雅立在门槛处,欣喜地看着眼前的大雪。
“太守真能把握天时。待雪停之后,西面的张刺史,东面的赵刺史想必都已经准备停当,桓景自顾不暇,我们再乘机进攻,必能夺回谯城!”一旁一个坞堡主奉承道。
“对!现在涡水北岸,我们十八家坞堡主都团结起来了。南边的戴家也应该收到了我们的书信,允诺只要桓景在前线失利,就立刻在后方起事。桓景这小子轻贱士人,亲近白丁,都忘了我们大晋立国之本就在于士族,就该让这种狂妄之徒吃点苦头!”另一个坞堡主也接应道。
“桓景不识天数,强行推行土断,失败是必然的。”樊雅回转头来:“只是他手下新军骁勇,诸位壮士不可掉以轻心!”
“怕什么?樊太守你有青丘坞在谯城旁阻击敌军,又有我们十八坞堡主为援,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坞堡。就算那桓景再厉害,他还能一个一个坞堡打下来不成?何况我们还有赤陂坞这个大坞堡。老夫我平生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么大坞堡,他新军能打得下?”
樊雅只是苦着脸笑笑,但见识过新军武力的他,心中明白自己这次反叛,并没有完全的把握。他在赌,赌自己能够坚持到张平和赵固的联军进攻。
其实他这次反叛,也算是赶鸭子上架。
在谯城之战后,樊雅的部下多被新军的军力所折服,于是大半投靠新军。只有本部五六百死忠还留在赤陂和青丘两坞。为了向桓景表示诚意,他自己也只得留在谯城,做个富家翁。
可桓景一离开谯城,出使江东后,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正在这时,涡水北岸这些坞堡主被土断中谯国许家的遭遇吓到了,但这些人群龙无首,需要一个能打仗的领袖,于是秘密推他为领袖。
趁着桓景不在城中,他夜缒出谯城,想召集旧部突袭拿下谯城。可没想到旧部早已习惯作为新军或者自由农的生活,不愿加入,加之桓宣防备严密,樊雅在谯城招不到人马,又钻不了空子,只得跑回赤陂坞与死忠会合。
虽然兵少,可守城算是樊雅的强项。桓宣也深知这一点,两个月以来,据探子来报,那小子只是卯足了劲伐木以修造攻城器械。桓宣又派船队天天来青丘坞前骚扰,但并不轻易进攻,两方只得隔河对峙。
前几天桓景回到谯城的消息着实吓了樊雅一跳。幸亏近日大雪,雪天大军难行,桓景纵有千军万马,也无从施展,自己还有时间好好思考来日的对策。
此番大办宴席,正为了在桓景因为大雪无法北上之际,邀同盟一方众坞堡主及其亲卫商讨此事。本来他还期望这些坞堡主们有什么高见,可这些坞堡主聊着聊着,主意没有多少,只是在不断抱怨桓景土断的措施。一个商讨防务的会议,却变成了士族们的诉苦大会。
“土断之后,对于部曲的赎金那么少,简直就是在抢劫。”
“抢劫我们也就算了,但我着实看不懂。你说说看,田地还是我们自己的,让那些贱民们自择去留,对他桓景有什么好处呢?唯一的影响只是有了内史撑腰,这些贱民现在变得傲气得很,记得一个先前的佃客,不过去当了两天兵,居然用‘汝’称呼我。”
“说得是!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没有我们劳心,那些贱民礼数都不会了,又如何能够劳力呢?”
看着一旁叽叽喳喳的坞堡主们,樊雅心中烦扰至极,他想发火打断无意义的讨论,但却不敢惹怒这些人,毕竟这就是他目前仅能依靠的同盟了。
见他们抱怨一堆,但却显然提不出什么奇谋妙计了,樊雅决定离开宴席,去坞堡上吹吹风。他拿着如厕的借口,从宴席上出来,登上了坞堡塔楼。塔楼上,哨兵已经躲进塔楼里避雪,站立在外的唯有樊雅一人而已。
北风正劲,彤云密布,大雪洋洋洒洒,目力范围极其有限。不过,平原之上倒也别无他物,只有茫茫白雪。似乎是被大雪所惊,赤陂坞南面一片鹅叫声。
吹了一会儿风,酒力稍稍散发出去一些,但雪下得更大了,他索性也钻进塔楼,靠在哨兵旁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醒来,此时外面雪好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他走出塔楼,向坞堡外一望,天边似乎有什么白白的东西,窸窸窣窣地在动。
他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大约有两千之数!这些人皆穿白色的
“还睡什么,快去敲警钟!”
他赶忙摇醒了一旁酣睡的哨兵,一面赶紧跑去各面墙上查看,这才发现东、南、西三面,各有约两千人,正在坞堡之外扎营,只有北面给留了一个缺口——这是典型的围三缺一,是来攻城来了。
能冒着大雪,来围攻赤陂坞的,只能是桓景的新军了。樊雅不禁头晕目眩。
这时候,坞堡外角声齐鸣,守军无不战栗。待角声渐息,一员小兵来到坞堡射程之外立住,高喊道:
“叛将樊雅、涡北十八路坞堡主、坞堡内的守军听着: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可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们的外援青丘坞,在水陆两面的打击下已经投降。现在雪天道路不畅,你们自己的坞堡隔绝在外,是绝无可能率军来救你们的!
“你们这么一点地方,能够储备多少粮食,足够你的家丁吃几天呢?你们的手下都是先前的部曲和佃客,本来已经不是你们的奴仆,现在强拉出来,又怎么能打仗呢?
“石勒强盛一时,被桓司马逐出豫州。你们期待的援军张平,也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你们皆为晋人,为何要与我们做对呢?为了你们手下的性命,投降吧!
“投降!这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樊雅咬牙切齿,捏紧了拳头,脑袋中飞快地盘算着一番敌我实力对比。现在新军有六千,自己手上六百死忠,加上赶来聚会的各坞堡主亲兵,也不过八百人。即便将家仆全算上,也不过两千人,何况现在被桓景这么一说,这些人已经不可靠了。
当下之计,只能撑一会儿算一会儿。
而此时在远处,桓景手持千里镜,将城楼上樊雅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大军踏雪前来,大雪之下,能见度极低,加之一路故意惊扰附近的鹅塘,惊起鹅叫,掩盖住了行军的声音。靠着这些掩护,六千新军,竟然绕开了沿途的坞堡,强行军两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赤陂坞之下,刚好赶上了樊雅和众坞堡主的宴会。
第五章 攻城
桓景挑这个时候突袭,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在樊雅军中早就布置了眼线,前几日才传来消息,说樊雅会在此日邀附近坞堡主共商对策。
本来他正愁着怎么将十八个坞堡一个接一个地攻下,现在倒好,樊雅自己送上了一个一网打尽的机会。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各坞堡的头领,那么其余坞堡自会不战而降。
在送出劝降之后的一个时辰内,桓景将军队展开,沿三面围住赤陂坞,攻城器械也紧锣密鼓地组装了起来。新军士卒抖落蓑衣上的雪粒,露出藏在其下的铠甲。
而与此同时,坞堡之上,并没有回音。
“未时到了……”冉良回过头来,犹豫地问道。
桓景望望坞堡墙头,矛尖林立,弩手戒备森严,叛军并没有妥协的意思,看来是要有一场硬仗了。
“再念一遍劝降词!如果还没有回应,就开始攻城,否则天就要黑了。”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冉良在阵前高声念着劝降词的时候,桓景赶快让新军的工兵将组装完成的攻城器械推上前。
远道而来,桓景本来希望以大军威逼加劝降的方式,迫使樊雅不战而降,但他低估了守军的死硬程度。
这些守军本来就是以樊雅的亲兵加上各坞堡主的家丁组成。樊雅的亲兵都是死忠不必说,但桓景没有想到涡北的这些坞堡主们会如此不惜命。
对于这种坞堡而言,围上一两个月,在守军断水断粮之后,肯定也能拿下。但考虑到谯国外的其他敌人,桓景等不起了。如果不能一举消灭内部的叛军,那么外面虎视眈眈的家伙会蜂拥而至。
虽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但在己方有时间要求,且守军抵抗意志坚决的情况下,攻城也是必要的。
“投降!这是你们唯一的生路。”待冉良念完一遍,坞堡城楼上依旧无动于衷。桓景示意身后的攻城部队,是时候发起进攻了。
被抬到最前面的,是投石车,也就是这个时代所谓的霹雳车。桓景本来想做成抛射式的配重抛石机,也就是所谓的回回炮,但雪天不便携带,所以只是带来了一般的投石车。这种投石车并不能摧毁石头城墙,只是压制对方的弩手,并进行一番威慑而已。
随着投石车一阵齐射,坞堡上的弩手赶忙缩回塔楼内。乘着这个空档,新军的弩手进入射程范围,开始对城楼上射击,为接下来前进的云梯提供“火力掩护”。
十二架高耸的云梯分三面向守军逼来,但守军在城楼上被弩箭压制得没法冒头,只能靠几个小小的射击孔还击,新军看看就要登上坞堡,樊雅却一时束手无策。
“我们输了,你们去投降吧,我樊雅已经投降过两次,没脸再投降了……”他捂着脸对其余坞堡主说道。
“我们也是不可能投降的,如果投降了,难道去砀山作苦力么。只要樊太守坚持到底,我们也会随你一起死。”一位头发花白的坞堡主慨然承诺。此人名叫刘准,是附近十八家坞堡主中年纪最长的。
“是的,我们涡北坞堡主,宁做高贵的鬼,也不愿被流民驱使去作苦力!”几个少壮的坞堡主也抱拳应和。
“好,诸君既有此意,我樊雅唯有一死来报答诸位的信任了。”樊雅振奋起来,登上城楼作殊死一搏。
正当坞堡内几位头领互相慷慨激昂之际,新军的云梯已经贴近坞墙。唢呐声响起,这是新军的冲锋号。陈昭之打头,先登的勇士一手持盾牌,一手持刀斧,登上狭窄的坞墙。
桓景在坞堡南面眺望:西面和东面守军在第一波打击下,都已经呈现溃散的趋势,但唯有南面守军依旧在负隅顽抗。那里似乎啃到了硬骨头。
“弩手随我去南墙!”
可惜因为雪天,床弩也没有带过来。桓景见状只能自己去阵前指挥弩手抵近射击,顺便鼓舞士气。
南墙之上,双方白刃相接。敌方的弩手已经无暇射击,所以新军得以安全地抵近城墙展开射击。但樊雅早令士兵披重甲,拿盾牌防备城楼下的箭矢,新军弩手也收效甚微甚微。
桓景恨不得亲自登上城楼,可这时城楼上全是人,即使要挤也挤不上去了。
突然,南门中传来一个声音:“樊雅要死就让他去死,只要保留我们的田地,我们就投降!”
“好!只要你们交出坞堡,田地依旧不动!”桓景回应道。
坞门随之大开,一个头发花白的坞堡主绑着几个年轻士人出了坞堡,留下南门上的樊雅干瞪眼——此人正是刘准,一个时辰前,刘准还信誓旦旦地说,会抵抗到底,可没想到只是骗自己做一个冤大头,转手就把赤陂坞给卖了,换来新军对他田产的保证。
见到这番光景,樊雅手下的亲兵也纷纷放下了武器,坞堡南门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樊雅还不放下武器,手持短剑与一旁的新军士兵对峙。
“樊雅,何不早降?”桓景厉声喝问:“看在我们打了这么久交道,可以保你一条性命!”
“我已经没脸再做你的俘虏了”,樊雅声音微微颤抖:“我不恨输给你,只恨自己没来得及作战到底,却被鼠辈出卖!”
说罢,他将短剑望胸口一捅,摇摇晃晃地坠下塔楼。
“把他就葬在坞堡南边吧”,桓景挥挥手,命一旁的侍卫将尸体抬走。桓景和樊雅做过朋友,也做过敌人,虽然现在是一场胜利,但见他死得如此憋屈,桓景还是莫名有些伤感。
刘准下了马,走向桓景。
“内史,啊不,司马。”他谄媚地说:“你看,匪首樊雅已死,我们是不是该有些赏赐啊。”
“那是自然。”
“本地坞堡主,除去樊雅,总共十八家。其中,十五家首领今日前来赴会,其中五人战死,另外七人被我绑了。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小子逃了。”
桓景默然不语。这种两面三刀小人,是不可能忠于自己的,留着反而是一个祸患。
见桓景不说话,刘准反而急了:
“桓司马,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将那些叛匪的土地分我一份呢?比如咱们七三分?”
“你拿三分?”桓景皱眉道。
“不是,是我拿七分。这里十八家坞堡主都是亲戚,按理来说,如果他们死了,也是要归我继承的。”刘准大言不惭:“毕竟,死人还要什么财产呢?”
一旁的桓宣向桓景耳语了两句。桓景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
“好!干脆这些土地全归你了,好不好啊!”他歪嘴说道。
刘准眉开眼笑:“那是自然,桓……桓司马真是如青天一般啊!”
突然,他感到脖子下方一道寒意。他低头一望,桓景已经将剑尖抵在他喉咙上了。
“司马这是……”
“别问!跪下!”
刘准不解何意,只得举起双手照做。
“听说樊雅反叛是你挑唆的,给张平、赵固的信也是你写的?”
原来刚刚桓宣和桓景耳语的,就是刘准的名字。按先前探子的情报,刘准是这一代坞堡主中的长者,只是桓景认不出这个人来。
“不是啊!那樊雅自己要反,我们都是被逼迫的!赏赐我不要了,留我一条命吧!”
桓景命冉良将随身带的证物拿出来,那是被新军截获的刘准写给樊雅的书信。本来这些都是准备为了审判樊雅时使用的,现在樊雅死了,用来给刘准杀人诛心刚刚好。
“死到临头,还在说谎。将来如何相信你能忠诚?倒不如你忠心到底,去地下陪樊雅吧!”
刘准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对了,你死之前,你的赏赐,我一分都不会少给你。”桓景坏笑着说:“现在涡北所有坞堡主的土地都归你所有。然后我再斩了你,那么这些土地就全成了公家的。
“毕竟,像你说的,死人还要什么财产呢?”
第六章 龙骧坞问对(一)
赤陂坞被攻克之后,涡水北岸的其他坞堡群龙无首,只能望风而降。对于俘虏和投降的坞堡主们,桓景一律剥夺其田地,然后暂时收押在军中,待来日进行审判。
在平定各坞堡之后,去往北方砀山,乃至郗鉴控制下高平郡一带的道路也被打通。温峤本来就是要北上前往刘琨处,于是桓景命他顺路将琅琊王表郗鉴兖州刺史的消息告诉他。
桓景没有时间去视察砀山的铁矿,乃至拜访郗鉴了:涡水北岸不可久留,必须立马返回。过了三日,在给弟弟留下了两千人马,以及陈昭之作为副手后,桓景就带着另外四千人回到了谯城。
原因无他,四面都是敌人。西面的张平和东面的赵固正准备发起新的进攻;而据探子所报,铚县的戴家也蠢蠢欲动,鉴于桓景在江东时已经和戴渊交恶,只要自己前线有失利的消息,戴家的反叛几乎是确定的。而效法涡水北岸起事的各种小坞堡主更是此起彼伏。
而与此同时,乘着这些敌人还未来得及一起进攻的时候,桓景想先解决最重要的内部问题——流民的安置问题。
祖逖的流民大军正拥堵在谯城的渡口,燕赵一带的流民和本地人风俗不同,极易引起冲突;祖逖虽然暂时是客,但名义上还是自己上司,一旦双方有什么不愉快,那就尴尬了。幸亏祖逖自北上以后,御下反而更严了,所以这几天,虽然谯城百姓对于新近涌入的流民怨声载道,终究没有出什么事。
但确实有必要和祖逖谈谈了,一方面是流民的安置问题,另一方面桓景也想请教一些事情。
首先是如何安抚坞堡主。现在桓景自己仅仅是土断这一项政策,就使得叛乱此起彼伏。可历史上,祖逖治理豫州,也面临过坞堡主反复无常的问题,但祖逖最终都能顺利解决。想必祖逖肯定有什么独到之处。
其次则是下一步怎么走。自从击退石勒之后,桓景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泥潭。四周都是晋人势力,互相攻伐自然不符大义。但很多时候,即使自己不去进攻附近的势力,周围的军阀们也会将自己视作威胁,那么内战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本来以桓景的军队实力,单独面对附近的任何一家都可以不落下风,但是只要他一出击,往往张平、陈午就会因为同样忠于长安行台而结成同盟。而如果要两线作战,桓景还是没有把握。现在东边赵固的势力也参和了进来,局势变得更加复杂了。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桓景一抵达谯城,将军队交由桓彝和王仲坚之后,就立刻亲自前往祖逖的营地。营地在城南不远,原先夏侯焘家的坞堡龙骧坞。时间已是傍晚。
自从离开京口之后,随祖逖北上的流民越聚越多。即使不算逗留在寿春暂歇的那一批流民,光是聚集在谯城的流民就有五万之众。所以仅仅是居住就成了大问题。幸亏去年夏侯家被遣返回了江东后,在龙骧坞附近留下了一大片土地,流民这才得以有立锥之地。
龙骧坞外,铅色的天空下,流民的营地延绵数里。在营帐边缘处,祖逖的侍卫董昭接到斥候的报告,早早地等在路旁,迎接桓景:
“祖公事务繁多,司马此行仓促,也摸不准足下什么时候到,所以没有亲自来迎接,还望见谅。”
“没关系,带我去他的住处吧。”
这个秃头大汉恭敬地拱手,一行人于是穿过密密麻麻的帐篷,向南而行,空气中是粥饭的香气,和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这个时候,雪又稀稀拉拉地下了起来。
面对风雪,许多流民仅仅靠着一根树干加上一块布,就支成了能够挡雪的简易帐篷。
“这种帐篷能够挡得住风雪?”桓景心中恻然。
“如果是小雪还是没有问题,幸亏近日风雪不大,这样的帐篷勉强能够安身”,董昭用手摇了摇一间帐篷的立柱,雪从上面抖落下来。
面对桓景质疑的眼神,董昭又补充了一句:“现在也只有身强体壮者会住这种简陋帐篷。如果是体弱的妇孺,就住我们先前在京口就准备好的营帐。”
桓景点点头,望着天空,只能期待这几天雪赶快停。
“那么衣物呢?是否足够?”
“勉强还算够。毕竟我们都是北人,知道冬天有多冷。另外也多亏卞长史相助,听说他背了不少骂名,唉……”
经过董昭的一番解释,桓景这才知道,面对流民的危机,卞壸这个直肠子竟然掏空了谯城的府库,又从谯城百姓那里强征了不少衣物,这才勉强能让流民都穿上能够御寒的衣物。
在出征的这段时间里,一切粮草调度都由谯国长史卞壸管辖。虽说搞得谯城百姓怨声载道,但是总算是让这些流民没有冻死。站在卞壸的立场,桓景也想不到更好地办法了。
在董昭的指引下,桓景一路前行,一路感叹流民生计艰难,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夏侯家的客房外。
随着天气转冷,流民中越来越多人病倒了。所以无论是能够遮风避雨的房屋、还是温暖的床榻都成了稀缺的资源。
祖逖将夏侯家的其他房间,还有床榻都让给了生病的流民,自己只居住在一间狭小的客房里,白天处理各种事务,夜晚则直接将办公用的几案拼起来,铺上褥子睡觉。
今日等桓景抵达客房时,天已经黑了,客房中油灯初上,在窗扉映出祖逖高大的影子,看起来是正在翻阅什么东西。
董昭敲了敲门,走进房中告知桓景已经来到。
“是桓司马?快让他进来。”
房门被董昭推开了。桓景正准备进入,祖逖看见随行的一大堆人,不免吃了一惊:
“抱歉,住处狭小,住不下这么多人,要寻别处讨论么?”
本来自己前来,只是为了和祖逖议事,那么这些人随行,倒也是不必要的事情。桓景示意左右退去,自己一人来到祖逖屋中。祖逖将本来拼成一张床的几架几案分开,示意桓景坐到几案上,有些抱歉地说:
“屋中简陋,只有这几张几案,还望谅解。”
“祖公,你我历经行伍,这种环境倒也过得去。”桓景望望四周,一屁股坐上几案,随手翻阅起来了摆在一旁的书简:“这是什么?”
“这是《道德经》。”
“噢?”桓景想到,江东的名士最喜欢讨论老庄来附庸风雅,但没有想到祖逖也会看这种东西:“这不是老庄之学么?现在是乱世,不是正要奋发有为的时候么,奢谈无为而治未免过于迂腐了。”
祖逖一笑:“我们先不论这书有什么用,有没有用。请问桓司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首先,我刚刚出征涡水北岸回来,你也应该听说了。现在谯国局势并不稳当,外敌压境,而内部,各坞堡主随时都可能叛乱。千头万绪,简直忙不过来。不知道祖公您会怎么处理?”
“这个时候,就要用到《道德经》里面的道理了……”
第七章 龙骧坞问对(二)
桓景只感到奇怪,他上一回读道德经还是在中学的时候了。他只记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但看不出这和时局有什么联系。
“《道德经》如何会有益于时局呢?”
“这本书,我原先也像足下那样,以为是道家虚诞之语”,祖逖伸手示意桓景坐下:“但历事越久感悟越深。方今乱世,世事无常,如果以力取之,往往只能盛于一时。要求长久之计,就需要柔软的身段。”
祖逖看着桓景一脸不解的样子,笑着接过书简来:“看足下这个样子,应该也些许读过此书,敢问在你看来道德经讲了什么?”
“以柔克刚?”桓景接应道:“所以你是说,要我放低身段不去与坞堡主互相争斗?”
但祖逖摇摇头:“这些不过是暂时的计策”
他目光灼灼,盯着桓景:“道德经中提纲挈领的一句,并不在于开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类的玄妙之语。道德经的题眼只是下面一句——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桓景拍案称奇,他还不知道道德经中竟有这样入世的话语。
他这才想起来,祖逖不可能事先不知道他来访,放一本道德经在这里,肯定是有意为之:目的大概就是为了让自己听进去以道德经切入的道理。
毕竟在这个老庄学说横行的时代,士人开篇玄谈都是老庄之说,敢情祖逖是把自己当作一般公子哥来看待,所以才以道德经开篇,但说的都是入世的道理。不愧是祖逖,竟能将道德经这种出世的书也读出入世的味来。
桓景知道接下来才是正篇,祖逖要提出他的建议了:
“愿闻其详?”
祖逖望着房梁,似乎在回忆过往。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本朝的旧事吧。天下大乱,自于贾后,之后各方枭雄轮番登场,然而赵王、长沙王、成都王这些人都仅仅得以执政于一时,不能长久。原因为何?”
桓景听得出,当说到长沙王三字的时候,祖逖声音颤了一下。作为旧时空祖逖的脑残粉,他想起来,长沙王正是祖逖的老上司,大概他们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友谊吧。
“赵王、成都王自是奸佞,失败是必然的;而长沙王不过实力孤弱,时运不济罢了。”虽然不知道祖逖想说什么,但吹捧一下长沙王还是必要的。
“善恶并不能影响最终的结局,关键还是行事的方式”,祖逖倒是很清醒,看来确实是经过了长期的思考:“在我看来,三王接连失败,原因是一致的——不能在朝中建立统一的律令。
“确立法度,并让百姓军队一以贯之,是之谓以正治国。”
桓景愕然,这才想起来,虽然军中法令严苛;但对于治理百姓,自己似乎并没有确立一套统一的规范。
“这几日下来,桓司马对谯地的治理,老夫早已有耳闻。其中如捐税换品秩、解放部曲、赎买田地都称得上是善政。然而这些政令都以命令的行事,并无长期的法度。
“以解放部曲为例。听说足下先前与谯地豪杰约定,仅以捐税换品秩,不论内政,所以当时这些坞堡主都以为足下不会管他们收纳流民作为部曲。后来战事吃紧,捐税就改为征丁。再到击破石勒之后,足下还要赎买田地,换取解放部曲。光这一年就换了三次命令!”
桓景回忆起自己先前的命令,本意是以渐进的方式改革。但坞堡主们不是傻子。在他们看来,自己不光朝令夕改,而且步步为营,想要永久地剥夺他们的土地和权力。站在他们的角度,这确实不能忍。
祖逖见桓景已经开悟,微微一笑,继续说:
“而再后来,足下又策动部曲,将谯地士族之首许家给抄了家。虽说足下获得财货无数,坞堡主们却人心惶惶——
“足下没有确立法度,一天一个命令,那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确实,光有命令,没有法度,也无怪坞堡主们人心惶惶。看来倒不是自己改革过于激进,而是没有一个确定的规范。今天找个由头就抄许家,明天找个由头就征收涡北的田地,虽说都是名正言顺,但是依据的法令却不一样。
桓景起立,恭恭敬敬地向鞠了一躬:“若无先生,豫州永无宁日矣!”
祖逖摆摆手:“你我现在同心治理豫州,不必多礼!”
“那么,如何才能确立法度,以正治国呢?”桓景拢起衣袖,问道。
“足下出身豫州,自然比老夫要熟悉”,祖逖理了理他的衣冠:“具体的细节足下自己去定。只要惠于百姓,就是好法度。我看足下治军不错,治民也当如是。
“在法度颁行之际,必然有反对者无数,豫州必然不稳。但这些都是暂时的,只要稳住一时,就能长久受益。
“所以当法度颁行时,遣大军镇守豫州各地,严密看守坞堡主。待训政一年之后,豫州必然能够令行禁止。”
桓景心中清楚,只要有个稳定的局势,在豫州一地将法令颁布下去,似乎并非难事。但他顾虑的,却并非只是内部:
“祖公此言甚佳,但现在谯国附近,敌人环伺。本来以新军之强,进攻任何一方都足以制胜。但首先这些势力都或多或少真心假意地忠于长安,而非建邺的琅琊王。其次,这些人都是晋人,互相攻伐实在是师出无名……”
听桓景诉苦时,祖逖将油灯上满,斗室之内,红光遍地。
“晋人相互攻伐的不计其数,不多桓司马一个”,他打断了桓景:“只要祸乱天下的势力,就应该讨伐,不论他是晋人胡人。看着周围百姓受苦,却今日不征,明日不战,使恶人坐大,这才是恶。”
“但祖公,即使要讨伐周边,周边以长安的名义,联合起来攻打我,即使我军强盛,但也应付不了四面八方的敌军啊。”
祖逖面色坦然:“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不要忘了以奇用兵!”
“何谓以奇用兵?”
“趁着敌军没有集结,尽早突袭其中的一部,将其彻底摧毁,就自然能够震慑住其余的敌军。还能顺便为内部法度的施行积攒威望。
“当初长沙王军事上之所以失败,就是顾忌大义名分,没有立刻发兵,击垮河间王和成都王中的任何一路。等到两支敌军都到洛阳城外的时候,纵使长沙王白起再生,也首尾不能相顾了。”
桓景点头喟叹,祖逖这些年,确实在不断反思当初的失败。
祖逖继续分析:
“现在琅琊王起兵北伐,秦王自立为皇太子,胡虏知道天子没有用了,必然杀之。如果是这样,秦王必然称帝,到时候再要扩张才是真的师出无名。”
他握住桓景的手,恳切道:
“桓司马,当初长沙王起兵之时,也比你大不了几岁。年轻人要把握住时机,不要再犯当年长沙王的错误啊!”
第八章 龙骧坞问对(三)
桓景将目光移向一旁,心中明白祖逖说得有理。
先前击败张平之后,在郭诵的劝说,他一方面顾念北伐大局,另一方面也怕陈午从背后袭来,所以当时没有来个宜将剩勇追穷寇,而是放过了张平。可没想到,当初的宽宏大量之举,只为自己换来了三个月的和平。
而祖逖对于长安的秦王即将称帝的分析,更是让桓景吃了一惊。虽说凭借后世的历史知识,他也知道秦王司马邺迟早会登记称帝,但万没有想到北伐和秦王称帝的关系。
刘聪先前留着当今天子的性命,以公爵之位优待,不过是为了笼络晋人罢了。但琅琊王的北伐号召,加之秦王进位皇太子,已经说明晋人不会轻易屈从于匈奴人的统治,那么司马炽这个人质对于刘聪而言,就没有太大作用了;以刘聪残暴的性格,恐怕祸患只在旦夕。
而一旦司马炽被刘聪杀死,秦王必然称帝,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真的成了琅琊王和天子对抗的最前线,即使想要北伐,又如何抽得出更多的兵呢?必须在这之前,先扫清周围的势力,不能有妇人之仁。
“放心,我不会优柔寡断”,他抬起头,坚定地说:“豫州不能有两个刺史,为祖公你驱逐伪刺史是应有之事。现在张平这个伪刺史背约进军陈郡,正是自投罗网。
“只要我们发奇兵平定张平,全取豫州之地,那么以陈午、赵固两家也不过能和我们勉强抗衡而已,再也不能对谯地形成包围之势了。”
“桓司马不愧为少年英雄”,祖逖赞许道:“那么我来考考你,足下准备怎么用奇兵呢?”
桓景早已经明白了祖逖所谓“以奇用兵”的含义:一定要出其不意,在敌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拿下敌军。
“我军之用兵,张平早已熟知。所以此次前来一定会避免以堂堂之阵和新军对战”,桓景扶着下巴:“但是,他还不知道祖公您的底细,也不知道我军多了这么多燕赵剽悍之士。
“我听闻燕赵之人久居边塞,熟识骑术,不知可否有此事?”
“确实如此”,祖逖不知桓景为何提及出身燕赵的流民:“虽然迁居江东已有两年,但我部下亲兵皆习马术。”
“那正好”,桓景面露喜色:“我军有两千匹好马,正是当初从石勒处俘获。本来我部准备自己训练出一支骑兵,但奈何豫州之人不擅马术,训了半年,也只是堪堪学会骑马,只有三百枪骑兵能日常在马上作战。
“既然流民之中就有这么多好骑手,那么我们也没有必要自行训练骑兵了。我们新军在陈郡以大军威逼,牵制住张平,其后方必然空虚。祖公你率两千骑兵,绕开前线的敌军,直接进攻张平在上蔡的大营,敌人没有防备,必然一触即溃。那么张平的主力断了后路,就只有投降一条路了。”
祖逖没想到谯地还有这么多马匹,心中不禁啧啧称奇:“可如果张平早有防备呢?”
“那么骑兵也可以自行选择退却,反正敌人也追不上。至于前线的敌军,本来就不敌我们新军,听闻后方出事,军心一乱,必然会露出破绽。”
祖逖拍手叫好:“这样一来,我们就算立于不败之地了。”
“不过,也不是毫无风险”,桓景心中还是有一个隐忧:“现在徐州的赵固也准备由东面的沛郡向谯城进军,我准备交由宣弟去骚扰阻滞,不知祖公您有什么建议呢?”
“首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个赵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祖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过来问桓景。
“就我们探子来报,赵固原先是王弥的部下,依仗自己兵强马壮,进驻徐州,徐州刺史裴盾不敌,只能让女儿嫁给赵固。后来裴盾想要反悔,就被赵固斩杀了。”
这些消息,桓景早就听探子说过无数遍,只是先前以为徐州路途遥远,赵固不会贸然进攻谯城,所以先前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这次赵固竟然会从徐州来袭。
“所以这个赵固倒是个外来户,这就好办多了”,祖逖仰头思考着:“对了,你不是说赵固先前是王弥的部下,那么此人到底忠于汉国,还是忠于秦王?”
“先前算是汉国的部下,现在只因长安行台许以徐州刺史之位,所以又投靠了秦王。”
“赵固易与耳!”祖逖听闻此语,放声大笑:“桓司马,就算令弟不去阻挠,那赵固也不会进军到谯城的。”
桓景不解地望着祖逖:“何为此言?听说赵固手下有两万强兵,当初裴盾以一州之力,尚且不敌,可见不可小觑。”
“治军贵在人和”,祖逖缓缓道:“这个赵固本来到徐州不久,只是依仗兵强才胡作非为。擅杀岳父,可见他的残暴,恐怕徐州不值赵固者多矣。他不过一支孤军,要安定内部尚且不行,又如何抽得出空来征讨谯城呢?不过做做样子而已。”
“这些都不过是祖公的猜测罢了。”桓景反驳道。
“如果不是徐州士人不认他赵固,为何他要选择弃汉国而投秦王呢?投靠秦王,争取刺史名号,乃至这回响应张平进攻谯城,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但这也只能说明赵固想要得到秦王的认可,并不能说明他不能安定内部啊?”
“他赵固何曾治理过一县之地?现在面对整整一州之地,以他的匹夫之勇,肯定是手忙脚乱。现在他急于证明自己的名分,倒反而是镇不住徐州那些地头蛇的例证,否则为什么要这么急呢?”
“那么要怎么应对呢?”
“短期来看,以小股兵力牵制即可”,祖逖不假思索:“而长期来看,就需要联络徐州的豪杰,从内部瓦解敌军。”
桓景豁然开朗,看来眼前的敌人就只有张平一部了。统一豫州近在眼前,甚至趁乱拿下徐州也说不定。看似敌军很多,可分开来看,都是可以被战胜的。
军事上没有忧虑,就要将目光放在未来的内政了。
“那么,祖公您方才说的最后一策,以无事取天下,又是什么意思呢?现在天下大乱,难以无事啊!”
“我说的无事,但并非是无为。”祖逖好像早就猜到桓景的问题似的,露出了微笑。
第九章 龙骧坞问对(四)
“何谓无为,何谓无事?这不都是一个意思么?”桓景有些摸不着头脑。
“所谓无为,是指不作为;无事,则是指百姓不觉有事。”祖逖缓缓答道:“乱世之中,百姓所盼者为何物?不过是安定生活罢了。谁能带给百姓安定的生活,谁就能得天下。”
桓景明白过来,祖逖原来是从结果上思考的,“你是说,我们要以有为,来捍卫百姓的无事?”
“正是如此。让百姓无事,才是我们施政的目的。”
“那么具体到施政上面,要怎么做呢?”桓景并不关心大的道理,还是希望知道祖逖到底想怎么做。毕竟谁都知道中原人心思定,但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能力匡扶局势。
“首先是简化法令。依我之见,不如仿效汉高祖约法三章,法条务求简单,不要朝令夕改。赋税也统一成粮食,这点桓司马先前也在做了。”
桓景点点头。
“然后,则是尽量不去干预农民耕种。听说桓司马常常派人教农民耕作。岂不知这既耗了新军的人力,又不能讨好到农民?不如种好新军自己的地界。如果四周农民好奇,那么自会来联络你们的。现在强制教化,反而让百姓怨声载道。”
桓景仔细一想,这才回忆起这条一年前颁布过的命令。当初是让新军中的军士,轮流去农民家里,宣传间作和如何使用新的农具。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农民竟然并不高兴这个政策。
当时纯粹是为了帮助农民增产,但自己没想到这反而成了农民的负担。毕竟只要还没有歉收,就没有谁会想把自己的田轻易交出去,也不会习惯有人指指点点,教他做事。
他凝视祖逖,不由得暗自倾佩: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民意问题,竟然被他一个客人发觉了。
“再次,军事上要尽量主动出击,不要让战火蔓延到豫州境内。”
桓景想起当初石勒南下,自己虽然最终靠着石勒军中大疫侥幸取胜,但涡水南岸的春耕可耽误了不少。原因就是战场正是在谯地之内。现在既然己方兵强马壮,就没有理由再死抱着防守反击的策略。
“这是自然”,桓景赞许道:“先前贼众常常来谯地骚扰,之后,我将先行讨平周围各势力,必然不会有贼寇来扰乱春耕和秋收了。”
祖逖见桓景轻松答应,眉头却依旧紧锁
“最后,军事调度要一致,所有的部众,无论是我这里的流民,还是足下的新军,将来都需要统一编制。只是……”他有些犹豫地看着桓景。
“我也希望能统一调度”,桓景不解祖逖为何会露出犹豫的神情:“祖公难道有什么顾虑么?”
“统一编制当然好,但老夫担心桓司马手下不愿听从调遣。”似乎是不希望桓景反驳,祖逖飞快地说出了一大串话语:“如果将燕赵之人,像现在这样,和谯国本地士卒分营而治,久而久之,必然互生嫌隙。不若将燕赵流民与本地新军混编,然后各授将校,统一管理。”
桓景大吃一惊,这样一来,新军的编制不就被打散了么?那么自己除了尚有谯地一地的土地,恐怕连军队都没法完全掌握了。
“现在大敌当前,打散编制未满过于激进,如果弄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恐怕并没有什么好处。还请祖公容日后再议。”
“日后再议……那是自然,毕竟燕赵流民初到此地,还不熟悉情况。恕老夫冒犯了。”祖逖连忙致歉。
虽然祖逖一心北伐,但并非不会为了权力考虑,桓景心想,自己当初决定邀请祖逖来做豫州刺史,现在看来并非是一步好棋。
本来他当初南下只是想找个傀儡,但现在看来,以祖逖的性格,显然是不会甘于作为傀儡的,而面对他麾下的大批流民,桓景也并没有什么应对的办法。而大批流民的到来,充实了桓景兵力的同时,也稀释了他对军队的控制力。
虽说豫州的局势在变好,但桓景自己的利益却似乎受到了大威胁。他不禁咬了咬舌头:什么情况下,都不应该依照粉丝光环来行事。祖逖在历史上再怎么光彩照人,终究也是一个真实的政治人物,而不是道德完人,那么全身心的信任显然是错误的。
不过,还是先把话题岔开吧:
“至于祖公说的简化法令,御敌于豫州之外,都是很好的提议,我以为是可以施行的。”
祖逖本来有些担心失言,见桓景平平将话题岔开,知道他不以为忤,于是表情也逐渐变得平静下来:
“那真实太好了,最后,我们再来谈谈流民的安置吧。桓司马以为流民应当如何安置呢?”
“全体前往陈郡屯田,和新军一样管理,一边耕种,一边备战。”桓景不假思索地答道。
陈郡虽然迁入了大量人口,但是荒地依然较多。现在谯城则是人满为患,迁移些去陈郡,自然是极好的。
“也是,陈县本来就是豫州刺史部的所在,迁过去是自然之理。”
夜深了,窗外只有稀稀拉拉下雪的声音。在油灯之下,两人又畅谈了士庶之辩,华夷之分,久久才道别。桓景和随从的新军侍卫暂居在客房中。
第二天清晨,天气极冷,桓景几乎是被冻醒了。不过想到四近的流民都在遭受饥寒之苦,桓景觉得自己受这点冻到算不得什么。他走出客房,用融化的雪水抹了一把脸,努力是自己清醒一点。
忽然,一个衣着轻便的骑兵从近旁的帐篷后闪出。桓景定睛一看,原来是冉良,显然是过来递送情报的:
“你这孩子,又带了什么消息来?”
“天子已经遇害!”冉良从怀中掏出情报,开始朗读起来。原来探子寄来的信中,包含着前一段时间最重要的消息。“胡虏正集结重兵,以刘曜为帅,向长安进发,妄图拿下长安。”
听闻此言,桓景不由得朝后一退:祖逖对于时局的判断果然不差分毫。先不论长安的得失,下一步秦王自立为帝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自己必须赶在他称帝之前,击败张平,拿下整个豫州。
“冉良,我想我们得快些行动了。你赶紧骑快马去谯城。除了让桓宣在涡北镇守,其余所有部众,都去城西集结。我们明日就出发,去迎战张平。
“告诉新军将士们,让他们不要慌:我们能打败他张平第一次,就一定能打败他第二次!”
他当日向祖逖布置了抄后路奇袭的任务之后,就快马加鞭,奔赴谯城营中。
第十章 包围与反包围
四日之后,陈县城东十里。
冬日的阳光下,一支大军正在前行。桓景骑在青龙马上,一旁冉良正牵着一个俘虏。这人正是在涡北之战中被俘虏的坞堡主,他原本准备趁乱从赤陂坞中逃出,送信给张平,但逃到谯城不远,就被新军的斥候发现了。
“桓司马,这家伙还是不老实,不过昨天反复探问,基本也把该问的套出来了。”
“说来听听。”桓景骑在马上,也不回头,只是不断眺望着西边方向。
“桓司马,那家伙供出来,张平先前和涡北坞堡主们串通,制定的计划是在陈县吸引牵制我军,然后再在谯地内部掀起叛乱,自己在前线乘我军心不稳击败我军先锋。可他那里能料到,我们的桓司马,竟然只花了一个下午就攻克了赤陂坞呢?”
桓景打断了冉良的恭维,小小年纪就开始油腔滑调,这可不是好习惯:
“所以说,现在涡北那帮坞堡主只跑出来了这一个?张平还不知道我军已经赶到?”
“那是自然,那家伙原本准备到谯城和其他同伙接应,但其他同伙要么被抓获,要么死在了赤陂坞,没有一个掏出来。”
桓景一边听,一边观察着平原上的陈县县城。颖水对岸,县城的轮廓在日光下分外鲜明,县城四周遍是大大小小的帐篷。张平的军队连营数里,军中却升起袅袅炊烟,看来是正在起灶做饭,对东面毫无防备——俘虏所言非虚,张平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大军已到。
“刚刚斥候们清点了对面帐篷的数目,现在在城外的敌军大约有一万五千人左右。”一旁冉良带回了情报。
怎么张平又挤出了这么多军队?桓景心里直犯嘀咕。不过自己这一次也是倾全力而来,除去留在谯城的桓彝,还有涡北的桓宣,新军的全部人马都已经在此地。而祖逖
“知道了”,他挥手下令军队加快速度,“张平所有不过二郡之地,在连番战败之后,现在还能挤出万余人马,说明其中必然多是老弱病残,不足为虑。”
正交谈间,敌军的帐篷间穿梭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远远望去,也知道敌军现在显然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开始准备作战了。不过张平军队显然纪律不齐,更加说明此番张平的兵力已经枯竭了。
经过一路的打探,桓景早就听闻王仲坚带着一支五百余人的部队殿后,已经在此地坚守了十余天。虽说先前为了防备入侵,陈县县城已经被修得坚固无比,但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依旧没有弃城而逃,真不愧是自己亲自培养出来的老兵,他当时心中暗自赞许。
现在看来,张平手下如果都是这些老弱病残的话,攻坚能力也是存疑的。想到这里,桓景不禁微微一笑。
而与此同时,张平营中也望见了远道而来的桓景军。但在张平的命令下,他们没有沿河布置工事,而是很识趣地撤向城西三里外的营地。
“刺史大人!我们人数多于对方,明明可以阻河拒战,为何要如此胆怯?”谢浮按捺不住暴躁的性子,急切地询问张平:“等到桓景渡了河,我军就大大地不利了!”
“如果桓景不渡河,而是救回城中军士就返回,我们倒是失算了。”张平捋着胡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此番进军就是要拖住桓景。”
“恕属下直言,我军疲弱,上次就被桓景击溃,这次如何能够正面抵挡住进攻?”
“那是你指挥不当,贸然进攻”,张平冷冷地说:“我军现在重新召集了万人,已经今非昔比。何况战事的胜负手,不在此地,而是在桓景的后方。”
“后方?那是谯地?”
“没错,东边徐州的赵刺史早就约定好前来讨伐,而北边的陈午将军只要击破了石勒,也会回军增援。但桓景那小子最大的隐患还不在于此。”
“那是在何处?”谢浮不明白自己的主帅到底是过分自信,还是胸中已有定数,几乎要被说服了。
“桓景等雪一停就进军此地,必然是没有顾及涡北的坞堡主义军,就贸然进军。谯地的坞堡主们不值桓景久矣,只要我们将他在此地拖上一个月,谯国大地必然义军四起。桓景首尾不能相顾,必然投降。”
“主帅高见,仆不能及!”谢浮抱拳赞叹。
他想,这个主帅虽然整日沉湎酒色,已经不理军政许久,但是有些主意总还算是出人意料,自己只当谨遵命令就好。
张平军依次撤入营地之中,先前营地已经被打造得坚固无比,就是希望桓景前来进攻。过了一个时辰,桓景的军队依次渡过颖水,也不进入陈县,只在城南扎营,与张平的营寨遥向对峙。
城中五百守军在王仲坚的带领下前来与桓景会和。这些守军虽然抵御了几轮进攻,已是疲惫至极,但城中粮食尚且足备,所以并无饥饿的情况。
“诸君守城辛苦了。”桓景紧紧地握住王仲坚的手。
“现在不是慰问庆功的时候”,王仲坚却清醒得很:“请桓司马立刻进攻,趁着张平扎营未稳,一举击溃敌军。就像当年我军在白云坞击破樊雅一样!”
“诸君精神可嘉”,桓景一边赞叹,一边向众人解释自己的决定:“但现在不是进攻的时候!”
刚刚从陈县出城的守军,和远道而来的新军都有些惊讶。现在两军对垒,虽然数量相当,但从质量上看,新军个个都是精悍之士,而张平军皆是老弱疲敝之卒,优势已经明显地倒向我方。
不趁此机会一举击溃敌军,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进攻?这是为何?”
“桓司马不要顾及我们体力的,赶紧发起进攻为上!”
“对!只要能上战场杀贼,我们就都还有体力。”
将士们争相请战,恨不得今晚就将张平军的入侵者逐出陈郡。
这些将士都是好样的,肯定不能让他们牺牲在不必要的地方。想到这里,桓景将手在空中按了按,示意大家静听:
“诸君的心意,桓景心领了;诸君的忠勇,桓景无以为报。但是我们此次前来,并非为了简单地将张平击溃,而是要彻底地拿下颖水以西的整个豫州!
“如果仅仅是击溃张平,待张平缩回汝南,我们又要花费时日征讨。就像当初击败樊雅之后,他还在涡北盘踞了整整一年。如果不能彻底歼灭敌军,就是失败。
“我已经想清楚了,现在诸君只要依我的计策行事,保管十日之内,张平必降!”
他接着就将计策吩咐下去,各将校闻言无不赞叹,大军立马分拨行动。
此夜,谯城外三里的营地内,在张平的喝令下,他军队中没有一个士兵胆敢睡觉,紧张地轮流值班,修补工事。但这一夜,虽然城外火光穿梭不断,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所幸新军并未发起攻击。
凌晨,过了丑时,见新军并无发起突袭的意思,张平终于心中踏实下来,将军队交给谢浮,自己则回到大营睡觉。
第二天,清晨,不安的心绪将他唤醒,他刚刚走出营帐,就刚好撞上一个发抖的传令小兵。
“大……大人,不好了?”
“神神叨叨地,没见过世面吗?”张平不耐烦地斥责道:“什么不好了?”
“您看营帐外面……”
张平甩开小卒的手,径直走向营帐中用于眺望的木塔楼,向四处望去,不禁心中一惊。
不过一夜时间,新军便在张平营帐的西面、南面筑起了两座营垒,而张平营帐北面是颖水,东面正是陈县县城——
前一天还在包围陈县的张平全军,现在竟然反被包围了。
第十一章 劝降
太阳逐渐升起,驱散了初冬的薄雾。平原之上,除了北风扫过芦苇之外,别无声响。战场双方都没有行动,四周寂静得可怕。
终于一个高亢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张平的士兵们听着”,冉良在几个侍卫护送下悄悄来到敌军射程边缘,展开了劝降信:“你们对抗下去是死路一条,不要为张平送死了……”
铛地一声镲响打断了冉良的劝降,敌营之中鼓角齐鸣,一大队侍从簇拥这一个胖大汉子来到营前——此人正是张平本尊,生怕军心动摇,赶紧亲自前来压阵。
“笑话!”张平叉着腰,傲慢地喊道:“我军尚有万人,你们不过七八千人,就敢分作三处,简直是白送我一个各个击破的机会。
“我,豫州刺史张平,不忍见晋人互相残杀,所以才留你们一条小命,现在我命令尔等让出路来!”
桓景示意一旁的亲卫一同策马向前:
“琅琊王已经表豫州刺史为祖逖,现在你早日让贤,豫州百姓就可以少受一天战祸!”
“哼,祖逖?什么猪狗!”张平一声嗤笑:“尔等无非是一群琅琊王的家奴罢了,现在后方尚且不稳,还敢在我军面前耀武扬威?你们耗得越久,本刺史越高兴,等你们后方千疮百孔之际,我再进军,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见一番舌战毫无收获,桓景无奈地朝王仲坚对视一眼:“这个家伙陷入僵局尚且嘴硬,简直是油盐不进,为何如此莫名自信?难道他真有什么杀手锏不成。”
“司马,我看并非如此”,王仲坚拱手道:“我们素知张平并无韬略。属下斗胆猜测,这家伙肯定还不知道涡北已经平定,并且对东面赵固军队的期望过高了,所以才如此……自信。”
“嗯嗯”,桓景颔首,心中感到好笑,向身后招手道:“那么现在该让这位豫州刺史好好认清形势了!把涡北的俘虏拉出来!”
新军侍卫们驱赶马匹上前,马匹上传来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侍卫们猛的一鞭子下去,骂声立刻变成了哭声和求饶声——那正是先前被绑在马上,一路随行的涡北坞堡主。
“我是不会劝降的!”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紧接而来的,就是一阵鞭子的雨点。
他赶紧哀嚎,改口道:“别打了!别打了!我是涡北的坞堡主,先前反叛的时候和张平通过信。不对,不对,我们坞堡主反叛,全是张平挑唆的。”
桓景骑在马上,用马鞭朝那倒霉的家伙一指,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张平:“是谁说我们内部不稳啊?怕是有些人消息不够灵通吧!现在谯地的叛贼已经平定,豫州之内的作乱者就只有你张平一人了!
“赵固可是在千里之外,现在我们全军在此,你真的还想抵抗吗?”
张平在马上认出了痛苦扭曲着的坞堡主,脸色立刻大变,从洋洋得意的笑容,变成铁青色,他几番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看来是害怕一开口万一失言,会影响己方的士气。
这家伙的幻想已经被打破了,接下来投降大概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吧,桓景心中满怀期待。
“不……不过是一群小坞堡主”,张平沉默了许久,方才强作硬气:“本来他们就是一群我军用来吸引你方兵力的喽啰,现在死不足惜,只可惜没有多牵制你们,让你们更早地跑来送死了。”
虽然嘴上强硬,张平心里早已发虚,他示意身后的营门打开:”哼,本刺史今日不同你们这些小人计较,告诉你们现在我军营中还有够吃两个月的粮食。我们各自回营,倒要看看谁耗得过谁!“
说罢,张平转身回营,随后紧闭营门,留下桓景、王仲坚,还有伏在前方草丛中的冉良目瞪口呆。
“这个蠢货”,王仲坚评价道:“不过是占些嘴上便宜,只是现在逃回营去做个王八,反倒麻烦了!彼处防备森严,强要攻打,恐怕伤亡会较大。可如果只是围营,真要花上两个月,恐怕赵固早就打到谯城了,到时候就要腹背受敌了。”
一旁的新军侍卫也个个流露出忧虑的神情。看得出来,他们只想暴风骤雨般地打一仗,却并不想拖太久。
“不必忧虑”,桓景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张平这厮不过想稳住军心罢了。不过过犹不及,他做的这一切,反而正说明他们的军心不稳。
“现在我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打击他们的士气!即使暂时不能打开局面,等到十日之后,祖逖那边传来好消息,张平也不得不降。
“何况,我猜张平的耐心并没有那么好,说不定今晚就会想要突围。诸君守好各自的营帐才是正事,我们也回营吧。”
众人将信将疑,只得返回各自的岗位坚守。
深夜子时,连蟋蟀和虫鸣声音也没有的冬夜,唯有风声在漫天呼啸。
忽然,一声尖利的声响划过长空。是斥候的鸣镝!桓景从睡梦中惊醒,裹着被子就从床上跳下,来到营地前,冒着寒风开始穿上战袍。
原来,当初在击退石勒后,桓景在石勒的营帐中缴获了不少鸣镝。这种鸣镝只要射出,就会发出口哨一般的尖利声响。桓景就让燕燕仿制了一批,给斥候部队侦查报信用。
没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看来张平开始他的行动了。
虽然有大将不临战阵的说法,但桓景还是拣选了几名侍卫,就骑上马奔赴前线侦查。
待他赶赴河边,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队轻装士兵沿着河岸向西快速前行,跟在后面的,是一支人头攒动的庞大部队——看来张平真的搬出了他的全部力量。企图沿着颍水逆流而上,从颍水和新军之间穿过去。
但桓景可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弓弩手,准备——”
黑暗之中,新军校官的命令声格外嘹亮。桓景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那些被张平驱赶着突袭的士兵是怎么想的。
“放!”
成百上千的箭矢,未经瞄准,就射向了夜幕中的阴影。河岸上一片鬼哭狼嚎,桓景音乐人可以听见敌军校官气急败坏地呼喊:
“快!快点给我往前走,挡在路中间是找死吗?”
看来敌军的行军一定停滞了,这么多军队挤在河岸上,正成了绝妙的靶子。
“放火箭照明!”
几只箭矢带着火光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河岸旁张平士兵的面庞。紧接着火箭的,是一阵更加集中的射击。
借着火光新军的弩手确定了敌军军官的位置,于是这一轮射击,箭矢都集中在敌军军官左右。
崩!崩!崩!几声怪响从新军军营中发出。
伴随着沉闷的弓弦声,床弩的大箭也带着耀眼的火光向前飞行。这一次,在干燥西北风的协助下,河边的苇丛终于被点燃。火光之中,桓景已经可以看清敌军进退失据的窘相了。
然而敌军还是没有回营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向前冲,乱军甚至穿透了新军营地中临时塔楼的射程范围。敌军逃跑意志之坚定,不禁让桓景张大了嘴巴。
幸亏敌军心态已经彻底乱了,如果这些乱军冲击的是营帐本身,反而真的可能会被冲破。
“快!放孔明灯!”桓景见状赶紧下令。夜长梦多,是时候帮对手结束这场徒劳无功的突围了。
霎时间几十只孔明灯从上游升起,在西北风的吹拂下,向东南方向迅速接近。张平的军队没见过这架势,都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眼前摄人心魄的景象。
“不好,江上有船队!”跑在最前方的小卒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赶紧往回飞奔:“快,快离开河岸!”
话音未落,江上一阵箭雨倾泻而下,小卒头一歪,跪了下来,几只箭矢从背后穿出。
张平众军士望河面上望去,之间星星点点的火光间,不知道有多少小舟。在最前方的小舟上,站立这一个精壮的汉子。他将船桨狠狠地拍打在水面上,满是胡茬的大口怒喝着:
“阳夏人邓岳在此,鼠辈安敢从河岸逃跑?”
第十二章 好消息
在邓岳的指挥之下,颍水上的舟师并不靠岸,只是不断发射弓矢,岸上的敌军白白挨着战船的射,却摸不到战船的边。但要远离岸边,又会遭到来自新军营垒床弩的当头一棒。
张平的本意是从河岸和新军营垒之中的薄弱处穿过去,可没想到新军在河岸和营垒都准备充足,所以到头来反而要挨两头打。
“不要退,贼军数量远小于我军,快结阵整队!”谢浮站在队伍后方,手舞足蹈地大喊。此役张平不敢亲率队伍,只得将军队交由他这倒霉鬼来指挥。
可连他的亲兵也已经开始两股战战,更遑论其他刚刚征召来不久的壮丁。河面上舟楫已经化身死神,不断倾吐着箭矢,而田野则被桓景树满了火把,看不出来来哪里才是新军的所在,平原之上仿佛有无数军队。
加上此时正是夜晚,兵将不能相顾,恐慌情绪在张平军不断蔓延。终于随着几声绝望的哭号,张平军队的士卒士气崩溃,也不管长官的呵斥,纷纷掉头冲向自己营垒。
谢浮站在队伍最后,一连斩杀几个逃兵,也遏制不住奔逃的势头,只得顺着队伍向后跑,一边跑一边暗骂:“直娘的张刺史,说了桓景早有防备,就是不听。看来之后我们都要做俘虏了。”
在河面与营垒间的箭矢夹击之下,在敌军还未及冲击到新军阵前,就在夜色中溃散了。桓景只见夜幕之中,黑影互相践踏,哭号之声遍及原野。
“继续射击!”
在数轮射击之后,敌军已经溃不成军。新军诸将正待要追入张平营垒,正在这时,桓景却命冉良下达了鸣金收兵的命令:
“不要追了,放他们自己入营垒。”
众将士不解纷纷请战:
“敌人士气已经瓦解,应当趁势夺下营垒,活捉张平!”
“司马,战场之上,伤亡本来就是应当的,不要吝惜弟兄们而失了战机!”
桓景见手下将士纷纷请战,心中相当欣喜:这群曾经的新兵已经可以和自己同生共死了。但越是这样,就越不愿让这些忠勇的将士承担无谓的伤亡。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有了不战而胜的计划:
“诸君放心,五日之内,要么张平自己反绑双手出降,要么营垒中有人会将张平人头送上。”
新军将士互相对视着,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都不敢乱说话。毕竟先前桓景做事都有理可循,这一次也必然有他的考虑。军令如山,既然桓司马说不要进攻,那么就不应当违背军令。
第二天拂晓,太阳照耀之下,平原上满是插满箭矢的尸体和正在号哭的伤员。新军士兵来到战场打扫,往来搬运尸体和伤员,清点两方伤亡人数。张平军队龟缩在营垒之内,不敢出击。
清点不久就结束了,新军因为并未出营垒,所以只有十五人被流矢所伤,其中两人伤势较重。而张平军则留下了两百多具尸体,但更多是带箭的伤员。
王仲坚手持一条竹简而来,上面简略地记录了战场的打扫情况。
“桓司马,敌军俘虏共计六百七十一人。其中大部带伤,请问当如何处置?”
桓景一转眼珠:俘虏和伤员倒是可以好好利用起来。
“先好吃好喝地养着,伤员简单处理一下。”
“不需要审判一番么?”
按照新军先前和石勒交战的惯例,一般对于俘虏,都会先进行一番审判。有罪大恶极者斩首,有奸淫抢掠者则押往砀山去作苦工。王仲坚显然是认为,这些俘虏也需要按照先前的流程好好审判一番。
“不必了,他们也是被张平强征而来,并非出自本心。”桓景望向河面,淡淡地说:“除去俘虏的武器。将伤员放回去。”
王仲坚瞪大了眼睛:“桓司马,这可万万使不得呀。敌军俘虏不经审判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放回去,难道不怕被他们看穿了虚实?何况,您不是说过,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么?”
桓景轻声咳嗽一声,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不过之所以将俘虏放归,他心中还是有数的。
“张平军粮少而人多。现在将俘虏放归,张平不仅要喂饱这些人,还要操心医治。但我们反而得了个仁慈的名头,岂不美哉?”
王仲坚应诺而去,桓景望着他的背影,正瞟到他微微摇摇头,叹了口气。
将士们不理解这样的命令是自然的,桓景心想。俘虏确实应该放归,不过倒不是因为和王仲坚说的那样,为了一个仁慈的名声。
张平本来就不信任这些强征来的士卒,现在放回去,势必会让这些俘虏和营中的士兵相互猜忌,甚至大打出手。那么只要等待几天后的好消息一到,敌军势必自然瓦解。
只是这种腹黑的考虑,就不要让将士们知道了。
战场的寂静持续了五天。五天以来,张平营垒中偶有小股军士试图突围,但都被新军营垒和船队的弓箭逼退。桓景天天拿着千里镜观察着张平营垒中的动静,只发现敌军的布置越来越频繁,似乎主帅已经颇不耐烦。
但新军将士们也憋得厉害,他们一再请战,但桓景总是推说不是时候——他在等一个消息。
十月三十,陈县县城外,新军已经围了张平六日。此日大雾,似乎和过往的五日没有什么不同。
像往常一样,桓景在清晨独自骑着马溜达,来到营垒南面眺望。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好消息,那么大概就是在这两天了。
雾气之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桓景抬头远望,隐隐见到一队骑兵。骑兵渐渐接近,领头的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光头大汉。他一望见桓景,就勒马不前,回头向身后的骑兵大喊:
“桓司马!是桓司马!”
身后的骑兵在马上吹着口哨应答,雾中是一片欢声笑语。桓景策马缓缓向前,微笑着说:
“董昭兄弟,等你们的好消息已经几天了!祖公进展如何?”
大汉仰天拍手大笑,胯下战马不安分地高高昂起前腿,震得露水从铠甲上抖落下来:
“桓司马,祖公已经率骑兵拿下了上蔡城,汝南各地坞堡主,听说张平被困在陈县,又见燕赵之士悍勇无比,无不望风而降。”
“此番可有信物带来?”
桓景刚说完话,心中便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既然是祖逖行事,必然周全无比。
“祖公早有考虑了”,董昭在怀中摸索着,翻出一方小巧的印章:“上蔡城中,张平那家伙的印绶还没有随军带走,都被我们收入囊中!桓司马您拿着这印绶去,张平那厮必然投降。”
第十三章 内讧
正当桓景和董昭相会不久后,张平的营帐之中开始了一场激辩。
“主公!”
谢浮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张平打着哈欠,斜眼瞟向谢浮,好像在看一条狗。
他巴巴地望向他的主公,颤抖着说:
“这些伤员虽然多是征召而来,但都是汝南汝阴二郡的百姓,都是同乡之人,怎么能够像野狗那样说扔就扔呢?”
张平昨日喝了一夜的酒,还未完全睡醒,头脑昏昏沉沉的。现在被谢浮唤起来议事,心中已是略略不快:
“你自己好好查查!这些家伙多为背部中箭,一看就是逃跑的时候被射到的,亏你还为这些人说话!前几天在危急之时,就是他们率先逃跑,致使我军失败。”
“但那他们罪不至死啊,现在将他们扔出去,是置他们于死地……”
“我军粮草只够两个月,难道还要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浪费粮食吗?”,张平不等谢浮说完,就用悠悠的语调,不容置辩地说:“何况本大人前日只是决定将他们放出营去,不再供养这帮家伙,还没有追究他们的罪责呢!”
“主公您强令沿着颖水突围,这些老弱病残本来就不堪一战,又有什么罪责……”
谢浮为难地说,声音越来越细。
“混账东西”,张平勃然大怒,肥躯也为之一震:“我还没算你谢浮临阵脱逃的罪过,怎敢推说是我的失策?”
谢浮低头不敢说话。
“怎么了,你难道有二心不成?”张平眉毛拧了起来,脸色分外难看。
“在我谢浮心中只有您一个豫州刺史,怎么敢有二心呢?”谢浮哀求着。
“那么,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
“属下不敢……”
“还敢狡辩”,张平气得来回踱步,“你倒是好好说说,我先前那里失策了?”
“先前刺史您说涡北的坞堡主会趁着雪天起兵响应,可他们却被桓景不过两日就轻易击败,这是失策之一。”
“嗯?”张平忍着怒气,示意谢浮往下说。
“后来主公又不沿河布防,而是向后撤回营中,进也不进,退也不退,自居死地,此乃兵家之大忌。本来打算突围,却发现桓景早有准备。还有,我担心……”
谢浮欲言又止,他见张平愈发扭曲的面容,已经知道自己戳到了上司的痛处。
“别话只说一半,你小子到底在担心什么!”张平猛地一捶桌子,连帐篷外的麻雀也惊得飞了起来。
谢浮颤颤巍巍地低语:
“现在我军主力被困在此地,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后方空虚至极,正是敌军偷袭的时候。我担心敌人率轻兵追袭我后方的项城和上蔡。汝南那些坞堡主反复无常,怕是要当墙头草。”
谢浮只是想要说服张平,便老老实实分析了一通。没想到张平本不是个讲理的人,这番分析越是有理有据,张平心中越是羞愤难当。
他双手撑在几案上,气急败坏地吼着:“你错了,我观桓景的营帐,早就知道这小子带了大约七八千人,已经几乎是他们的全军。他们还要防备东边的赵固,哪儿来的军队偷袭我们后方?
“只要我军固守此地,再过一个月,等赵固攻破谯城,他们就全完了!”
张平说罢,向后摔在胡床上,那胡床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响声。他挥手示意左右上前:
“谢浮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本当斩首。只是本刺史念在他征战有功,先抽他一百鞭子再说。”
左右虽然尊敬谢浮,但更不敢违抗刺史的军令,只得将谢浮剥光了上衣,露出黝黑发亮的脊背,捆在木桩上。
一鞭、两鞭、三鞭……。寒风吹进营帐内,谢浮赤着上身,冻得瑟瑟发抖;而鞭条过处,皮开肉绽,又是火辣辣地疼,简直就如一面是火烤,一面是冰敷一般。
“主公,不好了!”一个传令兵闯入,打断了行刑。
“怎么敢擅自闯入?”,张平霍然站起,看来又是一个不识数的家伙:“你知道规矩吗?”
“我知道规矩,只是事情实在紧急!桓景派人来报,说上蔡已经沦陷了!”
张平满脸的怒容一僵,嘴角开始抽动:“不可能,不可能,上蔡城固若金汤,虽然守军人少,如何能被袭取?这一定是桓景那厮在诓骗我军,诸君切不要上了他的当!”
“桓……桓景”,传令兵知道张平最憎恶坏消息,犹豫了许久才说,“桓景还说,他怕主公您不信,所以取了上蔡城中您自己留下的印绶,让您过目。”
传令兵说罢,便掏出了一方印章。议事厅内,见到这方印绶,众将士都愣住了,连寒风中挨了好几鞭子的谢浮身子也不颤了——四四方方的大理石上,雕着一只麒麟,那正是张平本尊的印章!
“快……快收起来”,张平跌坐在胡床上,这次胡床再也支撑不起冲击,竟然一下裂开,张平一个趔趄,直接摔在地上。他心中满是惊恐,看来这下是彻底败了。
传令兵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赶紧藏起印绶,试图圆场:“不过主公也不要忧虑,桓景说了,只要投降就可以免于一死,主公还可以领导旧部,只是要接受改编。”
接受改编?说得好听,这不就交出兵权吗。作为靠征用流民起家的军阀,张平深知兵权就是一切,那么这种条件决不能容忍。
谢浮也努力扭过头来:“主公,桓景虽然狡诈,但都是战场上的权宜之计。听谯地的百姓说,那小子还是守信用的。现在为了部众的性命,就顺了桓景的意思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张平听闻此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反了!全部反了!”
“此必是桓景细作”,他挥手指向那传令兵:“来人!将这个不忠之人与我斩了!还有那谢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给那细作帮腔,昏庸之至,再给我打他五十鞭!”
他跌跌撞撞地向后:“还有,你们这些人,若要将今日所见说出去,都得给我死!”
说罢,张平精神恍惚,感到无意久留,干脆拂袖而去。厅中诸将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有行刑之人继续挥动皮鞭,麻木地念着:“十六鞭、十七鞭……”
谢浮握紧了拳头,背上满是血水与汗珠,他在心中已经暗暗地决断了。
只见他捏紧了拳头,朝身后大喝一声:
“慢着,不要再打了,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诸将请听我一言……”
第十四章 豫州一统
在张平营前不远,桓景和董昭骑在马上,眺望敌营。
董昭第一回知道世界上还有千里镜这种东西,用那双大手自信把玩了许久,端起来好奇地将敌营看了个遍,这才念念不舍地放下那千里镜来:
“先前在下于浮屠之中做个沙门,也曾听闻大千世界之说。今日有了这种好东西,大千世界之内,无一物看不清楚,怕是连那金乌也能看清它的鸟嘴呢!”
董昭说罢,就要将那千里镜对准太阳,吓得桓景赶紧夺过千里镜来:
“这千里镜是将千里之光聚于眼底,故光照胜于平日数十倍,而天下之明明者无过于金乌,以千里镜对日,是要烧坏眼睛的!”
桓景不知道怎么解释聚焦的原理,只得胡诌一番。
董昭虽然听不懂,只是觉得玄妙无比。他摸摸脑袋,感到有些抱歉:“鄙人浅薄无知,不知道这些机巧之事……”
铛铛铛!
敌营之中突然敲响了警钟,董昭不再言语,转头警惕地观察着敌营。桓景也赶忙端起手中的千里镜,望向张平的营帐,只见敌营之中,无数士兵正往来奔跑,看起来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难道刚刚派去使者,报知对方传令兵之后,张平就决意出降了?
正当桓景思考之际,张平大营之中一阵火苗窜上来,随后是一阵喊杀之声,还有兵刃相交的声音。即使在半里之外,桓景一行人也听得真真切切。
过了半个时辰,喊杀声才渐渐平息。这时,对面一支小股部队,整齐地走出了营帐,他们两手空空,并没有武器,似乎是来投降的。
一阵答答的马蹄声响处,瘦弱的敌军士兵闪出一条通道,一个披着一件大氅的家伙骑在瘦马上,腰间系着一只包裹,晃晃悠悠地走出敌阵。桓景认得出他,那正是三个月之前,差点被自己俘虏的敌军先锋谢浮。
“你此来何意?”
“我军先前不识天数,妄图抵抗,现在已经决定投降了。贵方的祖公乃是豫州唯一的刺史,桓司马您则是豫州唯一的司马。我们从此不再忠于太子,而是效忠于琅琊王。”
“你们这些贼人好没有诚意,怎么不叫伪刺史张平自己前来?”不等桓景回话,冉良到底是年轻气盛,借着胜利的势头,在一旁呵斥道。
“哼!”谢浮拽着马,来回摇摆:“那伪刺史张平倒也来了……”
“噢?在何处?”
“在这里”,谢浮说罢,解开腰边的包裹,从里面甩出一个脑袋来。
冉良虽然身经百战,但毕竟还是个少年,见到这番情景,也吓得不轻: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脑袋,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一边脸已经半焦。
“伪刺史张平,抗拒天命,已经畏罪自焚!”谢浮
桓景这才意识到,刚刚张平营中的那阵混乱,正是祖逖攻克上蔡的消息,激起了敌营的内讧。眼前这个恭敬受降的家伙,率先发难,说服敌军大多数将领攻打先前的上司。
或者是见大势已去,张平选择了自焚而死。这正是方才桓景等人看见的火苗。
谢浮从瘦马上跳下,拜倒在路边,“桓司马仁慈之人,先前两次放过鄙人。鄙人肝脑涂地,无以为报,还望以张平旧部,加入贵军效力。”
桓景瞪大了眼睛,从马上伸出手臂,身子却在往后缩。
虽然说,他早就预料到祖逖攻克上蔡的消息一到,要么张平自己出降,要么敌军会自相残杀。但当谢浮献出张平的脑袋,请求加入新军之时,他还是觉得不适。
这人真是心狠手辣,这是桓景的第一反应。今日杀了张平出降,明日又如何不会背叛自己呢?但敌军士兵都巴望能够有个去处,自己就算是千金买马骨,也得暂时捏着鼻子认了。
“张平好歹也是你们的旧主,我明明记得上次你还是他的死忠。此次为何不将他生擒,而非要杀了他呢?”
谢浮不言,只是缓缓起身,解开大氅,将其扔去一旁,然后将血肉模糊的后背暴露在桓景眼前。
“这就是原因。”他抚摸着自己的伤口:“我为张平出生入死,那厮待我尚且如此,那么如何指望这人能善待军士,体恤百姓呢?”
桓景这才明白,自己不能够擅自对对方作道德审判。
“何况先前司马您善待并释放俘虏”,谢浮继续说:“而当受伤的俘虏回到营帐中,那厮却要俘虏们自生自灭,以此观之,张平和刺史您不是高下立判了么?”
见谢浮如此诚恳,桓景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天午时之后,张平的军队纷纷从营帐中走出,桓景将他们分作两队,不愿加入的发放细软会汝南、汝阴二郡;而愿意加入新军的,桓景计划将他们编入陈县附近的屯垦队。待冬天过去之后,春耕总是需要人力的。
好不容易安排停当,傍晚之时桓景正趴在几案上,准备歇息一下,好准备明日回军谯城,去对付赵固。豫州终于归于一统,一个宿敌灭亡,是时候准备迎接新的敌人了。
突然冉良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想要好好休息的梦想。
“司马,有人请见。”
“让他进来!”
不等桓景说完,一个清秀的少年钻入了帐篷之中。桓景一见到他,就皱起了眉头——此人正是先前调停张平和桓景的李矩使臣郭诵。
“桓司马,姑父叫我此番来,本意是想让你们不要再互相争斗,可没想到终究来迟了……”
“郭诵兄弟,回去告诉你家姑父,这次是张平先攻打我方,自取灭亡的。”桓景想到郭诵上次的调停一点作用都没有,怒气一下就窜了起来:“所以,还要再指责我们自相残杀么?我可是努力避免伤亡了。”
郭诵抱歉地说:“张平先行挑衅之事,我们是知道的。司马您的怒气,我们也能理解。但是现在天下至大之事,并不在于你们的内斗。”
“我方奉琅琊王命令,正要率军北伐”,桓景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小人就联合起来进攻我方,这是什么意思?而且现在西面虽然张平授首,但东面赵固还在向谯城进攻。不日就要打到谯城了。
“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事情么?”
“当然。”
“那是什么?”
郭诵肃然道:“先帝被逆虏刘聪缢杀于平阳东门。幸天不绝大晋,皇太子殿下于长安继承大统!然逆虏刘聪贼心不死,妄敢抗拒天命,命贼将刘耀率精锐八万从北地郡进攻长安,帝祚有累卵之危!
“我姑父李矩欲以一身报国,怎奈兵众太少,还望桓司马能率部支援。”
第十五章 艰难的选择
在刚刚穿越之时,桓景就思考过,这是一个末世,必须有人站出来匡扶危局。虽说经过日常事务的消磨之后,他现在心中不过是想先治理好豫州一地而已,但心里总还是存着如果将来晋室有难,自己必将出手相助,扶大厦于将倾的幻想。
可当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在自己也是焦头烂额的情况下,凭借自己这点力量根本没法帮上朝廷的忙。从自己的情感出发,自己对眼前这个内斗不断,幼主当朝的晋室毫无感情,所以也似乎并不值得相助。
而从自身利益出发,赵固对谯城的进攻才是豫州最迫在眉睫的事情。在东面空虚之际,总没法仅凭借一席话语,就让这位从前以精明狡诈闻名的盗匪乖乖退兵。如果这时抽调主力随郭诵西去,那么自己独立击败赵固的难度,想必也会大大增加。
他沉默着,努力避开郭诵的目光。
郭诵似乎看出了桓景的为难:“司马有什么难处么?”
“我方兵力也吃紧”,桓景叹了一口气:“请郭公子稍等片刻,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从长考虑。”
“司马不必着急,等祖刺史从上蔡回军之后再议也不是不行,只是也不能过于迁延,毕竟朝廷危在旦夕之间。”
桓景揉了揉太阳穴,试图清理思绪。看来一切都还得从利益本身出发,过多地考虑情感是不必要的。
如果说回绝郭诵的请求,抛弃长安的朝廷,又会如何呢?
自己当初是以北伐的旗号统一豫州,所以吞并同为晋人的樊雅和张平才显得名正言顺。那么现在朝廷有难,长安面临大敌,自己却不发兵救援,那么士人如何相信自己是真心北伐呢?以后再要统合中原的诸势力,又如何能够取信于人呢?
这么看,朝廷虽然和琅琊王多有龃龉,但自己发兵救援,本来就是应有之义。
不过郭诵的提议也太突然了,桓景一时摸不着头脑。
司州距离长安万里之遥,即使李矩兵力充足,似乎也不太可能立即支援上长安。桓景之所以犹豫不决,也是因为不知道李矩将如何用上这些兵力,也无法评估自己发兵到底值不值。
即使要救,也必须问个清楚。
“不是还有凉州的张轨,和秦州的南阳王么?为何不要他们救驾,却要我们这些远水,去解天子的近渴呢?”
“南阳王和朝廷素来相互猜忌,而张轨虽然忠诚,但远在凉州,而且也是垂垂老矣,恐不久于人世。这样看来,天子所有的兵力,仅限于雍州贾疋一部,显然是不够的。”
“好吧,我们就当长安无法自救。可即使这样,如果我军发兵,也是在长安数千里之外,尊姑父又打算如何匡扶晋室呢?不也一样远水救不了近渴吗?”
“我军离长安远,但离贼军近。贼军向西攻打长安,东部空虚,这正是兵法乘劳之时。我姑父认为,当攻其所必救。”
“怎么个‘攻其所必救’呢?”
虽然这么问,桓景心里大概也算是猜到了,李矩想进攻汉国薄弱处,来吸引刘曜回援。毕竟通往关中的道路,无论是武关还是函谷关,现在都已断绝。最为近便的营救措施,正是就地进攻,赌刘耀放弃长安,回援洛阳。
“如果我军此时进攻洛阳,那么胡虏必然回援,因为洛阳和长安一样,也象征着中原的法统,对于刘聪而言,是不得有失的。那么他必然命令刘曜回师,这样一来,朝廷在长安前线的压力,就会小不少。”
虽然郭诵一口一个必然,但这并不能让桓景完全相信。他心里很清楚,这个计划里赌的成分太重了,最后成功的几率不大。
他努力回忆着在原时空看过的史书,试图从中找出一些灵感。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不对,晋室虽说终究必然要完,但却不是在这一年覆灭。
当然,因为蝴蝶效应,这一事件并不必然发生。毕竟历史上张平、樊雅这些人也活到了很后面,而祖逖这一年本来还不应该在豫州——自已也是在赌历史会在这个时空重演,这似乎是不现实的。
但历史上长安的朝廷既然能够守住刘耀的一波攻击,这本身就说明长安尚有一战之力。
桓景捏紧拳头,仔细权衡利弊,良久才叹口气,既然长安的危险并非迫在眉睫,自己就可以做个坏人了:
“你姑父这样做,并不能保证长安能够万无一失……”
郭诵见桓景露出拒绝的意思,起身闪到一旁,拜伏在地面上:“桓司马,现在长安孤立无援,只有我们能够救急了,所以就算希望渺茫,也值得一试啊!”
桓景赶紧上前向扶起郭诵,但怎么也拉不起来,心里也软了下来。即使是象征性地帮个忙或许也是应该的。
“这样吧,待祖刺史来陈县会师之后,我们再来定夺。我们现在也急需用兵,祖公是我上司,必须商量后决定。”
郭诵这才不情愿地起身拜谢,毕竟虽然桓景明显是拿祖逖做缓兵之计,但也算是做出了可能发兵的表态。
突然,他好像悟到了什么,拍了一下脑袋,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抓住桓景的肩膀兴奋地摇晃。
桓景有些懵:“怎么了?”
“请问司马您是担心盘踞徐州的赵固吗?”
桓景点点头,干脆将张平和赵固如何相互勾结进攻谯城,还有坞堡主随时可能被赵固煽动叛乱的事情全盘托出。
“赵固本来除了徐州一州之地以外,还占据了沛县,和谯城只隔着铚县。但铚县的望族戴氏恰好随时可能叛乱。说不定现在他们已经打到谯城了。所以说,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么?”他摊开双手。
“桓司马,你看到的是赵固已得一州之地,还试图扩张,欲染指豫州。我看到的却是赵固在徐州待不下去了,必须进攻他处以立威,只是以为你是个软柿子罢了。”
“此话怎讲?”
“赵固获得徐州,名不正,言不顺,你是知道的。”
桓景回忆起先前探子的情报,记起来赵固本是王弥的残部,在诈降徐州刺史裴盾之后,娶了他的女儿,又杀了裴盾,这才得到的徐州之地。如此说来,确实可以说是名不正言不顺。
“赵固奸诈异常,我素有所闻。”他缓缓应道:“但即使没有大义名分,仅凭兵强马壮,他也一样可以占据徐州啊?”
“问题就在这里,徐州和豫州不一样。豫州先前战乱频繁,除了谯郡,本地豪族基本都逃亡得差不多了。但徐州本是琅琊王的大本营,豪族都未损分毫,只是先前裴盾那老头昏庸,不能用耳。
“后来赵固又窃据徐州,这些豪族如何能够心服?不过迫于军势,而且晋室衰颓,胡虏气焰正盛,不得不虚与委蛇而已。”
桓景想起来,赵固窃据徐州的时候,用的是汉国徐州刺史的名号。当初石勒势大,想来徐州士族也连带着畏惧赵固,所以他才得以稳居徐州刺史之位。
想到这里,他不禁颔首:“郭公子说得有理。这赵固靠着投靠胡虏,狐假虎威,来镇住一州之地。现在石勒被打跑之后,大概就镇不住徐州了,必须要向外立威。不过为何选择现在这个时候进攻谯地呢?”
“先前此贼也试图投靠天子。当初天子还是秦王,需要支持,所以还是保他为徐州刺史。”谈及长安朝廷的黑历史,郭诵顿了顿:“但现在足下奉琅琊王之命号召北伐,名义至正,赵固害怕他手下的徐州豪族也起兵效法,所以借着天子和琅琊王的矛盾,想一举削弱豫州。”
桓景这下明白了,自己的旗号越正,赵固之类的墙头草就越怕自己起势,毕竟他手下忠于晋室的势力随时可能倒向自己。所以赵固的进攻并非是因为势在必得,而是因为害怕。
敌人怕什么,就要给他来什么。
“诚如郭公子所言,只要联络徐州的豪族,那么等他们在后方起兵,赵固就可不战而定。”桓景终于露出了笑意。
“正是如此”,郭诵拱手道:“说不定现在他们的信使已经在联络足下的路上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桓景兴奋得拍手叫好:“只要赵固退兵,那么我们豫州肯定可以发兵助你姑父响应长安之急。”
“那真是感激不尽。”
当晚,在桓景的主导下,郭诵和新军诸将议定了接下来的借兵方案:郭诵先随桓景征讨赵固,如果能在半个月内将赵固赶出豫州,桓景就可全军西进,响应长安之急;如果半个月内解决不了赵固,那么就由王仲坚率领陈郡守军两千人相助。
而作为回报,郭诵代李矩答应和桓景结成攻守同盟,无论琅琊王和朝廷的关系如何,两方都只要一方遭遇进攻,另一方必须支援。
在会议接近尾声的时候,冉良递上了两个竹筒,都是从谯城送来的。
“这是桓宣送来的信。他还托信使将另一封信也转交给司马您。”
第十六章 彭城的来信
谯城那边战事究竟如何,桓景早就想知道了,所以他几乎是将竹筒从冉良手中抢了过来。无论如何,既然桓宣发得出信来,说明谯城暂时还没有陷落。这算是第一个好消息。
拆开竹筒,抽出帛书,桓景一列一列地阅读这来信,其中都是令人欣慰的消息。
首先最为重要的是,铚县的大族戴氏没有反叛。大概是听闻了涡北坞堡主的下场,戴氏近来变得异常恭顺。桓宣的两千人屯驻铚县之时,戴家又是送粮,又是送人质,令桓宣自己也大感意外。
其次,正因为铚县当地士族的配合,加上新军对当地地理熟悉,所以成功地阻滞了赵固的进军。
一开始赵固大概是判断对了桓景会先去对付张平,东面防务空虚,所以选择分散快速进军。结果因为不清楚谯地的情况,选择沿河道扎营,军队被铚县密集的水网隔开了。桓宣看到了机会,趁夜偷袭,歼灭了赵固的几支落单小股部队。
在这之后,赵固不敢有失,只得将全军聚在一起进军。这样桓宣当然毫无可乘之机,但赵固军进军的速度却变得缓慢许多,花了整整十天路程,方才逼近铚县县城,却发现面对他们的,是一座空城。于是为了筹措粮食,又耗费了不少时间。
而桓宣早就将铚县的父老全部搬迁至谯城去了,连带粮食也全部搬空。当然,因为担心戴氏族人叛乱,桓宣半威吓半请求地也将他们带去了谯城。
信的末尾,桓宣写道,在离开铚县的时候,他收到了徐州豪族的一封密信,说是一定要桓景亲自启封。桓宣不敢怠慢,就转来了陈县。
这正是另外一个竹筒,上面没有署名,筒侧完好的红蜡说明竹筒还没有启封。桓景好奇地打开了竹筒,当众念起来:
“豫州刺史祖逖、司马桓景启:”
字体雄壮有力,写信的人大概并非平常之人。
接下来信中大体描述了一下徐州过去的历史:赵固如何发家,又如何窃取了徐州刺史之位,在汉国和晋室之间左右摇摆,这些都是桓景和郭诵都已经清楚的事情。
“固本冀州凶徒,胸无长策,唯以鱼肉一州为务。今明公奉王命自江左,举义兵于谯地,徐州豪杰无不感慨奋发,固不自安,故尽发其匪众,欲以螳臂当车,是自取死路耳。”
桓景向郭诵瞟了一眼:从这几句话看来,先前的分析是正确的,从信中语气来看,赵固在徐州的统治并不得民心。赵固之所以进军豫州,正是因为他内部不稳。
而令桓景意外的是,这些士族对于自己还算不太反感。
虽说先前桓景压制谯地各处的坞堡主势力,但豫州之外的坞堡主并不清楚他具体的举措。或许在徐州士族的眼里,和赵固之类的流寇比起来,桓景多少还算是按照晋室规矩来的,不过增加赋税罢了。
“幸天实佑德,自永嘉以来,四方流民会于彭城者不计其数,而固以促狭不能用。值固举兵西进,徐州豪杰与诸流民帅共谋大计。欲于固行十日后,起兵于徐州各处,尽杀固之故吏,以徐州之地反正,以应司马之兵。”
桓景紧紧地攥着帛书,脸上努力克制情绪,心中却不禁大喜。赵固一离开,徐州的坞堡主们就起了反抗的心思。非但如此,北方去徐州的流民并不少,但赵固显然没法利用。于是这些流民的领袖,也成为了徐州坞堡主们的同盟。
仔细算算,赵固西进应该也有十日之期了,想来这些徐州坞堡主还有流民帅已经起兵反抗赵固的留守部队了。
“若明公弃谯城而走,则事急矣。愿明公静待旬日,坚守谯城。则赵固困于铚县一地,粮草断绝,其匪众虽凶悍,无粮亦当自溃。此正忠臣立功之时也。”
这几句话是在给桓景打气,说即使赵固军队看起来声势浩大,但不要被吓住了,只要坚持数日,赵固的手下得不到徐州来的粮食,必然自行溃散。
“徐州豪杰者,彭城内史蔡豹,沛郡太守周坚等,流民帅者,冀州人刘遐等。”
所谓的徐州豪杰,其实也就是徐州的坞堡主们;而流民帅,则是指外来至徐州的流民首领。这算是徐州带头者的名单。蔡豹、周坚、刘遐这些人,虽说桓景一个也不认识,但想来应该都算是当地有头有面的人物吧。
“执笔者,青州人苏峻也。”
读完书信的最后一句,桓景心中却突然一惊,有些愣住了。
苏峻,这个名字可太熟了,这不是后来东晋苏峻之乱的主角么?在原时空,桓景对于苏峻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印象,以为不过是乱臣贼子而已,想来也应该是个老大粗的形象。现在看来此人无论字和文章都写的不错,却像是个文质彬彬的家伙。
难道只是同名而已?
桓景定了定神:同一个年代,同名的可能性太低了,或许苏峻年轻时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只是随着岁月的磨砺才变得后来那般粗暴。
他还来不及细想,郭诵早就看出了桓景恍惚的神情,不过不敢细问,只是赶紧将他拉回当前的话题:“桓司马,徐州豪杰已然反正,那么赵固的灭亡近在眼前了……”
桓景知道他的下一句必然是让他趁着东面无患,出兵援助李矩。所以他赶紧先用援助塞住郭诵的嘴:“是这样没错,但是徐州的士族们还是希望我能够坐镇前线,用威势镇住赵固。”
见郭诵有些失望,桓景又赶紧加了一句:“不过援助李太守也是必须的。这样吧,现在汝南汝阴二郡已经平定,我们将陈郡的守军共计两千人先借给你们。一旦赵固平定,我自己就亲率军队来荥阳,与你们会和,共同进攻洛阳。
“这样可好?”
郭诵这才眉开眼笑,拱手称谢,毕竟桓景也没法给出更好地条件了。桓景自己则在心中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赵固后院起火,自己还真不敢借兵出去。看来真得感谢徐州的坞堡主们,使自己在郭诵面前不至于丢了大义名分。
接下来两天,新军在陈县重新整编。桓景从军中抽出了两千军队,让王仲坚带着随郭诵去了荥阳。自己则在当天见到了祖逖,还有他手下的两千燕赵骑兵。
这两千骑兵,本来就都是祖逖自己的族人和部曲,只是靠着桓景的马匹才得以重新武装起来。这几天里,就是靠着他们打头阵拿下了张平后方的汝南汝阴二郡之地。现在跟随祖逖的五万流民已经占据了二郡各处,祖逖觉得形势已经稳定,就将汝南交由祖涣管辖,自己带着两千亲卫就来到陈县,按照约定和桓景会和。
有了这支生力军,桓景心中清楚,拿下赵固只是时间问题。只是还是要尽量快行动,才能在击败赵固之后,及时回援李矩。如果拖上个把月,从西面传来的,大概就是长安沦陷,西晋灭亡的消息了。
兵贵神速,他们当晚就一同向谯城进发。
第十七章 诈降
祖逖、桓景率领大军,经历两日的急行军,终于在谯城与桓宣会和。稍作整顿之后,这支满编的万人大军气势汹汹地朝铚县进发。
十月三十日,几乎半个月的晴天之后,又是一场大雪。天上地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分明。
离开谯城,东渡涡水,不过才行了五里地,早有斥候回报,前方风雪深处,是赵固的军队,虽然看不真切,也是万人有余。
“桓司马”,冉良在风中快马奔回本阵:“敌军正向谯城方向进军,似乎已经发现我部。”
从风雪中望去,前方黑压压的军队,看不清有多少人,正在向自己方向压来。没想到冒着大雪,主动发起进攻的,竟然是敌人。
“赵固乃王弥旧部,向来狡诈,桓司马不可怠慢!”
祖逖说罢,策马独前,奔出几十丈,随后又勒马回返:“方才试着策马向前突击,地面虽然湿滑,但还是勉强能够冲锋。桓司马,足下率新军摆成鹤翼阵,老夫亲率骑兵在旁。待赵固那厮冲击本阵,老夫自当率领骑兵冲击敌军侧翼。赵固军无马,其军自溃。”
不愧是祖逖,能够想出如此计策。只是桓景并不熟悉古代阵法,不知道鹤翼阵是什么。虽然原时空自己在查找游戏攻略时,在贴吧接触过这一名词,但当时只是其他网友装*,并未细究。他求助似的瞟了一眼身旁的桓宣,靠近他的耳边:
“鹤翼阵是……”
“将军队分开成两翼,重两翼而轻本阵,防止对手包抄。”桓宣小声说。这个哥哥还是有些怪,他心想。如果说愚蠢,那么自从改性之后,他可以说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在工程和兵法上常常无师自通;但如果说聪明,却又时常莫名其妙问一些常识问题。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先前桓景培养新军时用的阵法,就是按照先前玩策略游戏时的习惯,多是以进攻为主,但少有防守上面的考虑。一旦涉及防守,按桓景在原时空的策略,无非是将长枪向外摆王八阵。
但现在面对大敌,按祖逖说的应该不太可能有错。
他吩咐下去,让老兵较多的两个旅沿两翼布开阵势。自己带着一帮新兵安坐本阵。而祖逖则带着两千骑兵,预备从侧翼冲击敌军。号令已下,雪天之中,新军立刻有序地行动起来。
正当军士们紧张地变阵之时,敌军阵型的轮廓渐渐从迷雾中出现,桓景这才发现,敌军阵型松松垮垮,简直不像是来进攻的。
“这阵型甚为奇怪”,桓景喃喃念叨着:“难道其中有什么诡计?”
这时,一小队骑兵从敌阵中窜出,慢吞吞地朝新军靠近。桓景定睛一看,这些骑兵虽然甲兵齐整,但个个面有菜色,摇摇晃晃地骑在瘦马之上。
“弩手预备!”
桓宣见状正准备下令弩兵射击,桓景拦住了他弟弟:
“这群人显然不像是来进攻的,倒像是来谈判的。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先听听他们怎么说?”
话不多时,这支骑兵已经来到新军阵前,纷纷抛下武器,示意己方并无恶意。
“奉赵刺史之命”,走在最前方的一员敌将高声喊道:“我军粮尽,前来投降!还望祖刺史、桓司马不计前嫌,好生接纳。”
好家伙,自己安排了这么大阵势,面对以奸诈著称的赵固和数量相当的敌军,本来预备好好打一场恶仗,没想到对方先投降了?
“你是何人?未经一战,为何就匆匆投降,莫不是有诈?”
“我乃徐州刺史赵固之先锋牛进”,那敌将骑在马上,委屈地说:“我军已经断粮三日,所以此番前来投降,当然是诚心诚意的,万没有诈降的道理啊!”
桓景回头望望祖逖,不置可否。看这帮士兵的脸色,似乎确实是饿了数日的样子。
“如何会断粮?”祖逖沉默片刻,挥手示意敌将继续说下去。
“本来我军前来豫州,是应张平刺史之请,前来……调解贵方和张刺史,只是没想到天意眷顾祖公,我军只能前来祝贺了……”
“少废话,我问的是尔等为何断粮?”祖逖眼睛紧紧盯着牛进,不放过一点细节。桓景第一次见到祖逖如此目光,心中不禁暗想,若是祖逖这么盯着自己看,怕是自己也要打个冷颤吧。
“好……好好,我这就直入主题”,来使面露难色:“就在我方前来豫州调……调解之际,后方那些贼人竟然趁着我军进入豫州,占领了彭城、沛县,我方粮草就被切断了。只要贵军接纳我军投降,我军愿为贵军前驱,以扫平徐州的凶徒。一旦事成,就将沛县让给贵军管理。”
祖逖向桓景意味深长的对视了一眼。桓景会意,这些所谓的“贼人”,正是先前在徐州后方起兵的蔡豹、苏峻等人。至少在这一点上,牛进的陈述不假,而从侧面也说明蔡豹、苏峻他们履行了先前在信中的诺言。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何况现在赵固已经深入谯地,突然断粮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但面对突然请降,桓景还是犹豫不决。且不说敌军的请降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光是这么多俘虏如何处理,就是个大难题。
先前张平军队的那些俘虏本来就是豫州本地人,放还原籍即可。但眼下这些军队鱼龙混杂,有王弥的旧部,有后来加入和强征的流民,那么要如何整编呢?
何况赵固以狡诈闻名,先前就是以诈降骗取了岳父裴盾的信任,现在又来提出投降,未免也过于可疑了。
“且容……”桓景正要说且容我军商议,祖逖拦住了他。
“我再问一遍,赵刺史可是真心投降?”祖逖喝问道。
“我军已在死地,大家都饿得皮包骨了,哪还有假?还是吃饭要紧啊!”
“那好!只要答应两个条件,我军就接受投降。其一,请赵刺史自去徐州刺史之号,让予蔡豹;其二,赵刺史只许带本部亲兵离去,一路强征的流民,必须放归原籍。”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牛进答应得飞快:“如果没有别的疑问,我这就将条件转告赵刺史?”
“还有,赵刺史若是真心答应,明日可亲来我军谢罪。为了取信,允许你家刺史带贴身侍卫防身,数量不限。”
“好好……”牛进满脸堆笑。
“好的,快滚吧……”祖逖装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牛进闻言,领着众骑兵拍马离去。望着敌军远去的背影,桓景小心翼翼地提醒祖逖:“在下还是觉得赵固不可轻信。这会是假投降么?”
“赵固从前就以反复无常闻名,现在志大而言卑,显然就是假投降!”祖逖斩钉截铁地说。“何况不管是不是假投降,以赵固窃据徐州之罪,都足够他死一万次了!”
“可祖公您不是才承诺过,赵固亲来之后,不会攻击他么?”桓景担心这样做终究有些背信弃义。
“我只承诺让他带贴身侍卫防身,又没说不去攻击他。何况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接受投降。”祖逖表情平静:“我只想让他死!”
第十八章 图穷匕现
半个时辰后,赵固中军营帐内,一个鹰钩鼻的瘦削将领正在来回踱步,大发雷霆,周围众将士并不敢言语。
“叛徒!都是叛徒!当初刚进彭城的时候,就该把这些坞堡主统统吊死,现在倒好,这群人不但断了我们的粮,还反过来拿着那帮乌合之众向我军进军,简直就是反了!”
原来赵固在三日前后方突然断粮之后,方才接到来自彭城情报,说一个叫什么苏峻的流民帅,带着流民万余人,自青州南下,本欲以扬州为目的地,途中路过徐州。徐州士族见赵固向西进攻豫州,内部正好空虚,又听说赵固的盟友张平已经被桓景击败,于是心思活络起来。
以蔡豹为首,徐州士族秘密联络苏峻,还有同样从北方南下的流民帅刘遐,共商对策。在一次鸿门宴之中,留守彭城的赵固守军被蔡豹一锅端了。以此为契机,蔡豹、苏峻、刘遐共同在彭城起兵反抗赵固,不光断了赵固的补给,还让苏峻亲率本部部曲向铚县进发。
几日前桓景收到的书信,就是由苏峻所发。不光如此,在一路进军途中,苏峻还广发檄文,声讨赵固。徐州各坞堡主本来就痛恨赵固,只是畏惧赵固本部兵马,见大势已变,纷纷改旗易帜,杀死赵固留守的兵马,起兵响应蔡豹和苏峻。
直到这个时候,赵固才猛然发现,自己困在铚县,已经成为一支孤军。前有桓景的新军威逼,后有苏峻的流民大军紧追。最最糟糕的是,自己完全断了补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还有你们这些人,如果不是你们先前作战不利,迁延不进,我们早就在谯城安营扎寨了,何至于困在此地,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赵固又将矛头指向部下。
他还不想认输,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刚刚送去桓景军队的使节上面。现在除了等待消息,无事可做,只能无能狂怒。众将看着好笑,但也畏惧赵固治军的手段,只好缄默不言。
赵固又发了一通脾气,方才消停,颓然瘫倒在坐榻之上。正当这时,先前派出去的信使牛进,回到了大营之中。
他一下从坐榻上弹起来,紧紧抓住牛进的胳膊:“怎么样,豫州那帮人怎么说?”
“那个叫桓景的司马好像有些疑虑,不过祖刺史答应了我们,说可以投降,只是需要劳烦使君您去他们营中一趟。”
“怕不是赚我?”赵固转念一低头,又开始犹豫起来。
“祖公说了,允许带侍卫前去,数量不限。”牛进赶紧将祖逖的条件说了出来。
赵固眼珠一转,稍稍沉默片刻,脸上忽然浮现出了狞笑:“我早就料到了,这个祖逖,果然是个草包。你看怎么样?我方先假意投降,然后精选侍卫若干,只说是自保,实则在席上择机刺杀祖逖、桓景。”
原来赵固素来善养死士,从前的徐州刺史裴盾正是被他的死士在席上刺杀。现在行至山穷水尽之处,他第一反应却是故技重施。
牛进听得一脸茫然,主帅这个时候还想着反杀,看来不是个好兆头。
“牛先锋你这时率领本部军队乘势掩杀过去,贼军群龙无首,必然大乱,见我军袭来,只能自溃。我军一路杀进谯城,再来慢慢考虑徐州的事情,如何?”
“赵公,我军已经逃出生天,足下就不要再动什么心思,老老实实投降不好么?”牛进前进一步,突然拜倒在赵固面前流泪劝谏。
“不必慌”,赵固满脸自信:“我身边这些侍卫都是从前青州的奇才剑客,武艺超群。若只是行军打仗,或许还要受制于阵法。但在营帐间狭小之处,这些人是无敌的,先前当着裴盾那老儿那么多手下,都能将就被我如此击杀,那祖逖又能奈我何?”
牛进见赵固还不死心,心一横,紧紧抱住赵固双腿:“能够用稳当的方式,就不要冒险。万一赵公有什么不测,让我们这些从青州就跟随您的旧部怎么办?”
“废物!就算我不冒险,你怎么知道祖逖就不会反过来刺杀我?若是擒贼先擒王,反而还有一线生机。”赵固一甩衣袖,将牛进推到一旁:“你这次若不能好好率军接应,回来就治你的罪!”
说罢他便召集死忠,前往祖逖和桓景的大营。
两个时辰后,新军大帐下,祖逖拍着桓景的肩膀,他们已经商议了许久,也终于布置好了一个方案,主要是在议事的营帐中埋伏下机关,还有一些其他的备选方案。
“像桓公子你这样布置,赵固那厮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了。只是设置这么多备选方案,有些过于繁复,如果直接杀了,岂不痛快?”
“有备无患。”桓景无奈地笑道:“至于活捉,杀一个赵固简单,但他那么多侍卫却不好控制。若是能够活捉,就不要妄开杀戒……”
这时,营帐外鼓角齐鸣,桓景赶紧收了声——大概是赵固要进来了。
果然两人一出营门,就看到赵固全副武装昂首走在最前面,他两侧侍卫身材高大,个个皆是骁勇之士,看起来并不容易近身。此人敢于直闯桓景营帐,果然还是有些本事。
“祖刺史,桓司马,今日能见到你们二位当世英雄,真是我赵某的荣幸……”赵固态度恭敬有加,腰深深地弯下去:“先前我军不识天数,妄自来犯,所以遭到了报应。现在徐州各郡县被一群叛贼占据,只要二位助我赵某剿平叛贼,那么就将沛县送给你们如何?”
桓景插着腰故作倨傲的姿态:
“你现在只有身边这一群军队,既无尺寸之地,又没有粮草,沛县一地未免过于寒酸了。”
“足下的意思是?”赵固心中暗骂,这个毛头小子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若今日真的是为了投降而来,那就亏惨了。
“那些士族举义名正言顺,你当初借着胡虏威势,再加以狡诈的计策,才拿下的徐州,现在看来,你当初投靠刘聪,甚至算不上是权宜之计。让你再当徐州刺史,怎么样都难以服众啊。”
桓景言语之间不带一丝情面,戳得赵固有些心痛。
“那么足下的要求是?”
“不如这样,你退为徐州司马,择本地士族中一德高望重者做徐州刺史。然后你那些军队,交出一半与我军指挥,如何?毕竟祖公承接琅琊王手谕,躬行北伐,现在天子在长安被胡虏围攻,祖公欲率军去司州从侧面策应天子,如果能再多些兵力就真是雪中送炭。至于另一半军队,就归将来的徐州刺史了。”
好你个臭小子,言语不恭敬,还敢漫天要价。赵固心中怒火直冒,差点骂出声来,但脸上还是得赔笑。他已经下了决心:今日祖逖倒在其次,这个小子是必须斩杀的。现在祖逖身披重甲,桓景却只穿了一件宽松的棉袍,似乎也正是合适的下手对象。
他咬紧牙关,捏了捏拳头——这些微小的举动都被桓景看在眼里。桓景之所以故意漫天要价,只是为了试试赵固的态度,现在看来,此人至少从内心里是不会接受当下的条件的。
只见赵固挤出一丝笑容:“躬行北伐当然是义举,我军当倾力相助。至于先前对裴盾的那些事情,是我不对,为了活命,我情愿做徐州司马。”
桓景看明白了:如果赵固真心来降,就不会既极为不满这些苛刻的条件,又选择不仔细讨论,就迅速地接受。想来确实是只是假意投降,其真实目的无论如何,都是对自己不利的。祖逖不愧是老江湖,一下就看出赵固是假投降。
“徐州各郡县的官长,也需要撤换,我们不妨去营帐中详细讨论?”
“桓司马说的是。空口白话,如何能说清楚徐州的情况?我这里有一张徐州的全图,愿先作为薄礼奉上,与你分析一二。”赵固说罢掏出了一卷丝绢,似乎是一张地图。
桓景面无表情,心中早就冷笑了好几遍:跟我玩图穷匕现,真当我没读过书?
只是如果在营帐外捉拿赵固,先前在营帐中那些机关布置就没有用了,必须采用替代的方案。
他挽着宽松的袍子,假装中计,缓步上前。赵固见状心中大喜:这小子真是来送死的,穿着这种袍子如何能够像秦王那样逃跑?何况自己剑术精湛,可不比荆轲!
当桓景离赵固不过五步时,赵固抬头暴起,紧盯桓景,抽出匕首,三步并作两步朝前奔去:“弟兄们随我上!”
只见桓景突然抖开身上那件袍子,接着是漫天粉尘袭来。赵固只感到眼睛一阵辛辣,泪水便不自觉地涌出,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胡乱挥动匕首,却砍不到任何人。
他最后听见的,是桓景高亢的声音:
“除掉这帮人的武器,捉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