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希望
张宁淡定道:“我们有神枪营,怕他何来?”
杨荣和朱祁镇一时不明白他的话,神枪营作为三大营之一,和丝绸贸易有一个铜板关系吗?
张宁道:“神枪营使用火器,丝绸怕火,他们将丝绸裹在身上,抵御箭矢可以,遇到火器呢?”
这画面不要太美。杨荣笑道:“瓦剌贵族喜欢着丝绸,上战场更喜欢将丝绸一层层裹在身上,若是中箭,箭头最多扎破两三层丝绸,不会伤着皮肉。可若是被火铳射上,只有烧得更快。哈哈哈。”
朱祁镇也莞尔,道:“张卿说得有理,就将丝绸赏赐他们吧。”
“是。陛下,大同和宣府守军可没有火铳,尽赏赐丝绸,怕是……”杨荣考虑深远,婉转提出,全给丝绸,会增加这两处守军的压力。
三大营是皇帝亲卫,除非皇帝御驾亲征,否则不会出京,而大同和宣府的守军随时要面对瓦剌小股部队的骚扰,若瓦剌得到大量丝绸,已方箭矢的作用小很多,守军必然会增加出城作战的机率,会增加伤亡。
张宁道:“守军不能配备火铳吗?”
他记得前世在哪看过,明朝的火铳非常领先,如果守军配备一部分,敌军来袭,只要在城头居高临下放枪就行,再辅以箭矢,简直不要太完美。
杨荣没说话。
殿中静默几息,朱祁镇才道:“没有配备。”
张宁醒悟,神枪营是皇帝亲卫,是皇帝的心腹,拥有最先进武器是为保护皇帝。守军距离皇帝遥远,纵有伤亡,对皇帝来说,也是纸上的数字。
“陛下,臣想起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种阵式,可缩短火铳的射击速度,增加射击的次数。只要训练得当,能所向披靡。不知能否这样训练神枪营?待训练完毕,分派神枪劳军士赴大同、宣府等关隘,三月一换,如何?”
火铳还是在神枪营手里,只是派一小部分神枪营军士帮忙守城,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在城头上打枪。
张宁唯一心里没底的是,火铳的射程有多远,在城头不能打中城下的瓦剌军士?如果不能,只能提前出城布阵,这么一来,会增加阵亡的机率,恐怕朱祁镇不肯答应。
“有阵法?”杨荣惊喜不已,一时竟忘了问张宁从哪本上看到,这样的奇书,能不能借来一观?
朱祁镇却想到张宁提及派神枪营军士守关,不由面露难色,道:“没有先例。”
“先例就从陛下开始。不用多,每处关隘派二十几人就行。”张宁笑道:“敌军来袭,神枪营一轮射击,他们穿再多也没用,几次下来,他们哪还敢前来骚扰?”
还有这效果?杨荣喜道:“若真能这样,再好不过。”
朱祁镇犹豫道:“神枪营一向不曾出京……”
要出京,只能在保护他的前提下。张卿没想到,还是忘了?此例一开,岂不乱套?
人是死的,办法是活的。锦衣卫密探为刺探敌情可以乔装改扮深入大漠,神枪营军士就不能牺牲一下吗?张宁道:“陛下,派去守闪的军士悄悄出京,对外就说回老家,嗯,随便编造一个借口,总之不要亮明身份就成。反正人数不多,时间不长,没有事的。”
还能这样?朱祁镇傻眼。
杨荣笑眯眯越看张宁越顺眼,年轻人脑袋好使,不枉杨士奇对他青眼有加。
朱祁镇有野心,想做一番大事业,细想,张宁说得有理,神枪营的人数无定例,在册人员五六千是有的,五六千人中调拨百八十人出京,确实不易引人注意。
他道:“就依卿所言。由卿抽空训练军士阵法。训练成,即分批派去守关。”
“是。”张宁道。
既有银子充入国库,又解决瓦剌朝贡的大事,杨荣心情极为畅快,起身行礼道:“老臣告辞。”
朱祁镇准了,留张宁在殿中说话。
目送杨荣有些佝偻的背影离开,张宁突然觉得杨荣十分苍老。他比杨士奇还小几岁,为何背影看起来老成这样?
…………
太平厂的管事郑氏每叫一个名字,便有一个织女上前,从老关手里领一锭银子、若干碎银子,以及数量不等的铜板。
领到银子的织女满面红光,笑得合不拢嘴,排队等待领银子的同样满面红光,笑得合不拢嘴,一双双眼睛不时落在放银子的盘里,以及装铜板的筐里。
这些,都是她们的。
除了勋贵府里出来的绣娘,织女们何曾拥有这么多银子?十多两哪,那得多大一笔财富?给儿子娶媳妇,女儿办嫁妆还绰绰有余,要是能在这里干一年,置办几亩良田,家里日子就好过多了。
织女们的月例发完,轮到管事,叫到三凤的名字,郑氏道:“三凤这个月最多,足足十八两三钱。”
织女们怔了一下,炸开窝了:“为什么她比我们多那么多?”
管事也得像织女们一样干活,踩脚踏的力气大,踩得快,织女织得多,可不是领得多?但也没多二三两吧?这也太过了。
“我就领这么多,不服气?不服气,你们也得舍得下力气。”三凤大声回击,乐颠颠跑过去,按下手印,领了银子。
她嫁妆丰厚,不愁嫁。
三风难得有底气,决定等会去安乡伯府找姐妹们说说话,顺便炫耀一下,要是能遇到公子一定要谢谢他。
三凤满心欢喜领了月例,揣在怀里出了纺织厂的大门,就见两个小太监抬一副牌匾,在门口吆喝:“陛下赏匾,接匾。”
老关和郑氏抢了出来,跪在地上,磕头道:“谢陛下赐匾,只是东家不在,公公可否稍等片刻,容小的去请东家?”
稍胖一些的小太监道:“不用,你们把牌匾挂上去即可。”
还可以这样?这可是御赐之物。老关最先反应过来,道:“公公,小的不敢对御赐之物不敬。”
若是皇帝知道降罪下来,岂不连累东家?这怎么使得。
瘦小些的小太监道:“你们东家这会儿在昭仁殿和陛下闲谈呢,你们上哪找去?”谁不知道纺织厂的东家是锦衣卫指挥使张宁?
在昭仁殿见驾!老关和郑氏欢喜不已,公子深得陛下信任,安乡伯府自是越来越兴旺。
“快来接匾啊。”瘦些的小太监道,这匾怪沉的,你们不知道么?
老关忙喊在一旁呆怔怔看热闹的三凤:“快搭把手。”
既然非公子不可,他就随便了,郑氏和另一个织女各抬来梯子,他和三凤一人一边,爬上梯子,挂好匾。
郑氏不识字,老关做管家久了,粗浅的字多少识得一些,见牌匾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太平厂”,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这可是皇帝亲笔所题。
…………
张宁出宫后,回锦衣卫大院处理完公务,直到酉时才回府。
天色将黑未黑,门前两盏气死风灯的光线便有点些暗淡,张宁的马车从侧门进去,一人大声喊:“张大人,郭有道求见。”
郭有道从上午等到这时,一盏茶早喝成白开水,好不容易见一辆马车进去,哪还会不明白是张宁回来?
老仆道:“嚷什么嚷?”还懂不懂规矩了?
郭有道来做什么?车子在滴水檐下停下,张宁掀帘下车,走向府门口,果然见一人逢头垢面站在门槛前。
好好仙风道骨怎么弄成这样?张宁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脸上弄脏了一块,只是弄脏,并没有破皮,道:“没有受刑吧?”
“没有没有。”郭有道拱手道:“张大人可否容下官进去说话?”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张宁点点头,当先而入,到所居院子的花厅坐下,道:“坐吧。”
“下官出诏狱便过来,从上午等到这时候,饿得狠了。”郭有道陪笑道。
“来人,给他端一大碗白米饭,外加两盘肉,不拘什么肉。”张宁吩咐。杨士奇一餐才吃两盘肉,你已经享受首辅待遇了。
不一会儿饭肉端上来,郭有道道了一声谢,便狼吞虎咽起来,一会儿一大碗饭和两盘肉吃得精光。他伸袖抹了抹嘴,惬足地道:“张大人乃是信人,下官进诏狱没有受刑,今天前来,一为道谢,二为投诚。”
这次,他是真的心服了。
张宁道:“你拿什么投诚?”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这时候谈投诚,太早了吧?
“拿下官这条命。”郭有道一脸决然。
“你这条命上次已经卖给我了,哪有人卖两次的?”
郭有道尴尬:“上次席上,下官确实说过,大人但有命,下官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在所不惜,可……跟现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刚说完把命卖给本官,转头就连上十三道弹劾本官的奏章。郭大人,本官乃是信人,你却是无信之人,本官不屑与你这等人为伍。除非你能证明你也讲诚信。”张宁不客气地逐客:“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证明我言而有信?怎么证明?郭有道霍地站起,道:“大人但有所命,下官决不推辞。”
“你说说这次为何弹劾我吧。”张宁道,他想不通,自己没招惹文官呀,怎么跟约好似的,一个个跳出来弹劾呢?
郭有道苦笑道:“说来还是跟大人的出身和以前的所作所为有关。大人是勋贵子弟,这是其一;这其二么,自然是大人曾经喜欢约架。大人年少,原也不算什么。”
原来这样。担心我出身勋贵,借机收拾读书人,搞黑色监狱倒能理解,可“我”以前打架,也只是和勋贵子弟打,并没有动读书人一根汗毛,这又是从何说起?张宁思绪电动,道:“本官不曾欺负读书人。”
“是,下官素知大人不其凌弱小,但下官等人担心,大人会……”郭有道支支吾吾。
张宁道:“你们不会担心我约你们打架吧?”为此弹劾我?这脑洞开得也太大了。
“别人不知道,下官确实担心。若是大人兴起,百官沦为被大人耍得团团转的猴子就糟了。”郭有道苦笑道。他确实是这样想的,谁知道张宁看着胡闹,实则讲信用,有义气。唉,早知道他何必多此一举,白白受一场惊吓?
张宁想了想,道:“你先回去吧,本官有事自会找你。”
“是。”郭有道再次道:“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
我这是收了一个马仔吗?还是老马仔。张宁微微颌首,道:“好。”
郭有道出于报恩心态心悦诚服愿意跟随,倒没有指望跟着张宁能升官。他见张宁答应,喜不自胜,郑重行礼离开。
…………
张宁来到神机营,营门大开,一人大步迎了出来,哈哈大笑道:“稀客,稀客呀。”
这人身材魁梧,长相跟顾淳有五六分相似,正是顾兴祖。
顾兴祖是神机营的指挥使,得报张宁来了,下令大开辕门,亲自迎出来。
“侯爷。”张宁行礼,道:“有劳侯爷远迎,可不敢当。”
他最近和顾淳走得近,顾兴祖怎么说也算半个长辈,再说人是正儿八经的侯爵,官职不比自己低,这么迎出来,实在太客气了。
顾兴祖一把挽起张宁的手臂,和他并肩进了辕门,道:“陛下已派人传口谕,老夫已挑选两千人,静候你到来。”
“如此最好不过。”张宁道:“最好上下将官,所有军士全都训练这个阵法。不过需分批训练,人数太多,会有点乱。”
“那是自然。”顾兴祖十分配合,邀张宁进中军大帐喝茶:“先歇会儿,待人到齐再训练。”
他日常办公的中军大帐是一座宽大的院子。
张宁没有推辞,两人在厅中分宾主坐下,喝了一盏茶,中军进来禀报:“两千人已开队完毕。”
“张大人请。”顾兴祖笑吟吟以官职相称,和张宁来到校场,只要队伍整齐。
张宁道:“先分成三队吧。”
在冷兵器时代,三段式阵法一百人可以横扫敌军,何况神枪营足足有五千多人?张宁笑容灿烂极了。
第77章 差事
晚上,张宁刚回府,顾淳便来了,笑着行了个礼,道:“张大人,现在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张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难不成你现在梦游?”
顾淳陪笑道:“我来了好几次,你府上的老苍头都说你没在。”
“这次也说我没在?”张宁再次翻白眼,不就是担心我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吗?王振死了,事情告一段落,用不着你了。
“那倒没有。”顾淳笑得脸颊都酸了,道:“这次倒是立即进来通报,我还奇怪呢。”
张宁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前几次来,我真不在府中,你就没问阿念?”
“问了,他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张宁不说话,只是看他。
“呵呵,呵呵,呵。”顾淳干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谅你也不敢。”张宁冷哼。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要去哪,忙什么,得跟你们这些咸鱼报告吗?你们想什么呢。
“阿宁,私底下我还叫你阿宁行不?”顾淳继续陪笑,几个月前瞧不起的人,一转眼就成正三品大员,自己在他面前各种陪小心,就怕他一翻脸,自己再也巴结不上。
“行啊。”张宁在椅上坐了,道:“我们是打架打出来的交情,用得着这么客气吗?人前做做样子就行。”
就等你这句话呢,顾淳一颗心落了地,巴巴在下首坐了,道:“你今天去神枪营了?”
张宁先让清儿上茶,然后才转头道:“你想讨训练军士的差事?”
大概顾兴祖接到皇帝的口谕便有这个想法吧。要不然今天怎会对自己这么客气?张宁哪还不明白?
顾兴祖看着不显老,其实年龄不小,早就该考虑爵位继承人的问题。他长子早夭,长房只剩下顾淳这个长孙,要是想让顾淳袭爵的话,无论如何得为他谋划,张宁怎么说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背靠他这株大树好乘凉。
顾淳继续陪笑,道:“正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学会,再教他们。”
昨晚祖父叫他过去,和他谈这件事,今早他一直在府中候信,接到祖父的亲随复述的三段式阵法要旨,不由大为兴奋,这阵法不复杂,他一学就会,这才在安乡伯府外候着,见张宁回府,马上过来求见。
所幸,老仆通报,张宁让他进去。
三段式射击法的核心在于配合,配合不好会误伤同伴。张宁没有看过关于这个射击法的资料,仅凭看过的一部老电影,再自己完善推敲,欧洲人设计这个阵法的目的是为了缩减充填弹药的时间,主要掌握这点,一切就简单了。
军士怎么配合得好?只有训练,不停地训练,直到配合无间。
张宁事情多,哪有时间每天过来训练军士?那么就需要一个替他做这件事的人。张宁想到,顾兴祖也想到了。
张宁原想将这个任务交给刘念,又担心训练太枯燥,刘念受不了,因而有些犹豫。
顾兴祖利用身为神机营指挥使的机会,消息灵通,提前让顾淳自己来找张宁讨要差事。让小辈们自行解决,比他拉下老脸强。小辈们的交情比他好多了。
顾淳眼巴巴看着张宁。
张宁一瞬间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笑道:“我本想让阿念接手这件事,你既然开口,不妨和他一起做。训练军士很累,你们正好轮流休息。”
“那再好没有了。”顾淳松了口气,笑得很开心。来之前,他还担心在五军都督府为难过张宁,关键时刻张宁不肯答应,没想到张宁胸襟宽广,一口应承。
就在这时,外面一人大步进来,道:“你们在说什么?”
正是刘念,他刚进院子就听到张宁提他的名字,于是急冲冲跑进来,生怕错过什么。
顾淳起身行了一礼,道:“阿念,以后有劳你了。”他们俩的交情非比寻常,顾淳很识相的准备为副,训练的事听刘念的。
“什么?”刘念一头雾水,望向张宁,道:“他说什么呢?”
张宁把经过说了一遍,郑重道:“我先教你们,你们一定要一丝不苟的执行,事关军士性命,千万不能儿戏。”
热武器时代,冲在前面的士兵多有被后面的战友误伤中弹的。三段式战法则是让军士预先排好队,第一排射击完毕,退到第三排后面填充弹丸;第二排往前再次射击,射击完毕退到第一排后面填充弹丸;第三排往前再接着射击。
三排军士不停轮流射击填充弹丸。前面的人射击完毕,后面的人也填弃好弹丸,由此让敌人没有喘息之机。
训练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射击完毕怎么转到后面,怎么以最快的速度填充弹丸。这么简单的动作要是还做不到,估计张宁会好好收拾两位好兄弟一番。
刘念难得的认真,道:“你放心,我就是不吃不睡,也得先把阵法练好。这么简单的阵法,要是一天还练不好,我不用见人了。”
“不是你,是你训练好军士。”张宁道,这理解能力是不是太差了点?
“我知道。我先练好,再训练军士。”刘念道:“一定把军士训红好,把那些狗粮养的杀个片甲留。”
顾淳被刘念抢了先,好不容易抢到空隙插话道:“阿宁放心,我们先一起演练,熟练后再操练军士。”
“行,你们一个月内训练好。我要检阅。若是没有训练好,我一定不讲情面。还有,瓦剌使者即将来朝,你们别泄漏风声。”张宁道。
瓦剌使者每次朝贡都来两千多人,有不少人是小偷,沿途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这是众所周知的,还有些没有拿到台面上的,便是刺探情报,绘制地图了。这也是朱祁镇忧心不已,想尽快征伐瓦剌的原因。
这件事,闲谈中朱祁镇提过,张宁劝他,想战就战,何必理会那么多,他却颇有顾虑,不是顾虑战力,而是生怕在史书上落下一个好战的评价。
人时刻准备征伐你,为此光明正大派人入关刺探情报,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张宁无语。
三人谈完正事,一起喝酒闲谈,三更时分,刘念和顾淳才回去。
第78章 质问
张勇接到家书,看完整个人傻掉了,好一会儿才对亲随道:“快,快掐老夫一把。”
亲随哪敢造次,站着不敢动。
“快点!”张勇再说一遍。
“大人,你没事吧?”府中发生什么事了,以致大人一接到信就疯了?亲随很想立刻出帐去请大夫,又放心不下张勇。
张勇瞪了亲随一眼,料想他不敢对自己动手,狠狠扭自己胳膊一把,疼得“嗞”的一声,再看一次信,便哈哈大笑起来。
大人真的疯了。亲随小心翼翼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张勇扬了扬手里的信,道:“公子高升了,品阶高过老夫,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
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指挥使是我儿子,啊,呸,什么能止小儿夜啼,我儿子如此光宗耀祖,我得上奏章请求回京一趟,开祠堂祭拜祖先。张勇觉得时间急,事情多,自己忙不过来了。
这下轮到亲随傻眼了:“公子是锦衣卫指挥使?”公子那么俊的人,怎么看怎么跟凶残的锦衣卫指挥使不搭好吗?
亲随来不及细想,张勇已一叠声喊磨墨。
墨磨好,他先给儿子回信,叮嘱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千万别客气,就差直接说看谁不顺眼送诏狱得了。然后让他有不懂的向杨士奇请教。已经允了亲事,自然就是姻亲了,应该相互扶持。
写好信,张勇开始写奏章,先谢恩,接着请求回京探亲。
分别把家书和奏章装好,派人送回京城,张勇想了想,又给杨士奇去信,同时奇怪这么大的事,杨士奇怎么来信没有提及。
其实不是杨士奇不想提,而是他派小厮到大同送信时,王振还没下诏狱,马顺也没有被打死,张宁更没有当上锦衣卫指挥使。
只能说一切发生得太快,路途又遥远,信息未能及时传达。
…………
张宁先接到张勇允了亲事并训斥他的信。
无论是安乡伯府还是杨首辅都不用拘泥于非托媒不可,特别是杨首辅,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虽然不至于践踏律法,但已不用死板的遵守这一条。他去信提亲,张勇回信允亲,亲事自然就成了。
张宁把信揉成一团扔在桌上,想了想又将信摊开抚平。
“清儿,拿酒来。”他道。
“公子,你怎么了?”清儿陪着小心道,公子脸色很难看,不会病了吧?要不要请太医?以公子今时今日的地位,就是太医院院正也不敢不出诊吧?
“拿酒来。”张宁心情糟糕透了,本以为重活一世,是老天给他重新得到悠悠的机会,没想到又错过。
娶她就这么难吗?
他很想学咆哮帝,对天咆哮一番,可最终还是只能自己一个人闷着。不了解真相的人,无法开解,前世的事,又无法与人言说。
唉,他真是太难了。
清儿端了酒来,又让厨子做几样下酒菜,担心地道:“公子,老爷信中说什么?”以致你看了信就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张宁仰脖喝了一杯酒,挥挥手道:“下去吧,关闭府门,本官今天不见客。”
“是。”清儿去外面吩咐了,又悄悄回来,站在在廊下侍候,同时拿定主意,只要房里有动静,马上进去瞧,以便随时求援。但愿公子没有事才好。
张宁喝了一壶酒,喊清儿再拿一壶进去,又把清儿赶出来。
这个时代没有蒸馏酒,酒的度数不高,大概相当于现代啤酒的度数。张宁酒量很好,以前两斤白酒下肚完全没问题,这么一小壶酒,当然不会喝醉。
可是心里越发憋屈得难受。
他拿出玉佩在手里摩挲。古朴的玉佩在烛下发出温润的光,看起来就是一块有些年头的玉饰,没什么特异之处。
“你不是能给我带来好运吗?为什么父亲会允了亲事?”张宁一边抚摸玉佩的花纹,一边质问。
来到这个时代,就得遵守这个时代基本的社会规则,张宁可没有放弃官职和悠悠私奔的想法。
他本来以为,有了玉佩,有好运加持,只要一直努力,总有一天能娶悠悠进府。在玉佩作用下,他进宫当值,悠悠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已经暗示会求郑王允亲,郑王也在来京路上,一切都很好。可谁知风云骤变,他的妻子变成杨容儿。
突然,玉佩发出一道白色的光。
张宁大喜,以为触动玉佩哪里,会穿回现代,没想到白光一闪而过,就此消失。
“没了?”张宁用力摩挲玉佩,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他是被玉佩发出的强烈白光淹没才穿越的,现在这道白光不强烈,有如一闪而逝的闪电,所以他还留在原地?那这道白光对应那里呢?张宁道:“你要真能给我好运,就该让悠悠嫁给我。”
白光再次出现,依然是细细的一道,快如闪电,一闪而没。
什么情况啊这是?张宁有点懵。
他推开杯盏,专心摩挲玉佩,可真到天亮,玉佩再没有任何异常。
张宁气得把玉佩一丢,倒头就睡,实在太欺负人了。
…………
郑王一路不敢耽搁,可护卫太多,走得并不快。
这天早早在驿馆歇了,和美妾嬉戏一番刚入睡,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个看不真切的人不停指责他,气得他胡子根根翘起,醒来时却忘了那人说了什么,自己怎么反驳。
难道母后病情加重?一念及此,郑王再也睡不着,唤美妾起来,让随从护卫赶紧收拾上路,加紧朝京城进发。
他越想越不放心,在马车上写了一封信派人飞马送到京城,让幼女悠悠好好问问胡太医,若是母后的病情等不及,他只好不辞辛劳,丢下护卫随从飞马进京了。
…………
张宁头被硌得生疼,一摸,摸到玉佩。他随手一扔,再随意倒下,没想到刚好枕在枕下。幸好玉佩没有碎。
他捡起玉佩看了半晌,叹口气,重新放进锦袋,让清儿进来侍候洗漱更衣。
清儿黑着眼圈打着呵欠进来,道:“公子,你昨晚喝醉了吗?”
除了自言自语两句,再没动静,害得我在门外白站一夜。
第79章 遭忌
慈寿宫里,胡太医为太皇太后诊完脉,笑道:“太后的玉体越发康健了。这药啊,还得接着吃。”
太皇太后含笑道:“哀家也觉得不错,就照这方子再吃几剂吧。”
没有改方子前,她只能躺在床上,如今能坐起来,可不是方子好?要是再吃十天半月,说不定能下地呢。太皇太后笑容里饱含期待,望向门口。
门口走来一个苗条婀娜,身着粉色衣衫的少女,正是悠悠。后面跟一个手捧朱漆木盘,木盘上四样精致点心的宫女。
太皇太后笑道:“给胡太医上两碟点心吧。这些天他辛苦了。”
胡太医忙起身道:“不辛苦,不辛苦。娘娘折煞臣了。”过了几息,又道:“说起来,要不是张大人教导,臣恐怕不能对症下药。张大人跟臣说,人体内有血管,跟管子一样,臣回去查了很多古籍,又请院正大人的示下,才改了药。”
太皇太后道:“哪个张大人?可是太医院的么?”
胡太医道:“锦衣卫指挥使张大人。他虽年轻,见识却极广博,臣也有不如之处。”
又是张宁,怎么什么事都有他,他不是太医,瞎掺和什么?太皇太后便有些不悦了。
她刚醒来那些天,成天昏昏沉沉的,后来神志稍微清醒些儿,便听说王振下诏狱了。当时她的心情很复杂,孙儿以皇位威胁也要保他,心志如此之坚,为何一转头就将王振下狱?
她宣杨士奇进宫询问,杨士奇推说不清楚。还是孙太后在床榻前闲谈时说,张宁常伴皇帝左右。能劝说皇帝忘却师生之情,这个张宁比王振更为可怕。
自此太皇太后深忌张宁,很后悔一时冲动,和他有三年之约。皇帝如此看重这小子,难保不会找借口封侯,到时她允不允亲事呢?悠悠若真下嫁他,这小子成为皇亲国戚,岂不权势熏天?
胡太医哪知道太皇太后的心事,见她病情好转,能坐了,不愿贪功,便在太皇太后面前为张宁请功。
“哼,什么见识广博,不过是小孩子胡说八道。”太皇太后冷哼一声道。
悠悠微笑道:“皇祖母说得是,他还小呢。”
太皇太后指指悠悠,对胡太医叹道:“都说女生外向,果然没错。”
“娘娘说得是。”胡太医能说什么?只好打马虎眼。
悠悠道:“他说在古籍上看到的这个说法,也不知道真假,胡太医医术精湛,皇祖母的病情才有起色。皇祖母是不是应该赏胡太医?”
这话,太皇太后爱听,点头道:“赏胡太医纹银二百两,丝绸五十匹。”
悠悠别过脸,极有神采的眼眸转了转,忍了笑,才对胡太医道:“胡太医还不谢恩?”
胡太医无奈了,他不是为自己讨赏,而是为张大人表功啊。太皇太后曲解他的意思,他上哪说理去?
谢了赏,吃了点心,说了一会儿话,胡太医告辞走了出来,一出太皇太后寝宫便央求宫女去请悠悠。
太皇太后不能久坐,吃了点心,喝了半盏茶,再说一刻钟话,便有些累了,让悠悠服侍躺下。悠悠才得空出来。
“胡太医,什么事啊?”她道。
胡太医悄声道:“郡主,下官不敢居功,要不是张大人,下官绝对不会想到血管上去。下官以前听都没听说过这两个字。”
悠悠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张大人忙得很,没空理会这些事,你尽管放心。”
“还请郡主得便时劝劝太皇太后,张大人对她老人家一片赤诚。”胡太医苦笑道。
我就是不放心啊,张宁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耳目众多,太皇太后赏赐的事,他怎会不知道?胡太医急得额头的汗都出来了,太皇太后对张宁有偏见,他上哪说理去?万一张宁收拾他,他麻烦就大了。
悠悠道:“如今宫里用的是太平厂的上好丝绸,太皇太皇赏赐的自然也出自太平厂。”
太平厂?皇帝为一个纺织厂题匾本身就很奇怪,原来宫里的贵人全用这个厂出的丝绸?那江南的贡绸岂不是名不副实了?胡太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悠悠见他没听明白,点醒道:“赏赐你,他不会有意见的。”
胡太医明白了,敢情是宫里贵人们赏赐越多,张大人越高兴呀。要是这样,他就放心了。他行礼道:“谢郡主。”
悠悠笑道:“谢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
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时辰,张宁在乾清宫遇到悠悠。
“张大人,你进宫向皇兄禀事么?”她朝张宁笑笑。以前知道他在那儿,只要宫门开启,什么时候过来都能看到他,现在他不用当值,要见他只能碰运气了。
张宁升职,悠悠自然高兴,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姑娘家的小心思,实不足为外人道。
乍一见她,张宁想拔足就跑,又想自己好歹是男人,不能这么没种,于是勉强露出笑容行礼道:“见过郡主。”
以前向她行礼,不觉得什么,哪天娶了她,连本带利收回来就是,现在却很不是滋味。张宁暗暗吐槽。他并没有埋怨父亲的意思,只是心情不太好。
悠悠敛了笑,凝视他,关切地道:“怎么了?”
他再掩饰,她还是感觉他有些心灰意冷。
张宁沉默一息,道:“你还记得前世的事么?”初次见面,她否认两人曾经相识,真正和他熟悉是在他进宫当值后,因而他有此一问。
“前世?”悠悠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想了想道:“前世的事,谁记得呢?”
张宁追问:“进京之前,你不曾见过我吗?”
悠悠奇怪极了:“难道你前世见过我?”哪里有什么前世,你不就想借此和我搭讪吗?父王很快进京,现在还用拿这个当借口吗?
张宁轻声道:“是,曾经见过。”岂止见过,我们还谈婚论嫁,情定三生。
“……”悠悠无语,过一会儿才叹道:“你呀!”怎么直到这时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话到嘴边,张宁还是没能说出亲事已定的话,只是苦笑道:“王爷进京,不见得会允亲。”
第80章 太难了
城南陈记布庄的掌柜许有财乖乖把税银交给周平,礼送他出陈记布庄,确定他走远后,朝他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这世道,做生意太难了,街头混混三天两头上门,只能用银子打发,顺天府的衙役一个月来几次,哪一次不是要银子?现在连户部也来了,这人还是个五品员外郎呢,比街头混混更凶狠。
这些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他刚吐完唾沫,旁边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文士道:“什么时候户部也收税了?”
税最后会送到户部,但是从来没有户部的官员亲自收税的先例,这什么情况?
“对啊。”许有财如遇知音,向这位中年文士大吐苦水。
这位仙风道骨的中年文士自然是郭有道。他活着出诏狱,文官们才觉得不大对,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阴谋?他们是玩阴谋的行家,怎么被一个毛头小子给耍了?
郭有道自是不肯细说在诏狱中的遭遇,像什么事没发生过似的,以前成天没事到处转悠,现在依然如是。这不,走到这儿,看到周平收税,觉得有必要弹劾一番,于是和许有财聊了几句。
他离开陈记布庄,没有急着回府,而是在外面晃到天快黑,才去安乡伯府。
“我知道。”张宁道:“京城中每一家布庄,周平都会去,现在只剩下城南了。户部这次收获不小。”
“大人,要不要弹劾?”郭有道既然唯张宁之命是从,弹劾谁,不弹劾谁,什么时候弹劾,当然得先问过张宁,要不然何来投诚一说?
张宁摇了摇头,道:“不用。此次针对布庄收税,以后或者会向所以商铺收税。”
“大人,你是说?”郭有道不明白了,户部这样乱来,能行吗?
“该弹劾我会派人通知你。”张宁道。
周平从太平厂开始,一家布庄都没放过,严格按二十税一的税律收取,已经有不少商户不满。
郭有道一肚子疑问,最终于说出口的只有一个字:“是。”
大人好莫测高深的样子。郭有道不明白张宁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还是听从,行礼后离开。
晚饭后,张宁在书房看密探们报上来的数据,自言自语:“户部这次发财了,一下子收这么多银子,就是不知道有多少会用在军饷上。”
支持收税,是为了有更多的银子做军饷,要是没有将一半以上的税收用在这上面,他肯定会有动作。至于太平厂的税,是他提出来的,他交得心甘情愿。
…………
赶在宵禁前,许有财来到一座高大的宅院旁边,绕到后门,看没人注意,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打开,一个小厮道:“你怎么来了?”
“有事,不得不求见大人,请大人示下。”许有财道。
“等着。”小厮说着关上门,进里面通报。
约莫半刻钟后,门重新打开,小厮对等在门外的许有财道:“随我来吧。”待许有财进去,掩上门,栓好栓,在前面引路。
许有财一路上不敢多看,只隐约觉得亭台楼阁,极是华丽。走了两刻钟,进了一个院子,小厮道:“候着吧。”
“是,有劳了。”许有财说着悄悄递上一锭银子。
小厮嫌弃地道:“做什么?”真有心打点,怎么不在后门给我,这时候做这个,是想让老爷瞧见吗?
许有财尴尬地陪着笑,道:“小的……”刚才太紧张,一时忘了,走这一路,心情渐渐缓和,这才想起来。
小厮板着脸训道:“不要搞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帮老爷做事,知道吗?”
“是是是。”许有财应着,把银子重新揣回怀里,心里却对小厮的话很不以为然,想着等会儿他带自己出去,到没人的地方再给。
小厮教训完,转身入内,不一会儿出来,道:“进去吧。”
许有财进门,见官帽椅后坐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正是东家,忙行礼道:“打扰大人了,实是有急事,须请大人示下。”
中年男人右手手指沾了几点墨迹,桌上有几张字贴,想来在练字,见许有财求见,才放下笔。
“什么事?”他声音醇厚威严,显然高居庙堂之上。
许有财忙把户部收税的事情说了,来之前他已经打好腹稿,并没有一句废话。
“原来是为这个。听说张宁的太平厂也被收税了。”中年男人不甚在意道,连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指挥使名下产业都得交税,谁敢不交?
“大人,二十税一啊,这税太重了。”许有财诉苦:“而且自从太平厂出新布以来,陈记布庄的生意日渐艰难,能够维持已是不易,再被这么剥削,只怕……”
生意难做,税太多,负担不起啊。
中年男人道:“你不会去太平厂进些布来卖吗?”
“小的去了好几次,一直见不到太平厂的管家老关,内管家郑氏倒是见到了,她却不管这些,只管织布。”许有财快哭了,谁不知道没拿到太平厂的布生意难做?问题是,拿布很难,人家是供应宫里贵人的,哪有布给你?
中年男人皱眉道:“我们可是城南最大的布庄。他们舍得放弃?”不和最大的布庄做生意,想和谁做生意?张宁怎么找的管家?
许有财道:“这个小的不知道。大人,如今只能勉强维持,可若是混混们来要银子,应天府来要税,户部也来要税,我们布庄,迟早得关门。”
“关门?”中年男人眉头皱成“川”字型,道:“这么严重?”
“是啊。从太平厂拿到布的布庄生意好得不得了,没拿到货的就门可罗雀。小的无能。”
中年男人道:“每个月应付这些杂七杂八的银两有多少?”
“得有二三百两。”许有道。有生意,二三百两不算什么,没生意就应付维艰了。
中年男人沉默不语,他名下商铺不多,陈记布庄收入最多,一大家子的吃穿花费全从这里面出取,若是倒闭,一家子难道吃西北风?
“你先回去。”他道。
许有财不敢再说,只好出去。
中年男人沉思半晌,决定弹劾周平,拿定主意,他就着磨好的墨水,写起奏章。
第81章 张宁的计策
今天早朝,杨荣有如诸葛孔明附体,上演一场舌战群儒,不,舌战众多同僚的戏码,以致拖到午后才散朝。朱祁镇饿得头晕眼花,上了御辇,却道:“宣张宁。”
张宁到昭仁殿,朱祁镇正在用膳,道:“卿来得正好,先用膳。”
他预留几个菜,让人备好碗筷,可谓十分贴心了。
张宁早就习惯蹭饭,谢恩后坐下开吃。君臣吃完,贾小四上茶,朱祁镇叹道:“卿今天幸天没有上朝,要不然非被他们吵死不可。”
正三品大员自然是要上朝的,但锦衣卫指挥使例外,没有要事大事,可以不上朝。张宁巴不得一觉睡到天亮,不用二更天起床,四更天赶到宫门口,等候宫门开启。
张宁道:“可是为向布庄收税的事?”
一直以来,只有农户才需要缴税。农夫们用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谷子交了一年的税赋,自己所剩无几。商贾社会地位低不假,所得却尽归自己,一个铜板都不用交。
而今,布庄的掌柜真金白银交给户部的员外郎周平,这对东家来说,是一笔额外的支出,而这笔支出,不仅一次,而是有可能每个月一次,每年都要交。
这怎么得了?!
隐在幕后的东家若真是地位低下的商贾也就算了,偏偏有很多是身在朝堂的官宦以及祖先因功勋而封爵的勋贵。
明朝的官员俸银极低,靠俸银养活一大家子和婢仆是不可能的,哪怕每年有炭敬,相当于领了年终奖,依官职高低而得。
唯有名下的商铺,才是官员和家眷丰衣足食,人情往来的保证。
勋贵们为维持贵族的体面,花费更多,有官职的勋贵除了爵位那点俸禄外,还能多领一份俸禄;没有官职的,爵位那点俸禄够做什么呢?不会经营,没有商铺良田,一大家子只能吃西北风了。
几天来,弹劾户部的奏章雪片般飞到朱祁镇案前,其中半数弹劾周平,用“一举成名天下知”形容他一点不为过。其中八成奏章是文官们所写。
勋贵是武将,有些不在京中,有些没有官职只有爵位,因而不能及时做出反应。
早朝上文官们引经据典,言辞犀利,杨荣淡定应对,勋贵们只能见缝插针说上一句。
朱祁镇大吐苦水,道:“……不就收几两银子吗?他们指槡骂槐地骂朕,真是岂有此理。”
不怪他会这样想,向布庄收税由张宁提出,他首肯,太平厂做出表率,他没有点头,户部哪敢这么做?
这些臣子太可恶了,平时一个个的满嘴忠君爱国,现在收几两银子的税,什么忠君爱国都抛到九霄云外。
张宁道:“陛下,他们偷税漏税惯了,只要让他们知道缴税的重要性,他们就老实了。”
别跟他们废话,直接动真格的。
朱祁镇点头道:“卿尽管放心去做。”
“是。”
君臣相视一笑。
说话间,杨荣来了,老头子疲惫得不行,歇了一会儿,才强撑着过来。进门见张宁在座,露出笑容道:“你在这里就好。”这小子古灵精怪的,一定有办法。
说完,才向朱祁镇行礼参见。
朱祁镇赐坐,吩咐给他上茶,道:“杨卿别气坏身体。”
自从一时冲动将太皇太后气晕后,朱祁镇说话注意很多,杨荣被围攻时,他就担心老头子一气之下晕了过去,幸好悲剧没有发生。
老头子的意志还是挺坚强的嘛。
杨荣行礼道:“谢陛下关心。老臣身子骨不硬朗,但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二十税一已经是低得不能再低了,妄想包庇那些商贾,岂是臣子所为?”
张宁道:“二十税一,确实不多。只是多年来,他们一直没有交税,习惯食税而肥。只要他们习惯交税,按时交税就好了。”
杨荣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对啊,张大人所言正合老夫之意。只是如何做到?”
“陛下先下诏,所有商铺必须按月交税,接着于各州县另外设立收税的衙门,这个衙门只负责审核、收税。”
“新成立一个衙门?”朱祁镇反问。刚才张宁说让他们习惯交税,他还以为将几个闹得最凶的臣子下诏狱。只要在诏狱呆几天,他们就老实了。
张宁诚恳道:“陛下,税乃一国之根本,无论农夫还是商贾,都是陛下的子民,为何农夫得交税,商贾却不用?当然,为示陛下恩泽天下,可准商贾于节日着丝绸。”
太祖规定,商贾不能穿丝绸,农夫可以。于是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农民能穿丝绸,却穿不起,商贾有银子穿得起,却不能穿。
只要交一点点税银,便准予商贾在节日,如祭祀、过年穿丝绸,于商贾于言,已是莫大的恩典。
商贾们定然愿意。
而且,以后不仅布庄交税,不管经营什么,只要是商铺都必须交税;也不局限在京城,而是只要大明疆域所及的商铺都必须交税。
单单京城一地,仅仅布庄一行,收到的税就不少,何况天下各行各业交的税?杨荣只觉眼有豁然开朗,激动之下,说话竟有些结巴:“张大人……所言……请……陛下……允准。”
向天下所有商贾收税?朱祁镇怔怔的有些回不过神,貌似他叫张宁过来,是想让他收拾几个刺儿头,怎么说着说着,变了味呢?
张宁笑道:“杨大人自是乐见其成,只是小子要背上千古骂名了。”
杨荣激动依旧,说话却顺畅了,眉开眼笑道:“哪个锦衣卫指挥使在乎自己名声?张大人太过善良,难免有负锦衣卫指挥使之名。”
太无耻了。张宁暗骂,道:“小子纯属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此事若由杨大人提出,便顺理成章了。不如陛下在诏书中说,应杨大人所请。”
你小子这条计策太毒了,诏书中要加上这一句,老夫的祖坟怕是会被人挖了。杨荣起身朝张宁长揖到地,道:“老夫谢过张大人。于天下商铺而言,此策是好事,于朝廷而言,此策功在春秋,张大人何苦推辞?”
张宁很想说,若是将收到的税赋分润我一点,只要一丁点,这个骂名我担了。可他也就想想而已。
第82章 条件
“杨大人,此策一出,小子便成天下商铺公敌了。”张宁苦笑道。
终太祖一朝,商贾不得穿丝绸的规矩极严,如今几十年过去,京城依然如是,很多偏僻的州县却渐渐松驰,穿丝绸的商贾日益增多。
张宁另一个办法是,先派锦衣卫校尉严查,将平日穿丝绸在街上晃荡的商贾抓起来,再由皇帝下诏,示以恩典。
当然,这是最后一招,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
至于他所说的,成为商铺公敌,不过是借口,资源就那么多,一方面增加,另一方面肯定会减少。换句话说就是,是藏富于民还是藏富于国。
明朝特殊的税收制度,导致后期的税越收越少,农民的负担越来越重,一旦遭遇天灾,农民就活不下去了,为了活命只能抗争,于是起义频发。
这是一百多年后的事,张宁本可以不管,但问题在于,正是朱重八定下的科举免税政策导致这种局面。中举的人越来越多,合理避税的人自然越来越多,逃税的人多了,税哪还收得起来?
没有税,国库的银子从何而来?
国库没有银子,谈什么发展武器,强化军队?朱祁镇征伐瓦剌的心愿怎么完成?张宁怎么建功立业,怎么三年封侯?
嗯,貌似三年之约没有用了,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让人看扁。
杨荣不明白张宁的小心思,沉思一小会儿,道:“确实不能让张大人担此骂名,请陛下在诏书中提上一句:老夫献言。”
张宁负责皇帝出行仪仗、刺探军情、为皇帝耳目,税收没有他的事,他好心提醒,自己不担着,对不起他。杨荣显然想为君国作出牺牲。
张宁道:“这么一来,老大人一世清名尽毁。”
一个贪得无厌的骂名是跑不了啦。
杨荣苦笑道:“只要国库充盈,老夫挨几句骂算不得什么。”
我只想要些好处,并不在乎骂名。张宁无声吐槽,道:“小子的名声一向不怎么样,如果老大人允准将从商贾的税收中拨一半装备军队,这骂名嘛,小子担担也无妨。”
国库的银子用在什么地方,有时候皇帝说了不算。
朱祁镇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杨荣。
杨荣一怔,随即笑道:“你呀,原来给老夫挖好了坑。你可知道,天下商贾一半税收是多少?”
“不知道,不过肯定比农税多得多。而且高中之人不能免税,不管东家是高官还是小民,一律得交税。杨大人,你名下商铺也是要交税的。”
张宁可不信杨荣名下没有产业,要么商铺,要么田庄,肯定有产出,才能支撑他衣着光鲜,三餐丰盛,人情往来,车马代步。
杨荣摇头笑道:“张大人,太精明可不好。”转头向朱祁镇解释道:“臣家中有两处商铺几十亩良田,都是舍弟经营,臣并没管这些事。”
这也是官宦人家的正常形态,有读书天赋的孩子,家族资源会对他倾斜,为他延请最好的先生,供他书籍笔墨,盼他有朝一天能高中。没有读书天赋的孩子,则早早学习赚钱的营生,用赚来的银子供养有读书天赋的兄弟。
只要家族中有人高中,便能成为家族的保护伞,家族产业在他的庇护下日益兴旺。
杨荣的家族也不例外。
张宁道:“与其和他们吵翻了天,不如用实际行动表明态度。杨大人,你若让令弟主动缴税,可有说服力得多。”
他是阁老,文官中排名前三的人物,带头缴税,意义非同凡响。
朱祁镇笑道:“张卿说得有理,杨卿不妨做带头人。”
缴税的人越多,国库越充盈,他自是乐见其成。
杨荣为难道:“不是臣不起带头作用,只是这两家商铺的东家是谁,极少人知。若是公开,只怕有些不便。”
读书人为示清高,一向不屑与铜臭为伍,更不会接手庶务,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杨阁老也不例外,现在突然对外宣布,名下有两家商铺,这位格掉得太厉害,只怕新一轮攻击又开始了。搞不好,他只能黯然辞官。
张宁再次道:“我不为难你,只要五成用于朝廷军士,我就担下这个骂名。”
不是三大营,而是所有军队。这一点,他说得很清楚。
事关重大,杨荣哪敢答应?犹豫十几息,道:“张大人,容老夫斟酌斟酌。”
朱祁镇点头道:“好。张卿一个时辰后回复朕即可。”
一个时辰,我怎么能够考虑清楚?皇帝太着急了吧?
张宁暗笑,皇帝这是巴不得将军队武装到牙齿呀,这么急切。
三人都明白,一半商税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随着商贾地位的提高,从商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个数字会像滚雪球一样,多到不可想象。
杨荣无奈道:“请陛下恩准臣到静室斟酌。”
他必须冷静考虑,权衡利弊,因而要求有一个绝对安静的场所。
朱祁镇让小太监带他去后殿,备好茶水点心,带上门,让他静静考虑。
昭仁殿中只剩张宁和朱祁镇。
朱祁镇难掩兴奋地道:“卿怎么想到一半用于军士?”
张宁道:“本朝的军务,臣所知不多。不过历朝历代多有吃空饷的将官,也有因为军费不足而兵败如山倒的例子。臣想,军费足够,武器装备精良,军士饷银丰厚,自然人人拼死向前。
如此,瓦剌可平,陛下的心愿也就达成了。”
而我,也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事业,封侯自是不在话下。
别看收税的计策招人骂,那得看对谁,在皇帝眼里,这就是功臣,得封赏。
原来一切为了朕。朱祁镇心下感动,道:“只是卿背负骂名,朕于心不安。卿府中也有商铺吧?”
要维持安乡伯府的日常开支,靠张勇的两份俸禄肯定不行。
张宁坦然道:“是,有几间铺子,以前由管家老关管着,现在老关忙不过来,交给府里信得过的奴仆。”
太平厂就够老关忙的了,除了太平厂,还有铁坊,现在已经成为京城第一大铁铺,几乎垄断京城打铁产业,别外还有几处商铺,老关哪里还顾得过来?
第83章 就依卿
自始皇至今,历朝历代的商贾一直没有地位,太祖更将商贾列为第四等。一千多年来,更从没有向商贾收税的先例,白白让无数银两流失。
这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
杨荣感叹不已,如果张宁不提议向商贾收税,惯性思维之下,谁会意识到这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一半的数额可不少,这些银子充入国库,以后再也不用为国库空虚发愁了。
历经四朝,经历风浪无数,杨荣怎会不明白张宁以提高商贾地位为代价,向商贾收税的目的是为了军饷?他很快做出决定,开门出来,来到昭仁殿,道:“陛下,就依张大人,一半拨付军饷,另外一半么,充入国库,如何使用,再议。”
国库的银子总是不够用的。
朱祁镇大为高兴,道:“就这么说定了。”
只要国库有银子,怎么用再商量也无妨。
张宁似早已料定他会答应,微笑道:“杨大人不用担心,只要收十年商税,恐怕国库里面串铜板的绳索烂掉都没人重新串。”
史书记载,汉景帝时期,国库中确实存在这种现象。这是多么富裕的时代?朱祁镇和杨荣心生向往,轻笑出声,朱祁镇更道:“若真如此,都是张卿之功,朕自当封卿为侯。”
杨荣提醒:“陛下,张大人和太皇太后有三年之约。再说,十年后,张大人和安定郡主都不年轻了。”
张宁心头如被针扎了一下,勉强笑道:“只要收一年商税,陛下便清楚金额有多么巨大。只是收税的衙门须独立出来。嗯,得有一套体系保证收税人不贪污。这些人的俸禄也得定高些。”
这是张宁第二次提出另设收税衙门。杨荣斟酌道:“为什么一定要另设衙门?”
农税由当地衙门收取,各级官员有收税的任务,每年春收、秋收,田头总能看到收税的衙役,商税为何不交给衙役,而要另设衙门?
“为了防止贪污。商铺虽然没有交税,但平日对衙役的孝敬不会少,他们极有可能形成合作关系,不利于收税。”张宁道,现代法律规定纳税人到税务局交税自有它的道理,将这套方法拿来用,绝对没错。
杨荣道:“张大人,为何另设衙门后,衙役不和商贾串通逃税?”
他们熟了后,也会形成合作关系吧?你怎么能保证他们不将税银揣进自己腰包?
“让他们自行去衙门报税交税啊。”张宁显然胸有成竹。
你这是痴人说梦吧?他们怎么肯每个月主动去报税?杨荣只是摇头,道:“张大人,不是老夫倚老卖老,你还是太年轻了。”
朱祁镇也一脸失望,周平上门收税,便成为众矢之的,让他们自行交税,怎么可能?
张宁笑道:“他们可以不交啊,只要被锦衣卫查出来,少则杖五十,多则秋决处斩。这轻重刑罚么,便有劳刑部诸位大人了。”
由锦衣卫缉查,逃税者处以极刑?杨荣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张大人之智,老夫等人不及。张大人,请受老夫一拜。”说着起身行礼。
张宁急忙起身扶他,笑道:“阁老大人,你这么夸我,我怎么受得起?”
“该夸!该夸!”杨荣抚须笑得见眼不见缝,道:“陛下得此英才,是朝廷之福,也是百姓之福。”
却是商贾之不幸。张宁无声给他补上一句。虽然此举能提高商贾的地位,但不见得每个商贾都领情,有些人或许只爱钱,无所谓社会地位高低。
朱祁镇早就坐不住了,这么一来,哪个商贾敢不主动交税,哪个衙役敢贪污?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岁月,银子跟长了腿似的,会源源不断流进国库。他道:“张卿实有大才,朕早预见。”
你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张宁笑了,道:“这收税的衙门么,可以叫税务或是税衙,衙役必须懂得记帐,最好由各商铺的帐房充任。可以在各地衙门贴告示招人,通过考试择优录取。”
“还有呢?”杨荣道,只觉张宁的话为他打开一扇崭新的大门,这些,他这个历经四朝的老臣竟然从来没有想到,年轻人思维活跃,有想法,又敢于敢实践,世所难能啊。
“每年审核。由京城派人分赴各地审核不太现实,不如由州府派人审核,京城再派人审核州府的人员,一旦发现这些人员贪污,再查他之前审核的人员。这样虽然繁琐一些,但有效率。”
交通不便的情况下,若每年由户部派人审核各地税务,这些审核的人员恐怕到死都不能回京了。
“依你,全依你。”杨荣哈哈大笑,说完才想起应该问朱祁镇的意见,加上一句:“陛下以为如何?”
“朕准了。”朱祁镇笑得极是畅快,道:“就依张卿所言去做。只是这税衙么,是否要另外建,一地有两所衙门,会不会让百姓误会?”
“当然要另外建。不妨由工部画图纸,各州县按图纸建设。无论在哪里,税衙都一模一样,让人一目了然。建衙的费用不小,可以先在衙门办公,收一年半年商税后,再用收到的银子建税衙。”
这样,就不用朝廷拨款,也能把税衙建起来了。
还可以这样?杨荣已经不知道怎么夸张宁好了,设立新的衙门,却不用增加朝廷的负责,又能保证一个铜板不少的将税收上来。这是何等的智慧?
朱祁镇道:“快,杨卿把张卿所说记下来,再依法而行。”
你是担心杨荣做得不到位吗?张宁见皇帝这么信任自己,心情大好。
皇帝用朱笔,臣子哪敢借?杨荣道:“陛下放心,张大人说的法子,全在臣脑子里呢,臣若有不懂之处,或是有所遗忘,当再请教杨大人。”
“如此就好。”朱祁镇叹道:“有张卿这些办法,何愁国库空虚。”一叠声地让小太监去宣工部尚书、户部尚书进宫商议此事。
张宁道:“陛下别急,诸位大人弹劾周平之事尚未解决。”
说了这么多,只是远景,要实现,还得一步步来。
第84章 要钱要命
“卿想怎么做?”
朱祁镇就张宁的思路展开,觉得有太多方法处理弹劾的官员,不是只有将他们下诏狱一种办法。
杨荣也充满期待地看张宁,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杨士奇会对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赞不绝口,这么多奇思妙想,世所难能。
张宁微笑道:“他们不是为商贾张目吗?那就让臣派人去查,查清他们名下商铺,加征十倍的税好了。”
“加征十倍的税?”杨荣眉开眼笑,道:“那敢情好。”
现在他和张宁已是同盟,两人一扮黑脸一扮白脸,努力多捞银子,不,多征税。
这种感觉真好。
遇到这么好的事,杨荣最近一直隐隐作痛的后腰似乎也不痛了。他想,一定得多活几年,看看国库充盈的景象。
朱祁镇眯眼想了想,笑道:“一定很有趣。”
闹得越凶的臣子,名下的商铺越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他真想看看他们听到这条消息的表情。
张宁起身行礼道:“臣这就让人去查。”
“去吧。”朱祁镇点头。真巴不得快点查出来,快点加征他们的税。至于罚十倍的税后,他们不肯交怎么办?不存在的,和进诏狱相比,谁都愿意交银子了事。
…………
一张名单交到姜文举手里,他看完名单上的名字,面无表情道:“是,大人。”
并没有问为什么查这些人名下的什么产业。
张宁对姜文举这种只做事不多话的性格还是很喜欢的,道:“三天内交上来。”
“不用三天。大人稍待,下官这就去查名册。”
“什么?”张宁先是不解,接着恍然,以锦衣卫对百官的掌控程度,怎会不将他们的身家查得一清二楚?他道:“好。”
姜文举行礼离去,张宁悠闲喝茶。刚才在昭仁殿说得口干,这会儿连喝三盏茶才觉得好些。
他放下茶盏,姜文举也回来了,递上另一张纸,道:“大人,这是他们名下所有的商铺和良田。”至于他们库房的古玩珍宝,密探们就不能尽知了。
“很好。”有效率了。张宁满意极了。
姜文举面无表情躬身行礼,不置一词。
…………
自从向东家禀报后,许有财便不将混混、衙役放在眼里了,刚才几个混混像往常一样来索要银两,被他赶了出去。
只要东家肯出手,怕混混们做什么?
他在里间哼着从茶馆听来的小曲,想着要是周平再来,就将他打出去,又可惜周平一个月只收一次税,这个月没能打他,只能下个月。不知道他们下个月还敢不敢来?大概是不敢的,东家出手了,小小的员外郎不充军流放,也得下狱,哪里来得了?
他要能来,才算本事。
他又哼了两句小曲,就听外头伙计道:“周大人,你……你怎么又来了?”
周平!他先是浑身寒毛直竖,接着大喜,来得好啊,巴不得你再来呢,你敢来,老子就敢让东家收拾你。许有财抢出去,果然见门前站一人,身着补子,脸色平静,道:“奉上谕,陈记布庄加收十倍商税,如若不交,马上将孔宇下诏狱。”
孔宇正是他的东家,那位威严的中年男人。
许有财笑容凝固在脸上,只觉脑子有些不够用。
周平对保持迈步姿态却呆在原地的许有财道:“你要不要补交税银?”
“……”许有财两眼呆滞地看他。
“喂。”周平喊了一声,见许有财有如雕像,便对随从道:“问问他。”
随从应声而上,推了许有财一下,推得他一个激灵,道:“周大人刚才说什么?”
“周大人说,你交不交税,不交税锦衣卫马上去拿人,将孔宇孔大人下诏狱。”
将东家下诏狱?许有财喃喃道:“你们怎么知道布庄是孔大人的?”
东家为示不屑和铜臭为伍,从来不肯让他白天过去,有急事大事找他,只能偷偷摸摸到后门求见,周平是怎么知道陈记布庄的东家是他?
亲随道:“别废话,交不交税银?”
“我,小老儿不是早就交了吗?”许有平低声道,户部这是不让人活了啊,回头得跟东家说说。
亲随道:“没听周大人传陛下口谕吗?反对交税的诸位大人,名下所有商铺加收十倍的商税。呶,陈记布庄加收这么多。”
亲随说着拿出帐册翻到某一页,指着一个数字给他看。
十倍!两千多两!杀了他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银啊。许有财哭丧着脸道:“陈记布庄小本生意,哪有这么多银子?”
周平接口道:“你们东家府上有,你可以去找你们东家要,本官在这里等着。”
找东家要!东家一定会赶他出陈记布庄。许有财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晕死过去。
…………
“什么?加收十倍商税!”威严的中年男人,刑部侍郎孔宇脸色大变,顾不上训斥许有财就这么过来,道:“周平真这么说?”
许有财眼泪涕流,道:“他就在布庄候着,要是今天拿不到银子,会让锦衣卫来拿人。”
“胡说八道。他怎么指挥得动锦衣卫?再说,要拿你,用得着锦衣卫吗?”孔宇一百个不信。要拿许有财这样的商贾,两个衙役足够了,哪里用得着锦衣卫?
许有财道:“是拿东家你啊。”
“拿我?”孔宇更加不信,道:“平白无故的拿我做什么?你去,告诉他,没有银子,他要敲诈勒索,你就去应天府告他。”
许有财还想说什么,孔宇喝道:“还不快去!”
许有财脚一软,不敢再说,连滚带爬出门而去。
…………
周平没有收到税银,并不生气,带几个亲随衙役平静离去。
许有财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将他打发,脚一软,坐倒在地,只觉浑身像散了架。
然而,一个时辰后,孔府那个为他开门的小厮连滚带爬跑来道:“快,快准备银子,把老爷赎出来,老爷被锦衣卫带走了。”
锦衣卫带走了老爷!天塌了。许有财晕了过去。
第85章 动真格
孔宇下衙、休沐后一般不外出,就在书房练字。他练字时不喜欢被人打扰,要不是府里的大部分花销靠陈记布庄,怎会一而再地见许有财?
门子跑来说锦衣卫校尉来了,他还以为听错。他平素少与同僚们来往,更没有任何不法事,锦衣卫找他做什么?
可他来不及训斥门子,锦衣卫校尉已如狼似虎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抓起他就走。
直到被关进囚车,他才想起问一句:“为何抓本官?”想了想,再问另一句:“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没人理他。
直到“诏狱”两个黑色大字如张牙舞爪的恶魔,出现在孔笠面前,他才疯狂用木枷撞击囚车,发出“呯呯”的声响。
囚车停下,两个校尉打开门,一人一边抓起他的手臂,把他拖了出去。
“为何将本官下诏狱?!”孔笠哪还有半分威严的样子?努力挣扎的同时,声嘶力竭地质问。
谁不知道进诏狱有死无生?王振还活着时,得罪他进诏狱的,有名望有人奔走营救的官员,出来后也是遍体鳞伤,罢官回乡;没有名望的则在里面死得惨不堪言,死后连尸骸都不能保全。
出于对诏狱的恐惧,孔笠只想立刻结束性命,在被校尉拉进大门时,整个人朝门框扑去,可惜没有碰到门框又被拉回来。
“下官冤枉啊,张大人。”他哀嚎,难不成出身勋贵的张宁看他不顺眼?他跟这位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话都没说过好吗?
“嚎什么嚎?”一个长相凶狠,满脸横肉的校尉不耐烦道:“让你们交税,你们不交,要银子不要命,怨得了谁?”
孔笠猛然想起许有财说过的话:“……要是今天拿不到银子,会让锦衣卫拿人。”
拿人……原来是他这个东家,不是拿许有财这个掌柜。
他因为拒付两千多两银子而被抓进诏狱?
他怔神的功夫,已被拖进诏狱,腿在地上拖着,碰到墙,撞得生疼。他大喊:“我,下官愿意交十倍锐银。”
只要交银子能死里逃生,再多的银子也交。
凶狠的校尉道:“孔大人,嘴上说说可不作数。你先在牢房里呆两天,让府上的人去应天府衙门交银子,拿条子来领你回去吧。”
去应天府交银子?!什么时候锦衣卫和应天府勾结在一起?不,什么时候进了诏狱交银子就可以?
孔笠思绪纷呈间猛然意识到一个让他魂飞魄散的字眼:“在诏狱呆两天!”
在这有如阎王殿的地方呆两天,他还有命在么?他忙道:“我,我这就让府上的人送银子过来。”
长相凶狠的校尉道:“不行,上头吩咐,让你在里面呆两天。”不让你们尝一尝诏狱的滋味,你们会知道害怕吗?
孔笠呆若木鸡,直到被关进狭窄的牢房,才道:“要多少银子都行,只求你们别用刑。”
话音未落,隔壁牢房一人道:“孔贤弟,你也来了?”
牢房里关了不少人,都是弹劾周平向商贾收税的官员。
…………
夕阳西下,闷热不减,锦衣卫东院,那丛占地半亩的芍药旁,一个剑眉星目,鼻直唇薄,身着蟒袍的俊朗少年悠闲地喝茶。
面白无须的姜文举面无表情地站在俊朗少年对面,行礼道:“大人,一共三十八人,已下诏狱。”
皇帝的意思是对闹得最凶的几人稍作惩戒,让他们补交十倍的税银,至于不交则下诏狱,不过玩笑。他没想到真的有人不交。周平去收税银时,会先传一遍皇帝的口谕,谁敢不遵?
张宁的看法和朱祁镇不为不同,会弹劾,甚至多次上奏章言辞激烈弹劾不断的官员,不见得名下的布庄规模最大,但肯定看重钱财。至于纯粹为所谓的“公义”便弹劾的,只能是御史了。
果然不出所料,张宁拿到姜文举的名单,勾了勾唇角,心想,难怪世人在御史前面加上“风骨”两字,他们可不是只能喝西北风么?
除了御史,其他人名下都有产业,或是田庄,或是商铺,最少的一个,是一位年初刚中举,授翰林的新科进士,他于城西有一家小小的布庄,这次也在收税之例。
他连上三道奏章弹劾周平,指周平为“国之大奸。”
今天,周平再次上门,加收十倍的税银,掌柜不敢拿主张,派伙计去请他,他赶过来后,只是哭穷。
这次,刚春风得意不到三个月的新科翰林进了诏狱,崩溃了。
张宁放下茶盏,浑不在意地道:“统一关三天,三天后让他们的家眷拿银赎人。”
“是,大人。”姜文举面无表情道。
这人是面瘫啊。张宁又端起茶盏道:“没有别的事,你下去吧。”
“是,大人。”姜文举面无表情说完行礼退下。
能力不错,可惜是个面瘫,不知道怎么升到同知,以后有空得查一查。张宁无声自语,招手让侍立在不远处的任荣续茶。
“大人,时候不早,该回府了。”任荣道。大人自从当了锦衣指挥使后,越来越忙,可别累坏才好。
张宁笑道:“不如我们去一趟诏狱,看看他们什么模样?”
“不要了吧?”任荣犹豫道:“要是他们骂大人,大人一生气,会不会对他们用刑?”
“不会,不过会多关几天,关到他们怀疑人生为止。”张宁说着起身,道:“这椅子硬梆梆的,还是府里的软椅舒服。”
他让人做了几张沙发,货真价实的真皮沙发,内里填充的是布料,坐起来虽然没有现代的皮沙发舒服,但比官帽椅好得多。
“卑职这就让匠人再做两张沙发送过来。”任荣并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他心思细腻又忠心,能领会张宁的意思。
“嗯。”张宁点头。
任荣驾马车出来,张宁上车,往后壁一靠,开始闭眼养神。现在虽然不用天天早起上朝,但一上车就补觉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马车很快驶出大院,没过多久,后面一骑追上来,道:“公子,大人的家信。”
第86章 太不矜持了
父亲来信了?张宁吩咐停车,接过八百里加急的家信,马车再次行驶。
张宁就在马车里拆开信看了起来,洋洋三大张纸,全是张勇夸赞的话。父亲这是高兴得语无伦次了。
张宁把信折好揣进怀里,眼角余光瞥见一辆马车迎面驶过,遮挡车门的竹帘绘一株含苞待放的荷花,荷花旁,一枝饱满的荷叶青翠欲滴。虽只一幅简单的小画,却让人感觉到旺盛的生命力。
“去看看这是谁的马车。”张宁道。
跟随在马车车侧的高小弟应声拨转马头跟了上去,不一会儿马啼声响,他回来了,道:“大人,是杨阁老家的马车,车里坐的是三姑娘。”
“杨三姑娘?”张宁怔了一下,道:“她出府做什么?”
高小弟道:“说是应邀去慈寿宫为太皇太后抚琴,直到宫门落锁才出宫。”
悠悠说的话在张宁耳边响起:“她是才女,字画琴三绝,画怎么样我没见过,琴我听过,太皇太后寿筵曾宣她进宫抚琴……”
杨士奇收到父亲的回信了吗?她知道亲事已定吗?张宁没有下车和她叙谈的想法,道:“走吧。”
马车刚启动,身后一个女子声音唤道:“张大人请留步。”
得,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张宁只好让马车停下,掀帘一看,杨容儿的车夫驾车转了个弯,赶了过来。
两车擦肩而过,本就相差不远,不过几息,便到了。
车夫放下小凳子,丫环掀起那幅绘荷花图案的细竹帘,杨容儿走了出来。她一身红色衣衫,白裙上绣的也是含苞欲放的荷花。
那晚匆匆一瞥,竟没发觉她喜欢荷花。张宁无声自语,掀帘下车,道:“杨姑娘画得一手好画,只是荷花没有植于水中,不免成为无根浮萍,若是画上水,再在水中画两三条小鱼儿,意境便不同了。”
杨容儿见他挑刺,并不生气,灵活的大眼睛看他一眼,道:“张大人说得不错,哪天张大人得闲,还请为小女子画这么一幅。”
从张宁来到这个世界,初次遇见悠悠,画她的小像便可发现他不善画画,画中的悠悠面目呆板,眼睛无神,不及真人之一二,也就得个形,完全没有神。
被人当面叫板,却不能应战,张宁的尴尬可想而知。不过,他很快反唇相讥:“本官不是闺阁女子,成天吃饱饭闲着没事干,只会画些有的没的;也不像那些读死书的书呆子,不事生产,只会涂涂写写。”
得,你是锦衣卫指挥使,你有资格说这话。杨容儿抿嘴笑了笑,道:“不知大人要去哪里?”
“回府。”
“大人为何叫人拦住小女子的马车?”杨容儿打量张宁两眼,道:“难道大人也是书画大家么?”
表示没有时间涂涂写写不见得就不会画画,毕竟张宁确实有官身,是以杨容儿有此一问。
“不是。随便问问。”张宁准备走了,道:“天色不早,姑娘还是赶快回去吧。”
杨容儿笑道:“我本来要回府,现在又不想了。听说安乡伯府是风水宝地,小女子最近闲来无事,看了几本堪舆的书,若是大人不介意,小女子想过去瞧瞧,不知可否?”
为什么说安乡伯府是风水宝地?因为出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勋贵、官宦们眼都红透了,怎么看自家儿子怎么不顺眼。
杨容儿显然也听到类似的说法。
这是找借口到我家吗?张宁道:“今天太晚了,以后再说吧。没什么事的话,姑娘还是快些回府。”
宵禁即将开始,首辅家的姑娘自然不用担心,不过一到入夜,街上便空荡荡的,你一个姑娘家到处乱跑,很奇怪啊。
杨容儿笑容不变,道:“才刚入更,并不晚。”
“我有公务在身,不能陪伴姑娘。”
“张大人是否对小女子有成见?”杨容儿歪头看张宁,道:“谁不知道你和太皇太后有三年之约?家祖爱大人之才,才开口许婚,小女子事前并不知情。这婚事么,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张宁剑眉一扬,有些嘲讽地道:“难道你不想和我结亲?”
他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京城最春风得意的少年,不说是少女们的梦中情人,也差不多了。要不是父亲不在京中,只怕门槛早就被媒人踩烂了。
“你不愿意呀,我何必强人所难?”杨容儿两手一摊,笑容明朗道:“我喜欢俊俏的男子,你长得这么俊,不如我们结拜为兄妹,这样我既可以常常见你,你也可以去娶安定郡主。”
张宁怫然不悦:“你当本官是什么?”
“啊?!怪我口没遮拦,让你误会了。我这厢给你赔不是。”杨容儿说着真的裣衽行礼。只是神态顽皮,倒似玩笑。
难道她说的是实话,上次她主动相邀,这次主动要求过府,只是想多看他,没有别的想法?张宁撇了撇嘴,男女之间,哪能真的只是看看?
还有,你这么光明正大说喜欢美男子,真的好吗?
张宁故意脸一板,道:“迟了。令祖提亲,家父已允,你我之间,不能结拜为兄妹了。”
“什么?”杨容儿俏脸微红,道:“你不要骗我。”
“哼!”张宁哼了一声,背负双手,别过脸去。
落日余晖洒在他俊朗的侧脸,让他俊朗的眉眼如镀上一层金光,杨容儿看直了眼。
这是女色狼吧?张宁本想做傲骄状,没想到对面的少女是花痴。真是败给她了,他道:“行了,你回去吧。”
杨容儿呼吸急促,语速极快,道:“你说,令尊已经允亲,可是真的?”
这下轮到张宁奇怪了,道:“令祖没有收到回信吗?”
杨士奇要是收到信,肯定会告诉杨容儿,她也就不会这么一副惊喜的表情了。
“没有。我……这就回府问家祖。”杨容儿丢下一句,转身跑了。
目送她飞快上了马车,车夫快速扬鞭驶车离去,张宁摇了摇头,这才女怎么一点不矜持呢?
还是说,他魅力太大?
第87章 良言
天色将黑未黑,宵禁开始,路上行人渐少。
杨士奇府邸门前的车轿排成长龙,门子一边抹汗,一边道:“各位大人,我家老爷不在府中,大人们把拜贴留下,待我家老爷回来,小的自会呈上拜贴。”
至于主人会怎么处理你们留下的拜贴,我一个奴仆,自是无权过问。
官员们不肯走,门房里坐满了,大门前的台阶上放一排排的凳子,也坐满了。
管家不知发生什么事,悄悄派小厮从后门出府,赶去向杨士奇报信。
…………
内阁几位大学士的办公场所在宫里,和富丽堂皇的帝后寝宫相比,小小一个院子寒酸局促得不行。宫门落锁前,内阁们会自行出宫。
这也是官员们提前赶去杨府等的原因。
杨士奇路上接到消息,命马车转向,去安乡伯府。
…………
无论多少官员下诏狱,张宁的心情都不会受影响,他回府吩咐清儿准备清水,准备沐浴,老仆突报杨士奇来了。
不会吧?这么急切?张宁暗暗嘀咕一句,迎了出来。
杨士奇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做极目远眺状,不知看什么。
张宁稍一犹豫,便决定先装糊涂,上前行礼道:“阁老大人来了,快快请进。”
杨士奇转身看他,笑骂道:“你小子这么大动干戈,不怕千夫所指吗?”
你要为朝廷增加收入是好事,为何却弄得半数同僚去我府上堵我,我得多冤?勉仁满怀期望地说服我俩,这件事功在千秋,我没有反对的道理,可你的行径太激烈了,不是好事。杨士奇一路暗暗嘀咕。
“下诏狱比费口舌说服有用得多,这么一吓,他们就怕了,哭着喊着要交银子。呵呵,现在想交,迟了。阁老里面请。”张宁冷笑两声,随即神态恭敬请杨士奇进府说话,脸色变换自然,有如“变脸”。
杨士奇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道:“你可知老夫连府都回不去了?”
“下官不是神仙,掐指一算便知道。”张宁笑道:“这是刚发生的事吧?”估计一个时辰内会报到我这里。
“老夫夹在中间,很难做啊。”杨士奇道,其实像他这样的老油条,最会打官腔,有什么难做的?
张宁撇了撇嘴,道:“阁老是想讨下官一句实话吧?”
这时两人走在通往张宁所居院子的石板路上,杨士奇笑笑道:“你不会真把他们折磨死吧?”
张宁笑了:“原来不仅要实话,还打算为他们求情。真难为阁老了。”
“这不是废话吗?”杨士奇瞪眼,道:“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折磨死他们,置国家律法于何地?”
主要是,他们是读书人,你是勋贵子弟,我不放心。这话当然不能说。
张宁伸手做请,示意左拐,道:“锦衣卫为皇帝耳目,陛下的意思就是律法。”
和我讲律法,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锦衣卫只听皇帝命令行事,哪里去管律不律法?皇帝的意思就是律法!
杨士奇又瞪了张宁一眼,道:“用刑吗?”要是用刑,说不得,他得保几个。
“不会。”张宁道:“我怎么看都不像马顺之辈吧?阁老对我这么没信心?”要是这么看我,何必把孙女许配给我?
杨士奇眼里真正有了笑意,道:“要不要老夫配合你演这场戏?”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只要能保住其中几人的性命,他并不太介意张宁这么做。
张宁翻了个白眼,道:“阁老大人,你到底向谁?”
杨士奇呵呵笑了两声,不说话。
两人在书房坐下,清儿上茶退下,杨士奇道:“你年少得意,凡事还须三思而后行,切切不可四处树敌。”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张宁眨眨眼,笑道:“因为两家拟亲,阁老才说了肺腑之言?”
“就算是吧。”
张宁想了想,道:“我接到家父的信,信中说,已允了两家亲事。想必再过几天,阁老便会收到回信。”
看在你关心我的份上,我就跟你透一透底吧。反正你回府,杨容儿肯定会告诉你。张宁无声自语,父亲允亲自有其考量,他远在大同,交情不便的情况下,真遇到什么事鞭长莫及,无法第一时间给出意见。杨士奇就不同了,不仅同在京城,而且身为首辅,无论讯息还是智商,都很在线。
原来这才是联姻的意义所在。张宁明悟。至于悠悠……张宁轻轻叹了口气。
杨士奇并不意外,含笑道:“安乡伯真是爽快人。你小子既接到家信,还一口一个阁老?真是岂有此理。”
“呵呵。”张宁干笑。
“你给令尊去信,让他托媒求亲吧。做做样子还是很有必要的。”
我以为你不在乎三媒六证呢,张宁无声吐槽,道:“好。”
杨士奇放松很多,扫了一眼书房,道:“没事多读书,遇事多思考,切切不可鲁莽。”
“你是说今天这事吗?没有鲁莽,你不用特地过来求情,关他们三天,让他们拿银子交税走人。”反正说开了,张宁也不瞒着。
杨士奇道:“不仅今天这件事。我不是特地过来求情。他们堵在我府门口,我没地儿可去。”
一提张勇允亲,两人之间的谈话便变得很家常,这种感觉很奇妙,张宁不禁感叹古人聪明,姻亲果然是拉近两个家族最好的良方。
“要不要在这里住三天,直到他们放出来你才回府?”张宁取笑道。你堂堂首辅,会没有办法应付他们?
“你小子当我是什么人?”杨士奇笑骂,道:“勉仁说你机变百出,果然没错。”
勉仁是杨荣的字。
“杨大人为银子烦恼,我为他解决问题,让他一劳永逸,他当然夸我。”
“你跟令尊说一声,让勉仁为媒,他肯定答应。”杨士奇眼睛笑成一条缝。
还真是。张宁笑了。他娶的是首辅的孙女,说媒的是阁老,可以说,阵容很豪华了。
杨士奇又就今天这事提点几句,留下来用了晚膳,才回去。
张宁送到大门口,看他的马车在夜色中远去,第一次觉得,这门亲事并不太糟糕。
第88章 惧怕
杨士奇的马车刚要从侧门进去,就被拦下了。门前明亮的烛火下,一个个身着官袍的老中青年男子,将马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首辅大人,你得为某某说句公道话啊。”
声音太嘈杂,很多名字从很多张嘴里说出来,杨士奇哪里听得清?不过不难猜测,这些人不是进诏狱官员的至亲,便是和他们关系密切。
竹帘掀起,杨士奇出现在车辕上,引来一双双焦灼眼睛的注视,很多人又将刚才的话喊了一遍,更有一人挤不到近前,为引起杨士奇的注意,拿出一条雪白的帕子挥啊挥。
杨士奇居高临下站在车辕上,双手虚按,待嘈杂声停下来,才道:“诸位不用急,事出突然,但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诸位先回去,待老夫想办法将下诏狱的同僚们救出来。”
“有劳首辅大人了。”不少人道,焦灼的神色缓和不少。郭有道全须全尾从诏狱出来,让他们觉得张宁相对良善,这才想请杨士奇带领同僚们在明天的早朝上为下诏狱的至亲请命,没想到还没提,杨士奇便一口应承。
真是好人。
这么好的人,上哪找?
不愧是首辅,百官之首。
官员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乱纷纷地说着感谢的话。
杨士奇不得不再次双手虚按,待嘈杂声渐停,道:“老夫听说,下诏狱的诸位大人都因拒不缴纳税银,才有此祸。读书人一旦沾染了铜臭,便不像读书人了。”
马车周围一片沉默。读书人以清高自诩,现在弄得为阿堵物连命都快没了,简直有辱斯文。
杨士奇接着道:“张大人奉陛下口谕,有不得已之处,老夫更是为难。你们且先回去,待老夫向陛下陈情,请陛下圣裁。”
这件事完全出自皇帝授意,张宁只是奉命行事。官员们都听懂杨士奇的意思,一个个又紧张起来。几年来政务一直由三杨和太皇太后裁决,皇帝难得发出自己的声音,大家不敢轻视他,可也没怎么重视,直到最近,才发现这位年轻的皇帝处理政务的能力不错。
如今,他要向商贾收税,是贪财还是有别的原因?下诏狱的至亲会不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回去吧,回去筹备银两。”杨士奇道。
马车依然沉默,过了几息,才有一人小声道:“首辅大人,锦衣卫收了银子,真的会放人吗?”
从来没听说进了诏狱使银子便能出来的,你不会忽悠我们吧?问出这话的人惊疑不定。官员们都和他一样的心思,只是没有勇气问出口而已。
杨士奇道:“自然。”
众官员哪里肯信,有人更无比失望。本以为杨士奇有办法,原来不过信口糊弄他们,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转换为深深的绝望。
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不如去求张大人?”
他身边一人道:“万一张大人恼了,将我们也下诏狱呢?”
他们不敢去安乡伯府,就是担心人没救成,把自己陷进去。那可是诏狱,一进去便万劫不复,岂是玩笑?
杨士奇说完下车,车夫把马车驶进侧门。他再劝一句:“都回去吧。”然后施施然进府去了。
众官员情绪低落,在杨府门外徘徊良久,不知谁一狠心说了句:“走,去安乡伯府。”
…………
几十年来,安乡伯府不显山不露水,最近几个月却声名鹤起,人人艳羡。
它静静屹立在夜色中,两只气死风灯照得门前台阶一片通明,不少人觉得,主人风光,连气死风灯的灯光都明亮不少。
官员们挤在台阶和台阶下的空地上,互相谦让起来,谁也不敢上前扣门。
小半个时辰后,先前出声的官员心一横,道:“不就敲门么?我来。”都到这儿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怕有什么用?
…………
老仆人老觉短,已经醒了,只是时辰尚早,没有起床。他听到外头的敲门声,一开始以为听错了,可敲门声响个不停,又不像听错。
“谁啊?”老仆披衣起床,开了小门出来,问了一声。
“下官等人求见张大人。”先前的官员看来胆大,却不敢先行自报姓名,只是含糊说了一声。要是自报姓名,张宁真的追究起来,率先将他下诏狱就糟了。
“半夜三更的做什么?”老仆嘟嚷,拨下门栓,打开了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不轻。好家伙,门外黑压压一片,全是身着补子的官员。
先前的官员没想到大门说开就开,和老仆相距不过一个门槛,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逃,双脚却挪不动。
老仆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先前的官员不敢出声了。
后面的官员们还等他说明来意呢,就见门开了又关上,不禁奇怪:“什么情况这是?”
有人过来问,先前的官员才醒悟,只好硬着头皮再敲。
老仆走到睡觉的小房间前,敲门声又响,不禁不耐烦,再次开门就没什么好声气了:“你们做什么?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下官等人求见张大人,请老人家通报一声。”先前的官员递上一锭银子。
最近几个月,送银子求见的人多了,老仆也算见过世面,没接银子,道:“在外头等着吧,天亮了,自然给你们通报。”
“这……”先前的官员还没出声,后面跟过来的几人先后开口,只是刚吐出一个字,门又关上了。
“这可怎么办?”面面相觑之下,他们大眼瞪小眼。
“现在什么时辰了?”有人问。
焦急奔波之下,竟没人注意现在的时辰。
谁知道啊。不少人心里嘀咕,不知等了多久,就见更夫敲着梆子走过,众人才知,已经三更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看来,只有等天亮了。”
“只怕天亮还见不到张大人。”
“见了怎么办?”
“万一张大人一气之下,将我等下诏狱,怎么办?”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官员们心中转过,场面沉默窒息。
又过了两刻钟,不知谁说了一句:“下官天亮后再过来。”拨足便走。
有人起了个头,随即哄的一声,人都走光了。
第89章 求情
身为间谍大头目,对自己的府邸哪能没有一点布置?这些人距离安乡伯府还有两里,便有人将消息送到张宁那里。
张宁睡梦中被叫醒,只应了三个字:“知道了。”
这些人在大门外的一举一动也跟着报到张宁那里,直到他们作鸟兽散,最后一条消息才结束。
为救诏狱的至亲好友而来?以为哀求几句,我就会放人?张宁笑着摇了摇头,重新睡下,一觉到天亮。
刚起床洗漱,清儿便进来禀报:“公子,有好些大人求见。”随即呈上拜贴。
张宁接过随意翻了翻,比半夜少了一半人,有些胆小的昨晚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跟过来,今早找各种借口不敢再来。
张宁将拜贴递给清儿,道:“让他们在花厅等着吧。”
“是。”清儿应了,出去唤小厮将人带到花厅,自己重新进来侍候。
张宁慢吞吞吃早餐,然后才去花厅。
官员们或站或坐或走来走去,正坐立不安,张宁进来了。他们忙肃容行礼,齐声道:“见过张大人。”
有些只闻其名第一次见张宁的不免用眼角偷窥他,见他长相俊朗,鼻直唇薄,不免多看一眼,却被他发觉,望了过来,顿时吓得低头,心里直打鼓。
“坐吧。”张宁淡淡道。
花厅地方不大,中间两张官帽椅一张茶几,那是主位和上首,两边共六张,只够六人坐。大家按资历官职一番谦让,还没谦让出个子丑寅卯,就见张宁在正中主位的椅子坐了,道:“本官时间有限,你们有什么事,拣重要的说吧。”
我可没时间在这儿看你们谦让。
谦让的官员们尴尬极了,没有资格谦让的客员们则没有资格说话,花厅中一时安静极了。
清儿手捧朱红漆盘,漆盘上只有一盏茶,来到张宁所坐的茶几旁放下,悄然退下。
官员们在花厅小半个时辰,没人上茶。现在又只给张宁上茶,没有官员们的份,但官员们不敢有丝毫怨言。
这是什么地方?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想在这里喝茶?做梦吧。
张宁无视一双双看他的眼睛,泰然自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没有事的话,就回去吧。”
“有事。有事。”好几人沉不住气应声,知交好友在诏狱受折磨呢,哪里没事?
正在谦让的几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行礼道:“大人,实不相瞒,下官族兄昨天下诏狱,下官想求大人网开一面,让本官去看看。”
怎么能只去看看呢?不少人暗暗着急,我们昨晚一夜睡不着,担心得不行,就盼天亮能够过来求情,你这一张嘴就把路堵死了,我们怎么办?
有着急的抢着开口:“张大人,下官座师不知为什么也进了诏狱,求大人网开一面,让他出来吧。”
“要活着出来还是死着出来?”张宁淡淡开口,一句话把官员们吓了一跳。
抢着开口的忙陪笑道:“活着出来。活着出来。”
活着出来怎么够?万一只剩一口气,或是缺胳膊少腿,那还不如死了的好。有人忙道:“像郭御史一样走着出来。”
“对对对,走着出来。”
张宁笑了,道:“你们觉得,郭御史活着出来,足见本官心软,因而半夜到本官府上闹事,一早又到本官府上吵闹。难道本官不能将你们下诏狱吗?空牢房多得很,你们进去保准够。”
先前那人腿一软,坐倒在地,其余的官员来不及责怪他,乱纷纷地哀求。
张宁待他们好话说尽,才道:“去问问周大人,他们欠了多少税银,准备好银子,两天后到应天府交银子,拿条陈去诏狱领人吧。”
很多人觉得这话很熟悉,不由失声道:“”什么?
张宁起身走出花厅,对在廊下侍候的小厮道:“送客。”
小厮应声而出,道:“众位大人,这边请。”
官员们互相询问:“张大人说什么?我没听清,年兄听清没有?”
…………
郑王车队在路上扬起漫天灰尘,沿路百姓避在道旁还是被扬得一头一脸的灰。百姓们待车队远去,才吐掉口中的灰尘,低声咒骂。
郑王坐在宽大的车里,目望前方,对车旁的护卫首领道:“快些,再快些。”
护卫首领骑在马上,躬身行礼道:“王爷,已经尽快赶路了,不能再快了。”
这里是乡居,道路狭窄,路上常有百姓来往,再快,会收势不及,撞伤百姓的。
郑王眼神锐利,喝道:“两天内必须赶到京城。”
“这……”护卫首领为难了,明明还有五天路程,两天怎能赶到?可王爷担忧太皇太后的病情,心急如焚,恨不得立生双翅赶到宫里……这可怎么办?
就在护卫首领焦急不已时,前方扬起一道烟尘,一骑飞奔而来。护卫首领眼尖,道:“王爷,信使来了。”
来的正是郑王派去给悠悠送信的护卫。
护卫看清前方是郑王车队,忙勒紧马绳,马匹人立而起。他跳下马鞍,上前来到郑王马车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王爷,郡主来信。”
马车已经停了。
护卫首领接过信,双手递给郑王。
郑王迫不及待拆开信,一目十行看了起来,看完脸上露出笑容,道:“车队缓行。”
“是。”护卫首领不敢偷看信的内容,瞥见郑王神色大好,料想太皇太后病情无碍,忙传令下去,按五天速度赶路。
马车重新启动后,郑王再细看一遍爱女来信,看到末尾,眉头又拧了起来,心想,如今张宁手握锦衣卫,倒不好得罪,这可怎么办?
他沉思半晌,道:“请廖先生过来。”
廖先生是他的幕僚,极得他信任,很多事他都要问这位幕僚的意见。
不一会儿,和护卫首领共乘一骑的廖先生过来了。马车停下,让他下马上车。
廖先生年约四旬,脸色偏白,眉毛极细,颌下的须子也极细,身高只有五丈,身着青衫,做文士打扮。
见礼后,廖先生在郑王下首坐了,道:“王爷可是收到郡主回信?”
第90章 悔不当初的郑王
廖先生在郑王府十余年,献策无数。年初,郑王世子得急病不能进京,郑王为派哪位儿子去京城向太皇太后贺寿而举棋不定,是廖先生力劝他派爱女悠悠进京。
悠悠只有十五岁,又是女儿家,郑王如何放心?廖先生却从悠悠是姑娘家,方便进出宫闱,能在太皇太后跟前尽孝,更容易讨得太皇太后欢心的着眼点出发,最终说服郑王。
不出廖先生所料,悠悠进京后,太皇太后一见她便喜欢得不得了,不仅赐封号“安定”,封为郡主,而且留在京中。郑王因此比其他兄弟更清楚京中形势,宫中情况。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安乡伯不成器的儿子竟然妄想娶他的爱女,安乡伯更为此无耻地写信向他求亲。
他当然一口拒绝。
要是张宁没有出息也就罢了,而今他一跃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皇帝近臣,悠悠又对他情愫暗生,来信提及两家的亲事,这就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答不答应这门亲事?
廖先生听完事情经过,略一沉吟,道:“王爷,安乡伯守大同多年,并不是闲散勋贵,不能因为他只是伯爵而看轻。”
京中勋贵极多,靠祖上余荫空有爵位,日子过得比百姓还不如的多的是,能谋得一官半职,已经算能力不错了,何况张勇是副总兵,能领兵,会打仗是肯定的。
郑王静等廖先生说下去。
“张宁年仅十五岁,却能通过校阅,可见文采不俗,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也不能等闲视之。他和陛下一见如故,深得陛下信任,据郡主信中所说,要没有他,王振断断不会被凌迟,可见此人有胆识,会机变。”
廖先生是郑王心腹,很多事,包括京中的情况,郑王都没有瞒他。悠悠为博得父亲对张宁好感,有关张宁扳倒王振的事,曾在信中告知郑王。
郑王明白廖先生的意思,谁不想有一个能力出众,身居高位的女婿?王振深得皇帝信任,却在张宁进宫当值不到三个月被凌迟于菜市口,张宁是怎么做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到了。
“王爷不如允了这门亲事。”廖先生最后道。
“孤当时回绝得太快了。”郑王苦笑道,话说太绝了,现在怎么圆回来?
廖先生道:“安乡伯可有再来信?”
“没有。”这才麻烦,他儿子是皇帝跟前红人,谁知道他会不会抖起来?难不成自己堂堂皇叔,反而要向他提亲?
“谁想到张宁升得这么快呢?”郑王叹息,颇有点悔不当初的意思。
廖先生深以为然,换作他,也绝对想不到。下嫁正三品大员不会辱没郡主,可也得事先知道他会高升啊。同时,他总算明白郑王叫他过来的目的,敢情郑王不是就要不要接受这门亲事征求他的意见,而是让他献策把这门亲事圆回来。
两家的父亲把话说绝了,小儿女却依然情长,在已门当户对的情况下,强行拆散这门亲事,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廖先生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道:“王爷,这并不难。可让郡主暗示张宁,让他劝安乡伯再向王爷提亲。”
女方自重身份,何况郑王爱女贵为郡主,怎么可以主动开这个口呢?郑王对廖先生的话甚为满意,道:“孤这就写信给郡主。”
王爷要写信,廖先生不便在这里窥视,行礼道:“属下先行告辞。”
“去吧。”郑王吩咐磨墨,待墨磨好,提笔先叮嘱悠悠尽心服侍太皇太后,再让她暗示张宁,让张勇向他提亲,同时保证,只要张勇来信,他立即答应这门亲事。
封好信封,派护卫将信送去京城,郑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如果张宁成为他的女婿,定能保郑王府无虞。
…………
交银子能出诏狱的消息不径而走。很多人不相信,可说的人信誓旦旦,这件事不仅首辅杨大人亲口说了,锦衣卫指挥使张大人也这么说。
很多人懵了,什么时候这两位牛人会走到一起?
下诏狱官员的家眷当天就送银子去应天府。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户部员外郎周平出来见他们,收下他们的银子,同时开具条陈。
家眷们牢牢记住拿条陈去诏狱领人的话,都将条陈当珍宝,生怕丢了,人捞不出来了。可是捧着条陈到诏狱却没能救出人。牢头道:“大人有令,后天放人。”
后天!
后天还能见到人吗?满怀希望的家眷们只觉世道黑暗不过如此,这是银财两空啊。一个个在诏狱门前哭天抢地,牢头出来冷冷淡淡道:“大人有令,谁的家眷在这里哭,谁多关一个月。”
多关一个月!哭声像被剪刀剪断也似,家眷们生怕逃得慢了,连累家主,全跑光了。
牢头站在门槛里,看着阳光下空无一人的门前空地,嘿嘿笑对狱卒道:“大人真是神机妙算,一句话就把他们吓跑了。”
狱卒道:“还用说?那可是大人。”
牢头一时语塞,张大人虽然年轻,他却不敢有半分轻视,不,不仅不敢轻视,还十分尊敬。
牢头一时有些惆怅,自己做到死也就是牢头,张大人只有十五岁却已经是指挥使了,唉,人跟人比,怎么差别那么大呢?
…………
杨荣乐坏了,特地来找张宁,道:“这是帐册,你看看。”
光是京城布庄的税银就多达十几万银,要是如张宁提出的那样,面向全国,面向所有商贾收税,一年的税银得多少?光是想想,他就能多活几年。
张宁匆匆看完,道:“军饷先紧着神枪营,神枪营先紧着训练的将官军士。”
两人说好,商税一半用作军饷。张宁这是告诉杨荣,银子用在哪。杨荣却怔住了,道:“你不插手?”
军饷油水多,这是肥差,不知道多少人想染手,张宁就这样放过?
张宁道:“不插手。我有话在先,若是让我查出谁中饱私囊,我定不放过。别以为诏狱的刑具是摆设。”
杨荣点头,道:“好,老夫会警告他们。”
谁不知道锦衣卫无孔不入,敢贪军饷,眼前这位还真能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