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个条件
慈寿宫的陈设简单不失大气,每样东西都摆放得恰到好处,让人有本来就应该这样摆之感。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精气神却好,灰白的头发梳了“两把头”发髻,上身一件浅灰色褙子,下着素白色罗裙,整个人透着洁净素雅。
她坐安乐椅上,身旁的几案放些瓜果点心。
张辅坐在下首紫檀木官帽椅上,椅旁同样有一张几案,几案上是一模一样的瓜果点心。
“老臣受人所托,有一事求太皇太后允准。”谈完政事,张辅摸了摸垂在胸前的胡子,苦笑道。
太皇太后心情甚好,神态和蔼道:“什么事?”
能请动张辅求到她面前的事,想必不是小事,请托的人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安乡伯张勇身为大同副总兵,守大同多年,实是朝廷的忠臣良将。独子张宁已通过校阅,授锦衣卫总旗之职,也是一个聪明孩子。如今他求到臣这里,请臣为媒……”张辅说到关键处,停住了。
太皇太后微笑道:“不知这孩子看上谁家闺女?”
“安定郡主。”张辅声音不高也不低。
太皇太后怔了一下,不太确定道:“他看上安定这孩子了?哀家说过,要再留这孩子在身边,过几年再说吧。”
她以为话放出后,几年内再无人求亲,没想到还有不死心的,居然请动张辅出面。安乡伯府的孩子,怎么配得上悠悠?太皇太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果然不出所料。张辅道:“张宁这孩子有些与众不同,今次校阅,只有他一人上榜。”
这就能证明张宁出众的地方了。
太皇太后不愿拂老臣面子,想了想,道:“若他三年内能封侯,哀家倒可以考虑。”不是答应,而是考虑,是不是同意这门亲事,还要看这孩子的表现。
三年封侯?这不是为难人嘛。成祖靖难成功分封功臣后,几代皇帝再不曾封侯,不要说三年,就是三十年,张宁也没办法封侯。
张辅腹诽,道:“太皇太后此言不妥。张宁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再过三年,不过十八岁,怎么可能以一已之力得以封侯?”
太皇太后笑笑道:“那就让他另择名门淑女吧。”
话说到这里,张辅说什么都不合适了。
出皇宫的路上,张辅一直在想,张宁这孩子不错,不如把自己的侄孙女许配给他。
他没有子嗣,胞弟却三代同堂,嫡孙女今年十四岁,乖巧又伶俐。能和英国公府结亲,对安乡伯府来说,是高攀。他一点不担心张宁拒绝。
…………
“三年封侯?”
张宁脑中各种闪头一闪而过。只有开疆拓土或者从龙之臣才能封侯,按照历史原有的轨迹,土木堡之变得八年后才发生。看来只有加快进程发展经济,整军备战,三年内把瓦剌收拾了,才有机会娶悠悠。
张辅道:“”老夫有一侄孙女……
张宁截口打断:“三年就三年。”
“……”张辅目瞪口呆一息,道:“太皇太后所言是推托之词,你不用在意。”人就是给你一个不可能达成的目标,让你死心。
张宁行礼:“多谢国公爷,还请国公爷转告太皇太后,小子定在三年内封侯。请她老人家不要食言。”
“……”张辅彻底无语了。
张宁却想起另一件事,太皇太后薨后无人节制王振,王振在京中作威作福,才有土木堡之变。那么,太皇太后是在哪一年薨的呢?以她的身体,能不能捱三年?
从英国公府离开,坐马车回府,张宁都在苦苦思索,希望能从前世记忆中搜索到她去世的确切时间。
夜里睡到半夜,张宁突然惊醒,拥被坐了起来。如果他没有记错,太皇太后将于明年薨。不管有没有记错,都得提醒朱祁镇一声,老年人说没就没的可不少,还是让太医勤快一些进宫请平安脉吧。
…………
“祖母拒绝了?”朱祁镇把玩手里的扇子,笑吟吟道,似乎一点不意外。
“不是拒绝,是提了一个条件,只要臣三年内封侯,她就同意这门亲事。”张宁认真道,一点没觉得太皇太后提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完成。
朱祁镇道:“卿的意思?”我不打击你,你就说你想怎么办吧。
“臣自当努力。”张宁神态依然认真,半点不见灰心。
“……”朱祁镇无语了。这是努力能办到的吗?
…………
大同,接到信的张勇高兴坏了,在房中不停走来走去,走了半晌,突地顿住脚步,自言自语:“阿宁能考上,完全是祖宗保佑,得写信让阿宁祭拜祖宗才行。”
他随即回信,先狠狠夸了儿子一通,再让儿子祭祖,接着告诉儿子,他会写信向郑王提亲。虽然儿子信中说,此事由太皇太后说了算,但他还是觉得,郑王身为安定郡主的亲爹,有一定话语权。更重要的是,两人就要做亲家,他表下态,示下好,不是很正常么?
写好给儿子的信,他随即提笔写给郑王的信。
…………
悠悠得知张宁提亲被拒,只是笑了笑,并没当回事,实在是半年内被拒绝的人太多了。倒是听说他不放弃,信心满满要三年内封侯,不免神情复杂,想了想,吩咐绿萝:“备车,进宫。”
她先去慈寿宫,陪太皇太说半个时辰话,逗得太皇太后开怀大笑,然后才到朱祁镇这儿。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朱祁镇提起张宁托张辅提亲的事,道:“朕倒觉得,张卿有一股子不服输的性子,对你又痴心,不失为一门好亲。”
悠悠进宫正是为此,道:“皇兄能在三年内封他为侯么?”
“不能。祖宗成法在前,岂容朕徇私?”朱祁镇难得严肃了一次。
“那他岂不白忙一场?还请皇兄劝一劝他。”嫁给谁都是政治婚姻,悠悠对自己的幸福不抱指望,只是不忍心张宁努力付出最终却失望之至。
朱祁镇感概不已:“朕劝他,他不听。不过,如果他能在三年内让百姓过得富足,又能让士兵以一当百,朕倒是可以封他为伯。”
第32章 确认过眼神
张宁长相俊朗,穿上飞鱼服,系上御赐金腰带后,更是一身贵气,让人不敢逼视。
马车在安定郡主府门前停下,张宁下车,来到门前,对打盹的老仆道:“麻烦老伯通报一声,就说张宁求见。”
来人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像镀一层金光,不,像神仙。老仆被刺得睁不开眼,更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不过他听清“张宁”两字,于是道:“公子稍待,老奴这就进去禀报。”
“多谢。”张宁客气得很。
悠悠听说张宁来了,沉默一息,道:“请他进来。”
皇帝有话在先,悠悠怎会不见?张宁一点不意外,被引到位于郡主府东南角那座院子的花厅,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上了茶。
待小丫头退下,他取出匣子里的玉佩戴上。
花厅墙上挂一幅吴道子画的如来,画中的如来,宝相庄严,让人忍不住想顶礼膜拜。张宁庆幸,好在他不是佛教徒。
他双手负在背后,退后几步,以便更好地欣赏画作,同时不明白,悠悠为什么要在花厅挂一幅这样的画,有什么深意?
悠悠在门口看到的是俊朗少年认真观摩佛像的一幕,不禁道:“你信佛?”
佛教自汉朝传入至今,经过千余年的发展,信佛极多,所以悠悠有此一问。
“不是。”张宁转身面向她,颇为自得道:“我已经是锦衣卫总旗了。”身上的飞鱼服就是证明。并不是进锦衣卫就有资格穿飞鱼服,只有从七品以上的小旗才能穿。
“恭喜。什么时候进宫当值?”悠悠说着迈步入内,在官帽椅上坐了,同时伸手做请。
张宁在另一张官帽椅坐了,道:“后天。”
“你没有必要遵守三年之期。”悠悠轻叹:“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我代父王尽孝,陪她最后一程,她百年之后,我就回去了。”
你是说我什么都不用做,待她老人家寿终正寝,我们就能成亲?张宁自以为明白悠悠的意思,心头欢喜,道:“万一太皇太后驾鹤西去前为你定下亲事呢?我们赌不起。”
我们赌不起?谁跟你是我们啊!悠悠俏脸微红,道:“张公子,我想你认错人了。我来京城之前,从不曾见过你。”
那天张宁说的话,就是给她这种感觉。她一直想澄清,只是不得其便。
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来,张宁只觉浑身冰凉。很快,他道:“悠悠,你是在试探我么?”
因为穿越五百多年时光,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他就是男朋友,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悠悠摇头道:“不是。”
张宁的视线落在她放在官帽椅扶手的右手上,洁白的手背上,一颗小小的黑痣恍如雪中掉落一丁点芝麻,因为这一丁点芝麻,洁白的雪倍添风韵。
悠悠感觉到他的视线,见他神色有异,以袖遮手。
“没有认错,她在这个位置,有一颗一模一样的小痣。”张宁缓缓道。
悠悠转头看他,脸上神色难明。
从她懂事起,她就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一个被浓雾遮住,看不清长相的少年不停叫她的名字,在她身边打转。无数次她想看清少年的长相,走到少年身边,少年却不见了。
难道他就是梦中的少年?
悠悠凝视他半晌,轻声道:“张公子,你能起身让我瞧瞧么?”
不要说起身,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去。张宁二话不说站了起来,道:“你要看什么?”
梦中的少年跟这位张公子差不多高,难道真的是前世曾经见过?他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是天意?要不然为何她一直做这个梦?悠悠在心中比较良久,道:“张公子,请坐。”
这就完了?张宁坐下,道:“你想起来了么?”
难道她穿越时出了问题,有些事情一时想不起来了?
悠悠摇头,道:“你真的会想办法得到侯爵么?”只有三年,来得及吗?
“当然。但凡有一丝希望,都应该努力争取。”张宁道:“悠悠,你是叫悠悠吧?相信我,我一定会娶你回家。”
这一世,他绝对不会再失去她。
“我小名悠悠,父王给我起名朱琳。”悠悠道。
“那就对了,我们是前世的缘分。”张宁高兴,呵呵笑了两声,道:“你等做我的新娘子好了。”
“什么跟什么嘛。”悠悠俏脸红通通的,如天边的红霞,嗔怪道:“说什么疯话。”
害羞就成。张宁心里乐开了花,道:“太皇太后要是为你说亲,你别答应。”想想现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又道:“告诉我,剩下的事由我来办。”若真到那时候,说不得,只好极尽拆散之能事了。
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瞟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啊。张宁心头甜丝丝的,浑身的骨头轻了二两。过一会儿,估摸一刻钟到,借口去茅厕,取下玉佩,再次回到花厅。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眼看日已近午,悠悠道:“你回去吧。”
不留我在这里用餐啊?张宁有点失望,转念一想,对自己来说,她是老婆大人,对她来说,自己还陌生得很,要不是玉佩起了作用,不见得能这么快说服她。不,和她续前情。
约好过两天去潭拓寺后,张宁告辞离去。
他在马车里哼着流行歌曲的调子,想像和悠悠拜堂成亲的情景,突然高高卷起竹帘儿的车窗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追上前面的马车。”张宁道。
任高扬鞭加快速度,几息后追上前面的马车。张宁喊:“顾淳,出来。”
约好在东安门打架,他和刘念在东安门等一下午,怔是没等到顾淳和薛翰。两人找上门去,却被门子拦住。
这口气,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出了。
顾淳听到声音,脑袋探出车窗一看,是张宁,苦笑道:“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我这么好骗吗?”张宁不爽极了。
车里又探出一张脸,却是下巴短且圆的薛朝翰,道:“我也是。”
“你们俩打我一人怎的?”张宁气势很足,道:“我怕了吗?”
第33章 提条件
怎么打啊,你是拼命三郎,我们俩一起上不一定打得过你。顾淳无声吐槽,露出一口大白牙,道:“阿宁,前面就是太白居,我们上去喝一杯吧。”
太白居有些年头了,只是门面有点小,外墙有点旧。到这儿喝酒的大多是落魄文人,酒不是好酒,菜不是好菜,不过胜在近。他们下马车走几步就到。
小小的酒馆陈旧阴暗,只有几个青杉文人叫了一壶酒,两个小菜,边饮酒边吟诗作对。
顾淳一脸嫌弃,正想另外找地方,就见张宁在靠窗的座头坐了,道:“说。”
窗外的光线投射在他身上的飞鱼服上,让他坐的那个座头明亮了少许。顾淳和薛翰好生羡慕,有官身就是不一样,走到哪都自带光环。
两人在下首坐了,顾淳道:“我俩回府就被禁足了。今早才放出来。”
禁足不假,却不是长辈惩罚他们当众对张宁发难,而是长辈担心张宁通过校阅,风头正劲,生怕他们吃亏,因而不准他们出府。他们和张宁约好在东安门打架,不肯失约,才被禁足。
张宁和刘念不知道的是,他俩在东安门等顾淳和薛翰时,进出东安门的人中,有不少是勋贵府邸中的仆役。
勋贵们派仆役察看情况,发现张宁只带两个护卫,又没什么异动,才恢复那天在千步廊质疑张宁的子侄自由。
张宁毕竟年轻,不晓得勋贵们的弯弯绕。他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你们没当缩头乌龟?”
“绝对没有。”顾淳和薛翰异口同声道,顾淳又补上一句:“要不,我们叫上刘念,现在就打一架。”
张宁道:“阿念去族学上学,没空打架。我一人就可以。”
刘念去族学上学?他改性了?顾淳和薛翰对望一眼,都道:“那我们别打了。”他们过来找张宁,本就有修好的意思。
幸好前天没动手。两人深知,在那种情况下暴揍张宁,和约上打一架意义完全不同。没群殴,就有回旋的余地。
“不打了?”张宁奇道:“你们不是说我不该上榜吗?有一个算一个,不服的尽管放马过来,我要怕你们……”
“哎哎哎,”顾淳陪笑道:“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薛翰也道:“我们当时不知道你卷子上写什么。误会,误会,哈哈哈。”
什么误会,明摆着你们瞧不起人。张宁得理不饶人道:“现在你们全知道了?”
“勋贵才多少人家?”薛翰就是直性子,快言快语道:“消息早传遍了。你的卷子,我们也看了,见解精辟,比我们强太多,我们服气得很。”
顾淳不停给他使眼色,他只是不理。
能拿到卷子,手段不错啊。张宁做恍然状,道:“现在服气了?”就在两人以为事情揭过去时,张宁一拍桌子,道:“说榜上不该有我的是你们,闹着要打死我的也是你们,嚷着要英国公取消我校阅资格的也是你们。现在,你们服了?呵呵,问过我的意思没有?”
“呯”的一声响,把几个互相吹捧的文人吓了一跳,齐齐望过来,看清张宁身上的飞鱼服后,缩了缩脖子,一人低声说句什么,请客那位掏出铜板结了帐,几人匆匆离去。
两人傻眼了,敢情事情没有结束?过了几十息,顾淳才苦笑道:“阿宁,你想怎样,我们都听你的就是。”
人家比他先走一步。
有时候,一步就够了。
顾淳想起,昨晚,祖父顾兴祖语重心长和他说的话:“阿淳,人不能看表面。人人以为张宁不会有出息,可他的策论,我自问写不出。我可是带了一辈子兵啊。
这人不简单。
安乡伯远在大同,不能时常教导他,可见他有带兵的天分。你以后多和他亲近。”
勋贵子弟的功勋都是马上得来,有带兵的天分,意味着安乡伯后继有人,安乡伯府不仅不会走下坡路,还有可能更上层楼。
更重要的是,张宁此子见识非凡。他们这些活了大半辈子的勋贵一致认为瓦剌臣服,再无战事,只有张宁主张征瓦剌,一篇策论写得有理有据,这小子运气又极好,陛下看后很是满意。
这样的人不结交,要结交什么人?
要不是祖父一番话,顾淳怎会叫上薛翰,去安乡伯府?他们今天原有赔罪的意思,只是年轻人脸嫩,赔罪的话说不出口。
“我想怎样就怎样?”这姿态放得够低啊。张宁倒不好继续发作了。
“是。”薛翰道:“你就开条件吧,我们答应就是。”
张宁想了想,故意道:“如果你们做不到呢?”
你不会狮子大开口吧?顾淳和薛翰面面相觑,几息后,顾淳才道:“我们尽力而为。”
没有拍案而起?飞鱼服这么好使?张宁微觉意外,道:“万一我要你们自断手脚,你们也照做不成?”
“这……”
两人的脸都白了,薛翰喃喃道:“不会吧?”科举放榜不也有举子喊不公吗?也没见谁自断手脚啊,你可真够狠。
顾淳低头想了十几息,道:“阿宁,自断手脚我们做不到,但你有别的吩咐,我们求到祖父跟前,也会为你办了。”
张宁打架时心狠手辣,曾把一个勋贵子弟打得吐了血,顾淳可不认为张宁在说笑。自断手脚肯定不行,换成别的,哪怕豁出祖父这张老脸,也一定办到就是。
这还差不多。张宁很满意,勾了勾唇角,道:“前天可不止你俩有意见,四百多人一齐针对我,我一向胆小得很,害怕得很。”
顾淳听出来了,一脸诚恳道:“你给我三天时间,我让他们写一份道歉书,给你赔礼,你看可好?”
道歉书?这么简单?薛翰有些反应不过来。比起自断手脚,这个条件太容易了吧?他忙道:“我和阿淳一起让他们在道歉书上签名。你看可好?”
这还差不多。张宁只想圆回面子,并没真要他们的手脚,话说回来,真要他们断手断脚,他们府中那些老家伙肯定会出面。
“可以。”他道。
第34章 王振
今天是张宁第一天进宫当值的日子,清儿生怕睡过头不敢睡,在烛下做针线,二更便叫张宁起床。
穿衣洗漱吃早饭备好马车,准备出门才二更三刻。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寒意。张宁紧了紧披风,抬头望望满天星晨,道:“用不用这么早?”
现代时间才差不多十点,很多人夜生活刚刚开始。
“公子,要的。”清儿眼中满满的全是崇拜,道:“还要赶路,一点都不早。”
这哪里是丫头,分明是妈。张宁摇了摇头,上车拉上窗帘,拉过提前让清儿准备好的棉被盖上,接着睡。
马车在承天门停下,张宁被任高叫醒,下车一看,宫门口站很多人。走近一些看清这些人身上的服饰,原来是上朝的官员。
朝臣们在宫门外等候宫门开启。
张宁找个僻静角落呆着,待宫门开启,朝臣进去后,去当值的乾清宫报告。
他无聊地站了一小会儿,就见一个佝偻着腰,上了岁数的大臣直直过来,边走边左右张望,似乎在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嗯,不对,他的手好象在解裤腰带。
张宁意识到大臣要做什么,忙离开这儿,四下看看,见右侧人比较少,只有两人站着闲谈,便走了过去。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小子也来了?”
张宁露出笑容,朝这人行了一礼:“国公爷,早啊。”
张辅身为先帝托孤大臣之一,也是要上朝的。今夜没有月亮,星光朦胧,五官依稀可辨,他认出张宁,便打了声招呼。
“陛下交待你的事要放在心上。”他声音很低,唯恐第三人听见。
张宁明白他指开纺织厂的事,如果不是在宫里安插耳目,便是朱祁镇和他谈过这事。看他直言不讳,显然是君臣曾商讨过此事的可行性。
“小子明白。”张宁同样压低声音道。心里嘀咕,开工厂要有场地资金好吗?你们光说不练,我很难办啊。
“喜鹊胡同有一块地,原是吏部郎中,叫什么来着……犯了事,下狱,家财充公。你问陛下讨要,别让你府上的管事到处跑了。”张辅把张宁拉到一边,远离所有人,声音压得极低道。
那天从宫里回来,张宁就让老关找地方,这两天老关早出晚归,空院子倒是看了不少,就是没一处合适的。
张宁没想到张辅会帮着留意,忙道:“多谢国公爷。”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张辅半叹气半感概道:“安乡伯不在京中,我照看你一些也是应该的。”
张勇守大同是张辅举荐的,这几年没怎么理会张宁,自是看他不学好,成天打架生事的缘故。如今张宁走正道,忙的又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他自然要搭把手。
“国公爷有心了”
张宁要行礼,被张辅拦住。张辅道:“你若真能让织布的妇人、东家赚到银子,老夫待你如子侄。”
“国公爷看着好了。”张宁有信心得很。
说话间,一声钟响,宫门开启,文武百官很快排成两列,张辅位列武将之首,忙撇下张宁,排好队,在小太监的引领下进承天门去了。
待文武百官过午门,进入宫城,张宁才朝承天门走去。
张宁分配在乾清宫当值,办完一应手续,来到乾清宫,天刚蒙蒙亮。他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威风凛凛站在屋檐下,抬头能看到天边的云彩一点点亮起来,染上金黄。
阳光洒满院子时,皇帝回来了,长长的仪仗进了院子,在乾清宫偏殿停下。朱祁镇从御辇下来,身后跟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太监,两人一前一后朝偏殿走去。
张宁瞟了老太监的背影一眼,老太监似有所感,回头望来。他长相周正,不难看,也谈不上俊朗,眼睛偏小,鼻头有肉,浑身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如果张宁没猜,他应该是王振了。
张宁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老太监凌厉的眼睛落在张宁脸上,看了张宁一息,转身紧随朱祁镇身后,进殿去了。
…………
老太监确实是王振,朱祁镇坐下后,他在下首椅上坐了,道:“派于谦巡边不妥,陛下不该准了。”
朱祁镇道:“为何?”
在他看来,于谦为人正派,能力又强,派他巡视大同等地再合适不过。
他为人太正派了。王振道:“朝中比他合适的人太多了。老奴向陛下使眼色,陛下为何视而不见?”
上朝时,朱祁镇坐在龙椅上,王振手捧佛尘站在身侧。大臣们不敢直视天颜,朝议中他有意见,会暗示朱祁镇。往日朱祁镇会明白他的心意,采纳他的意见,今早他快把眼睛眨瞎了,朱祁镇却视而不见。
“朕觉得于谦很合适。”朱祁镇重复自己的观点。
皇帝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王振强抑心头怒火,声音严厉道:“陛下可知,巡边事关重大?边关有失,瓦剌铁骑将长驱直入,到时谁为陛下御敌?”
朱祁镇默然一息,道:“正是巡边事关重大,才派于谦去。”
早朝上有人提议派于谦去,朱祁镇觉得再合适不过,便无视王振的暗示。他虽尊王振为先生,但并不是傀儡。
“陛下!”王振厉声道:“陛下此举不妥。”他在乎的不是派谁巡边,而是皇帝将脱离他的掌控。
朱祁镇见他生气,抿了抿唇,道:“先生说得是。朕累了,先生退下吧。”
“你!”王振气得不行。
朱祁镇不再理他,拿起御案上的奏章看了起来。他没散朝时,奏章便送过来了。
王振一拂袖子,气呼呼走了。
…………
张宁有些无聊,任谁望两个时辰天都会无聊的。他换了个站姿,手重新按在绣春刀刀把上,就听殿中隐隐传来争执声。
皇帝和王振吵起来了?不是说两人情同父子吗,怎么会吵起来?张宁好奇地望向殿门,就见王振满面怒火大步而出。
真的吵起来了!张宁唇边溢出一丝笑意。
过了约莫一刻钟,朱祁镇慢悠悠走出来,左右张望一下,看到站在屋檐下的张宁,笑了,道:“朕记得你今天当值,你果然在这里。”
第35章 有旧怨?
“参见陛下。”张宁行礼。
“免了。”朱祁镇摆摆手,随意坐在台基上,道:“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皇帝这是平易近人,还是不讲究?张宁暗暗嘀咕,跟着在台基坐下倒不至于,退后两步,面对他,道:“陛下,听说喜鹊胡同有一块地很适合做厂房,原是罪官所有,如今充公。臣想求陛下恩典。”
他本想当完值去瞧瞧,既然朱祁镇提起,他顺嘴讨要总好过以后再找机会。
“朕问问先生,要是还在,划给你算了。”朱祁镇很好说话的样子,道:“你就说什么时候能织布。”
“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张宁这几天一直在忙碌,道:“织布机的样子,臣已画图,只是造成需要时日。”
现有的手工织布机织出的是土布,效率低不说,布也不好看,花色更只有那么几样。张宁想开一个现代织布厂,织机是难题。好在前世他的舅舅开纺织厂,他上学时,寒暑假常去舅舅家玩,曾经一度立下长大后当机械工程师的理想,因此学过纺织机的原理,画过图。
要不然还真不敢夸这个海口。
画出图纸不难,以现有的工艺和铁的强度,造出纺织机很难。好在张勇名下有一间铁铺,除了做铁锹铁铲等农具外,还做一些手工产品。
不过,掌柜老铁拿到图纸还是很为难。能不能造,怎么造,他还没想明白。
这些,朱祁镇当然不清楚,也不管,听说只需一两个月,很是高兴,又和张宁说了几句话才起身离去。
…………
“公公,陛下坐在台基和锦衣卫总旗张宁说话呢。”一个十七八岁,皮肤偏黑,眼睛圆圆的小太监向王振禀报。
“坐在台基上?谁让他这么没有礼仪?”王振大怒,袍袖一拂,桌上的茶盏飞了出去,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从小严于教导的学生,竟有一天坐在地上,成什么样子?
小太监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道:“那个张宁太不像话了,他怂勇陛下……”
张宁不背锅谁背锅?难不成真怪陛下?在皇帝和张宁之间,小太监毫无心理负担地选择维护皇帝。
王振怒气冲冲赶了过来,到乾清宫,见张宁百无聊赖倚着廓柱望天,皇帝倒是不在。不过,他怒火不减,厉声道:“给我掌嘴。”
张宁在想怎么改造纺织机,铁匠能尽快造出来,又能让它能织出高质量的布,就见王振满面怒容冲到他面前,尖细的嗓子差点刺破他的耳膜。
掌嘴?掌谁的嘴?张宁茫然的功夫,就见一个胖大的太监大步朝自己走来。
掌谁的嘴还用说吗?
“我去!”他暗呼,很自然地抽出绣春刀挡在身前,你个死太监敢动手,老子说不得先教训你一顿再说。
阉人们因为身体原因,力气普遍比身体健全的男人们小,何况张宁这具身体年轻力气大。以打架闻名勋贵圈的少年,力气会小吗?
“住手。”一个清朗的声音道。
朱祁镇站在偏殿门口,神色如常,道:“先生和张卿有旧怨?”
“老奴第一次见他,哪来的旧怨?”王振呼呼喘气,道:“他教唆陛下坐地上,百死莫赎。老奴为陛下着想,哪能不教训他?”
摆正你的位置啊。张宁道:“你自称老奴,就该有奴才的样子,陛下坐哪里,是你一个奴才能指手划脚的吗?”
王振气得喘粗气,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晕厥过去。他手指张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祁镇忍笑道:“张卿别胡说,这位是王先生。”
“原来是王公公。”张宁装模作样行礼道:“失敬,失敬。王公公还是想想怎么做好自己的本份,当一个好奴才吧。”
他嘴上说得犀利,实际很想转过身取出玉佩。王振当权时,不知害死多少大臣,如今虽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但捏死他还是跟捏死一只蚂蚁没差别,先把玉佩戴上,加持好运才是正经。
王振喘了半天,憋出一句话:“陛下若不杀他为老奴做主,老奴立即撞死在陛下面前。”
辱人太甚!若传扬出去,他脸面何存?
一边是从小教导自己,感情深厚的启蒙先生,一边是能够为他挣银子的张宁,朱祁镇为难了,几息后才道:“先生不要生气,张卿还小,口没遮拦。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在场的小太监们都低头忍笑忍得很辛苦,陛下啊,你不是说王公公一把年龄活在狗身上吧?
现场气氛诡异。
王振一头朝廊柱撞去。
“快,拦住王公公。”朱祁镇离得远,来不及阻止,只好吩咐王振附近的小太监们。
离王振最近的是张宁。
他没动。
你现在撞死最好,大家都省事,几十万精锐一百多位大臣将不会白白冤死。
王振当然没有死。他被胖太监抱住了。胖太监力大,拦腰抱住,王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何况他本就不想死,不过学妇人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吓一吓朱祁镇。
朱祁镇无奈道:“先生一向严苛,朕以后注意仗态就是。”
“老奴为陛下愿甘脑涂地,何惜一命?”王振厉声道:“只是陛下身边不能留这等奸诈小人,还请陛下即刻贬此人的官职,逐出宫。”
“这怎么可以?”朱祁镇和稀泥道:“不过是朕一时兴起,与张卿何干?先生不必如此。”
张宁火上浇油:“陛下任命朝臣,何用你一个奴才多嘴?”
理是没错,话不好听。
王振喝道:“乱棍打死!”
胖太监犹豫了一下,放开王振,就要上前。这时门外一个尖细但不失温和的声音道:“太皇太后宣王振到慈寿宫。”
王振顿时像霜打的茄子。
救星到了。难道把玉佩装匣子里揣身上有一定的好运?张宁大喜,道:“太皇太后有事找你,王公公还不快去?”
估计不是好事,要不然你不会气焰全消。
王振怒瞪张宁两息,整了整被胖太监扯歪的腰带,自有小太监把他掉地上的帽子捡起来,侍候他戴好。
第36章 形势比人强
张宁总觉得王振的脚步有点沉重,难道太皇太后叫他过去,没有好事?
“卿受惊了,先生严苛了些,卿不要介意。”朱祁镇安抚张宁。
王振对他要求严,他早就习惯,如今长大成人,很多事情还是习惯听从。他可不敢像张宁这样当面顶撞,难怪张辅说张宁胆子大,不怕死,果然没错。
原来王先生被逼急了会寻死,这倒没想到。朱祁镇为见到王振如此狼狈而偷笑,实在是王振一向以严师的形象示人,不曾像今天这样失态。
张宁深知有些事急不来。他和朱祁镇认识没几天,没见过几面,王振和他却有师生之情,从小侍候他长大,今天他没听王振的,没撸了自己的官职,没将自己逐出宫,已属难能。
“陛下说哪里话,只要能维护陛下,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张宁正气凛然道。
又是一个甘愿为他肝脑涂地的臣子。朱祁镇心头微暖,微笑道:“卿陪朕用膳。”
快到中午了,可不是得吃饭?张宁不知道在宫里站一天岗,午饭上哪吃,有人帮忙解决,哪会推辞?
“谢陛下。”张宁行礼随朱祁镇去偏大殿。
贾小四传话下去,没过多久,小太监们手捧食盒鱼贯而入。
还是像上次一样,朱祁镇赏了四道菜,张宁有点适应这种用餐方式了。
君臣无声用完膳,小太监上茶。
…………
离慈寿宫越近,王振的脚步越是沉重,心中不停咒骂,老太婆怎么还不死?她早就应该去了。
进了慈寿宫,他面如土色,腿肚子打颤,却不敢慢半步。
太皇太后做家常打扮,乍一看跟富贵人家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悠悠坐在她下首,她也慈眉善目有说有笑,但小太监禀报王振到时,她陡然变了脸色,脸一沉,喝道:“掌嘴。”
便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监过来扇了王振两个嘴巴子。
王振脸上火辣辣的痛,心里更是憋屈得不行,老太婆这是抽的哪门子疯?偏偏他拿老太婆没辙,连仇视的目光都不敢有。
他是真怕惹恼老太婆,被杀了。
先帝驾崩没多久,老太婆要杀他,是当时年纪尚幼的皇帝苦苦哀求,才救下他。可从此之后,这个疯婆子便三天两头叫他过来训斥,训斥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动手。这是变着法子杀他吗?
王振为了掩饰咬牙切齿的表情,脸都扭曲了。
太皇太后犹不解气,喝道:“再教唆陛下三天两头出宫闲逛,哀家决不轻饶。”
教唆陛下出宫!王振抓到关键字眼,满腔怒火瞬间转移到张宁身上。据报,皇帝最近出宫不是去安定郡主府和郡主说话,就是去安定郡主府斜对面的酒楼见张宁,安定郡主他一样得罪不起,只有张宁,他可以随便拿捏。
害他挨打受辱的是张宁,这仇,他非报不可。王振牙根咬得格格响。
太皇太后照样训斥一顿,然后将他逐出慈寿宫。
他出慈寿宫一问,肺几乎气炸了,张宁又陪皇帝用膳。
…………
酉时初,张宁交了差事出宫。他没有回府,而是吩咐马车去铁铺。
老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蹲在地上,像矮了三寸。原因很简单,拿到图纸后一直没有头绪,怎么向公子交差?
张宁见他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皱成一团,五官挤在一块,十分滑稽,露出笑容道:“如果一下子就想把织布机造出来,肯定无处着手,但若是把织布机的零部件拆开,一个个零部件研究,总能把织布机做出来的。”
“公子。”想得入神的老铁没想到张宁个时候过来,赶紧起身让座,见地上堆着铁具铁条,连块干净地方放椅子请公子入座也没有,不由羞愧道:“小的这就着人收拾。”
“不用这么麻烦。”张宁拉边一张小凳子坐下,从图纸里抽出一张,指着上面的零部件,道:“这个,这个,先试着做做。做之前,先提高炉火的温度,只有提高炉火的温度,才能炼出好铁。”
老铁苦恼道:“小的也想炼出好铁,这不是没办法么?”
提高炉火温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
“用焦炭当燃料就可以。你能买到焦炭吗?”张宁不清楚焦炭难不难买,甚至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
老铁的眼眸亮了起来,道:“能。焦炭只是贵一点,并不难买,山西有焦炭矿山。”
“那就好。”张宁道,要是老铁买不到,他打算找张辅帮忙,既然市面上能买到,就在市面买好了。
老铁一刻也不想等,道:“公子少待,小的这就去拍老王的门。他是市上专卖焦炭的。”告了声罪,匆匆出门而去。
天快黑了,哪还有人卖东西?张宁不解,不过他相信老铁既然这么说,肯定这个时辰能买到,只是已经宵禁,他一个老百姓在夜里乱走,会出大事的。
张宁让任高追上去,给他一块腰牌,言明用后归还。
老铁千恩万谢地走了。
…………
顾淳和薛翰兵分两路,找那天参加校阅的勋贵子弟们谈,分说利害。那天是自己等人没有弄清楚便闹起来,而且还闹得很厉害,让张宁下不来台,是自己等人不对。
张宁已经成为锦衣卫总旗,要收拾他们容易得很,可他没这么做,还是很顾全祖上的情份和勋贵之间的情谊,才愿意息事宁人。
不就是在道歉的信上签个名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很多人听到“锦衣卫总旗”五字时便深深的后悔那天太冲动了,明知道他通过校阅极有可能成为锦衣卫,还是当面给他难堪,万一他记仇怎么办?锦衣卫的厉害他们可是清楚得很。基于这样的认识,两人稍一劝说,勋贵子弟们便签了名。
也有一些人心里堵着一股气,凭什么张宁能通过,自己就不行?这些人主要是挨过打,对张宁不爽。
可是形势比人强,不签下大名,得担心张宁报复。张宁是什么人?那是没事抓个人就能打上一架的狠角色,没瞧这小子现在不满足于在京城打架,瞄上瓦剌人了么?
一想到张宁策论写征瓦剌,再不服气的人也服软了。
三天时间没到,顾淳和薛翰就来了,递上一张签了很多名字的纸。
第37章 失态
好大一张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楷书草书隶书都有,堪称书法展示。张宁细看之下,不由感叹,这是集签名之大成吧?和这些签名相比,现代明星签名的字,真不算什么。
顾淳道:“那天参加校阅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这里了。你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遗漏。”
检查什么啊,你会连一张完整的名单都弄不到?既然说都在这里,那就是在这里了。张宁道:“不用。”
这份道歉信算是顾淳和薛翰的投诚书了,至于在上面签了大名的,不见得是真心实意的服气,很大可能给两人面子,也有可能见张宁连续两次陪皇帝用膳,更有可能因为他成为锦衣卫总旗。
勋贵们手段通神,张宁深有体会,校阅的卷子很快看到还是小事,宫里的消息几乎同步掌握,那才是本事。
像张辅这样的近臣,怎会不收到皇帝留他用膳的消息?这说明什么,老家伙们怎会不清楚?张宁无声地笑了,嗯,很有点狐假虎威的味道,皇帝就是他背后那只老虎。
薛翰笑道:“这三天可忙坏了,你是不知道,我们到处拜访,没一刻空闲。”
张宁奇怪:“只是你们自己拜访?怎么忙得过来?”四百多人,平均下来,一人也得找二百多人谈话,三天时间,一天平均得找七八十人。他们怎么办到的?
顾淳道:“好在大家住得不远,路上不用花很多时间。”
勋贵们的府邸确实相距不远,但,真是这样吗?而且他们的名籽签在一张纸上。
不会是阴谋吧?张宁瞬间阴谋论上了。
顾淳道:“要好的朋友让小厮去说一声,他们也有朋友,所以很多人通知一声就行。”
不要说得太容易。薛翰有些不乐意了,道:“只有一部分是这样。”
张宁想了想,明白了,两人或是利用自己的关系,或是动用家族的力量,递了消息过去,在既成事实面前,无论是给两人面子,还是做顺水人情,都会答应。
也就是说,真正需要两人劝说的,只是极少数人。
张宁很快猜了个大概,不过就算这样还是很承两人的情,家族力量和个人关系,都是稀缺资源。他点了点头,道:“你们想要什么?”
利益互换很合理。
顾淳沉吟不答,薛翰快人快语道:“大家同属勋贵,我们又是朋友,打出来的交情,帮你出头不是应该么?”
说得好象那天不是你们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抗议,嚷嚷校阅不公似的。张宁厚道地没揭穿,道:“你说得没错,我们应该团结一致。”
眼前的心腹大患是王振,或者说是为皇帝所信任的王振,只要解决掉王振,才有可能改变历史的走向。张宁这几天没少考虑除掉王振的问题,怎会不乐意多一份力量多一些朋友?
顾淳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看得出,他对和张宁握手言和很没信心。这可是蛮不讲理只会用拳头说话,只喜欢打架的主,怎么可能沟通?
薛翰呵呵大笑,道:“阿宁,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们办得到的,绝无二话。”
张宁很想说,有什么条件还是说清楚的好,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道:“好。你们也一样。”
“那是。”两人一齐笑道。
“清儿,吩咐厨房做几个菜,我和顾公子薛公子喝几杯。”这时候怎能少了酒?
张宁的吩咐让顾淳和薛翰大为意外,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诧异:“什么时候张宁这么懂人情世故了?”
不得不说,原主从小缺少父母管教,管家老关身为奴仆,哪敢管教他?以致他完全不通世故。张宁就不同了,从小父母悉心教导,又是尖子生,加上网络上海量的信息,让他很会审时度势。
清儿应声而去,张宁则和两人谈天说地,花厅中不时传出笑声。厨子整治了几个精致小菜,顾淳提议去花园的亭子饮酒,顺便赏花。张宁心里更有底了,不用说,肯定是得到信儿,他陪皇帝在御花园的钦安殿用膳,两人才会变脸。
为家族利益考虑,这样做无可厚非,张宁很看得开。
三人边饮边说,气氛十分融洽。
…………
王振没有直接找张宁麻烦,而是叫来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先把他训斥一顿,再命他将张宁逐出锦衣卫。
朱祁镇登基后,作为他的启蒙先生,王振水涨船高,马顺算是见机最早的那批人。他削尖脑袋终于成为王振的心腹。为让马顺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王振费尽心思把原指挥使送进诏狱,自此锦衣卫间接掌握在他手里。
马顺脸长嘴小,给人瘦长的感觉。当上锦衣卫指挥使后,对下属很是刻薄,下属们敢怒不敢言。
张宁去锦衣卫领腰牌时没见到他。
勋贵子弟们放榜当天在千步廊抗议校阅不公,闹着要取消唯一上榜者张宁校阅的资格之事,马顺是知道的,京城中的大事小情,哪能瞒过他的耳目?
可是王公公为什么要跟小小的总旗过不去呢?
马顺不明白。
王振怎能说在慈寿宫被掴脸?只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下命令:“即刻让他滚出锦衣卫。”
不是锦衣卫,自然不能在宫里当值,没有皇帝充当保护伞,不是任由他拿捏吗?
马顺没口子的答应,马上叫人写公文,开革张宁。
公文刚写好还没盖大印,贾小四来了,道:“马大人,陛下口谕,着张宁五天一休。”
进宫当值的锦衣卫,若不是遇上重大庆典,一般都是一天一休,即当值一天,休息一天。现在皇帝特意让贾小四来说要张宁连续当值五天才给休息一天,要看不出异常,马顺算是白混了。
问题是,王振要贬张宁出锦衣卫。虽然他不清楚王振为什么要为难张宁,但问题他得解决啊。
“公公,你看……”马顺恭顺地请示。
王振气得吐血,皇帝怎么这样糊涂?他怒道:“咱家自会劝陛下。”
王公公很失态啊。马顺大气不敢出,连声应是。
第38章 无处报复的王振
用过晚膳,王振来到乾清宫。
太皇太后对他不善,每次唤他过去都没好事,因而朱祁镇很是担心。这次他一直没回来,不免更加担忧,让贾小四去慈寿宫瞧瞧。
贾小四见人未语先笑,说话和气,人缘极好,和慈寿宫的小太监们处得不错。过去一打听,小太监告诉他,太皇太后吩咐赏王振两个嘴巴子,然后让他走了。
赏嘴巴子!朱祁镇心里有些难过,王先生心高气傲,怎么爱得了?难不成受辱太过,一时想不开?不,王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朱祁镇努力让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可无论怎么想,都难免担心。
直到用了晚膳,王振才回来。
“先生!”朱祁镇欣喜不已,迎上两步,道:“这半天你去哪里?”
他没看错,王先生坚强得很,不可能自寻短见。
我挨打你很开心么?王振很不高兴,脸一沉,眼神凌厉,道:“你又留张宁一起用膳了?”
“朕和他谈得来,一起吃饭也没什么。”朱祁镇关心的点在先生挨耳光上,道:“皇祖母关心朕才会常唤先生过去询问,有时不免苛责太过,先生不要介意。”
老子身为秉笔太监又兼东厂厂公,小弟是锦衣卫指挥使,却为了张宁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勋贵子弟挨打,还是最为屈辱的扇耳光,现在你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揭过去?
王振脸上似乎又热辣辣地疼,不免牙根咬得格格响。
过了两息,他才道:“陛下可知,太皇太后为何责罚老奴?”
皇祖母责罚你需要理由吗?朱祁镇登基时还小,不明白,逐渐长大后哪会不明白,因为自己信任王先生,皇祖母才时时敲打他。他道:“是因为朕?”
你倒还知道。王振心里冷笑,脸上神色严峻,道:“若陛下不和张宁混在一块儿,太皇太后怎会责罚老奴?老奴今天脸上挨了两个嘴巴子,正是太皇太后怪老奴教导不力,致使陛下结交小人。”
“王先生说笑了,若是因为朕结交张宁,皇祖母为何不唤张宁过去训斥?想来不是这个原因。”朱祁镇笑道:“朕知道先生受了委屈,先生且忍耐两天,过两天朕再赏赐先生,略作补偿。”
“陛下若继续亲近张宁,老奴迟早会死在太皇太后的责罚之下。”六年前太皇太后当着五位顾命大臣的面差点杀了他,给他造成严重的心里阴影,每次一听太皇太后叫他过去就腿肚子打颤,好在只是挨训,不曾体罚,如今却喝令党公公动手扇耳光,这是迟早要他小命啊。
朱祁镇沉默一息,道:“先生放心,朕会求皇祖母对先生不要太过严苛。”
至于你说因为张宁,那大概是借口。
王振还要再说,朱社镇道:“朕要去瞧瞧皇后,先生去歇着吧。”
皇后钱后温柔贤惠,和他感情甚笃。
见色忘师。王振更怒,只是学生到底是皇帝,不好太过强硬,只好恨恨退下。
…………
张宁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失业,和顾淳、薛翰喝得微熏之际,来了一个校尉,传达本部门最高领导的指示:“当值五天休一天。”
“明天还要进宫当值?”张宁头大,道:“这都快二更了。”
四更起床,一个更次两小时,这是让他只睡四小时吗?不对,家里还有客人,他还不能睡觉。
顾淳乖觉道:“阿宁明天要进宫当值,我和阿翰先行告辞。”
三人数薛翰喝得最多,脸颊潮红,说话舌头都大了,道:“为什么告辞?不是谈得好好的吗?”以前只觉张宁讨厌,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有趣的人,谈兴正浓为什么要走?
顾淳叫来他的小厮:“你家公子醉了,抬他回府。”自己起身告辞。
张宁让校尉等一会儿,送两人到府门口再折返,问校尉:“为什么?”
那天他去南镇抚司办一应手续时,南镇抚司指挥同知郭琳亲自见他,并让百户告知他一应制度以及注意事项,其中就有当值一天休一天的话。
难不成古代也有老工欺负新工的事情发生?张宁前世曾打过几次暑工,对此深有体会。
校尉出身良家子,身材高材,为人机灵,行礼道:“卑职不知。上头让卑职过来传话,卑职便过来了。总旗若有什么不解之处,明天可问马大人。”
张宁喝得有点多,刚才没注意到他提过一个人,这时得他提醒,恍然道:“本官明白了,你回去吧。”
让老关送他出府。
马顺这人,张宁曾经在电视剧和网络上不止一次见过。他是明朝唯一一个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被文官们活活打死,打死他的文官们还一点事没有,也算奇葩了。
他会这样安排,极有可能是王振的意思。张宁没想到朱祁镇身上去,而是以为王振要他多干活,才让马顺下阴手,毕竟工作时间比同僚多得多。
马顺是指挥使,要收拾他,他还真没辙,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官大八级?纵然朱祁镇和张辅有心援手,也不好出面。
张宁郁闷了几十息,干脆看开,他一个正三品指挥使拉得下脸来为难自己,自己当然也拉得下脸让他难堪。总之张宁的为人准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管你什么身份地位,一样想办法回击就是。
看开心情也就好了,张宁在清儿侍候下洗澡洗漱眯了一会儿,然后起床更衣洗漱吃早饭进宫。他上马车即补觉,一点不含糊。
宫门外依然有很多等待上朝的朝臣,今晚天气不好,星月无光,黑蒙蒙的看不清谁跟谁,张宁找个没人的角落站着打盹,直到宫门开启,文武百官排队进宫,他才整整衣冠,进宫。
手捧绣春刀站在廊下时,昨天那个奉王振之命要打他耳光的胖太监过来了,冷笑两声,道:“张总旗简在帝心,咱家佩服得紧。”
什么鬼?难不成你要打我?张宁“咣”的一声抽出绣春刀,道:“公公自重,这是在宫里,刀枪无眼,若是伤到公公就不好了。”
第39章 撕破脸
胖太监一脸阴阳怪气,只是看着张宁冷笑。
这人神经病吧?张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道:“公公高姓大名?在下四天后休沐,不如我们约在宫外打一架好了。”
张宁最看不惯胖太监这种人,有事说事,没事你看着我冷笑是几个意思?何况昨天王振一说掌嘴,他就冲上来要动手,可见是王振的心腹无疑。这样的人不胖揍一顿,打得他满地打牙,难道留着过年?
而且这样做很符合原主的人设,张宁怎会客气?
胖太监冷笑道:“你除了有几分蛮力还有什么?”
“我身上不缺挂件啊。”张宁笑笑道:“公公在宫中服侍陛下,四时八节可有人祭拜祖先?”
挂件是啥,胖太监听不懂,后面那句话却明白无误直指他的身体缺憾。胖太监一张胖胖白白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憋了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嘣道:“张宁,咱家跟你不共戴天。”
“你是说你以后出门打伞吗?”张宁嘲讽道。
所谓不共戴天,也是有典故的,可惜胖太监不懂,只是气得跳脚,却又拿张宁无可奈何。打架不敢,斗口败下阵,只能找机会在皇帝面前中伤了,只是他现在就想把张宁生吞活剥,哪等得了?
张宁道:“你要气坏自己,王公公以后找谁当帮手?打一架吧,你赢了我以后不说你身上缺挂件。”
你能赢得了吗?
胖太监气呼呼道:“咱家不跟野蛮人打架。”
“你是只打不敢还手之人吧?昨天要不是太皇太后恰好宣王公公过去,本官就挨你打了。你们胆子可真大,朝廷命官也敢动手。”
张宁是七品总旗。七品武官一样是朝廷命官。
胖太监冷笑道:“小小七品官,也敢在咱家面前抖威风,你可知咱家几品?”
太监也是有品级的,眼前这人拼命拍王振马屁,前几天刚升少监,得意得不行。
张宁双眼望天,道:“没兴趣。你哪里凉快哪呆着去。没瞧见本官正在当值吗,别挡本官护卫陛下安全。”
他开口本官闭口本官,把胖太监气得不轻,你一个七品芝麻官在我一个从四品少监面前自称本官?有没有搞错。
旁边几个小太监想笑又不敢笑,快把头埋到衣领里了。
“你给咱家等着。”胖太监最后丢下一句走了。
“等着就等着。本官怕了你不成?”
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张宁说着摸了摸袖袋的玉佩,有感于在宫里当值危险万分,昨天差点挨耳光,他回府马上让绣娘绣一个荷包,用来装玉佩。这个荷包跟普通的荷包不同,缝了好几层绸布,确保失手将玉佩掉在地上,玉佩不会磕着碰着。又重新结了丝络,丝络末端装一个小小的挂钩,为不让人发现异常,挂钩上缠了同色的丝线,咋一看,还真就是普通的丝络,普通的玉佩。
这时代,男人腰带上挂玉佩荷包再正常不过,不挂才不正常。
胖太监走了两步,听到张宁的回应,脚步一顿,回头恶毒地看了张宁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他走远,张宁小声问忍笑的小太监:“他是谁?”
小太监笑道:“这位是曹公公。”不愧是京城一霸,不认识曹公公就敢把人得罪死,你胆子真大啊。
“曹公公?”张宁努力想了一小会儿,想起一个人,道:“曹吉祥?”
“可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太监笑嘻嘻地看张宁拧眉苦思,就是不出声提醒。
我去,原来是这个蠢货啊。张宁差点惊呼出声,他要是没记错,这货先跟着王振作威作福,土木堡之后又侍候景帝,景帝病危作为内应参与夺门之变,很是在京城横着走了两年,最后造反,却连宫门都没打开,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这智商,确实像史书上记载的曹吉祥。提前解决他,也算为百官除害了。张宁无声嘀咕。
和昨天差不多时间,朱祁镇散朝回来了,一起回来的,除了贾小四,还有王振。
王振在偏殿呆约两刻钟,出殿在廊下望了张宁一眼。这一眼让张宁脊椎骨发凉,他要帮小弟出头吗?
好在王振只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转身走了。
剧情不对啊。张宁有些搞不懂,他没戴玉佩,王振怎么会不找他麻烦?不过让他意外的是,今天朱祁镇既没有跑来找他,也没有叫他过去,更没有叫他过去用膳。
一天就这样平淡的过去,直到红日西斜,张宁准备交接出宫,贾小四匆匆跑来道:“陛下说,那件事你抓紧些。”
那件事?什么事?张宁茫然,要再问,贾小四早跑了。
…………
张宁走出宫门的刹那,心下松快不少,这才意识到,和曹吉祥撕破脸后,他一直担心曹吉祥去找王振哭诉,王振找他麻烦。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这样不行啊。张宁上马车,吩咐任高:“去英国公府。”
京城的水太深,他初来乍到,消息不通,又兼年轻,肯定要请教老奸巨滑之辈,有备无患才是处事之道嘛。
玉佩关键时刻救命或是扭转局势是不错的,但不能样样依赖玉佩,更不能只有玉佩一种手段。
意识到危机来临的张宁果断去找张辅寻求帮助了。
朱祁镇一直没来找他,肯定和王振有关。王振的想法简单却有效,利用朱祁镇对他的感情或是劝,或是逼,让朱祁镇逐渐将张宁当成一个普通总旗,张宁就完了。
不,他就能弄死他了。
…………
张辅刚回府换下官服,便接报张宁来访。
这小子圣眷深厚啊。张辅吩咐请到书房,换上一身家居常服便过去了。倒不是他有看轻张宁的意思,恰恰相反,他是把张宁当子侄辈看待,才以家居常服在书房见他。
“国公爷,小子得罪王振了。”行礼毕,刚坐下,张宁苦笑道。
张辅沉默一息,道:“王振这人心眼小,有些偏激,可是见陛下宣你用膳,因而不快?”
姜还是老的辣啊,张宁不得说一个服字。
“正是。”
第40章 商议
张辅端起茶盏,眼眸半垂,用盏盖慢慢拨着茶沫。
皇帝年少,又从小在王振身边长大,对这阉人有孺慕之情不足为奇,可长此下去,不是办法。有太皇太后在上头压着,阉人对几位顾命大臣倒还恭敬。可太皇太年岁大了,若驾鹤西去,又有谁压制他?
张宁是个有福气的,一篇策论歪打正着,得皇帝青眼,由此青云直上,成为皇帝最信任的人不是没有可能。他是勋贵之后,他的出身,将让他为勋贵说话。
张辅瞬间拿定扶持张宁的主意。
之前他对张宁说,若真把纺织厂办起来,他将他当子侄辈看待,又说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这些,实是无法和扶持相提并论。张宁毕竟不是他的族人,他这么做有风险。
他停下拨茶沫的动作,抬眸看了张宁一眼。
张宁一直安静坐着,留给他思考的空间。
“先帝下诏征教谕教导阉人识字前,阉人一直大字不识一个。王振以教谕的身份进宫,为先帝赏识,得以陪伴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张辅说得很慢,手里一直端着茶盏。
他这是担心我以前顽劣,不理庶务,所以从头解说王振的来历?张宁道:“是。”
不是一味打架,不通人事世事就好。张辅微松口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他在京中没有根基,最大的依仗便是陛下。”
张宁听明白了:“所以,他若失去陛下的信任,什么也不是?”
这就是王振觉得受到威胁,对他怀有敌意,阻挠皇帝和他接触的原因了。
“正是。”孺子可教。张辅唇边闪过一丝笑容,这孩子很聪明,一点就透,倒让老夫省心不少。
王振我是一定要扳倒的,土木堡惨败我也是一定阻止的。可怎么扳倒王振我没有一点思路。张宁思绪转动间,道:“帝王心术最是难测,要取得帝王信任很难,要让师生反目同样很难。不知国公爷有什么办法?”
师生反目?张辅怔了一息,眼眸亮如明烛,这小子岂止聪明,简直是他见过的勋贵子弟中最通透的一个。王振凭什么取得皇帝的信任?那是因为皇帝尊他为师。师生情是人世间最真挚的感情之一,有这层关系在,张宁便无法取代王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只要皇帝不将他当作自己的先生,事情就好办了。
王振到朱祁镇身边,为朱祁镇启蒙,对他要求甚严。他是以先生,而不是玩伴的身份,陪伴皇帝长大。
他哪里是什么先生,分明是一个奴才。
张辅不由对眼前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高看一眼,道:“如今他没有大错,几位阁老对他评价甚好。”
“等他出大错就来不及了。”张宁语气拨高少许,那是会葬送帝国几十万精锐,朝廷一百多位精英,勋贵尽丧,从此被文官狠压一头的。
“是。”张辅思考几息,道:“他贪财,凡是出京的官员回京都得送他礼,若没有送,必然会进诏狱。”
朝臣们谁不清楚马顺是王振的走狗?也就瞒着皇帝一人罢了。
“对陛下来说,先生收些薄礼不碍事。这不成为陛下疏远他的理由。”张宁道。换作他是朱祁镇,闻听此事,也会付之一笑。
“你比那些御史看问题还要老成。”张辅叹道:“确实如此。不少御史弹劾他,反而被罢官发配。”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天下是朕的,先生取少许钱财又有什么不妥?就当学生孝敬先生好了。如果我是朱祁镇,我也会这样做。张宁无声自语,最后一句太过大逆不道,还是不说的好。
“国公爷,以小子之见,只有谋反才能让陛下处置他。”张宁直截了当道:“难就难在,怎么让陛下相信他谋反。”
张辅一惊,道:“谋反?”
王振心眼小、偏激、贪财,都是事实,可要说他谋反,怎么可能?不说陛下不相信,我也是不信的。
张宁眼神坚定地看着张辅道:“只有这样,陛下才会真正远离这个小人。”
“……”张辅无语了,我刚还夸你来着,怎么一眨眼你就这么异想天开,谋反是可以随便说的么?
张宁道:“这件事由小子去办,只是有些佐证需国公爷帮手。”
谋反得有证据,比如龙袍、武器。这些就由你来办好了。
这不是栽赃吗?张辅沉默一息,道:“若他告诉陛下,是你,而不是他,你将如何自处?”
皇帝信你还是信他,不用我多说吧?
张宁微微一笑,道:“国公爷只需提供一应物事,别的不用管。若是他反咬一口,小子自作自受,决不拖累国公爷就是。”
“胡说八道,老夫是怕拖累的人吗?”张辅怒了,道:“你父还在大同为国沐血奋战,你可想过,若真到哪一步,他怎么办?”
谋反是要诛九族的,若你牵扯进谋反大案里面,不管你有没有谋反,皇帝都会认为你们父子里应外合。
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实在是穿越过来后没见过父亲一面,竟然把他给忘了。张宁一拍脑袋,道:“小子谋划不周。”
张辅哼了一声,想了一会儿,道:“附耳过来。”待张宁凑过脑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最后道:“必须如此这般。不过,就算这样,风险也是不小。”
风险不小不代表没有成功的可能。张宁笑道:“国公爷高见,不愧是国之栋梁。”
如果你想谋反,怕是无人能挡。
张辅哪有心情和他说笑?瞪了他一眼,道:“万万差错不得。”
张宁在脑中把整个过程过了一遍,突地想起上初中时看过一本网络小说,道:“国公爷,小子想到一件事,你可以不用办那些物事。”
不知道能不能弄到龙袍,就算弄到,也是烫水山芋,可别王振没扳倒,先把张辅折进去。他从这本小说得到灵感,有更简单的办法。
张辅听他说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笑骂一声:“你小子有这么好的脑子,何苦天天找人打架?”
有坑死人不赔命的脑子不用,非要用蛮力?
“嘿嘿。”张宁干笑。
第41章 有些不同
今天没有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日影。
竹林下一张矮几,两个锦墩,一对宛如金童玉女般的男女相对而坐。身着紫衣,腰佩古朴玉佩,长相俊朗,剑眉星目,鼻直唇薄的少年,正是张宁。身着淡黄衣衫,素白罗裙绣牡丹,眼眸极有神采的美丽少女,正是悠悠。
“听说陛下特地让你当值五天休一天?”悠悠眸中含笑,道:“可别辜负陛下对你的期望啊。”
原来是皇帝要求我加班,我还以为王振打算在宫里害我呢。张宁无声自语,一点没有因为错怪王振而内疚。皇帝这是看得起他吗?他故作满不在乎,打趣道:“你消息挺灵通嘛。”
悠悠微微一笑。这一笑,唇边浮现两个小小的酒窝,张宁浑身骨头顿时轻了二两。他爱极这两个迷人小酒窝,此时再现,让他恍如回到两人手牵手在校园漫步的日子。
“听说你得罪王公公?”悠悠拈起一块蜜饯放嘴里,慢慢嚼了咽下,轻声道。
张宁左右看看,婢女们在远处侍候,听不到两人说话,于是低声道:“我这次来找你,正是为了王振。”
被老仆引进来的路上,他悄悄佩上玉佩,便是为了说服悠悠帮忙。倒不是担心悠悠和他生分,而是搞垮王振是大事,悠悠是郑王嫡女,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悠悠本来觉得今天的张宁没有前几次见面那么狂妄不靠谱,而是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举止有礼,看起来顺眼多了。可他一开口,还是没变。
他还是这么狂妄。
“想对付王振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她的声音更低,近乎耳语道:“陛下对你青眼有加,他不敢对你怎样,你只须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差使,自有人出手。”
这是让我坐享其成吗?可惜,太皇太后在世时,没有杀他,太皇太后薨后,以朱祁镇对他的信任,又怎么可能杀他?此时不动手,就只能等待土木堡之变的惨剧再次上演。
“谁出手?”张宁嘲讽道。
悠悠低头沉吟几息,道:“阁老们不解太皇太后为何总要敲打他,觉得他虽然偏激些,大面上倒还过得去。”
那是阁老们看走眼。张宁腹诽,一时忽略了悠悠怎会看得这么透?是她在京中得到的消息,还是郑王的看法?郑王虽不在京城,但绝不可能不关注京城局势。
“他是陛下的启蒙先生,谁人能制?”张宁道。
悠悠眉头微蹙,道:“太祖立的牌子不是还在那儿么?”
朱重八曾立下内侍不得干政的牌子,本朝至今尚无阉人掌权,这也是悠悠没有重视的原因。
太祖铸的牌子就在那儿,朝臣们天天进进出出,内侍们但凡出宫,都会看到,谁敢违逆?谁敢把祖宗成法不当回事?
“哎,人都不在了,光剩一块牌子顶什么用?”
“禁声。”悠悠脸色变了,神色郑重地警告:“这话你当我的面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在外头乱说。”
张宁心头微暖,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关系不同?”
虽然求亲被拒,但那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张宁只会认为在这万恶的旧社会,在包办婚姻当道的情况下,女朋友没办法自己做主。
这人,明明说的是正事,却语气轻佻地调戏人家。悠悠嘲怪地白了他一眼,道:“别胡说。”
看起来更像撒娇啊。张宁失笑,道:“不信,你就看着好了。不知道太皇太后的身体怎么样?”
“你怎么总是说些犯禁的话?皇祖母的玉体,也是外传得的?”悠悠无语了。
帝国核心人物的身体状况确实是高级机密。张宁自知失言。他想知道太皇太后还有多少日子,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谋划,因而没往深里想。
“我有事拜托你。”张宁自然而然转移话题,说出今天来的目的:“能不能在适当的时候,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几句话?”
“什么话?”悠悠道,想到他胆大妄为,可不要利用自己胡作非为,又加上一句:“我没能力动他。”
谁不知道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动他先把皇帝得罪了。
“不,我想让你在适当的时候将他的恶行拣要紧的告诉太皇太后。”张宁诚恳地看她,道:“我怎会让你涉险?更不会让你说违心之言。他在宫外的所作所为,太皇太后哪能尽知?不用多说,拣要紧的说上几句就行。”
两人都以“他”称呼王振,虽然婢女们站得远远的,但两人十分谨慎。
你倒挺机灵,想借太皇太后的手除去他。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凝视张宁一息,轻轻颔首:“好。”
据实说几句话,不牵连郑王府,不违背她的良心,倒也无妨。她思忖间,略微迟疑的开口:“陛下年幼时,先帝便驾崩。这些年陛下待他很有些不同。太皇太后怕是无法做得太过。”
皇帝的面子还是很值钱的,若真不顾他的颜面,怎么树立他的威严?帝王若无威严,这位子如何坐得稳,江山怎能稳固?
她这是提醒我,太皇太后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吗?张宁道:“我明白。”见她依然凝视自己,再说一遍:“明白了。”
明白就好。悠悠道:“父王来信说,令尊亲自写信为你求亲,他回信拒绝了。”
岂止是拒绝,简直是觉得奇耻大辱,这些自然无须告诉他。
张宁前天接到张勇的回信,极为自傲地提及求亲之事,没想到郑王已经拒绝。看来郑王和京城有特殊通信渠道,比军方的通信要快。他想了想,道:“郑王同意,太皇太后不肯应允,也没用吧?”
“是。”悠悠坦然道。
自她到京城,受封郡主,深得太皇太后欢心,她的婚事就不由父王做主了。
张宁估计一刻钟快到,趁现在提起,心一横,干脆道:“悠悠,如果你能做主,你会答应吗?”
小名这么自然而然地从他嘴里说出来,让悠悠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既有些害羞,又有些欢喜。
第42章 各忙各的
“没想过。”悠悠摇了摇头,道:“想了没用,不如不想。听说皇祖母给你三年?”
三年封侯,谈何容易。悠悠无声叹息。
张宁点头:“是。”
悠悠没有说话,不知想什么,极有神采的眼眸渐渐黯淡。
“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到。”张宁声音虽低,语气却坚定。这句话,他既是对悠悠说,也是对自己说。
悠悠心里感动,却不忍他背负太多,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能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合适。
一刻钟差不多到时,张宁趁悠悠没注意,悄悄取下玉佩,以袖遮掩,收进袖袋里。本以为悠悠没发现,没想她道:“你的玉佩呢?可是掉了?绿萝,帮张公子找找。”
自从那天被张宁骗解开他手脚的绳索,又被他骗去五军都督府,回府受了责罚后,绿萝就把张宁恨上啦。主人吩咐不敢不从,可不情不愿之意十分明显,就只是站在那儿,道:“公子在哪掉的玉佩?”
“不用了。”张宁不在意的摆手,道:“不过一块玉佩,丢了就丢了,不值什么。”
确实是,一块玉佩而已。悠悠没再说什么,绿萝更是眼望别处,懒得搭理这个不着调的混蛋。
张宁自不会和绿萝计较,没的掉身份。
不用时刻注意时辰,张宁稍稍放松了些,和悠悠喝茶说笑,一个时辰后才告辞离去。
…………
朱祁镇去慈寿宫向皇祖母请安,走到半路,想起什么,停住脚步道:“朕先过去,你回去取一些玫瑰糕送来。”
今天的玫瑰糕又香又糯,想必皇祖母喜欢。
贾小四答应一声回去,转了个弯,刚好遇到张辅等五位顾命大臣到慈寿宫向太皇太后禀事,便避在道旁行礼。
张辅走在最前。他身为武将,一向习惯大踏步,不像文官们那样走路四平八稳。他远远看到贾小四时,不仅没有放慢脚步,反而走得更快,和后面杨士奇等四人的距离拉得更开。
堪堪和道旁的贾小四擦肩而过时,他右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
贾小四目芒一缩,微不可见地颔首。
后面四位顾命大臣,三杨边走边讨论朝政,胡潆年纪大了,眼睛花得厉害,纵然是老牌间谍,也没能发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
五人和朱祁镇前后脚进了慈寿宫,参见太皇太后和皇帝后,太皇太后赐坐。
每天这个时辰,五人会过来禀报政事,皇帝过来请安,顺便旁听。是的,旁听、学习政务。
杨士奇率先开口,道:“陛下,娘娘,固安、涿县多地连日暴雨,灾情严重,臣请立即赈灾。”
灾民等不得,赈灾是急中之急,因而他先行提出。
太皇太皇看了朱祁镇一眼。
朱祁镇道:“今天早朝,杨卿奏报此事,孙儿准了。”也就是说,这件事已经在早朝议过了,现在再提出来,是为了征求太皇太后的意见。
太皇太后严峻的脸上露出笑容,道:“如此甚好。”
“谢陛下、娘娘。”杨士奇说完坐直身体,目视前方。
几人都是他几十年的同僚,哪会不清楚他要说的话已说完?杨荣接着道:“只是国库所余银两不多,臣请陛下下谕,由这些地方的县令先行放粮赈灾。”
也就是说,动用当地官府的存粮。
太皇太后道:“哀家乃妇道人家,哪懂得这很多?诸卿自行商议就是。”
一有难决之处,你就说你是妇道人家。你这妇道人家,可是曾立过皇帝的。胡潆腹诽。
朱祁镇还是太子时,宫里有传言他不是孙贵妃,即现在的孙太后所出,而是宫女所生,太子之位很是不稳。先帝驾崩后,召藩王入京继位的传言满天飞,是太皇太后一言而决,朱祁镇才顺利登基。
杨荣道:“是。”
我们在来慈寿宫的路上就商议过了,要让灾民尽快得到安置,只能用这办法。
一场暴雨就让多地成灾,国库却拿不出银两购买粮食,安置灾民。要是张宁能快点把纺织厂开起来就好了。朱祁镇更加迫切地希望张宁如他所说,做到工业创收,虽然言谈中他说的很多新名词自己不大明白,但只要能收到税,有银子,又有何妨呢?
朱祁镇在心里轻叹一声,道:“卿尽管放手去办就是。”
杨荣又说了几件别的政务,表示说完后,杨溥才开口。他为人低调,每次总是最后一个开口。
政务说完,张辅说些军务,胡潆身为特务头子,大多数时候递密折,小朝会上说的极少,这次也没说什么。他为人随和,很好相处。
待议完政事,贾小四才送玫瑰糕进来。他去乾清宫取来,见里面在议政,不敢进来,一直在外头候着。
粉红色的玫瑰糕让人看了很有食欲。张辅几人眸中隐有笑意,倒不是稀罕玫瑰糕,而是为皇帝有孝心而欣慰。
群臣分食完玫瑰糕,张辅等人告辞离去。
朱祁镇并没有立即回去,而是陪太皇太后说话。这时,宫女报安定郡主来了。
悠悠很有心,常掐在顾命大臣们议完政事离去时来请安。
太皇太后笑道:“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偏偏就剩一块给她。”
刚才分食时,一人一块,恰好食盒里剩一块,偏偏她就来了。玫瑰糕不算什么,皇帝孝敬的才大大不同。
朱祁镇瞟了外头低头侍立的贾小四一眼,心想,只怕不是凑巧吧?
说话间,悠悠进来、行礼。
太皇太后一改刚才严峻的样子,慈眉善目地笑道:“呶,这儿有一块玫瑰糕,你吃了吧。”
这不是我让御膳房改良后制作出来的吗?悠悠并不说破,极有神采的眼眸一片笑意,道:“多谢皇祖母。”
“陛下孝敬我的。我留一块给你。”太皇太后像小孩子讨功一样的语气逗得朱祁镇和悠悠都笑了。
“皇祖母最疼我啦。”悠悠说着把玫瑰糕递给朱祁镇:“皇兄吃么?”
“他吃过了,这是你的。”太皇太后显然更疼孙女一点,道:“陛下快去处理政务吧。”
朱祁镇无奈道:“皇祖母好偏心。”有了孙女,就嫌弃孙子了。
第43章 动气重要
老铁赤着胳膊,只着犊鼻裤,站在火光熊熊的炉前,看着炉里的铁融成铁水,汗如雨下的脸上全是惊奇。
“公子,真的能行。”他嗓子发干,声音嘶哑,对站在旁边,一袭紫衣几乎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张宁道。
太热了。张宁随身携带的锦帕一趟趟地拧水,一趟趟的抹汗,无比怀念前世的空调。如果能提前五百多年发明电,发明空调,一定很爽。
老铁的声音震得张宁耳膜嗡嗡响,不得不收敛思绪,道:“融成铁水算什么,得流进模具里,成形,冷却,才算成功。”
老铁买来焦炭后,炉火的温度是上去了,用铁锤却无法捶打出图纸上的形状。三百斤的汉子急得快哭了。
这是纺织机的零部件,不是铁锹等农产品,手工无法锤打出来很正常。张宁安慰他两句,设计了一个模具,实验了四五天,终于快成功了。
是的,只是看到成功的希望。
老铁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道:“公子说得是。”可千万得成功啊,只要能做成,他愿意从此吃斋念佛。
张宁哪知道他动了信佛的心思,冷静道:“如果没成功,那是我的错,模具没做好,跟你没关系。”
他没有做模具的经验,不过是前世看杂书时在一篇文章看过模具的做法,这时依样画葫芦,能不能成心里实在没底。
“公子……”老铁感动得快哭了,道:“你不用为小的受过。”
“我说事实。”张宁道,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铁水流向模具,慢慢流满。
公子实在是太好了,我这条命,以后卖给公子啦。老铁看张宁的眼神只有感激和忠诚,一心想着以后要怎样以命相报,突听张宁道:“成了。”
铁水和模具之间有一块厚钢板,模具满了,按下一个开关,铁板移动,挡住铁水。模具下面是井水,冷切后便是要做的零部件了。
从作坊出来,张宁先让任高打水,冲了个澡,换上带来的干净衣裳。这才一身清爽地看新鲜出炉的产品,重新量了一次,确定形状尺寸无误,才对犹如获得新生的老铁道:“这样的铁条,你先生产两百条出来。”
“哎。”老铁兴兴头头地应了。不就两百条吗?太容易了。要是都这么容易,还要铁匠做什么?老铁满满的自傲感,自己,不,公子这是开创铁匠的先河啊。
这么高兴做什么?张宁翻了个白眼,道:“拿图纸来。”
老铁屁颠屁颠地跑去,不一会儿把所有图纸拿来,高高兴兴道:“公子!”
全都要这样弄吗?以后我叫学徒守着就成,不用费什么力,就能做出很多东西。
张宁又道:“纸,笔,磨墨。”
行,你要怎样都行。老铁又亲自跑进屋翻出纸笔,老铁作为铁坊的掌柜,是识得几个字的,每天生产多少农产品,需要记帐。
墨磨好了,张宁提笔,边翻动图纸,边打勾,然后把打了勾的图纸抽出来递给他:“这些同样打两百件。”
“什么?”老铁傻眼了。有这么方便快捷的方法,还要用笨功夫吗?
张宁道:“你以为设计模具很容易?这些零部件不复杂,你照尺寸打就是。”
想使唤我给你做模具,也得形状完全无法锤打才行。
“公子……”老铁讪讪。实在是兴奋过头了,以为以后只要把铁融成铁水,再流进模具里就成,没想到公子不答应啊。
“模具设计很费神,制作更费神。公子我做不了那么多,你多多体谅。”张宁拍拍他的肩膀道。
“公子,小的是大老粗,很多事不晓得,你大人大量,别怪小的。”老铁到底是铁坊掌柜,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本末倒置了。
“你也是为了作坊。只要把两百只纺织机做出来,作坊获益不菲。公子我做主给你一成分红。”
一成分红!那得是多少银子?老铁眼珠子红了,被银子刺激的。
他看过图纸,纺织机那么厚的一叠图纸,得用多少铁,费多少功夫?这样一台卖很多银子吧?这笔生意,作坊得赚好大一笔吧?一成的红利,够他给儿子买一个小院子,娶媳妇了吧?
他兴奋得满面红光,张宁一手拿没打勾的图纸,一手拿零部件,出门上车走了。
上了马车,张宁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这次能成功,玉佩带来的好运不可谓不重要。前几天他在宫里当值,抽不出身,老铁尝试无数次,简直是花样失败,没一次能成。他佩玉佩过来,一次就成功了。
操作的流程其实没变,操作的人也没变,都是老铁。他只是佩着玉佩站在那儿,什么都没做。
将玉佩放进袖袋,张宁头疼了。他总不能一直在那儿镇着吧?也不能把玉佩交给老铁,甚至不能说明玉佩能加持好运,要不然这东西会遭哄抢的。
就是遭哄抢。好运,谁不想要?
那么问题来了,没有玉佩的老铁,是不是依然重复一次次失败,甚至没有成功的可能?
张宁越想越头痛。他揉了好一会儿额角,心一横,不管了,要是一直失败,只能从现实找原因,要是能成功,只是成功率多少的问题,才算正常。玉佩的作用,大概是增加成功率。
马车突然停下,外头有人哭叫,有人驱赶,乱哄哄的。
张宁掀帘一看,只见东边来了很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孩子哭,妇女叫,乱成一团。京城的路上避之不及,也有人出声驱赶这些人。
“怎么回事?”他问。
任高道:“固安的灾民流窜到京城了。”
固安的灾民?皇帝不是下谕固安县令开粮赈灾么?难道县安没开仓,朝廷也没拨粮?张宁满腹疑惑,道:“没有人管吗?”
“小的这就去打听。”任高说着下马过去。
东面过不去,只能绕道。张宁道:“先回府吧。”
高小弟驾车掉头,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安乡伯府。这一路,遇到四五拨灾民,每个人都脸黄肌瘦,衣衫褴褛,大人叫小孩子哭,十分凄惨。
第44章 见机快
张宁回府,马上吩咐老关择地搭粥棚,施粥。
老关动作十分迅速,半天就把粥棚搭好,支起炉灶煮粥。
涌入京城的灾民越来越多,以至永定门一带臭不可闻,全是米共田。
安乡伯府第一个在永定门附近搭粥棚,第一锅粥刚煮出来便遭哄抢,烫伤踩伤若干人,老关不得不为这些人请大夫,又加派护院施粥。
张宁得知后,道:“再派些人过去,让他们排队,不排队的不给粥。”
“是,公子。”老关领命,再派三十个力气大的护院过去,在棚前当人墙,他则站在长条凳上维持秩序,到天快黑时,总算勉强排了两条长队。
粥很稠,筷子插而不倒,每人一大碗。
眼看宵禁的时辰到了,老关满头大汗道:“公子,怎么办?”
夜里聚这么多人,知道的说是施粥,不知道的以为要造反呢,会出大事的。
张宁道:“施完煮好的粥,让他们明天再来。”
他正在谋算王振,可不能让人抓住把柄,更不能让皇帝猜疑。
人实在太多了,大多数闻讯赶来的灾民没能领到粥,急得快哭了。
老关站在长条凳上做即时发言:“明天辰时施粥,各位早点过来。”
辰时排队就来不及了,很多人准备在这儿过夜,不过几息功夫,就排了一条两里长的队。
原来带铺盖排队自古就有。张宁无声嘀咕,让老关回府取些被子过来,给那些躺在地上的灾民。
老关为难了:“公子,府里哪有这么多被子?”
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条被子多少铜板知道么?灾民成千上万,哪照顾得过来?
张宁道:“能给多少算多少,先给那些老弱病残。晚上凉,身体弱再着了凉,哪捱得住?”
公子心就是好。老关答应自去,至于这些人领了被子会不会被抢,张宁实在管不了了。
…………
“安乡伯府在永定门施粥?”张辅得到消息不淡定了,随即吩咐管家:“明天一早,你派几个人去搭粥棚。”
刘瑜、顾兴祖、薛诜、谭璟、孙杰等人得到消息,同样不淡定。
主人没发话,管家哪敢做主施粥?肯定是张宁吩咐。问题是,张宁怎么变得如此出色?如此有眼光?
施粥解朝廷燃眉之急,既得善名,又可博皇帝欢心,何乐而不为?花费些些银两完全值得。
这小子见机太快了。
刘瑜把刘念叫过去,道:“你别上学上傻了,去看看阿宁最近做什么。”
“阿宁怎么了?”校阅没通过深受刺激的刘念最近一改常态,每天手不释卷,吃饭还一手拿筷子一手拿书。
“你去看看。”刘瑜生气呀,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张宁不学好时两人天天混在一起,张宁简在帝心儿子不理他,自顾自在府中读书?儿子是傻了吧。
刘念担心张宁,不知他出什么事,赶紧坐车到安乡伯府。
当然没找着,张宁进宫当值了。
…………
张宁正当值呢,悠悠来了。
他在宫里当值小半个月,一直没见悠悠过来,正奇怪呢。悠悠和朱祁镇感情不错,又常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按理说,会顺道过来才对。
悠悠身着浅蓝色衣衫,同色罗裙,素淡雅致。她似乎在寻找什么,直到极有神采的眼眸隔空和张宁碰上,才抿嘴一笑,翩然进偏殿去了。
她在找我?张宁唇边浮起甜蜜的笑容,女朋友穿到这儿后含蓄很多呀。
他的右手从绣春刀刀柄上松开,悄悄伸进袖袋里,摸了摸玉佩,想着等会她过来时要不要把玉佩佩上。
要是佩上能一直走好运,没有厄运这回事就好了。张宁无声感概,又觉人心不足,一刻钟足以改变很多事了,何况取下再佩上,时间重新计算。
等等,取下再佩上?张宁差点跳起来,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只要没被人注意时悄悄取下,移开腰间,隔几息再佩上不就行了吗?嗯,晚上回府试验一下。
有了新思路,张宁心情好得很。
过了约莫三刻钟,贾小四过来道:“张总旗,陛下叫你过去。”
张宁答应一声,跟在贾小四身后朝偏殿走去,看着前边清秀的身影,他总觉得贾小四今天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怪怪的!张宁想起什么,打了个寒噤,赶紧摇头,把脑中某个可怕的念头赶走。
进了前殿,见朱祁镇没有在往日看奏章处理政务的殿中,而是在东阁。东阁小些,阁中放几个厚厚的锦墩,一张矮几,朱祁镇坐在上首,悠悠在下首相陪。
悠悠很喜欢锦墩?张宁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行礼参见道:“臣参见陛下,见过郡主。”
“免了。坐吧。”朱祁镇道。
张宁在锦墩坐下,道:“陛下唤臣,有什么事吗?”
自从那天王振不知用什么办法劝阻后,这些天朱祁镇一直没再叫张宁过去说话,更没有让张宁一起用膳。知道的是王振阻挠,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宁言行不当,让朱祁镇不快了呢。
今天会来叫,是悠悠开口吧?张宁猜测,看了悠悠一眼。
悠悠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道:“听说你在这儿当差,我一直没空过来,刚才一看,你穿这一身还挺好看的嘛。”
你男朋友我一直挺好看。张宁无声自语一句,一本正经道:“郡主谬赞了。”
果然你在陛下面前才有点正形。悠悠极有神采的眼眸更加迷人,道:“灾民进京,事情不小,你第一时间搭棚施粥,做得很好,陛下刚才还夸你来着。”
你到这儿,就为告诉皇帝,我第一个搭棚施粥?张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勋贵文官士绅会一古脑跟风,他也就占了个先。当然,得群策群力,要不然败光安乡伯府的家财不够买米施粥。
灾民太多了。
“正是。卿为朕分忧,朕心甚慰。”朱祁镇真心实意道。
涝灾几天,县令才写奏章送报京城。内阁拟了条陈,经皇帝、太皇太后同意,再拟了旨,八百里加急传达圣旨,也得一两天。这么一来,离京城近的灾民已赶进京了。
第45章 有恃无恐
张宁道:“不知哪位大人出京赈灾?”
通常来说,赈灾的人选政务能力要强,人又不贪,才能及时安置好灾民,把大部份粮食发放到灾民手中。
朱祁镇道:“朕已下旨,着地方官开仓放粮。”
这是最快也是最稳妥的做法。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对,但,没了?张宁等了两息,见朱祁镇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道:“陛下只是让地方官开仓放粮?”你确定当地存粮足够吗?地方官,也就是县令,应付得来吗?人品行吗?
各种念头闪现间,张宁觉得很玄幻,三杨的能力史上有名,又多历经四朝,为何不以百姓为重,劝劝皇帝?
他不知道的是,杨士奇已经拟好人选和条陈,但杨荣一句国库银两不足,朱祁镇再来一句让地方官开仓放粮,事情便定局。
朱祁镇语重心长道:“用银子的地方甚多,国库不说空虚,也多有不足。卿要快点把纺织厂开起来。”还等着你的银子充盈国库呢。
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而且仁宣之治才过去几年,国库就没银子了?张宁无语,好一会儿才道:“臣自当尽力。只是,京中豪富士绅极多,为何不让他们捐粮?”
“卿是说捐官吧?此例断断不可开。”朱祁镇头摇得像拨浪鼓。
谁说捐官了?张宁道:“不,不是捐官,是捐粮。陛下可下旨百官士绅捐粮,捐最多的那个,陛下赐亲笔墨宝一幅。”
就像现代某化妆品牌促销,一定时间内消费最多的,送新款手机。据说促销结束公布名单,民众哗然,买得最多的那个败家娘们花了几十万。
“什么?”朱祁镇愕然,道:“朕的墨宝?”随即恍然,露出笑容道:“卿好巧的心思。只是要写什么?”
以前皇帝须亲笔在奏章上批红,皇帝的字,朝臣们见得多了。自从由内阁批红之后,朝臣们便见不到皇帝的字了。但不管怎么样,皇帝的字都值得朝臣百姓当传家宝收藏。
朱祁镇写几个字不过一挥而就的功夫,不值什么,却能由此融到赈灾的粮食,这帐太和算了。
“陛下可嘉奖表扬此人捐粮。”张宁笑道:“他将御赐的墨宝挂在中堂脸上有光,陛下得到赈灾的粮食,岂不双赢?”
朱祁镇一拍大腿,道:“卿真是妙人,想了一条妙计。”
悠悠眼眸含笑看张宁,显然对他极为赞许。
“谢陛下夸奖。”张宁先谢过皇帝,转头对悠悠道:“郡主以为,这个办法可不可行?”
就是要你夸奖我两句,怎么滴,夸还是不夸吧。
悠悠露出迷人的小酒窝,轻启朱唇,道“张公子神思敏捷,无人能及,难怪今年校阅,只有张公子一人榜上有名。盛名之下无虚士,小女子佩服得紧。”
佩服就好,你什么时候嫁我?张宁无声自语,得瑟之意明显。
朱祁镇提笔写了一张条子,交给贾小四,道:“即刻送去文渊阁。”
杨士奇是文渊阁大学士。
贾小四接过纸条出宫而去。
赈灾有了应对办法,朱祁镇心情大好,道:“卿陪朕去永定门瞧瞧灾民有多少。”
顺天府禀报上来的数字触目惊心,怎么灾民这么多?不是说只有三四个州县受灾么?这还是到京的,没有到京的得有多少?
张宁道:“好。”锦衣卫本就有护卫皇帝之职,随驾保护也算职责之内了。
“我也去。”悠悠道:“我们打扮成平常人家的孩子,在一群灾民中不会太扎眼。”
锦衣卫横行街头无人敢惹,身着飞鱼服更能威慑人。张宁道:“郡主可女扮男装,陛下换下龙袍,臣就不用了吧?”
悠悠显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道:“可以。”
三人商量好,朱祁镇叫外头侍候的小太监服侍更衣,去了后殿;悠悠也去换衣服,东阁中只剩张宁一人。
过了一会儿,外头脚步声响,一人冲进来,却是王振,怒气冲冲道:“绑起来。”
他来得太快,张宁见有人进来,他已冲到面前。
一听他说绑,张宁飞快从袖袋里掏出玉佩佩上,同时起身躲到一旁,道:“王公公想在宫中行凶吗?”
王振得报皇帝换衣服要和张宁出宫,叫上曹吉祥,两人就过来了。他根本不跟张宁废话,衣袖一挥,再次喝道:“绑了,打死勿究。”
张宁不是小太监。他是勋贵子弟,自身是七品总旗,父亲身为安乡伯,又是副总兵,不说无人敢动,起码没人敢这样说打死他不用追责。王振偏偏就这么说,这么做了。
勋贵一向和文官不和,如今政务尽在三杨手里,勋贵只有一个张辅独撑大局,张宁死在宫中又如何?借口多的是,哪怕说他贪玩落水而死,也能搪塞过去。
张勇不在京中,张宁是独子,府中不是旁支便是奴仆,济得什么事?
曹吉祥熊掌般的大手伸向张宁,张宁刷的一声抽出腰间绣春刀,道:“曹公公非要去阴曹地府逛街,本官助你一臂之力便是。”
死人不会说话,只能由着活人说什么是什么,活下来才重要,曹喜祥真动手,张宁不介意动真格。老子正当自卫,怕你个鸟。
绣春刀闪着寒光。
曹吉祥退后两步,回头看王振。他没想到张宁敢反抗,更没想到张宁奉命见驾,竟没解下绣春刀。
王振怒道:“你们一起上,绑了,活活打死。”
几个小太监缓缓围了上来,慢慢靠近。
玉佩佩上,张宁心中大定,好运加持的情况下,肯定会有人出声喝止,他只须拖延时间便足够了。
东阁地方不大,张宁慢慢退向墙边,只要后背靠墙,便多一分安全。
王振不停呼喝:“曹吉祥,你怕什么?上啊,活活打死他。”
我怕他手里的绣春刀啊。曹吉祥快哭了,他拍王振的马屁不假,对王振忠心也不假,可那得在没有性命之忧的情况下呀。如今张宁手里有刀,本身又是一个不要命,以打架闻名京城的货色,自己逼得太近,他会暴起伤人的。
为了表忠心,把命搭上就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