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文字狱
一日的午学有若白驹过隙,匆匆而过。
早上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鹿兆谦又迟到了一次,徐秀才规劝了一句,让他进去温书,没有一丝不耐烦。
这时,白贵才知道,鹿兆谦大概五六日就要迟到一次,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白家的长工鹿三,也就是鹿兆谦的亲爹打了鹿兆谦不知多少次,但还是改不了这坏坏毛病。
所幸,鹿兆谦并不算是真正迟到,而是踏着铃声走进教室的,大家也就听之任之了。
顶多,算不刻苦,浪费了早读的好光阴。
读书,是自己的事。
也只有作为先生的徐秀才和其父才会规劝。
这件事与白贵没有什么太大的联系和利害关系,他也不加理睬。在堂上对着徐秀才默写出了千字文的后半阙,开始了第二本发蒙书《弟子规》的学习。
徐秀才说,他的千字文学到家了,等学完这本,就可以着手四书了。
白贵有些不解,他虽然高兴可以进入下一步的学习,可却有些担心自己的根基不稳。现在学堂上的蒙童不是大多还学习第三本、第四本的发蒙书,对于四书也是粗粗涉猎,并没有到学习的地步。
比如《幼学琼林》中的卷一就有对古代天文、地舆、岁时、朝廷、文臣、武职的介绍,卷二又有对亲朋关系、衣饰等的介绍,卷三又对饮食、宫室、器用、凶丧的介绍,卷四对科第、文事、讼狱、鸟兽花木的介绍。
可以说,学会一篇《幼学琼林》,则对古事大多了然于胸。
自不用提千字文,全篇用典。
发蒙书可不仅仅只是对繁体字的学习。
徐秀才沉吟了一声,解释道:“上古以来,并无发蒙书,周时,有史官创《史籀篇》,也就是说,周人只学一本发蒙书,其后又有秦人的《仓颉篇》、《爰历篇》,其后又有周兴嗣的《开蒙要训》、《千字文》、《百家姓》等物……,发蒙之书愈来愈多,想要学完发蒙书是不可能的事……”
白贵点了点头,例如百家姓开蒙,对于他现在,已经没有必要。
许多发蒙书学习的字和典故,是有些重复的。
“为师教你们发蒙书,是定你们的性情,定其规模。等学完蒙学,再学习经学则会事半功倍,否则功于心利,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学经学!”
“经学虽是圣人之言,教化万民,却也是科考之书籍,乱用典故,触犯忌讳,不仅惹人笑话,丢了为师的脸面,还有可能身陷牢狱之灾……”
徐秀才轻声,意有所指道。
白贵这时才了然,他自从入学堂以来的刻苦、踏实、少言,徐秀才都看在眼里,所以才决定提前教他经学。
也是,他本就是成年人心性,不似少年跳脱。
一旦对比,差距明显。
经学是科举之道,一旦学会经学,就有了参加科举的资格。然而自清初以来的文字狱,导致文人墨客风声鹤唳,不学无术的情况下,不仅会被罢卷,被官府从文章上摘取字句,罗织罪名,更有可能牵扯到性命之危。
文人学士但凡在文字中稍露不满,亦或有讥讽时政意味,就兴大狱,进行株连。
“鹿兆谦资质不错,可先生迟迟没有教他经学,恐怕就是担心他性格叛逆,语出不逊,可能会牵连到自己,所以迟迟不肯传授经学……”
白贵恍然大悟。
人皆有自保之心,徐先生这也是无可厚非,怪不得他。
就如一些老手艺人,传授徒弟手艺的时候,往往会考验三年性情,性情要是不合适,宁愿死,也不愿将手艺交到品行不良人的身上。
雍正四年的“维民所止”案,就是一场科举文字狱案,当时海宁人查嗣庭担任江西主考官,所用试题用了《诗经》的“维民所止”一句。就有人说他居心叵测,“维止”意在削去雍正的头(雍正二字去其上面的字划,就是维止二字。)。
恰巧,民间有传闻说,雍正死后,首级不翼而飞,下葬时用的是金头代替,埋在了易州的泰陵地宫。
对了,这个查嗣庭就是金庸的祖宗。
因此金庸在《书剑恩仇录》里报复雍正皇帝,说乾隆实际是汉人,他的弟弟就是陈家洛云云,意思就是雍正被人带了绿帽子。还有在《鹿鼎记》里,更是以“维民所止”文字狱案开头,详细写了先祖查嗣庭的冤屈。
可以说,因科举而起的文字狱,屡屡皆是,不可胜数。
“当然,还有一点,你的年岁有些大了,若是学的再慢些,参加科举可就晚了……”徐秀才笑了笑,说道。
“……”白贵。
“你也不可自骄,学习经学之余,一些对你有裨益的发蒙书也需要学习。”
徐秀才告诫道。
有了千字文打的基础,白贵学习弟子规进展很快,这是三言韵文,不过千余字,朗朗上口,在课堂上,他就已经将其全篇背了下来。
只不过背了全篇,还不够。他需要一字一句的斟酌揣摩。
如果说经学是圣人之言,那么这些发蒙书籍就是将圣人之言提炼成幼童能够理解的程度。
比如弟子规的首句:“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就是语出《论语》学而篇的“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
这和现代从小学到初中的语文教材道理是相似的,篇幅有限,而圣贤微言大义又太多,所以摘句寻章,将最精华的篇幅录于课本。不一定要你现在会,等到身临其境的时候,才会想到有言可述,不像张飞只能说一句“俺也一样”。
过了一会,门房跛脚老汉敲着钟声。
学童们正准备四散而走,可不料,学监鹿子霖走进了学堂,对着徐秀才拱了拱手,行了礼后,喉咙咳嗽一下,酝酿半响道:“今个咱们白鹿村要修堡子,你们也作为咱白鹿村的一员,也该上去修堡子,搭把手……”
他有些难为情,说完有些红窘了脸。
这娃娃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干个啥?可是徐秀才今个早上在议事房说完计划后,特意让他这个学监做个恶人,上来让学堂的娃娃劳动,活乏一下筋骨。
四年前祠堂盖好,将西边厦屋辟为学堂,请了朱先生的同年徐秀才当先生之外,白鹿村的族长白嘉轩当了学童,而鹿子霖当了学监。
这学童和学监平时并无啥大用。
最多也是给学堂供上木炭和蜡烛,修缮管理学堂。
17、字帖
底下学堂的蒙童顿时吵闹一片,不过在徐秀才严厉的目光下,鸦雀无音。
“听学监的话,待会你们也一同随大人们去建堡子,能帮什么忙就帮什么忙!”
“谁要有什么娇惯脾性,休怪为师不讲情面……”
徐秀才训斥众蒙童道。
听闻此言,鹿子霖也是有些明白徐秀才为什么暗中让他前来做这个恶人,不外乎是为了教育学堂里的蒙童。
鹿子霖沉吟了一会,“待会大人们,修堡子的时候,你们就给他们送饭。”
这些较为轻松的活计。
以前也是妇孺来干,不过不是学堂的蒙童,而是未曾上学的孩子。
修建堡子,是整个白鹿村的事情。
在临近村子外面的空地上,新盖了三个黄土灶台。
有村里善烹饪的膳夫在做着饭,动作娴熟,一锅烩汤,一锅下面,另外一锅蒸馒头。
白鹿村自从鹿老太爷以当厨师发达以后,白鹿村的后生们也是有样学样,从村里走出了不少的勺勺客。
所谓勺勺客就是红白喜事时,主人家聘请的厨师,做饭味道不一定比得上酒楼,但价钱便宜,做饭也在水准以上。
“我觉得学监是在针对咱俩。”
“因为我是邻村的故意针对我……,给我分最累的活。”
周元搬完一堆硬柴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他凑到白贵身旁,小声的埋怨道。他们俩因为年岁最大,半大小子,所以分派最累的活计,帮着征集村里每户的柴火。
在临近入冬前,家家户户都有备用的柴火,以方便过冬。
一摞一摞的柴火堆在每户廊檐走道的拐角处。
“胡说什么?”
“鹿学监不是那样的人!”
白贵虽然心中也认同周元说的,但还是不接过这个话茬,这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可是一件麻烦事,周元家中有钱,大不了另择它处读书,他可不行。
“你知道李中堂吗?他说现在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洋夷为祸中华。正是你我这样好男儿用武之时,此时可与前朝盛世不同,锻炼好身体,必定有着大用!”
白贵想了想,话头一转,劝道。
想要从众脱颖而出,如楚庄王一鸣惊人是不大成的,楚庄王本来就是王侯,对楚国天生有着领导力,最好如毛遂锥破囊中,慢慢的将自己的锋芒引露出来,才是上策。
“李中堂?李鸿章,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好句,好句!”
周元惊了一跳,平时看着沉闷的白贵竟然有这样的惊人之语,这可不类凡俗啊。
“这……是我从镇上听人谈论时,听到的。”
白贵迟疑了一会,推脱解释道。
他这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前世的一些习以为常的见知,对于此时的人们来说,可能连听过都没有听过。
比如李鸿章的这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是李鸿章在同治十一年五月,他在复议制造轮船未裁撤折中说的。
这可是给皇帝上奏的折书里提到的。
纵使现在过去将近四十年,可在信息茧房之外的广大乡里还未听过这句话。
“白兄说的不错,此时正是你我用武之时,锻炼好身体是必须的。”周元深深看了白贵一眼,神色郑重了许多,不再是刚才那副嬉戏玩笑的模样。
虽然听起来这句话不过是白贵无意中听到的,可……要知道这句话平常人纵使听到,也不会对此多加留心,不然也不会致使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现在李鸿章李中堂已经死去了七年之久。
他对白贵起了真正的结交之心。
随后的周元就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干活一点也不拖沓,反倒将其视作自己的磨练。
……
堡子环绕白鹿村而建,有的堡子墙壁则是大户人家的院墙,不分彼此,这部分的堡子也是最坚固的,基本全部用青砖垒起来的。
等送完柴火后,白贵就耐心的观察起了白鹿村修建坞堡的情况。
先将草席镶在堡子的缺口处,浇上冷水。地冻天寒,不出一时半刻,这草席就被冻得硬邦邦。两张草席中间的缝隙,再用冷水浇灌,等过上一会,豁口被补得严实。
午饭是在公灶上享用的。
比平日里吃的,要好上一些。
一连忙活了三天,堡子总算重新修缮完毕,因为淋上了水,这冰堡可比先前坚硬不少。在这几天里,学堂们上完早学和午学后,都要前去工地上帮忙。
蒙童们连连叫苦,他们可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这一来二去,不少人的学业就被落下来了,受到了先生的批评,而与此同时,因为劳逸结合,做惯了苦活,记性不错的白贵则被徐秀才当众表扬,并且送给了白贵两幅字帖,分别是《颜勤礼碑》和《多宝塔碑》。
“颜勤礼碑尽得颜鲁公楷书精髓,但初学者学习不易,你先学这幅《多宝塔碑》,每日练上二十帖,晚学后,交给我查看,不可有一丝的懈怠。”
徐秀才叮嘱道。
这日过后,学堂里二十多位蒙童对白贵一扫以前看法,不敢有丝毫小觑。
毕竟白贵入学也不过半月左右,就已经超过他们当中的不少人,还得到了先生的赠予的字帖。
不过也没有人嫉妒。
这是白贵应得的。
如果说白贵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仍然取得了现在的成绩,那么他们必然会不满,愤怒苍天不公,嫉妒白贵的天赋。
可白贵每日早学都是第一个到,刻苦努力。
这些他们都看在眼里。
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嫉妒的。
同样,也因为如此,不少的蒙童也暗自下定了决心,刻苦学习,于是随着徐秀才这一赠帖,大大激励了学堂的好学之风,一扫学堂从前的慵懒气息。
屋内,灯焰如豆。
“朱子曰:‘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微妙之处’。”
“经学之中,我先教你《大学》……”
徐秀才坐在凳子上,小拇指压着袖角,翻开放置在书桌上泛黄的书卷,开始了讲书。
18、更夫
经学一般指的是儒家十三经。
而若读经学,则一般先从四书开始。
《大学》是《小戴礼记》中的第四十二篇,相传为曾参所作。后经过北宋的二程极力尊崇,南宋朱熹又做了《大学章句》,从《礼记》中独立了出来,最终和《中庸》、《论语》、《孟子》并成为四书。
所谓程朱理学,这学习儒家的经学首先就得先学习《大学》。
自宋以后,《大学》成为了科举考试科目的钦定科目。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白贵看着开始诵读大学,大学开篇就是他十分熟悉的名言警句,后世大学学校不乏以此句作为校训。
“大,旧音泰,今读如字。”
“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而庶乎其不差矣。”
“程子曰:‘亲,当作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
徐秀才开始讲解大学的第一句话。
白贵听后顿时明悟,为何古人将泰山称作泰山,将其视作五岳之首,原来是古人的泰字就是大字,泰山也就是大山。
泰,也是至高无上的意思。
单单一篇《大学》只有两千多字,并不难学,背上一两个时辰就能背过。可朱熹对《大学》所作的《大学章句》可就多了,足足有三千多字。
这次晚学之后徐秀才替白贵讲解《大学》足足两个多时辰,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一个人讲,一个人听,等窗外传来跛脚老汉打更的梆子声时,吆喝着已经到了半夜三更,徐秀才才意犹未尽的合上了书卷。
跛脚老汉是村里的鳏夫,年岁大了,身边也无一儿半女,所以村里打更的事就由跛脚老汉担任。祠堂的门房也是他,白天的时候负责早学、午学、晚学下课敲钟。
白贵意识到了这是讲学完毕,于是立刻恭敬起身,感谢道:“多谢先生辛劳。”
徐秀才轻轻的嗯了一声,将书中的书递给了白贵,“借书终究不能常做,常做落人人情,自己心气也就散了,现在你的书法虽然不怎么样,却也勉强能入眼一看,你今后若是想要借书,就来我这里,不过书可借,半旬过后必须归还。”
似是想起什么,他又轻皱眉道:“切记,经书乃是圣人之言,不可污浊。”
一旬是十日,半旬就是五日。
五日抄完一卷书,并不算什么难事,相反时间宽裕很多。
白贵心中一酸,生出许多感谢,却哽咽在了口中没有道出,只是恭恭敬敬的对徐秀才鞠了三躬,行了大礼,他保证道:“先生放心,学生定会注意……”
因堡子被村民修建完毕,堡子高约一丈,即使村外有狼,也越不上去,因此村里也不复先前那般警惕,安全许多。
不然徐秀才也不敢大着胆子将白贵留下来讲书。
走出祠堂,就遇见了正在走街串巷的更夫。
“贵娃子,怎的?又被秀才公留下来讲学了?”跛脚老汉拿着梆子,一身破烂棉袄,有的地方露出洞来,脏兮兮的棉花崩了出来,三指宽的粗大辫子圈在额头,护着耳朵,黝黑的脸庞露出亲近的笑意。
“让狗娃叔笑话了,额进学尚浅,所以落下的功课太多,有劳先生补习了。”
白贵打着招呼,笑了笑。
既不亲近,也不冷漠。
乡下人,除了读书人之外,也没个大名。
比如白嘉轩的两个儿子白孝文、白孝武,小名分别是马驹、骡驹,贱名好养活。等到学堂入了学后,才改名为白孝文、白孝武。白家的长工鹿三的儿子黑娃也是,进了学,才改名为鹿兆谦,和鹿兆鹏、鹿兆海一辈的人。
改了学名之后,除了亲近长辈以外,同辈人则称呼学名。
只不过……
即使鹿兆谦改了学名,同辈的蒙童也贯称他为黑娃。因为一个长工家的儿子,起的这么好听的名字,就有些不应该。
同理,白贵没有有文化的亲近长辈,所以没有人给他起学名,都是教他贵娃子。
贵娃子就是他的小名。
说起来,他和周元在门房灶台做饭,也用的是跛脚老汉的灶台。只不过跛脚老汉也和大多数乡人一样,说不上嫌贫爱富,但对有钱的周元,总是容易奉承些……
这一比较,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你叔这一双招子可不是白长的。”跛脚老汉瞪了白贵一眼,随即脸上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将自己打着的灯笼塞到了白贵的手上,“今个天黑,你再有个磕了碰了,这就了不得了。这灯笼你先打着,明还给额就行。”
“狗娃叔,那你呢?”白贵挑了挑眉,将灯笼想要重新递给跛脚老汉。
谁曾想一向手脚不伶俐的跛脚老汉,竟然手脚麻利的躲闪开来了。
“这白鹿村的巷道子,你叔额一天能走十回、八回!闭着眼睛也能走完,你可不一样啊,可是未来的秀才公,可不能让你有了啥损失……”
跛脚老汉自打祠堂建成后,就在祠堂落了脚,守着祠堂当个门房讨饭吃。与徐秀才说不上熟络,却是白鹿村里最了解徐秀才的人。
徐秀才教学生本分着,认真教,从不马虎。
可是……晚学留下来继续讲书的,寥寥无几,白贵来的这十来天,在东边厦屋跑了好几次,他也对白贵有所耳闻,这娃娃绝不是啥笨怂……
“那……,既然叔你这么说,额就收下来了,明额给你把灯笼送来。”
白贵点了点头,拿好灯笼。
灯笼是老式的大红灯笼,红纱罩着,把手是一根黝黑的枣木棍,里面的蜡烛是由动物油脂做成的蜡,黄白色,和后世的红蜡不同。
“夜半三更,风干物燥,小心火烛……”
跛脚老汉继续敲着梆子,借着黯淡的月光,隐约看见到了巷尾,转眼便消失不见。
“走吧……”
“秀才公?一定会的!”
白贵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去。
他直觉跛脚老汉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大约现在的年纪就有五六十岁,平日里吃不好,喝不好,能活几年都是赚头,巴结他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19、心生离意
还没等回到家,白贵就撞见了出来寻他的白友德。
“你哪里来的灯笼?”
见到白贵第一眼,白友德脸上的喜意就转化为严厉之色,“你先生难道没有教过你吗?不问而取是为偷,这灯笼你赶紧还到祠堂的门房去。”
他看出这是祠堂跛脚老汉惯用的枣木大红灯笼。
“是狗娃叔借给额的,他说额从学堂出来太晚不安全,所以将灯笼借给了额。”白贵没有吃惊白友德大惊小怪,从而怪罪于他、
像白友德这样的长工,惯常遭人冷眼的。
人要穷了,没本事,狗都嫌弃。
他现在遇到的“善意”,恐怕是白友德一生都屈指可数的。
这和前世一些穷人家的孩子手上有了远超他这个阶级才有的玩具,不被认为是偷得,都是怪事。
“真的?”白友德紧绷的脸色舒展开了,他转了身,在前面引路,边走边说道:“今儿个大少爷回家给老爷说了你被先生赠了字帖,老爷也夸你是个能学下本事的人,让膳房宰了一只老母鸡,煲了鸡汤送给咱家,说给鹿家增了脸面。”
“老爷也说了,今后你的束脩就由鹿家包了。”
“每日你就和大少爷、二少爷一起吃喝,两位少爷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这是鹿家给咱家的恩情,你得记下,等日后报答。”
“去了两位少爷那,记住别说错话,做错事,讨人嫌。”
白友德打了一个冷摆,在雪地里等了两三个时辰,即使跺脚,也觉得脚底和身上冰冷刺骨,他从怀里掏出水枪烟杆,用火折子点着,抽了一口,顿觉温暖了些。
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束脩,他是承担不起的,今个晚上鹿子霖给他说这事,可把他高兴的。
现在鹿家的长工、仆役们,都羡慕他生了个好娃。
今后鹿家两位少爷大了,掌了权,以两位少爷和白贵的交情,那么日后定是白贵做鹿家的账房、管家。
推开房门。
进了火炕,白友德端出在灶上热着的母鸡汤,挺大的一陶瓷罐子,青花瓷的,白净的比雪地的雪花还要白,鸡汤上面浮着一层油脂,黄橙橙的,格外诱人。
“额不喝。”
顿了顿步,白贵掸落肩头上的雪花。
层层雪花掉落地面,濡湿一片。
他穿着三层,内里两层春夏薄衫,外面则是麻衣。学堂里有火盆,倒是不怎么冷,离家三百步的距离,也无须另备冬装。
“为啥不喝,这母鸡养了五六年,香着呢!”
白友德愣了一下,不解道。
他心里突然感觉有些不妙,有些无措。
手上煮了许久的母鸡汤热腾腾的,不知该放,还是捧在手上,热会身子。
“喝了鹿家的母鸡汤,就是鹿家的人,拿他鹿家的束脩,额就真成了两位少爷的跟班书童,受制于人,这不成!”
白贵坚定的摇了摇头。
拿了束脩,今后定然是要受鹿家的牵制。没有说白拿鹿家的钱,反过来不理鹿家。这是白眼狼,名声就毁了。
看着一脸彷徨无措的白友德,白贵脸上和缓了一些,柔声说道:“爸,你觉得老爷是个好人吗?”
老爷鹿子霖是个好人吗?
这一下子,将白友德问蒙了,若说鹿子霖是个好人,那也没错,鹿家的工钱按时给着,从来不欠发,每年收麦收苞谷种地的时候,也能吃上几次干的。
在一众财东家中,鹿家算得上是不错。
但打心眼里,白友德和刘谋儿一样,认为鹿子霖是个缺德的主,不算什么好东西。白鹿村这几户的寡妇,他都踹过门。虽说救了寡妇一时的性命,却也败坏了寡妇的贞洁。
夜踹寡妇门,属于四大缺德事之一!
看着白友德的神色,白贵也大概摸清了白友德心思,知父莫若子,他沉吟了一会,说道:“爸,你觉得为啥先生将额留这么长时间,是给额教经学,学会经学,就能科举,先生说额是学堂最聪明的,能成秀才公……但要是成了仆役,连参加科举的资格也没有,额正想和你说这事呢,从鹿家搬出来!”
仆役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这话不假。
可长工实际上只是和主人家是契约关系,并不是真正的仆从。
“啥?”
“秀才公?”
白友德动了心思,他放下了盛着母鸡汤的瓷罐,来回徘徊了一会,这个决心可不容易冒,他家可以指望着鹿家过活,一旦断了粮,就是饿死的下场。
但是成了秀才公,就是光耀门楣。
他白友德即使是死了,下了地狱,也能有脸去见祖宗。
“额手上还有卖山货的几两银子,够支撑了……”
白贵从怀里拿出几两碎银。
现代银价低贱,一克也就三四块钱,而清朝时一两银子大概是三十七点四克,也就是说一两银子折合下来也就一百多块钱,白贵身上的钱至少能换三四十两银子。
看着白贵手上的银子,白友德生出一些信心,“行,大不了额明年去当麦客,能省几个月吃的,还能赚钱。”
几两银子,省吃俭用,也够一年嚼用了。
虽然说不当鹿家长工,有些不仁义,这些年,鹿家也没有亏待他,可为了白贵的前程,这顿险还是值得冒的。
铺开一张竹纸,一角用鹅卵石充当镇石压住。
空气有些冰寒刺骨,白贵朝着两只手的手心哈了一口气,用手轻轻的研磨一小块松烟墨,这年头并没有成品的墨汁贩卖,而是需要自己研磨。
滋水县临近秦岭,而秦岭多松木,制墨者甚多。
东汉应劭《汉官仪》记载:“尚书令、仆、丞、朗,月赐愉麋大墨一枚,愉麋小墨一枚。”
而此愉墨就在秦省千阳县,靠近秦岭。
墨分松烟墨和油烟墨。松烟墨以松树烧取的烟灰制成,特点是色乌,光泽度差,胶质轻,只宜写字。而油烟墨则用动物或者植物油脂制造而成,色泽黑亮,比如桐烟墨,多用来国画。
白贵用的是便宜的松烟墨,他这次没有用徐秀才赠予的旧笔,而是拿出买的一支写小楷的羊毫笔,粘上墨汁,开始运笔写字,抄书。
前些日子修建堡子,村子里征集草席,因为白友德平日里空闲了,就打了草席用以贩卖,所以经此之后,颇有余钱,到了镇上给白贵买上了一刀竹纸以及几枚松烟墨。
至于书,则是囊中羞涩,实在过于昂贵,没舍得买。
“先生这旧书可比其他人的新书要好得多,新书可没先生写的注解,记的笔记,恐怕这也是先生的用意吧……”
白贵翻开书,看着用蝇头小楷写的注解,心中不由对徐秀才更感激了一分。
本来今日上了晚学已经够晚,不宜再抄书。
但为了给白友德信心,白贵只能掌着灯,熬着夜,不浪费一丝一毫功夫学习。
说明一下
看到一些读者说什么不应该学四书五经,应该立刻去拜师,学道术芸芸,又说四书五经是糟粕等等,反正就是骂。
说明一下啊,这几点。
1,主角只了解一村一镇,信息面就这么大,他能知道啥,再说九叔的道术之类的,九叔也能被阿威的枪威胁……
2,真以为道士不用发蒙,不用读四书五经了,但凡古代出名的道士,四书五经也是必会的,儒释道三家各自吸收思想,一些道经你没点文化能看懂那就是见鬼了。不学句读,就现代人的文化水平给史记加标点符号都难。
3,有度牒的道士,人家可不是啥平民之类的,人家是士绅,有度牒,就可以免赋税、徭役,还有不少的福利。而且上流阶层是相通的,你个读书人去修个道,人家能收,因为同阶层吗,好理解,不少道士都是读书人转变的。真以为一个土财主和一个秀才功名的人一同去拜师,你觉得道士会收哪个人为徒,哪个人能得到真传?就以聊斋志异来说,你没有功名,不是读书人,就特么的是一个路人甲,有功名的徐生、李生,鬼都赶着和你谈恋爱,燕赤霞也救宁采臣,宁小倩也做宁采臣的妾室……
4,与现代来比,做一个假设,这些道士是大学教授,你一个文化不够的人,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你说老师我想跟你做研究,老师只会给你一个白眼,滚犊子一边去……
5,出身,你没个出身,说句难听话,你能拉动谁,做谁的老大?更多人恐怕想着,你特么是运气好,彼可取而代之!一个普通人,现代做不了老大,等到重生后,虎躯一震,别人便纳头便拜,你当别人傻叉,还是自己傻叉?
……还有很多槽点就不说了,之所以选择写这个方向,不写军阀肯定也是有考量的,在第一章就说过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读书这一行是最容易出头的……
另外求票票啊,求追读啊!
弄一下新书期的加更规则吧,写的太慢了,每天两更……
一天超过50张推荐票加一更,打赏三次加一更,月票超过十张加一更吧。小萌新再次求一下读者老爷的票票。
20、称呼
次日。
一切和往常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学堂的蒙童在看见他更亲昵了一些。
白鹿村的乡人看到他也会热烈的打着招呼。
“额就看着贵娃子啊,是个能读书的料子,以前和额们家的二蛋放羊,贵娃子是放的最好的,羊是吃的最壮的……”
“这娃子年纪虽小,但前途不可限量啊。”
“说不定额们白鹿村能再出一个秀才公,就算不出秀才公,也能到镇上当个体面的账房,也是给咱们村增光呢!”
“害,额娃子比贵娃子早入学两年,怎么没和贵娃子学个一点半点的,他回家看一会书就头晕脑胀的,说要出去玩耍,静不下心……”
白贵对着夸赞的村民也是纷纷回礼,不敢有丝毫倨傲。
要是有他不敬亲长的风言风语传出,那么他的名声也就烂大街了,别说徐先生会认真教他,恐怕也会将他扫地出门。
一个人在乡里的风评,至关重要。
前朝康熙年间,据传就有一人在乡试时,本来能得五经魁,但等到即将放榜的时候,主考官知道其乡评不良,即使他再欣赏其才学,也只能打落考卷,从此名落孙山。
……
午学前,从各家回去吃饭的蒙童陆续来到了学堂。
鹿氏兄弟脸色有些铁青。
闻弦琴而知雅意。
白贵心知,应该是白友德今日早上去向鹿子霖请辞了。
鹿子霖能这么大方想要资助他上学,应该也有鹿氏兄弟的说情,不然一般人可没有毅力下这个决心的。
养一个脱产的读书人,这年头可不是什么小事。
就单以束脩来算,徐秀才三个月收一次束脩,一次是五升粮食,和附近的私塾价格保持一致。这么算来一年就需要两斗粮食。
而清末的亩产,没有良种,没有化肥,一亩地亩产在四斗左右。
可这只是收成。
还要交五成以上的田赋!
康熙为了巩固统治,在康熙五十一年宣布实行新的赋税制度,宣布实行新的赋税制度,以康熙五十年的全国的人丁数为准,固定税额,以后额外添丁,不再多征,叫做“盛世滋丁,永不加赋。”
在雍正元年,雍正又实行了“摊丁入亩”。将康熙朝的丁银335万余两,全部摊入田赋银中征收。地丁合一,丁随地派。
后世皇帝日用渐多,又不敢违背祖宗之法,所以就在税上动手脚,田赋不加,但各种徭役杂税却可以加。
光绪朝以来的甲午战败、八国联军侵华,根据马关条约,需赔付二万万两白银。还有辛丑条约,需赔付列强4.5亿两白银。清廷的一年国库收入大概是一亿两白银。
而辛丑条约的四点五亿两赔款,在条约内更是宣称惩罚每个清国人都要赔一两。这些钱各地甲长向每户百姓收取,因在庚子年,所以又被称为庚款。另外自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以来,百姓缴纳税赋,都是用的银子。
这一来二去,即使有几亩薄田,也只能勉强够得上吃喝,供养一个脱产的读书人压根不是普通百姓能负担得起的。
而白友德请辞,就是无形中驳了鹿氏兄弟的情面,所以他们才会怒气冲冲。
只是颇让白贵感到意外的是,鹿氏兄弟直到现在还保持着气度,没有对他恶语相向,也没有怒气冲冲。单说这份心性,已经远超同龄人一大截了,至少白贵扪心自问,他在这个年纪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他心里叹息一声。
虽然不打算接受鹿子霖的资助,可他无形之间也承了鹿家这份情。
这是恩,得认!
“兆鹏,兆海……”
白贵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造成和鹿氏兄弟的僵局,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退一万步说,旁人要是看到他和鹿氏兄弟不冷不热的,恐怕也心里会腹诽他这个人的品性,值不值得交往。
毁掉一个人,往往几句闲言碎语就够了。
他从书包里掏出先前借来的两卷书,上前一步,将书捧在双手,这两本发蒙书他已经用新纸抄写好了,可以时时温读。
他语气略带歉意道:“这些日子这两本发蒙书额前些日子已经读得差不多了,只不过还想多看些,就误了时辰归还,还请你们两人不要怪罪。”
鹿氏兄弟愣了一下。
他们借的发蒙书都是他们几年前学过的,早就不再翻阅,因此在借给白贵的时候,并未规定归还的时间。
那么白贵……
鹿兆鹏恍惚了一下,听着白贵对他的称呼不再是大少爷,而是叫他的学名,先是失神了片刻,不久心中的郁火就消散一空。
很快,他脸上重新又挂上了笑意、心里大抵也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虽然遵照论语中《公冶长》子贡回答孔子的话,“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无罕也”,以此来交往朋友,轻财重义。
因此可以和弟弟鹿兆海一起劝说父亲鹿子霖资助白贵的学业。
可白贵恰恰就如孔子所说的益者三友,并不谄媚奉迎他,也不因为他怒目而视,就不再与其交往……
“多留一会是应该的,我们俩人也已经过了发蒙阶段。”
鹿兆鹏神色和缓了不少,心结被打开,他随手收起了书,可待看到手上齐整的两卷书就有些发呆。
借出去的两本发蒙书,已经颇有年头了。
鹿家家资颇丰,虽比不上城里的富户,可在滋水县也算是上户。因此虽遵循读书人惜书的原则,对这两卷书保存的还行,但不免有些书页折痕和翘脚。
但白贵还回来的两卷书,齐齐整整,崭新如故,若不是发黄的书卷显示并非新书,他都要怀疑这是白贵新买的书,然后重新还给他。
“大哥,你怎么?”
鹿兆海年岁小些,顿时觉得鹿兆鹏背叛了他,怎么和这个不知恩义的小人又重新和好了。但他也不会当面拆鹿兆鹏的台,只是小声提示道。
“待会额再与你解释。”
鹿兆鹏打断了鹿兆海,对白贵歉意一笑。
如果说先前他只是念在白贵和他幼时的交情,可这会他对白贵已经真正看作是可以值得交好的朋友。
21、反书
与鹿氏兄弟的冰释前嫌,很快就从鹿氏兄弟的口中传到了鹿家两位老爷的耳中。
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的。
鹿老太爷鹿泰恒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左近的小凳上摆放着几样点心,他眯着眼睛听着两位孙子的话,把嘬着的嘴唇对准水烟壶的烟筒,噗地一声吹出烟灰。
朝着纳着千层底的软缎布鞋磕了一下,动作娴熟。
他慢悠悠的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装进烟筒,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冒出两股浓烟,说道:“这是徐先生的教化之功,你瞧,以前不懂礼法的贵娃子,这会做的这么出色,离不开先生的教诲,你待会提两盒上等的点心,礼品,再备些银钱,送到祠堂给徐秀才。”
“爹?你说的这啥话,点心也就罢了,还送银钱?”
鹿子霖有些舍不得。
一两二两的他出不去手,给徐先生送银钱,那最少也得七八两。再说一盒点心也得几钱银子,这一下子,十两银子打水漂。
财东家的钱也不是这样糟蹋的。
“呵?你懂个啥!”
鹿泰恒哼了一声,浑浊的眼神透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他摆了摆手,让两个孙儿退下,然后慢声说道:“给徐先生送礼是彰显咱鹿家仁义!一打听,咱鹿家的长工儿子跟了徐秀才学习,长工请辞之后,不仅没有和主家闹翻脸,反倒成为朋友……”
“这说明啥?先生教的好,咱鹿家也是仁义!还有娃们这借书之谊……”
“原来是这!”
鹿子霖也有些明悟了。
给徐先生送礼,这事弄得举世闻名,给徐先生造了名,同样的,也就给他鹿家和两个儿子造了名,有了这个仁义之名,到哪别人都会高看一眼。
白嘉轩提出来兴建祠堂、办学、资助长工儿子上学,十里八乡都在传这些事,甚至县城的父母官古县令也听到了,曾例行劝学的时候,说过让众多富户向白嘉轩学习,这名气一下子就捧得高高的。
他虽然跟在白嘉轩后头也捐钱纳粮,可是出了白鹿村,谁知道他鹿子霖?
就和状元榜眼一样,第一个众人皆知,第二个不过是拾人牙慧!
现在他给徐秀才送礼,谢徐秀才的教化之功,这事情一宣扬,大家都知道白鹿村被徐秀才教过,是仁义之村,事情在传扬的时候,也会提及鹿家……
“这样一来,额能压住白嘉轩一头!”
鹿子霖有些高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白嘉轩这一脉历来是白鹿村的族长,上一任族长是白嘉轩他爸白秉德,再上上一任是白秉德他爸,没轮到过鹿家……
白鹿村分为白鹿两家,起先胡姓改名的时候,大宗是白姓,小宗是鹿姓。
鹿家发家也就是这近百年的事。
比白家有钱,但在村上地位肉眼可见的不如白家。
“吓!可不仅仅是这!你要知道,县试可是不糊名的,有个好名声传到县令耳中,你说县令在判卷的时候会不会高看一眼?”
鹿泰恒吐出烟圈,冷笑一声。
他也参加过科举,对县试的这些圈圈套套再熟悉不过。在县试的时候,一个录取的名额暗中开到五十两银子,但为了以示公平,县令往往圈定的受贿赂名额不多,只有不到十人。
这十人的名额是分不到鹿家手上的。
但是滋水县县试的考生就这么多,同等考卷情况下,肯定是有名气的考生位居前茅,而没名气的考生则位居之后……
“再说,你难道想让兆鹏和兆海一辈子屈居在白家兄弟之下吗?”
鹿泰恒幽幽说了一句。
“爸,额这就去准备!”
提到这,鹿子霖立刻就来了精神,他这一辈子都想压白嘉轩一头,但是难啊,这时间一长,也就没有了这争强好胜的心气了。
可是要让自己两个儿子比不上白氏兄弟,这可不行!
刚才鹿老太爷提起县试,这让他想起了朱先生,朱先生是县城白鹿书院的山长,也是白嘉轩的亲姐夫。
虽然朱先生不像是会徇私情的人,但这可说不准。
就算不朝县令那边使劲,但县令看在朱先生的面子上,只要文章做的不差,县试这一关,基本是稳过。
……
数日已过。
白贵和白友德也搬了新居,是村东头的老宅。
白友德一开始也不是佃户、长工。
同治十一年至同治十二年,北方大旱,旱灾波及晋省、鲁省、豫省、秦省大部,整个黄河流域几乎都有旱灾,甚至波及到了长江流域。到了光绪五年,据统计,此次饥饿而死的灾民就达一千三百多万。
白友德他爹扛不住饿,将家里的几亩旱坡地,和三分的水田卖给了鹿家,并且和鹿家签订了契约,一辈子要雇佣白家当长工,不能擅自解约。鹿家同意了这合约,因为眼馋白家的三分水田地,这可是上好的庄稼地,能与鹿家在河沿的四十多亩水田地连在一起。
长工是半约束人身关系,有些主家好的,吃的比当自耕农要好得多。
不过当时的白贵爷爷也并非是完全卖地的不肖子孙。
而是卖给鹿家的这些地多采用了永佃制。
所谓永佃制,就是一田二主,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永久分离。土地分为田底和田面两部分,地主占有田底,其权力是向佃户收租,佃户占有田面,其权力是永久使用土地。
卖了地,又没完全卖……
正在灶上热饭的当头,周元看四周没人,合上了门,神神秘秘的从怀中掏出几本书册,一脸兴奋的对着白贵说道:“白兄,额几天前放假回去,特地让家中下人在长安城里收集一些新兴的时事,你看……”
被白贵说了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周元深感自己见识浅陋,所以等狼灾消停一阵子后,响午放假回了家中,托付下人收集一些时事文章。
“是吗?”
白贵拿着一个窝窝头,这是加了白糖和一些猪油做成的窝窝头,比以前的窝窝头好吃多了,又香又甜。
搬了新家之后,他可不想委屈自己。
他走到周元身旁,随手翻看了几下,这些所谓的时事文章大多是南方的报社将最近发生的一些大事汇总起来编辑成册,里面有《中外纪闻》、《求是报》、《沪事新报》、《时务报》等等。
这种将报纸整理在一起,编成书册贩卖,后世现代已经很少见了。
不过现在北方和南方几乎是两重天地,北方信息闭塞,再加上清廷有意的遏制,不让人心思变,所以北方报社极少,一手的新闻资料也是极少。将新闻编辑成册就有利可图,贩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等等,这是《半哭半笑楼诗草》?”
白贵翻了一下,待看到一本诗集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这可是妥妥的反诗,作者署名为半哭半笑楼主。
这可和写仙侠小说的还珠楼主李寿民不同。
作者真名极少数人知道,但白贵恰恰听过,盖因为这位后世书法实在名气不小,在厕所写的“不可随处小便”被人揭去当了宝贝。是同盟会的大佬,也是秦省三原人,原名于伯循,又名于诱人,后反清,以“微管仲,吾辈披发左衽也”,以华夏衣冠为右衽,从此改名。
22、手刃西太后
此公好美髯,是民国大师中有名的美髯公,于是当人们提起于诱人的时候,总忍不住先夸他的胡子漂亮,于是于大胡子享誉全国。
但于诱人总被人这么说,他忍不住了,在众人面前讲了一个笑话。
说三国时候,关云长的儿子关兴跑到他老爹面前,一脸嘚瑟,关云长问他有什么高兴事。关兴说,“刚才我和刘禅、张苞两个各个各自说自己父亲的长处,刘哥哥说大伯父仁义爱民,张哥哥说三叔父长矛神勇。”
关羽一听,问道:“那你怎么说我?”关兴说:“你我说您老的胡子……”关兴的好看二字还没有说出来,关云长大怒,一拍桌子,“老子当年过五关斩六将、掀天揭地的本事你不说,就知道说老子的胡子。”
说完后,大伙哄堂大笑。但只有于诱人抚髯而笑,这时人们才回过神来。
……
听到白贵说这是反书的时候,周元吓了一大跳,手上的书册差点跌落在地,他急忙问道:“这书额匆匆看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地方……”
他已经到了治经的地步,学问不说多好,但绝对也是不差的。
儒家最早是有六经的,后经过秦始皇焚书坑儒、项羽焚烧咸阳等秦末战乱,导致《乐经》遗失,六经只剩下五经。
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太学设置五经博士,专门教授《诗》、《书》、《礼》、《易》、《春秋》,每经置一家,故称为五经博士。
大多数人没有兼通五经的能力,所以多治一经。在明清科举中设置五经题,应试的考生则选择自己的本经应试。相当于后世研究生考试的专业课,其他门类就是公共课。
“啥叫书呆子,这就是了!”
白贵腹诽道。
像徐秀才这样学以致用的书生还是少数,或者说能考中秀才等功名的儒生大多不是只知道掉书袋的人。或者说功名就像筛子一样,已经把类似目前周元这样只知道四书五经的书呆子筛除了……
毕竟四书五经虽多,但只要刻苦往下背,总有能背完的一天。
他摇了摇头,随手翻开诗集的第一页,“你看这首篇,第一句就是‘女权滥用千秋戒,香粉不应再误人’。你想想现在的皇帝可是将朝政托付给了太后,皇帝自从戊戌变法失败后,软禁在瀛台。这第一句就是讽刺朝廷……”
虽然宫闱之事不太会流传到民间。
然而西太后是朝廷真正的掌权人,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白兄所言甚是……”周元脸色刷的一白,他顿时感觉书中的诗集像极了烫手山芋,不过很快他就强行镇定了下来。
白贵和他可是同窗好友、乡里宗亲,而且品性也是有目共睹的,不太可能告发他。
周元过了一会,重新缓了过来。
等缓了过来后,他有些少年书生意气,不太服气,觉得自己落了白贵一筹,脸色甚无光彩,强自辩道:“这只是一句罢了,不少诗集也有讽刺牝鸡司晨的事情,比如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本朝就没有封禁。”
他说到这里,有些底气了。
牝鸡司晨出自《尚书·牧誓》:“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牧誓是周武王伐纣的誓师词。这句话的意思是周武王在牧野之战誓师时说道,过去说雌鸡没有晨鸣之道,雌鸡代替雄鸡打鸣则家尽,妇人夺取丈夫的政权则国家要亡,纣王一昧的听信妲己的谗言胡乱施政,是纣王亡国的根本。
而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全篇通词都在说武则天临朝导致的国家弊政,残害忠良,等等。
骆宾王是有名的才子,讨武曌檄也几乎是人尽皆知的檄文名作。
周元这句话说的也没大错。
“那这句呢。这两句联语: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还有这首七绝《署中狗》,‘署中豢尔当何用?分噬吾民脂与膏。愧死书生无勇甚,空言侠骨爱卢骚。’”
“署,可是指的是衙署,就差直说衙署的官是狗了。”
白贵又翻了两页,说道。
这诗集后来于诱人也在几十年后提及到,说当时年少气盛,过火话太多。《半哭半笑楼诗草》里面虽然没有指名道姓骂一个人,骂了也出版不了,但细究之下,算反书一点也不为过。
末了,他再补了一句。
“这书的主人额听说,可是光绪二十四年咱们秦省岁试第一,是补廪膳生。当年,西太后逃到咱们长安城,他可是上奏巡抚请求手刃西太后……”
白贵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算了,额不强辩了,白兄,你厉害。”
周元翻了翻白眼,能上奏手刃西太后的狠人,这绝对是被朝廷通缉的反贼。只不过让周元深感佩服的是,白贵明明出身不如他,可见识比他却厉害这么多。
“只不过……,你是怎么听说的?”
他疑惑问道。
“周兄,你也知道,额记性不错,虽不能称得上是过耳成诵,但也能大体记下来,这些话都是镇上饭铺那些老爷们谈论的,额听见后记在了脑子里,往日不明所以,今日见到周兄手上的诗集,所以才反应过来……”
白贵并不担心解释这种事情。
他这句话,也并非信口胡诌。只要记性好,强行记下言辞,等看到具体的诗集,难道不能反应过来吗?
“强闻博记,莫不过于此。”
周元释然,不做它疑。例如北宋著名的名相司马光,七岁闻讲《左氏春秋》,就能了解其中大旨,还有诗鬼李贺,六七岁时就能吟诗作对,韩愈亲自前来拜访……
比起上面这些神童,白贵强闻博记,也算不上太过匪夷所思的天赋。
当然,要是白贵从来未曾进学,就能有这样的见解,这就是见鬼了,得请神婆焚香驱鬼。但入了学,成了圣人门徒,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这件书不能留,得烧了!”
周元有些急切道。
虽然知道即使整个学堂的蒙童即使知道他有这本反书,也不会告发他,但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谁知道传到哪个卑鄙的外乡人耳中,这可就坏事了。
遭到官府惦记,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不管犯没犯事,都是一件麻烦。
对于官府来说,罪名与否重要吗,重要的是可以罗织罪名,抄家灭族。有了这个风闻,抄他家不要太容易。
23、焚书
将这些反书神不知鬼不觉的烧掉,是最好的结局。
“周兄,这本反书额帮你烧掉,你在门房外面把风,千万不要让人进来,不然烧书这一件事传出去,先生是一定会责怪我们的……”
白贵将这本诗集拿了过来,低声说道。
古人惜书!
但凡读书人进学的第一天起,先生就会教他们什么是敬惜字纸。写过字的纸都不敢随便乱扔,必需放入惜字塔里焚烧。
《二刻拍案》卷一开篇诗说:“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宋代王沂公的父亲就爱惜字纸,但凡见地面有遗弃的纸张,就设法取起焚烧,即使是落在粪秽之处的,他也要取出来用水洗干净。如此多年,忽有一梦,孔圣人说他爱惜纸张,就遣门下弟子曾参降生在他们家。梦后果真生了一子,因感梦中之言,所以将其取名为王曾。后来王曾连中三元,被封为沂国公。
在古人眼中,不敬字纸的罪名极大,你打架斗殴等等不会开除,但要是不敬爱字纸,宣扬出去,是一定会开除学堂的。
“多谢白兄!”
周元瞬间就有些感动了。
在他看来,白贵可是事事敬爱师长,团结亲朋,品性极佳。缴纳束脩入学对富家子不算多难,但对于贫家子可是千难万难。
现在白贵为了他能做到焚书,他立刻就将白贵引为知己良朋。
什么是患难之交?
今天他明白了。
白贵不明所以,他虽然融入了古人的生活氛围,但仍有现代人的脱节,看着周元的样子颇有些古怪,他也没多想,这诗集对于清末是反书,可在后世却是瑰宝,他怕周元看出什么,随口说道:“待会我烧书的时候,顺便也看看你其他的几册书,有没有忌讳的地方……”
他觉得这是一个他烧书,周元把风的极好理由。
刚才已经证明他的见识要比周元厉害一些,能看出一些书有没有避讳的点。
不然要是他把风,周元烧书,他就要与这本诗集失之交臂了。
“好,额出去把风……”
周元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感动,他是读书人,可不能随意流露出感情,时刻谨记着君子之风。
少倾。
等看到周元走到门外,貌似消食的动作后。
白贵也不再迟疑,将这本诗集立刻存在镜中,片刻后昆仑镜也将这古书贩卖,他的财产又多出了二十万元。
“看来这本书不是于诱人的真迹,只是印刷本,可惜了。”
他叹息一声,也觉得自己有些痴心梦想。
前世于诱人书法作品,在他那个年代,一个字就要几十万的价格。一件拍品,三个字“润德堂”就被拍卖出了126万的高价。
要是这本《半哭半笑楼诗草》是真迹的话,不说卖出上亿价格,几千万估计还是有的。
从镜中又兑换出一本印刷品,十几块钱。
白贵将其扔进了灶火中,让其焚烧。
有没有书被烧,焚烧过后的灰烬还是能看出一二端疑之处的。
趁此空隙,他又仔细翻阅了其他书册。
没有放过一处。
要是真的发现了有反书,不仅对于周元、对于南原庞家村的周家是祸事,对于白鹿村的学堂也是祸事一桩,甚至教授周元的徐秀才也会被问罪。
这是白贵不敢想象的事情。
很快,他就从这些书册中找到了有一些反清文章,隐藏的极深,一般人难以发觉,可稍加思索,联系时政,就会发现“居心叵测”之处。
将这几页撕下,也一同焚烧。
“半哭半笑楼诗草是1903年在三原发行的,很快就被官府查封,所以发行量极小。传到后世的存世量自然不多,那本是孤本,所以价值高些……”
“至于普通的清末藏书,是不值几个钱的。”
白贵将翻阅的书册重新合好。
他存在昆仑古镜的钱财相当于黑钱,偶尔花上一两、二两,以他的身份,别人最多怀疑一会,认为是存钱,也就不会多管。
但若是花的太多,那就会惹人惦记。
洗钱也是跟身份地位有关,身份越高,洗钱也就愈发容易。
焚烧一本书,所需时间也是不短。
过了半刻钟。
白贵重重的咳嗽两声,在门房外面踱步的周元闻声进来,低声询问道:“白兄,好了没?”
“你看!”
白贵指着土灶里面似书的灰烬。
“终于好了,可把额吓坏了。”周元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他拿起一根硬柴,塞到土灶里面,将书册焚烧的灰烬捣散,看不出原本模样。
自这件事后,周元和白贵几乎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哥们。当然一般来说,是周元在讲,白贵在听,白贵也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他对周元有多大的恩情,不过他也没有挟恩自重,而是适时的向周元请教学问。
虽说周元的见识远远比不上白贵这个后世人,可在经书的造诣却比白贵遥遥领先。四书五经他已经通读,只是破善治春秋。
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絮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大意是,到一个国家,看那里的风俗,就可知道该国的教化。如果为人温和柔顺、忠厚朴实,那就是《诗》的教化成果;如果通晓远古之事,就是《书》的教化成果;如果心胸宽阔坦荡,那就是《乐》的教化成果;如果清洁沉静、洞察细微,那就是《易》的教化成果;如果端庄恭敬,是《礼》的教化成果;善于辞令和铺叙,就是《春秋》教化的成果。
白贵在知道徐秀才和周元都是治春秋为本经后,自然不会舍近求远,在学习四书之后,也选择了《春秋》作为本经。
治尚书或者治其他本经于后世民国来说,有些鸡肋。
善春秋,至少也能学学胡博士,写一本《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出来,到时候可就是闻名全国了。
知道白贵选择治春秋之后,周元也是大喜过望。
有了交情之后,白贵向他请求学问,他自不会推辞什么。
24,婚事
入了学堂之后,白贵的名声在白鹿村也几乎是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了,师从徐秀才,一改往年的寒酸穷小子模样,像极了读了诗书的读书人。
不应该说像,而应该说就是读书人。
和别人家的蒙童的读书人身份不一样,白贵的读书人身份那可是得到秀才公认可的,有极大的希望能够榜上有名,成为秀才。
仅仅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你是不知道,额今天去村口溜达,王寡妇给咱家三个鸡蛋,说要给你吃,补补脑子……”
白友德借着白贵读书的余光,用藤条编着箩筐,满是沟壑的脸庞,因为笑意,也比在鹿家的时候年轻了些许,像是真正四十多岁的汉子。
“爸,嫑(biao三声)说了,额不想定亲。”
白贵皱眉,放下毛笔,说道。
没想到前世被父母逼婚,这世家境稍好一点,也被父母逼婚。在他时不时指缝露出来的细散银钱下,白家的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
以前吃糠咽菜,现在能多吃几个馒头。
这就胜过了不少的家庭。
饱暖思**,在解决最基本温饱问题后,白友德开始操心他的婚姻大事。
“娃啊,不是爸说你,这考秀才还是个没影的事。咱村这么多户人家看好你,你就趁着这个关节,先订下亲,哪怕没考成,亲家公也不会反悔,谁敢反悔退婚就败了名声,不说自家事,族长也饶不了这祸害……”
“王寡妇家里有两亩水田,八亩旱地,还有五两的嫁奁……要不是王寡妇一心想找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早就订上好亲事了。王寡妇说了,只要定亲,这些都是你的。”
白友德苦口婆心,劝道。
退婚,在封建礼教下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仅败坏的是自己的门风,也会败坏白鹿村的门风。从此以后,别的村想娶白鹿村的姑娘,也需要再三谨慎,白鹿村想娶别的村子姑娘,别的村子也会犹豫……
因为白鹿村在牌坊上挂着的仁义之村的名号,这名号是朱先生题的,无形中享受着不少的好处。谁家有姑娘就会考虑白鹿村,同样白鹿村走出的勺勺客也是最值得信赖的。
因此,一旦有败坏门风的女人和汉子,同村的人是忍受不了的。
白贵稍稍思索了一下,明白了白友德的想法。
他考中不考中秀才,还是未知之数。
将姑娘提前嫁给他,这就相当于是一场投资。只要他中秀才,那么一荣俱荣。可要是他没中秀才,就算亏了。
但要是他已经中秀才后,这门楣……类似王寡妇家就踏不上,得至少是鹿家、白家这种财东家,才能嫁女儿给他。
一场赌博,成与不成,还待两说。
“你爸额都打听过了,附近几个村的秀才老爷,人家都是在还没科举的时候订的亲,你也别弹嫌,媒婆都说了,这没应试的读书人,最是金贵,就是还没出嫁的大姑娘,要是第二次应试的读书人,那就是破鞋一双了……”
白友德说道。
在他想来,儿子操心功名是应该的。但是现在订个婚,也不影响个啥。
虽然说王寡妇的女儿配不上秀才公,但是这还不是不一定么,再说,财东家的姑娘就一定比王寡妇家的姑娘能强多少。
要是不把握这个黄金机会,他怕白贵就一辈子打光棍,或者取个远不如现在订亲的对象,那他能后悔死。
“这件事先别着急,等额多想几天,想通了再说。”
白贵皱了皱眉,没有强行改变白友德心中的想法。
换句话说,白友德心中的想法才是这个年代真正正常的想法,一点错也没有。
而他,则是想法不符合当下。
正常来说,如他这样的读书人,都会遵循这千百年来人们所尊崇的惯例。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考中功名……
可他不是,只要不出差错,是一定能中的!
这时候订婚就亏了!
虽然说结婚不提倡什么门楣,但非自由恋爱的话,任谁都要考虑门楣。
白贵看了一眼家里。
连院墙也没有的茅草屋,残缺不全的锅碗瓢盆……
“好好好!你能想通就好,额待会给媒婆回个话,让先准备着。”
白友德搓了搓手,一脸兴奋。
他自知见识是比不了白贵的,所以除了在婚姻大事上能稍微做一点主外,其他事情上,白贵比他更有主见,毕竟是读书人么,说书的不都说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在县城的朱先生,那可是被乡民们奉为神仙人物的。哪家的鸡丢了、牛丢了,只需问一下朱先生,就能知道,啥时候来云雨,问一下朱先生,也能知道。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
白贵一直认为这句话错了,应该换为“家富万事兴。”
贫贱夫妻百事哀,不管是婚姻问题,还是其他问题,都可以统统归到经济问题。
只要家里有钱,门楣高了。
一向朴实忠厚的白友德肯定会“嫌贫爱富”,自认为王寡妇家的闺女配不上自己的儿子,从而否决这件婚事。
钱是胸中胆。
同窗的富户子弟,就没有人催过订亲,就是因为有承受科举失败的底气,家里不愁说亲的媒人。
一两日后,趁着旬假的白贵借口和周元一起去村外踏青。
鹿氏兄弟和白氏兄弟因为家里的原因,也与白贵和周元形成一个圈子,这是学堂里学霸的圈子。因此一同应约踏青。
这时已经快到春日,虽然还没有到年关,但也渐渐开始万物复苏,草长莺飞,远处秦岭峰峦的雪景和近处的春景交融在一起,耳旁滋水向北倾泻的哗哗流水声,美极了。
有诗为证: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25、三姑娘
蓝关,位于滋水县城南。
距离白鹿原并不远。
从白鹿村的郊外,往南望去,虽看不到秦岭大山中巍峨雄伟的关隘,但一众少年看到此山此景,还是忍不住念出了这句古诗。
每人念叨了几句描写春景的古诗之后,就再也难耐冬日里憋出的寂寞,开始嬉戏打闹,游山玩水。
原本稍显隔阂的一行人,在几句插诨打趣之后,也更为融洽了些。
走到一处山峁上,俯览整个白鹿村,在边边角角也能看到其他村落,和后世水泥建筑不同,黛青的瓦片几乎与景色融合,像极了国画的泼墨山水画。
“贵哥,额听咱村的人再议论,说你爸准备给你说门亲事?”
白孝文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在嘴上叼着,似是无意提到了这件事。
“啥?”
“白兄,你这就要订亲了?”
几个少年正是青春萌动的年纪,在半个月前鹿兆谦带他们去看了村子里的庄客白兴儿给马配驹的一幕,虽不明白为何这样做,但心思却不在诗书上了。
往日都忍不住瞧着来往的大姑娘小媳妇,看其娉婷袅袅的婀娜处。
喉咙干的流着口水,咽到了肚子里。
此刻听闻年纪稍比他大两岁的白贵竟然准备订亲,他们心里头就刺挠刺挠的,好奇一对男女成婚是干啥,书中可没教过这些。
白贵此刻蹲着身子,折了几根柳条,捋下皮来,用嫩白的柳枝编织着蚂蚱笼,很快,栩栩如生的小蚂蚱就被他用手编了出来,随手递给等候已久的白孝武、鹿兆海两个小的,他这才回话道:“没影的事,额才多大,今个先生说了,给咱们几个作保,让到县里参加县试,熟悉一下科举氛围,这一来一回的,订亲?也得到明年夏忙了!”
县试一般是在每年的二月举行。
滋水县的县试则是按照惯例是在二月下旬举行。现在刚刚解冻,距离县试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徐秀才和村里的人看法不同。
大多数读书人参加科举,都是凑数的,不太可能一次就榜上有名。而参加科举,好处也是极多的,能够熟悉规则,磨砺性情,在考前备考也能掌握知识更快些……
因此在白贵请教学问的“暗示”下,徐秀才下定决心,自我感觉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准备挑选几人前去参加县试,凑回数,走个过场,知道自己和那些童生有多大的差别。
只有通过县试和府试的儒生,才能被称为童生。
在考核中,不出意外的是,周元名列学堂第一,鹿兆鹏学堂第二,白贵学堂第三,其余的鹿兆海、白孝武则紧随其后,然后才是其他蒙童。
“不错,先过了县试最重要。”周元有些洋洋得意,说道:“额去过三个私塾,知道那些学童的进度,现在距离额还差得远,额只要去应试,一定能中!”
他这话不算假。
滋水县虽然在汉唐时属于京兆,乃是畿县。当时学风鼎盛,如大诗人王维等人都喜欢在滋水县隐居,陶冶情操。描写滋水县的诗词不知道有多少,数也数不清。
唐代之时,将天下的县分为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十个等级。当时滋水县由京兆直辖,是畿县,地位较高。
但自宋之后,京兆凋敝,滋水县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在清廷天下诸县里面,滋水县也只是下县而已。
白鹿村的文教和滋水县其他村镇实际上相差不大,甚至还能略胜其他村镇一些,毕竟其他村镇用的塾师可不一定是秀才……周元能在一村脱颖而出,独占鳌头,其他同龄的学童不一定能比得上他。
“白兄,额还有个妹子,家里行三,等咱俩参加县试回来之后,额做主,不管你过没过县试,额都劝额爸把额妹子许配给你,到时候咱俩就是亲上加亲。”
周元拍着胸口,保证道。
他也清楚未参试的读书人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贼金贵。等失败后,就有些门可罗雀。不过他可是清楚白贵的厉害之处……
假以时日,白贵定会比他在科举之路走的更远。
“三姑娘?那可是苦命,你还真的不害臊,要许配给贵哥儿。”白孝文撇了撇嘴。
“再是三娘子,那也是额妹子。”周元涨红了脸,白孝文这话仿佛再说他不讲义气一样,他可是将白贵视作至交好友的,怒目而视道:“额就这一个妹子,要是白兄订亲的话,嫁奁送白兄省城里一座染坊,还有庞家村的二十亩地,行了吧!”
崽卖爷田心不疼。
周元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他说的一座染坊价值多少,二十亩地又价值多少,这至少是五六百两银子了,不算家里埋的金银,周家的八成家当都在这里了。
听着几人的争吵,白贵总算是从中品出了三姑娘的意思。
原来是秦腔有个《王宝钏》的戏剧。
这个王宝钏后世也是众人皆知,电视整天循环播放。他前世虽然不太喜欢看这种电视剧,但老人喜欢看,陪着看了几回,也知道大概剧情。
王宝钏在家里行三,所以是三姑娘。
《王宝钏》大概剧情是唐懿宗时中丞相王允的三女儿,不顾父母之言,执意要嫁给贫困的薛平贵。后来薛平贵随军出征,平定西凉,但王宝钏也苦守寒窑十八年,后来薛平贵登基为帝,将王宝钏接回皇宫,册封皇后,但是王宝钏也只当了十八天的皇后,就病逝而亡。
恰巧的是,在长安城大雁塔附近的五典坡,有王宝钏住的古寒窑。
这曲戏,在秦省几乎是众人皆知。所以三姑娘也被认为命里缺福,注定苦命的。
“周兄,汉时冠军侯霍去病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现在我尚未有功名,家里也无良田,任谁嫁给我都是吃苦的命,再说现在洋夷为祸,正是我辈用武之时,岂能拘泥在一家之中……”
白贵苦笑一声,上前劝道。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劝说白友德的话,可不能用在周元身上。要是说我不想娶你妹妹,这可就是得罪人……,最好找个高大上的理由,委婉拒绝。
读书人也吃这一套。
26、山鸡蛋
他说的很委婉。
不是我不想娶你的妹妹,而是我现在穷的家里没有良田,嫁给我是一定会吃苦的,不如等到我觅封侯之后,有了家业,有了功名,再说这件事。
觅封侯的典故是班超的。
不过此刻说冠军侯也可以,冠军侯十八岁封侯,正是少年得意。
“白兄所言甚是,是额的错……”
周元涨红的脸色和缓了下来,他虽然想让白贵当他的妹婿。可刚才却有些失言了,说出送嫁奁多少多少,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
他怕白贵当了真,无法回去交待。
当然白贵要真的是成为他的妹婿,他给的嫁妆绝对不少,不说十里红妆这等大话,但高出普通财东家嫁女儿的嫁妆数倍还是行的。
少年轻财重恩义!
但也怕不孝,违悖了家里的长辈。
“可惜啊!可惜……”在一旁的白孝武叹了一口气,“可惜额家的灵灵娃现在才刚生下来。”
这打趣的话一出,刚才的冷场立刻消散。
白灵现在年幼,还不到一岁。因此说出的话也不怕坏了姑娘家的名节。要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就需要注意了。
“这说的啥话么,年龄差的这么大……”
鹿兆海翻了翻白眼。
几人在山峁上吹着温凉的微风,心里不由觉得畅快许多,舒服得很。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的,要不去摸一下鸟窝,打几只野鸡,回去后做个野炊。
乡里的孩子即使读了诗书,骨子里还是乡里人。
一些鸟雀在后世是保护动物,可在乡村,这可是祸害庄稼的玩意。闲暇时,捉鸟捕雀也是保证粮食丰收的一种办法。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秦岭边上的乡人地田贫瘠,赋税沉重,一些山民就靠着打猎勉强过下去。
“额可是吃过猫熊做的红烧肉,猫熊吃的肥胖,也不知道吃竹子能吃的那么胖……,那日,额还在读书,额爹看到猎人打回来的猫熊,买了一大块肉,做成红烧肉,别提有多香了……”
周元咽着口水,胖乎乎的脸蛋看着秦岭满是渴望。
“猫熊在山深处呢,可不敢乱进。”
几人嘴馋。
“真的那么香?”
白贵眼皮跳了一下,猫熊在后世可是保护动物。猫熊也就是大熊猫,杀害大熊猫,可是要触犯法律的。不过这时候的清末,大熊猫还是餐桌上的美食。
秦岭也有大熊猫,是大熊猫的亚种。相比较蜀省那边的大熊猫,秦岭的大熊猫脸更圆,更像猫而不是熊,所以才有猫熊的称呼。、
“骗你们干啥嘞!”
周元高高抬起下巴,不屑道。
“那额就让额爸下次去蟠龙镇进药草的时候,找山民买些猫熊肉。”白孝文擦了擦嘴角的涎水。
在靠近白鹿原的山里,也有一镇,约莫三十来里路,叫做蟠龙镇。
白家自从白嘉轩爷爷那辈就做药材生意,家里藏着一本石印的秦地药材大全。有了这本书,才能去山里收购药材,在蟠龙镇开设药材铺。
白氏兄弟的生母白吴氏就是山里的山民,其父吴掌柜早先是跟随白嘉轩爷爷做药铺的学徒,后来将铺子给了吴掌柜,白家每年拿分红……
几人说着就进了河畔的柳树林。
这片柳树林不大,几十亩的地方,不可能存在什么狼虎之类的危险畜生。但来回跑的野兔、野鸡、獾之类的小型野生动物不少。
刚入柳树林,就看到一只灰色杂毛兔子跑进了林子。
众人追去。
“你们看,这是一堆野鸡蛋,看来是找到那群野鸡的产卵地了。”白贵迈着步,走到柳树林的一处偏僻深处,指着杂草丛中的一片鸡蛋说道。
鸡蛋大概有三十来个,挺多的。
“咱们把这些鸡蛋烤了吃吧……”
蠢蠢欲动的白孝武建议道。说着他就准备拿起鸡蛋准备生火烤着吃。
“这些是山鸡蛋,能孵出小野鸡的,谁知道孵了多少天,可能是毛鸡蛋……”
白贵想了想,说道。
“啥?毛鸡蛋?”
几人迅速将手上的鸡蛋放了下去。
想起毛鸡蛋的恐怖,他们也就没有食用的欲望。
“《孟子·梁惠王上》中的《寡人于国也》中说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现在你我吃下这些即将孵化的鸡蛋,于心何忍。”
白贵不假思索的背出四书之一孟子的篇章。
这种说教的言论,对于普通的乡村孩童是没用的,可是对于熟读经书的学生来说,能取到劝阻的作用。
不管是不是心存仁善,听到这贤人的敦敦教诲,难道能视若无睹,这一旦传扬出去,对自身的名望可有很大的影响……
儒家的仁礼不仅约束底层人,也约束儒生自己。
“《梁惠王章句上》也说过:君子远庖厨。”鹿兆鹏也洋洋洒洒的开始炫耀自己的成果,他轻诵道:“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也。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有毛鸡蛋渲染的恐怖,也有经书的理论支持。
几人纷纷将鸡蛋放归原处。
“不可!你们难道没听说过,一旦遇见兔子窝,逮到兔子,就不能放回去的故事吗?兔子能够闻到人气,这野鸡也是一样的,发现这些鸡蛋被咱们动过,一定会啄破壳,将小野鸡啄死的。”
白贵又阻止了他们,这可是他特意刚才入林,趁着无人注意时,放在这里的,这一枚枚可都是白羽鸡的鸡蛋,能够孵化出白羽鸡。
在这个时代极其珍贵!
别看白羽鸡在后世以讹传讹,传的不如老母鸡营养啥的,但白羽鸡可是真正交配出来的良种,养殖快,出肉率高,易存活。
清末时,白羽鸡可不比家养鸡价贱,小规模养殖后,就像奢侈品一样,能卖出高价。
之所以以前不养,因为守不住!
在鹿家,一旦被发现,这可就成了鹿家自个的。即使鹿家守住仁义不抢,也会有别家。然而现在不同,他有一定的地位,虽然这地位不怎么牢固,有些虚浮……
但再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就有信心取得县试中榜,更别说与同窗之间的交情,没有谁会强取豪夺,再说小规模养殖这点蝇头小利,白鹿两家不至于翻脸。
等到大规模养殖的时候,他有信心,守住这份财产。
27、养鸡
白贵已经想好了,等他去滋水县县城准备科举的时候,就由白友德负责养殖这些白羽鸡。
白羽鸡孵化快,二十多天就能孵化出来。
他可不想让白友德去继续当麦客熬活。
为啥当麦客这条路子很少有人去做,那是因为不把人当人看,当畜生在用。乡间的这些地主,看待畜生的命,比看待长工的命还贵。
碰上一个心善的东家,还算好。
碰见一个心坏的,中暑累死都不是啥难事。
而且一般来说,能留住长工的,都是心善,讲究仁义的东家。能招麦客的地主,这些留不住长工,大多数都是心眼坏的流油。
“要额说,这些鸡蛋干脆咱们就拿回家自己孵化,也省得被自己的父母啄死,于心何忍……”
白贵叹道。
古人重孝,是万不能见到这种场景的。
“额家的鸡够多了,孵不孵的也不在意,白兄,额帮你兜着这些鸡蛋,等回村后再给你,这都是你的……”
周元立即仗义说道。
他早就过了童趣的年纪,若不是今日是白贵邀约踏青,他恐怕都懒得动,不然乡里长大的孩子,可没他这稍显肥胖的身材。
鹿兆海和白孝武年纪小些,本来听到白贵这么说,也准备拿几个鸡蛋回家自己孵化,他们可是早想养一只属于自己的小鸡了。
不过正待他们开口的时候,被两位兄长分别打住了话茬。
几人是知道白贵家中贫寒的,这一枚鸡蛋也能价值一文钱,即将孵化的鸡蛋能稍微贵些,几文钱一个,这几十个鸡蛋,也有上百文。
等到孵化出小鸡,再养大后,也能改善家境。
他们孵化,是为了玩乐。
而白贵孵化,则是为了补贴家用。
再说,这么多的鸡蛋,可不能保证全部都能孵化出来。
“等小鸡孵化出来,到时候额送你们几只。”白贵也看出来了同窗不经意之间的善意,他也是投桃报李,等到这白羽鸡孵化出来,可是良种。
发财的机会可不仅养鸡这一种。
第一产业创造的利润,永远也比不上第二产业、第三产业创造的利润。
想要真正赚大钱,培养出青霉素,那玩意可是价比黄金,甚至比黄金还要贵得多,没必要目光拘谨到养殖家禽这一块。
“那我们可就等贵哥你的全鸡宴了。”几个人挤了挤眉道。
全鸡宴,言下之意,就是送的鸡子我们可不会养。
要报答的话,等鸡真正长大再说。
……
回家。
几人来到村东头白贵家的老宅。
“大……大少爷,二……二少爷。你们坐,你们坐,额给你做饭。”正在砌着砖墙的白友德看到一行人,顿时就有些局促不安,口齿不伶俐了。
他可是鹿家的老长工,服侍鹿氏兄弟长大的。
“叔,没事,你坐,额就是帮贵哥拿回捡来的野鸡蛋。”鹿兆鹏亲切的打着招呼,等迟疑了一会,继续说道:“你也甭叫额大少爷,叫兆海二少爷,就叫额们名字就行,额们是晚辈,有啥做的不对的,你多担待。”
“是啊,叔,额们和白兄是同窗,那是亲哥们一样的。”
几人宽慰道。
“那……那哪成?”
白友德有若松树皮一样开裂的双手,不安的捏着自己的短衣衣角,等几人再劝慰几句,又看到几位少爷和自家娃儿的关系后,他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
他从树墩做成的矮凳上起了身,被压垮的身板刻意挺直了不少。
那股岁月风霜留在贫苦人家的凄凉神色,没有随着搬离鹿家消失,却在这短短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揭开柴房的草帘。
进去。
一个个将兜里的鸡蛋掏出,小心翼翼的放在了金黄的麦秸中央,将秸秆压了一个个的小坑。
“爸,这可是能孵出山鸡的鸡蛋,得让柴房暖和,从今个开始,柴房灶上不能停火,直到孵出来小鸡……”
白贵叮嘱道。
“乡里人的柴火不值几个钱,这事你放心。额孵过鸡,论起读书比不上你们这些娃娃,可是种庄稼,养牲畜额绝对能行……”
白友德看着这几十个鸡蛋,脸上的欢喜是遮不住的,山鸡蛋孵出的山鸡可比普通鸡贵上不少。
能一次得到这么多山鸡,他还是第一次碰见。
“额屋屯的柴火挺多,待会额让别人送来些……”鹿兆鹏看了一眼白贵的神色,似乎是在征询白贵的意见。
“多谢兆鹏鼎力相助。”
这次,白贵没有推辞,笑着收下了。
正如白友德所说,乡下人柴火值不上几个钱。但是要保持柴房一个月的温度,柴火是必不可少的。现在虽说开始解冻,但外面只有中午暖和些,早晚还有些冷。
“待会额也让额家送些柴火……”
“记住了,这可是金(鸡)榜题名!”
白孝文挑了挑眉,雄浑的秦音刻意压低了些,金榜题名的金字一听,和鸡隐隐相合。
几人心头开心。
未到晚时,鹿家就差刘谋儿送来两车的柴火,而白家也差鹿三送来了两车的柴火。
虽说白家待鹿三恩义,可毕竟是主仆有别。
“友德,今儿个也轮到额给你送东西来了。”刘谋儿嘴中泛着酸意,他和白友德以前都是鹿家的长工,可现在白友德出息了,鹿家大少爷二少爷差他送柴火。
这种滋味,越想越不是味道。
“你也是娃他干大,说这些话干啥。日后额娃有本事,也会孝敬你这个干大的。”白友德将水淹枪杆递给了刘谋儿,半笑着啐骂一声。
干大,秦省方言的义父。
为了新生儿好养活,不仅取贱名,还通常有认干大的习俗。一是怕孩子娇贵,不好生养,二是以前生子夭折,怕自己命中无子,拜干亲消灾免祸,保住孩子,二是孩子命相不好,克父克母,借拜干亲来转移命相,以求上下和睦,家道昌盛。而且,一般也喜欢拜贫寒人家为干亲。因为,人越贱越好养活。
白友德虽然看似贫寒,身无长物,可终究还是比刘谋儿强上一筹,早年讨了老婆,而刘谋儿到现在还打着光棍。
两人交情不错,一会就和往常一样,相互攀谈了起来。
“也是……”
刘谋儿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是虽然羡慕嫉妒,却也没想着对白家怎么样,怎么说白贵也叫他一声干大。今后发达了,他也能沾沾光。
28、县城
滋水县城本名峣柳城,多柳,在县志记载,北周建德二年自县西南三十里故城移治于此。位于滋水中游北岸,面对地势较高的白鹿原,背靠巍峨横岭,左倚玉山,杜甫有诗题道:“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长安县志》记载:“峣柳城以面对峣山。其中多柳为名,城周八里,今县城但东南一隅而已。”
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破败的官路,直通白鹿原北端的原边,再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能看到古朴的城墙。
一行五人在族长白嘉轩的带领下,从黎明天还未明的时候出发。走了近三个时辰,快到响午饭食的时候,才到了滋水县城。
“你们待会进了书院之后,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不要坏了咱们白鹿村的名头。”
白嘉轩擦了一把热汗,胸脯起伏了几下,喘了口粗气,告诫身后四个背着书箧的少年。
滋水县城位于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之中,距离白鹿村直线距离并不怎么长,可官道来回环着山岭绕路,走的费神费力。
“贵娃子,你大些,这几个要是有哪个不成器的,你尽管收拾,不行的,就告诉朱先生,让朱先生管教他们……”
白嘉轩说道。
白贵的品性现在白鹿村哪个人不知道,将这几个娃娃教给白贵他能放心。另一旁的周元虽然说岁数与白贵差不了几个月,但终究是外村人,信不过。
乡党,还是同村最可靠一些。
“族长,孝文和兆鹏可是比额进学还早,读的书多,知道圣人的道理多,额顶多是帮衬几下,有啥麻烦咱一起解决,谈不上管教啥的,哪有说后进的管教先行的……”
族长白嘉轩的话是这么说,他要是当真了,难保白嘉轩心里不舒服。人类的劣根性莫不过于此。谁也不想孩子弱别人家一头,但白孝文现在也才十一二岁的模样,就放在滋水县城,他也不放心,所以才让白贵这个同村年龄稍大的孩子帮忙管教。
俗话说的好,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瞧你说的,孝文可算不上啥先行的……”
白嘉轩笑了笑,心里挺舒服挺满意的,白贵这娃子说话就是贴慰,而且也没有趁机推卸责任。
白孝文和鹿兆鹏两人先头听着白嘉轩说的话,有些心生不满,总觉得被人小瞧一头,但听到白贵说的话,面色和缓了不少,同时对白贵道了谢,让进了县城之后大家互相多照顾。
“走,在额临走之前,先请你们吃顿饭。”
白嘉轩随口说道。
他两手空空,手上也没携带礼品,待会进了县城先买些四季水果、点心、茶叶等礼品,好给他姐夫朱先生带去。
虽然说是亲姐夫,但也不能空手去。
这个空档,就让娃娃们吃顿好的,也算是他这个做长辈的心意。
远远就望到滋水县城的城墙和城里面耸立的魁星楼,但望山跑死马,也是足足走了两刻钟,才走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站着一个兵丁,胸口处是补缀“勇”字。此刻正懒洋洋的抱着长铳靠在墙角,重心向后倾斜,眯着眼,打着哈欠。
旁边是一个箩筐,里面是一层稀疏的散铜钱。
掏了城门税,一个人一文钱。
“长安城的城门税才贵呢,一个人三文钱,要是带上行礼背囊,还要另算钱……”
白嘉轩趁着这个机会给村里的后生普及常识,这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职责,就是尽量将生活常识在日常生活教给下一辈。
白鹿原上的村民惯去的是长安城,距离长安城也就几十里的距离。再说长安城可是建在关中最好的一块平原上面,越往长安城里走,路也就越平敞,大多是下坡子,走着省力。
而朝着滋水县城走则是上坡子,路难走。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众人也细心听着,书上可没这样的道理。
“你们看,这是滋水县城西门的匾额,题的是‘白鹿呈祥’”
白嘉轩一指城门。
守着城门的兵丁也没心情打搅,好男不当兵,白嘉轩身上穿的一看就是士绅老爷,不是他能吃罪起的,再说这滋水县城商贸稀疏,不差这会功夫。
“那其他城门题的是什么?”
几人询问。
“东门是‘玉山映翠’,因为东边是玉山。南门是‘滋水环青’,咱们原下的滋水从那流淌过滋水县城,北门是‘秀岭回春’,是那边的横岭。另外这几个门也是有名字的,是道光年间重修城墙时,当时的县令起的,东门为‘鸣凤’、南门为‘延熏’,西门是“涌金”,北门是‘迎恩’,在城壕下面还有水门,名为‘永清’……”
一行人在街上走着,白嘉轩不厌其烦的对着几人解释县城的一景一物。
很快,就到了县城里面。
街道旁有着不少货郎摆着小吃,传出阵阵香味,最引诱人的莫过于将肉炖得软烂的肉夹馍,还有冒着热气的饸饹面,以及一些面食点心,另外还摆放着糖葫芦等物。
秦省贫瘠,吃的也多是面食,鲜少有到酒楼吃喝的。
几人坐到了一临街的铺子里面。
“你们先吃,额去买些东西。”
白嘉轩对店家付了钱,就一刻也没坐下,着急的走出了店铺,寻着杂货铺去采买礼品。
“先生给咱们说了,到了书院后也要认朱先生当先生的,就这么两手空空去见先生也不合适,咱们也得买些拜师礼。”
白贵说道。
儒家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
严格来说,徐秀才只是白鹿村私塾的蒙师,教的也是蒙学,但古代可没有什么小学、中学、大学这一类划分,书院的职责和私塾是有些重叠的,不能严格说私塾是小学,而书院是中学,最后的太学是大学,这是不对的……
看顺眼了,学的快了,先生老师也会教科举的四书五经。完全看私塾老师自己的知识储备量。
朱先生是徐秀才的同年,他们前去参加县试,是要借宿在白鹿书院的,顺便让朱先生教给他们八股的制艺之道。
29、西学书籍
像南方的一些有钱大户,不仅会请蒙师教授蒙学,也会另请一名老师教授经学和制艺之道。
白鹿书院是县里的县学,只供县里的生员读书,所谓生员,就是通常俗称的秀才。因此这里是一般不会招收其余学生的。
不然以朱先生的学问,白嘉轩肯定好说歹说,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拜入白鹿书院,聆听朱先生的教诲,哪里会让徐秀才来教……
但是随着洋夷入侵清国,清廷也被迫在一些制度上让步。
不少旧时的书院已经改为学堂。
比如关中四大书院之一的关中书院,其也是于诱人成为补廪膳生之后入畔之所,现今也改名为秦省第一师范学堂,不仅招收生员,也开始增设实学,只是学实学的则无须成为生员……
(入畔,《礼记·王制》:“太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太学名称夏商周就有,但汉武帝时确立太学为最高学府,泮宫就是地方(诸侯)官学,所以这些生员入学,往往称呼为入泮。)
滋水县贫瘠偏远,新学尚未改制,所以白鹿书院仍然称为白鹿书院,可以招收一些非生员入学。
……
刚才白嘉轩的匆匆离去,白贵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白嘉轩前去采买拜师的礼品。以白嘉轩的为人,采买礼品定然也会给他们备上一份。
他们并非是正式拜师,只是让朱先生指教制艺之道,所以只需采买一些礼品就可,不用另行准备束脩之礼。
但……
白贵可是尝过尊师好处的。
要是没他那五升精米和五升糙米的对比,徐秀才即使再忠于师道,但也不会不耐其烦的给他开小灶。
以徐秀才的身份,五升精米又算什么,他不缺这点衣食。
但缺的是尊敬。
“额提议,以额们身上的钱,不需要买最贵的礼品给先生,挑些笔墨纸砚,或者书籍送给先生,这也是咱们自己作为弟子的一份心意……”
白贵将一口饸饹面吞进嘴里,吸了一口热乎乎的汤水,说道。
“这个主意不错。”
几人赞同。
“额知道额姑夫喜欢啥,一会咱等额爸回来咱就过去一块去书肆挑。”白孝文想了想,趁机说道,他姑夫能被同窗这么看重,他心里也欢喜。
不过一会,提着大包小包的白嘉轩走进了食铺。
“啥?你们用你们自个的钱挑些礼物送给朱先生,这好么,不愧是咱们白鹿村的好娃娃。”白嘉轩笑开了眼,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能够意识到这点就是不错。
凡事论迹不论心。
走在前往书肆的路上。
待知道这是白贵提的主意之后,白嘉轩也是大肆褒赞了白贵一番,认为他给几人带了一个好头,取出一份点心让几人分食了些。
白鹿镇的书肆,白贵因买纸笔的原因去过几次。镇上的书肆只有发行量最大的四书五经,以及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一些时事杂文,以及医道等书籍就极为缺乏了。
县里的书肆名曰文昌书肆,描金的匾额是竖起来的。
临近文庙,站在书肆门口,能闻到文庙里面的香火味道。
“西面穿过这条街就是山西会馆,晋省在咱们东北面。”白嘉轩眯了眯眼睛,看了一眼山西会馆高大的院墙,在一片低矮的建筑群有如鹤立鸡群一样。
周遭的建筑一眼望去,必先是山西会馆引人注目。
“族长,咱们这也有山西会馆?”
“额听晋商做生意挺厉害的,不太可能将会馆开到咱们这把。”
白贵疑惑道。
晋商可不仅仅在明末大有名气,在清末也是同样。晋商靠着掌握清国的茶叶贸易,对罗刹国进行茶叶销售,这是丝绸之路断绝之后,另一条新开辟的茶叶之路。在康乾年间,晋商靠着贩卖茶叶赚得盆满钵满,但随着瑷珲条约等一系列卖国条约的签订,清国对俄商减免关税,同时又有西伯利亚铁路的开辟,再加上清国迫使晋商捐赠摊派银,可以说剿灭太平天国的摊派银晋省商民占到了37%,晋商捐赠超过了两百万两白银,元气大伤……
到了光绪年间,晋商已经趋于落寞。
另外,晋商和陕商一直关系不错,在各地新建有山陕会馆。
白贵疑惑的是,滋水县可是贫瘠之地,要开山西会馆,那也是去长安城里更适合,当然,长安城里肯定有山西会馆,他只是疑惑山西会馆开到滋水县是干啥的。
生意,他今后也要涉及。
各省最会做生意的人中,晋省人绝对排在前三。
“这……这是收集咱们这的绸缎、布匹。”
白嘉轩打了个哈哈,不肯多说,山西会馆他是惯常去的,不过自从朱先生差点砸了白鹿村的牌坊之后,他就没做这生意了。
给娃娃们肯定不能说真话。
自从林爷爷禁烟之后,虽然有人种植,但任谁都知道这是祸事,败坏祖先的福运,殃及下一代的行当。
要知道他当时种这玩意,生下白孝文、白孝武之后,白吴氏每年按照一个或者三年两个的稀稠生过三男一女,但全都没有逃过四六厄运,也就是四六风,娃娃就夭折了。四个孩子死亡的过程一模一样,出生的第四天开始啼哭,到第六天翻起白眼、眼仁上吊,死了!
直到重新种庄稼之后,才生了第三个儿子牛犊,躲过了四六风。
“原来是这样。”
白贵虽然好奇,心中有些疑问,但也不太好再细究下去。白嘉轩说的也是有理,陕商也一直经营的是纺织工艺,在全国都挺有名,一直是支柱产业。
但直觉告诉他,白嘉轩肯定是在说假话。
不过他也不好打听,反正这段时间就在滋水县城,总有知道的一天。
进了书肆。
县上的书肆果然比镇上的书肆阔绰了不止一倍两倍,不仅有各种品质的文房四宝,其中以滋水县盛产的玉石雕刻的玉笔、玉砚最为精致、华贵,还有白如雪的上等宣纸。
除了这些常备的文房四宝,其他的四书五经、史书图册一个不缺。
甚至专门独列一区,在里面摆放着翻译过的外文典籍,有时下最畅销的赫胥黎《天演论》,由严复翻译,也有讲述西医的英吉利国医师合信的《全体新论》,也有阿妹肯国传教士哈巴安德的《天文问答》,伟烈亚力和王韬合译的《重学浅说》、杨树和张秀合译的《世界史纲》、法兰西人毕力的《化学阐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