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我不认这门亲事。
枯荷、秋风,野草,归家的喜悦不经意间被冲散,萧钦之坐于案前,尽量掩饰着心中的不安,茶水缓缓入喉咙,道不尽的苦涩,这是也是青涩爱恋的味道之一。
萧藴之的轻柔目光从阿弟的身上缓缓流淌,记忆被恍惚了,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太湖雅集上,与华延之的初识,不也正如眼前的发生的一般么?
当稚嫩的心灵初次尝试懵懂的爱恋,便一发不可收拾的去思念,会患得患失,会忍不住瞎想,会憧憬未来,更会有无情无尽的担忧。
欢喜,痛苦,相生相伴。
“阿弟,不论发生什么事,阿姐都支持你。”萧藴之轻缓的声音,如同一剂清凉注入了萧钦之胸中,几个月来的压抑随着清凉而渐渐归于沉寂。
“阿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处理好的。”萧钦之起身坐到了萧藴之的身旁,倚靠在了舒适的怀中,嗅着淡淡的兰花香,不觉说起了与她在一起的趣事,一件件,一桩桩,记忆犹新,仿若昨日刚发生,回忆里全是甜甜的味道。
萧藴之不禁抚摸着阿弟的脑袋,静静的聆听,不时的被逗笑,可每一次的笑都是悲伤的延续,随即会恼上一句:“你也真是的,她一个小娘子,你还装鬼下吓唬她。”
“我那时还不知道呢。”萧钦之甜蜜涌上心头,笑着,丝毫没有发觉阿姐的异样,又道:“就是那一次,我才知道她原是女子。”
“孟浪,以后不准了。”萧藴之轻柔的训斥道,修长的手指滑过萧钦之头上的黑发,每一缕都是怜悯。
“嘿嘿,我还抱着她去了稻田里,看萤火虫呢。”萧钦之还在甜蜜的回忆道。
萧藴之美目一翘,挤兑了一眼。
“我们......我们在松下,她吻了我。”至此,萧钦之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万不可与人知道。”萧藴之嘘声,嗔责道。
“嗯,我又不傻。”萧钦之道。
“你现在可不就像个傻子么?”萧藴之掩嘴“咯咯”轻笑,犹豫了犹豫,还是开导道:“她那晚明显是与你作告别,可惜你愣是看不出,你不是傻子是什么?我猜测,兴许是她家中有急事,一时不好言明,不过才三两月没写信与你,瞧给你急的,这又是傻了吧。”
“对啊!瞧我这脑子,怎么就看不出她是在作告别呢?”萧钦之转着眼珠子,懊恼的拍了拍脑袋。
“如今,等着便是,若这段姻缘是上天注定的,那便让它注定吧,明日之事未知,何以忧今日之人?”萧藴之思索道。
看着沉浸在幻想里的阿弟,脸上洋溢着幸福,萧藴之愈发的心疼了,有一事在口齿间徘徊了许久,始终无法言明,不禁心想:“真是阴差阳错,若是阿弟不去吴郡,便不知她是女子,如此便好了。”
萧藴之沉默了半晌,思绪万千,不声不响。
“怎么了?”萧钦之昂着脑袋问道。
“阿弟,我有一事,需得告知你,听完了,不可鲁莽。”萧藴之沉声道。
“嗯!”萧钦之吭声。
“颜氏欲把颜小娘子许配给你。”萧藴之道。
“轰~”萧钦之脑中有轰雷炸响,一骨碌爬起来,心中五味杂陈,肉眼可见的暴躁攀上了脸庞,严词质问道:“我怎么不知道?是谁私自替我作的主,我不认这门亲事。”
“我与阿母知你心中自有主意,怎么会违背你的意愿,私自替你做主呢?”萧藴之怔怔的说道。
“那就是族长了,这个老东西,我去与他理论,他儿子不要的,敢硬塞给我,欺我年幼不敢忤他的族长名头是吧?”萧钦之气的双眼通红。
“阿弟,不许对族长无礼,且听我细细道来。”萧藴之扯着阿弟衣襟,拦着不让出门。
“他敢不经过我同意,替我订亲事,我还得对他行礼,这是哪里的道理?”萧钦之的倔脾气上来了,咬着牙齿,红着眼,是绝不会忍下这口气的。
“听我说完,若是你执意要去,我绝不阻拦。”萧藴之起身,张开双手,挡在了门口,面容决绝,不容置疑。
“好,阿姐,你说。”萧钦之被拦的没办法,气呼呼的坐下。
“是颜氏提出的,旬日前托戴长吏与八婶说,族长前几日给了回复。”萧藴之道。
“他拒绝不就完了么。”萧钦之暴跳如雷道。
“如何能拒绝?”萧藴之倾目反问。
“自然......自然.......是用臭老道的话来搪塞,就说我二十之前不可婚配,这借口不是现成的么?”萧钦之眦着眼,愤慨道。
萧藴之摇着头,叹着气,直视着阿弟的眼睛,开口道:“这个借口能骗的了自己,却骗不过别人,更挡不住通家之好,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鬼神之说,似这样的把戏,颜氏等士族大家玩的比谁都溜,骗骗底层老百姓还差不多,他们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选择相信,萧钦之沉默了。
“阿弟,这样的事迟早会来的,你难道就不反思自身么?”萧藴之道。
“我应该反思什么?眼睛长在他们身上,我还能拦着不让看不成?”萧钦之激烈驳斥道,心里乱的很,趋向于丧失冷静的思考。
“木秀于林,焉能错之。你今年一改往日之态,转折之大,亦如海晏河清,令人艳羡,外面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注意着你的一举一动。你可知你之文名之盛,已至武进第一,若你现在出去振臂一挥,不知多少崇羡之士前来聆教。当你已有如今之身份,你的婚事便由不得你做主了,即便今日没有颜氏,他日定有戴氏,说不定还有刁氏,你能全部拒绝得个干脆么?”
面独阿姐的灵魂质询,萧钦之无力招架,心中的委屈如同决了堤的河流,灌满了胸腔,继续灌脑袋,以至于整个人都失去了反抗的勇气,瘫坐在地,呆呆的问道:“可......可......可我如今这个样,不都是大家想看到的么?”
“阿弟,你应须知,当你成了家族的希望后,你便不在只是你自己了,你更是整个家族心中的自己,一个家族的兴盛,是需要不断的有人作出牺牲,恰巧,这一代人中,你便是被选中的那一个。除非你能狠下心,抛弃一些,不为世事所扰,你做的到么?”萧藴之即便有再多的不忍,也还是硬着心肠说道。
这怎可看做的到?
这里有母亲,姐姐,妹妹,还有从小长到大的族兄,叔伯,萧钦之摇摇头,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中。
“不要去怪族长,他也没办法拒绝,晋陵郡定品之事,一向由颜氏把控,萧氏子弟往后还得依仗颜氏,你的弟弟们,都得依仗着你,孰轻孰重,不用我说,你自是知晓。”
“那我与令姜怎么办?我们都说好了,我要怎么办啊?啊姐,你教教我,快教教我啊!”萧钦之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这是一种被家族羁绊的无力感,是整个社会规则之下的天罗地网,很密很厚重,以至于萧钦之根本无法抵抗。
“你值得她付出吗?”萧藴之质问道。
萧钦之重重的点点头。
“她值得你付出吗?”萧藴之又质问道
萧钦之毫不犹豫点头。
“明年十五与颜氏订婚,至20岁完婚,你有五年时间,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在这五年里,你们两个人不能见面,不能联系,却始终忠贞不一,相信彼此,你们能做到么?”
“我能!”萧钦之肯定道。
“她呢?”萧藴之实在不忍心问出这个话。
“她......她也一定可以。”萧钦之肯定着自己完全不能确定的话。
“我真想见见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萧藴之苦笑着,无奈着,期盼着......
116、北方来信
十一月,立冬刚过,小雪将至,气温冷的不少,凤栖湖两岸是凋零的黄,覆盖一层冬日的白,万物闭塞,收藏蛰伏。
南方的冬季,不比北方的干燥,是阴寒的冷,总是能钻入骨子里,让人防不胜防。
今年是个丰收年,东西两楼的谷仓里,装的满满的,主家有富余,给佃户荫户们减了不少的租,多出来的足够一家攒上几件棉衣。
因此,闲暇时间,总是三三两两的佃户们聚在一起,双手拢在一起,晒着太阳,对着明年的光景畅享。
本是一排祥和的萧氏庄园,只等着过年,因一封北来的信笺,顿时陷入了匆忙中。
徐州刺史荀羡带病出征,欲要讨伐燕国泰山太守贾坚,收复泰山郡,将徐州防线推进到黄河南岸,接下来准备强攻广固,缔造徐州——兖州黄河防线,谨防燕国南下。
贾坚,晋勃海郡人,少时以精湛的箭术闻名,其祖父,父世为晋官,晋室南渡后,贾坚在后赵任殿中督,冉魏时期,辞官回乡,招募部曲数千计,结堡以求自保。
永和六年,贾坚被燕国将领慕容评俘虏,投降前燕,随即被重用,任命为乐陵太守,永初元年,迁至泰山太守,对峙徐州。
来信的是荀羡帐下参将赵成,与萧钦之父亲萧烈并肩战斗过,交情甚好,此前得了萧氏谴人送去的信笺,欲在明年开春后,萧氏有人前去投军。
徐州军讨伐燕国泰山太守贾坚在即,冬季时节,燕国大队人马不易调动,赵成觉得这个捞军工机会不容错过,故特谴人往萧氏送信,与让萧氏投军之人,在年前就来徐州报道。
族长当即决定,让七叔与九叔先行去徐州报道,站稳脚跟,萧书则暂时留下,待明年成亲后,再去徐州,如此一来,也好有个照应。
西晋渡口,七叔与九叔着甲,带着二十位萧氏部曲,与家人告别,此一去,就要面临大战,生死难料,七婶、九婶两个妇道人家哭成了泪人,七弟、九弟也噙泪以待。
“哭什么哭,晦气。此去建功立业在即,你在家好好照顾小儿,待我荣誉归来。”七叔震声一吼,整个西津渡的人都知道了,萧氏七郎、九郎将要出征。
“在家好好听话,能读书就读,不能读书就习武。”七叔看着儿子,临行前的一顿训斥,语气严肃,目露溺光,又看向了族长,交待道:“若是敢不听话,二哥你尽可管教,无需理会妇道之言。”
“七弟,九弟,尽可放心。”族长道。
前来送信的两个军士咳嗽了几声,提醒该出发了,七叔回首点头,对着整齐列阵在码头上的二十部曲道:“尔等与家人留言一二,即刻登船。”
萧氏的部曲,有少许是收纳的无主流民,大多是庄园里的佃户子侄,取自身体强壮者,这二十部曲有十五、六走向了家中亲人,齐齐行跪礼,壮声喊道:“此去出乡关,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勿忧!”
一将功成万骨枯,二十人出去,回来一半就很好了,这种离别之景,萧钦之有些不适应,转身背着,听着隐隐的啜泣声,心中悲伤同是。
冬季的河水,缓了许多,也浅了许多,波澜不惊,正如两岸的白桦林一般,在瑟风中依旧笔直,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的看着一批批人从这里出发,一批批人从远方归来。
萧钦之摸了摸怀中的信笺,趁人不备,走向船上的九叔,蹿进了船舱,快速说道:“九叔,侄儿有一事相求,还望九叔答应。”
九叔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引以为傲的四侄子,闷声道:“你说。”
萧钦之从胸前取出了一封信笺,道:“九叔,我特别仰慕荀刺史,特手书一封,希望假借九叔之手,送与荀刺史,以全了我的心思。”
九叔是个粗人,知道自己这个四侄子不能以常人视之,而萧钦之的举动很怪异,即便是手书于荀刺史,何须掩人耳目,一时很犹豫。
萧钦之索性拆开了信笺,只有区区一张薄纸,上面写了一首气势雄浑的诗,再无其他,一下子打消了九叔的疑虑,旋即收入怀中,笑道:“你小子,原是写诗给荀刺史,我道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放心吧,我一定亲手交给荀刺史,全了你的心意。”
萧钦之行礼道:“谢九叔。此番去徐州,小侄也没什么能帮助的,只愿九叔与七叔能一切平安,安然归来。”
九叔一巴掌拍在了萧钦之肩膀上,道:“放心吧,你九叔我,练武十几载,此番定要叫燕兵知晓厉害,扬我萧氏之名。”
又嘱咐道:“你在家,要好好读书,督促族弟,明年参加定品,州中正,好进入郡府任职,只要一切顺利,将来一定能当大官,是我萧氏全族之希望。如此,我们便可宽心了。”
欺骗耿直的九叔,让萧钦之心里很不是滋味,忍着悸动,言道:“九叔尽可放心。”
风萧萧,水茫茫,一片白帆北去,顺带裹挟着萧钦之的希望北去,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萧钦之、胖老八,萧书三人并肩行走在回去的路上,胖老八问道:“四哥,你刚给了九叔什么东西,躲躲藏藏的?”
“写给赵参将的信,我父与其关系较好,如此,其看在这层面上,也会对七叔、九叔照顾些。”萧钦之不声不响,偷天换柱,隐瞒了写诗的事。
“还是四哥你想的周到。”胖老八称赞道。
“八弟,你怎的越来越胖了,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这样可不行,明早开始,我去叫起早起,一起与二兄习武锻炼身体。”萧钦之心思一动,去北边,没一副好身体可不行,故寻了个借口,如此说道。
“我没啊,我好的很,干嘛要习武?”胖老八当然不肯干了,冬天早上睡觉最是舒服了。
“不是习武,是锻炼身体,为了你好,不然将来你这身体肯定要出大问题,我最近从千老道那里的医术上,看到身体肥胖者,一般命短,短不过二十载,长不过四十载。我观你与你舅舅戴长吏如出一辙,你仔细想想,你外家亲戚是不是少有长寿?”萧钦之神叨叨的说道。
胖老子这么仔细一回忆,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忙到:“四哥,你说的真对,我外祖父,几个舅舅都好像活的不长,而且都长得胖。”
“这么说来就对了,赶紧随我早上锻炼,健康长寿。”萧钦之继续忽悠道。
“好吧!”胖老八信了,重声道,为了长命,受些苦也值得,对着萧钦之感激道:“四哥,你对我真好,还陪我一起早起锻炼。”
萧钦之淡淡一笑,言道:“没事,这些都是四哥应该做的,你是我的好弟弟,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受难呢?”
萧书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总觉得四弟没那么简单,侧眼一瞧,见萧钦之胖了一些,方才明白过来,心想:“原是自己想瘦下来,故顺道拉着八弟减肥,可怜的八弟还以为四弟是专门为你早起呢,唉......看破不说破。”
117、会稽来信
徐邈在萧氏的日子,痛并快乐着,原以为脱离了老爹的束缚,会过得自在些,没想到徐博士的一封信,徐邈顿时傻眼了,成了崔老头的徒孙。
徐博士竟然曾经求学过崔老头。
当萧钦之得知这个消息后,不禁有些瞠目结舌,回想起自己在吴郡时,给崔老头带过一封信笺,顿时陷入了深思。
萧钦之对崔老头的忌惮,是发自骨子里的,自认为能与族长斗个旗鼓相当,但族长在崔老头面前就像个弱智儿童一样,随便一嘴,就给萧氏提出了一个重回士族的方案。
故萧钦之冥冥之中有种感觉,自己的吴郡一行,崔老头一定通过徐博士,在背后动了什么手脚,如此想来,徐博士师从崔老头,可不可以认为其看似醇厚,实则也是个老阴比。
由此,萧钦之联想到徐博士撮合陆长生前来武进求医,假借自己之手,让千老道无法推脱,那么徐博士这么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去做一件事,想要去做什么事,必然有他的理由。
关于这个问题,萧钦之想了许久,却怎么也想不出,下意识抿了一口热茶,侧眼瞥了一目不远处的草棚下,崔老头盖着厚被子,双眼昏昏欲睡的躺在塌上,而徐邈则是在塌前侍奉,一边苦逼的读着《春秋》,一边时刻注意着小火炉上的水开了没。
“臭小子,该你了。”臭老道不满的吼一声,干瘦的面庞,瞪着一双老眼,边上添火烧水的小道童,窃笑一声。
“哦~”萧钦之吭一声,回过神来,随意下了一手,臭老道便又揪着白胡子,陷入了苦思冥想。
萧钦之的棋艺增进了不少,年轻人脑子灵活,欺负欺负臭老道还是没问题,再怎么说,臭老道也是个老年人了,用他怼族长的话叫:“一人活三代,你死我还在。”
每每想到族长被臭老道一顿怼,又无法反驳,只能气的干瞪眼的样子,萧钦之就想笑。
臭老道的具体年纪有多大,外人不得知,但萧钦之敢确定一个事实就是,萧氏当年南渡搬来凤栖湖的时候,臭老道就已经在山上的道观里了,简单换算一下,永初元年至永嘉七年,就已经四十余年了。
古代封建社会,活到四十已经超过了60%的人;活到五十,能干翻一大票的人;活到六十,鹤立鸡群;活到七十,稀少巴巴;活到八十,活神仙。
臭老道虽然头发胡子全白了,若论活的久,族长还真不是他对手,都年纪一大把的老头了,下山却健步如飞,崎岖的山路如履平地,也真是活见鬼了。
崔老头与臭老道算是一对不打不相识的老年欢喜冤家,两人互相算计提防,渐渐的又互生怜惜之心,久而久之,臭老道也开始下山来学堂找崔老头拌嘴掐架,然而据萧钦之观察,臭老道玩弄心眼子,差了崔老头不是一点半点。
臭老道给萧钦之算了一卦,得出个二十岁不能完婚,命中有三次水劫,将来要找个土命之女完婚,结果崔老头立刻假借胖老八之手,使了一招“凰女寻夫”,硬吹啊,关键世人还就信了。
两人的儒道之争,崔老头足不出户,略是小计,便可算计南北士族,让萧氏踩着无锡华氏的尸体返回士族行列,以证明儒家的“以人为本”优于道家的“无为即有为”。
所以,此刻,萧钦之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就算自己去了吴郡,依旧在崔老头的算计之内,徐博士一定是个隐藏的极深的老阴比,一定!
“还能不能下了?不能下赶紧滚回去读书。”萧钦之一而再,再而三的心思不定,让臭老道发脾气了。
“唉~”萧钦之反手一招大跳,棋盘上的局势瞬间被改变,原本互相焦灼的战场,被切割开来,一分为二,彻底让臭老道闭嘴了,又陷入了繁复无比的衡量中了。
起风了,昏沉的云翳厚重凝视,水光天色黯淡,不多久,细毛鹅绒纷纷下落,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簌簌”的雪落声,以及臭老道的叹息声。
“输了!输了!”臭老道手中捏着的白子,终落不下,棋盘上局势已不可逆转。
小道童端来了一杯刚沏好的新茶,冒着袅袅白气,臭老道走至水榭旁,弯腰鞠一把水,湖水并不冷,反而有些温热,感叹道:“万物至极而凋零,极而复荣,复还至极,一岁一荣枯,山河城野,周而复转,莫不如此......”
萧钦之大概能听懂开头的几句话,后面晦涩难懂的周易八卦理论,听的迷迷糊糊,索性饮着热茶,赏雪,心想:“今年可卧家赏雪,明年该是在何处赏雪呢?”
又想:“她是不是也站在窗棂前,此刻与我一样,在赏雪呢?”
再想:“会稽也应该在下雪吧?”
是啊,她走的时候,正值盛夏,如今已经天降大雪了,却依旧没有她的音讯,就像是被踩过的白雪,一夜过后,又是一片白雪皑皑。
她是陈韫之,毕竟不是谢道韫啊!
这一场雪,让萧钦之蓦的感到心思不安,鬼使神差的问了臭老道一句:“你说我二十以后,要娶一个土命之女,真的有依据么?”
“想知道,随我学,别人的话不肯信,自己的话总归是信的。”臭老道不转身,热饮清茶,依旧面朝凤栖湖上,看雪落。
“算了!”萧钦之断然拒绝,学那玩意首先得相信命,万物万法,规则不变其中,与萧钦之的人生信条背道而驰,有变数的人生才有趣,这一刻,崔老头时常讲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就显得很正确了。
“小子,明年开春,随我去罗浮山一趟,送你一桩大机缘。”臭老道捋着须,忽然回眸笑吟吟道。
小道童猛地露出羡慕的神情,罗浮山上有葛洪仙师。
“不去。”萧钦之干脆利落的拒绝。
“什么?”臭老大一愣,脸上笑容不在,一年访罗浮山者不计其数,如愿者不见一二,葛仙师之名,竟有人不屑之?
“没时间!”萧钦之道:“明年开春,三月三定品,紧随其后州中正,哪一样是我敢马虎的?”
萧钦之虽是如此婉拒,实则是给了臭老道面子,总不能直接说:“臭老道你就这个样,你师兄葛洪充其量是你的加强版,见与不见,没什么两样,还要花一个月跑那么远,这不是纯傻子么?”
实则,萧钦之更在意的是,一封南来的信笺,以及一封北来的信笺,南来可止心忧,北来可开前路,这一南一北,才是萧钦之不愿去罗浮山的真正原因。
“俗!”臭老道气的睨了一眼,挥着道袍,转身继续赏雪!
萧钦之置若罔闻,饮着热茶,数着水榭外的漫天雪落,一朵一朵的落下,一、二、三......
西津渡口,一艘南来的小舟,缓缓靠近了码头,一名小厮搂着寒飕飕的身体,瞅着天上飘落的雪花,抱怨道:“本来就到吴郡,这下子来了武进,偏偏还遇到下雪,回去迟了又得挨骂,唉——”
【你们喷我的,我都看到了啦......】
118、一张白纸的念想
天上的雪,孤寂的落着,一朵,两朵,三朵......
地上的人,孤寂的数着,一片,两片,三片......
不知多少片后,一个头上、肩膀上全是雪的小厮匆匆来报,说是有一个会稽来的人来送信,萧钦之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到了她,除了那个日思夜想的她,还能是谁呢?
在徐邈惊讶的眼神中,萧钦之迅速冲进了大雪里,朝着门房跑去。
雪落在了头上,暖意却袭上了心头,此时,一种无法言语的欢喜,从心里蔓延开来,这是自盛夏至寒冬的自白书,这是酝酿了足足小半年的陈酿。
“四郎,你慢点,路滑,别跌倒了。”门房小厮关心道。
但萧钦之的眼中、耳中,除了漫天的落雪织成的一幕迷蒙的白色帷幕,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准确的说,心里的思念像是漫天飘零的雪,除了挤挤挨挨的白,还是挤挤挨挨的白。
从学堂至门房,要穿过金牛山的小径,素日里,一贯要走上半刻钟的路,如今在三脚两脚间,就没了距离。
雪下的大了,连路也变得短了。
萧钦之遮着头,远远望着站在门房口的那个人,不是之前送信的人,但身上穿的衣服款式一样,缎衣黑靴,一般主人家才能穿的行头,成为了大户人家奴仆的标配,毫无疑问,这名小厮基本是谢氏的。
“是谁让你送来的。”萧钦之缓了缓神,问道。
“你是萧钦之,萧郎君么?”小厮警惕的打量了一眼,虽未见过萧钦之,但萧钦之的名头,他还是听过的,还不止一次的听过,至少家里的几位郎君就经常提起。
再看看眼前的这位,身上,肩上全是雪,来势匆匆,没有一丝家中小郎们的高贵气质,更没听过哪一家小郎冒着大雪出来接信的,故怎么看也不像是家中小郎口中盛赞的箫郎君。
“我是!”萧钦之满欢期待的说道。
谢氏小厮犹豫着要不要把信笺交给眼前这人,毕竟来时,谢二郎可是恶狠狠的嘱咐过,一定要亲自交到萧四郎手里。
“这就是我们家的四郎!”去通知萧钦之的萧氏小厮,在一旁说道。
“我们家的四郎,我们还能不认识了?”其他门房也在笑道。
“请萧四郎见谅。”谢氏小厮行礼道,随即从怀中将那一份犹有余温的信笺递给了萧钦之。
“你且稍等,待我将回信写好。”萧钦之笑道,又命门房小厮去西楼取一千钱以及几坛酒,感激谢氏小厮来回跑腿之辛劳。
萧钦之怀中揣着这份署名“钦之兄亲启”的信笺,与另一位门房小厮,穿过层层大雪,回了“清楼”,门房小厮在楼下大厅里等回信,萧钦之冲上了二楼卧室,迫不及待的打开了信笺。
信笺很薄,比人心还薄。
只有一张空白的纸,白的像是外面的落雪,是刺眼的白。
从满心欢喜到失魂落魄,只在一刹那,甚至不及一片雪花从空中落到地上的时间。
萧钦之瘫坐在地上,空洞的眼神,呆呆的看着身前,那张白纸就静静的躺着,一动不动,就像是某个被丢弃的灵魂,在无处安生的寒冷里瑟瑟发抖。
嘴唇在颤抖,萧钦之就用力咬住唇齿。
眼睛不听话,萧钦之就用力闭紧眼睛。
耳朵不听使唤,萧钦之就用双手捂住耳朵。
悲伤、落寞、心痛,将萧钦之从寒冷的下雪天里隔绝开来,那是一处空旷且无光的地方,不知去哪儿?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从哪儿来?
等了小半年,只等来了一张白纸,这个结果萧钦之不能接受,也无法接受,如果注定没有结果,至少给个理由罢!
这算什么?
怎就连一个字,一幅画又或者一首诗的念想,都不肯留下呢?
“小郎,写好了没?”楼下的门房等了许久,不见有声响,提醒道。
回答他的是一片雪落的“簌簌”声。
萧钦之忽然感到了一阵寒冷,忍不住搂着发寒的躯体,颤颤巍巍的起身,坐到了书案前,提着一支颤颤巍巍的笔,想写些什么,又无处落笔。
本就是一张洁白的纸,何必用低下的墨笔去亵渎这片高洁的白呢!
“小郎?”门房感到了异样,来到了楼梯口,扣响了门框。
“好了!”
书房的门打开,比大雪天还冷的萧钦之缓步走出,递给了一份“写好”的信笺,无任何言语,漠然的转身回了卧室,倒在了床上,躲在了被子里。
一张白纸与往日欢愉的场面,不断在脑中交织上演,一颗心也就渐渐的被粉碎了个干净,真是应了那一句话,落得个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这场雪,自入冬以来,下个没完没了,偶有的停歇,也不见暖阳的踪迹,天上总是盖着一层厚厚的云翳。
终于在冬至的这一天,彻底的好转了,许久不见的暖阳,洁白的天空,一起出现了,但天上的雪停了,心里的雪何时才能停呢?
清晨去金牛山顶仙人台练曲,一个人去练武场锻炼身体,其余时间躲在书房里看书,连日来,萧钦之突如其来变得勤勤勉勉,却也黯淡了光泽。
家中人只道萧钦之更加的上进了,唯有萧藴之猜到了是何事,去宽慰几句也只能徒惹烦恼,倒不如不闻不问,待其伤口自愈。
徐邈也觉察到了不对,找机会问了好几次,皆被萧钦之三言两语揭过去,好似没事人一样。
怎么会没事呢?
白天没事,晚上呢?
萧钦之知道自己大概是病了,得了一种不能控制自己瞎想的病,而病因则是往日的一些美好记忆片段,愈是美好,心里就愈是痛,且只能独自在黑夜里舔伤,不可与人哭诉。
带着这场不为人知的大病,萧钦之熬过了春节,一直到开春,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有着加深的迹象,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折腾的萧钦之面色无光,消瘦干枯。
请来郎中治病,也无济于事,那些药治不了心病,便是臭老道也没任何办法,这还是唯一一次臭老道在萧钦之面前吃瘪,一度怀疑自己的医术有毛病。
二月中的一天,良辰吉日里,萧书终于娶回了心心念念的杨玉,萧氏庄园为此大摆宴席,风光了好几日。
凤栖湖畔,“清楼”的隔壁便是萧书与杨玉的婚房“书楼”,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在这初春的日子里,格外的喜悦。
喜悦的隔壁住着悲伤。
而悲伤与悲伤并不一样。
成亲后的萧书,喜悦了不到半旬,便与周烈,以及二十萧氏部曲,急匆匆赶去了徐州,北方来信,战事快要开始了。
西津渡口,目送着萧书离去,萧钦之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快要踏上这一条路了,或者这才是治病的最佳解药。
119、薄雾中的剑声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升平二年的初春,料峭微寒,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凤栖湖过了一个冬天的休眠,渐渐苏醒,湖水夹着春天的氤氲,一层一层的往岸边游淌,堤岸两旁的杨柳,最先感受到春的存在,嫩黄的芽儿在一夜之间,就点缀成了一条浅色的绿带。
萧书离去后,湖畔的水榭上自此多了一个清晨舞剑的女子,她不似寻常的闺阁小姐,总是穿着一身束腰的黑衣,扎着一头干净利落的发髻。
某个清晨里,微光含蓄的点亮大地,萧钦之被一声声剑刃破空声吵醒,好奇之下,起身前来查看,方知原是杨玉在练剑。
往后的日子里,这一声声剑刃的破空声,便成了叫醒人的报声,以至于渐渐治好了萧钦之总是在夜晚醒来,在清晨死去的怪毛病。
以前,萧钦之就说过,萧书的眼光很好,杨玉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子,常年习武使得身材很好,不是盈盈弱风似的孱弱,而是竹枝似的柔韧。
杨玉的皮肤不白皙,是健康的黄色,与魏晋的审美背道而驰,但杨玉长得真不丑,五官修挺,有一股英姿之气,这是天生的。
“清楼”与“书楼”相邻,临湖水榭在不远处,当杨玉练剑时,萧钦之也就“活”过来了,手里拿一本书,沿着堤岸缓步行走之凤栖湖北边的横渠,在返回原地,一去一回,天已经大亮了。
用完早餐,萧钦之会握着竹笛登金牛山至仙人台,练曲完毕,在去练武场习武,下午会躲在书房里读书,打发无聊的时间。
对于萧钦之这个名气大到吓人的小叔子,杨玉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因为杨玉觉得萧钦之很古怪,与萧书和弟兄口中的那个“温良恭谦”萧钦之,简直差若两人。
在嫁到萧氏的这些日子里,杨玉只见过徐邈与胖老八去过“清楼”,另有大姐萧藴之与萧母经常去,其余人等,似乎都很忌惮萧钦之。
去年的北雅集上,萧钦之还不是这样,今年就变得很孤僻,杨玉觉得这其中定是隐藏着什么事,但她一个新妇却不适宜探寻小叔子的秘密。
若不是好闺蜜颜若雨来信有求,杨玉估计是不会主动开口与萧钦之攀谈的,更不会介入到他们之间的事里去。
杨玉收起了剑,用绣帕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斜眼一挑,望向了堤岸,一道漫步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杨玉呼吸一口晨风,带着三分纠结,三分担心以及四分无奈的心情,主动打起了招呼。
“四郎,晨安!”
萧钦之蓦的一愣,身子微躬,一手身前握书,另一只手交叉,规矩行礼道:“二嫂,好。”
“受人之托,想问你一件事。”杨玉直言道,笔直的站在水榭台上,收剑负于背后,目光复杂的看着,心想:“闻名江左,玉面之姿,才华横溢,脾气古怪,阿雨嫁给他,真的好么?”
“何人之托?”萧钦之纳闷道,忽然脑子闪过灵光,能同时与杨玉和自己产生联系的,大概是她了。
“四郎不知?”杨玉微蹙眉头,未免心中一凉。
“我知是她,不是她要问何事?”萧钦之平淡道,在这些无人打搅的日子里,在日夜交集的昏沉里,去年入冬的那场雪,似乎还在继续下着,以至于淡忘了有订婚这么一回事。
“她说,家命不可违,虽为一女子,不比谢氏才女之名,但自有乾坤,曾言需嫁才华胜己者,若是今年的北雅集,四郎去京口,她想与你文比,但求心甘情愿。”杨玉的声音里,没有懦弱,亦如其使的那柄剑,剑刃锋利,寒光毕现。
循着记忆的河流,李朝阳回溯到去年的北雅集上,貌似眼前浮过了一个青衣身影,在刁氏的中院连廊上,刁难了萧书,为此,还惹出赠诗的名场面。
念及此,萧钦之忽然明白了,为何她要与谢道韫作对比了,原是萧钦之赠予了她二人各一首诗,道韫、若雨,一人一诗,一土一水,像是老天爷的一出恶作剧,非要将三个无关之人的命运糅杂在一起,直教人无奈。
但萧钦之心里只有一个她,再无第二个她,更不愿伤害那个青衣姑娘,却又无计可施,嗅着初春的微寒,彷徨且徘徊在这个有着薄雾的清晨里。
杨玉替颜若雨感受到了一丝初春的凉意,定眼望着堤岸的白色身影,许久未见其动弹,心中不愤,正与前去,忽闻萧钦之徜徉道:“烦二嫂回复,文比大可不必,交谈或者一二。”
“仅此三两言,可还有其他话?”杨玉有些怒问道。
“青山欲转绿溪回,古木春云掩复开。这两句也一并加上吧。”萧钦之怔怔道。
“好。”杨玉道,面色凝重,愠怒自来,手中的剑似若白练出击,将眼前的薄雾一寸一寸斩尽,不慎触及一条柳枝,细柳落于半空,被剑锋斩断一寸,忽就斜飞向堤岸而去,深深插入泥土中,距离萧钦之脚尖不足三寸。
萧钦之止步,弯腰捡起这一条柳枝。
“群山玉头,月下瑶台,四郎既以赠诗,又何以山转溪回,木云掩复?此谓之名士之风流?”杨玉不解,替好闺蜜不平,质问道。
萧钦之本可以解释,但又无法解释,遂将这一截柳条插在了湖边,朝着水榭上的杨玉稍稍点头致歉,便向前而去。
二月下旬,萧氏的两艘大船从西津渡出发,向京口而行,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北雅集,今年由于萧氏重归士族行列,因此出行阵容壮大了很多。
随行人员多了不少,少了一个萧书,但多了好几个适龄的族弟,胖老八搞了一身去年萧书装逼的行头,一身黑衣,奈何闲不住的嘴,只装了不到半天,就忍不住向一帮没见过世面的族弟,吹嘘着北雅集上的种种事迹。
今年依旧族长带队,七叔、九叔去了徐州,五叔、八叔忙着今年的春茶,只好身为县令三叔带着几十个部曲,充当随行的护卫。
三叔萧辖去年从延陵文书,一跃成为武进县令,再有萧氏重回士族之列,少不得过几年进郡府,大有拨开云雾见光明之感。
人至中年,官途明朗,再有如今的萧氏生机勃勃,蒸蒸日上,这让三叔面含春风,喜不自来,意气风发,捋了一把胡须,看着站在船尾的亲侄儿,关心道:“钦之,速回船舱,你娘说你身子弱,咳嗽还没好,莫非吹了冷风。”
“太阳出来了,外面不冷。”萧钦之道。
“滚进来,要是病了,上哪儿给你找郎中去。”族长一声骂,萧钦之皱着眉,不得不回船舱,依着对族长的了解,接下来很有可能动手。
对于族长这个小老头,萧钦之真是头大,既恨又爱还无奈,说不过就动手,动不动就用族长的身份压人,订婚是这样,本可以好好解释是无可奈何,非要一顿凶骂外加几脚。
还有来北雅集,萧钦之是真不想来,岂料二月初,族长就来找了萧钦之,依旧是招牌的套路,搞得萧钦之无可奈何,真怕他让人给自己绑了去。
萧钦之终于能体会萧书的无奈了,他这个儿子这些年过得憋屈啊!
不过,也就两月了,过了五月州中正,萧钦之就要溜了。
【前天,那本都是黑了点娘被封了,不得已大修改大纲,这才昨天没时间更。抱歉哦。】
120、徐邈的任务
对于去京口参加北雅集,萧钦之是抗拒的,自去年入冬以来,萧钦之习惯于将自己圈进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在将这个空间变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于是也就找到了自由。
但相对于徐邈来说,这趟京口之行,显得异常的兴奋,以至于从西津渡登船的那一刻,竟是一路睡到了寒亭渡口,等快要到丹徒的时候,才算睡了个舒服。
春天的夜空,繁星会得澄清不少,粒粒清明,浩瀚的星河像是一帘幽梦,便如夜晚的渡口,三两点星火点缀着一整片春夜,新抽的芦苇与拍案的河水,还有那少不了的虫鸣,星河浩瀚在美,也不及人间绝美。
萧钦之站在船尾,呼吸着春夜的氤氲,心胸陡然开朗,换了个姿势,背倚着栏杆,笑吟吟望向了坐在了船舱吊灯的光辉里,饮酒吃饭的徐邈,熏黄的光线使得徐邈手里的鸡腿更加的黄。
大概是,实在无法将吴郡的那个青衣徐邈,与眼前大吃大喝,像是饿死鬼投胎的徐邈联系到一起,是什么让徐邈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萧钦之在脑中仔细回忆,竟是没有答案。
由此,萧钦之不由的感到了一丝亏欠。
须知,徐邈离开吴郡,孤身来到武进谓之投奔,这是一份多么大的信任,而自己却沉迷于那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忽略了这份信任。
萧钦之缓缓坐下,靠在栏杆上,给徐邈添一杯酒,再给自己添一杯,就像是在吴郡求学时一样,邀酒,含笑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不知道还以为我萧氏虐待你呢。”
徐邈放下了啃了一半的鸡腿,眼神怪异的看着,端起酒杯,轻啜一口,放下,再看一眼,纳闷道:“钦之兄,你这是怎么了?”
萧钦之白了一眼,抹过头去,实则心中有些心酸,低饮一口,岔开这个话题,问道:“怎么回事,一上船就睡觉?”
徐邈恶狠狠的啃了一口大鸡腿,再豪饮一杯酒,道:“你以前常说,睡到自然醒是一件幸福之事,我当时不以为然,如今方知,钦之兄所言不差,能美美的睡上一觉,是我如今最想做的事。”
萧钦之愈发的来了疑惑,须知徐邈与自己关系相交莫逆,在萧氏享受着尊贵的客人待遇,由此,不由得联想到了崔老头,约莫除了他,在萧氏,无人敢差遣徐邈。
“崔老头对你怎么了?”
徐邈的表情很纠结,可怜巴巴与尊敬共存再一张脸上,最终成了无奈,放下了鸡腿,吐槽道:“他老人家恨不得我不睡觉,十二个时辰读书,天哪,钦之兄,你知道么?我现在看到书都犯困,这些书比吴郡四小才子还可恶,你骂它,它也不回应,它只会冷眼看着你,真是让我既无聊有无奈,更无趣。”
“哈哈~”萧钦之噗嗤笑出声,脑中不禁出现了徐邈与书对骂的画面,能让一个儒学世家子弟怕书怕到这步天地,崔老头也是没谁了。“那这回,崔老头舍得放你出来透气?”萧钦之又问道。
“怎么可能!”徐邈当即否定,幽幽的说道:“他老人家给我布置了任务,任务不完成,也就不用回去了。”
“啊?”萧钦之惊讶,不解道:“什么任务,这么重要?”
徐邈借着铺在萧钦之身上的烛光,定定的看着,目光深邃,似笑非笑的说道:“钦之兄,从去年盛夏,至今年开春,你就没发现,你变了么?”
萧钦之猛然惊醒,指着自己,诧异道:“你的任务是我?”
徐邈点点头,没有否认,坦言道:“他老人家让理清楚这里面的事,还让我分析你州中正之后的去向。”
萧钦之沉默了半晌,试探的问道:“那你理清楚了么?”
“第一个清楚了。”徐邈微闭着眼,望向了天上的繁星,指着银河东岸的一个白色星团,说道:“钦之兄,张华《博物志》记载,大河之东,有美女丽人,乃天帝之子,机杼女工,年年劳役,织成云雾绢缣之衣,辛苦殊无欢悦,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为妻,自此即废织紝之功,贪欢不归。帝怒,责归河东,一年一度相会。”
萧钦之循着徐邈手指的方向,望向了银河东岸的织女星,深深的嗅了一口这个春夜,叹息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邈收回了手,斟满了一杯,独饮,斜瞟一眼,有些气道:“钦之兄,可是怕我会乱说?”
萧钦之不得不承认,被徐邈点重了,但也不想说一些安慰的话来打消他的疑虑,故在尴尬中点了点头,大方的承认了。
“如此倒还好,我真怕你找些借口来敷衍。”徐邈给面前的两只酒杯添满,对饮一杯后,继续道:“与你朝夕相处那么久,其实我早该发现的。”
萧钦之不语,闷的饮着酒,沉默的看着星河。
“不过,有幸在侧目睹,已然无憾,奇女者,当之无愧。然钦之兄之憾事,也不尽然,须知天下非一言之家,涛涛江水复春还,即便未知者如天高,亦不可不破矣,抱得美人归,敢叫天下无人拦。王谢比之前汉袁杨四世三公,不过尔尔。”徐邈的豪气,让萧钦之分外的出奇,须知,数月前,徐邈也不过方才有了离家的勇气,待细思之后,豁然知晓,徐邈的改变源自崔老头。
王谢之家,较之汉末汝南袁氏,弘农杨氏,却是远远不及,但也犹如天堑,常人不可攀附,萧钦之深知两者之间巨大的差距,一时不敢妄言,但不意味着就要放弃。
人生难得几回搏!
“所以,钦之兄定不会坐以待毙,晋陵、建康、江州、豫州、徐州,共五个去处,晋陵、建康偏江左一隅,豫州谢刺史、江州西府、徐州四战之地。”徐邈列算了几个去向,却是一笑,望向了萧钦之,定定的说道:“据我分析,江州西府,和徐州二选一。”
“兴家者,江州西府;兴人者,徐州。”徐邈没有给出答案,却又给出了答案。
“徐州!”萧钦之肯定道,长久以来保守在心里的秘密,有了第三个倾听者,让其压抑在胸口的郁结,得到了释放,端起了酒杯,一口饮下。
“哈哈~”徐邈轻笑。
“怎么了?”我侧目凝望,不解。
“他老人家真是料事如神呐!”徐邈感叹道。
“卧槽!”萧钦之大惊,不禁爆出了粗口,心里一阵发凉,崔老头的可怕在心里又得上调了一个级别,人老成精了。
“此番回去,闭门苦读三月,徐州啊,我也很期待。”徐邈怔怔道。
“你也去?”萧钦之好奇道。
“徐州又不是你家的,我怎就不能去?”徐邈稀少巴巴的怼道。
“崔老头的安排?”萧钦之猜测道。
“呵呵~”徐邈饮了一杯就,便不再多语,心想:“我既得了他老人家的真传,自然要继承他的遗志。”心思一动,故意说道:“说出来怕吓死你,他老人家想做的事,远超你的想象,不怕你知道,王谢都不被他老人家放眼里。”
萧钦之一愣,好像有些明白了,皇室不如王谢大家,他那颗年迈的心怕是飞过了江左,逐鹿中原,驱除胡虏,还都洛阳,真是好大的野心啊......
故萧钦之着实被震惊了!
121、未时三刻,湖心亭见
船队过了丹徒,并入长江往东,过江心焦山、金山,遥望东方入海口象山,不到临江北固山,泊入蒜山渡口,这是一个大U字形天然港外,江对岸则是广陵的瓜洲渡口。
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宋王安石站在江北岸的瓜洲渡口,眺望春时的江南,作出了这首千古名篇,而萧钦之此时站在江南岸的蒜山渡口,眺望北方,亦有此体会。
刁氏的小厮挥着一柄旗帜,引导着船队徐徐停靠渡口,萧钦之站在船首,向东望去,正对着临江峭壁北固山,不由得想起了气吞万里如虎的宋武帝,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隔着一江春水,徐邈指着对面的瓜洲渡口道:“钦之兄,三个月后,那里。”
萧钦之眯着眼望去,只见大江之上,桅杆白帆冲天齐,瓜州渡口隐隐约约可见,再见一旁的徐邈眼中露着精光,面容坚决。
“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于江左,必当挥师百万驱虎狼,还都洛阳。”徐邈豪气的说道。
“你不怕?”萧钦之忽然调侃道。
“我更怕郁死江左。”徐邈道,白了个眼。
......
春园的桃花林里一片粉黛,惜河上的春水缓缓东流,士子才俊,白衣纶巾,林下畅谈,总是会谈论到那个声名远阔的萧钦之,对其所出佳作,信手拈来。
在所有人的期待中,萧钦之却是未出现在春园桃花林下,而是低调的入住了夏园,还是那一栋二层小木楼,便是求个安静,提前入住的杨孜敬闻言,前来拜访。
“钦之世兄,数月不见,风采高照。”经过了吴郡那一张著名的豪赌,以及虎丘山文会后,杨孜敬对于萧钦之,那是打心里服气。
“孜敬兄安好,尚宝兄可有来?”萧钦之坐于案前,徐邈为两人添茶。
“家兄有职在身,不便前来。”杨孜敬道。
“可是入了西府?”萧钦之道,杨拴期虽然还在家里,待价而沽,但以杨桓两家的关系,杨尚宝进西府,问题不大。
“正是。”杨孜敬点头道。
“如此尚宝兄,也可一展宏图。”萧钦之道。
“孜敬兄,用茶。”徐邈道。
“仙民兄,听闻你在萧氏求学,羡煞旁人,可惜族中有事,不得脱身啊。”杨孜敬恭维道。
“承蒙钦之兄不弃,幸得聆听,三生有幸。”徐邈客气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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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种客套话,萧钦之多于无感,寥寥应付几句便可,起身,端着一杯茶,留下徐邈应付杨孜敬,自己则是来自南边的窗棂前,品茗远观夏园的那座人工湖,岸堤上的苍绿杨柳临岸环顾,郁郁葱葱,湖水点点泛青,平阔南岸,荷塘小荷尖尖才露头,湖心亭依旧矗立在旧时光里,而旧人却不在了。
清新的湖风掠过柳梢头,浸入了二层小木楼,一时间,关于去年此刻间的那场湖心亭畅谈的记忆,如泉水涌出,那个束发小冠,缎衣白袍,手持麈尾的清瘦身影,就好似浮现在萧钦之眼前。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念及此,萧钦之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想起了吴郡的夏夜,皎白的月光下,田间小道上的携手身影,她拖了袜履,下了稻田,因踩着了一条黄鳝,吓的跳进了萧钦之的怀抱,却还要执拗的去看盘旋在稻田里的萤火虫,于是不得不抱着她。
萧钦之心想,那时的她,应是故意的。
可惜的是,六月中的凤栖湖“荷海”盛景,她始终没能亲眼看到,只是陪她看了一场封河上的野荷塘。
夏日清晨,封河岸边的梗道上,她被识破了身份,露出了女儿态,钻入了青草花丛中,惊飞了彩蝶,只是为了看那一株野生金丝纹兰。
......
萧钦之闭着眼睛,嗅着春风,好似看到了她额头上沁出的细汗,和一阵深邃的兰花香。
“深深夜色俏月松,爱若轻歌吟朦胧。令风晓过知寸草,姜云萦芳入梦中。”
松下月光里,他送她一首定情诗,她送他一个定情吻。
关于她的记忆,在萧钦之的脑海中,还在源源不断的上演者,而身在春风中的萧钦之,却是活在了那个夏夜里。
“钦之兄......钦之兄.......”徐邈接连喊了几声。
“怎么了?”萧钦之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原是在京口,看向徐邈时,只见其一人在案前饮茶,杨孜敬走了,门口站着一个女婢,朝着里头望来。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喊了你几声,也不应,萧二姐姐,谴人来与你说事。”徐邈道。
“你进来说。”萧钦之回到了徐邈对面坐下,朝着门口说道。
女婢款款进屋子,欠安行礼道:“四郎君,我家淑娘子有话。”
“只管说,没事。”萧钦之道,实则已经猜到是是何事,徐邈已经知晓其中之事,自是无需避讳。
“未时三刻,湖心亭。”女婢道,说完行礼而出。
“有空么?”萧钦之看着徐邈,问道。
徐邈哈哈大笑,摇头道:“我不去凑这个热闹,佳人邀约,钦之兄,不可怠慢啊。”
“哎~”萧钦之叹气,至今尚未想好怎么去面对那个青衣女子,啜着清茶,道:“不去不行,你刚坏了我的一帘幽梦,下午便罚你一同前去。”
“这话怎么说?大白天的怎么扰你清梦?”徐邈疑问道。
萧钦之指着窗棂道:“我刚站在那里,窗帘,清梦,正好一帘幽梦。”
“你这是无赖,反正我不去。”徐邈摇头摇的飞快。
“回去与崔老头谈谈心,可能会波及仙民兄。”萧钦之淡淡的说道。
徐邈脸上写满了无奈,无语道:“好你个钦之兄,你这是强人所难,哪里是君子所为?”
“君子不君子,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去不去?”萧钦之忽略了指责,无关乎脸皮。
“去!”徐邈叹着气道,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相较于崔老头的折磨,陪着去一趟湖心亭,也就不算什么了。
122、嗅柳、吃妆
一条惜河穿惜园而过,给夏园带来了淡然,给春园带去了喧哗,春夏两园一墙之隔,却是红绿分明,桃花灼灼乱人心,弱柳小荷知风趣。
时间缓缓流逝,来至日头正中偏斜一刻,闲散的阳光、温柔的湖风里,小荷在频频点头,岸堤上的垂柳,不时的将纤纤细手伸进湖中,勾起一抹涟漪。
一道三维白色锦织屏风将湖心亭一分为二,一位青衣丽人倚着凭栏,纤指捻着一杯清茶,晓看西侧湖光山色,两弯柳叶眉微蹙,泛红的桃花眼里晕开了忧愁,似是这温暖的湖风也化不开。
青衣丽人左右两侧,各有一名女婢名花侍、饰画,正在替其净面,梳妆,镶饰,只是这清茶不清,湖风不暖,惹人心烦,青衣丽人凝眸哀叹道:“不喝也罢!”便随手将清茶扬进了湖中。
“小娘子,刚不还口渴么?”花侍停下了梳发。
“吃湖风就够了。”颜若雨怔怔道。
“湖风解渴?”饰画捯饬着不算灵光的脑袋,想不明白。
“解渴,但不识趣了呢!”颜若雨细嗅满湖春风,不禁想起了杨玉寄来的信笺,心头一阵难受,细语蚊声道:“花侍、饰画,不必忙活了,都下了吧,这湖风不识趣,偏不暖,妆在脸上又不示人,不若让他吃个够,花侍,你说可好?”
“吃......吃什么妆?”饰画又不明白了,总觉得小娘子今天有些不对劲,尽说一些不易懂的话。
花侍忍着笑,心想:“小娘子要捉弄人了”,心里替那位萧四郎捏了一把汗。
“留下状粉,其他都撤了吧。”颜若雨用指甲挑起一抹白色状粉,轻轻往空中一扬,上口的湖风便将这妆粉吹到了亭子的下风口。
未时三刻,萧钦之携徐邈从绿柳丛中走出,准时来到湖心亭,岸堤上的一颗绿柳下,设有一方食案,案上有茶,箫淑已经等候多时。
“二姐!”萧钦之行礼,介绍道:“这是徐仙民。”
徐邈本就不愿来凑这个热闹,但见萧二姐在,一时有了主意,行礼道:“徐仙民见过淑大娘子。”
“仙民小郎君,早有耳闻。”箫淑欠安行礼道。
“方才来的急,有些口渴,不知可否讨一杯茶喝。”徐邈道。
“无妨。”箫淑道。
“钦之兄,湖心亭多有不便,我便在此吃茶了,静候佳音。”徐邈笑吟吟的说道。
萧钦之无奈,目之所及,皆是记忆,不禁又想起了去年此刻时节,湖心亭中的欢声笑语,白巾遁入绿柳,匿了桃红,太匆匆。
细柳帘幕荡了荡,隐约可见湖心亭中走出一女婢,踏上了栈桥朝着岸边走来,见绿柳下有两位小郎君,一位着青衣,背对着在饮茶,不知其面,另一位着白缎衣,玉面冠纱,身姿如细柳,盈盈弱弱,神情恍惚。
花侍去年远远见过萧钦之几面,印象不深,不知哪位是,朝着箫淑行礼道:“淑大娘子,钦之小郎君可至?”
“已至!”萧淑望着杵在柳下的萧钦之,笑道:“四弟,杵着作甚?”
“啊!”萧钦之收回了思绪,笑道:“嗅柳!”
花侍掩面忍着笑,行礼道:“钦之小郎君,请!”心想:“嗅柳,吃妆,可千万别吃多了。”
萧钦之负手,心情复杂的踏上了栈桥,进入湖心亭,但见青衣沁入屏风,隐约可见端坐着一精致女子,一旁站着一侍女。
“足下可以萧钦之?”颜若雨柳眉轻挑,翘声道。
去年就听过这个声,空谷幽兰,萧钦之行礼道:“在下正是,见过若雨小娘子。”
饰画将一个蒲团放到长座上,那里的风不被屏风挡住,萧钦之端坐下,嗅到了一丝香风,便听颜若雨问道:“女子之物,不知可坐的习惯?”
“蒲团无男女之分,自然习惯。”萧钦之答道。
“既如此,何以分男女?”颜若雨又道。
萧钦之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上升到了哲学范畴,从进化论的角度自然很好解释,无非是基因需要随着生存环境的改变而随之突变,但显然不妥,没想要第一个问题就被问到了。
萧钦之沉默不语,忽然一阵香风袭来,不禁打了一个喷嚏,抽出白帕子,擦拭了鼻子,说道:“世间万物有轻有重,有长有短,都是相对的统一,所以阴阳分立是自然法则,故有男女之分。”
“阴阳分立,又相对统一,既女子者人也,男子者人也,不知可对?”
“对~啊切!”萧钦之又打了个喷嚏。
“我听闻‘凰女寻夫’,不知可否有幸见闻一二?”
“我在小时候~啊切......啊切.......啊切......”
断断续续的喷嚏中,萧钦之忍着难受,费了好大一会功夫,终于讲完了,着实被这一阵接着一阵的香风搞烦了,可这才来一会儿,走了未免太不礼貌,只得用白袖掩着口鼻。
“罢了罢了,湖风大了,吹得钦之小郎君身子不适了,不若散了吧?”颜若雨唉声道,蹙眉凝望着屏风,不施粉黛的脸上,露着一丝俏皮的笑。
“没~事,风不大,啊切~”萧钦之杵着眉头,硬着头皮答道。
“白袖知风冷,倒来遮了面么?这样的白袖,可真令人羡慕呢!也对,白袖生的随主人,风姿绝佳,知人冷暖,我这人天生性子薄凉,不讨喜,没见面倒惹得人烦了!”颜若雨抿起了薄唇,意味深明,似有所指。
“我刚从站在柳下,摄了一丝柳风于袖中,方才是在嗅柳,非白袖知冷暖。若雨小娘子谬赞我这白袖了。”萧钦之此时已经知道,频频打喷嚏分明是有人在上风口撒状粉,故意报复呢。
“嗅柳?”
“正是!”
“袖中还有几许柳风?”
“惶惶一片,不知几许,啊切~”萧钦之无奈的笑了,她故意挑着说话的时候撒状粉,总不能掩着袖子说话吧。
“哼~如此说来,倒是显得我不知趣了呢,搅了钦之小郎君嗅柳了?”颜若雨傲娇道。
萧钦之一时难办,不嗅柳就要吃妆粉,嗅柳就中了她的话,嫌她不知趣,想着自己亏欠她,只好撤下了白袖,说道:“嗅柳常有而嗅香不常有,怠慢了,还望不要介意。”
“饰画,停下吧!”见萧钦之吃了这么多的状粉,颜若雨心里的气也消了不少,又道:“花侍,撤了屏风吧。”
侍候在亭子外栈桥上的花侍,听着萧钦之一声接着一声的打喷嚏,窃笑的栈桥上震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听到要撤屏幕,犹豫着走进湖心亭,小声提醒道:“小娘子,不可啊!”
“有何不可,我又不能决定嫁谁,两家既然已定,早晚是他妻,早见晚见,不都是见么?”颜若雨怄气道。
“没上妆呢?”花侍急道。
“钦之小郎君,可会嫌弃我素面无妆?”
“方才状粉一半入春风,一半入我喉,若雨小娘子是怪春风,还是怪我吃了你的状粉?”
“咯咯~”颜若雨倚栏轻笑,平添一丝愁容,俏眉一挑,似是而非的说道:“春风是怪不到了,也不敢怪你,只好怪我自己命不好。”
屏风缓缓撤去,一个青衣的颜若雨跃入眼帘,一头的青发披肩,纤指捻起几缕顺至耳后,仰头直面萧钦之,晕红桃花眼蹙眉凝望,不修粉黛的面庞,稍显红润,清瘦的身躯在温暖的湖风中,扬起了衣袖。
她撩起了青衣群袂,走到近前,坦然的看着萧钦之,翘起了唇边,问道:“可能入眼?”
“春风不及你。”萧钦之低下了头,夸道。
“那你为何不看我呢?”颜若雨逼问道。
“我......”萧钦之迟疑道。
香风逼近,颜若雨大胆的走近,萧钦之下意识的往后退,不成想,腿后就是长座,被逼的踉跄落座,有些狼狈。
“虎丘山文会,‘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料想钦之小郎君当日之风采无双,无人可比,今日被我一弱女子,逼的踉跄落座,作何感想?”
萧钦之起身,走至亭子口,遮住了来探视线,背对着颜若雨说道:“天下人不及你!”
颜若雨道“你赠我上半阙:青山欲转绿溪回,古木春云掩复开。我赠你下半阙:落花流水皆无意,一年春复一年来。
“我已知晓你心意,他日休书一封,以七例之无子便可,我自会离去。”
“你且去吧!”
萧钦之回身,目光复杂的看着一脸淡然的颜若雨,躬身行礼,随后离开了湖心亭,踏上了栈桥,一时心中感触良多,来至柳下,萧淑问道:“四弟,如何?”
萧钦之回眸,凝望着湖心亭,好似看到了颜若雨,说道:“柔似弱柳,刚若岩壁。”
【写那文入神了,忘了有存稿,抱歉!】
123、莲藕与批把
短短几日的北雅集,朝夕间消散,与去年的北雅集不同的是,今年的北雅集似乎更紧密,隐隐有一种迫切的形势在逼近,萧钦之就感到了一丝与众不同。
族长与三叔一进刁氏庄园,基本就没露过面,除此之外,刁论成了晋陵郡太守未回京口,刁彝之子刁逵代表刁氏,正式出席接待来宾。
“宜兰”别院里,五家之人连续商议了两日大事,其一自然是为了今年的中正选拔,为各家子弟谋出路;二来则是“清茶”作为一项发展潜力巨大的财源之路,五家需要共同商议,分配利益。
但萧钦之觉得一定还是大事,且必定是与朝廷有关系,且在北雅集期间,有消息从豫州传来,去年刚上任的豫州刺史谢弈,也就是原晋陵郡太守,患了重病,生命危在旦夕。
此事牵扯极大,去年谢尚离世后,会稽王司马昱居中调节,多方势力就曾博弈过,桓温之弟桓冲失利,士族共推谢弈,今年怕是又要来一回。
豫州作为谢氏的起家之地,短短两年,谢尚、谢弈皆病故,它的继任者显得尤为重要,有传闻称谢安石将会出山,替兄履职。
对于萧钦之来说,短短的接触了几次,谢弈此人肚量涵养极佳,学识上佳,更要做的是,他是谢道韫之父,如此不禁想起,在去年的北雅集上,与谢道韫桃花林下对弈三局,谢弈在一旁观,不免好笑。
北雅集后两日,萧氏的两艘大船今夜停泊在寒亭渡口,春江潮水连海平,练湖春水漫漫入丹徒水道,春来的芦苇被淹没了头,往南去吴郡的水道里,竟然可以行驶大海船了。
萧钦之靠在船舷上,嗅着春水,提着一杯茶,仰头观望漫天繁星,在回味着北雅集之事,笑出了声,便是想到了去年桃花林下与谢道韫对弈之事。
“仙民兄,我原以为在谢刺史面前谈论他女儿,是一件不礼之事,不想真人就在眼前,当着她的面非议她,现在想想,真是尴尬的紧啊!”萧钦之回味且尬笑道。
“在吴郡,你没问?”徐邈好奇道。
“我问这个做什么?”萧钦之撇嘴道。
“也是,不过你很快就机会见她了。”
“什么机会?”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你方才还说谢刺史病急,这不就是机会了?”
萧钦之几步窜回了食案前,坐在了徐邈边上,着急道:“仙民兄,细说?”
“咳咳~口渴。”徐邈啃着大鸡腿,似是而非的说道。
“慢点喝,烫嘴。”萧钦之赶忙给斟茶,讨笑道。
徐邈掐着指尖算计道:“从豫州传来消息至京口,说明此消息已经到了建康,我们在京口多待了两日,可推算会稽已经知道了消息。朝廷体恤谢刺史,定会召回建康养病,六月,你中正定品之后,要去建康入谱牒,取吏部文书。届时,若谢刺史无碍,你需去乌衣巷拜见,以承晋陵照拂之情,若谢刺史病逝,你则需代兰陵萧氏吊丧,无论如何,你都要去乌衣巷一趟。谢玄未及冠,她作为谢刺史长女,理应在场,这不就是机会么?”
萧钦之恍然大悟,喃喃道:“那还有三月啊!”
“我有个办法,最近几日就能见到。”徐邈神秘兮兮的说道。
“什么办法?”萧钦之迫切道,眼一亮。
“上容渎,在句容东南五里,预上分流,入延陵界,就是咱们现在的丹徒水道,通京口,另一源西南流,二十五里,入句容界,接秦淮河上游,至建康,可行轻舟,此去句容渡口,轻舟半天可至,若我猜的不过,两三日后,便可见会稽来人。”徐邈道。
“哈哈~仙民兄亦如我之子房矣,来,饮酒!”萧钦之的心中出现了一条会稽至建康的水路,不由得嘿嘿笑道。
于是,萧钦之找了个借口,说是去句容茅山游历,约莫耗时两三日,之后直接去无锡鼋头渚参加太湖雅集,族长没想太多,便答应了。
次日清晨,萧钦之租了一叶小舟,拉着徐邈,从寒亭渡口启程,去往句容渡口,未时到达,便一直在码头上等候会稽来船。
去年盛夏时节分别,来年春时相遇,近时情更怯,萧钦之心情很复杂,紧张、迫切、害怕,行走在河岸上,不是的张望着远处的来船,一艘接着一艘,始终不见会稽来船。
.......
“春风不怜我自怜,望断高楼云自闲。”
“斜阳入柳堤岸草,孤芳自赏对月眠。”
徐邈吟诵着颜若雨作的这首诗,不由得的想起了湖心亭的那位青衣女子,再看看河岸上翘首以盼的萧钦之,不免哀叹一句,天意弄人。
上容渎很窄,不过十几丈,往来建康的大船走丹徒水道,轻舟都行驶这条水道,可节省数日时间,可萧钦之已经等了足足两日,吹竹笛吹得嗓子都哑了,原本竹笛的清脆悦耳声,在午夜变得呜咽沙哑。
已是三月二日了,萧钦之明日就要启程去无锡,夜晚的春水静静的流淌,半缺的残月悬挂在远山上头,银辉洒在了忧伤人的心头,一支沙哑的《神话》后,紧接着一支《长清》、一支《短叹》.......
“你这样子,郡中正如何过?”徐邈担忧道,有些后悔出了这个主意,一目扫过这个小渡口,长不过一里,停着大小几十艘小舟,夜色中的几点星火摇摇欲坠。
如泣如诉的笛声断断续续,徐邈见状,一把抢过笛子,叹息道:“此来天注定,何必强求,或许她未来,或许她早已走,即使今日不见,来日乌衣巷必定见。”
萧钦之倚靠在舷窗,看着泛着银辉的河面,心情很是沮丧,渐至于空洞,那一张去年冬天里的白纸,便就浮上了心头,饮了一口茶后,嗓子舒服了不少,轻声道:“笛!”
“不给!”徐邈拒绝,起身离开了船舱,踏上了码头,忽见一老农提着篮子,佝偻着腰,从夜色中走来,见了徐邈,道:“方才打渔,行舟归来时,停靠渡口,忽闻笛声,惶惶如思,夜色呜呜之鸣,料想吹笛之人嗓子不适,刚好有三月新摘枇杷果,可治嗓疾,若小郎不嫌弃,还请收下。”
借着悠悠的烛光,徐邈见篮子里的黄色枇杷果,耀耀如斯,中掺杂一截莲藕,肤白中通,便问道:“这莲藕有何用?”
老农笑道:“去岁冬寒莲藕,新春三月批把,皆可清热祛痰,治嗓疾。”
“如此,便多谢了。”徐邈在身上摸索了一阵,不见有钱,又道:“老丈稍等,待我回来。”
老农道:“小郎去罢!”
徐邈回了船舱,取了十几钱,匆匆来至码头上遇见老农处,却已不见老农身影,但见一篮子的枇杷果和一截莲藕静静的放在夜风中,便又唤了几声老农,亦是不见来人,只有茫茫夜色在眼前。
徐邈冲着夜色躬身行礼,提着篮子回了船上,向萧钦之说起了这事,只见萧钦之闻声而立,拿起了那一截莲藕,仔细的嗅了嗅。
“钦之兄,这又不是柳,嗅什么?”徐邈不解道。
“嗅藕!”
“嗅到了什么?”
“兰芳!”
“什么?”徐邈着实迷糊了。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萧钦之笑着说道。
124、又是悠悠三月
从句容渡口回武进已经是一天之后的事了。
时至傍晚,氤氲水光洋洋洒洒,苍翠的白杨树高耸入云,远远的就能辨别西津渡的位置,由于太湖水位上涨,整条丹徒水道春时显得异常忙碌,眼看着落日将至,排队将港的船只依旧络绎不绝。
天色渐黑时,小舟才靠在萧氏的码头,徐邈丢掉了手里的枇杷果,鞠一巴河水,洗了洗手,又漱漱口,吐掉,再伸个懒腰,大吐一口浊气。
又是悠悠三月,渡口通县的坦道上,晚间依旧忙碌,清明将至,五叔与八叔两人,跑遍了整个武进,将所有茶园里的茶整合到萧氏,去岁新载的茶株要三年方可采茶,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原来的金牛山小茶园上,昼夜有人巡防,据说那几斤明前的茶已经被钦点要送去建康,在山下结庐的草棚子连绵几十丈,炒茶的大锅一口接着一口,清茶的香味飘向十里远,不断的将各地送来的茶加工制作,在草庐前方有几十个萧氏部曲持重兵保护。
见此情景,徐邈遥望,感叹道:“今年怕是喝不到小山上的茶了。”
萧钦之笑道:“就小山上那一小块茶园,崔老头和千老道已经眼红很久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俩是不会放过的,搞不好明前的都被他们俩弄去了。”
徐邈停步,皱眉,望着埋在夜色中的金牛山茶园,不时的有火把在其间巡逻,不解道:“总共就那么点,不是说建康要么?”
清茶才出来一年,建康的名士们大多只闻其名,不尝其味,明前明后哪是他们能分得出来的,由此,萧钦之讥笑道:“他们喝的是茶么?”
徐邈斜着脑袋问道:“不是么?”
“谢安石、王右军、谢刺史、陆使君、许恂,支道林等人喝过罢了。”
徐邈明了,坏笑道:“嘿嘿~钦之兄,你这话千万不能传出去,否则,单就大司徒(司马昱)府里的那些人,就绕不了你。”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
萧氏庄园的大门口,停了不少大车,来人熙熙攘攘,像是一个菜市场,全部被门楼拦住了,徐邈与萧钦之对视一眼,十分疑惑,明明去京口的时候,还门罗可雀。
两人从小门口进入庄子内,招来了一个小厮,问清了情况,方知这些都是吴郡的客商,是来采购清茶的,徐邈小声道:“钦之兄,你说云龙那小子来了没?”
关于赵云龙的记忆从萧钦之脑中涌出,那是一个精明、有眼力见的人,在萧钦之离开吴郡后,赵氏的大盘已经移到了无锡,连带着好几家商行都是如此,形成了一个以清茶为体系的产业链。
“我倒是想问问芸菲兄来了没?好久没见了,北雅集他也没来。”萧钦之说道。
说到这,两人都感叹了一声,有些事,有些人,曾一起同行,渐渐的,就落了后面,不见了踪影,实则赵芸菲在吴郡的时候,私下里鼎力支持了萧钦之,不然赵云龙哪有那么大的底气回家要钱呢!
“我去东楼找找,要是来了,等他们谈完了事,我带他去西楼找你。”徐邈道,士农工商,终有差别,这个是刻在骨子里的。
“去湖边吧,没什么的。”萧钦之道:“你早点回来,我让人准备饭菜。”
凤栖湖在一年之内,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白日里还不觉得,但是在晚间对比尤为强烈,萧钦之从烧毁的祠堂后的山石小径向后山走去,站在半山腰上,看到夜晚的凤栖湖似是披上了一层萤萤烛光,湖东畔的堤岸在演一曲灯火唱歌,人影婆娑,浩浩向着北方蔓延,学堂、临湖水榭、荷塘“湖心亭”、“清楼”、“书楼”.......
从去年萧氏返回士族籍开始,整个庄子瞬间换了一个气象,发展速度惊人,清茶产业、购置田产、招募流名、三叔调回武进、萧书、七叔、九叔去徐州、族长将出仕郡府.......
一件一件事,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让萧氏在武进彻底站稳了脚跟,整个武进的寒门都吸附在萧氏身上,而萧氏依靠“五姓联盟”,以京口刁氏为首,于是晋陵五县便紧紧的捏合在一起,这便是士族的可怕。
毫不夸张的说,若是战事来袭,这五家可以轻轻松松凑出一支万余人的军队,依托长江天险和丹徒水道的防御工事,与来敌在江南水乡鏖战。
再由此,往整个天下想象,长江以南,有多少个像晋陵“五姓联盟”这样的士族联合体,它们才是东晋的基本盘,若是惹恼了它们,换个听话的皇帝不费吹灰之力。
萧钦之在半山腰寻了一块青石台阶坐下,不由得想到像司马家这样做皇帝的,属实头一份,太憋屈了,于是在司马家的衬托下,不得不感叹秦皇汉武的伟大,唐宗明祖的气魄,以及后世伟人的开天辟地之举。
“混小子,想什么呢?连老夫来了,也不知道。”不知何时,崔来头杵着一支拐杖,从山腰下磨磨蹭蹭的走上来。
“老头,啥时候杵拐杖了?”萧钦之纳闷道,犹记得去年这个时节,崔来头健步如飞冲上了小道观,要踢千老道的山门。
“还不来扶老夫一把,混账东西!”崔老头骂一声,将拐杖往地上一杵,一声传出。
“嘻嘻,来了,来了。”萧钦之赶忙下山,扶着崔老头的右手。
崔老头缓缓的往山上走,一步一步,不急不慢,待走到萧钦之坐的地方,指着山下的凤栖湖,问道:“小子,老夫问你,见此景,可有什么感想?”
“去年就一个学堂,孤零零的在湖畔,今年较之于去年,无疑是翻天覆地之变化。”萧钦之坦然道。
“哼~”崔老头不屑,怔怔看着好久,才叹息道:“你的眼界比你那个二伯倒是高了一些,在你这个年纪,已然不错,但远远还不够,你萧氏便是将整个凤栖湖点亮了,也不及华林园一角啊。可惜,老夫已经动不了,否则何至于老死在这凤栖湖畔。”
崔老头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转过头,继续往山上走,萧钦之担心道:“这么晚了,还上山么?”
“你那个二伯就只会站在湖边看,你好歹站在了半山腰,明明山顶有仙人台,可一览南北风云,偏不知道站在高处纵观全局。”
这一顿损的,萧钦之毫无脾气,却也知道崔老头绝不是无的放矢之辈,晚上没事干,去山顶吹风,一定是有什么事要说。
一老一少,不声不响,缓缓向山顶的仙人台走去,路过道观,不见灯火,想来千老道还没从罗浮山回来,花费了好大一会儿,才走到了仙人台。
崔老头从身上取出一块绢布,铺在地上,朝着北方,颤颤巍峨的坐下,像个雕像一样,许久未出声,就只是看着,静静的......
这个春夜的月又圆润了些,山顶上的风大了不少,春天的芬芳并不会因为夜晚而吝啬,芳草野花的香味徐徐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远处田野上的希望。
“小子,看到了哪里?”崔老头问道。
萧钦之凝望着北方,目光迅速掠过了凤栖湖上方,顺着丹徒水道,到达了曲啊,然后是丹徒,最后达到北固山下的“蒜山渡口”,遥望着对岸的“瓜洲渡口”。
125、崔老头献计
面对崔老头意味深明的问题,萧钦之道:“京口!”
“对岸的瓜州渡口看到了没?”
“看到了!”
“顺着邗沟往北,到那个地方?”
“淮阴!”
“一条邗沟,沟通江淮,瓜洲渡口,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每岁漕船数百万,浮江而至,百州贸易迁涉之人,往还络绎,必停泊于是,其为南北之利。若屯兵广陵十万大军,朝夕将至建康石头城。”
邗沟是京杭大运河淮扬段,军事价值极高,郗鉴便是在此收集流民军,平王敦之乱、苏峻之乱,为东晋朝廷续了一口命。
“淮水之上,可识得清楚?”
这个萧钦之做过功课,既然要去徐州,怎么能不知淮水呢,答道:“汝水、颍水至颍川、雎水至陈留,泗水至徐州、沂水至青州。”
“本朝兵力分布,可知?”
“荆、江八州,扬州,豫州,徐、兖二州。”
“漏了,袁真据守寿春、合肥、庐江一线,桓温据建康之西,镇姑熟(芜湖—马鞍山一带),谢氏据豫州、荀氏依托扬州,据徐、兖二州。谢弈将去,桓温必不可放豫州,可知谁替其位置?”
“谢安石!”
“一定是谢氏之人,但时机不到,谢安石那小子,可比你滑头多了,老夫走南闯北几十载,天下唯有二人会是你日后的劲敌。”
“会是谁?”
“估计是谢万这个混小子,不过谢氏怕是要吃大亏。”
这里面信息量太大了,萧钦之有些脑子转不过弯,坐到了崔老头旁边,静静的聆听,要把每一句话当做圣旨来听。
一个三言两语就把萧氏抬回了士族行列的老头,他的话由不得不重视。
“秦国苻坚,一介雄主,据守关中,大势已成,此人有文帝之仁,武帝之气魄,横扫南北之雄心,你之劲敌其一王猛,内不输萧何,外不输韩信,可惜桓温灞上错之。”
永和十年,桓温出兵关中,晋军一路横扫,重回故里,驻军灞上,然却无名士来投,时至年轻的王猛已有薄名,桓温请王猛谈谈对时局的看法。
桓温问道:“我奉天子之命,统率十万精兵举大义讨伐逆贼,为百姓除害,而关中豪杰却无人到我这里来慰劳,这是什么缘故呢?”
王猛在大庭广众之中,一面扪虱,一面笑谈道:“千里入北境,灞水隔千里,此地得名,不得利,利在南方。”
年轻的王猛毫不留情面说出了桓温的目的,就只是求名而已,完事之后就会回南方,所以大家又怎么会拥戴他呢!
崔老头继续说道:“小子,世间皆为棋子,请君入瓮者为野心驱使,接下来老夫说的话,只说一遍,能不能领会,一切全看天意。”
萧钦之正襟危坐。
“南方可统归三颗棋子,司马氏、士族、桓温,司马氏欲为名、士族欲为利、桓温欲名利双收,北伐顺应人心,不可逆反,故桓温灭蜀,携滔天民意北伐,司马氏与士族共推殷浩北伐,可惜殷浩是个书呆子,无勇无谋,当了个替死鬼。桓温借势饮马灞上,耀武河洛,虽不尽完美,但比之殷浩,强太多。眼下,桓温欲借故北伐,故技重施,殷浩之后者,非谢氏无疑。”
“呼~”萧钦之明白了,联想到去岁年末荀羡徐州出兵,是为了给豫州北伐作准备,这是士族与司马家的默契,只为了拦住桓温北伐,因为北伐是天下民意所属,故谢氏将要步殷浩之后。
怪不得一直有“安石不出,如苍生何”的言论,这与殷浩出山前的操作一模一样,都是士族在给殷浩吹声望,扛起北伐的大旗,与桓温对垒。
“如出一辙啊!”萧钦之不禁唏嘘。
“哼哼,皆为棋子尔,咳咳~”崔老头咳嗽几声,缓了缓道:“答应老夫一事,可敢?”
“请说!”萧钦之沉声道。
“若有朝一日,还都洛阳城,在华林园内,替老夫设一无字墓碑,不立衣冠,不祭拜,不照拂。”崔老头悠悠的叹息道。
“老头,你还没告诉我姓甚名谁呢?”萧钦之很好奇,接触这么长时间,只知道这老头姓崔,出自清河崔氏,其他一无所知。
“你如今还不配知老夫之名,待你能设碑之日,自会有人告知于你。”
虽然夜太黑,萧钦之看不见崔老头说这话的表情,料想应该是满脸的鄙视,与他素来的鄙视,如出一辙,可以想象的到是什么样。
“晋陵‘五姓’,可作一依仗,如老夫猜的不错,刁氏应该会推杨佺期出仕,执掌一方军镇,与谢氏之豫州相望,朝堂之上,刁彝吏部尚书之后,推颜宽,黄门侍郎外迁至扬州中正,内迁为吏部侍郎,戴氏补黄门侍郎一职位,晋陵郡以刁论为首,逐步清理南方士族,实控制全郡。”
萧钦之听的心里一咯噔,貌似杨佺期出山已经成了定局,而结合刁太守一上任的做派,大力提拔己方人,清除吴人,也与崔老头的推断一致,如此看来,是要把晋陵郡打造成铁通一块,坐拥京口,成为一方势力。
念及此,萧钦之茅塞顿开,若是把京口拿在手里,就等于捏住了建康的喉咙,可以反哺朝廷的斗争,这完全是复制琅琊王氏的路子,王导在内,王敦在外手握兵权。
没一个是简单的,细思极恐,萧钦之咋舌。
“吴郡入建康,必过晋陵,三吴之富庶,据为己有,此乃二。”崔老头淡然道。
“艹!”萧钦之又震惊了,从此吴人看不起晋陵的局面不复存了,变成了吴人要仰仗晋陵的局面,好一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崔老头似乎对萧钦之的震惊感到丢脸,屑笑一声,说道:“杨佺期去西府,而你要做的,就是借五姓之力,将徐、兖二州收入囊中,豫州交给桓温与他们去争夺,切记不要插手其中,你要面对的北方的燕国,慕容垂、慕容德、慕容恪。”
“将徐、兖二州拿下,在徐徐图谋扬州,京口、广陵、淮阴、下邳、彭城,借晋陵之势力,隔江对峙桓温,什么都不做,桓温之患,自会解除。”
萧钦之吞了吞口水,下意识的问道:“为什么不用做,就可以除此患?”
崔老头沉默了半晌,方才徜徉道:“因为你年轻,可以耗死他。”
“呼~”这是萧钦之第二次长吁。
逐鹿中原,北扫蛮夷,还都洛阳,想到这,萧钦之不由得浑身血脉喷涌,怕是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这种诱惑吧?
“老头,你方才说我一生之敌有两个,一个是王猛,还有一个呢?”萧钦之冷静下来,忽然想到。
“谢安石!不过不用担心,还是老一招,耗死他!”崔老头冷声道。
126、三日便回!
这个晚上,崔老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从他少年时代闯荡洛阳的时候说起,再到永嘉之乱,浪迹江左,老居凤栖湖畔,一件件、一桩桩,萧钦之静静的坐在一旁,好似走马观花看完了崔老头的一生。
月还是那个月,人已不是那个人了,夜色深了,人便老了,深情的春风发人深省,温暖如初,然多少人故人却已去,几十载岁月悠悠,大梦一场,黄土一坯。
萧钦之仰头,看了一弯缺月,不想崔老头已经颤颤巍巍站起身了,留恋的看了北方一眼后,杵着拐杖,被萧钦之扶着缓缓下山,送回了学堂,而徐邈和赵芸菲已经在“清楼”里等候多时。
小厮已经备好了酒菜,时令菜蔬,绿液佳酿,好友相伴,然萧钦之却是没什么心思,思绪飘忽,总是徘徊了崔老头的话中,不禁会想到几十载之后,南北是否统一,天下是否安康,届时故人可还能饮下三杯两盏淡酒......
徐邈喊了几声,不见有反应,埋怨道:“钦之兄,你这是怎么了?”
萧钦之深吸一口夜风,饮罢一杯酒,笑看徐邈与赵芸菲,叹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但愿几十载之后,我们还能如此坐下,闲谈趣事,醉饮嗅春风,不负少年头。”
三人笑语共饮几杯,谈及了一些事,徐邈问道:“芸菲兄,北雅集怎不见你来?”
赵芸菲惆怅道:“举族搬至无锡,其中大事小事不计其数,家父外出未归,只余家叔、云龙两人,实在是捉襟见肘,忙不过来,我怎看闲看一旁呢?”
一个大商行、一族搬迁,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正说着,萧钦之又问:“云龙没和你一起来么?”
赵芸菲讪笑一声,饮下一杯。
徐邈打趣道:“我去寻芸菲兄时,云龙那小子也在,他自说浑身铜臭,不能脏了你的书房,说什么也不来,瞧瞧,说的什么话?”
“这小子倒还拿乔了?”萧钦之暗笑,随即朝着门口喊道:“赵大,赵二,去将云龙那小子绑来,在添几只酒樽,几碟小菜来。”
“钦之兄,我去叫,他要是知道你让他来,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拿乔呢?”赵芸菲解释一声,正欲起身,被萧钦之和徐邈两人按下。
“便是要给他个教训,好叫他清楚,我这里又没洪水猛兽,何需少见多怪。”萧钦之浅浅说道,望向了赵芸菲,问道:“搬至无锡,可还顺利?”
去年与华氏的那一场对簿公堂,让萧氏与吴县令有了渊源,而华氏日薄西山,萧氏蒸蒸日上,赵芸菲他们几户搬来后,借着这层关系,吴县令自然多加照拂,赵芸菲感激道:“一切顺利,吴县令从中帮衬不少,在东城区划了一块地,专给我们迁来的几户作行商之用。得感谢钦之兄。”
“见外了啊,该罚酒。”萧钦之笑道。
“还得罚两杯才对!”徐邈补充道。
“我自罚两杯!”赵芸菲笑道。
...
...
不消一会儿,就见赵大赵二扛着一个裹成了粽子的人,赫然是赵云龙,惹得大家一阵笑,萧钦之又道:“好你个小子,让你来饮酒,倒还拿乔了,今日略作小惩,下回便让赵大赵二扔你下凤栖湖洗澡。”
赵云龙赔笑道:“我哪敢啊,当时那么多人在场,偏偏我来了见你,日后叫他人如何看你。”说完,便豪爽的拿起酒杯道:“自罚三杯!”
许久不见,赵云龙又圆滑了不少,这话叫人挑不出毛病,徐邈笑着摇了摇头道:“钦之兄,看到了没,滑的跟你泥鳅似的。”
“赵大,赵二,你们也来坐,饮酒,不必拘束。”萧钦之伸手道。
几杯之后,赵云龙道:“钦之兄,我有一事,可能替我出出主意?”
“你说!”
“萧、杨的茶皆是我们一行采买,但戴、颜、刁却不是,无论是不是一行,但产茶的就这几家,故我想邀众人成立一个茶会,遇事大家共同商议,也好抵御吴郡大商行。”赵云龙道。
对于赵芸菲的提议,萧钦之想了想,觉得可行,而且这个商会,以后大有用途,便说道:“我建议你去找老八,让他去找他表哥联系另外三家,促成此事。”
说曹操、曹操就到,胖老八晃晃悠悠一进门,见这么多人在,笑道:“呦!刚好蹭个饭!”
这个事,也就在饭间被搬到了台面上,萧钦之心有所想,朝着徐邈示意了一个眼色,端着一杯酒,去了临湖的连廊上,伏在围栏上,看月落在凤栖湖上。
徐邈站在一旁,稍稍掩上了门。
“仙民兄,云龙的这个商会,你注意一下。”萧钦之稍稍提及。
然在赵云龙一说出的时候,徐邈就已经意识到了,徐州虽远在江北,但从江左可沿水路丹徒水道-邗沟-泗水直抵,商会的行商路线,就是一条补给线,重要性不言而喻。
......
翌日,清晨,东方天际线稍稍露白,晨昏清风稍冷,堤岸黄芽露珠,雾气从凤栖湖上堆了一层又一层的白,浩渺的烟波漫上了堤岸,萧钦之与昨晚留宿“清楼”的徐邈,带着赵大赵二出发,赶往西津渡,去无锡。
还未至学堂,便隐约见到前方有一个佝偻的身影,处着拐杖,缓慢的行走,萧钦之一眼认出是崔老头,连忙上前,搀扶着,嗔责道:“你这小老头,大清早不睡觉,起来吹风作甚?凉坏了身子,怕是要卧床许久。”
“混小子,倒教训起老夫来了。”崔老头嗔了一目,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掠过,从身上拿出了几封信笺,交给了徐邈道:“你此去无锡,顺便去一趟吴郡,把这些信笺交给你父。”
徐邈点头,将信笺收下,没入赵大背着的行礼里。
崔老头对着徐邈着重嘱咐道:“回来后,不闻世事,安心读书,不读完不准出去,可记得否?”
徐邈行礼道:“徒孙铭记。”
崔老头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摸摸徐邈的头,忽而抡起拐杖给了萧钦之一下,这是对两人最后的训诫。
再后退一步,以书生礼,郑重道:“老夫祝愿两位少年郎君,此去鹏程万里,云海济沧,师出江左,北归皇庭。”
萧钦之揉揉腿,与徐邈齐齐躬身,回礼道:“谢先生!”
崔老头沉默一息,挥挥手,捋着须,笑着示意道:“去把,莫耽误了时辰。”
雾气弥漫,视野模糊,但见四位少年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花柳草雾间,忽闻雾中有崔老头声音传来:“早去早回。”
年迈苍老!
“三日便回!”徐邈大声回道。
127、此女只应天上有!
清晨,赵芸菲已经在萧氏门楼处等着了,几人一道赶往西津渡,轻舟一叶,彻夜行舟两日,到达无锡枫林渡,已经是三月五日傍晚了。
眼看明日便是太湖雅集,时间来不及,便只好让赵大赵二连夜去吴郡,徐邈与萧钦之准备在无锡歇息一晚,明日乘坐郡府的画舫船,去往鼋头渚。
此次晋陵郡太湖雅集依旧由郡府承办,无锡县府协办,主办人是郡府戴长吏,而郡府一干人员也到场了,刁太守,颜郡丞等人悉数出席。
枫林渡,再度重逢,又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去岁旧事恍若昨日,有崔老头之事萦绕在心头,萧钦之与徐邈也无兴致夜览无锡城,准备与赵芸菲登岸,夜入枫林闲聊两三步,便回来小憩,忽闻萧氏小厮来报,顾氏有请。
顾氏小厮递上一张请帖,行礼道:“钦之小郎君安好,奉我家小郎之命,在此等候,望三位郎君移步顾园,畅叙幽情。”
萧钦之与徐邈、赵芸菲相顾对视一眼,无奈苦笑,便道:“带路吧!”
是夜,春风和畅,湖风荡荡,江左名门,无锡顾氏,顾园大开,灯火辉煌,延绵不绝,宴请晋陵才俊,各方云集响应,挤挤挨挨于一堂。
杨柳依依,青草漫漫,顾园锡湖一侧人影婆娑,人头攒动,堤岸与湖水対映,彩带与襟袍共飞,惠风亭里,有几人在此闲谈二三事。
张玄之瞟着锡湖,叹道:“莫非钦之兄明日才来么?”
顾虎头攥着眉头道:“还想输?”
陆俶不经意间,噗嗤一声笑出,看着呆头呆脑的顾虎头,掩着红唇,用绢布轻拭。
朱槑怜悯的看了一眼脸涨的通红的张玄之。
顾虎头自言自语道:“文士的书法不输王献之,他作画不及我,勇猛不及朱槑兄......”
侧亭子被一帘白纱遮挡,坐着一位曲线玲玲之女子,手中的琴弦忽的重弹,顾虎头心有所感,讪笑道:“阿姐,我可是哪里说的不对?”
顾旖旎嗔道:“何来的碎舌。”
顾虎头悻悻道:“哦,我不说了。”忽又疑问道:“我不说,玄子兄便可胜了么?”
陆俶一手掐着酒杯,盈盈细腰都快笑弯了,朱槑背过了身子,满嘴溢酒,张玄之气炸了,坐在案前,啐道:“好你个顾虎头,你也来笑我,来手谈一局,好叫你知道厉害。”
顾虎头憨笑,暗道得逞,却是拿乔道:“玄子兄,一局无趣,不若十局,刚好尽兴。”
顾恺之有“三痴”之名,对下棋也是甚爱,好不容易遇到了张玄之,自然要下个尽兴,只是昨夜十局未下完,张玄之便推脱不下了,故有此计出。
而张玄之深知中了激将法,瞬间尴尬了,手中的棋子无处安放,是真不想下啊!
幸好,萧钦之来了。
张玄之战战兢兢放下了棋子,如释重负。
萧钦之在锡湖畔与徐邈分别,独自来至惠风亭下,与几人行礼,自虎丘一别,已是大半年过去了,盈盈笑语,管弦一侧,寥寥几息,几杯下肚,顾虎头说道:“钦之兄,我有个请求,请务必答应。”
“哈哈~”张玄之不厚道的笑了。
世人都知道萧钦之凭生只为两位女子作了诗,一乃颜若雨,二乃谢道韫,顾虎头自然不服气,自认自家阿姐不输任何一位,倾国倾城,偏自己又写不出那么好的诗,曾请求过数次了,皆被萧钦之婉拒。
“钦之兄,何不全了顾虎头一片痴心。”陆俶帮腔道。
只是,萧钦之曾在京口,答应过谢道韫,不在替女子作诗,甚是为难,见陆俶帮腔,调侃道:“文士兄,体态柔情似水,捻着形似西施,不若替文士兄作一首,可好?”
陆俶虽然举止形似女子,但不代表就是女子,真要是作出来了,是要被贻笑大方的,赶紧挥手,笑道:“别,千万别!”
“钦之兄一诗,千斤难求,文士兄莫错过了。”张玄之鼓噪道。
陆俶恼羞了一目,举杯与萧钦之饮酒。
顾虎头看了看侧亭子,又看了看萧钦之,再次祈求道:“钦之兄,只要是替家姐作诗一首,我便答应你一件事,力所能及,不敢推辞。”
嚯!
这可是下了血本,能得到顾虎头的一句承诺,价比之千金,大家面面相觑,纷纷不明白何顾虎头如此执著讨诗一首,即便谢玄常以家姐有诗为证,津津乐道,自诩谢道韫江左四大美女之首,也不过一家之言,笑谈即可。
席间琴音忽变的急促,犹如大雨欲来,暗云低压,狂风扫荡天际之迅势,且愈来愈急,“嘣”的一声,琴音止住,原是琴弦断了,顾旖旎不禁一声“啊”传出。
“阿姐,可是伤着手了?”顾虎头急呼,忙不迭跑向侧亭,掀开了白纱一角,萧钦之倚栏侧躺,隐隐约约看见一桃衣女子,坐于琴前,俊眉修眼,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文而婉,顾盼神辉,见之忘俗。
却轻嘘纤指,黯然伤神,亦如灼灼桃花纷纷凋落,见者心怜。
萧钦之尴尬的紧,却见陆俶与张玄之,一同走来坐在侧,陆俶悄声道:“钦之兄,你方才所言,字字入旖旎小娘子耳中,怕是惹了心绪,弦断情伤。”
张玄之正色道:“钦之兄,还望慎重啊,此间才俊之多,若是传出去,怕是不好听。”
这两人说的也对,若是明日传出萧钦之当面拒绝,于未出阁女子声望损毁极大,但萧钦之有自己的难处,饮罢一杯酒,忽有了主意,说道:“恺之兄,若是为旖旎小娘子作过画,或可题诗一首。”
“如此也好!”张玄之眼睛一亮,笑道:“我去让顾虎头取画来。”
顾虎头闻言,立刻谴人去取最近新作的一幅画,顾旖旎的手指已不能弹琴,几名女婢正在处理伤口,却不见离去,桃红沁入白纱,如水光氤氲红霞,言语道:“谢钦之小郎君赠诗!”
顾旖旎虽是用的洛阳官话,但透着吴语侬软的水乡风情,柔情若骨,萧钦之起身,朝着侧亭行礼道:“听琴一曲,题诗一首,勿谢!”
下人很快送来了一副《洛水图》,三月春时,十里桃林盛开,桃红落于水中,顺流至一名女子身前,其在洛水河畔嬉水,皙白玉足踩着落红入水中,宛若一名落入凡间的仙子。
萧钦之道:“文士兄,你来题字,我作诗。”
陆俶道:“好!”
萧钦之稍稍思索,心中已有腹稿,在纸上落笔书写,而一旁的顾虎头吟诵道:
“洛水灼红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好诗!好诗!”张玄之称赞道,不由得想起了自家小妹,或可邀诗一首,免得谢玄仗着那一首诗,天天吹嘘他姐姐,让人心烦。
顾虎头还未来得及大肆称赞,便被顾旖旎叫去了侧亭,随后一脸不舍的走来,而陆俶已经拂袖,提笔在画上题字了,飘逸的行书,一气呵成,为这幅《洛水图》再添一份光辉。
“家姐说,此画赠予钦之兄,此诗便赠予她。”顾虎头道。
“这.......”萧钦之不由得看向了那个桃衣女子,不明其意,却也不好推脱了。
待墨迹晾干,自有下人前来收拾,几人继续饮酒,畅谈天下,然得益于萧钦之的声明远扬,不出半刻,此诗便传遍了整个锡湖,以至于种参军闻讯而来,纷纷想见见诗中的仙女。
可惜,顾旖旎辞谢后,便早早回了闺房,坐于书案前,静静地欣赏萧钦之的手书,见字如面,一丝俏笑爬上了心头。
却不免扶额哀叹一声!
张玄之本来还想将萧钦之的手书,收入囊中,已然无望,便将主意打到了那副画上,说道:“此画乃顾虎头所作,字乃文士兄所写,诗乃钦之兄所作,故当由我收藏。”
许久未发声的朱槑,眼红的看着这一幅画,道:“若是如此,我亦可收藏。”
两人争执不下......
在顾园深处的刁太守一行人,正在饮酒作乐,顾恺之之父顾悦之陪同,忽闻锡湖畔有新诗出,听了来人报之后,不禁大喜,随即谴人去取画来观。
128、顾园多算计
顾园深处、辟疆园内,亭台水榭间,绿竹苍木,抱水绕山,十分讲究,号称与陆氏惜园并齐江左二园,春潮暗涌,隐隐有刀甲寒光闪现,蚊蝇难入,然丝竹管弦、舞衣倩影依旧,四壁的鹤颈灯散发着炽热光亮,灯下的几名老者,正在欣赏方才的《洛水图》。
顾悦之年岁四十,须发黑眉,身形柔弱,曾力阻殷浩北伐,与当朝大司徒—司马昱交情匪浅,《洛水图》由三人合力完成,但顾悦之的目光一直放在那首诗上,目光暗藏,不知其意。
颜郡丞是颜淋、颜若雨的叔父,戴长吏是胖老八的舅舅,两人相视一眼,眉头紧锁,皆望向了一旁的族长萧清,只见其暗自摇了摇头,随即刁太守轻咳一声,对此画作了一番点评,刻意忽略了诗。
晋陵五姓,唯有京口刁氏可相媲美无锡顾氏,但就族望来说,差之千里,顾氏自汉末三分,吴国立足江左以来,人才辈出,顾翱、顾雍、顾荣......
顾悦之望向了族长萧清道:“余去岁于建康司徒府,座下名流辈出,涛涛如江水,济济于一堂,司徒忽问众人,可知无锡枫林渡在何方?众人齐齐答曰:莫欺少年穷。江左萧郎自此扬名建康,今夜偶闻少年风仪,顾园生辉,不若请来一观,萧族长意下何为?”
族长萧清不动声色,笑道:“内侄顽劣不堪,仗着腹有两许才气,便恃才傲物,江左自古出才俊,哪能轮到他呢?”
颜郡丞亦是道:“钦之去岁寒冬,患有寒疾,至春时方才好,此书乃陆俶所作,想必几位少年人许久不遇,谈笑风生,我们便不打搅他们了。”
颜郡丞紧接着族长说话,用的还是一副长辈的语气,其中意味耐人寻味,习习夜风卷入,顾悦之笑谈之间应付,忽悠小厮来报,陆使君、张、朱来人。
辟疆园的气氛顿时凝滞,刁太守淡定如松,捻着一杯酒饮下,起身看向了入口处,颜郡丞、戴长吏、族长萧清依次站在身后,严阵以待。
太湖雅集前夕,晋陵五姓与吴郡四姓私下里夜会无锡辟疆园,其中干系,耐人寻味。
锡湖边歌酒纵舞,少年人笑马扬鞭,谈论天下,惠风亭下,稍后有小厮来报,萧钦之却是一无所知,但直觉告诉他,今夜有大事要发生,不免有些心烦。
夜深了,顾园众人散去,萧钦之推辞了顾虎头的挽留,急匆匆回了枫林渡,徐邈、赵芸菲紧随其后,皆是一脸的凝重。
萧钦之问萧氏小厮道:“族长回来了没?”
小厮摇头。
湖风阵阵吹来,然萧钦之却是愈来愈心忧,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崔来头在仙人台上的话,一时思绪纷飞,心里有了一个大致得推断。
徐邈急问道:“钦之兄,你想到了什么?”
联合最近发生的事,萧钦之也不忌讳赵芸菲在场,说道:“谢万石是吴兴太守,谢刺史将去,吴人志在吴兴太守,刁彝是吏部尚书,若是由他推荐,怕是不成问题。”
“外界盛传,安石公将出山,怎会是谢万石?”徐邈不解道。
“大概是谢万石了,吴郡应是得了确切的消息,这是要提前布局,否则不会连夜来无锡。”萧钦之推断道。
吴人受北人排挤,朝堂之上基本都是闲官散职,而吴兴太守一职,地方大员,实权在手,就显得极其重要,但也因此能确定,谢刺史怕是命不久矣,而她将会在建康守孝三年。
念及此,萧钦之不由得长吁一口气。
徐邈顺着萧钦之的思路往下想,疑惑道:“若是吴人得了吴兴太守一职,如何还这份情?”
蓦的,萧钦之手里的茶杯掉在了船仓了,顾虎头今晚太诡异了,只为了屈屈一首诗,未免姿态摆的太低了,这是暗藏了心思呀,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里升起,不禁吓了一跳。
萧钦之的异样,惹得徐邈连连好奇,急切道:“哎呀,钦之兄,赶紧说啊,急死个人。”
“仙民,芸菲,我可能糟了顾虎头的算计!”萧钦之眯紧了眼,哀叹道:“世人都说顾虎头傻,皆看错了人,他只是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罢了。”
待萧钦之细细一分析,徐邈与赵芸菲的目光变得怪异,尤其是徐邈,心里很是震撼,先有谢道韫、再有颜若雨、又来个顾旖旎,就差个张彤云,江左四大才女凑齐了。
关键,看萧钦之这态度,对另外两位似乎一点意思都没有,这让徐邈心里很受伤。
赵芸菲听的一愣一愣的,早先有传闻,颜氏相中了萧钦之,订婚在即,各方消息都收到了消息,然江左名门顾氏却横插一杠子,这是个什么情况?
“应该是顾虎头私自作为,得了你的诗,好名正言顺。”徐邈猜测,不禁疑惑道:“难道顾氏原定是刁骋么?门楣只有刁氏与顾氏想符。”
“不尽然,从今晚的传出的情况来看,吴郡与晋陵联姻无疑,但具体是谁,应该没定下,不过想来也只有刁氏了,怕是顾虎头看不上,私自做主,故择了钦之兄。”赵芸菲道。
“那我们原定的计划可有变动?”徐邈忧虑道。
“以不变应万变,去徐州!”萧钦之冷静道。
赵芸菲惊的眼珠子都要下来了,晋陵郡府,西府,司徒府都不去,却要去四战之地的徐州,而且看这意思,似乎萧钦之与徐邈早就暗中计划好了。
徐邈皱眉,看了看萧钦之,见其暗自点了点头,徐邈沉思片刻,望着赵芸菲,真情切意的说道:“芸菲兄,值得信否?”
赵芸菲深吸一口夜风,举手对着残月起誓道:“入我耳,无第四人知。”
“我与钦之兄,在州定品后,将去徐州,有一大事,需芸菲兄帮衬,但不可告人,须得暗中行事。”徐邈如此方才放心,沉声道。
“与胖老八一道,将云龙的那个商会掌握到手里,然后整合无锡的商行,将货物沿着水路,经由徐州运往豫、徐、青、兖、幽、辽。”
赵芸菲瞬间睁圆了眼睛,惶惶如思,对于这个大胆的计划感到心惊,问道:“仙民,给我纸笔!”
赵芸菲边写边说道:“海船,大者过万料,可载千人;中者五千料,可载五百人;小者二千料至一千料,亦可载二三百人。”
料,是晋人对船舰载重的计量单位,一料约等于一石,相当于今天120斤,过万料的大海船载重超过一千二百顿。
“我赵氏有四帆海船十五艘,可载一万五千料,两帆海船三十艘,可载七千料,小料者百余艘。”赵芸菲停笔,继续道:“小料走内河,耗费频繁,折损过多,最好是大海船走扬州,溯淮水至淮阴,再由小料运往下邳—彭城,如此省时省力。”
大汉至魏晋,海运行业空前发达,尤其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开启,晋朝的大海商们,或从建康—京口一线北上沿着扬、青、幽、辽四州,跨海至高丽;弃汉时的徐闻、和浦两港,重用珠江水系,广州港兴起,南下绕海南岛行船,经由南海,可抵达东南亚诸国,过马六甲海峡到印度,最远到波斯湾沿岸。
一千六百多年前,晋朝的商人就已经到了中东地区,四帆大海船最高满载两千吨,离岸行驶,从广州港出发,可不下帆连续行船一月,便可到东南亚诸国。
古代打仗,归根结底靠的是粮草补给,萧钦之私下里与徐邈核算过,晋朝历次北伐,粮供比为一比六,也就是说六名运粮农夫供一名士兵,极限距离可行军三百里,而水运可作到一比三,损耗少一半。
所以,水运对徐州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只要补给线正常,徐、兖二州便可一直拿在手里,时刻抗住燕人南下的压力,去岁寒冬,荀刺史挥兵攻破了泰山郡,斩了贾坚,只要继续往北攻下济南郡,就能将阵线推进到黄河南岸,燕人威胁骤减。
再有,要想在徐州有所作为,建康朝廷是靠不住的,有祖逖北伐在前,因而江左五姓宗族才是根本,只要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一切不在话下。
士族、商人,这是萧钦之的在徐州的破局关键,也是未来的一大依仗。
徐州,萧钦之不禁神往。
相较于士族的制约性,徐邈更想用商人,由清茶构建一个商会,所以赵氏商行就是切入点。
129、无锡鼋头渚
三月六日。
江左晋陵郡,一年一度,太湖雅集。
八县才俊齐聚无锡鼋头渚。
风和日丽,惠风和畅,三万六千顷太湖,浩渺烟波,横无际涯,湖面上峰峦隐映,放眼望去,湖光水天接一线,近水轻舟罗布如星,岛上苍木成林,曲径通幽,春花绚烂,芳香四溢。
上巳节前后,城中百姓出城踏青,恰逢太湖雅集召开,枫林渡口,挤挤攘攘,轻舟如过江之鲫,浩浩汤汤行至鼋头渚方向,偌大的湖面,青衣桃红,水光镜天,红粉佳人,俊才清秀。
“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水上有白帆哪,水下有红菱哪。水边芦苇青,水底鱼虾肥。湖水织出灌溉网,稻香果香绕湖飞……”
渔夫小调,水乡侬软,荡声在湖面,增色几许,一派祥和。
前来参加雅集的士子文人,登鼋头渚,衣带飞舞,择袍飞袂,走一程歇一程,或咏诵名句,或笑谈天下事,尽力展现风仪,引得游览民众大声叫好,投之果蔬香囊。
郡中正官携二三人,款款步入其中,观察这些士子文人的仪容仪表,兴致所起,甚至择其中一二人,问些简单的问题,给个状语。
郡中正官身边的胥吏眼尖,对在场的所有才俊身份背景了然于胸,不时的提醒着,这些才俊出自哪家,有过什么大作,或者扬名的事件。
对于士族子弟来说,不过是个形式,郡中正官一般会问个简单的问题,而对于寒门子弟来说,便是一道真才实学的考验,不但对仪容仪表讲究,还会被问到一些比较刁钻的问题。
去年,徐彬在会稽参加定品,因为近视,没有被选拔上,这要是放在士族子弟身上,根本就不算事情。
因此,定品选拔人才,俨然是有两套标准,士族和寒门不一样。
郡中正官是知道徐邈的名号,毕竟有徐博士在前,特意问了几个问题,角度都很刁钻,横跨儒、道两家,然徐邈对答如流,不骄不躁,得了一个“少年英才”的状语,对于寒门子弟来说,基本是到顶了,郡定七品、下上。
赵芸菲要差些,回答了几个难度一般的问题,加上背地里赵氏塞了不少的钱,郡定八品、下中。
晋陵郡的人才选拔,颜氏有很大的影响力,郡中正官皆是颜氏故交,承受颜氏香火情缘,这便是颜氏立足晋陵郡之本,对与萧钦之这个颜氏之婿而言,真就走个过场了。
郡中正官仔仔细细打量了萧钦之一眼,墨发束冠,黑眸若漆,眉似刀挑,唇不点而红,面不敷而皙白,一身白衣若雪,似飞瀑倾泻而下,身姿挺拔,傲骨犹存,不得不说,单就仪容仪表,着实不凡。
晋人好美,以至于偏执,萧钦之有好几个名号,但唯有“江左卫玠”最是出名,引得许多民众近距离围观,漫天飞来瓜果香囊,让同行的赵芸菲与徐邈,接的叫苦不迭,却是让其他才俊眼红艳羡。
......
鼋头渚临湖亭内,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浩瀚太湖撤去了面纱,澄蓝碧透,分外明净,顾旖旎倚栏顾盼,俏笑抿唇,眉梢轻点,一身灼灼红衣与锦绣湖山,听着顾虎头在绘声绘色的讲萧钦之遭到了“围追堵截”,嫣然一笑,春风荡漾,湖光失色。
“怕是当年潘岳也不过如此,可怜仙民兄与赵芸菲,深陷其中,惨遭飞来横祸,被砸的满身都是香粉。”顾恺之憨笑道。
“县衙、郡衙也不救他?”顾旖旎含笑道。
“都在一旁看乐呢!”顾恺之步入厅内,捻起一杯清茶,笑饮道:“且看他如何自救?”
“郡定如何?”顾旖旎又问道。
“三品,上下,若不是族望不够,怕是能到二品。”顾恺之惋惜道。
九品中正,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寒门最高六品,士族最高二品,以兰陵萧氏之族望,萧钦之定三品,已然拔高一筹。
“小娘子,小郎,钦之小郎君作诗了。”有小厮笑着来报。
“哦,快吟来。”顾恺之起身道。
“四八云端岛,峰连七二葱。”
“湖平天宇阔,山翠黛烟朦。”
“春在渚头上,人游画境中。”
“欢声腾四野,花映笑颜红。”
小厮咏诵后,顾恺之又接着咏诵几遍,细细评味后,摇头晃脑道:“不及送阿姐你的那首,次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顾旖旎拂袖,纤指弄笔,将这首诗写下,娟秀的颜楷,字字清秀,然此刻身在临湖亭中,一颗芳心却飞在湖水之上,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凭添几许忧愁。
“小郎,这边来了!”小厮又来报。
“到了半月潭。”
“过了清风桥。”
.......
“阿姐,他要来了。”顾恺之见计谋得罪,不禁暗笑道。
“啊!”顾旖旎一惊,攥紧了笔,步摇频频生辉。
萧钦之等三人,一路被围追堵截,眼看着一条路上无人,自然莽撞闯入其中,岂料,此乃顾恺之肃清的一条通往临湖亭的路,面对后方的来人,便如水中慌乱的鱼儿,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陷阱里。
当萧钦之、徐邈与赵芸菲狼狈逃窜至临湖亭前时,回眸望去,见无人来追,刚要舒上一口气,不料顾恺之的声音适时响起,只见顾恺之憋着笑,负着手,摇着折扇,笑道:“钦之兄,受苦了,快进来饮一杯清茶吧。”
萧钦子眉头一皱,顿觉得不对,往亭中一看,霎时明了,怪不得一路来,无人阻挡,前路通畅,敢情又着了顾虎头的道。
今日不似昨晚,有白纱阻挡,又有侧亭之距离,顾旖旎跃然入眼帘,掩唇轻笑,蛇髻步摇,双眸暗含情愫,温婉而来,款步欠安,一身的红衣绣色,群山芳菲不及她艳丽明媚,背倚湖光山色,似是画中洛神款款走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顾旖旎行礼道:“三位郎君安好!”
萧钦之扶冠整衣,拱手行礼道:“见过恺之兄,旖旎小娘子。”
徐邈与赵芸菲低头行礼的瞬间,暗对一笑,心中已然明了。
见萧钦之驻足不前,顾恺之蔫儿坏笑道:“仙民兄,芸菲兄,方才受累了。”
“还好!还好!”赵芸菲笑道。
“方才来时,见一处幽景无人怜悯,我与芸菲兄于心不忍,便先去痛惜一二,钦之兄稍后可与我二人汇合。”徐邈对着萧钦之说道。
光天化日,就给卖了,这让萧钦之无奈,只好道:“稍后自来!”
徐邈与赵芸菲踏步而去,萧钦之扭捏步入亭中,与顾旖旎不足两步,闻的暗香浮动,点头致意,便坐于顾恺之对面,低头饮茶。
顾恺之见阿姐面朝湖光,面粉含羞,背影示人,又见萧钦之低头饮茶,不言不语,便说道:
“钦之兄,为何拘束?”
“啊~乃是恺之兄才高八斗,我远不及,心生艳羡,故而惶恐。”
“哦,这样么?”顾恺之垂眉,见萧钦之喝茶很快,又道:“钦之兄,渴了么?”
“呃呃~人太多,路难走,累的!”萧钦之心难道,不得不改为慢口小啜。
“恭喜钦之兄,定三品!”
“谬赞!”
......
不咸不淡的谈话,却像是一场刻意安排的相亲,让萧钦之甚是为难与惶恐,心里估算着时间,等差不多了,果断告辞,实在是太尴尬了。
自始至终,萧钦之都未曾看一眼顾旖旎,直至告辞别时,方才看上一眼,说上一句,“旖旎小娘子,告辞。”
顾旖旎回看上一眼,说上一句:“钦之小郎君,再别!”
两人四目相对,不足一步之遥,却又迅速移开目光,小心翼翼,各自心生涟漪,一个尴尬,一个云霞遮面,一个躲避,一个期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