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清河崔毅
三月六日,鼋头渚,郡府午宴,宴请四方。
萧钦之与徐邈用完,便匆匆与前来接引的赵大赵二乘船从太湖离去,径直往北,向武进赶去,星夜驰骋,次日夜晚到达西津渡。
这几日,天气晴朗,渡口内的水位下降了些,但归心似箭的二人心有水河漫堤的感觉,夜半时分,旅人栖息,寒鸦入眠,风悠悠过野,白桦林摇晃,一切都好似入往日一般。
但萧钦之蓦的就察到了不对,心里空荡荡的,因为在渡口,有招魂幡在飘动,白色刺入了夜色,这是有人亡故,后人在路口、渡口给亡灵设置的归家路引。
几人越过了白桦林,踏上了坦道,遥看远处的萧氏庄园灯火透明,照亮了方园几里,金牛山熠熠生辉,夜空中的云翳呈现暗黄色,魂幡一引,归家一路,自此阴阳相隔,萧钦之与徐邈默不作声,加快了脚步。
魂幡一路至萧氏门楼,越过金牛山至凤栖湖畔,崔先生生前居住的学堂里,设置了灵堂,据崔先生遗命,薄葬,不发告,灵堂设白旌无旒,不设祭,令人摆一碗沙鱼脍,登屋复魂。
沙鱼脍是清河郡特产,崔先生以故乡特产,告思乡之情,代马依风,归正首丘。
灵堂内,萧母崔氏行子侄礼,徐博士行师礼,主丧礼一切行度,两人披麻戴孝,跪于灵位下方。
想起出发前,崔先生在薄雾中的嘱咐“早去早回”,当时萧钦之与徐邈便已经感到了,只是未想,还是来迟一步,没见到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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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钦之与徐邈进入灵堂,跪下,行叩礼。
萧母崔氏与徐博士还礼。
徐博士一身麻衣,起身,望向了灵下的萧钦之与徐邈,正衣肃声,问道:“东莞徐藻,代师清河崔毅令询,萧钦之,此行无锡,郡定何为?”
“三品!”萧钦之答道。
“东莞徐藻,代师清河崔毅令询,徐邈,此行无锡,郡定何为?”
“七品”徐邈答道。
徐博士洪声道:“谨代师行令,你二人郡定不及二、六,有损崔师之名望,故不得行师礼。”
晋人丧礼,尊长亡故,亲嫡按礼需守孝三年,若是萧钦之与徐邈行师礼,便不参加州中正,这是崔老头临行的特意交待。
萧钦之与徐邈相望一眼,朝着灵位,再次行礼,只得退去。
“清楼”二楼,赵大赵二吩咐小厮送来了酒食,因萧钦之与徐邈不得行师礼,故入夜不得入灵堂,二人端起酒樽,朝着学堂祭奠三杯。
清河崔毅,对于如今的东晋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在名士们耳中,这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代儒宗,晋武帝期间,弱冠之年,入洛阳华林园,初露峥嵘。
驳王衍乃误天下苍生者。
斥山涛老而为贼子。
耻与王弼、何晏为伍。
永嘉之乱,刘渊之子刘聪,攻陷洛阳并大肆抢掠杀戮,俘掳晋怀帝等王公大臣,洛阳城人人自危,然崔毅不惧,孤身挡在城前。
刘聪见一白衣书生拦路,便问道:“晋帝无道,汉军入洛阳,代天惩治,你为何阻拦?”
崔毅答道:“晋帝无道,惩治晋帝一人便可,何以伤及无辜?”
刘聪即令汉军停止了烧杀抢掠,便问:“你以一名换洛阳万千命,可还有话说?”
崔毅道:“我以一命续汉军三十载。”
刘聪怒道:“我汉国岂止三十年气运?”
崔毅道:“本来只有十年气运,因我止住汉军烧杀抢掠,故续命三十载,如超过此期限,我自来面绝。”
刘聪问道:“你是谁?”
崔毅道:“清河崔毅!”
汉赵气运果真不到三十载。
......
永嘉之乱后,晋室南迁,清河崔氏依旧在北方,依附外权谋生,崔毅怒而离家,被除族名,自此流浪天下,在北海郡悉心指点过王猛,桓温也曾有幸受教过。
崔先生见殷浩时,说其志大才疏,不及桓温半分,点评庾亮为一时人杰,点评祖逖为兴国之柱,会稽谢安石宴请崔先生,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东床快婿的王羲之,崔先生点评不过尔尔。
以上这些事,是徐邈从他父亲徐博士哪里听来的,当年崔先生在江左游迹,偶遇到了出门游历的年轻徐藻,看在徐藻随身殷切侍奉的份上,随手指点一二,给徐博士的点评是余生最笨的一个学生。
说到这,萧钦之忽然笑了,得意道:“原来名震江左的徐博士,竟然是崔老头最笨的学生,看来,我的名次要往上提一提了。”
“呵呵~”徐邈瞥了一眼,无情的说道:“你在崔先生那里根本就排不上号。”
萧钦之指了指自己,诧异道:“我排不上号?”
徐邈点头道:“他老人家曾说过,十个萧钦之,也不及一个王猛,半个桓温。”
萧钦之愕然,杯中的酒撒了一地,气道:“这个老东西,等我以后出息了,非要掀了他的棺材板,当面问问。”
“嘿嘿~”徐邈暗笑。
“那你呢?崔老头怎么说的?”萧钦之追问道。
徐邈郁闷了半晌,一口闷了一杯酒,旋即说道:“你来掀棺材板,我来刨土。”
“哈哈哈!!”萧钦之明了,哈哈大笑,忙问道:“快说说.......”
徐邈放下了酒,不愤道:“说我是一州之才。说看上咱们俩,纯属矮子里面挑高个子,还说以后没出息,不准提师从于他,免得给他丢脸。”
实在是太气人了。
萧钦之踉跄一杯酒下肚,道:“这个老东西,欺人太甚!”
...
三日后,崔老头棺木被抬上了金牛山仙人台,依遗命,碑石面北,一代儒宗,客居江左,老死凤栖湖畔,秘不告丧,故很少有人知道。
不然,以崔老头的名望,单就他的两个学生,一个王猛、以后的秦国丞相,现任中书侍郎,执掌秦国军机大事,一个桓温、东晋第一人,岂能让恩师以屈屈薄礼丧之。
一抔黄土,两具魂幡,一面碑石,萧钦之凝望着,不禁想起了崔老头那晚交待的事,若是还都洛阳城,替他在华林园里立一无字碑,当然,若是有可能,自然要执弟子礼,亲手将崔老头复归清河崔氏族谱。
崔老头走后,无事的萧藴之,成了萧氏的教书先生,徐邈依崔老头遗命,闭关苦读,而萧钦之则是潜心等待州中正。
131、没落的名门大族——庾氏
崔老头去了。
几日后,千老道回来了。
金牛山,仙人台,千老道在墓的两侧,亲手种下了两颗松,一杯老酒浇土,祭奠这位忘年老友。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是千老道对崔老头的评价。
凭空生起的一阵清风吹来,卷起了几张纸钱,朝着山下凤栖湖飞去,千老道捋须道:“世间一切,自有定数,有为即无为,妄插天命,有违天数,即便你身披儒衣、手握纵横,也必遭反噬,斩你十载寿元,以偿天命。”
那道清风在凤栖湖上,盘旋许久,始终不愿离去,终引得湖水汹涌,冲击堤岸,倒灌农田,萧氏大慌,堤岸上的人忙作一团,纷纷不明这晴天白日里,哪来的一股大风?
千老道气的踢了一脚墓碑,不忍大水灌堤,叹道:“你们纵横家,都是这臭脾气,唉......老道知你心有不甘,既如此,便替你看上一看,他日若能偿你所愿,汉家一统,于洛阳华林园,开坛祭奉阴司。”
话音落,清风散还,湖面平息,一切归于平静,只余那一面墓碑,倔强的朝北。
“世间再无纵横家矣!”千老道仰望着湛蓝天空怔怔道。
......
江左晋陵郡武进,兰陵萧氏,升平二年,发展势头突发猛进,是北侨士族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西津渡口,日趋繁华,来往建康、三吴、京口的大船,络绎不绝。
赵云龙提议的“茶商联盟”,在胖老八私下里联系了他表哥后,又与颜氏达成了一致,杨氏没有话语权,刁氏便也同意了,几家推动之下,正式成立。
武进因为地理原因,往北顺着丹徒水道至京口,往西走句容——秦淮到建康,往南至三吴,成为了“茶商联盟”的总部,五家的成品茶叶源源不断运往武进,进而分销到各地。
武进县西城,三叔专设了一个茶市区,供来往的行商交易,到五月的时候,茶市已经初具规模,且清茶供不应求,往往新茶刚出,便被守候的三吴商人、建康商人买断。
清茶的势头十分迅猛,这让五家十分欢喜,大力吸附京口流民安家晋陵,全力推广区域类的茶株种植,产量将会一年高过一年。
对于清茶这个吸金兽,五家心中自有计较,族长萧清挂了一个郡府的闲职,然却是专门管辖晋陵郡的清茶,俨然是要把“清茶”纳入五家的小腰包里。
五月中,颜宽升迁为吏部侍郎,戴渊补黄门侍郎,此乃皇帝近侍,职位不高,但能获得第一手消息,五家的其余族人,也纷纷入仕晋陵各县。
谢弈四月底病逝,原吴兴太守谢万石,任职豫州刺史,无锡顾氏顾悦之上任吴兴太守,江州寻阳令,萧钦之大伯接到吏部诏令,一跃为吴兴郡丞,实权的二号人物。
这是晋陵与吴人打了一个默契战。
五月底,耀耀清荷,芬芳凤栖湖畔,茫茫沃野,一片稻花,清荷稻香,濯濯如春日柳,朗朗如风间竹,遵崔老头遗命,苦读三月的徐邈与闭门不出的萧钦之,启程去晋陵,参加州中正复核。
升平二年的扬州大中正——庾希。
庾氏,一个没落的名门大族。
晋室南迁建康后,权利几经更迭,最先登场的是琅琊王氏,代表人物是王导、王敦,八王之乱的最终胜出者司马越的封地东海国,紧邻司马睿的封地,和王衍、王导的老家琅琊国。
这种地缘上的结合,让司马越这股司马家血缘最远的宗族,成了最大的受益者,立足江左后,在王导的辅佐下,被一众人推上了皇位。
这一期间,琅琊王氏权利到达了顶峰,“王与马共天下”,但司马睿还是不甘心将权利全部交到王家人手上,重用了刘隗、刁协、戴渊等人,有意打压琅琊王氏,于是王敦带兵入建康,杀刁协(刁彝之父)作警告。
王敦之乱后不久,司马睿便在忧愤中去世,即位的是他的儿子晋明帝司马绍,启用流民帅郗鉴等人,利用流民势力,兵发京口,平定了王敦之乱,刁彝手刃王敦,为父报仇,京口刁氏自此以后成为一流士族。
司马绍很短命,屈屈三年就去世了,托孤的大臣之中,赫然有太后的哥哥庾亮,凭借外戚的身份,庾氏开始执掌朝野大权,接过了琅琊王氏的权利。
王导去世后,庾亮接着去世,庾氏第二代庾冰接过大权,建议晋成帝司马衍将皇位让给司马岳,凭借从龙之功,颍川庾氏的权利达到顶峰,庾冰掌控中枢,庾翼则在襄阳守着长江上游的数州之地,俨然成了另一个王敦。
仅仅两年后,司马岳去世,庾氏第三代庾冰、庾翼兄弟故技重施,建议司马岳将皇位给会稽王司马昱,可司马岳却听了中书监何充的建议将皇位给了皇子司马聃。
因为外戚身份得势的颍川庾氏,权倾朝野,而且立储问题上不向着司马聃,新掌权的皇太后褚蒜子开始对庾氏进行清算。
庾冰、庾翼兄弟先后去世,庾氏瞬间衰落,退出了历史舞台,在何充的扶持下,桓温强势接手了庾氏的势力,龙亢桓氏开始崛起。
桓温开始之初,得到了庾冰、庾翼两兄弟的不少扶持,最终却是踩着庾氏的尸体上位,于此,两家结下了不世之仇。
虽然庾氏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仗着祖辈余荫,与各家姻亲关系,依旧在江左混的顺风顺水,不过相较于祖辈的高光,一个扬州大中正倒显得很寒酸,但桓温势大,庾希不敢惹,故时常郁郁不愤,喝酒消愁,嗑药放肆,以慰心灵。
在州中正之前,许久未曾有过动静的无锡华氏,与晋陵程氏,暗中私下谋算,隐忍蛰伏,终于等来了机会,欲要断了萧钦之的仕途之路。
被驱逐出萧氏的萧扬,竟然要上告中正,欲以萧钦之目无尊长,惩凶报复,有才无德,蛊惑萧氏族长萧清,打断了他的双腿,罢免萧钦之的复核资质。
只是,萧扬的一举一动都被三叔监视着,在去晋陵的半途,给截住了,也由此顺藤摸瓜,摸到了华氏与程氏的身上。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萧钦之做梦也想不到,一个更大的针对,在等着自己。
132、谢道韫拒婚
晋陵县,城外太守庄园,庾希一行人便是被安置在这里,明天将主持晋陵郡的郡中正复核,而晋陵八郡的才俊均以在近日到达。
是夜,太守庄园靡姿漫漫,莺歌声舞,丝竹管弦一侧,乃是郡府公职人员来城外庄园,宴请庾中正等一行人,尽地主之谊。
庾希,三十出头的年纪,浑身上下却充斥着病态的消瘦,两鬓华发滋生,面额枯黄凹陷,生机不旺,这是长期嗑药导致的并发症,加之整日酒色度日,身体早已被掏空。
刁太守为主人,居高位,庾希居左一位置,此乃贵宾之席,但庾希貌似不甚满意,毕竟论官位,他外挂扬州大中正,实则为扬州内史,犹在郡守之上。
刁论以一郡之长的职位居高位,是在看低他庾希。
没落的世家大族,似乎都有这样的特性,异常敏感,生怕被别人看低了,弘农杨氏的也是这样,杨佺期眼高过天,江左就没他能看的上的,连王、谢在他嘴里也不过尔尔,到哪里都是一副牛逼轰轰的样子,惹得江左士族集体排挤。
不管刁论是出于有心还是无心,如今的京口刁氏,可不是没落的庾氏能比的,单就刁彝吏部尚书一职,加颜宽吏部侍郎,手握天下官员,升迁调动大权,是一股不可忽视的绝对力量。
暗藏下的刁氏,经营京口多年,当年流民帅郗鉴平王敦,刁氏可是在背后出了大力的,刁彝更是手刃王敦,为父亲刁协报仇,因此,只要刁氏愿意,可以分分钟在京口拉起一支流民军队,发兵建康。
京口刁氏似是一头暗中隐藏的大老虎,在军政两界逐渐开始展露影响力,哪里是一个没权没势的没落庾氏可比较的。
对于庾希的不满,刁论丝毫不在意,反正州中正复核就是走一个过场,最重要的反而是郡中正,这是士族阶级的潜规则,谁要是破坏这个规则,谁就要遭到集体针对。
庾希敢么?
他肯定不敢!
虽然庾希不敢破坏这个规则,但可以作一些小动作,出手刁难一下。
来晋陵之前,庾希就秘密收到了姻亲琅琊王氏、王羲之妻子郗璿的信笺,要他杀杀一个少年郎的威风。
郗璿出自高平郗氏,是一个身世显赫的女人,他的丈夫是大名鼎鼎的王羲之,老爹是郗鉴,弟弟郗昙现任扬州刺史,侄子郗超是桓温帐下第一谋士,有盛德绝伦郗嘉宾之美称。
论身份地位,皇室公主也不及她。
郗璿生了七个孩子,长子王玄之亡故,余下王凝之、王徽之皆已到婚配的年龄,世家大族多联姻,王、谢更是交往频繁,故郗璿看中了谢弈的长女谢道韫,可二选一出嫁。
恰逢谢弈还未亡故,于是郗璿便提议可提前订婚,替谢弈冲喜,若是挽留不住,待谢道韫守孝三年期过,再行婚礼大事。
王、谢两家都同意了,四月,王徽之、王凝之两兄弟,从会稽出发前往建康乌衣巷,便是与谢道韫面见,好确定与谁订亲。
然后,令王氏兄弟万万没想到的是,此行出了大糗,谢道韫避而不谈订亲之事,提出“谈玄”、“对弈”,两者胜其一者,便嫁給谁。
谢道韫本就才女之名,试才挑夫婿,似乎很合理。
若是看中了谁,故意输一局便可。
岂料,谢道韫根本就没想嫁给这两兄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能言巧辩,火力全开,“谈玄”怼的王凝之无语凝噎,汗如雨下,当即产生了怯意,心想:“这要是娶回家,以后哪有日子过?”
“对弈”,更是杀得王徽之片甲不留,只下了一局,王徽之便主动弃子认输。
谢玄当时在一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懵了,却是已然明了是怎么一回事了,心中愤恨道:“好你个萧钦之!”
“谢女退王郎”,此事有损王氏声望,暂时被按下,两家默契的没有传扬,待谢弈亡故后,谢安石招来谢道韫,想问问清楚,到底是为何?
谢道韫怡然不惧道:“才女配才郎,宁不嫁!”
谢安石也知道谢道韫的性子,倔强高傲,再有兄长谢弈新故,也不好勉强,一时颇为头疼,无法给王氏交待啊!
当初萧钦之给颜若雨写诗,怕遭人误会,便想出了给谢道韫作诗,以此来转移注意力,谢道韫现学现用,说道:“叔父,侄女挑夫婿,不针对王氏,这天下间,只要有才俊能胜我者,便可嫁。”
五月初,一则爆炸性事件在建康流传开来,才女谢道韫试才择夫婿,“谢女退王郎”轰动全城,时人皆叹,王氏脸面黯淡无光,郗璿震怒。
又传,所有的世家大族适龄才俊,皆可来乌衣巷参选,一时间,乌衣巷人头攒动,前来参选的才俊络绎不绝,太原王氏、高平郗氏、琅琊诸葛氏,龙亢桓氏,颍川荀氏......纷纷迎难而上,不出所料,皆铩羽而归。
由此,萧钦之遭到了郗璿的记恨,实属正常,不过,萧钦之闭门不出,消息凝滞,五月底来到晋陵,方知有这么一回事,一时间,心潮澎湃,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建康去。
......
晋陵城外庄园,宴会进行了一半,气氛平平,恰巧族长萧清忙完了手头的事,匆匆赶来,经由刁论介绍,被庾希记上了心头,便问道:“可知萧氏萧钦之为谁?”
族长萧清自豪道:“禀庾中正,正是内侄。”
庾希道:“我听闻其少年英才,风姿无双,擅文奏乐,不如遣来,奏一曲,作一文,以资助乐。”
这是把萧钦之当成了取悦的工具,族长萧清听闻后,皱紧了眉头,惶惶不敢怒,一时不作答,尴尬的杵在大厅中央,望向了刁论,求助。
庾希此举也引起了郡府其他人的不满,若是让萧钦之来,展露一下文采,自然无可厚非,但让他来助乐,这不是赤露露的糟践人么?
萧氏不出晋陵,定不会得罪庾氏,那么庾希此举何为?
莫非是对今晚的安排不满?
一瞬间,刁论心中思绪纷飞,不禁联想到庾希这是借由侮辱一少年郎,发泄心中不满,不由得更看低了些,出言道:“庾中正,夜色已深,他们少年人明日还要复核,纵使庾中正偏爱钦之才名,连夜招来,恐怕会惹人非议,不若待明日,以作正答。”
族长萧清连忙躬身道:“谢庾中正厚爱。”
既然,刁论给了一个台阶下,庾希也就不作坚持,笑道:“倒是忘了,如此有失偏颇,便待明日,一览其才。”
宴席结束,族长萧清连夜,匆匆赶往萧钦之下榻的地方。
133、萧钦之骂人
次日,上午,晋陵郡州中正开始,地点临时更改至城外庄园的竹园里,小桥流水,林下听风,暗影疏斜,遮阴避阳,闲情逸致,倒是苦了郡守府的小吏,还得连夜重新布置。
此次州中正对外开放,故吸引的一大批富贵名流前来旁观,一大早,城内马车横流,纷纷赶往城外庄园,好占取得一个靠前的位置,一览才俊风流。
辰时许,竹林内,晋陵八县共计百来名士子,衣冠楚楚,抱竹而立,挤挤挨挨,共聚此地,郡府胥吏开始逐一核对士子的籍贯身份,每确定好一人,便发放一块刻着名字,代表身份的竹牌。
在将士子按照各县区域划分为,晋陵八县自北向南,依次排列,井然有序,跪坐于书案前,上摆郡府提供的文房四宝一套。
第一场是复核乃笔试,由中正官出题,选自名家经典,士子们需要对此作出解释,或者提出自己的论点,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书面作答。
此主要是考核书法以及士子们的见识。
第二场复核乃谈论,中正官会从笔试文卷中,与答题士子谈论一二,着重考核谈吐、仪表。
百来名的士子都已经持住竹牌既定就位,在高位堂上坐着中正官庾希,晋陵太守刁论、余下依次为县丞、长吏、县令等属官。
庾希想了片刻,出题《国风·邶风·击鼓》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进行论述,然后由郡府人员将试题精准传送到每个士子耳中,要求符合题意,不得答无关之事,限时三刻钟,答完上交。
这是一句爱情名言,但分析整首诗后,便会发现,这是诗人借此抒发对战争的不满,换言之,这是一首厌战诗,宣泄对战争的抵触情绪。
庾希的出题意图,联系当朝时政,不难得知,这是对桓温主导北伐的不满,符合全体士族集团的价值导向,更是庾希借此机会,个人发泄对桓温的不满,却又不敢明着说,只能隐晦的提出。
但问题是,北伐人之所向,世家大族也只敢私下里说说,无论出于哪个立场,明面上都必须高喊北伐,否则就是违背民意,就要被针对。
所以,这个题一出,士子们纷纷头疼,抓耳挠腮,思考能不能用一种较为婉约的言辞,来表达北伐的意愿,同时又不会犯了庾希的忌讳。
所有人都捉笔,犹豫不决,就连徐邈都暗自伤神,身为寒门子弟,可不能像萧钦之那么任性,万一不对付,可是能被庾希罢免资格的。
唯有萧钦之丝毫不在乎,昨晚族长来报,让萧钦之敏锐的意识到,因为谢道韫拒婚的关系,自己今天肯定要被庾希当众刁难。
既然逃不过,那刁难就刁难吧。
无非是找一些生僻的问题询问,但总是在“玄学”三经、儒家经典、毛诗这个范围内,再说,庾希敢罢免寒门子弟的资格,却是不敢罢免士族子弟的资格。
萧钦之提笔蘸墨书写,没有丝毫犹豫,不到一刻钟,就答完了,全篇的主题就是主张北伐。
萧钦之作为此次州中正,受到最多关注的士子,最早答完,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不远处旁观的人群中,因为不能出声喧哗,故一个个被刺挠的心痒难耐,纷纷想看萧钦之如何作答。
郡府小吏也第一时间发现了,待卷面墨迹晾干后,小心的收起答卷,归于武进县一档,然后在集体陈阅,其他士子见萧钦之都交卷了,被刺激的开始答卷,一时间,林下墨香四溢,运笔风啸。
庾希耳边的属官,望着萧钦之,附言耳语一二,随后庾希望向了不远处那个坐在林下,悠然自得的白衣少年,对着刁太守道:“那位最先答完的少年郎,是谁?”
刁太守捋须笑道:“正是萧钦之。”
庾希惊讶道:“哦!既如此,便快快呈上来。”
那名属官去了武进县处,取出了萧钦之的答卷,供庾希面阅,乃是一首大气磅礴的边塞诗,而萧钦之的“颜楷”,方方正正,有浓厚的古隶韵味,用劲雄浑,刚好与边塞诗的风格契合。
庾希很想挑毛病,但萧钦之丝毫不给机会,不消一会儿,这首诗就在高位堂上的官员们中间传开了,都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
此事暂歇,待百余名士子答完,郡衙小吏收卷完毕,一一归档,呈送中正官庾希面阅,然后庾希开始依次发问,由郡衙小吏唱名。
被唱到名字的士子,要起身近前,来到堂下给诸位官吏行礼,然后接受庾希的闻询,先是士族子弟,再是寒门子弟。
一般而言,士族子弟都是一言带过,寒门子弟则是注意些,仪容仪表,谈吐、见识、书法,只要不是歪瓜裂枣,大部分都能过。
武进县排在八县之中,一个时辰不到就轮到了,又因萧钦之郡定排最高,故第一个接受询问的就是萧钦之。
郡衙小吏报到了萧钦之的名字,只见萧钦之起身,双臂一伸,自有清风拂来,衣袂泛泛,走到堂下,恭敬的行礼。
庾希近距离打量了萧钦之一眼,倒是少年英才,不过受人之托,须得行事,吟诵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刁太守和一干晋陵官吏皆点头称赞,与有荣焉,站在后面的族长接受着众人的道贺,其余才俊不禁叹服,前来旁观的富贵名流感叹有幸目睹名篇出。
庾希不动声色道:“此诗极好,我且问你,诗以言志,志在疆场乎?”
这是在挖坑了,晋人多以文人鄙视武人,一旁的刁太守一愣,隐隐有不好的感觉,却听见萧钦之答道:“为国尽忠,死而无憾。”
萧钦之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答了等于没答,没答却又答了,让人挑不出毛病。
见一计不成,庾希继续道:“此诗与《国风·邶风·击鼓》,背到而驰,谓之反,《老子》言:反者,道之动。二者何异?”
以诗意引出清谈,庾希一上来,就用《老子》里的著名问题考核,难度比之前的考核,陡然增大数倍不止。
明明就是过个场子,结果庾希貌似要来真的,这让大家感到诧异的同时,又多了一丝期待,期望着萧钦之一展名仕风流,毕竟在这个时代,相较于主流的“清谈”,“诗文”皆小道。
萧钦之早有准备,用《王弼注》解释道:“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有以无为用,此其反也。”
这个解释过于简略,未能窥其奥妙,庾希紧盯着,接着问道:“技只于此乎?”
萧钦之淡定如常,心想:“就知道没这么简单。”说道:“‘合诸科’于‘一言’,“反”有两义。一者、正反之反,违反也;二者、往反(返)之反,回反(返)也!此处二反并用。”
庾希再增难度,问道:“第二义,用《中庸》作答。”
“呼~”全场皆叹,这是动真格的了。
第一义很好理解,就是相反,违背的意思,难就难在第二义,且这个问题还横跨道儒,需要对“反者,道之动”有极高的理解,方才能引渡到儒家上。
族长萧清攥紧了手,心里十分紧张,刁太守面色不悦,正欲出言阻止,却见萧钦之不慌不忙,款款答道:“生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也。郑玄注:谓不知今王之新政可从。”
此处反古之道”意为“新政可从,“反”字,表示和古道相合,遵从古道,可作第二义解答,完美过关。
庾希紧追不舍,继续犀利发问道:“方才据你言,‘反’言遵言合,后之‘反’言违言离,此背出之分训,‘合诸科’于‘一言’用《老子》示之。”
就是还要萧钦之用《老子》的原句,来体现出一字二义,庾希既然这么问,自然有他的用意,萧钦之答道:“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大”为正;“逝”者、离去也,违大而自异,即“反”;“远”乃去之甚、反之极;而“反(返)”者、远而复,即反之反,“至顺”即“合”于正。故“反(返)”、于反为违反,于正为回反(返)。”
“反”两义并用,且具有相反的意思,是为矛盾,在老子的辩证思想中,矛盾是宇宙间一切事物运行的动力和生机,也是“道之动”的根据和动力,且认为它的运行轨迹开始是背离“正”而趋向远,远之极以后便掉转头来开始回返,回返是“反”之“反”,划了一个圈。
问答至此,萧钦之表现的很得体,不卑不亢,实则心里已经燃起了怒火。
刁太守轻咳几声,提醒庾希,可以收手了,岂料,庾希没在意,在没能把萧钦之难倒之前,又怎么会收手呢?
“萧小郎君,我这还有一问,可愿作答?”庾希含笑道。
“咳咳~”刁太守打断道:“庾中正,天气炎热,不如暂歇一会儿。”
“萧小郎君,意下如何?”庾希将这个提议抛给了萧钦之,话中有话。
刁太守竟然接连被拂了面子,脸色阴沉。
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萧钦之敢拂了面子说不答么?
显然不可能的。
“请!”萧钦之憋着气道。
“‘道之动’,《易》作答。”
萧钦之还以为是什么难的问题呢?
不过是在《周易》中找到与“道之动”若合一契的思想和论述,这对于能背诵完整《周易》的萧钦之来说,真不难,若要是继续深度探讨“道之动”这个哲学话题,萧钦之真就不明白了。
但刁太守已经十分不悦了,大家说好按照规矩来办事,庾希显然已经逾规了,而且故意家学《周易》来刁难人,针对的太明显了,当即出言道:“庾中正,好雅兴,不过余下还有三县士子在苦苦等待,若是想要清谈,明日本太守亲设一局,再现虎丘文会,如何?”
刁太守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暗中嘲讽庾希用擅长的“谈玄”刁难人,胜之不武,要是比,那就比诗、文、琴棋书画。
庾希被赤露露的讥讽,不禁老脸一红,接下来的询问自然无疾而终了,暗叹一口气后,尬笑道:“兴致所起,倒是忘了场合了。”
但萧钦之都被人欺负到这个地步了,岂能吃这个哑巴亏,心里已然怒火中烧,当即恭敬回道:“庾中正之问,我亦有所答,《易·泰》卦:“无往不复’。”
顿了顿,又道:“承蒙庾中正厚爱,在下不才,亦有几问,想请教。”
“嚯!”引起了现场的一片惊呼声,气氛瞬间达到顶点,萧钦之俨然被问出了火气,这是要现场反击了。
刁太守心里一乐,此时无声胜有声,心想:“既然你不守规矩,那我也不守规矩了,要是这小子真把你问的下不来台,正好可替晋陵郡出一口恶气,少年人嘛,年少轻狂,受了辱没,以牙还牙,正常的很。”
被这么多人看着,庾希岂能落下一个怯战少年人的名头,当即展露名士风雅,言道:“请!”
萧钦之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何为礼?”
庾希回道:“制!”
萧钦之笑而不语,继续问道:“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何为廉?”
庾希道:“清!”
仅此简单二问,便不再问,大家皆是十分疑惑,萧钦之怎么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呢?
萧钦之躬身行礼道:“方才刚对‘义’释,于此,在下已然明白,谢庾中正指点。”
庾希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现场沉默了一阵后,忽然发出滔天的讥笑声,纷纷明白了过来,这哪里是在问问题,分明是骂人。
萧钦之问的是《管子·牧民·四维》之三维,却独独不问耻,意思不言而喻,不问耻,既“无耻”到了不想问了。
待属官附耳尴尬言及一二,庾希这才明白,有感糟受到了平生从未有之莫大耻辱,要被天下人耻笑,双眼死死瞪着萧钦之,刹时心中郁结不愤,气血翻涌,一口老血吐出,径直倒地,昏迷不醒。
现场一片哗然,皆目瞪口呆。
134、晋吴联盟,高调亮相
升平二年,晋陵郡州中正,因中正官庾希被人当众骂的昏厥而被迫中断,消息传出,一时间,全体哗然,四方云动,吃瓜群众的热情,空前高涨。
刁太守请来了扬州名医杨泉为庾希诊断,得出是服了散,药效发作时,未能及时走动散热,致使热晕郁结于胸,进而攻心,气血不畅所致昏厥。
且郡府官方立即发出布告,对外辟谣,给庾希昏厥作了周密的解释,另将此事速速上报建康,希望朝廷能另派官员来晋陵郡主持中正事宜。
然而,当时在场的人那么多,一百多双眼睛看着呢,庾希是怎么吐血昏厥的,他们最清楚不过了。
屁的服散所致!
分明是被萧钦之一句“无耻”给骂的。
去年,无锡华氏的华使君被萧钦之的一首诗,气的吐血昏迷,数日不醒,这件事至今仍旧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今年,萧钦之又骂的庾希吐血昏厥,中正半途而断,再添一笔彪悍的战绩,声望再上一层楼。
庾氏虽然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能受此凌辱而无动于衷?
两日后,庾希还没醒来,但其弟弟庾邈带了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从会稽星夜赶来,将庾希接回会稽,并撂下狠话,庾氏今日之辱,日后必报。
庾邈的这话看似是针对萧钦之,实则针对的是京口刁氏,对此,刁太守丝毫不在意,甚至嗤之以鼻,庾氏一个空有名头的花架子,被桓温一只脚踩在地上,苟延残喘,还想要找刁氏的麻烦,可谓自寻死路。
而这件事的影响力,绝不仅仅于此,一场浩大的权利风暴,正在东晋都城建康的上空集结,声势浩大,引得四方雷动,瞠目结舌。
关于这件事,普通人也就看一热闹,但在建康的士族门阀圈子里,可谓引起了惊天骇浪,清楚的表明了两个基本事实:
其一、曾经辉煌一世的庾氏彻底陨落了。
其二。以京口刁氏为首的晋陵士族集团崛起了。
另外,吴地士族阶级在这件事情上,态度十分的诡异,一向不掺和侨北士族事情的他们,竟公然站到了晋陵士族这边,吴地四姓之一的陆氏陆始,带头猛批庾希,公然携私报复,罔顾中正职责。
吴地士族阶级的出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是不是意味着晋陵士族与吴地士族已经结为同盟,若真是这样,那么东晋权利机构将凭空添一股强悍的新兴势力,将成为左右桓温与侨北士族胜负的决定性力量。
众所周知,三吴富庶,冠于江左,晋陵郡位置十分险要,是建康的东大门,从京口起兵,溯江而上,数日可直抵建康石头城,郗鉴破王敦,就是从京口起兵,这是有先例可循的。
那么吴地士族与晋陵士族会不会结成联盟呢?
答案是必然的。
晋陵郡卡主了吴地的咽喉。
三吴境内共有两大水系,一是钱塘水系,溯游为富春江,再往上为新安水系,就是古徽州区域,那里群山环绕,土地贫瘠,七分山三分地,往北无道路可循,明清时期,辉煌几百年的徽商就是沿新安江——钱塘江线路出山。
第二水系为泛太湖水系,重点便是丹徒水道(江南运河),无论是去往京口、江北,还是溯秦淮河上游至建康,都必须路过晋陵郡,即便是从钱塘江出海,绕海北上,也要路过京口。
另外,吴地士族受到侨北士族打压已久,朝廷上基本没话语权,空有财富无处使,与晋陵士族结盟是个不二之选,双方互为倚仗。
所以,陆始的发声,昭示着晋吴联盟正式成立。
正当侨北士族对新崛起的晋吴联盟感到头疼的时候,西府率先作出反应,抛出了橄榄枝,一是征辟萧钦之入西府,而是征辟杨佺期入江州,实打实的执掌一方军镇大权。
对此,侨北士族立即作出应对策略,抛出了一个晋吴联盟无法拒绝的条件,扬州刺史郗昙征辟杨佺期入州府,执掌一方军镇,司马昱征辟萧钦之入司徒府。
扬州,是晋吴联盟的本部,若是杨佺期能在扬州落地生根,手中握有兵马,晋吴联盟的实力将得到实质性的发展,以晋吴联盟的财力,供一支几万的的军队,不费吹灰之力。
届时,东晋权利将一分为三,桓温一方、侨北士族与皇室、晋吴联盟,广义上来说,晋吴联盟与侨北士族更为亲近,在局面上构成对桓温的压制。
接下来,就要看晋吴联盟如何做决断了。
六月,天干物燥,因晋陵郡的一个小变故,导致桓温与桥北士族集团,私下里再掀战火,双方都极尽拉拢晋吴联盟,各种手段齐出。
萧钦之突然就成了一个香饽饽,赫然进入了所有人的眼中,他的去留俨然代表着晋吴联盟的集体走向,故萧钦之还未入建康,就已经被全城皆知,引起了轰动。
六月八日,朝廷特派吏部侍郎颜宽,回晋陵郡主持扬州中正事宜,这是给了晋吴联盟一个面子,替庾希擦屁股,同时也表面不会为庾氏出头。
十日,颜宽等一干人员到了晋陵县,开始主持晋陵郡州中正。
十二日,颜宽到了吴郡,受到了吴地士族的集体欢迎。
同日,萧钦之、徐邈、赵芸菲等三人,从晋陵县出发,即刻赶往建康,赴谱牒司、吏部。
晋吴联盟私下里秘密行事,突然间的高调亮相,不但打破了东晋权利的既定格局,打了桓温与侨北士族一个措手不及,连带着萧钦之的原定计划,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在晋吴联盟的整体利益面前,萧钦之不得不重新思考出路。
徐州之行,似乎成了一个未知数。
临行前,刁太守手书了一份信笺,是写给吏部尚书刁彝的,并且特意嘱咐萧钦之,去了建康,一切听从刁彝便可,千万不可擅自作决定。
所以,能否去徐州,刁彝的决定至关重要,为此,路上的两日,萧钦之等三人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看能不能说服刁彝了。
(晋陵篇结束)
136、乌衣巷里的怀春少女
萧钦之被建康妇人逼的跳入秦淮河,最终在朱雀航上岸,躲进了小舟内,换了一身衣服后,摇身一变,又是一个偏偏小郎君。
可惜,朱雀桥上,依旧盘桓了许多热情奔放的美妇人,始终不愿离去,瓜果香囊纷纷抛向了小舟,扬言萧钦之再不露面,供人一赏,便掷沉了小舟。
听萧钦之心惊胆战,更加不敢露面了,透过舷窗缝隙,稍稍一瞥,船舷入水多了几寸,心里很是无奈,只盼着前去尚书府的小厮,赶紧领尚书府的人来接。
趁着等人接的空隙,徐邈伸出一只手,抓紧了一个苹果,边吃边憋着坏笑,道:“钦之兄风姿卓越,在下仰慕,若是以后没吃的了,只需让钦之兄露个面,几天不用愁吃喝。”
赵芸菲打趣道:“仙民兄,何止于此啊,我俩非但不劳吃喝,更应感到荣幸才对,被妇人逼的跳河,千古头一遭,当年潘岳掷果盈车也不过如此。”
徐邈道:“车在地上走,咱们现在可是在水上,朝不保夕,危在旦夕矣。”
赵芸菲道:“也是,早知便换一艘大船的。”
徐邈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萧钦之,又说道:“这下全城皆知了,想不知道都不行,哈哈哈......”
是啊!她想不知道都不行了,念及此,萧钦之一脸的尴尬,心想:“头一回来建康,就出来这么大的糗,关键还是在她家门口,真是丢死人了。”
乌衣巷位置在秦淮河的南岸,以御道——朱雀桥为分界线,西边是十里秦淮河,东边是乌衣巷,前身为三国时期,东吴禁军的驻地,因禁军身着统一黑色服饰,故得“乌衣”之名,晋室南迁后,王、谢入建康,领各自家族等一行人居此地,后遂引得时人争先效仿,皆定居乌衣巷,以至日趋闻名于世。
这个朱雀桥,就是刘禹锡口中的那个朱雀桥,其有感于岁月变迁,春秋更迭,兴废寻常,荣耀不在,曾作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不过,诗中的乌衣巷,残垣断壁,枯草丛生,一片萧瑟之景,乃是四百多年后了,而如今的乌衣巷,却正是鼎盛之时,琅琊王氏依旧极负盛名,陈郡谢氏即将迎来家族荣耀的顶点,巷子内的诸如其他的世家大族,挤挤挨挨于此,让乌衣巷声名远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乌衣巷并非一条长长的街巷,而是一块区域的总称,地处建康城东南,其北、西两面乃秦淮河,背倚石子岗山,乃是一片不可多得的好地方,过了琅琊王氏的府邸,便是谢氏的府邸,因最早居于此地,占地颇大,可绵延半里长,故修建清幽雅园,宜居宜人,内有假山,引活水绕山,山临内湖,湖中有莲。
六月十四日,酉时一刻,日落黄昏,晚风过境,谢氏府邸内的临台湖上,清荷蓬蓬泛波,莲花瑶瑶浅语,几只蜻蜓荷间嬉水,几许蝉鸣映入心扉,扑鼻的清荷香满了天地,裹着一艘采莲船,缓缓行驶在荷塘内。
采莲船内铺有一张软毯,躺着一名秀气女子,不施粉黛而如朝霞映雪,清素若淡然兰芳,身姿清瘦宛如纤纤秀竹,素衣覆体不失华贵,其双目微闭,一头的青发随意倾泻,纤手伸出船舷,触摸着微凉的湖水,划出一道细波,欲语还休。
谢氏府邸的清谈,愈发的有雅名,名门大族的青年才俊,无事皆聚于谢府,清谈雅辩,各出奇手,你方唱罢我登场,目不暇接,便是要赢得谢道韫这个江左第一美女的芳心。
可惜,至今无一人过关,却也愈发的激起了大族才俊们的胜负欲,各方手段齐出,或苦学、或邀名师、或屡败屡战,势必要挣得头筹。
因参与人数过多,谢道韫一女子,舌战群儒,未免体力不支,故谢府的清谈,从原先一天一场,改为三日一场。
每一场清谈,便像是一场战斗,谢道韫都会全力以赴,以至每一场结束后,身心俱疲,事后都会躺在采莲船上,让侍女轻絮撑船,随意穿梭荷间,驱散疲劳。
当谢道韫闭起眼时,便想起了京口的湖心亭、凤栖湖上的荷海、无锡太湖彻夜泛舟、吴郡封河边和夜晚的田野,那些美好的瞬间,好似近在眼前,却一触即破,让人望而生畏。
当去岁冬日,一张白纸从武进而来时,谢道韫的心就一直没安稳过,面对阿弟的擅自做主,且其自作聪明,以为无人知晓,于悄然无息间,断了念想。
然,谢道韫一眼便看了破阿弟的诡计,大为恼火,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将这份愠怒深埋在心底,用实际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心意。
可那只呆头鹅能明白么?
少女的心思,总是患得患失。
谢道韫有些不确定,却极力安慰自己:“你收到了白纸,却还执意在句容等我,说明你的初衷不改。我送你莲藕,是想告诉我到了,送你琵琶治嗓子,是想告诉你,我不能联系你,以你的聪明一定能领会我的用意吧,一定能。”
“可你这只呆头鹅,怎就一直不回应呢?以你的声望,随便写首诗,传到建康,我不就知道了么?”谢道韫心里埋怨道,长吁一口气,念及此,不由得愠怒,心道:“可你这只呆头鹅,不给我写诗就算了,竟然还敢给顾旖旎作诗,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真真要气死我了,等你来了建康,定要你好看,吃上几回闭门羹,且看你可敢给别的女子作诗了,哼哼!”
沉默了半晌,谢道韫又心心念道:“可你怎么还不来呢?真的好累,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不敌,若是我让别人娶了去,届时看你如何是好?”
最后轻叹道:“明日,就六月中了,凤栖湖上的荷花,一定开的很美吧?”
“是啊,不知怎的,今年的莲花好似比往年好看多了。”船尾撑船的侍女轻絮,应道。
“往年都在会稽过夏,你何时来了建康?”谢道韫搭话道。
“可荷花不都一样开么?不同的地方,难道开的不一样么?”轻絮狐疑道。
“呵呵!”谢道韫轻笑,想了想道:“从前有只呆头鹅,说别人家的荷塘,家馐碧珍,而他家的是荷海,接天莲叶,映日荷花,你且听听,是不是不一样?”
“他定是吹嘘的。”轻絮道。
“哦,你如何得知的呢?”谢道韫问道。
“小娘子,你想啊,他是一头呆鹅,一生都在一个湖里游,哪里会知道别的湖有多大呢?”轻絮道。
“嗯你说的有理,这头呆鹅一定是吹嘘的。”谢道韫含笑道:“轻絮,回去吧。”
“小娘子,在歇一会儿吧,天天读书,也不怕累坏了身子。”轻絮心疼道。
“读书而已,又不是战场杀敌,哪里就累坏了身子呢?”
“哦”
轻絮见小娘子执意,只好撑着采莲船缓缓靠岸,忽见院门处,侍女冬令走来,捂着嘴笑,见着轻絮,便说道:“轻絮,小娘子,我适才听门房说了一件趣事,真真笑死人了。”
“什么事?快说说。”轻絮催促道。
“我听门房说,前些日子把人骂的吐血昏厥的江左萧四郎,刚到了朱雀航,好多人都去看萧四郎长什么样,把御道都堵住了。”冬令说的眉飞色舞,好似亲眼目睹了。
听的谢道韫一时失了神,站在船首,险些忘了上岸,忍着心里的悸动,连忙问道:“然后呢?”
“听闻萧四郎第一回来建康,在朱雀桥上作诗,然后被一帮妇人给围住了,吃了不少胭脂水彩,逼的跳进了秦淮河里,才脱了身,哈哈......”
轻絮闻言,笑的肚子疼,直言道:“萧四郎果真如传言那般好看吗?”
冬令快速点头,眼中露着精光道:“好多人都见着了,说萧四郎不负‘江左卫玠’之名,才情更是了得,刚作的那首诗,就已经被疯传了,可惜,门房没记住。”
“那萧四郎,跳进了秦淮河,可安全上岸了?”谢道韫掩唇轻笑后,忽担心道。
“小娘子,你且听我说,后面更好笑,萧四郎上了朱雀航,躲进了小舟里,朱雀桥上的妇人们,久久不愿离去,纷纷掷果丢香囊,扬言萧四郎不出来,就把小舟掷沉了。”
谢道韫扑哧一声笑,好似看到了萧钦之躲在小舟里,瑟瑟发抖的样子,继续问道:“他人还被堵在朱雀航么?”
“不在了,尚书府的刁小郎君,带着一大帮人来,把萧四郎接走了。”
谢道韫会心一笑道:“冬令,你去打听打听,萧四郎作的什么诗?”随即便快步回了闺房,将轻絮支开了,扑到了床上,撤下了帷账,满心欢喜,捂着唇,小声偷笑,心想:“呆头鹅,看你以后可敢招摇撞市了?
“哈哈......”
“笨死了!”
谢道韫躺在床上,青丝散落在枕头上,凝望着帷幔顶部,思绪便飘到了朱雀桥上,眉一挑,嘴角一翘,露着盈盈微笑。
这一刻,她不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女,就只是一个怀春的少女而已。
135、六朝建康城
浩浩夏风吹拂,经久不息,滚滚大江东去,奔腾不止,多少千古风流人物,俱泯灭在时间的长河里。
在下游段,大江忽而折向东北,大江的东面故取名江东,又因古人习惯称东为左,又名江左。
自晋室南迁,史称“衣冠南渡”,琅琊王司马睿立足江左,以东吴故地建邺(建康)为都,续晋命,江左之地日趋繁华,几十载后,已至空前繁盛。
建康之大,东西南北各四十余里,西至石头城,东至倪塘城,南至石子岗,北过蒋山,是南方经济、政治、文化中心,是自先秦、两汉以来,华夏第一座破百万人口的超级都市,乃当世名副其实第一城。
在建康城西侧,有一山名石头山,濒临江水,奇石险峻,为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有石城虎踞之称。
三国东吴大帝,在此山的基础上,新建一座城名石头城,乃是历代保卫都城建康之首要军事要塞。
大诗人李白,三百多年后来此地,曾吟诗道:“石头巉岩如虎踞,凌波欲过沧江去。”
在石头山南部,长江于此开了一个岔道,有河从建康城南部横穿而过,此河名为秦淮河。
沿长江,顺流秦淮河入建康城,到皇城西侧运续河,不过短短的十余里航道,竟足足设有二十来个码头,供入城货物卸载,素有“秦淮二十四浮航,何似高高虹作梁”之称,可见建康之繁华。
六月,夏季,秦淮河上,空前繁华忙碌,海上丝绸之路的开启,使得四海流通,万国交会,舟舶继路,商使交属。
更有来自豫章,荆襄,三吴的行商大船,依次接受市令的检查,从二十四航第一航开始,一直排队延伸至西侧长江口,一眼望去,惟见白帆不见船,白云悠悠挂人间。
而十里秦淮的商业繁华程度,简直超乎人的想象,官办大市,牛马专市,普通小市,寥寥草市,林林总总不下几十个,错落有致,分列于秦淮两岸。
四、五丈宽的青石板街道,人满为患,沿街的店铺鳞次栉比,酒肆茶楼,丝织绫罗,数不胜数,各类货物应有尽有,更有打扮的花枝招展窑姐,站在二楼挥舞着手里的绢布,争相呼喊四方来客。
建康城呈东西对称的布局,中轴线则是一条笔直而又宽阔的御道,以皇宫南宣阳门前的大司马官署为,一直到城南朱雀门与秦淮河交汇处——秦淮二十四航最大的朱雀航。
统一尺寸的巨条石铺设的御道,一目之下竟有十几丈宽,十几里长,两侧种满了柳树和隗树,目不及头,郁郁葱葱一直到延伸到远处天际的云海山石。
御道两旁,皆是各类官署衙门的办公场所,太庙,太学,盐市,大市等。
为适应庞大的人员行走需求,在御道东侧又建有一条规格更高的南驰道,北起津阳门,南至秦淮河骠骑航码头。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北驰道,南起广莫门,从鸡笼山和覆舟山中间穿过,直通北侧玄武湖,再由皇宫东侧的清溪沟通燕雀湖。
清溪与运渎分列皇宫东西,既承担防护作用,又担任城内物资运输重责,两者被皇宫北侧的潮沟相连,在南部分别并入秦淮河通长江。
勾通建康城南北的御道上,人头攒动,人来人往,车辆在车辙内行事,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将十几丈宽的御道,挤得满满当当。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萧钦之、徐邈、赵芸菲等三人,从朱雀航上岸,站在朱雀桥上,顺着御道遥望向皇宫方向,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轮廓,再转头看向西侧的十里秦淮河,一片繁忙,目之所及,皆是人影,心中不禁大为震撼。
原想吴郡已经够繁华了,但相较于建康,简直小巫见大巫,三个衣冠楚楚的少年人,操着一口吴音,像个土包子似的,站在朱雀桥上,凭空指指点点,兴致颇浓。
“三位小郎君,第一次来建康,可有留宿之地?”一个穿着麻衣,束发的青年人,一副流里流气的打扮,热切的询问着,乃是专职守在朱雀航,凭眼力混饭吃的混混,在他眼里,这三个吴地少年郎,可是大肥羊,吴人富裕,人尽皆知。
“不用了。”萧钦之用洛音回复道。
混混见萧钦之一直看着西侧秦淮河,以为是去寻花问柳的,毕竟秦淮艳名,天下皆知,又道:“三位小郎君,若是想去秦淮八楼,不妨使唤小人带路,可省去询问索事。”
“呵呵,真不用。”徐邈拒绝道。
混混见此,也不再强求,但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人愿意让肥羊从眼前溜走,却也不敢得罪这三位少年郎,从其穿着打扮来看,定非寻常之家,可不是他们这些市井之流能得罪的起的。
赵芸菲见萧钦之看的入迷,笑道:“钦之兄,面对此情此景,可有大作出?”
徐邈懊悔道:“钦之兄想必腹中有稿,可惜有墨无案,真是憾事。”
“简单!且等着。”赵芸菲转头跑去了停在朱雀航的小舟上,取出来了一副笔墨,对着徐邈说:“仙民兄,你我合力将纸张撑开,供钦之兄挥毫。”
“如此正好!”徐邈大喜。
三个俊朗的少年郎,第一次来建康,要在朱雀桥上挥毫,乃雅事一桩,引起了许多路人的注意,纷纷驻足不前,近前凝望。
萧钦之提笔蘸墨,看着西侧繁华的秦淮河,心中有感,悬空书写,大气磅礴的颜楷,第一次在建康露面,就引起了一阵惊呼。
“此书苍遒有力,气势雄浑,非一朝一夕之可成,如此年轻,就有这般功力,此子姓甚名谁?”
“楷书者,非王、卫两家,但此少年面生,老夫眼拙,未曾见过。”
“他们说吴音,应是吴人。”有人提示道。
“莫非是吴郡陆氏陆俶?”
“传言陆俶娇媚之姿,此少年冠面如玉,身姿修拔,卓尔不凡,有娇媚之色,却无娇媚之气,定不是陆俶。”
“会是哪家的小郎君呢?”
.......
众人皆不认识第一回来建康的萧钦之,但随着书写,一行诗句跃入众人眼帘,有人吟诵道:
“《题建康朱雀航记》”
“山外青山楼外楼,”
“秦淮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建康当洛州。”
末尾落款处写道:升平二年萧钦之初至建康作。
“呼!!!”谜底揭开,众人皆长吁一口气。
“原来是他。”
“江左萧四郎!”
“莫欺少年穷。”
“我道哪家的小郎君,有此气质,如此便对了,闻名不如见面呐!”
“名不虚传。”
“此诗更是不凡。”
......
萧钦之在建康,此前虽未露过面,但其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诗作在建康广为流传,近日更是以“无耻”,骂的庾希吐血昏厥,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常客。
围观人群一传十,十传百,皆慕名而来,一赏“江左萧四郎”风仪,很快引起了道路大阻塞,只见桥上的三个少年郎,面红耳赤,被一众奔放的妇女团团围住,进出不得。
三个人哪里遇到过这个阵仗,一时不慎,吃了胭脂水粉一嘴,被挤得在青峦山峰里抱头鼠窜,呼吸不畅,萧钦之被逼急了,喊道:“跳水!”
对于自小生活在江南水乡里的少年而言,游水是必修课,何况现在是六月,天气炎热,全当下水游泳了。
萧钦之、徐邈、赵芸菲,翻身朱雀桥,跳入了秦淮河,狼狈不堪的往东侧的乌衣巷游去,那里是王、谢大家的居住地,寻常市井平民不得入,引得朱雀桥上一阵花枝招展,欢声笑语。
萧钦之初来建康,便被奔放妇女们,逼的跳进了秦淮河脱身,自此,得了个“落荒而逃”的美名,不出半日,就传遍了整个建康,一时引为美谈。
137、乌衣巷里的怀春少女
萧钦之被建康妇人逼的跳入秦淮河,最终在朱雀航上岸,躲进了小舟内,换了一身衣服后,摇身一变,又是一个偏偏小郎君。
可惜,朱雀桥上,依旧盘桓了许多热情奔放的美妇人,始终不愿离去,瓜果香囊纷纷抛向了小舟,扬言萧钦之再不露面,供人一赏,便掷沉了小舟。
听萧钦之心惊胆战,更加不敢露面了,透过舷窗缝隙,稍稍一瞥,船舷入水多了几寸,心里很是无奈,只盼着前去尚书府的小厮,赶紧领尚书府的人来接。
趁着等人接的空隙,徐邈伸出一只手,抓紧了一个苹果,边吃边憋着坏笑,道:“钦之兄风姿卓越,在下仰慕,若是以后没吃的了,只需让钦之兄露个面,几天不用愁吃喝。”
赵芸菲打趣道:“仙民兄,何止于此啊,我俩非但不劳吃喝,更应感到荣幸才对,被妇人逼的跳河,千古头一遭,当年潘岳掷果盈车也不过如此。”
徐邈道:“车在地上走,咱们现在可是在水上,朝不保夕,危在旦夕矣。”
赵芸菲道:“也是,早知便换一艘大船的。”
徐邈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萧钦之,又说道:“这下全城皆知了,想不知道都不行,哈哈哈......”
是啊!她想不知道都不行了,念及此,萧钦之一脸的尴尬,心想:“头一回来建康,就出来这么大的糗,关键还是在她家门口,真是丢死人了。”
乌衣巷位置在秦淮河的南岸,以御道——朱雀桥为分界线,西边是十里秦淮河,东边是乌衣巷,前身为三国时期,东吴禁军的驻地,因禁军身着统一黑色服饰,故得“乌衣”之名,晋室南迁后,王、谢入建康,领各自家族等一行人居此地,后遂引得时人争先效仿,皆定居乌衣巷,以至日趋闻名于世。
这个朱雀桥,就是刘禹锡口中的那个朱雀桥,其有感于岁月变迁,春秋更迭,兴废寻常,荣耀不在,曾作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不过,诗中的乌衣巷,残垣断壁,枯草丛生,一片萧瑟之景,乃是四百多年后了,而如今的乌衣巷,却正是鼎盛之时,琅琊王氏依旧极负盛名,陈郡谢氏即将迎来家族荣耀的顶点,巷子内的诸如其他的世家大族,挤挤挨挨于此,让乌衣巷声名远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乌衣巷并非一条长长的街巷,而是一块区域的总称,地处建康城东南,其北、西两面乃秦淮河,背倚石子岗山,乃是一片不可多得的好地方,过了琅琊王氏的府邸,便是谢氏的府邸,因最早居于此地,占地颇大,可绵延半里长,故修建清幽雅园,宜居宜人,内有假山,引活水绕山,山临内湖,湖中有莲。
六月十四日,酉时一刻,日落黄昏,晚风过境,谢氏府邸内的临台湖上,清荷蓬蓬泛波,莲花瑶瑶浅语,几只蜻蜓荷间嬉水,几许蝉鸣映入心扉,扑鼻的清荷香满了天地,裹着一艘采莲船,缓缓行驶在荷塘内。
采莲船内铺有一张软毯,躺着一名秀气女子,不施粉黛而如朝霞映雪,清素若淡然兰芳,身姿清瘦宛如纤纤秀竹,素衣覆体不失华贵,其双目微闭,一头的青发随意倾泻,纤手伸出船舷,触摸着微凉的湖水,划出一道细波,欲语还休。
谢氏府邸的清谈,愈发的有雅名,名门大族的青年才俊,无事皆聚于谢府,清谈雅辩,各出奇手,你方唱罢我登场,目不暇接,便是要赢得谢道韫这个江左第一美女的芳心。
可惜,至今无一人过关,却也愈发的激起了大族才俊们的胜负欲,各方手段齐出,或苦学、或邀名师、或屡败屡战,势必要挣得头筹。
因参与人数过多,谢道韫一女子,舌战群儒,未免体力不支,故谢府的清谈,从原先一天一场,改为三日一场。
每一场清谈,便像是一场战斗,谢道韫都会全力以赴,以至每一场结束后,身心俱疲,事后都会躺在采莲船上,让侍女轻絮撑船,随意穿梭荷间,驱散疲劳。
当谢道韫闭起眼时,便想起了京口的湖心亭、凤栖湖上的荷海、无锡太湖彻夜泛舟、吴郡封河边和夜晚的田野,那些美好的瞬间,好似近在眼前,却一触即破,让人望而生畏。
当去岁冬日,一张白纸从武进而来时,谢道韫的心就一直没安稳过,面对阿弟的擅自做主,且其自作聪明,以为无人知晓,于悄然无息间,断了念想。
然,谢道韫一眼便看了破阿弟的诡计,大为恼火,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将这份愠怒深埋在心底,用实际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心意。
可那只呆头鹅能明白么?
少女的心思,总是患得患失。
谢道韫有些不确定,却极力安慰自己:“你收到了白纸,却还执意在句容等我,说明你的初衷不改。我送你莲藕,是想告诉我到了,送你琵琶治嗓子,是想告诉你,我不能联系你,以你的聪明一定能领会我的用意吧,一定能。”
“可你这只呆头鹅,怎就一直不回应呢?以你的声望,随便写首诗,传到建康,我不就知道了么?”谢道韫心里埋怨道,长吁一口气,念及此,不由得愠怒,心道:“可你这只呆头鹅,不给我写诗就算了,竟然还敢给顾旖旎作诗,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真真要气死我了,等你来了建康,定要你好看,吃上几回闭门羹,且看你可敢给别的女子作诗了,哼哼!”
沉默了半晌,谢道韫又心心念道:“可你怎么还不来呢?真的好累,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不敌,若是我让别人娶了去,届时看你如何是好?”
最后轻叹道:“明日,就六月中了,凤栖湖上的荷花,一定开的很美吧?”
“是啊,不知怎的,今年的莲花好似比往年好看多了。”船尾撑船的侍女轻絮,应道。
“往年都在会稽过夏,你何时来了建康?”谢道韫搭话道。
“可荷花不都一样开么?不同的地方,难道开的不一样么?”轻絮狐疑道。
“呵呵!”谢道韫轻笑,想了想道:“从前有只呆头鹅,说别人家的荷塘,家馐碧珍,而他家的是荷海,接天莲叶,映日荷花,你且听听,是不是不一样?”
“他定是吹嘘的。”轻絮道。
“哦,你如何得知的呢?”谢道韫问道。
“小娘子,你想啊,他是一头呆鹅,一生都在一个湖里游,哪里会知道别的湖有多大呢?”轻絮道。
“嗯~你说的有理,这头呆鹅一定是吹嘘的。”谢道韫含笑道:“轻絮,回去吧。”
“小娘子,在歇一会儿吧,天天读书,也不怕累坏了身子。”轻絮心疼道。
“读书而已,又不是战场杀敌,哪里就累坏了身子呢?”
“哦~”
轻絮见小娘子执意,只好撑着采莲船缓缓靠岸,忽见院门处,侍女冬令走来,捂着嘴笑,见着轻絮,便说道:“轻絮,小娘子,我适才听门房说了一件趣事,真真笑死人了。”
“什么事?快说说。”轻絮催促道。
“我听门房说,前些日子把人骂的吐血昏厥的江左萧四郎,刚到了朱雀航,好多人都去看萧四郎长什么样,把御道都堵住了。”冬令说的眉飞色舞,好似亲眼目睹了。
听的谢道韫一时失了神,站在船首,险些忘了上岸,忍着心里的悸动,连忙问道:“然后呢?”
“听闻萧四郎第一回来建康,在朱雀桥上作诗,然后被一帮妇人给围住了,吃了不少胭脂水彩,逼的跳进了秦淮河里,才脱了身,哈哈......”
轻絮闻言,笑的肚子疼,直言道:“萧四郎果真如传言那般好看吗?”
冬令快速点头,眼中露着精光道:“好多人都见着了,说萧四郎不负‘江左卫玠’之名,才情更是了得,刚作的那首诗,就已经被疯传了,可惜,门房没记住。”
“那萧四郎,跳进了秦淮河,可安全上岸了?”谢道韫掩唇轻笑后,忽担心道。
“小娘子,你且听我说,后面更好笑,萧四郎上了朱雀航,躲进了小舟里,朱雀桥上的妇人们,久久不愿离去,纷纷掷果丢香囊,扬言萧四郎不出来,就把小舟掷沉了。”
谢道韫扑哧一声笑,好似看到了萧钦之躲在小舟里,瑟瑟发抖的样子,继续问道:“他人还被堵在朱雀航么?”
“不在了,尚书府的刁小郎君,带着一大帮人来,把萧四郎接走了。”
谢道韫会心一笑道:“冬令,你去打听打听,萧四郎作的什么诗?”随即便快步回了闺房,将轻絮支开了,扑到了床上,撤下了帷账,满心欢喜,捂着唇,小声偷笑,心想:“呆头鹅,看你以后可敢招摇撞市了?
“哈哈......”
“笨死了!”
谢道韫躺在床上,青丝散落在枕头上,凝望着帷幔顶部,思绪便飘到了朱雀桥上,眉一挑,嘴角一翘,露着盈盈微笑。
这一刻,她不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女,就只是一个怀春的少女而已。
138、尚书府
建康“三府”。
司徒府、谢府、尚书府。
大司徒司马昱执掌朝政,司徒府网罗天下人才,名流高士辈出,钟鸣鼎食,文风昌盛,是以世家大族才俊共赴之。
乌衣巷谢府,大才女谢道韫清谈拒婚,孤身迎战四方来士,棋、谈无敌,闻名遐迩,侨北世家大族子弟纷纷不服,故来寻,三日一聚,雄辩雅棋,坐论老庄,激烈程度犹胜司徒府。
吏部尚书府,是新兴势力晋吴联盟的中枢,近些日子,风头一时无二,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往来投贴名流络绎不绝,俨然要踏破门槛了。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尚书府虽风光,但处境却极其危险,作为三强中,实力最弱的一方,稍有不慎,就要面临被联合绞杀的局面。
桓温据建康上游,坐拥荆、梁八州,中以江州作为与建康的缓冲地带,而侨北士族有豫、徐、兖、扬四州之兵,可与桓温分庭抗争,双方已然达到了一个默契的平衡。
若有的选,无论是桓温还是侨北士族,都不愿看到晋吴联盟坐大,最好是扼杀在摇篮里,于他们而言,毁灭只在弹指一瞬间。
但很显然,双方目前都没有出手的打算,但背地里的明争暗斗,正在上演,换而言之,争的是钱,斗的也是钱。
这才是晋吴联盟能暂时生存之关键。
刁彝,吏部尚书,尚书之首,久居官场,位高权重,顶级士族京口刁氏扛鼎人物,晋吴联盟领导者,不会看不到这其中的凶险,可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让晋吴联盟高调亮相?
萧钦之属实想不明白。
尚书府,一座外表风光无限,背地里却暗潮汹涌的府邸,稍有不慎,就要船覆人亡,萧钦之随着刁骋,踏入尚书府时,就感受到了府内的沉闷气氛,暮霭沉沉,一片安静,让人发慌。
“钦之世弟,且随我去后院,暂时歇歇。”刁骋顾左言他,指挥着仆役将徐邈与赵芸菲带到另一个房间,似乎是有话要单独说。
一行人在后院门处刚分开,刁骋拽着萧钦之的衣服就往他的卧房跑,然后快速关上,焦急道:“钦之世弟,你来了正好,我刚好有事问你。”
“怎么了?”萧钦之疑惑,眼前的刁骋似乎不像是一个膏粱子弟的作派。
“钦之世弟,你老实告诉我,咱们是不是遇到大麻烦了?”
“何来的话?”
“诶呀,你就别瞒着我了,我虽整日混迹建康,不干正事,但也瞧的出来。前几日,郗超来访,若无事,他怎会来我家?还有今晚,侍中王坦之、安石公,都来了,连素日里,一向看不起我的王、谢子弟,近日也主动来寻。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我爹他不告诉我,我大哥,叔叔他们都在老家,真是急死我了。”
“郗超已经来了?”萧钦之惊呼道。
“嗯,前几日,夜里来的。”刁骋担忧道。
郗超是桓温帐下第一谋士,某种情况下,便是代表桓温,侍中王坦之,皇帝近侍中的近侍,替皇帝起草诏书,安石公更不必说。
江东独步王文度,盛德绝伦郗嘉宾,双方人马几日内,悉数登场,萧钦之敏锐的意识到,这是在给刁彝下最后的通牒。
情况不容乐观,可萧钦之还不知道刁彝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又问道:“最近,吴人有来吗?”
“陆始,张默,来了几次。”刁骋道。
“可有听到他们说什么?”
刁骋摇头。
“郗超走后,可还有西府的人来?”萧钦之继续问。
“没了。”
“王文度,安石公,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去朱雀航接你的时候。”
“在此之前,可还有人来?”
“散骑常侍王彪之。”
......
“呼!”刁骋一连串的回答,让萧钦之舒服的松出一口气。
萧钦之明白了,桓温与侨北士族迫切的逼刁彝表态,是在明确表示不会给晋吴联盟独立发展的机会,只能选择附庸其一,而刁彝最终选择了和侨北士族合作。
虽然结果出来了,这其中的利益交换、算计、权谋,萧钦之了解的太少太少,始终无法看清。
但萧钦之隐隐有种直觉,刁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在这一波智斗中,一定得到了他想要的利益。
想不通,索性便不去想,萧钦之给彼此斟了一杯茶,饮之,笑道:“刁世兄,已无大碍,放心吧。”
“真没事了?”刁骋狐疑道。
“真的,你还不相信我么?”萧钦之道。
“我是信你的,不然去年在吴郡,我哪能赢那么多钱。嘿嘿......”刁骋哈哈大笑,瞥了一眼门口,嘘声道:“既然无事,不若为兄晚上带你出去玩玩,以尽地主之谊。”
“秦淮河?”萧钦之问道。
刁骋点点头,又摇摇头,给了一个你懂的眼神。
萧钦之哪有那么心大,要是寻一两个清妓,听听小曲还行,但刁骋肯定是去狎妓,一旦传出去,搞不好就全城皆知,定会传到她耳中,赶忙婉拒道:“连日来,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我知世弟你重名声,所以我们不去八楼,去隐楼,没人知道的。”刁骋神秘兮兮的笑着,小声解释道:“隐楼,来往皆王公贵族,士族高门子弟,他们经常去,我都遇见好多回了,没人知道的。”
“咳咳~”萧钦之一激灵,这是不就是高端私人会所么,好奇道:“你遇到过哪些人?”
刁骋眉一抬,娓娓道来。
一个个名字,听的萧钦之眼睛都睁圆了,特别是听到了谢玄,心想:“谈之兄,你小子平时装的倒是正经,若是改天惹到我了,嘿嘿......”
忽然,屋外传来了小厮的呼喊:“小郎君,主家有请萧小郎君,前去饮宴。”
“知道了。”刁骋对着门外回复,望着萧钦之,一阵失望,道:“世弟,明日再带你去。”
“嘿嘿~”萧钦之没来由的一笑,拍拍刁骋肩膀,心想:“分明是你想去,哪里就带我去了?”
139、微操大师
尚书府邸,布局与京口刁氏庄园神似,只是规模较小,管事走在前头,躬身引路,过了两廊,忽而转东,隐约可听见管弦之声,但见前方一大厅内,灯火生辉,倩影婆娑,许是有歌舞作伴。
院门处有几名带甲的部曲严守,管事的上前细语几句,只见其中一名部曲,近前打量了萧钦之一眼,拱手道:“萧小郎君,请。”
萧钦之点头,过了院门,随着部曲朝着大厅走去,管弦声愈发的清晰了,却也昭示着厅内的气氛和谐,宾主相投,应是事情都谈妥了。
“禀,萧小郎君到。”部曲站在厅前,躬身拱手喊道。
“进来!”一道老声传出,不响亮却威严。
萧钦之缓步踏上三级台阶,步入厅内,见高位坐着一名仪表庄重的老者,须发白生,目光如炬,此人便是吏部尚书刁彝。
左侧设有两席,首席的是谢安,四十来岁的样子,青发披肩,面冠儒雅,神情俊秀,眉梢轻扬,目光柔和且深邃,几缕美髯显随意,形体清瘦,着一身宽大儒袍,手持一柄麈尾,望着萧钦之泛笑。
次席的是王坦之,字文度,太原王氏,三十来岁,气势雄浑,体态严正,束发高冠,正襟危坐,目若嶙石,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他爹是王述,扬州都督,与刺史郗昙共掌扬州军,治所广陵,实打实的地方大员,据传脾气很直很暴躁,与远房亲戚王羲之很不对付,上任扬州后,直接检举揭发,搞得王羲之狼狈不堪。
“兰陵萧氏萧钦之,拜见刁尚书、安石公、王侍中。”萧钦之躬身,一一行礼。
“安石公,文度,唔之小侄,今日刚来建康,便闹了笑话,还望见谅。”刁彝捋着白须笑道,虽是如此说,但却是夸耀之言,以唔之小侄称谓,说明很看重。
谢安握着麈尾,细细打量萧钦之,笑道:“郗嘉宾来的不巧,早了几日,我与文度来的恰到好处,说起来,我与钦之小友神交已久,在会稽时,饮清茶,品佳篇,时常感叹年华已逝,后来居上,去岁偶闻小友在吴郡所作《爱莲说》,惊为天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历数难耐,为我之最爱,今日得见,小友挺直修拔,亦如六月清荷,亭亭净植,喜从甚慰呐!”
“安石公,钦之年岁还小,当不得如此夸。”刁彝道。
“谢安石公。”萧钦之躬身道。
不久前,萧钦之骂的庾希吐血昏厥,此事在建康传的沸沸扬扬,王文度知道其中一些支微末节,其本身对王羲之没什么好感,曾力劝谢安,不要与王羲之厮混,醉卧山水,但见萧钦之冠面如玉,容貌秀美,却无娇媚之气,正得其喜好,问道:“今年州中正,定几品?”
“回侍中,三品。”
“西府有招,你可去?”
这个问题的回答很具有考验,刁彝不作声,与安石公捏着一杯酒,静静的笑,萧钦之想起了刁论临行前的嘱咐,不得擅自做主,便道:“但听世伯吩咐。”
好似没回答,却也回答了,眼下的情况已明,刁彝不会让萧钦之去西府的,大概率会去司徒府,故萧钦之这么回答,暗含深意,既不让人看轻了自己,也不过分的显露。
“文度,小侄远道而来,尚未歇息,待食几口,填饱肚子,再行问。”刁彝道,指着右侧的席位,含笑道:“钦之,快坐。”
萧钦之深深一揖,然后踏步走向右侧席位,坐下,捡起肉食,细嚼慢咽,再斟酒,慢啜细品,一举一动,分外文雅,主要是安石公在场,他是谢道韫叔父,让萧钦之有些放不开,蹩手蹩脚。
席间,刁彝与安石公、王文度继续闲谈,萧钦之默不作声,边吃边听。
蓦的,萧钦之好像明白了什么,斜眼一瞥,刁彝比之安石公,苍老许多,虽然吏部尚书乃正三品,然王文度三十余,却已至侍中,也是正三品。
另有徐州刺史荀羡,晋朝最年轻的刺史,二十几便成了一方实权大员,相较之,不甚唏嘘,萧钦之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刁彝此举,或许可能是故意为之,借吴人之势,引起侨北士族重视,官位或可再上一个台阶,正二品录尚书事,可对尚书台事务进行干涉,真正的涉及了权力中枢。
若是再加一个开府仪同三司,便可绕过九品选拔制,直接开府征辟晋陵才俊,是一条人才上升捷径,对于晋陵士族阶级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所以,极有可能,刁彝一开始就没打算掺和桓温和侨被士族的事,也没想打破双方的平衡,只是给吴人划了一个大饼,便得到了吴人的力挺,引起了双方的重视,从而换取了海量的政治资本。
而反观吴人,也不见得就付出了什么,不过是喊几嗓子的事,纯粹当帮个忙,结个善缘,毕竟晋陵郡的地理位置,把三吴卡的死死的。
刁彝是个微操大师,从谢安与王文度对他的态度来看,萧钦之觉得刁彝达到了既定的目标,否则,以安石公和王文度的声望,怎会主动来尚书府洽谈?
接下来,萧钦之预感,晋陵士族会有一波集体升迁,以增大在侨北士族中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从上一波升迁来看,颜、戴、萧都有人入仕,而弘农杨氏却无人进郡府文官集团,显然是被晋陵士族阶级排斥的,
一是弘农杨氏有过“三杨乱政”和叛变经历,不被侨北士族接纳,二是杨佺期与桓温关系暧昧不清,遭到士族阶级集体排斥。
料想,这一波晋陵士族文官升迁,依旧没有弘农杨氏的事,而萧氏也无新进人员入仕,萧钦之有种强烈的感觉,族长把萧氏积攒的宝,全部押在自己身上了,所以,刁太守会出手驳斥庾希,刁彝在安石公面前,以子侄礼待。
......
夜晚,酒宴散去,萧钦之回了房内,感到肩膀上的担子很沉重,一点睡意也没有,一方面是家族重任,一方面是婚姻大事与个人志向。
徐州,成了一个两难的抉择。
140、揽镜自顾
次日,日出东升,薄雾弥漫。
府内管事来报,说是萧氏两个仆役在门口候着,萧钦之打着呵欠去见,原是赵大赵二两人,带着萧氏的一艘船停在了朱雀航,前来请示。
船上装的是拜见的货礼等开支行度,萧钦之托管事,遣几名尚书府仆役,与赵大赵二一起去朱雀航,将货礼搬运至尚书府。
隔壁的徐邈与赵芸菲也醒了,三人简单洗漱后,在后院房内用着早餐,小声聊着事,接下来的几天,赵芸菲要去建康的几间赵氏店铺巡视,且需寻找用以专卖高档清茶的店铺。
茶,未来将会与丝绸并列,成为大宗的消费奢侈品,高档清茶专卖店的目标群体是有钱人,而建康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这将会带来十分厚重的利润,不容小觑。
xiaoshuting.la
早餐吃完,萧氏的货礼已经陆续搬入尚书府,大部分是用来送人的清茶,以及精美的特制瓷器,还有不少供使用的钱财,用于萧钦之在建康的开支用度。
其中有两份礼单,一份是尚书府,另一份是已故谢豫州,萧钦之一看这字迹,就知道是阿姐亲拟的,特别是谢氏的礼品中,有几株罕见的兰花,以及不少的女子饰品、青黛、妆粉、胭脂......
萧钦之会心一笑,心想:“还是阿姐想的周到。”随即叫来了管事,将尚书府的礼单交付,命赵大赵二钦点礼品,林林总总不下几十件,单明前清茶至少一斤,珍品中的珍品。
而后,又拜托管事的,寻来车辆,准备去谢府登门拜访,徐邈品着茶窃笑道:“时间还早,不若巳时动身,顺便蹭个饭吃。”
萧钦之义正言辞道:“谢玄还能少了我一顿饭吃不成?”
徐邈昂着头,眼一瞥,笑道:“我若是谢玄,必定让你出糗!”
萧钦之道:“我登门拜访,乃有感谢豫州蒙恩,是为客,他岂敢不以礼待之?”
徐邈提点道:“连我都看的穿,谢玄岂会看不穿你的心思?小心着点吧,此行必定要出事端。”
这么一说,萧钦之还真有些不安,心想:“谢玄会出什么招呢?文的,随他挑;武的,他干不出来,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刁难呢?”
......
昨日来建康,被一众妇人逼的跳秦淮河脱身的江左萧四郎,初晨向谢府递了礼单,欲登门拜访,这个消息如一阵清风刮过,阖府上下皆知。
薄雾浮空临台湖,六月中的莲花微翘,晨风掠过小轩窗,露滴兰花笑,灵台小镜又梳妆,倩影绰绰,美目流盼,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得知他要来,谢道韫早早起来了,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着女装,女为悦己者容,花费许久,才上好了妆,引得轻絮拍手称赞道:
“小娘子,真真好看的紧呢!可是为了见萧四郎?”
“平日里,可见不到上妆呢!”冬令接上一句话。
“多嘴!”谢道韫恼羞道,却是眉梢一扬,笑面如花,又不免暗生忧虑,心想:“也不知,能不能见到呆头鹅?”
“阿姐!可起来了?”谢玄在门外,张着脑袋喊道。
“小娘子,可让七郎君进来?”数月来,谢玄求见而不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也不知因何事惹了谢道韫,故冬令怯生生的问道。
谢道韫揽镜自顾,全然当做没听到,冬令与轻絮,知谢道韫脾气,相视一眼,皆摒气摇头,也不敢多问。
谢玄又扣了门,见无人应答,数月来积攒的怨气,齐齐泄出,气道:“阿姐,你若再不见我,他今日休想进我谢氏大门,且看他可长了翅膀。”
沉默半晌,谢道韫无奈道:“进来!”
冬令与轻絮很有眼力劲,同去开门,随后守在门外,然而此刻心中大惊,已然明白,小娘子为何平日里素衣薄妆,独独今日盛装。
谢玄轻舒一口气,步入房内,见阿姐坐于镜前,冷落自己数月不见,却为一外人着盛装,心中很是不愤,连步上前,愠怒道:“阿姐,你......”
谢道韫回眸,啐道:“我怎了,《晋律》可有规定,不许如此?”
谢玄结声,心情不平道:“没有,但......”
谢道韫对谢玄的擅自做主,显然余怒未消,不去争执,却是低眉沉吟道:“他此次,携重礼登门,已逾矩,可知为何?”
谢玄鼓噪道:“还不是为了讨你欢喜?”
“视短!”谢道韫凌厉训斥,思索道:“昨日叔父与王文度,登尚书府,见刁彝对他甚是看重,以子侄礼待之,故今日他登门拜访乃次之,代表尚书府,递送善意为主,切勿横生事端,不可怠慢。”
谢玄陡然间惊喜,暗道:“若不是阿姐提醒,险些误了事。”,心有余悸道:“阿姐,我已知晓了。”
谢道韫又道:“他代表尚书府登门,阿父已去,你去请叔父出面,午时宴请,需好生准备。”
谢玄道:“嗯,我亲自嘱咐。”说完了话,却是不愿离去,踌躇不定,终是致歉道:“阿姐,我错了,不该假借你之名。”
谢道韫轻叹一口气,又训诫道:“啊羯,我与你置气,不止于此,而是你行事松散,行无周密,一看就破,着实令我失望。”
谢玄惊呼道:“啊?”
谢道韫道:“我素日与他写信,他方才回信,一去一回,历来如此,你却告知他写信与我,而我不曾写信与他,你教我如何相信?”
原来如此,谢玄明白了,点头表示受教,迟疑道:“阿姐,你明知不可能,何苦呢?”
“啊羯,我时常与你说,做事需谨慎,看事需长远,琅琊王不过余威蒙荫,王右军七子,不及阿弟你一人,于我谢氏何用?”
能得到阿姐如此高的赞扬,谢玄不敢置信,随即心花怒放,喜不自禁,心想:“王凝之迂,王徽之散,王献之寡,哪里比的了我呢。”却谦虚道:“阿姐谬赞了。”
“阿弟,我谢氏虽风光,但处境危矣,阿父已去,四叔上任豫州,遭桓温觊觎,朝廷拟用兵北出,凶险难料,若四叔再去,豫州难料,则三叔必出,届时,何人来帮衬我谢氏?琅琊王之今日,便是我谢氏之明日。”
谢玄被吓了一跳,当即道:“阿姐,我们兄弟可助三叔。”
“内衬外帮,晋吴一体,无兵无势却有钱,有他们助我谢氏,事半功倍,万事可消。”
“萧氏不过一末等士族,岂能引导晋吴助我谢氏?”
“纵观晋陵五姓,年轻子弟中,除他外,无一中兴者,而萧氏近来动作频频,步步暗藏深意,单清茶一项,便可日进斗金,萧氏腾飞,指日可待,不出十年,必将引领晋陵,届时,将是我谢氏一大助力。”
信息量有点大,谢玄有些捋不过来,深思良久,不确定道:“阿姐,他真的可以么?”
谢道韫反问道:“他若不可以,再加上我呢?”
“呼!”谢玄无话可说,心中虽信服阿姐的话,但这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事,无奈道:“阿姐,我最多不反对,可你也知道,我等生于大族,许多事非我们所愿。”
谢道韫沉声道:“世间多难事,我自巍巍独笑,去留着人定,非天也。”
知阿姐心意已定,不可改,谢玄规劝无望,心甚忧,怅然离去,见此,谢道韫露出一丝诡笑,揽镜自顾,美目盼兮。
141、谢玄的损招
夏风炎炎,条柳涛涛,岁月缱绻,葳蕤生香。
披着清晨的霞光,萧钦之坐上了尚书府管家准备好的牛车,缓缓行驶在秦淮河边,然离乌衣巷的谢府愈近,心情就愈发的紧张。
她应该起床了吧?
她在做什么呢?
知我要来,可会来见我?
......
无数个不确定的疑问,在萧钦之脑中一齐涌出,以至于心情从紧张,变得忐忑。
牛车与忐忑并行,萧钦之靠在车座上,揉着脑袋,像是一条迷失在清荷间的游鱼,贪婪荷间的清香,却又恐不能触及,恍惚间,牛车已停,小厮唤道:“萧小郎君,谢府到了。”
萧钦之从忐忑中醒来,拨开车帘,刚下车站定,便听到了一声熟悉的且包含着复杂情绪的呼唤声。
“钦之兄,好久不见。”谢玄站在侧门处,行礼道。
萧钦之一眼望去,不仅有谢玄,还是两名凤仪俱佳者,气容华贵,一身华服,与谢玄并肩而战,想来是她的两名兄长,躬身行礼,忽而灵机一动,对谢玄道:“谈之兄,好久不见。”
这一声“谈之兄”惹得谢玄极其尴尬,而其余一位年龄较轻者则是憋着笑,另一较长者肃容而待,萧钦之向着这两位躬身行礼道:“初次登门,冒昧了,还请见谅。”
“萧小郎君,请入内叙。”较年长之人,冠袍整洁,表情严肃,不怒不喜,伸手示意。
从谢府侧门入,踏入台阶的这一刻,不知为何,萧钦之心情反而平静了,与谢玄同行,忽而小声问道:“谈之兄,何故不辞而别呢?”
谢玄眉头一紧,心想:“你是在明知故问?”故意撇开这个问题,望着前头行走的两人,一本正经的介绍道:“这几位乃我的兄.......表兄,攸、静。”
谢豫州妻子阮氏,出身陈留阮氏,与阮籍同族,有八子、四女,长子、次子、六子早夭,三子外放做官,以四子谢攸为大,素来平庸,如今掌文学侍从,收纳章奏,地位渐轻,换而言之承祖辈荫蒙得一闲散官。
谢静入职太常,宗庙陵园、祭祀礼乐之类,闲散官员。
谢道韫为长女,与谢玄同母阮氏所生,另有三个小妹,道荣、道璀、道辉。
若以长幼论,谢豫州亡故,暂以谢攸为尊,若以嫡庶论,当以谢玄为尊,且谢玄天资聪慧,深的谢安赏识,在谢氏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声望很高。
萧钦之冥冥中有种感觉,谢攸对自己很冷淡,而谢静倒是热情,而谢玄又窃声道:“我四表兄之妻,出自庾氏,是庾希的侄女。嘿嘿......”
“嚯!”
萧钦之恍然大悟,自己刚骂了人家的妻子的叔父,怪不得呢!
“谢,谈之兄提点。”萧钦之道。
“诶,钦之兄,你我相熟,无需如此。”谢玄异常客套。
这让萧钦之心生警觉,以谢玄的尿性,断然不会有如此的好态度,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小子故意麻痹自己,背地里肯定憋着大招。
但萧钦之实在想不出,谢玄会出什么招,故一颗心一直悬着。
随着谢攸一路前行,穿过中厅,来到了临台湖畔的一处临水楼台上,居高可一览湖景,近处有一湖心亭,以及一处荷塘,清风徐来,阵阵荷香,俨然是夏时,饮风畅谈的好去处。
在荷塘中,停靠着一艘采莲船,萧钦之不由得想起她时常说,会撑着采莲船深入荷塘中游玩,此时距离如此之近,不禁令人产生匪夷之想。
萧钦之环顾四周,望向被北面的一片葱郁林园,隐约可见深闺雕栏,群芳荟萃,不时的有几名女婢从中走出,想来她便是住在那里了,直线距离不过二十来丈,可又是如此的远。
众人落座后,自由婢女送来餐点和茶水,趁此机会,谢玄又郑重作了介绍,大家点头致意,开始饮茶,萧钦之刚饮茶不下一二口,又见两名少年公子联袂而来。
一名身姿清瘦,脸成病态苍白,乃谢玄堂兄谢朗,少有文名,善言玄理,文词艳丽,可惜天生体弱,一般很少出门。
另一人乃谢瑶,谢安长子。
谢安不入仕,致力于家学,因而谢氏年轻一辈,平时来往较多,关系较好,就连久居不出的谢朗,也被萧钦之的名声引来。
年轻人见面,自然少不了“清谈”,从当前的阵容来看,萧钦之分析,谢朗应该是主攻手,谢瑶与谢静次之,至于谢玄则是一声不吭的旁观。
清谈就清谈。
萧钦之早有准备,严阵以待,开始了首秀,与谢朗展开了交锋,刚开始,两人不相上下,后来谢瑶与谢静加入,但清谈讲究是知识储备与脑子灵活运用,不是单靠人数堆叠就可以,故萧钦之火力全开,占据了优势。
......
与此同时,闺房里,谢道韫坐于书案前,细听着冬令与轻絮的探报,场面分明,萧钦之占据优势,但谢道韫对自家兄弟的德性十分清楚,他们哪里是这么容易能对付的?
谢道韫满心狐疑,却是想不出他们接下来要出的招,不免心急,立即遣出所有女婢,出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尽数收回。
在一堆频频无奇的消息中,谢道韫敏锐的发现了异常,暗道:“啊羯,你果真要使小手段。”随即将随身香囊卸下,遣与轻絮道:“送至萧郎君案前。”
轻絮疑惑道:“这如何送?”
谢道韫招来轻絮,耳语几句后,轻絮骇然道:“不会吧?这可如何是好?”
“去吧。”谢道韫轻声,却是陷入了忧思,心想:“啊羯啊啊羯,你可真敢。”
两刻钟后,轻絮气喘喘的跑回,顾不得擦汗,急道:“小娘子,不好了,果真如你所说,萧小郎君左右各坐一名女妓,我把其中一名的香囊撤换了。”
谢道韫蹙眉道:“他......如何?”
轻絮道:“萧小郎君,他......他......面红耳赤,额间沁汗,却正襟危坐,茶饮了两壶。”
“扑哧!!”
想起那个场面,谢道韫不禁噗嗤一笑,心想:“你这头呆鹅,现在就用尿遁,待会饮酒用什么办法呢?”
......
不但谢道韫被谢玄这个损主意逗笑了,大家都在使劲憋着笑,谢玄手抵着额头,拼命的忍着,对面的谢朗与谢瑶则是乘胜追击,就这萧钦之的一个失误点,穷追猛打。
但见他们身旁的女妓都安稳的很,就只是煽风而已,唯有萧钦之简直要骂娘,被身旁的两个艺妓左右夹击,她们身着暴露服饰,浑身裹香,紧贴着身子,呼吸的气息直往萧钦之脸上扑,小手也不安静,搞得萧钦之心猿意马,狼狈不堪,叫苦不迭,还好闻到了熟悉的兰花香,尚且能起到定神之用。
萧钦之早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也不敢相信谢玄竟会出这个损招,拱手示意道:“抱歉,容在下小解,稍后继续。”
“钦之兄,初来乍到,怕是不熟。”谢玄笑意连连,吩咐两名女妓,叮嘱道:“你们引萧小郎君去,千万不可怠慢了。”
萧钦之浑身绷紧,虽然让侍女帮那什么,没什么稀奇的,但着实不习惯啊,可茶水喝的太多,实在是憋不住,便想着到时候把门一关,不让她俩进来,可躲过这一劫。
两名女妓领着萧钦之走,至后院转弯处,却被一个侍女拦下,她让这两名女妓在此等候,独自引着萧钦之前去如厕,神秘兮兮的搞得萧钦之十分紧张,一时不敢前行,万一进错了院子,那乐子可就大了。
“我家小娘子让我来的。”见萧钦之防备,轻絮笑道,扬了扬身上的香囊,又问道:“萧小郎君,可熟悉?”
“烦请带路。”萧钦之浑身一松,忙感谢道,心知这是她的侍女,断然不会害了自己,便跟着走,期待着能带几句话,结果一路上无言。
待至厕所前,轻絮行礼道:“小郎君,放心使用,不会有人进来的。”趁着躬身间隙,迅速将一张小纸片往萧钦之手中一塞,随即去了外面守着。
142、声望危机时刻
“爱月欢欢,其乐袅袅。”
“松之怡怡,风之夭夭。”
萧钦之打开小纸条,见上面写着一首隐喻小诗,顿时明白了,这是对那首松下藏头诗的回应,以赠诗表达“投之木桃,报以琼瑶”的意思。
故谢道韫“清谈拒婚”的真正用意果真在于此,这让萧钦之异常感动,士气大振,觉得谢氏兄弟再如何刁难,也不过尔尔。
萧钦之如厕完,清洗双手,忽见几株野草生长在路旁,便折断其中一株枝叶,结成一个小小的草环,藏于袖中,见到了守在院外的轻絮,故意将这个草环落在了地上。
轻絮很聪明,心领神会,生怕被来往之人看到,将草环踢到了路旁,待回来捡,两人一前一后,无言语交流,带着两名等候的女妓,循原路返回,至半途,忽见一行妇人在等候。
两名妇人,体态丰盈,雍容华贵,贵不可言,身后跟着一行女婢,轻絮心里一颤,与两名女妓,欠身行礼道:“奴婢见过阮夫人,郗夫人。”
这是谢道韫亲母阮夫人,另一名想来应是王凝之的母亲郗璿,萧钦之隐隐感到不安,忙行礼道:“见过阮夫人,郗夫人。”
不苟言笑的阮夫人,看着萧钦之,忽亲切唤道:“小郎君一表人才,想来应是萧四郎君了。”
萧钦之谦虚道:“谬赞了。”
阮夫人看着一旁的轻絮,与两名女妓,又看了看萧钦之,内敛深义,笑道:“内宅平时疏于管教,小婢擅做主张,心怀叵测,还请勿见笑。”
萧钦之忍着悸动,心知阮夫人来者不善,解释道:“请息怒,方才是我让这两女在庭外等候,孤身入内寻厕,然谢府之大,寻常一小院,已是峨峨如林,一时不慎迷路,巧遇之,便请其代为指路,非她之过。”
轻絮低着头,咬着唇,噙着泪,吓得身子发抖,听萧钦之为其开脱,不禁缓上了一口气。
阮夫人又软语细目道:“我知小郎君心善,然素日里几见多矣,非一日之过,这些户下之人,无诗书耕读传家,故不守礼,小郎君无需为她们开脱,既今日遇到,便好生惩治,以儆效尤。”
萧钦之被指桑骂槐,骂了一脸,横生一股无名之火,但需得生生忍住,不叫人看出破绽,只是害苦了轻絮,连累她受无妄之灾。
阮夫人风轻云淡,冷漠的吩咐道:“来人,将她带下去,杖毙。”其身后的几名恶奴,上来紧紧抓住轻絮,不顾哀求,径直拖走。
这可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即将被杖毙,看的萧钦之眼角抽动,心里很不是滋味。
郗夫人道:“萧小郎君今日登门拜访,便出了这等事,若是传出去,叫旁人如何看?不若这样,萧小郎君若不嫌弃,可领走,添一使唤女婢,自是比一般人家要好的多。”
阮夫人问道:“萧小郎君,意下如何?”
那两名恶奴停下了脚步,等待施令,轻絮跪在地上,嘴唇咬破了,溢着血,战战兢兢,生死只在萧钦之一念之间,尽管萧钦之心里十分恼怒,但外表异常平静,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萧钦之无法做到漠视一条鲜活的生命,另轻絮还是她的贴身侍女,看着两位妇人,回道:“长者赐,不敢辞。”
这一刻,郗夫人与阮夫人带来的羞辱,萧钦之将铭记于心。
萧钦之回到了临台湖水榭,坐回了原位,隐忍不发,继续“清谈”,似是从未发生一般,纵使身旁有两名女妓,却也心无旁贷,辩驳了谢氏兄弟,节节后退,哑口无言。
午时,用餐,席间饮酒,萧钦之只寒暄几句,说几句客套话,其余一概不谈,纵使谢氏兄弟,轮番敬酒,也不过浅尝辄止,不给任何机会。
谢氏的态度在萧钦之意料之内,谢安没有召见,已然表明了立场,这本就是事实,两家门地相差太多,但萧钦之绝不能忍受被如此羞辱。
食毕,萧钦之即刻请辞,不做过多留恋,这让谢玄很是疑惑,心想:“依着对萧钦之的了解,这点玩笑,不至于让他有这样急于离去。”便说道:“何不再停留少许,听闻张玄之、陆俶、顾虎头也在建康,我谴人寻他们,许久不见,可作长聊。”
萧钦之辞退道:“谢谈之兄好意,在下心领,不过身肩重任,不得不回,还请原谅。”
既如此,谢玄也不挽留,送客至门外时,忽看见上了车的萧钦之,又撩开了车帘,郑重说道:“谢兄,感谢贵府盛情款待,在下铭记于心,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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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缓缓向着御道方向行驶,而谢玄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刚才分明看到了阿姐的贴上女婢轻絮,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躺在车内,急忙返回家中,方才获知有这么一回事。
谢玄又匆忙赶往后院。
冬令守在门前,一言不发,红着双眼,显然是大哭了一场,院内气氛沉闷,冬令道:“七郎君,小娘子在等你呢。”
谢玄推门而入,见阿姐端坐在书案前,怔怔看着一只草环,忙解释道:“阿姐,不是我所为。”
谢道韫轻点额头,道:“我已知,你过来坐。”
谢玄心里一咯噔,哪里敢去坐,再次解释道:“阿姐,真不是我所为。”
谢道韫瞬间面若凝霜,凌厉的目光直逼谢玄,寒声道:“何以让王氏进我内宅,管我谢氏之事?莫非我谢氏无儿郎乎?阿父已去,你为嫡子,便是如此行主家之责?”
六月天里,谢玄杵在房里,被训斥的浑身打寒颤,冷汗直往外冒,惴惴不安。
谢道韫继续斥责道:“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大者,不但有损他的声望,我谢氏一样逃不脱,必然被人指为门风不正,阿母受人撺掇,不明其义,你我姐弟二人,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谢玄知事大,忙掩上了门,坐到了案前,请教道:“阿姐,此事已出,须得想法子,不使外人得知,于钦之兄也好,于我谢氏亦好。”
又道:“钦之定三品,已被司徒府征辟,万一此事外传,被冠上私通女婢之恶名,怕是此生无望仕途。”
谢道韫拧着眉头道:“两个时辰之内,此事便会全城皆知,郗璿欲报我拒婚王氏之仇,岂能放过他?”
谢玄不信道:“尚书府已与我等士族达成共识,此关键时刻,她敢一意孤行?”
谢道韫道:“啊羯,尚书府与士族共识已成,这是大势所趋,他不是关键,没有他,也有另一个他来替代。”
谢玄骇然道:“这可如何是好?钦之兄,我是知他的,万不能因此而毁?”
谢道韫沉默了一阵,即刻手书一封,决然道:“所以,郗璿要毁一个他,我便毁王氏二子,她敢做,我就敢做,你将此信笺,速送给郗璿,务必亲手交给她。”
谢玄接过这一张薄纸,一眼扫过,顿时被吓得胆战心惊,惊呼道:“阿姐,你......你......她会么?”
谢道韫凌然目视,呵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羯,你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成何体统?他日若大敌当前,你为临阵大将,一人乱,则万人乱,还如何领兵?还如何破敌?还如何取胜?”
“须知,进攻是最好的防御,郗璿为母者,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两个儿子,声誉毁于一地而不顾。”
谢玄明了,将薄纸叠好,揣进怀里,坚决道:“我知道了,阿姐,你且等我消息。”
说完,便急速离去。
房里空荡荡的,气氛低沉,谢道韫支着脑袋,美目盯着案上的草环,细及深思,不禁感到浓浓的忧虑,心想:“呆头鹅,你怎么如此心软,为一介女婢之性命,而不顾自己声望,不顾萧氏之期待,这叫我如何放心让你去徐州?”
“一个你,一个啊羯,都不让人省心。”
143、危机应对
秦淮河以御道区分东西,西侧南部为乌衣巷,东侧南部是著名的风月场所,东侧北部毗邻皇城一带,各类大市、专市、草市林立。
大市,顾名思义,大宗货物交易场所,由东晋朝廷官方设立,专设市坊司官员统筹管理,分粮食、丝织、牛羊、药材等之区。
每一个大市,限定一个区域,东西长约一里,南北宽半里,四周加筑高城墙,留一进一出口,每天晨时,击鼓三百声开市,傍晚击钲三百下收市。
这个大市,只准具有“市籍”,也就是商籍户口的商人,及其他特许人员在里面设肆经营,其余人等一概不允许参与经营。
粮食、丝织等大市全年开市,牛羊等市三天一开,更小的庙市,类似小产品交易约七日一开,草市一般为周围农户的自家丰盈产品交换出售,有时候十几名农户凑一块,便是草市。
人人都说三吴富庶冠绝江左,三吴是一个地域统称,包含吴郡(苏州)、吴兴(嘉兴)、会稽(绍兴),实际上晋陵郡(常州、无锡)紧靠三吴,也被归于为三吴特设的大市之列。
即东晋朝廷为三吴商人划定一块区域,特设一个大市,名“吴市”,只允许三吴商人在此设肆经营,用以区分荆、襄等地区商人。
“吴市”又名建康第一市,规模最大,交易量最高,过了御道往北走几许地,在转东,沿着秦淮河北岸走,第一个市就是“吴市”,进入大市,人人尽言吴语,像是回到了吴郡。
赵氏商行在三吴商人中,规模中等偏上,商铺设在中间位置,萧钦之带着昏迷不醒的轻絮,来到了赵氏商行,请求赵芸菲帮助安顿。
赵氏商行后院,濒临秦淮河,赵芸菲请来了郎中,在房内为轻絮清理伤口,萧钦之躺在外屋的软塌上等着,不禁恍惚了,河对岸人来人往,人潮鼎沸,然轻絮痛苦的哀嚎声,不断的在耳内回旋。
萧钦之心里很清楚,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一旦郗夫人将此事流传到外界,口水都能淹死自己,私通婢女,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足矣毁了自己。
风往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在此之前,萧钦之认为自己是那股风,现在呢,才发现自己是草,被人洞穿的心软的缺点,成了一颗被肆意摧残的小草。
赵芸菲听闻后,惊的形神俱骇,吓得茶水往外扑,忙不迭道:“钦之兄,你......你怎可啊?糊涂啊!”
“怎可为了区区一条贱民,置大好前途于险地?”
“妇人之仁,最是忌讳,你可知,时至今日,你不仅仅是为了你而活,你是晋陵郡所有青年才俊的代表,是萧氏崛起的希望,更是我等附着之人的希望,当初仙民兄离开吴郡,投奔你,他若是知道你为了一女婢,而......”
在吴郡,萧钦之搞出了那么大的事,赵芸菲在背后默默无闻的力挺出钱,没说一句话。
赵氏一个偌大的商行,带头迁移至无锡,赵芸菲依旧无怨言。
然而第一次,赵芸菲实在无法漠视,进行了严厉的指责,说到最后,已是无声,颓废的坐着,眼神黯淡,饮茶无味,随即招来几名伙计,遣散出去打探消息,惶恐不可度日的等着接受审判。
这个时代,严格意义来说,女婢奴仆不算人,因为他们的身籍不在己身,生杀大权全凭主家一言决断,可交易买卖,生杀赠人,比之乐籍、商籍还低,尽管这样,但萧钦之,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可以坐视一个不相干之人受自己连累被杖毙?
答案显然是不可能的。
萧钦之自责道:“芸菲兄,我知我错了,当时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但让我眼睁睁看着轻絮去死,我......我实在做不到。”
“虽然她是奴籍,在名流大族眼中,不为人也,但在我眼中,她就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若是放弃了一个帮助我的人的生命,我想,我也就不是一个人了。”
赵芸菲怒而起身,走到了河畔,指着对面的十里秦淮河,问道:“钦之兄,对面人人皆轻絮,你可都要救?”
萧钦之被问到了,张着嘴,一时梗噎,久久无语。
赵芸菲继续道:“钦之兄,莫以为只有他们是轻絮,便是我、仙民兄、亦或者你,在某些人眼中,与轻絮何异?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有的人生下来,便要杀人,有的人生下来就等着被杀,你若是不想被杀,你就要成为可以杀人的人,只有这样,你才能保护等着被杀的人。”
...
这番话,萧钦之内心其实很抗拒,但又不得不接受现实,因为这个世界,真的是这样,阮夫人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要了轻絮的命,郗夫人的随意一击,自己就要全力以赴。
所以,什么士族子弟就高人一等,全是屁话,在他们眼中,依旧是砧板上的鱼肉,萧钦之被点明白了,也就彻底醒悟了,沉声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轻絮事件,强行更改了萧钦之的人生观,给予了不可磨灭的教训,让萧钦之意识到,低贱的生命不值得被歌颂,因为低贱的生命就不是命,只有“达则兼济天下”之时,方可赋予他们做人的权利。
届是,轻絮才是真正的人!
“钦之兄,你身上的优点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数不胜数,可你唯一的缺点就像是太阳,太阳一出,你如星星般的优点便都没了,然经过此事,你的太阳将不再有,我真不知为你高兴还是为你遗憾。”赵芸菲惆怅道,坐在了门槛上,望着对面的秦淮河,释怀道:“罢了!罢了!我宁愿你有无数颗星星傍身,也不愿太阳与你为邻,你将轻絮的奴籍给我吧。”
“你要这个做什么?”
“将其消籍成正常户籍,我要娶轻絮为妻,如此,只需言我与轻絮,早先两情相悦,你救轻絮,实乃助我,届时流言自会解除。”
“不可!”萧钦之慌张,立止道:“你拿自身前途救我,置我于何地?”
“我有前途吗?”赵芸菲反问道。
“你定品已过,入郡府轻而易举,怎就没前途了?”
“无锡县的吴县令,出身寒门,此生最高之上限也,我的出身比吴县令还不如,何来的前途?而你与仙民不一样,你们的前途在徐州,在北方,在建康,我们三个同出晋陵郡,结为至交好友,我为年长,此生无望,我不救你,谁救你?”
赵芸菲的人生很沮丧,早已看透,故说的很坚决,不容置疑,望向了愧疚的萧钦之,催促道:“莫作小女儿态,速将轻絮的奴籍交由我,不可误事。”
萧钦之想说什么,却又无从道出,选择将这一份恩情,珍藏于心中,从怀中取出了轻絮的奴籍,沉吟道:“芸菲兄,我......”
“钦之兄,勿言其他,今后,或许你还会遇到舍身助你之人,为兄且托个大,只愿你切勿忘记我们,如此便好。”
“定不负所托!”
......
与此同时,怀有谢道韫手书的谢玄,急匆匆去了王府,还未见到郗夫人,忽听闻王府的奴仆们,皆在议论阮夫人赠女婢一事,涉及到了萧钦之,言语多有诋毁之意,顿时心凉了半截,心知此事已无回旋余地,径直打道回府。
“郗夫人,你要毁萧钦之一人,以泄私愤,但你不知,我阿姐要毁你两个儿子,为他报仇,不知待你听闻后,可会后悔今日之举?”谢玄将谢道韫的手书丢进了秦淮河里,站在王氏府邸的大门口,回望着巍峨浩瀚的琅琊王氏门庭匾额。
“琅琊王氏之没落,非一人之过矣,王氏儿郎欲娶我阿姐,我亦不同意!”谢玄凝面,掷地有声道,遂抛袖离去。
未时刚过,一则爆炸性的消息,迅速在建康城,大小坊间流传开来,闻者无不愕然、吃惊、不解、鄙夷、愤怒。
“江左萧四郎登门拜访谢氏,却觊觎谢氏女婢貌美,被阮夫人撞破,遂将此女婢赠予了萧四郎。”
144、谢玄挨揍
午后的天气,燥热了许多,很沉闷,人人都盼着能下一场雨,不久之后,果真有大风自东往西来,沉闷的天气便有了放肆的理由,忽而天降瓢泼大雨,秦淮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轰隆隆的往东流去。
这世间的流言蜚语,便如这场没道理的天降大雨一般,被一齐冲进了下水道,汇集到了秦淮河里,与诸多肮脏的心思一道,被冲进了大江中。
大雨去势不减,愈加骤急,卷起了东边的一大片阴沉云翳,遮天蔽日,光线都黯淡了,水珠入千军万马冲击着地面,炸裂的水花,织成了一张蛛网,氤氲的水汽喷然而出。
响彻一片雨打连屋之声,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这个世界,萧钦之站在秦淮河北岸,呼吸着暴雨的芬芳,听着汹涌迅猛的河水,滔滔不绝的往东流,却是不着急,而是在等雨停,等风止。
然而,萧钦之没等到雨停风止,却是等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徐邈与谢玄雨中共行,湿了衣襟,同时匆匆来了“吴市”,赵芸菲尚且不知谢玄真实身份,故甚是惊讶道:“谈之兄,你怎么来了?”
“咳咳~”谢玄轻咳,见萧钦之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以为其还在气头上,而徐邈一进来,便躺在了软塌上假寐,全然没有戳破的意思,便说道:“你倒是忘了,我本就是建康人士。”
“诶呀!倒是我忘了。”赵芸菲点头道,本着该知道的便可知道,不该知道便不知道的原则,见徐邈与陈谈之来,定是有要事相商,便自觉的去了屋外,关上了门。
屋内的三人,一人在等雨停,一人躺在软榻上不作声,一人尴尬的杵着,屋外还守着一人,谁也没先开口说话,唯有雨声依旧,气氛一时很怪异。
谢玄来时,流言蜚语已然传遍全城,登尚书府门时,都听到了门房在讨论此事,料想萧钦之定是知晓,但萧钦之却是毫无慌张之意,这让谢玄不禁心想:“莫非他已有周全之策应对?”
谢玄对吴郡的事,那可是历历在目,赚了一大笔钱不说,虎丘山文会扬名天下,此刻愈发的觉得萧钦之做好了万全之策,所以才会淡定自若,不免心生好奇。
然萧钦之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谢玄很是不得味,心想自己总不能主动贴上去吧,故径直坐到了茶案前,自顾自的斟茶饮茶。
“仙民兄,请!”谢玄斟了两杯茶,瞥了一眼观雨的萧钦之,对假寐的徐邈说道。
“大雨,解渴,两位兄台请自便。”徐邈闭着眼,却是说着最猛的话。
怼的谢玄一怔,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住,顿时尴尬的紧,忙不迭道:“仙民兄,你都说了一路,怎还拿这事说话,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门外的赵芸菲莫名觉得这话好熟悉。
“哼!谢氏郎君,江左萧四郎,好大的名望,却被一深宅妇人玩弄股掌之间,着实叫人好生失望。”徐邈火力不减,继续怒喷二人。
谢玄心里也憋得慌,在家受了阿姐的一肚子气没处发,又被徐邈怼了一路,事情因萧钦之而起,但其却一副没事人样,反倒还在装深沉,实在忍无可忍,反驳道:“他萧四郎比我名声大多了,建康妇人,人人皆赞萧四郎不下卫玠之美,哪能和他比啊,我也就和他的手下败将张玄之凑合凑合。”
门外的赵芸菲顿时惊住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原来陈谈之便是“江左二玄”之一的谢玄,那么其阿姐便是声誉荟萃的谢道韫,且还在吴郡朝夕相处那么久......
“嚯!”赵芸菲捂着嘴,表示信息量太大,一时无法接受过来。
晾了谢玄好一会儿,萧钦之这时才回过头来,坐到了其对面,拿起一杯茶,慢啜,道:“你怎来了?”
“受人之托!”谢玄没好气道,不情不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放到了书案上。
萧钦之一目之下,已然知晓,谢道韫约晚上玄武湖荷花亭见,点头道:“我知道了。”
见萧钦之一副不待见人的态度,谢玄气炸了,最是无法接受萧钦之总是把他当做小孩子看,然而萧钦之也不必他大多少,气呼呼道:“所以呢?”
“幼稚!”萧钦之道。
“萧钦之,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谁幼稚?这件事说到底,还不是因你而起?”谢玄怒道。
“不幼稚,你能找两个艺妓坐在我边上,扰的我心绪不宁?”萧钦之啐道。
“嗯?”徐邈疑问道。
谢玄顿时歇了火,没想到萧钦之说的这事,左右言他道:“那是对你的考验,免得你以后心志不坚。”
“这么说,你同意了?”萧钦之敏锐的察觉到。
“我同意有什么用?”谢玄鼓噪道。
“也是,确实如此,别人来你家后宅,你都不知道。”萧钦之狂怼道。
“你......”谢玄瞪着一双大眼珠子,呛声道:“还不是你得罪的人。”
“她怎会知道这件事?”萧钦之凝视着谢玄。
“难不成,你还以为是我透露的?”
“是他们俩?”
“当然了,他们俩本就识的我,我阿姐又久不在家,如此简单的事,稍微琢磨便知,你竟怀疑我?萧钦之,你......你真是气煞我也,不识好人心!”
“你有做过好事?”萧钦之进一步试探道。
谢玄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忙拿起一杯茶掩饰。
所以,去年冬天来武进送信的仆役换了,而谢道韫分明没有决断的意思,自然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送的一张白纸,分明是怕字迹露馅,由此,萧钦之心思豁然开朗,进一步逼问道:“你是谴人送的?”
“我不知道!”谢玄看向了别处,装糊涂道,实则心里慌慌的。
因为这事,谢玄在家被谢道韫冷落了几个月,另外,别看萧钦之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打起架来,丝毫不手软,在吴郡,萧钦之打程度成猪头,可是人尽皆知。
鬼知道萧钦之会不会揍他?
“好啊!谢啊羯,果真是你干的!”正说着,萧钦之气的咬牙切齿,已经站起身,撸袖子了。
见状,谢玄慌张道:“你......你要干什么?读书人,不打架,有话好好说。”
徐邈此时得知,也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须知,去岁冬日,萧钦之为了此事,郁郁寡欢,达数月之久,原是谢玄干的好事,不过他们俩的事,徐邈并不打算掺和,已然从谢玄那儿,得知了谢道韫的狠辣计谋,心中大定,此时开心的当个吃瓜群众。
“谢兄,你真是干的好事,在下佩服!”徐邈乐呵呵的说道。
“我......我......你......你若是我,你也会那么做。”谢玄在屋内慌忙逃窜,求助道:“仙民兄,快来助我。”
“你站住,别逃!”萧钦之完全顾不得形象,追着谢玄。
屋内追打声,掀翻了桌子声,喊叫声,响起了一片,屋外的赵芸菲死守着大门,赶跑了一众闻声而来的伙计,心道:“姐夫打小舅子,自家事自家解决。”
最终,谢玄实在无路可逃,又打不过萧钦之,求饶也不管用,被逼的跳进了秦淮河里,大雨还在下,萧钦之头发乱糟糟的披着,将身上的大袍褪去,一头扎进了秦淮河里,势必要将那一段时间所受的恶气尽出。
赵芸菲听着屋里没动静,进来查看,见徐邈端着一杯茶,坐在门槛上,笑吟吟看着水里打架的两人,于是,赵芸菲也端了一杯茶,坐在了徐邈边上,没有一丝劝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