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打探
自从孩子送去林家,前后将近一月,慕容衍人前忙着掩耳目,人后准备分两路人马护送孩子南下。
一路在明先行,由他亲自带队,按着往年旧例押送供奉银子去隐灵山,并且让清风跟着这队人马暗中打点吃住。这队除了他自己和清风,全是不知实情的。
另一路在暗,包括现在正守着孩子的几个亲信之人,由鹰眼领着,乔装一番带着孩子,尾随供奉物资南下隐灵山。
同时,隐灵山那边也会派了长老护法北上接应,两厢人马说不定半路就能碰着。
总之,孩子暴露人前的机会越少越好。说不得这一路又是腥风血雨。之前的一番操作是否唬住了幕后之人?谁心里都没底,怎么的还是要乔装打扮着走,而且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要孩子进了隐灵山山门,那就不惧了。
京城这边,鹰眼暗地里找了个孩子刚死的妇人,作为小宝的新奶娘养在郊外的一处田庄里。同时又使了一大笔银子,买断了那奶娘夫家一大家子的身契,另外安置看管起来。
如此一切就绪,不日就要出发。
这一日,隐王府长媳、慕容衡遗孀姚氏颖儿,正在王府东路的扶摇楼上整理孩子衣物。周围路过的仆妇早已见怪不怪。每隔一段时间,大夫人都会这样痴痴傻傻的,整理着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婴儿小衣。
她原是不会这些的,为了这么几件衣服,十个指头都给扎破了。原本她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惜那孩子最终没能来到这世上。
十年前,慕容衡接到战报,领兵出征关外抗辽。这本不是什么大事,那时候每到冬季辽人都要侵扰边关一阵。只是这次,慕容衡不耐烦了,杀退敌人之后,又领兵将他们杀退出去好远。过了三个月,捷报传来,大军不日班师回朝。此次辽人被打残了,很是安淡了几年。
姚颖儿听说丈夫很快就会回来,每日里掰了指头数。可数到最后,得来的却是夫君的死讯!她不信,以她的夫君的身手,十万大军里来去自由,何人能取他性命!
一定是误传!一定是辽贼布的幌子!
于是,她当即拽了报信小将的马,一路不吃不喝连日朝着大军来路奔走了五百里!
姚颖儿与慕容衡的感情不似平常勋贵宅院里的夫妻,她也不是闺阁弱女。堂堂隐灵山山主之女,一身武艺不输世间任何男子。他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一起学艺一起习武。
慕容衡出师便与她私定了终身:待我去了军中,取了第一个敌将首级来,就向你爹提亲!
“他从不食言,从不!他说了要赶回来同我一起过年。他说了要和我生一堆的孩子!”
一路奔到尽头,看到大军白茫茫一片拱卫着中间的棺材!失了希望,掉了孩子!那时谁都不知道,她已经身孕四月了。
“呵,我怎么那么蠢!我应该听你,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是我不好,丢了孩子,我要再坚强些,孩儿现在都能跟他阿公学艺了!”
姚颖儿回想往事,脸上皮肉无悲无喜,只是泪珠不停地滚落。
那些日子,没了夫君,失了孩子,她已经做过太多的疯狂事。如今都淡了,看着手上的小衣,似是得了些许安慰,露出微微的笑容,嘴角浅浅的梨涡点缀着粉脸娇娇俏俏。这才是她原有的样子。
“你比你哥哥有福气!大伯母错了一次,必不会再出差错,定会为你打点妥当!”
手里的小衣并不是姚颖儿常常摆弄的那几件,而是新做的。有些是她从王妃那儿顺来的,还有些是宫里皇伯伯差了心腹送来的,都是准备着给小宝去隐灵山穿用。从小到大,从春到东,厚厚的一大摞,虽不是彩缎锦绣的面儿,里子却是极好的软白细棉。点一点数量,差不多够穿三年了。
姚颖儿生怕漏了什么,反复的在脑海中模拟着孩子的吃穿用度。
如此行囊里又多添了六副大大小小的铺盖。起身一看,六个二人抬红木长方衣箱塞的满满当当,把个大夫人围在里边动弹不得。
姚颖儿见着廊外没人,轻轻一纵身跳了出来,莲步飘飞挥手扇了六掌合上箱盖儿。转身进了东稍间儿。
不多时,换下了身上湖绿的对襟半臂襦裙,改着一身黑色束口短打,外面再罩上轻皮软甲。腰间銮带别着各式短刃和一排寸长的柳叶镖。瞥一眼花梨嵌百宝妆台上立着的大铜镜,胡乱拆了头上的惊鹄髻,一把梳起套了一枚黑玉小冠。揭下墙上的短剑闪身跃出了小楼。
这扶摇楼是京都为数不多的二层小楼,也是她与慕容衡的新房。她来自南边儿,就爱住这样的楼房。
腾挪跳跃不走那平地大路,专挑那屋脊拐角。自己家里走路,何须如此?再见着人时,面上已经敷了黑纱。
只因她是鹰眼。
还是这身衣服更自在些。为了孝顺王妃,平日里总是一副小媳妇模样,姚颖儿也是不耐烦的紧。
三两下出了王府,来到城东一处隐僻院落。这是隐王密卫在城中的一处据点。早有属下在里边儿后着等待汇报工作。
“头儿,隐灵山那边传了急信来。”
鹰眼皱眉,一切都商量定了,怎么这个时候又传了信来?接过信件展开来看,还用了乱字码。这乱子码本就出自隐灵山,只是不同途径使用的照本不同。
按着乱子首句指示,取了身后书架上的《大学》逐句翻译:
“近日,有洒扫杂工关心山中是否有婴儿吃用花销。”
落款处:姚悭,天佑二十九年五月廿一。
看完信,鹰眼嚯的起身出了小院儿往王府奔去。居然是爹爹写了信来,幕后之人竟然摸进了隐灵山。
隐王府西路百会堂,黑甲卫两位新进头目正给慕容衍回话。
“昨日军需处已将批复的供奉银子装箱上了封条送来,如今就在京郊的大营里存着。随同护送的人马也都再三挑选过了。请都统放心,吾等定不辱黑甲使命。”
朱紫国赋税银钱收上来,并不是全由户部掌管,而是直接按着军需比例分了。一部分入国库用作国务政治运转,另一部分直接进军需库单做军务开销,归隐王调管。而每年给隐灵山的供奉银钱也从这儿出,毕竟人家给帝国培养了大批的军事人才。
“我这儿还有六箱孝敬,明日带去同二位在军营汇合。如此,今日便早些散了养精蓄锐。明日卯正出发南下。”慕容衍看到立在门口的鹰眼,请走了两位属下。
“你那儿行李可都准备好了?”
鹰眼没有回答,人也没了往日的不羁,神情凝重。一直目送着与她擦肩的二人出了百会堂院门,才急走两步到了慕容衍一侧俯身耳语:“恐怕事情有变!我爹来信,三日前发现山里有人打听婴孩儿的事。”
慕容衍惊愕的侧身望着鹰眼,一时竟无语了!
鹰眼以为他不信,又重重的一点头。
隐灵山一直是个超凡的存在。但山上众师尊弟子也是离不了一应的吃喝日常。山上不但有厨子仆妇,还有杂工夜郎。
往日里,这些人,都是附近村镇世居的老实百姓,过了各项身世调查才进的隐灵山帮佣。怎么这次居然混进了探子!那幕后之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或许,那人本就是隐灵山中的某一位?如此,孩子去那儿,不就是羊入虎穴!
不是事情有变!而是一定要变!
思忖良久,慕容衍打定了注意。既然那幕后之人不信孩子已死,也把目光锁定在了隐灵山,那就把疑阵给他摆上。至于孩子,他要找那个小妇人好好谈谈。
“押送供奉银两那路人马照样南下,仍旧由我领着。那几箱子衣物…也照样跟着送进隐灵山,你现在就让人送去大营。然后我先同你去趟青州!”
“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还打算把孩子送进山里!”鹰眼不明白为什么还是照计划行事。
“派人通知大营,明早让他们先出发,不必等我。就说我先行一步南下,与他们在后路汇合。你先跟我去青州,现在马上就走。”
慕容衍领着鹰眼一路遮掩,出了京都东边的新曹门再奔走了半日,才到了另一处密卫据点得了马匹。接着二人一路飞骑赶往青州。
这天晚上,京都城西一处大宅,距离隐王府大门不过两射之地。三个黑衣蒙面人窜进高墙,摸进了中路前厅。却并未行那鬼祟之事,而是老老实实候在前厅进门处。
不一会儿,厅后穿堂进来一老爷,方脸刀眉,半白的头发绑圆在头顶,横叉一直乌木笄,身着绛紫盘领斜襟直缀落于主座,声音中正威严:“可查实了?”
三个蒙面中间一人上前拱手作揖:“回禀大人,京郊黑甲大营内存着的箱子有六箱装满了五十两一锭的官制雪花银,整箱分量也对,并无夹藏他物。另外六箱没有封条,却上了机锁,属下怕打草惊蛇,不敢擅拆。”
“哼!我说呢,往年供奉十万两银子,从来都是二十两一锭的。如今却送了五十两一锭的。你去盯牢那六箱带锁的,想办法看看里面装的什么。”那坐着的方脸老爷用手指轻扣着太师椅的扶手,眼神没有聚焦,“南下的人可有消息传来?”
这次换了左手一个蒙面上前作答:“沿路的那些还没发现到什么。倒是隐灵山上,咱们使了银子替了几个当地村民的户籍,最后进了一个。那山里似乎没有太小的孩子。”
方脸老爷皱着眉头,沉思片刻:“慕容衍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扑通一声,右手的蒙面人双膝跪地,这人从进门就不淡定:“属下办事不利,请大人责罚!”
“出了何事?”
“前两日至今早,咱们的人都见着慕容衍在王府里,未曾出门。今日午后,人就没了。”那跪倒的蒙面,满头汗珠子被烛光照的晶晶亮。
“哼,我也没指望几个仆役能把人看住,知道府里没人就算不错了!起来吧。”方脸老爷端了身旁案几上的茶盅,掀了盖儿撇开茶叶沫子,“人没了,就是有事儿要办!临出门要办的,肯定是大事儿!这次供奉由慕容衍亲自押送,人肯定走不远。你们只要盯紧了那六箱东西,就行了。”
三个黑衣蒙面领命退去。前厅里,只剩案几上的半盏茶汤冒气儿。
第十七章 改策
慕容衍与鹰眼歇马不歇人,沿路各个密卫据点,但凡有点儿精神的马匹骑上就走。终于赶在第二日午前到了泉水村。
再过两日大宝就要满月了,林氏与宋婕脸上却不见喜庆。一边准备着两个孩子满月要穿戴的衣服,一边发愁到时候怎么处理小宝。
大宝是满月了,可这小宝怎么办?满月了再不开门见人得有个说法,总不好让她们咒自家孩子身体不好吧!当初那个胖管事说好的,二十天把人领走的。这都快一月,人影儿都没有。既然有时间送金子送扇子,怎么就不能顺道把小宝领回去?前两天孩子发了疹子,这么巧就有个小郎中赶来看孩子。
其实宋婕心里一直怀疑,暗地里有人守着,且就在附近。不然那有那么巧的!
隔壁程家空宅里,徳贵正与陈稳、明月二人讨论行程。算着时间,最迟明天晚上,鹰眼就会带着奶娘和孩子沿路要用的随身物品赶来与他们汇合。到时徳贵再去林家,把孩子接回来,如此也不耽误了人家办满月。商议定了,便想派明月去和人家说一声,省得隔壁每日里盼着他们去接人。
明月刚跳上墙头,就被人从身后搂抱了下来,定神一看,是自家二爷搂着自己。也不知这小伙子想到什么,生嫩的俊脸烧的通红。
慕容衍倒是没留意怀里小子的异样。见这小子半天不自己站定,便松了手仍由他摔个屁墩儿!
徳贵笑的一脸谄媚:“二爷,您也来啦。可比原先说定的早啊!早点儿好啊,早点儿好!隔壁一家都不耐烦了!”
“怎么,她们对孩子不好?”慕容衍以为宋婕婆媳对小宝不耐烦了,亏待了自己儿子。
“那倒不是,小宝吃好睡好,比谁都舒坦。就是人家孩子要满月了,咱们再不把孩子接走,她们儿子不方便开门见人。”徳贵怕站在院子里说话,被路过的村民从门缝里瞧见,便请了慕容衍去空宅堂屋里说话儿。
待几人屋里坐定,慕容衍宣布了来意。
“我决定就把孩子留在泉水村,给宋氏抚养!”
堂屋里老、中、青,再加上刚跟着慕容衍同路来的鹰眼四人,一个个下巴掉在地上来不及捡。
好半天,鹰眼先缓过神来开口,不觉忘了伪装声线:“你怎么想的?我不同意!父亲大人也不会同意的!”这里其实她最大!长嫂如母。
那三个老、中、青刚捡起的下巴又掉了,且碎成两半!
陈稳:鹰眼这家伙是个女的?怪道从不和咱们营里兄弟喝酒!
德贵:这声音怎么听着像大夫人啊?我还当那丫头已经不疯了,老老实实宅在家里当了贵妇呢!
明月:大夫人?鹰眼?难怪他们都爱摸我和清风的头!
慕容衍见着那三个痴傻的呆相,知道他们吓着了,也不解释。如今只管说通自己嫂嫂就行。
姚颖儿不但是他嫂嫂,还是他师姐。除了官衔,不但家庭地位比他高,就连单打独斗的近身功夫都比他好。要是不把她先说通了,这事儿难办!
“嫂嫂,这孩子待在这泉水村一月过得甚是安稳,相信您比我更清楚。那幕后之人虽是怀疑孩子仍在世,可根本想不到,我们会把孩子就留在事发地,交给一个不相干的人抚养!如今人家盯上隐灵山,还把手都伸了进去。”慕容衍说道这儿,顿了一顿,见着姚颖儿眼神闪躲。
隐灵山进贼,嫂嫂比谁都羞恼,毕竟现在的山主是他亲爹爹。
慕容衍微微一笑:“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就给那探子送去婴孩儿衣服吃用!就让他们自以为是的在那隐灵山找孩子!”
“你打定主意了?如此行事确是奇招!可要是那人发现了孩子躲在这儿,你远在京都如何救援!”姚颖儿仍是觉得不妥。
谁知,慕容衍当即起身朝她大礼一拜:“那就需要劳烦嫂嫂在此坐镇!”
“我留这儿,那王府里怎么交代!”公务上的事情她不担心,在哪儿都无所谓,反正青州也有密卫据点。只是府里……隐王公公倒是其次,最麻烦的是那王妃婆婆。要不是婆婆,她大大方方公干即可,连鹰眼的身份都不需要。
当初慕容衡要娶她,婆婆就是唯一一个反对的。再后来,慕容衡身死,自己又不小心掉了孩子,婆婆更觉得她是扫把星。但是婆婆是慕容衡的母亲,他不在了,自己更是要连带着丈夫的那一份,加倍孝顺婆婆。所以这么些年,她在婆婆面前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的小媳妇样子。若是姚颖儿亲自守在此地,必定不能时常回隐王府露面。
慕容衍自己也知道嫂嫂担心的是府里哪一个。母亲的脾性,府里众人都是清楚的。
“这个…我同父亲说你跟去隐灵山守着孩子,其余的让父亲去处理吧。”
劳苦莫教爹娘受,忧愁莫教爹娘耽。慕容衍倒好,甩手把麻烦全给了亲爹,还不讲实话。
“孩子留这儿的事情,你没打算告诉父亲!”姚颖儿就知道,慕容衍从小就不是个老实的,出招布阵往往出人意料!
慕容衍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是!如今,孩子去向,就只有在场五人知晓。”
“我等定当护得孩子周全!”
见众人表态支持,仅徳贵站着不动。这倒是出了慕容衍意料。往日里但凡他要做什么,贵叔总是他的前锋、哨站!别说阻拦,就是劝解都没有一句。事后还会帮着遮掩。
“贵叔,你有何顾虑?”
“这…额…大山里还有那老吴头!”徳贵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先说了这一句。
“吴副都统必是要和他通气的,晚间你去一趟山里就是。”见着徳贵仍旧不展眉眼,慕容衍便再问一句,“还有其他顾虑,但说无妨!”
“那老奴可就直说了,敢问二爷,那宋氏何德何能教养慕容家的子嗣!”
他胖贵也不是那挑剔之人,况且宋氏确实对小少爷非常之好。可这不够,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无意外,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
原来是担心这个,慕容衍笃定一笑。
“贵叔,你可知那林家宋氏祖上何人?”
“怎么?不是种地的,难道还能是朝廷一品大员啊?”福贵一脸不屑,摆的清清楚楚。
“正是!”慕容衍朝鹰眼示意,“嫂嫂你来说。”
“哦,师叔,要说这宋氏祖上来头真是不小,要不是衍弟让我查,我绝对料想不到!”姚颖儿朝着徳贵挑着眉眼,“那宋氏籍籍无名,可她高祖名号,您定是知道!”
徳贵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实在想不起来,除了自家师傅,还能有那个老头需要自己记得:“谁啊?还高祖,早死了的人我怎么会认识?”
“宋谦!”
第十八章 夜会
宋谦,先祖文英帝之师,两朝元老,位居国相。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为人旷达不羁,颇有治世手段。
高祖孝显帝在位期间。宋谦一路从从江宁一小县知县升至江宁知府,因其政绩卓越,治水有功。一任期满便调入京机,又从户部侍郎一路高升至中书省门下平章政事,国之太宰。
皇储议定后,高祖钦命宋谦为太子太师,教导皇储,既后来的文英帝。又点了当时的大皇子为辅,送去了隐灵山,就是现在仍然在世的第八代安定隐王。
先祖文英帝登基后,左有贤王领兵,右有贤相辅政。很是被后世传扬标榜。
宋谦尽心从旁辅佐新帝,矜矜业业从不曾逾距半分。那时的朝政前所未有的清朗开明,财政多有盈余回馈民生。
再后来,文英帝又立其嫡长子为储、嫡次子为辅。一个就是先帝仁德帝君,另一个就是早逝的第九代忠慧隐王。
这个时候,大家都以为宋贤相定能做那三朝元老,成就不世之功。却不料,宋贤相在这立储之后,就以年迈不堪大任为由起了骸骨!
年不花甲,如何就年迈了非要辞官?
文英帝再三苦留宋谦不得,便放了他归隐。宋谦的子孙在他身前死后,就没有一个入朝为官的。也不知是否因宋相阻止,都是仅仅考了秀才就回到村子里,宅在家中,写的文章也是些散文杂志,没有一字治世之文。
有传闻,就在宋贤相最后一次呈请告老的那一天散朝。他家远游刚回来的独子驾着马车,协同妻儿等在宫门外。见着人从宫里出来,接上就走。马车后面还跟了一辆装满行李箱笼的牛车。有几个离得近的同僚,本想上前邀约为他办个送行宴的,没成想听见车架上传来一通嗔怪:
“爹啊,娘都先走了两天了。她老人家交代了,您要是再甩不开手,我和佩佩也不等了。留一副铺盖并三两银子给您,您就自个儿一人在这京城里待着。”
“爷爷!您说进去交代一下就出来给我买烧饼吃!现在人家烧饼都收摊儿啦!阿宝再也吃不到那家的烧饼了。奶奶都说了,以后咱们家再也不来这京都玩儿了。”
“阿宝啊!葛里烧饼有啥好切啦!昂棒棒异一滴米道啊么!到了杭州,姆妈请弄切葱包烩!”
“还有叫花鸡、灌汤包、大闸蟹……”
“好好好,都吃,都吃!阿宝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赶紧的叫马儿跑起来!再迟一日,必是赶不上钱塘大潮了!”
……
就这样宋贤相弃了高官厚禄,跟着家小四处游历,好不快活。按着他自己的话讲:“苦熬了这么多年,五十好几了。也不知道剩下的命,够不够游遍五湖四海、名川大山!”
“这宋氏竟然是那宋贤相的玄孙女儿?”这一下真是惊呆了徳贵,“这…咳咳,嗯~这宋谦乃是圣高祖钦封的帝师,那请他玄孙女儿抚育这孝显帝的五世来孙,也不算屈才。”
门第之隔犹如天堑,宋婕祖上既是那样儿的人物,又有诗书传家耕读了这么些年…或许…那宋婕的爹也是碍着祖训,仅仅考了个秀才就收了手,没有那入世为官的打算。徳贵瞬间转变了对宋婕的看法。本来嘛,宋婕知书达理,心思细腻,对他家小少爷也是尽心喂养,温柔体贴。不过…他又起了担忧:“二爷。咱们这剃头担子一边儿热的,要是那边宋氏不愿意呢?”
“……”慕容衍还真没有想过要是人家宋婕不愿意如何。他不经沉凝,想着与宋婕初见时的场景,再到后来徳贵传信回来,记录着她与孩子之间的点点滴滴。
德贵见着自家二爷不语,盘算着一会儿还是得要自己豁出去老脸不要,再求那林家一次。在这空宅里待了近一月,乞丐一样活着,也不用再装的更落魄了。这理由么?就说那江宁的老宅也是糟了难,如今有家归不得,再请她们多看护两年。
“她不会不愿意的!”慕容衍想了许久,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想到对策啦?也不知他慕容衍哪里来的自信,紧接着就放话,要夜会宋婕!
半夜里,德贵竖着耳朵听着林家院子的动静。按着往常的惯例,这会儿宋婕应该刚哄了两个小娃娃睡下。
一行五人翻进了林产婆家,径直去了东厢,也不和那林氏打声招呼。
德贵呢,一进门就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下,把那胡诌的骗话一股脑儿的说出来。说的是声泪俱下,入情入理啊。莫说他身旁三个,就连打头的慕容衍都被他惊到了。
原本慕容衍还想着这次请人帮忙,事关重大,准备由自己开口的。正酝酿开篇呢,就被德贵抢了先。
不消说,宋婕自是不愿意的。再是怜惜小宝这孩子,也要顾及自己这一大家子不是。
开玩笑,这都是什么人啊!半夜三更的,就敢浩浩荡荡翻进她家,张口闭口就要她一个寡妇代养孩子。无瓜无葛的,凭的什么呀?
“林太太,您要是担心银钱花用,大可不必。我们…”德贵还在那儿演呢。
“我知道你家有钱,不然也不会一出手就是两条小黄鱼!”宋婕一摆手打断了徳贵,“但我想,你也很清楚那俩金条去哪儿了吧!”
宋婕真是恼了,都明明白白的拒绝了,怎么还死缠烂打了呢!。
慕容衍听宋婕这么说,侧头眯眼斜睨着德贵,看着他一脸灿笑的说:
“嘿嘿,老奴也就是是怕二位银钱不凑手,碰巧路过捎来一些。”
宋婕气急:“哦!这次碰巧,那后来的扇子,再后来的小郎中呢?孩子刚出疹子,你们就知道了,还正好带了郎中来!哪儿有这么巧的,都被你们赶上了?我都怀疑你们天天蹲边上看着!”
可不就是天天蹲那墙头上看着吗!这是事实。
慕容衍身后四人,你瞅一眼我,我瞪一眼你。都不知道这接下去怎么谈。
宋婕冷眼瞧着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自这孩子来了这儿,你们就一直暗中监视着!既然有钱有人又有闲,何苦将这孩子养在外边儿。南边儿回不去了,再在这儿青州置办一处宅院养着不就完了,正好省了小宝这才满月的孩子奔波。说什么有家归不得?我看啊~全是胡诌!”
一通话把个德贵臊的老脸涨紫。这小妇人何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平时看她对待孩子温柔可亲,完全是两个人啊!
宋婕说完不再言语,就那样双臂环胸、下巴微翘的斜晲着眼前一伙儿。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一时场面尴尬。
慕容衍这是第三次见宋婕。每一次的见面,眼前这个小妇人都让他耳目一新。他清清嗓子开口了:“在下实是有不得以的苦衷,不能将这孩子养在身边。”
“你苦?我才苦呢!我都不认识你!半夜三更就能提刀闯进妇人内室,才见面儿就要我给你喂孩子!什么人啊你?还有没有王法啦!”
宋婕好了伤疤忘了疼,也不记得林氏的忠告,对着眼前这人一句比一句顶得凶!
慕容衍带着半片面甲,看不清神情,或许根本就没有表情。
原来这妇人一直把自己当成手提砍刀的强盗。
他朝着身后轻轻一挥手:“你们先回去。”
身后四个听见这话,抬头一看,忙侧身并排挤出了林家东厢房,生怕哪个走慢一步便要被那冷面阎王散出的黝黑煞气波及。
慕容衍如那盘旋在野兔上空的老鹰,目露寒光,视线始终聚焦在宋婕脸上。过了三息,他冷淡淡的开了口:“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现在就告诉你!”
徳贵因着要把东厢房门带上,不得不慢了一拍。结果听了这一句入耳,直觉宋婕性命危矣。
第十九章 威逼
宋婕见着房门被胖管事从外面关上,屋里只剩那领头一人。再想到那日差点死在这人手上,直怪自己莽撞。他眼神不善,脸上表情虽是看不见,但是牙关用力时收紧的腮帮子告诉她,大事不妙矣!
一改傲慢身形,双手在胸前慌乱的挥舞:“不用不用,你什么都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来人?可现在由不得她了。
“我复姓慕容,单名一个衍字。你身后躺着的小宝是我亲子,将来要承帝王嗣,继祖宗江山!”
慕容衍昨日走的匆忙,不似先前那次的武士打扮。一身清灰箭袖圆领袍,腰间鞶革坠着一枚卵形暖白玉,下面配着的璎珞随着他近前的步子一摇一晃,慢慢逼近宋婕。
明明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打扮,说出来的话却让宋婕犹如寒冰浴体。
宋婕料到这其中可能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可没想到是这样天大的事情!联想两个月前大庆媳妇带来的消息;那日半夜初见时的一身血衣;还有这一个月不间断的监视!小宝就是那青州冯家二小姐的怀着的孩子,眼前这个就是那隐王二公子!人家都二爷、二爷的叫了了那么多声了,自己怎么就一点儿没想到呢?不然早早的和林氏卷了铺盖逃命去了!
知道了这些,你当她还能拒绝。再说一个不字就是死。死了才不会泄密!别看慕容衍身上兵器也无一件,光他那双手就能立即捏死宋婕。这其中滋味,宋婕早早领教过了。
往后能不能留得性命,就看这孩子养的好不好了。再不济,小宝长大了也能给这一家子求求情。
对面那人步步紧逼的胸膛凑到近前,宋婕大腿抵着炕沿儿退无可退。强大的气场混着来人周身浓烈的男子气息,热腾腾的压迫而来,直冲的她小心肝儿砰砰乱跳,仿佛哪一个跳将上来,正好堵在了嗓子眼儿,连呼吸都窘迫起来。
宋婕竭尽全力的控制自己声线,最起码不让自己听起来太狼狈。
“民妇必当竭心尽力,好好照顾贵府小少爷,请二爷放心。”
慕容衍得了宋婕应承,便收敛气势,嘴角带着微微笑:“如此甚好!”
顿时,宋婕感觉周遭压迫一松,清新凉润的空气立时涌了过来扑在脸上,赶紧深深的几次呼吸,总算是缓过来了。
慕容衍垂眼看着胸前女子。林宋氏其实生的极美,柔肌华彩,桃眼莹莹,远山眉,鹅蛋脸,四肢纤细窈窕,却又有那雪峰傲然挺立!妍姿艳质,虚年十八,最是少女初长成的时候。平日里言行不失娇憨,却又由内而外的散发出一种成熟女人的魅力!独自面对自己一伙儿,还能据理力争,胆子也是够大。
此时,宋婕双鬓不时有大颗的汗珠滑落,光洁的额头上更是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慕容衍见着,心神微漾,知道自己又把人家吓的不轻。隐隐歉疚,不好立时就走,便想找些话头缓缓气氛:“你叫什么名字!”
“民妇娘家姓宋。”宋婕答得老老实实。
“呵,这我知道。我问的是你的名字。”看着原本的母老虎突然变得老实拘谨,慕容二爷甚觉有趣。
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了?又犯傻了不是!他想知道什么需要问吗!那又问名字?这古代闺名不是不能乱说的……宋婕这脑袋瓜里车轱辘直转。想想还是老老实实问一句答一句的好。
“民妇叫宋婕。”
“怎么现在自称起民妇来了,仍是原先那样吧。”慕容衍向炕床内望了一眼,“今后你就是这孩子的母亲,大可不必这样拘谨,瞧着不像样儿。对外,便说生了双胎吧”
“是,民妇…我知道了。那个…二爷…”宋婕犹豫。
“呵,什么那个这个的,你还有别的二爷不成?有事但说无妨。”
“是。小妇人的胎脉…邻村的祝郎中知道。但、但是那个祝郎中是个好人,求你别害了他性命!”宋婕也知道自己说出了祝郎中,会害了人家,可要是不说,最后因他事发,害得不仅仅是自家,还有可能是整个村子甚至整个…国家。只希望能够求上一求,留他性命,“烦请您别用那杀人灭口的法子,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那祝郎中,你很熟吗?”慕容衍眉头微簇。
宋婕点头又摇头:“是婆婆因着产婆身份常和他打交道。那祝郎中都六十多岁了,都活到这把年纪也不容易,求您…求您别伤了人家。”
原是个老头儿,慕容衍挑眉,没想到这小女子还有这样缜密的心思。
“那你说说怎么保证他不把你的胎像泄露出去?”
宋婕一心想着如何解救祝老郎中,根本没注意慕容衍一脸戏谑。
“你们那么本事,大可以把人掳了回去,幽禁起来!只别伤了性命,待到一切落定再把人放了。”
“你一个小女子,还知道幽禁呐。”慕容衍心里起了恶趣,便俯身靠近了宋婕俏脸逗她:“既是你替那祝郎中求了情,二爷我便听你的,饶了那老头儿性命!呵呵…”直起身来见着宋婕大囧,真是神清气爽,不觉闷笑出两声。
宋婕好似被个浪荡子戏耍了,心里恼得不行,又不敢叫嚣,只用一双美目亦嗔亦怒的瞪着。
两人对面,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倒是你婆婆那儿,你打算如何交代?”
这男人!怎么这样!没事儿人一样又说起了正经。宋婕仍就气恼,偷偷瞄一眼慕容衍脸上神色,揣度着他是想让自己婆婆知道还是不想让她知道。可他这脸上…根本看不见表情。
“我会将事情原本告诉婆母。”
“既然你觉得林氏是个可信之人,倒省了我一番力气。”
他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他原本打算要花力气处理掉林氏吗?宋婕想想就一阵后怕,急急的维护婆婆:“我婆婆很是晓得厉害,请二爷放心。我…我毕竟年轻,才生养了孩子,有她一同照料小少爷…小宝,我心里也有底些。”
“如此,罢了,早些休息吧。”
“是,二爷,您慢走。”宋婕低眉顺眼,想要跟上脚步送一送。可刚走两步便顶撞了那人厚实的背脊。秀挺的小鼻尖儿碰的酸麻,忙退后一步揉一揉,再屏声敛气等着挨骂。
“你……你如今照料两个孩子,必是辛苦,我会让德贵送些不点眼的东西来。送来的东西,不论吃用,都不必再推拒。”
“是,二爷。我送您出去。”
真是乖觉了许多。慕容衍朝着身后摆摆手,从从容容出了东厢。
徳贵几个见着自家二爷蹿了回来,就迎上去问个结果。
“成了。”就两字。
“那我去通知吴副都统!”
“嗯。再查查这个空院落的人哪儿去了,想办法明着住进来。日后行动也方便些。”
四人得令各自忙去不提。
第二十章 喜蛋
第二日起来,宋婕先是奶了孩子,见着林氏精神抖擞的端了早点进来。
“媳妇儿,快来!把这糖水蛋吃了!”
宋婕试探着问她:“娘,您昨晚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没啊,怎么了?”林氏纳闷儿,难道应该有什么?“嘿哟,昨晚我可睡得沉,一觉天明啊。自远程他爹去了,我这多少年都没睡过这么香了!”
宋婕听了这话,想想也明白那帮人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把个林氏迷晕了。所以昨晚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把林氏招来,
宋婕正思量着怎么和林氏说昨晚的事儿,林氏就在那儿念叨:“那个胖管事,也忒不上道,这都多少天了,还不把人接走!明儿个大宝就满月了,还让不让我们见人啊!真是…”
“娘…”宋婕轻唤一声,努努嘴示意林氏先把房门儿关上。
林氏见着宋婕神情凝重,又问了昨夜动静,心里没底。怎么难道那帮人昨夜来过了?可小宝还和大宝一起在那炕上躺着啃手呢!
“怎么了,昨夜可是那些人来过了?”见着宋婕点头,赶紧的去把房门关了,两下蹬掉鞋子盘腿坐到炕床上,与那宋婕并排,好似两个贼头聚首一般。
“他们怎么说?可是事情有变?”
宋婕深吸一口气,又一点头:“娘,我接下来的话,出了我口,入了您耳,可千万不要再说给第三人知道。这关系到咱们一家子性命!”
这么严重!林氏一脸惊惶的望着宋婕,也不说话,等着下文。
“那日蒙面的那个二爷,昨儿个来了,还带了四个手下,胖管事和那个小郎中也在里面。说要咱们接着养小宝。起初我当然是不同意的,后来不答应都不行了。”
“这…不是…我这怎么一点儿也没察觉呢?”林氏回想自己一夜无梦。
“许是用了什么法子,将您迷晕了。咱们啊如今有命在这儿说话都是老天保佑了!您可知道他接下去说了什么?”宋婕想想还是不保险,招了招手让林氏附耳来听。
“他说什么?”林氏赶紧向着宋婕身旁挪了两下,凑上耳朵。
“您可还记得两月前,大庆嫂子来家里吃饭说的,那青州冯家小姐回来待产的事儿?”
林氏忙点头,耳朵更凑得近些。宋婕也是将声音压了又压:“那冯小姐的孩子…”她索性也不讲了,回头朝着小宝一抬下巴,“喏~!”
林氏本就精明,宋婕这么一下,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看看小宝,又看看宋氏。接着就绷不住情绪,哭丧着老脸,低声嘶吼:“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这还让不让咱们活了?”
这其中的道道,没出事儿什么都好!要是有事儿,可都是要填命的!林氏能怎样,狠拍着炕床板子泄愤罢了。
宋婕见了很是心酸,老天对这善良的老妇人也太心狠了些。丧夫、丧子、如今又碰到皇嗣遇袭躲她家来了。其中曲折,怕是戏文也不过如此了。她搂过在那儿无声自虐的婆婆,紧紧抱在怀里安慰:“娘!娘!没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后咱们好好过。我就不信了,老天不待见咱们,咱们自己就不能挣条出路!”
林氏拍床板的动静吓着了两个孩子,孩子们也哇哇的大哭起来。床上两婆媳也就乘着孩子们的哭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一家子老小哭的好不悲切。
最后,宋婕终是不忍孩子们哭泣,一个个抱了在怀里安慰。等孩子们歇了声响,林氏也不再哭泣,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止不住眼泪。
“媳妇儿,赶紧把这糖水蛋吃了吧,要不一会儿就凉了。”林氏起身把个炕几搬到宋婕身前,下了炕狠狠抹了两把眼泪转身往门外走去,“稚子无辜,这小宝以后就是我亲孙子,老婆子怨谁也不会怨他!咱们家就是一胎双生,我下午就去添了双倍的喜蛋,明儿个告诉了乡里乡亲,一块儿热闹热闹!”
宋婕目送着林氏的背影离了东厢。婆母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女人,不论生活给了她什么,或者剥夺了她什么,她都是迎着风浪不屈服的活着。反观自己,前世失了儿子,糟了丈夫背叛。乌龟一般缩着,活在过往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说得好听全身心投入工作,也不过是埋身于工作麻痹自己。如果自己再坚强些,或许后来的十年也能过的精彩吧。如今老天既然换了个地方让自己活着,也不管他是幸是灾。怎么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了,得把这个家顶起来。
孩子们大哭了一通,精力消耗的多,不一会又哼哼唧唧的找奶吃。喂完奶,宋婕挨个儿换了清爽的尿兜子。随后躺在孩子们中间,一边一个轻拍,哼起了童谣。不一会儿,孩子们就都没了动静,睡熟了。她便起身端了一大盆换下来的尿布衣物,出了东厢。躺了这一月,是该出去松松筋骨了。
林氏出了东厢后,还是伤怀不已,一时半刻也打不起精神过日子。便回了正房堂屋呆坐着,脑中盘旋的也都是心酸的过往,这泪珠子就连成了线。
林氏的丈夫林方忠,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地里农活的一把好手,性子非常宽和。儿子林远程简直和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
当年林氏爹娘告诉她,河对面的林方忠托了媒人来给他独养儿子求娶,她简直乐疯了。她嫁进门没多久就怀上了远程,公婆都是高兴的。待到远程六岁,她怀上了第二个。
正当一家子满心憧憬着好日子的时候,林方忠在田里刨地刨伤了脚。这本没什么,可偏偏就得了七日风,神仙也难救。她也因担心忧惧掉了孩子。最后眼睁睁的看着原本英俊的丈夫牙关紧咬面容扭曲,浑身曲张成了一把人形大弓。连死都是死的痛苦万分。
丈夫死后,公公担起了家里的农活,婆婆每日里见着她的神情也不同了。待到后来连年的劳作疾苦使得公公也去了。婆婆更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狠狠的磋磨她,觉得这一切的变故都是因为娶了她这个扫把星,好好一个家才变成了这样……这些她都只能生受着,她还有远程,她不能倒下。
后来邻村的老产婆要收徒弟,她便去学了。苦熬了三年出师,日子才算好过些。这之前,两趟丧葬、一门寡妇孩子的吃穿花用,把整个家里倒了干净,连田地都买了。原本的大胖小子林远程养得面黄肌瘦。婆婆日夜不停的咒骂终是累了,倒下了就没再起来。
林氏一个人接着产婆生意,不但养活了自己孩子,还咬牙花了大价钱把原本的田地都买了回来。邻里对她没有一个不佩服的,要是林氏活计接的远,也都愿意帮衬着看顾远程。林氏得了人情更是加倍的还回去。长此以往,才有了林家现在的日子。
宋婕路过正房,见着婆婆一个人坐那儿伤怀,也没去打扰。径直去了后院接水的大石槽子旁。取了两夹皂角砸开,捡出白胖的皂豆子扔进盆里,勺了水来混出汁液。待衣物泡软了,再开始用手轻轻的搓洗。夏日从山间引来的泉水带着微凉,顺着浸泡的双手沁入身心,神清气爽就是这样了。
小孩儿的衣物件数虽多,可都是轻软的,况且脏了立马换下,污渍停留的不久,三两下便能搓出一件。
片刻,宋婕就将孩子尿兜小衣连着自己的衣物搓洗干净了。拧干水分码齐,连盆端到两洼菜地旁架起的晾衣杆子下,取了竹撑架结头上挂着的抹布,抹净晾衣杆上的灰尘。再捡了衣服一件件抖散了平整开,晾到衣杆子上,正好被那东升的太阳照着。看着这样的日头,午后就能收了。可午后的阳光最是热辣,经着那样的光线杀杀菌最好不过,等傍晚潮气上来前收了就行。
宋婕收拾完这一盆,浑身筋骨都活动开了,想着婆母房里定是还有换洗下来的衣物。这会儿要不要去打扰呢?走到前院儿,堂屋里早没了林氏身影,倒是西厢房里传来一阵柴木段子散落的声音。不一会儿,林氏抱了一捆木柴走了出来。
“真是哭久了人就软弱,连把柴都抱不牢。”林氏自我打趣,看来她是振作起来了,“倒是你,还在月子里怎么不老实躺着,洗什么衣服!大清早的,这山上的泉水都是地底下出来的,引流了这么一段也还是透心凉。你啊最是碰不得!小心将来老了手腕子疼!”边说边抱着那捆柴火走过宋婕,进了灶房。
“不就是这两天出月吗!迟一日早一日有什么要紧的。明儿个满月,我这做娘亲的哪里还能躺着!”宋婕说完便转进了正房东侧内室,收了林氏的换洗衣物出来,“娘啊,您别在这儿忙活了。今儿个午饭我来弄。您赶紧的再去村里收些鸡蛋来,下午咱们早早的用红曲米煮了,省的晚间再来熬夜准备。”
“嘿哟!真是!”林氏也想起这事儿,忙解了围裙丢在一旁,“我本来想着下午再去。可咱们村哪里还有鸡蛋嘛,昨儿个都被我搜刮干净了!是得趁早往邻村收去。不然明天可送不出双份的喜蛋嘞!”
“您慢点儿,别磕绊了。”宋婕见林氏抿抿头发就想往外赶,忙放了手里的大木盆子,拉住了她,“这会儿还早呢,赶紧的先去里屋捯饬捯饬,整清爽了再出门。别今儿个邋里邋遢,明儿个光鲜亮丽,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就那一件儿衣服见人呢!”
林氏听了咧嘴直乐,啐了一口:“我林翠萍到了哪儿都光鲜,什么时候邋遢过。这身衣服还是春上刚做的!一点儿不埋汰。”
“孩子们满月,你可是准备穿那件赭红布印花儿的?”宋婕猜的不错,且她刚才看见那衣服叠在炕尾了,“今天啊,必须穿那件儿深蓝绣花交领襦裙!”
林氏就这样被宋婕拖拽着进了里屋。换了衣裳又重新盘了头发,再用同色的蓝花儿布包了,看着就比先前精神。
宋婕将林氏送出门,又去了后院儿洗剩下的衣服。完了再生火做饭。
林氏直到午后才回来,手里提着一大篮子的鸡蛋,并一小碗红曲米。门外还有林大庆帮着从板车上卸下采买的食材,这是明日满月酒的宴菜。宋婕赶紧上前谢过人家,再一一接过接过,提到灶房里放着。接着将桌上的菜都热了一遍。
饭桌上,婆媳两有说有笑的。
等吃完饭,又生了火烧水煮鸡蛋,一锅水煮鸡蛋因撒了红曲米,红红火火的翻滚着。正如林氏和宋婕又抖擞起精神过红火日子。
第二十一章 满月
五月廿八,大宝满月,小宝却还差了三天。但那日宋婕生大宝在夜深人静时,邻里多少听到些动静,也就没法儿改换日子。所里这日的满月开门报喜,两个小家伙都得见人。
宋婕一早起来就给两个小家伙穿上一样制式的大红细棉小衣裤,衣领、袖口、裤脚都滚了一圈金鱼儿戏水纹。小衣正面红、黄、蓝的三色彩线团绣了两条锦鲤越龙门。孩子们光着白胖的小脚丫,别提多可爱。腕子上戴了两对坠了铃铛的银手镯,颈上两只挂着长命锁的银项圈儿,花纹繁复做工精美,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
宋婕起先在炕桌上见到这两幅银饰,很是头疼。这样的物件儿,能给孩子带上见人吗?做工糙点儿也就罢了,林婶儿疼孙子也是买得起的。可这样雪白精致的……但那人既然敢送过来,就是明摆着要给孩子们戴上的。最后,两个孩子一人一副穿戴停当,小手舞的叮铃响,特别打眼!村里富户家的娃娃也没有这样的行头!
德贵见着二爷送的东西人家戴上了,心里稍稍有些安慰,翻下了墙头回空屋里继续猫着。小少爷命苦,也只能委屈了先带着那些。
林氏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托了大庆媳妇一起帮忙,把这喜蛋给村里亲戚和那关系要好的人家送去。等人接了双份的喜蛋,一个个惊讶的不得了!
“哟呵,行啊!老婶子,你这一个顶俩啊!可是有福咯!”
“俩小子还是俩闺女?”
“你这不是白问的吗?不是俩小子,林婆子能把嘴角咧到耳朵跟!”
“嗨~什么小子闺女的,一胎俩娃就都是好福气!”
一传十,十传百。林产婆家媳妇生了双胎的消息就传开了。那收到喜蛋的人家自然要上门来看看,沾点喜气。亲近的人家,就派了媳妇女儿来,去到东厢里屋陪着宋婕说话。还有些个虽然没收到喜蛋,听着消息也赶来瞧新鲜,其中不乏村里村外的闲汉子刁婆娘。
那些个同村的、知礼的,远远的站在门外看一眼,道声恭喜,也就走了。些许闲汉不敢进到人家媳妇屋里瞧,只在门头说些荤话,林氏多给几个红鸡蛋也就打发了。
最最烦人的就是那些个刁钻的碎嘴婆娘。进了院门儿就先揣两个红鸡蛋到怀里,嘻嘻哈哈进到东厢还在嗑着瓜子。边吐壳儿还边喷着口水沫子,使劲儿的往宋婕和孩子那边凑。搞得个东厢乌烟瘴气。好在,宋婕身边的媳妇婶子把位子挤死了,没让那些人靠近。
坐在宋婕身旁的其实都是来帮忙,明面儿上只是陪着宋婕聊孩子,暗地里却是护着她们母子。要是随便哪一个都来摸一下孩子脸,掐一下屁股蛋儿,那还了得!不过了病气,也会吓着孩子!这也就是为什么,要请那相好的人家早早的来看孩子。有些事、有些话,主人家不好开口也不方便拦着。
叼婆娘们瞧着双生稀奇,还有那两娃娃的穿戴…哟~!真是刺得人眼疼心妒!见挤不进去摸,便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叽叽喳喳,尖声尖气,反正就是见不得人家家里有福气!
……
“穿金戴银的,也不怕孩子福薄受不起!”
“嘿,我说林婶儿媳妇,你怎么就能怀双胎呢?教教咱们呗!”
“哈哈哈哈……”
“就你这德行,教你有什么用啊,你家有个远程哥吗?哈哈哈…”
“人家不也没了吗,什么人啊就什么命。以后啊也就这两个了!”
……
越说越不像话,连死人都拿出来调侃!大庆媳妇第一个不乐意了,嚯的站起指着那碎嘴的就骂:“哪里来的小娼妇,有娘生没人养!满嘴喷粪就敢到处撒啊!要不是人家林婶儿好心肯接你,你连娘胎都出不来,早被自己脐带勒死了!”骂完这个,调转指头枪又戳向另外一个,“怎么着,生了三年就俩丫头片子,心里酸的慌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跑来撒野!我现就替林婶儿发了话,你们那一片甭想再请她老人家出手!诶~,别走,有种的留下!”
两个被骂跑了,还有一个老虔婆趁着大庆媳妇身后的空挡挤了进来。
“什么好得意的!不就俩白皮蛋么!”
这婆子刚进门,就有人提醒了宋婕当心。见着人家真要凑过来,宋婕两手都抱着孩子,忙侧身往炕床里面躲。可耐不住那人心烂,非要摸到一把才得意,伸长了手臂来够!可怜大宝的小脸蛋狠狠的被捏了一把!一下子就哇哇大哭起来!黑漆漆的两个指头印子,宋婕看了心疼的不得了。大宝哭,连带着小宝也伤心的哭!
宋婕恨不得立时有把刀剁了那老妇。可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哭得伤心,她哄都来不急,连骂人的嗓门都不敢开大:“你什么人啊,失心疯了不成!哪有这样看孩子的!”
身旁的林春梅并林氏娘家小侄女林珍珍合力才把那作怪的婆子推搡开。
那老虔婆仍是不罢休,骂骂咧咧还想上来闹:“怎么着!你老产婆家下的蛋是金是银啊!摸一把怎么了!”春梅和珍珍二人年轻脸嫩,回不了嘴,只死死护住。
大庆媳妇清退了刚才那两个碎嘴媳妇,听见孩子哭,一回头见着那老虔婆一挥手正削到林春梅的额头。那个暴脾气啊是一刻也压不住了!从背后一把抓住那婆子发髻就是狠狠一拽!那婆子立马一个屁墩儿仰倒!
“我顾春华的女儿你也敢打!我跟你拼了!”紧接着那婆子就被大庆媳妇跨骑着摁在地上,甩了好几个巴掌!
大庆媳妇娘家姓顾,弥河镇上一个杂货铺掌柜的独养女儿。本来这样的情况是打算招赘的,可惜愿意上门来的,顾家老两口一个也没看上。就这么一个女儿只是疼爱的紧,万不肯将就。一次机缘下,林大庆救了顾父,一来二去,两家渐渐熟识。顾家瞧着这大庆小子人不错,老实肯干,最主要的是女儿说什么他应什么。可人家大庆也是家里独苗苗。最后,也是林大庆傻人有傻福,顾家为了女儿后半生舒心,做出让步。两家说定,顾春华就嫁过来泉水村,大庆家的第一个儿子要给顾家。林春梅和林柱子上头原还有个大哥哥。那大儿子也是在夫妻两身边养到十六岁,才送去了弥河镇跟着他祖父学经营,逢年过节的也是常来常往。
地上的婆子被打蒙了,等醒过神来,一下把大庆媳妇推个倒栽葱!待要扑上去打回来!只听得门口一声大喝!
“你敢!”正是春华的夫君林大庆赶来救驾呢。
那婆子指头尖儿还没挨到大庆媳妇,就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甩出了东厢门。半路还被门框撞了腰,落地正跌在东厢门头的石阶沿儿上,磕的生疼。一个坐不稳又侧滚了一圈翻在院子里。
在场的乡邻见了一阵哄笑!
“钱婆子!你不在那后角村儿老实呆着,跑咱们泉水村撒野!”
“怎么,还没被你男人收拾够啊!”
“就是,自己生不出娃娃来,就看不得人家母子三人啊!非要下这样的狠手啊!你看你把那孩子捏得!”
原来那婆子姓钱啊!那喊她老虔婆真是不冤了她!
钱婆子见着人家有丈夫帮忙,周围众人又没一个待见她,愤愤然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指着东厢放了两句狠话!
“会生孩子了不起啊!还不让人碰嘞!人多欺负人少是不是,你们给我等着!”边说边退,临出门还一脚蹬翻了喜蛋篮子!
那会儿,林氏正在灶房里忙着烧菜。方才听着屋里孩子哭闹的动静,以为是孩子见着生人吓着了。况且锅里的年糕正要大力翻炒的时候,一时脱不开身。等她跑出灶房,正见着钱婆子被林大庆摔在地上,听了两句明白过来。立马去灶洞里抽出一根冒火的柴段就追出门去,撵上钱婆子就打!
老虔婆头发也燎焦了,身上衣服也烫破了洞!一路嗷嗷直叫的逃窜,直被林氏打出村头老银杏下的木板桥。
林氏望着那狼狈的身影跑远了,才愤愤丢了手里的乌焦柴碳:“当我林翠萍斯文好欺负啊!呸,什么玩意儿!”一回头见着大庆媳妇领着几个同村的壮实婆子跟在后面。林大庆也远远缀着,生怕她们一伙女人家追出来吃了亏。林氏心里很是感激!
“得了,得了!赶紧的回去,家里菜都出锅了,今儿个满月酒怎么的也要多喝两杯!大庆啊,劳累你替婶子招待各位叔伯兄弟!”
午间的满月宴,照样儿摆了八桌。但凡儿子媳妇结婚时请的人,都再请了来。后院儿,她们娘俩一时整不出来,就在那前院儿挤了五桌。东厢里摆了一桌儿,让宋婕不必出来,就和那些个要好的媳妇婶子在屋里吃。正房堂屋里也是挤了两桌,坐了妇人们。
如今林婶儿家里没有男人招待,便让林大庆领着全部的男子客坐在前院儿里吃。酒桌挤归挤,席面儿却是一点儿不差。男子汉们坐一堆,还更热闹些。那些个叔伯长辈也是放下了身段,和些叫板的小辈儿喝成一片!场面很是热闹。
宋婕这个当娘的透过窗户看着院子里的热闹,也是止不住的喜上眉梢。转念又想到那些人,此刻也是守在哪里看着吧。这样天大的事情,不说自己一家为难,于他们也都是煎熬。今日小宝满月,原本的天之骄子也得不到普天同庆的排场。怎么就有人胆大包天到谋害皇嗣呢!转头看看床上躺着的大小宝贝,此刻春梅和珍珍正看护着逗他们玩儿。
“大庆婶子,您帮我看顾一下。我去灶房看看,娘说不定忙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呢!”宋婕悄声托了大庆媳妇照管孩子,准备出了东厢去找林氏。
“得嘞,你放心去!喏,把这炒年糕带去,让你娘吃上两口垫肚子!”大庆媳妇边说边捡了一小碗年糕递给宋婕。
宋婕接过小碗提了裙摆往灶房去。
灶房里还有两个林氏娘家的老婶儿。宋婕见了一一问好,又对林氏说道:“娘,您多匀些菜出来放着,好些帮忙的都没怎么吃呢!”
那俩老婶儿听了,以为宋婕不懂摆酒,便笑她太客气:“远程媳妇,咱们的酒菜早早留好了啦,你啊就放心回去陪着孩子吧!”
林氏却明白宋婕巴巴的跑来嘱咐,另有他意。两人眼神相对:“娘晓得,你放心去屋里待着。”
宋婕又把手里的年糕递到林氏手里,嘱咐她先垫垫肚子,遂转身回了东厢。
第二十二章 宴菜
酒席直到未初才散,过来帮忙的妇人们也用过酒菜,现正帮着林氏收拾碗筷。林大庆也在,他领着几个小伙子,把酒席上用的桌椅等大物件儿收摞起来,送还到村头林氏祠堂的库房里去。
村里人家摆酒,就是这样,桌椅碗碟都是村里公用的。有需要的人家,自去村长那儿报备了,到时候拿了钥匙去和那祠堂里守着的老林头领取。取出来多少数量,还回去也是一样的数量。进出都是和老林头一起清点。要是出现缺漏,有现钱的就立马补上,不然就记在出借账上,等什么时候还上,什么时候销账。村里人淳朴,到了别人家吃酒席,都会小心碗碟桌椅,免得给主人家添麻烦。
林大庆这次还东西也很顺利,没有缺漏,也无破损。清点干净,搬进库房销了账。辞了老林头正要回家,远远见着村头连着官道的羊肠小道上,有一伙人正抬着门板往往南边儿去,门板上好似躺了个人。瞧他们去的方向,应该是牛头山南面的后角村,祝郎中就是后角村人。这阵仗,许是谁家又有急病之人等不得郎中去,就自己抬了来。
林大庆见了,摇摇头继续往林婶儿家走去:“诶!各家有各家的苦难,自求多福吧。”
大庆媳妇见着林大庆回来,看看林婶儿家也都收拾好了,便欢欢喜喜的挽着丈夫胳膊,辞了林氏往自己家去。三两步的路也能聒噪个没完,也就林大庆爱听。
“大庆哥,你猜两个娃娃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自然胖的是哥哥!”
“哈哈哈,错啦!我就知道你会猜错!胖的那个是弟弟呢,起先我也没料到!远程媳妇说小的比大的能吃才胖些。嘿嘿嘿……诶呀!我是不是也要少吃些啊?都胖了。”
“不胖不胖,这样正好!”
“那咱们晚上酱肘子吃吧?”
“好!”
“我今天打架厉不厉害?”
“厉害!”
……
送走了帮客,林氏关了院门,走到宋婕房里想看看孩子。却见宋婕正混了温水挨个给孩子们洗澡,忙上前搭把手。
“闺女啊,我说你也忒爱干净了些!这一入夏,就每天都要给孩子洗澡。亏得咱们村用水方便,要在别的村儿,吃用都要排队去井里打,我看你还勤快不勤快!”
“诶呀,娘,天热,孩子容易出汗,洗清爽了好睡!”宋婕洗完一个,把水端出去倒了。回来再掺和一盆温水洗另外一个。
“那今儿个还早呢,这会儿洗了,晚上又出汗了!”林氏打着扇子给洗好躺在床上的大宝扇风。
“那就到时候再洗洗。早间您在厨房是没看到啊,那么多人来看孩子,总想碰碰孩子,那手都不知道干不干净!不洗一下,我这心里腻得慌!”三两下功夫,宋婕又洗完一个,抱到床上交给林氏。自己收拾了满地的狼藉也躺到炕床,“啊哟,今天一天可累死我了!”
“你啊,对这俩宝贝就是操不完的心!”林氏拍了一巴掌在宋婕腿上,“中午吃饱了没?现在离晚饭还有点儿早,娘给你再弄些点心来?”
宋婕却没了声响,她已经累睡了。好在孩子们洗澡前就吃了奶,自己在那儿晃着腕子上的铃铛玩。
林氏无事,就这样靠坐在炕几边,给床上的母子三人打扇子。夏日的傍晚混着蝉鸣,最是好睡。不一会儿,铃铛声没了,林氏也歪倒在炕几边沉沉睡去。
慕容衍直到这时,才走进来看着床上的妇人孩子。他这个当爹的,连孩子满月都不能露面。宋婕背对着他躺在炕床外侧,两个孩子并排睡在炕床内,都是一身红,手上还带了自己送来的小铃铛。其中一个微胖些的,眉眼像极了他,梦里都还在吃奶吧唧嘴。如此静谧安宁的日子却是多亏了眼前的妇人。
这样的画面看久了都会留恋,慕容衍紧紧闭起了自己的双眼。再睁开时,又是一双冰冷犀利的眸子。正准备要走,身后传来小妇人慵懒嘶哑的嗓音:“灶上提篮里备了酒菜,二爷将就吃吧。”
慕容衍讶异,她竟知道自己来了,还早早的备了酒菜。回头去看,宋婕动也没动仍就侧身背对着他躺着。这样的嘱咐,轻轻柔柔的渗进他心里,冰冷的眸子多了分暖意。他原本是打算看一眼孩子就走的。
程家空宅里,陈稳和明月两人守着。鹰眼自前夜出去打探程家消息就没回来。午前德贵拎了个饼子就跑出去了,也是到现在没回来。慕容二爷刚才交代了两句,便走了南下去。
两人想着天天的冷水陪干粮实在是吃腻了,午间隔壁的酒宴那么多好吃的,他们只能看不能吃,胃里的馋虫早就开始造反了,不如……
“明月小哥儿,劳累您跑一趟山里打只山鸡、野兔烤了来吃呗!”陈稳实在是忍不住了,觍着脸拜托明月。
这一句正中明月下怀啊,咧着嘴小脑袋直点,哈喇子都要甩出来了:“什么劳累不劳累的,烤只山鸡嘛!陈千总,您稍坐,小子去去就来!”
明月刚出门往后院去,就看见慕容衍提了个大大的提篮从林家院子蹿了回来。篮子用细白布盖着,里面的气味…?!不消说,定是酒菜香啊!什么山鸡、野兔就让它们随风去把。赶紧调转头来尾随着自家二爷又回屋里去。
陈稳见着慕容衍进来,还提了个篮子,不经奇怪:都统不是说走了南下吗。怎么这会儿功夫就折回来了。
慕容衍进了堂屋放下篮子,揭开面上盖着的细白布。两尺圆的提篮里层层叠叠的码着八九个碗碟,围着中间儿两个长身青白釉胖肚鹅颈执壶并六个一色儿的小酒杯。嚯!这么满满一篮子的菜肴美酒,好险没把个提篮折了!
慕容二爷嘴角带着微微笑,神情啊甚是得意!朝着那目瞪口呆的二人一撇头,招呼过来一块儿吃。
陈稳、明月一拥而上,帮着一盘盘、一碗碗的端出来。揭开盖碟,哟~这菜式他们认识,不就是中午眼馋的那些吗!红焖肉、酱猪蹄、卤鸭、熏鸡、酥炸鱼、浓汤豆腐,还有那各式红绿蔬菜、冷碟拼盘!好二爷都给提来了!
“林家婆媳特意备的,灶台上摆着还没凉透,赶紧吃吧!”慕容衍说完,先抽了双筷子点齐,夹过一小条酥炸猫儿鱼,用手托着送进嘴里,鲜香酥脆!油渣碎碎落了满手。
明月乖觉,赶紧递过去一个盖碟:“二爷,您用这个。”完了也不客气,自己也抽了二双筷子,递给陈稳一双。他们常跟着二爷风雨里来去,有什么都是大家一起吃,不管那上下尊卑。乡下地方,吃饭也没得讲究,三人一人一个脸大的盖碟儿接了菜就吃。
这酒…陈稳一个劲的瞄,怎么偏偏摆在他前面,这执行任务呢!嘿呦,我这酒虫上脑了。
也不知是天热,还是心热。慕容衍就见他家陈千总满头满脸的汗,一边吃一边擦。
“酒瘾犯啦?就这两小壶还不够你一人漱口的呢!今日特例,拿去喝吧!”
“二爷,我也要!”
“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都统,给您斟上?”陈稳生怕酒壶被抢了,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把个小酒瓶护得死死的。想想不能吃独食,又掂了个小杯递给慕容衍。
慕容衍也不客气,接过就一口闷了。咳!竟是乡土人家自酿的烧刀子!火辣辣的割过喉咙,冲的他鼻头疼。这种土酒,除了在北地那几年,他许久不曾喝了。女人家宴请喝什么烧刀子?!
“咳咳咳…这什么酒这么辣!咳咳”明月好不容易得了一杯,以为是往常府里惯喝的甜米酒。一口下去半杯,呛得眼泪鼻涕直流!
一时就只有陈稳还妥妥的喝着,他就爱这口!平日里,宫里、府里赏宴的甜酒哪有这个味儿足!酒壶刚提出来,他就闻到了。
德贵不知几时进的门,一个胖头从明月肩头伸出来:“你们背着我吃什么好吃的呢?”
“啊!…贵叔,你去哪儿了,这么半天?”
明月一声惊喝倒吓了陈稳一跳,小酒散了一半儿!
慕容衍是早就发觉了的,头也没抬一下,继续吃。那家烧豆腐放了蛏干等海货,汤浓味美,很是对他胃口。没想到这农家宴菜如此美味,往日倒是被那宫廷厨子的几道菜名儿打发了,好听好看不好吃!
德贵看着碗碟样式,就知道这菜是隔壁来的。也不说自己这半天去了哪儿,自顾自己抽了筷子斟了小酒吃得欢快。
“可饿死你胖爷了。恩恩,这腊肉蒜苗年糕炒的好啊。恩恩,这是个什么肉呀,红焖羊肉诶!还宰羊啦,席面儿不错啊!”德贵边吃边叨叨,那么多菜还堵不住他的嘴,“明月...呜呜…明月,你吃好没?你手干净,给胖爷剥个红鸡蛋。”
德贵见褪了壳的鸡蛋递过来,一口吸进大嘴里嚼了:“呜呜…再来一个,诶,胖爷跟你们说…呜呜…这红鸡蛋都要吃双数的!知道不。”
“给爷剥两个。”
“劳驾,给我也来两个。”
这一顿饭,连菜汤都被德贵抹饼吃了。慕容衍是没人跟他抢的。陈稳有肉配酒就行。德贵后来者居上。苦就苦了明月,没吃几口,光给那几位大爷剥鸡蛋了。
慕容衍刚吃完,不宜立时赶路。反正以他的脚程赶上供奉部队用不了多久,索性坐着消消食。到了晚间,再找机会去谢谢人家。
第二十三章 辞别
这日晚上,到了饭点。宋婕婆媳晌午一觉刚起来,中午散席又迟,都不觉得饿。便聚在东厢房,点了油灯,边做针线边闲聊。
“还真被你猜着了,他们真就在这附近守着!一整个提篮都拿走了。”
“什么附近,娘,我跟你说,”宋婕压低了声音,“隔壁程家院子不是空着的,我估计就在那儿呢,多便利不是。”
“嘿,还真是。”林氏下了两针,又皱眉疑惑,“那院子里…他们平日里吃什么呀?这一个来月,不会都吃干粮吧?”
“应该是,估计都是亲信守卫之类。您瞧见没有,那功夫!上次来的那个小伙子,我瞧着比柱子大不了多少吧!来去也是嗖嗖的,还是个医郎嘞~”
“这样的人家,能人必是不少。猫藏着守在这小山村,也是辛苦。”林氏啊,就是这样心善。前天刚因着这伙人,哭的伤心欲绝,如今又心疼起人家来,“要不咱们平日里多煮些饭菜,照样放那灶房里?”
宋婕听林氏这么说,左右想想,还是觉得不妥:“娘,咱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况且这也不是一两日的事。咱们还是别管了。他们自己定是另有安排。”
“也是,咱们啊把个小宝照顾好,别出什么岔子就哦弥陀佛了。”林氏想着也是这个理儿,便丢开不再提。
“娘,说了这么一会儿,有点饿了,咱们随便弄点儿东西吃吧!”宋婕刚想起身去弄吃的,两个小的玩够了也想吃,哼哼的叫唤宋婕。
无奈又只得辛苦婆婆林氏。
林氏起身抖抖身上线头:“得嘞,娃娃吃奶,娘吃面!咱们娘俩下两碗面条凑合一顿吧!”
不多时,林氏端了两碗面进来摆在炕几上,又转身出去端了两碟午间剩下的凉菜。一碟糟鸭掌,一碟油炸知了猴。
两个孩子吃完奶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宋婕也就丢开手,管自己吃面。
一碗面条配着两小菜,稀溜溜见了底。
“娘诶!再也找不到您这样的好婆母了!”宋婕真是心满意足。
“就你个吃货嘴甜!赶紧的洗洗睡吧,都亥正了。”
林氏听了也是高兴。媳妇大着肚子没了远程,与自己当年的遭遇何其相似!她自己是怎么苦熬过来的,真是再也不想让别家闺女也受同样的苦。
软弱的人在绝望来临时,无所适从,歇斯底里!坚强的人,立时起身改变现状,拼出一条生路!
宋婕睡到半夜,许是那盘糟鸭掌吃咸了,口渴的难受。想着门厅那儿的小桌上还有半壶凉茶,便迷糊着眼起身。双脚垂在炕床边划拉半天,总算够到鞋子,趿拉着就往小桌走去。才走出去三四步,便撞上一堵软墙。
“哎哟!”不用想也知道撞上了什么,宋婕不经扶额恼怒,“你怎么又来了!”
刚才那一下撞实了,人也撞清醒了。这慕容二爷夜闯民宅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慕容衍原想走前辞别一句,见着母子三人睡得香,不想打扰。犹豫着靠前看一下孩子便走。哪知道宋婕突然挺尸一般坐起,在那炕沿一个劲的晃悠腿,紧接着又朝他冲过来。怎么…自己刚来又被她发现了吗?还是…这女人有梦游之症!
“我一会儿就走,南下公干,许是要月余来回。”慕容衍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交代这些。
宋婕绕过他,拎起桌上的凉茶壶,也不用杯子,对着壶嘴就咕咚咕咚喝起来:“哈~!”冒烟的嗓子终于凉快了。抬了袖子抹掉下巴的水滴,这才朝着慕容衍摆摆手:“放心去吧!”接着又跑回床边,两下蹬掉鞋子上了床。见慕容衍还望着这边:“你想孩子了?吶,给你抱抱。”遂搂了一边熟睡的小宝递过去。
慕容衍犹豫一瞬,还是过去接了,搂在怀里,姿势依然别扭。
好在小宝过了一月安稳日子,吃好睡好,不似刚出生那会儿没有安全感,容易哭闹。
宋婕瞧他抱得累,便上前纠正。就像她前世经常指导那些新手爸爸一样。从上至下,先是双臂环到男子肩上,帮助他调整肩膀至放松状态。再托扶对方手臂调节怀抱松紧,最后一双柔荑抚过男子掌背,引导他的手掌自热弯曲的拖住孩子臀部。
慕容衍身板高大硬朗,宋婕感觉自己在摆弄一架超大型的机器人!而且这个机器人许久没上油了,完全的僵硬!
“噢哟,噶笨滴!放松~”说完这句,宋婕只想抽自己嘴巴!
“我还以为你连自己祖上是谁都不知道,原来你还学了家乡话。”
囧!宋婕完全不明白慕容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本就应该这样说话?哦弥陀佛,只要他没有疑心就好。
“你家几代在此隐世而居,到了你这儿,更是连个兄弟也无。长辈可是交代了什么?不然,怎么就甘心在这小村子嫁了个农夫生子呢?”慕容衍问出了心中盘桓多日的疑惑。
宋婕听他问了这些,惊疑不定。怎么原本宋婕的身世另有内情吗?她不仅仅是个秀才之女?而且,眼前这位大爷似乎知道些什么。可自己早已不是原先的宋婕,如何得知。这样的家族隐秘,怕是连婆母都不知道啊!那么,这人是先知道宋家过往,才把孩子寄养在这儿的?还是,因着孩子在这儿,才去调查,而后得知?
“算了,一时半会儿也抱不像,以后多抱抱就好了。”宋婕是真的不知如何作答,索性避过,“二爷既是要赶路,赶紧出发吧!再耽搁一会儿,天都要亮了。”
眼前的女子似乎是没了耐心教他,又似乎在回避他的问题。慕容衍也不纠结,把孩子放回宋婕怀抱,深深的看一眼母子俩:“保重!”说完便转身离去。
宋婕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慕容衍的话是什么意思?不了解清楚,总是被动。自己的陪嫁之物,在她来时就看过了。箱笼里的穿用,还有几件家具都没什么特别的。至于那一箱子书,除了一些启蒙书籍,就是地理国志和一些游记话本之类的闲书。看来什么时候要回一趟娘家,秀才爹的老房子现如今都空着,她也从来没去过,说不定能找到点什么。
第二日清早,林氏起来路过灶房,看见那昨日装菜的大提篮。提篮边上还放了一小袋子散碎银两,多是二钱、一钱的,断口锃亮,一看就是刚剪开。提篮里的空碗碟看着也挺干净的。她心里纳闷儿啊,一帮子爷们儿吃完饭,还能洗了碗碟还回来?凑近了一闻…嘿呦,一股子荤腥味儿!这哪是洗干净的啊,这是舔干净的!忙收拾出来,烧了热水一个个洗过。
正洗着,宋婕打着大大的呵欠端了衣服往后院儿去,林氏忙喊住她:“闺女儿!”
宋婕侧身,见着灶房里,婆婆对着灶台上的小布袋努嘴。走过去,放下手里的衣盆子,挑开袋口看了,又拿起来掂了掂。哟~还不少呢,约莫十几两银子。这回倒是送了些能用的。
“娘,既给了,就大大方方收了呗。咱现在干的可是皇差!”
“成,一会儿娘多找几个地方藏了。”林氏看着宋婕仍是呵欠连天,心中关切,“昨儿夜里孩子闹你啦?既是没睡好,便不要这么早起来洗衣服。拿来,你再去睡会儿。”
“娘,没事儿,就是昨天下午睡迟了,夜里走了困。一会儿午间再睡吧,不然又要睡倒了。”
“那这午饭…咱多备点儿菜?你看这银钱给的,我拿着不踏实。”林氏就是心眼实诚。
“嗯…也行,咱先备了放着,看他们来不来拿。”
婆媳俩各去忙碌不提。
午间,林氏多多的炒了菜,又备了馒头,照样放在那个大提篮里。等她和宋婕吃完午饭,提篮不见了。再去睡了午觉起来,提篮里又是一堆的空碟儿。这意思是?赶着晚饭前送了篮子回来,好继续装上呗!
徳贵几个真是烦透了每日里白水配干粮的日子。自那天吃了宴菜,那馍馍啃进嘴里,滚到嗓子眼儿就死活咽不下。
还是明月机灵,瞄见林氏烧完午饭出来,一个劲儿的往他们这儿瞧。想着人家心善,说不定又给备了菜呢。于是翻进灶房一看,嘿~果然备下了!这还客气什么呀,都是一条船上的同僚啊!
于是林产婆家不但帮人养着孩子,还顺带管了徳贵几个的吃食。山里老吴知道了,时不时的偷摸出来打牙祭。
至于山里那些黑甲,仍旧茹毛饮血的活着,每日里大荤烧烤,一个个嘴角燎泡!这样怎么行啊?徳贵就管林氏要些菜种,深山老林里多得是地,躲远点儿自己种去。
这菜一烧就烧了十来天,至到有一日,送回来的提篮里留了张字条“不必再送”。
慕容衍辞了宋婕,昼伏夜出,直赶了五、六日,才在寿州追上押送供奉物资的人马。隐灵山位于荆湖南路潭州与桂州交界之地,去路颇多。但供奉银两好几大车,分量又死沉,需要绕道地势相对平缓的寿州经洪州再转道往潭州去。
一众属下见着慕容衍,忙上前禀报沿路情况。自他们出了京都地界,已经遇着两拨贼人,倒不是来打劫的,似乎是想翻查什么东西。不过黑甲人众,六队人马分三组轮流互换看管,没让来人得手。
慕容衍听完只是心中冷笑,面上更加严令看护,不得有一丝差错。并加快行程,尽早将供奉送进山里。
第二十四章 眼馋
大小宝满月后,来林婶儿家窜门的亲邻又渐渐多了起来。
这日林婶儿娘家大嫂王氏,领着她家两个媳妇和四个孙子孙女来敲门。
林氏开了院门瞧见,也是吓了一跳。将人迎进来,暗自腹诽,什么事儿啊?就一家子老小都出动了,满月酒也没见她们来的这么齐全。
林氏上面有个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哥哥们早分了家单过,大哥哥承嗣,不过早两年死了。二哥哥从小在南阳城一家酒楼里给人掌柜当学徒,熬了好些年,如今替了师傅的位置管着酒楼,一大家子都住进城里去了。小妹嫁去了邻村,平日也来往的少。
现在圣水河南边儿的老宅子里,只剩下林氏的大嫂王氏一家子。王氏有两个儿子并一个未出嫁的小女儿林珍珍。四个孙子中最大的叫豆宝,七岁。另外两个小些,都只有三、四岁,一个小虎,一个小牛。另一个孙女才过周岁,小儿子林康的媳妇抱在怀里。豆宝和小虎是大儿子林顺的。
林氏刚想将人往自己堂屋领,她嫂子王氏就往宋婕住的东厢去了,嘴里还说没见过孩子要去看看。
宋婕正掩了房门在奶孩子,呼啦一下门被推开,进来一帮子老老小小。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宋婕怀里的两个孩子。王氏婆媳也不顾宋婕尴尬,走上前去就蹬鞋上炕。林氏想拦都来不及了。
宋婕求助的望向林氏。
早年因着林氏的过往,娘家哥哥还好些,两个嫂子深怕她赖回家里,平日里是不怎么来往的。怎么如今就这样自来熟的进门上炕了呢?林氏也是不明就里。
“大嫂,远程媳妇正奶孩子呢,你们先到我屋里坐会儿。”
“不打紧,远程媳妇,你自管奶着。咱们妯娌自在说话儿!”王氏很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宋婕恨不得立马把人推出去,可手里两个孩子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不给一次吃饱了,必是一顿哭闹。只好把那尴尬的笑容,清清楚楚的摆在脸上,给那一家子看,只希望对方识相赶紧走!
“我说远程媳妇,您可行啊!一个人奶两个孩子,还一个比一个白胖!”王氏盯着宋婕胸脯,还想上手捏一把。见着宋婕往后躲,又一脸灿灿的转向林氏说话:“大姑子,你可是花了血本养着的吧?”说完还满脸的笃定神情。
林氏听着自己嫂嫂东一句西一句的,也猜不出她想说什么。但总没什么好事罢了。自己这个嫂嫂什么德行,她是最清楚不过了。孩子门满月都只派了个小辈来,还送了几片布头抵红包!也真亏她做得出来。好在珍珍是个好孩子,那日多亏了她帮忙抵挡钱婆子。
“我自己的媳妇奶我家孙子,不伺候好月子行么?”林氏见王氏一伙打算坐在东厢房不走了,也施施然的坐到炕床上,正好挤开了那一家子,顺便挡了她们的视线,“大嫂今儿个怎么有空来啊?”
“我就来看看孩子,前两日事忙,实在是脱不开身。”这王氏边说边想绕过林氏去牵小宝的手,“诶哟,好孩子,瞧着小手胖的,给舅奶奶亲香亲香!”
王氏伸手来牵孩子,宋婕忍了。可眼看着王氏就要歪倒过来亲孩子,那一脸的老油垢,还有那眼角没抹掉的眼屎。真是恶心的不行!原来这年头不是所有的妇人都如自家婆婆一般爱干净。宋婕忙护了孩子侧过身去,小宝一晃手,从袖口里滑出个银镯子叮铃响。
“大舅母,孩子认生。”
王氏现在根本没在意宋婕说的什么,一心两眼只盯着孩子手腕上白灿灿的银镯子:哼~大姑子家果然是发达了,这样粗壮的镯子给个娃娃戴,也不怕孩子受不住!
大宝因着宋婕晃动身子,一下举了两个小手扶住自己粮仓,生怕半路脱了口。白胖腕子上也是两个一样的镯子,小银铃叮铃当啷。
王氏又被大宝手上那两个镯子吸引了目光:好啊,一人两个大银镯子。这大姑子也忒小气,她何曾给过自己几个孙子什么好东西。
“我说大姑子,你这孙子手上可真晃眼啊!豆宝,快来看看你弟弟手上的小铃儿!”
好嘛,她这一声喊,把个豆宝招来,抓着大宝手里的银镯子就不松手了!
“豆宝要!豆宝要铃铛!…”
大宝奶也不能好好吃,手腕子也被勒疼了,吓得哇哇的哭喊起来!宋婕赶紧握住豆宝的手腕子,让他别拽。可孩子要什么,哪里是大人说不拿就不拿的。
豆宝见抢不过来,竟然发起狠!一手死拽着镯子,另腾出一只小手捏成拳头,狠狠的往宋婕手腕上锤。好险几次都要打到大宝身上。
宋婕哪里还能继续喂奶,只架着臂弯护住两个孩子不被伤到。任由豆宝打在自己肩上、手臂上。大宝和小宝也是吓的哭闹起来。林氏急在一旁,想拽开豆宝,可不能下手重了,一时竟也拽不开。
王氏婆媳还当看乐子一般坐着不动,嘴里说着什么孩子不懂事啊,就让他玩玩之类。乐呵的很!
小牛小虎见着自家哥哥在抢好东西,也是喊着要。就想上前抢夺另外几个镯子。
这一个都还没拽开,要被是他们一起扑上来还了得!宋婕猛挡了一下豆宝的拳头,乘着空挡一手一个抱着孩子在炕床上站起。
林氏也是气恼了,一把搂过豆宝,用力扭开他拽着镯子的手。可还是被他拽脱了镯子上挂着的铃铛。
豆宝这边失了手,就叫嚷着要打死林氏。真不知是个什么教养!
宋婕实在是忍无可忍,一边躲过扑在她脚边的牛虎,一边对着王氏喊话:
“大舅母!您要再不把您孙子挪开,就别怪我不敬你是长辈!”
“嘿,远程媳妇,你怎么说话的!孩子们闹着玩儿的,怎么你了!”
“我两个孩子才满月!有你们这么扑上来玩儿的吗!我告诉你,乘早领了人走!要是伤着我两个命根,咱们也不用做亲戚了!”
林氏这时还拼命控制着失控的豆宝,听着自己媳妇恼了,两个孙子也是哭的凄惨。也是朝着王氏喊:“大嫂,你看这豆宝闹得,你也不管管!”
王氏听完仍就不作为,只装着为难:“哎呀,大姑子你也知道,我家这四个孩子没一个带过这样的好物件儿。今天见着一个自是稀罕,你给他一个玩玩呗。”
呵,原来如此!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珍珍那日家去,跟王氏说起了孩子穿戴,结果就被这贪心婆惦记上了。
第二十五章 下场
林氏也不再客气,把个豆宝往王氏怀里一扔:“我说这十几年不来往的,怎么就今天上门!原来是贪心婆娘拿着不懂事的孩子做脸,想贪了这镯子去!”说完不顾王氏脸上火气,叉腰指骂两个侄媳妇,“你们两个死人啊!赶紧的把炕上的崽子拉走!不然我抡起扫把打你们出去!”
王氏被当面拆穿了心事,脸上火辣辣的烧。往日里大姑子虽是硬气,可对她这个嫂子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怎么今日就这样不留情面的喊打了。可就这样走了,她心里不服气,要不走,哪里还有脸。一时犹豫,刚一回神,那林氏竟真的左右找家伙要来赶人了。
两个媳妇早拖拽着炕床上的小牛小虎逃窜。王氏还想卖个老撑撑面子,被林氏抡起墙边立着的扫帚挥打过来,正扫到肩头,连着发髻都拍散了。嗷嗷叫的拉着豆宝想逃出东厢!
“娘,大宝的铃铛被拽走一个!”
林氏又一挥扫帚挡住王氏去路,大喝一声!
“铃铛!”
“林翠萍!你不要过分了!”王氏这会儿倒觉得是自己被人欺负了。
宋婕见着扫帚前的王氏搂着豆宝,一副可怜相,好似自己婆媳要抢人家东西一般,真真是长见识了!
“大舅母!您要喜欢您就留着!这镯子反正是烂了,我找大舅拿银子再买个新的。今后邻里问起来,我也不怕,照实说了!舅婆眼馋外孙东西,抢不得便弄烂了!”
王氏一听宋婕要告诉丈夫,拽起豆宝的腕子就要去扣那铃铛。豆宝只知道这东西是自己好不容易抢来的,哪肯松开,咬牙紧紧攥着。王氏掰不开孩子的手,只怪豆宝不听话没有眼色,更觉在这宋婕面前丢了脸皮。“啪啪”两个巴掌打在豆宝头脸,这才扣出铃铛摔在地上!呵,养不教倒怪起孩子来!
“什么玩意儿,当谁稀罕不成!”
可怜的豆宝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哇哇的大哭,好不伤心。小铃铛是奶奶让看的,也没说不让拿,如今又被奶奶扣去扔了。
那一家子小的哭声震天、老的骂骂咧咧。林氏监视着他们出了自家院子,扔开扫帚狠叹了一口恶气。屋里两个孙子还在哭,老婆子真是心疼坏了。
“哦~哦~,宝宝不哭哦,奶奶已经把坏人打跑咯~”
婆媳两个好说好哄,安慰了半天,孩子们的哭声才渐渐小了,变成小小的啜泣。
那纯白的银子质软,哪儿经得起这么拉拽。好好一个镯子歪歪扭扭,铃铛也掉了。把那地上的铃铛捡回来看,一节挂环拽断了,也不知扔去了哪里。
这样的东西,婆媳两个也不敢随便找家银楼去修。只好用布包了先收起来。于是大宝手臂上只剩一个铃铛镯子,原本白胖的手腕也是勒红了一片。好险宋婕嫌弃那长命锁的银项圈累赘,早早的收了,不然王氏一伙见了要抢,指不定勒着孩子脖颈。
两个孩子经过刚才那一阵,吓得不轻。宋婕好容易哄睡下了,不一会儿又哭醒。这样的受惊睡不眠,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才好。宋婕心里那个恨啊,直把王氏婆媳咒骂了千百遍。
午间吃完饭,宋婕第三次将半路惊醒的孩子们哄睡,一头栽倒在棉被靠椅上,累得崩溃。
紧挨着东厢的院墙那头,明月正得意洋洋的靠墙坐着。要是宋婕知道他做了什么,也许能稍稍解气。
自宋婕猜测德贵几个守在程家空宅里,这东厢后窗就再也不开了。今早轮到明月值守。早间的一番吵闹,他看不见屋内情况,就特意翻到林氏院儿里听壁脚。把王氏几个如何造孽,听得是清楚明白。又亲眼见着林氏拿着扫帚把人赶跑,对那王氏也是恨得咬牙切齿。
好明月立刻与陈稳换了班,一路尾随那王氏找到她家。记清楚地点,就往大山里去。不一会儿,背上多了个布袋子,再回到林氏娘家老宅。乘着王氏屋里没人,把个布袋子抖空。
嘿~送了什么好东西给人家?三条蜿蜒吐信的乌梢蛇!
人家家里是有孩子的,也不能缺了德放毒蛇进去。这样三条见人就跑的“一溜黑”吓吓那王氏正好!
陈稳见人回来了,问他干嘛。明月只是闷笑不语。美滋滋的吃了林氏煮的饭菜,继续在那儿墙根守着。
那村南的一片人家,整个下午都在王氏的惊声尖叫中度过。三条丈长的一溜黑吓得王氏一个多月夜不能寐。
这日傍晚,隔壁大庆媳妇又带来一则重大消息。
宋婕正歪在炕上和孩子们玩那两柄团扇,听见大庆嫂咋咋呼呼的跑进来,忙把扇子塞进了枕头底下。
“大庆嫂子,您这又怎么了?”
大庆媳妇一脚才跨进东厢就嚷开了:“诶呦!出大事儿啦!那日满月,跟我打了一架的那个钱婆子还记得不?”见到屋里就宋婕一人,感觉这听众席太单薄,又探出身子,往那后院儿喊,“林婶儿!快来,我这儿说大事儿那!”
林氏正在那后院除草呢,听见喊声,丢下活计就跑了过来。脚上满是泥巴,就在那东厢门头立着:“出什么事儿了啊?我这正忙着呢。”
这一会儿功夫,大庆媳妇已经上了炕,盘起双腿坐定:“我跟你们说,后角村那个钱婆子手断啦!”
“这…这好好的怎么…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林氏蹬蹬鞋上的泥巴,也走进来在那门厅的小椅上坐下。
“就那天,两个孩子满月那天!”
这话吓了林氏一跳:“莫不是…我…我那日下手重了啦?”
大庆媳妇忙摇手:“不是,这跟您怎么没关系!恩…可能也有点关系!”她清了清嗓子,“那日,咱们和她打了一架,她走前不是放了话要咱们好看嘛!后来离了这儿,她就没回家,直接去了镇上找她弟弟。她弟弟就喊上几个跟他一起做活的爷们给她作势,准备回来找咱们麻烦。后来,哈!真是烂了心肠,黄天不佑啊!”
“后来怎么了?”宋婕婆媳异口同声。
“后来,走到半路,道旁的矮坡上不知怎么的就滚下来好几个斗大的石头…”
“那手就被砸断啦?”
“不是!诶呀,远程媳妇你别打岔!那坡又不搞,矮矮斜斜的,老太太见了石头滚过来,都能躲开!可偏偏啊,一帮子男人朝一旁闪躲,不知哪个把钱婆子绊倒了!她一个趔趄单手撑地,那手臂就折了!”
林氏和宋婕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居然这样断得手。
“那后来呢?”宋婕拎起炕几上的凉茶,到了一杯递过去。
大庆媳妇接过,咕咚两口:“摔断了手,自然是赶紧的送回家啊!那祝郎中不就是他们村的嘛。那天他们抬着人跑回去,经过咱们村头,大庆还远远瞧见了呢!只是那会儿不知道是谁。”她抿一口茶水,接着讲,“回到村里,钱婆子家里请了人去找祝郎中。结果那祝郎中家里落了锁,竟是不在,到了晚上也没见人回来。”
这其中的缘故,宋婕最是清楚,她心虚的很。
“结果啊,钱婆子的手耽误了一晚上,第二天肿的跟馒头似的。送到镇上医馆,人家说手太肿了,骨头错了位置恐怕不好接。好不容易求到一位接骨的老师傅,人家隔着肿胀摸了摸,说这里面的断骨太碎,没得治。就算接起来,也是个歪手臂。”
这事在林氏几个看来,就是钱婆子做多了坏事,老天报应。
隔壁程家的德贵却心里有数。胖爷出手,能治好才怪。
第二十六章 程家
又过了五六日,一辆单骑的锦缎帷幔大马车领着后面一辆装着层层叠叠箱笼的牛车,慢慢悠悠的驶进村子。
前头一辆马车板子上除了一个驾车的青壮,还坐了一个娇俏的小姑娘,边磕瓜子边给沿路的媳妇孩子递去果子糖饼,嘴里还喊着吃完了就去她家拿。要是糖饼分发完了,就往身后的车里喊:“太奶,再拿些饼子来!”
那场面热闹的,就差敲锣打鼓吹唢呐。不年不节,一路的招摇一路的发糖,引得满村的孩子跟在那马车后头跑。这到底是谁家的?
两辆车子驶停在林婶儿家隔壁的程家院子。周围众人才恍然,这是程家人回来了。
外边儿的喧闹声,宋婕在东厢就听见了。林氏听见动静也从后院儿里拐了出来。两人相视对望,莫不是隔壁那伙人被当成贼抓了?这会儿孩子们都清醒着,宋婕便和林氏一人一个抱了,站到院儿门口去看。
打头那辆马车上的小姑娘拎着一串儿钥匙叮铃当啷跳下车,挑出一把老旧的就去开那程家门锁。这门锁挂在门上风吹日晒,都多少年没开过了,锁芯早就锈死了。小姑娘半天没插进去钥匙,急的回身往车里喊:“太奶,您可记清楚了,是不是这把钥匙啊?”小脸蛋儿白皙秀气,满是嗔怪。
“小月儿哦,太奶又不糊涂,自家钥匙能忘了是哪个!就是那个。”车内传来一阵老妇嗔怪。
马车帘子撩开,却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妇人探出头来。这妇人新月眉、丹凤眼,斜梳着的倾髻簪着一朵水蓝的海棠珠花。见着门头的小姑娘真是打不开门,胳膊肘一拐,顶了车前头的青壮一下,嘴角抿笑,两个小小的梨涡儿好不迷人:“大壮,你去!”遂又转回车内,扶出一位胖胖的老太太
“诶!”赶车的青壮答应一声,先是扶了老太太在车板子上站稳,再背过身去把个老太太背下。等他转身准备去扶那美貌妇人时,那妇人竟自己跳了下来。
“奶,劳您先在这儿候着,孙儿这就去把门儿开开。”青壮见着一老一少站好了,交代一声便去接小姑娘手里的钥匙。
“嗯~,麻溜儿的。”老太太一头的白银丝,满脸的褶子,佝偻着背,赭红的长衫外罩了一件暗紫团五蝠的对襟褙子,单手拄着一根鹤头乌木拐杖,半眯着眼儿左右打量。
一旁美妇扶着老人家臂弯,侍奉在旁。月白的窄袖短儒外罩了一件水蓝的纱织半臂,白底的丝裙满印着大朵蓝色海棠。夏风吹拂裙摆,一朵朵海棠便随风翻飞。
老太太见着邻家院子门口宋婕和林氏一人一个抱着孩子张望,立时来了精神:“翠萍儿,哎哟,小模样儿越长越水灵儿了,快到婶子这儿来!”
林氏也是十几年没见过程家的这位老婶子。只觉得脸老了些,人胖了些。这眉眼儿倒是一样的。人家老太这么热情,刚回来第一个就先招呼自己,便满脸堆笑的走上前去。
谁知那老太太也是颤颤巍巍往前冲了两步,一把抓住跟在她身后走过来的宋婕,神情很是激动:“翠萍儿啊,嘿呦,真是一点儿没变!这你儿子啊,满月了吧,您前儿个托了老秀才取名儿,可定下了?叫哪个啊?来来来,去我屋里,嗯~咱娘俩慢慢儿说话。”说完也不等宋婕反应,颤颤巍巍的抓扶着宋婕的胳膊往自家院门儿走。身后美妇亦步亦趋的跟着。
老太扶着宋婕,等了两息,见那青壮仍是打不开门,就着恼了:“大壮啊,光长个子不长脑儿啊!打不开,不会砸啊!这半天磨磨唧唧~真是…哼!”
“诶!”那个叫大壮的汉子听了自家己奶奶吩咐,又一声答应。完了也不找锤子锄头等物,一手掂着大铜锁,另一手握拳猛的一捶。六两铜制的大广锁,就被捶断了锁梁,断的是声响也无。
边上围观的一众村名,女的也就惊呼一声。老爷们儿,说什么的都有。力气大啊、准头好啊、皮实耐操啊……
宋婕抱着小宝,稀里糊涂的被那老奶奶拽着胳膊,又怕自己甩脱了手摔着人家老太太,遂不敢妄动。一边儿回头向林氏求助,一边儿在嘴里念叨:“老人家您认错人啦,老人家您慢点儿走……”
林氏心里也是纳闷儿,抱了大宝跟上:“老婶儿,您认错啦!那是我媳妇儿…翠萍在这儿那,老婶儿!”
程家老太太全不听她们的,一个劲的拽着宋婕往家走去。见着院门开了,当先一个跨进院子,连带着宋婕和林氏也一路跟了进去。
可走到院内,老人家也不知见到了什么,“哇呀”一声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哎呦啊~这是糟了饥荒啊,还是闹了贼啊!我这才出门儿两天,这满院子的鸡鸭怎么都没咯啊!”
宋婕还想帮着美妇人扶那老太一把,可老太太哪里是要人帮的呀!一骨碌站起,拄着拐杖健步如飞。进了正房堂屋溜了一圈儿出来,一手拄拐一手拍退,又叫嚷开了。
“大壮啊!大壮!赶紧的报官,报官啊!家里遭贼啦!”
大壮听了也不理会,自顾自的和赶牛车的一位老伯搬抬箱笼。
门口站着和村里孩子们套近乎的小姑娘听见哭嚷,忙散了手里糖果出去,跑进院子里和美妇人一左一右的劝慰。
“太奶!家里没遭贼!东西都在京城宅子里放着呢!都收的好好的!爷奶在那儿看着呢!”
“我家的东西做什么搬到京城里!搬回来,都搬回来!”老太太似是犯了糊涂,仍就不依不饶。
“诶~!在搬啦,在搬啦!都搬回来了!您看我爹不正搬着呢嘛!”小姑娘也好似见惯了老太太这样,老人家说什么她应什么。费了半天话语,见老太不再嚷嚷,就喊了那美妇人一声“娘亲”,让她看顾着老太,自己跑进了屋里。
宋婕听了这么半天也明白过来,这程家老太太估计是老年痴呆了,时不时地断片儿犯糊涂。于是也耐着性子,想劝上两句。
“老人家,你们家早二十年就搬到镇里去啦。这宅子都空了许久,没遭贼!”
程家老太太听了宋婕的话,盯着她猛瞧:“我当然知道自家老宅一直空着!倒是你,你谁啊?哪家的媳妇不在自家待着,抱了孩子到处碎嘴啊!”说出来的话,好险没把个宋婕气死。
第二十七章 老邻
林氏见着老太太好似又清醒了,便尝试着上前问她:“老婶儿,我是翠萍儿啊,隔壁方忠媳妇儿,您可还记得!”
“哎哟,翠萍丫头,怎么不记得!你嫁过来,还是我给铺的床呢…嗯…这么些年,你也见老咯!”程家老太真是清醒了,扶着林氏的手热络的寒暄起来,“这么些年,家里都好啊?你那小子,叫什么?”
“叫远程,老秀才起的名儿。您不也说好的嘛!”
“哦,是是,远程儿,就是这个名儿。”程家老太也想起来了,轻拍着林氏臂膀,“我啊,人老了,不记事儿啦!”
“嗨~谁还能没个老的时候,您精神着呢!”林氏说完又把怀里的孩子凑过去,给那老太太瞧,再把自家媳妇介绍给她认识,“这两个是我孙子,这个是远程媳妇!”
程老太先看了看林氏怀里的大宝,乐呵呵的:“恩,好孩子,长得就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样儿。”再看看宋婕和她怀里的小宝,“媳妇也是个好生养的模样,一下儿两个孙子你可有福咯!”这又是对着林氏说的。
这时,进去屋里的小姑娘提了两把竹制小靠背椅子出来,虽是陈旧,却都能用。
小姑娘递了一把在林氏身后,又去扶着自家太奶坐下。
“林家啊奶,您别见怪。我太奶她人老了,有些犯糊涂,时不时的记不清事儿。顺着她讲两句,就好了。你们先聊着,我和娘先去帮我爹收拾东西。”说完,小姑娘牵着妇人去屋里归置行李箱笼。
那美妇人走前也对着林氏一礼,声音很是甜糯:“邻家婶婶见谅,待小妇人将那茶具理出来,再请您喝茶。”
“诶,不打紧,你自去忙。”林氏哪里会怪,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礼貌斯文的小媳妇,这程家的小姑娘也是活泼娇俏。等人走开,就转头问那程家老太,“老婶儿,这你孙媳妇和曾孙女儿啊?”
程家老太好似没听见,坐在哪儿,交手扶着立在腿间的拐杖鹤头,老眼昏昏欲睡。
林氏喊一遍不成,又凑到她耳边再喊一遍才反应过来!
这程家老太啊,不仅仅的痴呆,还有些耳背呢。
“啊,那个啊!恩,是我曾孙女。大壮你见过,你结婚啊,就属他闹得欢,小时候也没少上你们老林家讨零嘴儿。如今,也是家小齐全咯。他那媳妇儿,嘿嘿嘿嘿…城里大家小姐。小月儿是他们大闺女儿,今年十三。他们还有个小儿子,这次没带回来。”老太正瞧见大壮扛着一个二人抬的箱笼经过,便喊他,“大壮啊,瞧见你林婶儿也不打招呼是怎的?”
林氏看着身旁走过的青壮,一个大衣箱子单手托举着顶在肩上。自己这小身板才到人家肚脐眼儿!咋就长得铁塔一般壮硕呢。这大壮的大名儿?林氏恍惚记得叫程志。这孩子十几岁时就比村里别的小伙子高大,家里边和亲戚人家,都是这么“大壮,大壮”的叫着。这长大了更是了不得,笔直在那儿站着,林氏抬头都望不到他眉眼。
大壮听话,退回来两步给林氏问好,左侧肩膀顶着衣箱就是一个点头哈腰!
“林婶儿,您慢坐,我这两下收拾了,就去给您泡茶。”
林氏见他举个大箱子就跟她打招呼,生怕他一下拿不稳,把个衣箱子掉下来。那么大个箱,能把老婆子囫囵装起。这要砸下来,她老婆子可就见阎王咯。忙侧坐着身子,手摆的飞快:“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你去忙吧!”见人又扛着箱子走了近里屋,拍拍程家老太胳膊,止不住的夸赞:“老婶儿,您这大孙子可了不得!这么大个个子,怎么长的呀!”
“什么了不得,光长个子不长脑儿的!要不是他老子娘能赚些,光吃饭都被他吃穷了!除了老实孝顺,也没别的本事了!”程家老太嘴上不应,心里却是笑开了花儿。那白胖的老脸上明明白白的摆着——这话我爱听!
两个多年不见的老邻,各自捧着寒暄,聊得不亦乐乎。
宋婕抱着小宝打量着程家小院儿。程家前院儿比自家的大,邻着东西厢房靠院墙,有两块地圈着篱笆,许是从前养鸡鸭的地方,如今已是破败。灶房也不似自家的草棚盖,而是邻着正房东稍间另起了一间斜顶屋子做饭。灶房与那院墙间还有空余,便留作夹道,这样正屋两头都可以去后院儿。东西厢房倒是和自家的差不多。
林氏和程家老太仍就聊得起劲。程家老太三个儿子,都是跟着自己老爹程老当头学厨的。早年三兄弟拿了家里积蓄,先去了弥河镇上开食肆铺子,等做出成绩,又接了一家老小住到镇上。程老当头呢,也就退休享福。后来渐渐做大,结交了京都的客商,便凭着过硬的手艺和独特的菜肴风味,在京都开了间酒楼——聚福楼。酒楼开在京都,起初生意很是红火。可好景不长啊。三兄弟在那京里一没人脉二没手段,光靠着菜肴味美是不成的。隔三差五就有那同行小人找了痞子来寻衅滋事。那个时候真是程家最难熬的日子,老客图清净跑了,新客根本不敢上门。店面的租金、店里的伙计掌柜,哪一个都要银子养着。后来一个老客看不过去,提点了三兄弟几句。程家这才恍然大悟。三兄弟拿着仅剩的银钱和酒店干股攀附了权贵,又将自家几个祖传的秘方送了出去给几个同行地头。这样一番操作,总算换得了生机,在那京城酒肆食铺里站住了脚跟。如今这聚福楼在京城里,也算是排的上号的大酒楼。
看着儿孙们都过上了好日子,程家老太却思乡起来。尤其是程老当头前两年去了之后,老太太更是心切,人老了就想着归根啊。于是三个儿子一番商量,决定由大儿子的长子带着妻女,就是这大壮夫妻和小月儿陪老太太回老宅看看,顺便啊把程老当头也请回祖坟里去。程家虽是外姓,可也在这泉水村住了好几代了,大马山上的程家坟头也都连成了片。
林氏边听着程家老太讲述边随声附和,听到要紧处又是惊骇又是感叹老天不公。期间程家老太还问起了林远程,林氏也没瞒着,大大方方讲了。程家老太听完唏嘘不已,直叹世间百态,天道无常。
第二十八章 接风
宋婕眼瞅着到时候做午饭了,便喊了林氏先请那程家老太去家里说话,一会儿啊,再请了程家众人在自家吃午饭,权当老邻居给他们接风。
林氏看着程家院子里箱笼堆了满地,锅具米粮也不知道在哪儿。想想也是,就热情的招呼大壮和小月儿。等人应了,就先和宋婕扶着程家老太去自己家。怎么着也得倒杯水给这老太太喝咯,程家几个小辈忙着,一时也是顾不到老人家。
宋婕和林氏左右护着程家老太去了自家院子。等把人安顿在堂屋坐定,林氏自去泡茶招待。宋婕则回了东厢先奶孩子,等两个小家伙吃饱睡下,才又出来转进灶房准备午饭。
正烧着,院门站了一个头发斑白、精神奕奕的高瘦老伯,笑眯眯的跟她打招呼:“丫头,做饭呢!隔壁程老太可是在你家啊?”
这老伯,宋婕从前没见过,正想回答,堂屋里的林氏听见动静迎了出来:“老村头儿,您可不常见,程家老婶儿就在我这屋里坐着呢!快进来。”招呼了那老头儿进门,林氏又给宋婕挥手,“闺女儿,去把你那屋里的零嘴儿拿些来,记得捡个漂亮碟子装咯啊!”
哈,这些个老人家,是要开茶话会啊!宋婕眯缝着眼,笑嘻嘻的应了。等手里翻炒的菜出锅,又勺了一瓢水到大锅里。灶洞的火还燃着,别拿个零嘴把锅烧穿了。
宋婕在灶旁的水缸里涮了一下手,用腰间系着的围裙擦净了油腻,疾走两步去了东厢。不多时,手里捧了个嵌螺钿喜上眉梢图样的红漆攒盒出来。这是她结婚时带来的嫁妆,同样儿的有一对。
宋婕端着盒子进到堂屋,林氏几个围坐在屋内正中摆着的八仙大方桌聊天儿。把盒子放到桌子上打开,九子攒盒里对称放着四样炒货:瓜子、花生、兰豆、核桃,中间一圈儿里码放着红亮的蜜渍大枣。都是宋婕平日里爱吃的玩意儿。
那老伯见了,第一个伸手,抓了一把花生配茶:“嘿,这个好!”
“就知道您老喜欢这些,特意让我媳妇多多备了。”林氏也抓了一把花生放到程家老太太茶杯边上,完了顺一把瓜子在手里边磕边说话,“要说这好人缘儿啊,还是您老村头!以前您要说一句什么,咱们村里哪个不应承!您说是不是,老婶儿。”
“正是,就是这样儿。”程家老太在桌面上摸摸索索,捡到一夹子花生“咔嚓”捏开,凑上嘴,抿进一个掉了一个。
宋婕见了就立在一旁给那老太剥出一把花生仁儿放着。顺便听了几句闲话。
原来这林老伯是泉水村上上任的村长,如今的村长是他小侄子。他们那一大家子人都很忠厚良善,对人做事也很公道。这村里选村长,连着几任都是出自他家。村东头那儿,自愿看护祠堂的老林头儿和这林老伯是兄弟,只是不知谁大谁小。
“老婶儿,我那程老哥可还好啊?”老村长问的就是程老当头。
程老太嚼着满嘴的花生仁儿,皱着眉摆手:“提那老冤家做什么,早早的棺材板儿里躺着咯。如今又被我一个小罐罐装了回来,现正在我那堂屋里摆着,你要想他就去看看吧!指不定哪天又要入土了!”说到这,程老太似是想到什么,转头看向林氏,“翠萍儿,那镇上的徐一指还在吗?”
“诶呦,我的老婶儿,这徐老仙哪儿还能在啊,您在镇上那会儿都满百岁了!后来活到一百有九,有一天突然说自己大限要到了,把这衣钵道行尽数传给了他家小孙儿——徐半仙。您要有事儿,就找他掐算。”
“那成,过两天就让大壮去一趟镇上,我家那老头子还得尽早归土才是…”
宋婕还有午饭要忙,见那程老太面前已有许多花生仁儿,便拍拍手上碎屑,去了灶房。
不多时,饭菜都妥当了。宋婕看着院子里毒辣的日头,想想这饭还得摆堂屋里。可屋里一帮老人家仍就聊得热络。便先去了程家院子喊其他几个。
程家大门口,牛车上的东西收拾完了。大壮正给那赶牛车的老伯结算工钱。那老车夫直叫嚷着东西太多太重,让多给点辛苦钱。结果被大壮一竖眼:“您老在那大山里过活,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立时没了声响。
院子里正房堂屋,格式箱笼行李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小月儿正给她漂亮娘亲打扇子。
宋婕脸上带笑走了进去:“大嫂子,累坏了吧,赶紧去我那儿喝口水歇歇。家里饭菜也都好了,吃完再理吧。”
那美妇人见了,忙迎上来,挽着宋婕的手连声道谢。喊上丈夫一起,重新拿了把黄铜如意锁锁了院门。一行四人去了林家。
屋里林氏见媳妇领了人来,想着饭点到了,便留那老村长一块儿用饭。
“不了,不了。家里饭菜也是做得了,再不回去,老太婆定要派了孙孙来撵,我这就先走了。”老村头说什么也不留下,又热情的喊了程家众人和林氏婆媳晚间去他家吃,他也要给那程家接风。
众人忙不迭应下,送了老村长出门去。
林氏一边收拾桌面儿一边喊了众人落座。一屋子妇人丫头,就一个大壮汉子,想想也就不分桌了。
宋婕麻溜儿的端来托盘上菜。因着程家人来的突然,宋婕把家里能用的食材都搜罗出来了。
一道香芹炒蛏子,蛏干先用温水泡开,烧时先下锅放汤焖软,然后大火收了汤汁,香芹择去老叶掐成寸段,与那蛏子肉翻炒两下即可出锅;
一道爆炒仔鸡,特地宰了一头嫩鸡仔,略略翻炒鲜嫩不费时,出锅前撒上香脆的花生米。只可惜少了一味胡椒,不是这年头没有,而是太贵了;
还有那蒜苗腊耳片,年节存的腊肉里最好的两只猪耳朵全给她割来招待了!咸香爽脆腊猪耳,薄薄的片开,与那碧绿的蒜苗油里翻滚,片刻成就一盘儿好菜;
如此再一盘儿豆酱茄子、一盘儿清水冬瓜、一碟酱菜坛子里捞的酸萝卜切片儿。
菜式虽然不多,可每样都满满的装了两份,对称摆在桌上,也算是体面。
宋婕摆完菜,解了围裙丢在一边,招呼众人开吃:“程家阿奶,您要是不动筷子,这一屋子都只能干看着了。”
程家老太抖着手,颤巍巍的举起筷子,却夹了一片儿猪耳朵!
宋婕心里惊奇:这老太太动作不灵活,牙口倒好。
宋婕正想着,老太右手边坐着的美妇抬手止住了那夹着耳片的手:“阿奶,您夹的这是耳片,这东西不好克化,孙媳给您换个别的…”
“我夹的明明是豆腐干儿,我就要吃这个!”程老太打断了美妇的话,又躲开了她的筷子,把个指长的耳片塞进嘴里,大口嚼开,吃的是津津有味。
美妇人无奈,也只能对着宋婕矜持一笑。
谁也不知道,桌子底下程老太的腿都被这美妇掐紫咯!
“看老婶子这身板就知道她牙口不错!”林氏打了圆场,众人就跟着憨笑。
宋婕这当主厨的,见着人家老太吃得欢喜,最是高兴:“来来来,大家动筷,没什么好菜,也就填个肚子。大家伙千万不要客气。”
小月儿吃了几筷子也是欢喜嘚瑟:“婶子烧的菜最是好吃!”
好似她从前常吃一般?美妇人一个眼刀甩过去,小月儿整个收敛了。
林氏和宋婕只当京里大户人家出来的媳妇规矩重些,全不在意。
“孩子爱吃,就让她吃吧,自家乡邻,不用客气的!”宋婕说完,还帮着小月儿添菜。
美妇人见着身边的一老一小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也放下心来吃饭。看她神情,对这一餐饭菜也是喜欢的。
第二十九章 水利
宋婕清早起来,在那后院儿水槽旁边洗衣服边想事情。自前两日程家人回来,原本猫在程家空宅里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儿,饭菜也不让备了。或许…自己一开始就猜错了?
“林婶儿在家吗?”
一个浑厚的男子嗓音传来,有人在前院儿拍门喊话。
“诶~”宋婕答应一声,放了手里洗到一半的衣服,跑到前院儿下了门栓。
门口站了一位身着清灰长衫的中年男子,圆脸肉鼻,眉眼带笑。这是泉水村的村长,林永固。那日,金家商行送来林远程遗物,宋婕受惊晕倒,他也在场。因而宋婕认识。
“哟,是村长啊。娘大早上就去了村头的菜地,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您有要事儿找她,就进来等吧”宋婕敞开院门,想请村长进屋稍坐。
林永固摆摆手:“我就不进去坐了,这事儿啊主要还是找你。”
竟然是找自己的,宋婕心里纳闷:“什么事儿啊?”
“哦,这事儿啊,原本都是找的你爹。只是…如今还得劳烦你。”
林永固似乎很不习惯麻烦一个年轻小媳妇帮忙,两只手不知道是袖着好,还是背着好。可这事儿,也就只有找宋婕。
“咱们村头两架汲水的水轮车又到时候养护了。前儿个老林头瞧着那木作卡子不太灵光,都是年久损耗了。村里想着还是拿了木作图再打个新的,乘着这次养护一并换上。”说完就等在门口,等着宋婕拿出图纸来。
可宋婕哪里有什么水轮车木作图,她压根儿就没听明白村长说的是什么。
“村长,你也知道我摔伤了脑子,以前的事儿都不记得了。这…这个,啥叫汲水的什么车啊?”
“就是咱们村东头田埂边,圣水河里立着的那两架大水车…”林村长连说带比划,描述了半天,总算跟宋婕说明白了。
宋婕曾曾祖辈来这泉水村定居的时候,村里的田地还是人工挑水灌溉的,既费时又费力。宋家先祖呢就找当时的村长合计,想利用那圣水河的便宜,造一架水流筒车汲水,再在那田间架起木槽引流至各处进行浇灌。
这可是利民的大好事啊,况且一架水车费不了多少银钱,木料和工匠村里都是不缺的。村里民众没有不同意的,有钱出钱,没钱出力。
宋家曾祖就结合自身多年游历接触到的轮车制式,设计了一套水流畜力两用的水轮车。分别在圣水河靠田岸的两处急弯,各立了两座水轮车。
在水轮车立轮处打下两个硬桩,制一大轮,再将大轮的轴搁在桩叉上。大轮上半部高出堤岸,下半部浸在水里,可自由转动。大轮轮辐外围嵌有受水板,用于水流受力,轮周倾斜的绑着一个个竹筒。在田岸旁凑近轮顶水筒的位置,设有一横卧水槽。当大轮受水板经急流冲激,轮子转动。底下的水筒朝上倾斜,筒中灌满水,转到轮顶时,筒口正好向下倾斜,水恰好倒入木槽,并沿木槽导入渠田。这样的水轮汲水,一昼夜可灌田百亩以上,功效很大。
在圣水河丰水期,弯道水流湍急,足以推动水轮汲水灌溉。但是在圣水河枯水期,水流平缓不足以推动水轮时,就需要用上畜力推动。
水轮横轴的一端装有一立齿轮,立齿轮旁竖一大立轴。每当炎夏连日无雨,河道水缓。先卸了水轮上的受水板,再在大立轴上装一卧齿轮。立、卧二齿轮衔接,套上牲口转磨一般转动立轴。经卧、立二齿轮的转动,使大水轮转动。水轮上的小筒,照样把水从低处带到高处,倒入水槽灌溉。
这次老林头就是发现立、卧两个齿轮卡子使用日久,磨损的厉害,套上大牛试着拉动水轮,尽然把个卡子拉断了。所以这林永固才找上门来,寻求那齿轮的木作图稿,想重新打造两个换上。
“村长,您看,我这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那图稿放哪儿了。要不这样,您先回去等着,我去屋里找找。若是不在我这儿,估计还得回我爹那老宅里找。”
宋婕很确定,自己这随身带来的书籍里,并没有关于木作机关的书籍。看来是时候去一趟秀才爹的老宅子了。
“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不过你可得快点儿,这两日村里都是挑水应急的。”人家小媳妇不知道东西在那儿,林永固也是无法,只好先回去。
午后伺候了两个小家伙睡下,宋婕托了林氏在家照管,独自一人去了村西。
靠近圣泉山脚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因着邻山,地势起伏,一旁又有河流蜿蜒经过,院落均不成排连片,而是各管各的圈了宅基地起了屋子。
这宋秀才的老宅,宋婕也是头一次来。出门前,林氏怕她找不到,再三交代路线,说明门脸。这媳妇回娘家,地方还要婆婆交代,宋婕也是古来头一个。
一路向西走了许久,道路两旁都已经没了人家。宋婕感觉自己都要走到山林子里去了,才在一片葱翠笼罩下,看到了那两边墙体都用大方青石磊筑的二层小楼。楼的正面采用木质结构,屋顶上的瓦片满是青苔,在阳光映照下,青砖碧瓦很是好看。
走到近前,小院的院墙也是各色大小不一的石头磊砌。院门的清漆已经剥落,门上挂了一把鱼型大铜锁。摘下腰间的一串钥匙,找出一把小鱼钥匙插入鱼嘴口中旋转,“咔嗒”一声脆响回荡山林。
进了院内,宋婕以为自己走进了江南某个水乡里。
三幢二层楼房呈品字摆开,地基都打得非常高,围着中间的天井。天井里摆了石桌,四个石鼓凳围了一圈,桌面上还凿了棋盘。天井四周靠着墙基摆着格式各样的盆栽兰草,只可惜全都败落了。可以想象,夏日里泡一壶茶,坐这四方天地里品茗对弈多么惬意。
宋婕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上次不小心漏出几句南边方言,引得慕容二爷说出了那样一番话。这宋家祖上必是江南来的,不然不会在这青州起了这样的屋子。还说什么隐居在此,说不定还是个大人物。
抬眼环顾楼房,东边那幢二楼的檐廊间,挂了许多彩色福结串儿。这许是宋婕出嫁前的住处。就算有那木作图,料想也不会放在女儿闺阁里。
宋婕抬脚向院门正对的那幢走去。这幢屋子面开三间,左右两间砌了半墙,上面是木制的窗板。正中一间四扇落地木门,门上上挂的是把如意锁。从钥匙串儿里挑出一把匙柄为如意形的,果然相合。
第三十章 老宅
解锁入门,正对着板壁。板壁正中挂着一幅青绿山水,瞧着倒有些俯瞰泉水村的样子。画两边配着狂草条幅,也不知写得是什么。后墙与板壁之间一处夹道,那里边有扇后门。壁前一张红木如意云纹翘头香案,两边各一个束腰高脚花几。案前两张福寿团纹的花梨圈椅夹着一张小小的四仙桌,桌上立着一面小小的绣屏。厅堂两边对称摆着四张软缎垫儿的交椅。椅子后面两架黄花梨座屏,隔开了左右两个侧室。
左侧室望进去,一张黑漆大圆桌,边上围了八个绣墩,看样子是个饭厅。
右侧室临窗一个矮架放了两个花盆子,侧边墙上一架木楼梯通向二楼,其余空空然。
扶楼而上,二楼又是三间,正中有门落了锁。站在檐廊内向外望去,能看见她来时的小路。
开门进去,门厅一张小桌摆着茶盘。左边一扇屏风隔了内室,里面一张红木月洞门罩架子床,临廊的窗下一架妆台,对面的后窗下摆了几个官皮箱。
门厅右边是一间书房,正中一张长条书案,书案后整墙的书籍立在书架上。图纸一定在这里。
宋婕撸起袖子开始翻找。可翻找了好半天,这墙上的书都是些经史子集、散文游记,分门别类的摆放着,不像有建造木工之类的。况且按着这些书册的大小,也画不下什么图纸。
日头西斜,宋婕实在是找烦了。丢开手中书册,四下里望望,两边窗下还有几个并排的矮柜。忙去开了柜门,一格格看过。果然有一堆松散叠起的纸张。抽出来一张张翻看。有这房屋的建造图、家具木作图、水轮车结构图…就是这个!这页纸下面还有几张细节卡口的放大图。宋婕赶紧把这几张一并抽出来,其余的收拾起来放回原位。再从另外一个柜子里拿出之前留意到的一只宽厚锦盒。揭开盘扣,里面是厚厚一叠色黄页脆的线装书册——行游手记。
手记?是日记么,谁的日记?宋婕取来面上一本,翻开。书册第一页上草写了两行字:“昼有所获,幕则书之。”
落款:“通和六年立秋,瑾文。”
竟是一本通和年间开始写的日记,距今有五六十年了吧,帝王都换了好几代了。
日记所属之人…瑾文。瑾文这名字,宋婕没有印象,婆婆给她说过的先辈中,没有人叫瑾文。或许,这是某个先辈的表字。
看看窗外的日头,两个小家伙估计要醒了。那两个小祖宗,醒来没奶水伺候定是要翻了天去。
宋婕赶紧把图纸卷成一卷夹在咯吱窝,再拿上那一盒厚重的日记,一路锁了房门退出去。本来还想看看老宅里能不能找到些家世线索的,眼下却是来不及了。希望手上的这几卷老旧的日记能告诉她一些先辈的往事。
回头看看身后的小院儿,这样的家底,虽然内饰都陈旧了,可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就像慕容衍疑惑的那样,宋婕为什么会嫁给一个村夫?宋婕也是不明所以。
刚走出老宅没多久,就远远看见小月儿朝着她跑来。
“婶子,快,孩子们醒了好一会儿了。哭着闹着就是不停歇,我娘和林家阿婆哄了好一会儿了,都哄不下来。”
宋婕听到一半就拔腿往家跑。还没跑进院门,就听见了两个孩子哭声震天。
尤其小宝每次醒来都要先哼哼的找宋婕吃奶,宋婕慢一步,他都要憋红了脸,等到吃饱喝足才会心情愉快的躺着玩耍。今日醒来,叫嚷了半天也不见宋婕伺候,可不就恼火了。于是他就领着大宝开始造反。
东厢里林氏和隔壁的大壮媳妇,一人一个娃娃抱在怀里哄。拍拍、摇摇、哼哼小曲儿,十八般武艺挨个上,可孩子们还是啼哭不止。
宋婕进门就先出声安慰:“宝宝,宝宝,娘亲来了,宝宝不哭哦~”
说来也怪,一样的话,林氏和大壮媳妇说了百遍都是无用,反而惹得孩子们哭闹得更凶了。宋婕才轻轻柔柔的唤了一遍,哭声立刻小了。
林氏不经怀疑这两孩子是不是故意和自己作对!平时她抱着不都好好的,偏偏要在宋婕走开这一下子跟她闹腾!
“谢天谢地,你可算是回来了”林氏是生养过的,还接了那样多的孩子。可她哄个小宝,一头一脸的汗。胸口的襦裙盘扣都被孩子拽开了,一副褴褛样子。
“妹子,你这孩子我是吃不消哄了,赶紧的抱回去把!”大壮媳妇额上的碎发都浸了汗液贴在脸上,身上薄纱衣裙也是歪歪斜斜的,一点儿没了原先的飘逸样子。
待到宋婕转去东厢侧室的藤编屏风后擦洗。孩子们只听到母亲声响,却久不见人来,又急哭起来,慌得宋婕把那小衣袋子都扯断了。胡乱抹了两下,急忙跑到炕上坐好,一边一个把孩子楼过来。她微晃着上身,轻轻低喃:“宝宝乖,宝宝不哭哦”。
孩子们立马消停了,伴着隐隐的啜泣,小脑袋直往宋婕怀里拱,一个比一个猴急。
反正屋里都是女子,宋婕一点儿都不觉羞赧,喂饱一双孩儿才是要紧。大大方方敞开衣襟捻去两股乳汁,再把宝贝们揽入怀中哺喂。
林氏习以为常,两手做了个小蒲扇给自己脸上扇风。等缓过气来,就坐到门厅里到了满满一杯凉茶两三口喝了,指指孩子又指指宋婕:“哎呦我的娘诶,这两小祖宗!我这哄了半天,喘气儿的功夫都没有,怎么就这么不给你老奶脸面!闺女儿啊,你这两儿子真是一刻不待歇的哭啊!”再倒上两杯凉茶,招呼大壮媳妇来歇会儿,“大壮媳妇儿,快来,喝杯水歇歇气儿。”可大壮媳妇这会儿不知道发什么呆,半天也没反应。
林氏端着两杯茶水走过去,瞧见那美妇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宋婕正在哺乳的胸脯。林氏只当她大户人家出来的,没见过村妇不遮不掩的奶孩子,不去理会,自顾自把水递到宋婕嘴边。
宋婕一路跑回来,也是满头大汗累的够呛。两手抱着孩子腾不出来,就着林氏的手把一杯凉茶喝到见底,眼角扫到大壮媳妇…那什么眼神啊!“噗~!”呛到了!
“咳咳咳…咳咳咳…”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颖姐,你别这样看着,多不好意思啊~!”大壮媳妇姓姚名颖儿,宋婕便唤她颖姐。
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姚颖儿慌神,立刻撇过头去解释:“别人府里……京城人家都是请了奶娘喂养孩子,王府…我们府里也是这样。况且…我也没凑这么近去瞧过。”
“嗨~!没事儿,只是你别这样直勾勾的盯着,我…我都发毛了。”
“失礼了,请妹妹见谅。”姚颖儿俏脸涨的粉霞一片。
宋婕见她比自己还不好意思,觉得这时候的女子真是脸嫩:“也没什么失礼的,我们这小山村,哪有那些讲究!倒是你,你都两个孩子的娘了,一次也没奶过自己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