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少时(一更)
安华锦提着罩灯,顶着风雪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这一趟路,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走了多久,却是第一次,不是十分愿意回去。
她的院子里,到处都是顾轻衍的影子,他虽然在她的院子里短短住了一个月。
就连这一条回她院子的路上,也都布满了他的影子。
她越走越慢,走了一段路后,她干脆折了方向,向她娘生前住的院子走去。
她爹娘虽然离开八年,但是院落一直保存完好,一直有人清扫照看,不让一应器具落灰,每日也都有人守门。
她来到他爹娘住的院子后,抬手轻轻地叩了叩门。
里面一个看门的老奴打开院门,一看是安华锦,惊讶不已,“小郡主,您怎么过来了?”
有多少年,小郡主深夜不曾来此了。
他仍记着,以前小小年纪的小郡主,有时候半夜从军中跑回家,说想娘了,就不管不顾地闯进了这个院子,世子被吵醒,无奈地又好气又笑,但还是给她让了地方,自己去了书房睡,将屋子让出来,让她钻进了世子妃的被窝,抱着世子妃睡一晚。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老奴这时想起来,恍惚了好一会儿,一下子湿了眼眶,声音也哽咽了,“老奴突然瞧见小郡主来,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小郡主还是小孩子时,差点儿……”
差点儿就喊世子世子妃小郡主又偷偷从军中半夜跑回来了。
可惜,世子和世子妃早就不在了。
他这个打扫看门的瘸腿老奴,也更老了。
安华锦顿了一会儿,也恍惚了一下,对老奴笑了一下,轻声说,“我想我娘了,不想回自己的院子里住,今夜想在我娘的屋子里歇下了。”
老奴点点头,让开门口,“小郡主您请,世子妃的屋子每日都有人打扫,被褥都是干净的,就是没有生炭火,老奴这就去弄一盆炭火来,再给您拿两个汤婆子暖脚。”
安华锦点头,“好。”
老奴连忙去了。
安华锦径自提着罩灯去了主屋,来到门口,推开房门,将罩灯放下,里面霎时亮堂起来,室内不染一尘,打理的十分好,她娘生前喜欢的摆件,一件不少,各种物事儿也都放在原来的位置。
安华锦拿起桌案上的火石,点燃了屋中的油灯,熄灭了罩灯,坐在了桌案前。
她娘以前常在这个梨花木的桌子上绘画或者写经文,他爹坐在一层读兵书,她贪玩,趴在她娘的腿上,拿着笔给她捣乱,她娘画一笔,她也乱画一笔,她娘无奈地一笑,十分包容地将她乱画的那笔重新勾勒描绘,与她本来的画作融合在一起,一点儿也不看不出是她乱画的了,她这时还能记得当时的惊叹。
她娘是十分有才华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常摸着她的头说,娘本来打算好了,要好好教导你,可不能让你学你的两个哥哥,跟猴子一样的上蹿下跳,可惜,我生你时,伤了身子,养病就养了二年,等我好了,才发现公爹将你带着怎么也不松手了,我也没办法跟他老人家抢人。
她便咯咯地笑,问她娘她这样不好吗?爷爷常夸她聪明伶俐的,军营里的哥哥们叔叔们伯伯们都很好的,她很喜欢,还有他的大哥和二哥,若说二哥是猴子,上蹿下跳没一会儿正行她相信,大哥可不像猴子,大哥虽也不十分稳重,也爱逗他,但大哥可是文武双全的,将她娘的琴棋书画,学了个精通呢。
她彼时小,说的一本正经,正巧被她二哥听到了,进来就将她从她娘的怀里揪着衣领子揪起来,让她说他好,他不说,她就把她扔去房顶上,不让人放她下来。
那时,闹作一团,最后,还是她爹向着她,板着脸将她救下来,将他二哥赶走了。
她现在还记着,二哥鼓着脸,说父亲偏心小丫头时气不过的眼神。
安华锦思绪一下子拉出了很远很远,很久以前的事儿,尘封在记忆里,一旦打开了闸门,便倾泻而出,想收也收不住。
老奴端来一盆炭火,上等的银丝炭,清冷的屋中一下子有了热乎气,暖了起来,他又转身拿了两个汤婆子,塞进了床里的被子里,殷殷地嘱咐说,“小郡主,您早些睡,您刚从外面奔波回来,要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才有精神,大雪天寒,最容易生病了,老奴给您去熬一碗姜汤?”
“不用了,我在书房喝过姜汤了。”安华锦摇头,温声说,“吵醒你了,你快去睡吧。”
老奴笑呵呵地说,“老奴在这院子里待着,实在是太冷清了,倒是巴不得小郡主多来吵醒我几回。”
安华锦微笑,“那我就多住几日。”
老奴一愣。
安华锦站起身,解开披风,挂在衣架上,“我就是想我娘了,反正这南阳王府,哪里都是家,我不回我的院子,在我娘这里多住几日,也没什么。”
老奴顿时笑了,“自然没什么,您乐意住,那就多住几日。”
他说完,看着安华锦,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小郡主,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儿啊?”
若不是有心事儿,怎么大半夜的,突然来了世子和世子妃生前的住处?突然说想世子妃呢,且还要多住些日子,不回自己的院子呢?虽然同样都在南阳王府,但住在世子和世子妃生前的院子里到底不同。
“是有点儿,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去睡吧!我这就睡。”安华锦也没什么不可承认的。
老奴点点头,但还是劝了一句,“小郡主,老奴活了一把年纪,以前不明白的事儿,到老了,反而明白了,人生一世啊,活着最要紧。”
“是呢,活着最要紧。”安华锦颔首。
老奴转身去了,贴心地为安华锦关上了房门。
屋中再度静了下来,安华锦解了外衣,抱着汤婆子钻进了被窝里,不知是受小时候的影响,还是当真身体很诚实地奔波累了还是如何,总之,她闭上眼睛后,困倦袭来,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反而沉的很。
第二日,她睁开眼睛,天色已经不早了。
大雪虽然未停,但是比昨日下的小了,窗棂上结了冰花,屋中的炭火被老奴埋的严实,但倒了这般时候,也已熄了,不剩多少余温。
屋中却不冷。
安华锦坐起身,披衣下床,打开了房门。
老奴听到了动静,立即走来,“小郡主,您睡醒啦?昨夜睡的可好?”
“好。”
老奴呵呵地笑,“老奴就知道,小郡主只要一来这里住,就会睡到日上三竿,跟以前一样。”
安华锦也笑,“是啊,以前我只要来这里住,就会赖床不起,还是我娘看不过去,揪我起来。小时候养成的毛病,没想到大了还一样。”
老奴心情很好,“小郡主可在这院子里用膳?老奴去厨房给您提来?”
安华锦点头,“用吧。”
“好嘞,老奴这就去。”老奴转身去了厨房。
安华锦回屋,就着老奴打来的清水梳洗一番后,老奴也提来了饭菜,一一摆在桌子上,对安华锦说,“路上碰到了沈小将军,小将军问您什么时候去许家,您又要去许家吗?”
安华锦点头,“一会儿就去。”
老奴叹气,“许公自从前夫人去了后,这么些年,身边也没再娶,就他一个人,许老夫人劝了无数次,说娶个新夫人也能照顾他,却被他一推再推,老奴前些日子听说许公似乎不大好,从入秋以后,就一直喝着药,近来都不怎么出屋了。”
安华锦静静地听着,想着大嫂的娘在她几岁时就没了的,那时人人都说许靖夫妻情深,许靖为先夫人守孝,情深似海,不愿再娶,人人都赞许靖有情有义。
如今这有情有义,听起来似乎很是讽刺。
“小郡主趁热吃吧!一会儿凉了,大雪后外面冷的很,许家路途不近,您一会儿路上小心些。”老奴叮嘱。
安华锦拿起筷子,点头,“好。”
第六十八章 许家(二更)
用过了早膳,安华锦没立即去许家,而是提笔给顾轻衍写了一封信。
在她出发前往风骨坡时,只匆匆回了一句话,“日夜清查南齐和南梁埋在南阳王府的细作,未抽出空闲回信,安好,勿急。”
如今这封信一样的简短,“清查出了一桩事关张宰辅旧时恩怨,有劳怀安将张宰辅从天牢弄出来,派人送来南阳城。”
这一封信提笔时,安华锦思量许久,落笔时,同样顿了许久,最终,还是如此简短地直书其事,旁的纵有千言万语,也未再写一字一句。
安华锦搁下笔,将信笺塞进了信封里,用蜡仔细地封了,叫来暗焰,将信递给了他,“立即发去京城。”
“是!”
暗焰捏着轻轻薄薄的信去了。
屋中虽被老奴又添了新炭火,但一时半会儿窗上的冰花未化,安华锦站在窗前,用手指画着窗上的冰花,一圈又一圈,一划又一划,画了好一会儿,直到被她划到的地方冰花化了,才作罢。
手指沾了冰花,冰凉透骨,凉入心肺。
老奴带来一个精致的小巧的手炉,递给安华锦,“小郡主,路上冷,带着手炉暖和点儿。”
安华锦点头,接过手炉,捧在手里,指尖上的凉意因为手炉里散出的热意而渐渐温暖,她披上披风,出了她娘住的院子。
沈远之已在书房等了安华锦一个上午,他昨夜一夜未睡,想了许多关于许靖的事情,越想越细究,发现竟然能从中找出许多蛛丝马迹,年少时不懂的,不明真相的,如今一旦有人揭开了这层蒙着的面纱,一下子似乎就拨开云雾了。
张承泽的话,也就差那么一点的证实而已。
本来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许家问问许靖,事情可真是他做的?他们从小就尊敬的许伯伯,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但在渐渐地细究出十之八九的真相后,他反而不那么迫不及待了。
就算杀了他又能如何?安伯伯与两个哥哥也不能再活过来了,当年玉雪岭之战的所有人,都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安华锦推开书房的门,看了一眼一夜未睡神色明显郁郁的沈远之,说道,“走了。”
沈远之点点头,拿起披风,快速地披在身上,出了书房。
二人一路向门口走去。
沈远之打量安华锦脸色,发现她竟然面色极好,对比他这副一夜未睡的样子,她没有丝毫从面上表现出来的神情,他立即停住脚步,一把拉住她,“你等我一会儿。”
安华锦偏头,“嗯?”
“你回书房,就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来。”沈远之丢下一句话,蹬蹬蹬跑走了。
安华锦:“……”
有什么事情一上午不做,偏偏要出门了去做。
安华锦只能转身折回了书房等他。
安华锦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大约有两盏茶的时间,沈远之倒是如他所说很快就回来了,他推开房门,神清气爽地说,“可以走了。”
安华锦看了他一眼,见他好好地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合体的衣服,整个人一扫一夜未睡的疲惫与满脸的郁气,神清气爽的模样,了然,点点头,出了书房。
二人骑马出了安家老宅,出了南阳城,一路前往许家而去。
许家在青州,距离南阳城并不近,骑马走路要半日的时间。
大雪过后,天气冷的很,寒风比下雪时还要猛烈,刮在人的身上如刀子,透骨的寒,安华锦一手拢着马缰绳,一收抱着手炉,倒是没感觉到冷。
“不行了,歇一歇,冻死了。”走出一半的路程时,沈远之大叫。
安华锦勒住马缰绳,白了他一眼,“谁让你爱美好俏穿的这么少,不冻死你冻死谁?”
“没良心的小丫头,我这不是为了不丢面子,输人不输阵吗?总不能一副邋里邋遢地去找他质问。”沈远之嘬着牙花子嘟囔,“谁知道怎么这么冷。”
安华锦将手炉扔给他,“抱着它吧!多少管用些。”
沈远之接了手炉,抱在手里,看着她裹的严严实实的披风说,“你怎么不把你的披风给我穿穿?”
“美得你。”
沈远之:“……”
的确是美的他。
他抱着手炉,原地耍了一会儿,感觉不太冷了,又将手炉扔回给安华锦,“走吧!”
安华锦接回手炉,继续打马向前。
二人来到青州时,已太阳落山。
进了青州城,二人直奔许家。
许家是青州城的大户之家,家中子弟有习武从军者,也有读书上进者,虽比如顾崔两家相差甚远,但也是子孙极多,分布在各个地方,许家的嫡幼子许靖,年少时在南阳军从武,后来因许家生变,他退伍出南阳军回了青州城,做了青州城的一方知州府。
半年前,他深受打击,病魔折磨,卸任青州知州府台,在家养病,这一养,就是半年时间。
许家老宅也是颇有些年头了,从门上的牌匾与门口两尊石狮子就能看出些许沧桑。
沈远之翻身下马,前去叩门。
门童很快就打开了侧门,一见是沈远之与安华锦,顿时热情地说,“安小郡主,沈小将军,您二人怎么来了?”
沈远之早已在换干净的衣服出府时就已收拾好了心情,笑着说,“我与小郡主外出办事儿,正巧路过青州城,过来看望许伯伯。”
他自然不会说是特意前来找许靖质问算账的。
门童连忙将大门打开,“您二人快里面请,小的这就去禀告三老爷。”
许靖这个嫡幼子,在许家上一辈里排行老三,所以,下人们称呼三老爷。
沈远之点点头,与安华锦一起将马匹交给门童,迈进门槛往里面走。
他们二人每一年都要来一两次许家,小时候更是来的多,对许家熟的不能再熟,许靖的先夫人为他生有一女一子,长子许清岩,长女许清灵。
八年前,安华锦能顺利从许家偷梁换柱死遁出许清灵藏在秀灵山,多亏了许清灵的大哥许清岩的相助。
许清岩在许家一众子弟里,也是一个特别,不喜武,不喜文,偏爱经商,被许家族中不认可,他不顾家族反对,一意孤行,到底是没凭借许家一人一脉,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
这些年,许清岩走南闯北,一年也就回青州城那么一次,每次在青州城也就住上一晚,还不如去南阳王府的次数多,有时在南阳王府还能住上两三晚。
管家得到消息迎了出来,笑呵呵地给二人见礼,对安华锦和沈远之说,“小郡主和小将军可是听闻岩公子回来了?才赶着这个日子口来?”
安华锦脚步顿了一下。
沈远之的脚步也顿了一下。
原来正赶上许清岩回来吗?
许清岩与安启辰差不多同岁,父辈交好,子女自然也自小相熟,都很是交好。少时,安启辰与许清岩还有几个年岁相当的世家子弟时常带着安华锦、沈远之等小几岁的弟弟妹妹们一起玩,无论是安华锦还是沈远之,都是十分喜欢许清岩这个哥哥的。
没想到,赶的巧了,他今日回了许家。
二人对看一眼,已一年不见许清岩,按理说,听到他回来,二人该高兴才是,可是这样的日子口,他们二人带着目的而来,哪怕得知他回来了,也高兴不起来。
到底还是安华锦先笑着开口,“是吗?青岩哥哥回来了?我们还真不知道。顺路来看望许伯伯而已。”
管家笑呵呵地道,“那是巧了,岩公子刚进门没多久,也就小半个时辰。还没去见过三老爷呢。”
管家提到许靖,收了脸上的笑容,叹了口气,“也是因为三老爷入秋后就一直不大好,岩公子才从外面寻了个大夫来,据说是能治陈年旧疾,但愿能让三老爷好起来。”
安华锦微笑,“既然赶的巧了,青岩哥哥也还没去看望许伯伯,我们就与青岩哥哥一起去看望许伯伯吧。”
管家立即说,“老奴这就让人去禀告青岩公子,您二人先去正堂歇一歇,今年的冬天真是冷啊,让老奴想起了十几年前,也是这般早早下大雪,那年冬天的雪啊,下起来,房檐那么高,不知道今年是不是也一样。”
他说的是当年安华锦还在她娘肚子里时,就是那年罕见的大雪,她娘怀着她北上漠北借兵,伤了身子。
安华锦接话,“今年的雪不会小。”
暗焰既然说顾轻衍提到过今冬大雪,想必今冬的雪真小不了。
第六十九章 青岩(一更)
安华锦和沈远之来到许家厅堂,坐了不到半盏茶,许清岩便匆匆来了。
许清岩今年二十有三,并未娶妻,大约常年在外四处奔走的原因,周身自带一种阅历气质,他本就长的俊俏,再因他自带这种气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吸引人的目光。
安华锦和沈远之齐齐起身给许清岩见礼,“青岩哥哥。”
许清岩看到二人显然很高兴,双手伸出,在二人的肩膀上同时拍了一下,然后,又特别地揉了揉安华锦的脑袋,“小丫头长大了啊。”
安华锦拍开他的手,“青岩哥哥老了啊!”
许清岩:“……”
他气笑,“明明不老。”
安华锦伸手一推沈远之,将他推到了许清岩的面前,扬着脸说,“少年的模样,该是这样,青岩哥哥看看你面前的这个人,你好意思说自己不老吗?”
许清岩:“……”
他难得孩子气地瞪了沈远之一眼,笑骂,“臭小子!每回有你在,我都被说老。”
沈远之十分佩服安华锦,明知道是来做什么的,但还是这般能笑得出,依旧如小时候一样开得起玩笑,他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也跟着笑,“青岩哥才不老,谁说青岩哥老了?我不干的啊,明明只比我大七岁而已。”
他强调的是大七岁!
安华锦哈哈哈大笑。
许清岩也被气笑,伸手指着沈远之,“你们俩,什么时候不互相拆台了?倒是联起手来编排我了。稀罕啊。去年我回来时,记着你们俩还互相斗嘴打架呢,你们俩是不是忘了我在你们俩中间劝架无数次的事儿了?”
沈远之偏头问安华锦,“咱们俩打过架吵过嘴吗?”
安华锦笑,“没有啊,我不记得了,我记性很好的啊。”
沈远之点头,“就是,我也不记得了,我记性也很好的,绝对没有的事儿。”
许清岩:“……”
他无语地看着二人,败下阵来,失笑,“行行行,臭小子和小丫头长大了,倒是摒弃前嫌握手言和了。我倒是成了被你俩合伙欺负的外人了。”
沈远之哈哈大笑。
三人说笑了一阵,坐下身,互相询问了一番这一年发生的事儿,许清岩这一年又开拓了三个州县的丝绸茶叶生意,还闹了一桩风月情事儿传回了南阳城,当时沈远之听闻了,还八卦地特意写信去问,如今把那件事儿翻出来,又让沈远之笑了好一会儿。
说起许清岩这一桩风月情事儿来,简单说,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复杂说,就是有一个女子,瞧上了许清岩,并不知道他是青州许家的公子,以为他就是个没背景的穷小子靠着聪明的头脑发家,所以,动用了黑白两道,对他施压,施压没过,动了歪念头,暗中动手,将他掠了。
许清岩那一日也是该着,没想到那女子不死心一直惦记着他,身边也就带了两名护卫,一个护卫受伤,一个护卫脱身求救,因距离崔家最近,求救到了崔家,是崔家出面,救出了许清岩。
崔家虽然将这件事情压下了,没传出多少风声,但是崔家子弟自小就与南阳王府交好,与沈远之自然也是交好的,书信来往间,提了一句,沈远之听闻了,好好地去信八卦,许清岩知道沈远之的脾性,若是他瞒着,他好奇之事一定会揪着问,索性就直接告诉他了,但即便告诉他了,沈远之还是好好地取笑了他一番。
安华锦本来不知道这件事情,那时她在京城,后来回来听闻了,也是好笑,如今说起这事儿,笑问,“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如此胆子大?青岩哥哥也该娶妻了。”
“一个人一身轻,娶什么妻?”许清岩摇头,却没说那名女子姓甚名谁,似乎提都不想提。
安华锦见他眼神里都带着嫌恶,知道那女子大约是得罪狠了他,也就笑笑,不再问。
沈远之对安华锦挤挤眼睛,“小丫头,你若是想知道,问我啊,我知道。”
“你闭嘴吧!这里可是许家,你真不怕把青岩哥惹恼了,对你封了嘴。”安华锦喝了一口热茶,瞥了沈远之一眼。
沈远之咳嗽了一声,“我还真忘了。”
许清岩好笑,对安华锦问,“这一年里,我可是听说了你不少事情,每日茶余饭后,身边的人,都在谈论你与顾家七公子,热闹的很呐。”
安华锦弯了一下嘴角,眉眼神情,没半分异常,就如她带顾轻衍回安家那一日,也是这样眉眼弯弯的笑容。
沈远之暗自叹服,心想着这小丫头,从小他与她一起长大,没发现她城府何时变得这么深了啊,若不是他清楚昨日她连自己的院子都不乐意回,跑去了她娘的院子里住了一晚,还以为她心里真是因为顾轻衍而愉悦开心呢。
“看来你和顾七公子的感情很好了?陛下取消了你与顾七公子的婚约,看来对你们没有什么影响了?”许清岩笑问。
安华锦捏了一下手指,轻轻对着揉了揉,浅浅地笑,“没什么影响吧!”
沈远之接过话,“能有什么影响?她不知道有多喜欢顾轻衍,如今咱们自小长大的哥哥弟弟青梅竹马啊什么啊,都要靠边站,顾七公子才是她心尖尖上的人。”
许清岩“哦?”了一声,“顾七公子据说在南阳住了一个多月?”
“嗯。”安华锦点头,“他从京城送我回南阳,顺便在南阳王府住了一阵子。”
许清岩笑问沈远之,“你们都见过他了吧?顾七公子当真如传言一般?”
“比传言更好呢?有过之而无不及。”沈远之道。
哪怕是得知了顾家当年知而不拦,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顾轻衍不好,就连他这个看谁都不顺眼的性子,也挑不出顾轻衍一丝半丝的毛病来。
名门世家的顾七公子,不负天下关于他毓秀风流惊才艳艳的传言。
许清岩笑,“我今冬本打算去京城一趟,到时候可要好好地拜会拜会顾七公子了。”
安华锦笑问,“青岩哥哥可要我引荐?”
许清岩摇头,“不必,我不知何时出发去京城,你引荐就不必了,安爷爷不是在京城吗?届时自有他老人家来引荐。”
安华锦笑着点头。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许清岩站起身,“我已让人备了酒菜,你们跟我来,咱们是自家人,吃过晚饭,再去看父亲吧。”
安华锦从善如流地点头,“听青岩哥哥的。”
沈远之自然也没意见。
用过了晚膳,天色已黑,三人前往许靖的院落。
提到许靖,许清岩面色寡淡的很,父子二人自小便不向寻常人家的父子一般父慈子孝,反而一直都是相处的淡淡的,少时,安华锦不明白原因,后来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如今,大体明白的更多了些。
许靖道,“他怕是挺不过今年冬天了,但我想着,为人子者,总不能不孝父母,所以,还是从外面带回了一个专治旧疾的大夫,他若是配合,就能活过这个冬天,若是不配合,我给他披麻戴孝也就是了。”
沈远之张了张嘴,又闭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安华锦停住了脚步,对许清岩问,“青岩哥,为何你从小与许伯伯不亲,可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许清岩脚步也顿住,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说,“父子天生属相不合吧,没什么缘由。”
安华锦不再多言,继续往前走。
沈远之默默地跟着,心想,怎么以前他就没发现呢,原来青岩哥哥怕是早就知道许伯伯喜欢的人是安伯母,所以,父子才疏远寡淡比陌生人强那么一点儿吧!亏他还觉得亲生父子怎么相处还不如亲朋玩伴呢?
来到许靖的院落,刚到门口,便能闻到里面飘出的一阵阵浓郁的药味。
这么多年,许靖的院子里都是药味,只不过今年更重了些。
第七十章 算了(二更)
伺候许靖的一名老奴迎了出来,将三人请进了许靖的院子。
进了画堂,药味更浓,里屋传出一阵阵咳嗽声。这咳嗽撕心裂肺,听着让人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许清岩先进了许靖的屋子,看了一眼,待许靖缓过劲儿,收拾整齐,他才让安华锦和沈远之入内。
屋中掌着昏黄的灯光,许靖形容枯槁地半倚着靠枕坐在床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屋中生了三盆炭火,热的如蒸笼。
见着安华锦和沈远之,许靖眯着眼睛瞅了好一会儿,似乎才认出二人,勉强露出和蔼的笑意,“原来是小安儿啊,长大了啊,我乍一看还以为……”
他忽然顿住了嘴。
乍一看以为谁呢?三个人都明白,安华锦有几分像她娘的。
沈远之心中很怒,但还是压制着,“许伯伯,你只认出了小安儿啊,还有我这么大的人站在这里呢。”
许靖失笑,“小远之也长大了啊。”
这句话带着怅然的长叹,一下子让沈远之住了嘴。
许靖已看不出昔日言笑言谈健康健朗的模样,形容枯槁不说,且已脱了人型,看不出丝毫昔日的影子。
当初,他可是南阳这一代有名的公子,同样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可是如今,八年病痛折磨,早已让人见了他都几乎认不出来人形。
“坐吧,你们今日怎么来了?是听说岩哥儿回来的原因吗?”许靖摆摆手,让二人坐。
安华锦落座,距离许靖不远不近的距离,说,“我们二人外出办事儿,途经青州,特意来瞧瞧许伯伯,听说许伯伯入秋后身体便一直不大好?是大夫不抵用吗?还是许伯伯自己又没好好吃药?”
安华锦这话说的与往常每日来看许靖时没什么情绪上的不同,让沈远之都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许靖摇摇头,“身体旧疾,再好的大夫也是无用,我病恹恹了这么多年,药石无效,勉力维持罢了,若是能早死,也就好了,不必拖累人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沈远之道。
这话,他是心里压制着情绪说出的,若是想早死,许靖不是该一早就以死谢罪了吗?如今又活了这么多年?是为什么?他很想知道。
“活着不如死了。”许靖说完这一句话,似乎触动了什么,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听的人一阵阵揪心,像是咳着咳着就能上不来气。
老奴上前,又是帮他拍后背抚胸口,又是倒水喂他压下咳嗽,一通的照顾,但依旧过了好一会儿,许靖才缓和下来。
安华锦待他缓和下来,才开口,“青岩哥哥带回来了一名大夫,许伯伯让他尽快看看吧。”
许靖摆手,“再好的大夫,也治不了我的病,不必看了,让他走吧。”
许清岩脸色寡淡,“父亲既然不乐意看,那便罢了,我明日便让他走。”说完,他转向安华锦和沈远之,“人已经看了,天色晚了,想必你们也极累了,我送你们去休息吧。”
安华锦站起身,从善如流,“许伯伯早些歇着吧,青岩哥哥一片孝心,带回来的大夫,既然专治旧疾,还是看看吧!兴许就能看好呢。”
沈远之也站起身,“许伯伯早些歇着,大夫该看还是要看的。”
既然安华锦这样说了,他也跟着一样说。
许靖摆手,“你们以前住的客院,一直有人打扫,没被别人住过,既然岩哥儿回来了,有他照顾你们,我也就不操心了。”
安华锦点头,“许伯伯放心,我们自小来许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不必照顾的。”
三人一起出了许靖的房间,走出画堂,来到院子,清冷的空气一吹,才拂散了屋中满满的药味和憋闷的气息,身上似乎短短时间,已被沾染了药味。
走出许靖的院子,三人都很是沉默。
许清岩送安华锦、沈远之到客院,对二人问,“南阳若是无事儿,多住一日?”
“明日一早就走。”安华锦摇头。
许清岩点点头,“安爷爷不在南阳,你们两个是不能离开南阳城太久。听说崔灼离开崔家去南阳了?”
沈远之道,“还不都是因为小丫头闹的,祸害了崔世兄,崔家如今估计恼死她了,大约再也不想见到她。”
许清岩看了安华锦一眼,笑了笑,“咱们的小妹妹,讨人喜欢,有什么不对?”
安华锦无奈地笑了笑。
沈远之啧啧一声,“她倒是不想让人喜欢,以前还称呼一句灼哥哥,如今都改为称呼崔世兄了,可见被人喜欢,也是负担,还不如我这个讨人厌的来的轻松惬意。”
许清岩失笑,“怎么拿你做比呢?”
“那拿你做比?”沈远之问。
许清岩摇头,“还是算了。拿你自己做比吧!”
三人在客院的画堂里又说了许久的话,夜深了,许清岩离开,让二人早早休息,只剩下了沈远之和安华锦。
客院有东西两进院子,安华锦每次来住东面,沈远之住西面,隔一道长廊,如今二人就坐在这一处中间的画堂客厅里,在许清岩离开后,彼此相对着沉默着。
“不问了?就这么算了?”沈远之问。
安华锦沉默了许久许久,轻声道,“算了。”
沈远之看着她,“你甘心吗?都来到这里了,就因为他病入膏肓形容枯槁自我折磨八年,你见了就于心不忍了,不问了?小丫头,这可是深仇大恨啊,怎么能不问个明白?”
安华锦抬眼,冷静地说,“我不是对他于心不忍,我是因为青岩哥哥和大嫂,青岩哥哥待我不薄,待安家也不薄,当年若是没有他,我一个人从许家弄不出大嫂死遁藏起来,也不见得有如今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宁儿,而他毕竟是大嫂的父亲,大嫂嘴里不说,心里对他也是十分挂念的,看在青岩哥哥、大嫂、宁儿的面上,就算了。”
沈远之抿唇,都来了,他多少有些不甘心,想要弄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安华锦懂他的心情,淡淡道,“弄明白了事情经过又如何呢?仔仔细细地还原当年的真相,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不堪入目,还要不能入耳,听过之后,也许你我就会恨不得当场杀了他,更是让我们心中加重恨和怒,悲和恸,他已生不如死,杀了他,并不能有多少意义,也不能让我父兄复活,反而累得你我脏了手。也让青岩哥哥亲眼目睹这一切,以后我们还有何理由再聚在一起哪怕吃一顿饭喝一口茶玩笑一句少时旧情?以后我还如何见大嫂?对她说出当年实情?那是她的亲生父亲,而她生了宁儿,为大哥孤守一生,是安家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不愿断送掉。所以,我也宁愿不想知道许靖当年都做了什么了。”
沈远之闭了闭眼睛,“那就算了吗?”
“算了吧!”安华锦轻声却坚定地道,“我来之前,不能肯定见到他后会为何,来了之后,看到青岩哥哥,看到他,反而知道了该怎么做。若粉饰太平是一种错,我宁愿明白地将错就错。他毕竟是青岩哥哥、大嫂的父亲,宁儿的外公。”
“也罢,我听你的。”沈远之也没有理由了,不能说安华锦做的不对,他对许清岩、许清灵,也是自小长大的旧情,还有宁儿,更是喜爱有加,爱如至宝。
大约是安华锦一句算了,让沈远之泄了气,所以,这一夜,他在许家的西客院,倒是睡了一个安稳的不能再安稳的觉,将早先缺的觉都补了回来。
而安华锦,也安稳地睡了一晚。
第二日清早,二人一起去找许清岩告辞。
许清岩较之昨日,沉默了许多,在即将送二人出府门时,忽然一把拦住了要上马离开的安华锦,拽着她的胳膊,轻声说,“小丫头,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你这么轻易地离开,是打算算了吗?走,我陪你去再找他,我也想知道,他当年都做了什么,导致玉雪岭安叔叔和启辰、启言埋骨沙场。”
安华锦一怔。
沈远之也愣住了。
第七十一章 当年(一更)
二人谁都没有料到,许清岩竟然知道了他们此行而来的目的。
安华锦和沈远之一怔过后,对看了一眼,安华锦松开马缰绳,转身问许清岩,“青岩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就昨日看来,他是不知道的,怎么一夜之间就知道了?这一夜里发生了什么?
许清岩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递给安华锦,“这是有人给我房间里放了一封信。”
安华锦接过信笺,将之打开,信笺很是简短,只写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八年前玉雪岭之战,张宰辅收买许靖对安家父子三人下手,导致安家父子三人埋骨沙场。第二句话是,安华锦来青州许家,必为此事。落款,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地写了三个大字,张承泽。”
安华锦深吸一口气,这个张承泽,原来在青州也有人。
自从风骨坡见过张承泽后,安华锦自然知道张承泽这个人不简单,聪明,有心计,有本事,有手段,虽然觉得在风骨坡没达到他的目的,他怕是还有后招,但是没料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动手了,且竟然算计的这么准,昨日夜里给许清岩报了信。
张承泽这封信连姓甚名谁都不避讳,显然就是告诉她,他说的话,让她尽管查证。
安华锦沉默了一会儿,对许清岩压低声音道,“青岩哥哥,我不愿意你我以后连自小长大的情分都消失殆尽,从此以后不相往来。为了大嫂和宁儿,也不该。”
许清岩沉声说,“小妹妹,我与他也没多少父子之情的,你尽管去找他。安叔叔、启辰、启言不能白死,就算他是我的父亲,若真是他所为,我也不能原谅他,更不能就这么算了。”
安华锦沉默。
沈远之在一旁道,“小丫头,既然青岩哥都这么说了,咱们就去吧!我也想知道,他当年到底都做了什么。”
安华锦点头,“好。”
就这么走了,她是为了许清岩、许清灵、安易宁妥协了,但不代表心里真的风过无痕,她明白什么对现在的安家和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但既然张承泽横插一笔,许清岩既然知道了,让她去问,那么,她就去问问,也将这件事情彻底了结。
一行三人重新回了府中,来到了许靖的院子。
进了院门,许清岩下令,“这院子中伺候的所有人,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近身伺候久了许靖的一名老奴一怔,“岩公子?”
“你也出去。”许清岩吩咐。
老奴从来不曾见过许清岩这副冷如冰霜的神色,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他向里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公子,老爷昨夜一夜未睡,今早未曾用早饭,药也没喝……”
“出去!”许清岩吩咐。
老奴止住话,躬身退了出去。
“长鸣,守住这院子,任何人不准进来。”许清岩对自己的近身护卫吩咐。
“是,公子。”
长鸣带着人守死了许靖的院子。
许清岩看了安华锦和沈远之一眼,当先挑开帘子,进了许靖的屋子。须臾,里屋传来许清岩的声音,似将什么东西仍在了许靖的身上,“父亲,您自己看看,您还配我喊您一声父亲吗?”
许靖睁开眼睛,看到砸到他身上的信笺,愣了一下,又看向许清岩冷如冰霜的脸,他慢慢地伸手将砸到他身上的信笺拿了起来,展开一看,脸色霎时白了,手也哆嗦地斗了起来,几乎攥不住小小的信笺。
许清岩将他的情绪表情看的清楚,闭了闭眼,语气带着浓浓失望地说,“看来,您不配我喊您一声父亲。”
话落,他对外面道,“你们进来吧!”
安华锦和沈远之伸手挑开帘子,进了里屋。
入眼处,是许靖抖成糠的身子,以及白无血色的脸。
沈远之上前一步,恼怒地质问,“许伯伯,我们从小到大,都尊称您一声伯伯,昨日我就想问您,但小丫头看在青岩哥哥和清灵姐姐的份上说算了,如今,我来问您,您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真是为了一己私情而鬼迷心窍害了安伯伯和启辰、启言哥哥吗?您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安伯伯待您从来不薄啊。”
许靖手里的信笺“啪嗒”一声掉在了被褥上,他一下子捂住了脸,眼泪从捂住的枯瘦的手指缝里落下,无声地哭了起来。
许清岩、安华锦、沈远之都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声凄凉和哀恸。
许清岩沉怒地道,“母亲明明有救,你却故意拖延大夫不施救,是因为母亲知道了你心中藏着的龌龊心思,你怕母亲闹起来,被人知道,败坏了您的德行名声?所以,您故意让母亲一场风寒拖垮了身体,您以为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许靖放开脸,忽然又哭又笑起来,“是,我是存有龌龊的心思,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你们知道我这八年为什么不想活又不敢死吗?那是因为,我怕死后去地底下见到了他们无颜愧对。”
许清岩怒道,“他们都会上天堂,而你,只会下地狱。”
许靖仿佛大梦初醒,忽然不哭不笑了,喃喃地说,“是啊,他们都是好人,都会上天堂,只有我自己,只有我,会下地狱……”
许清岩红着眼睛说,“我以为,你只是心存龌龊,对母亲冷血无情,却没想到,你不止是心思肮脏龌龊,而是到了灭绝人性的地步。”
许靖声音沙哑,如风中枯苓的落叶,身子不停地颤,“那一年,明明是我最先遇到她的,我只不过是晚了一步,却发现自己的好兄弟已登门提亲,南阳王府重兵重权,我自然争不过……”
“所以,你就暗偷偷地恨着安叔叔吗?”许清岩声音也沙哑了。
“他们大婚那一日,我宿醉了整整一夜,我也想忘掉她,可是忘不掉,后来更是看着他们相亲相爱,我曾想过躲远点儿,可是他将我当做好兄弟,时常拉我一起喝酒,我想远都远不了,便在又妒又恨中一日日地挣扎,你娘之死,当真不是我故意拖延,我那日心神受扰,待回过神时,已晚了,我对不起她,后来这件事,被你所知,你恨我,又被张家在青州的暗桩得知,自此钻了空隙,游说我,我一直回拒,但八年前,张宰辅的长子到青州,身边跟着陛下的大内侍卫,说陛下有暗旨,那时,我也受够了,既然陛下都不容他,那么,也怪不得我。于是,我答应了,有我做内应,他对我不设防,我想要知道什么布军图,边防图,作战计划,都十分得心应手,实在太顺利了……”
张承泽撇开脸,“你若不是我父亲,我便亲自动手杀了你。”
许靖仿若未闻,继续说,“因为太顺手了,我没有丝毫报复的快乐,我以为,我是不会后悔的,但是最终,玉雪岭之战后,听说他们父子三人埋骨沙场,我后悔了,我是真的后悔了……”
他说着,忽然抬起头,看着安华锦,“小丫头,你杀了我吧!我早就该死了。”
沈远之怒,“你想让她杀了你脏了她的手吗?”
“是,我不该让她脏了手,我该自我了断,我早就该自我了断……”许靖喃喃着,忽然抬手照着自己的天灵盖劈去。
安华锦却上前一步,用剑背拦住了他的手,语气清冷,面无表情地说,“许伯伯,你这样死了,倒是一死百了了,可是,我不同意。”
许靖抬眼看着她,“小丫头,你是还想我继续活着,受良心的谴责?受病痛的折磨,才够吗?”
安华锦平静地说,“至少,让全天下都该知道当今陛下当年是怎样与张宰辅合谋,心怀狠辣算计残害忠臣良将的,所以,你要死,也得要亲口将真相大白天下后,再死。”
沈远之点头,“没错,你这样死了,太便宜了。”
便宜高坐龙椅上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皇帝,他哪里配享受百姓们歌功颂德?虽然如今他也不配,但也不能让这一桩陈年大案掩埋无人得知他的所作所为。
许清岩怒道,“我带回来的大夫,让他给你治,你做完了你该做的再去死,自己做下的罪孽,死之前,你最好赎完。”
许靖惊醒,好一会儿,点头,“好。”
第七十二章 带走(二更)
出了许靖的院子,冷风一吹,安华锦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向许清岩。
许清岩眼睛里一片血红,已吩咐人去请他带回来的那名大夫,让他来给许靖医治,同时对安华锦道,“你放心,我从今日起,留在家中,哪里也不去了,看着他,待你用他时,我让他完好地站出来说出当年真相。”
安华锦寻思了片刻,说,“青岩哥哥,让我将他带走吧!张承泽既然能让人将信笺送到你的屋子里,想必不止青州城有他的暗桩,这许家也埋有他的暗桩,不止张承泽的人,想必青州也有陛下的人,一旦走漏风声,惹得陛下动手,不止许伯伯不保,许家也保不住。”
许清岩醍醐灌顶,“是了,我把这一茬忘了。既然如此,你就将他带走吧!南阳城比青州城牢靠的很。”
“嗯,十日前,我清除了南齐和南梁的所有暗桩,也清除了所有陛下的人。如今的南阳城,干净的很。”安华锦建议道,“青岩哥哥最好带着人好好清除一番青州城的人,否则,此事干系甚大,一旦出了纰漏,便是许家的灭门之祸。我虽恨许伯伯,但冤有头债有主,许家的人都是无辜的。”
许清岩抿唇,“好,我来清除。”
他顿了顿,又红着眼睛补充了一句,“谢谢妹妹。”
安华锦平静地说,“青岩哥哥,许伯伯所作所为与你无关,我会一直把你当做哥哥的,你心里不必背负什么,否则,这不是我的初衷。这些年,南阳王府的军饷之所以一直不缺,也是因为你有经商奇才使得南阳王府进项丰厚,无论是我们少时情分,还是你与大嫂,与宁儿,我们大家都有扯不断的关联,总之,你别自己作茧自缚。”
沈远之也道,“就听她的吧!待青岩哥你清除了青州的暗桩,干脆去南阳帮我们好了。如今的南阳,缺的不是金银,是人手。你在外奔波这么多年,想必也腻了,不如交给下面的人打点,兄弟们待在一起热闹,好好守着南阳城。”
许清岩微笑,“好,我考虑考虑。”
三人说定后,许清岩命人备好了马车,许靖也同意被安华锦带走,所以,安华锦与沈远之带着许靖,同时也带了许清岩请来的那名大夫,一起离开了青州许家。
二人离开后,许清岩去找了许氏族长。
当年,许氏族长也十分不赞同许清岩经商,但是因为许靖不是嫡长子,许清岩不是嫡长子的嫡长孙,所以,他抗争之下,许氏的长辈们严苛要求他不能依靠许家一丝一毫的人脉,许清岩年少刚强,答应了,所以,许家也就任由了他,不再管他了。
几年后,许清岩的产业已遍布许多地方,铺陈的大,许氏族长反而找上了他,收回当年的话语,让他帮衬族里,比如修建族学啊等等,许家也会是他的后盾,他万一以后遇到困难,可以动用许家人脉势力。
彼时,许清岩其实已经不需要许家这个后盾相助了,因为他有更强大的后盾——南阳王府。
当年,他初初经商,四处碰壁,被人迫害,是安华锦与沈远之知道后,安华锦找上了他,与他合作,让许清岩只管放手去做,她在背后暗中帮衬,所得收益,南阳王府拿三成。但最终,许清岩给了五成。因为南阳王府要养南阳军,所耗巨大。
这样的合作,除了沈远之,老南阳王外,没有人知道,许家也不知道。
不过,许氏族长找上许清岩后,许清岩还是答应了。
所以,这些年,他会拨出一笔进益来给许氏族里,日渐得许氏族长看重。
许清岩今日来找许氏族长,也不隐瞒,将当年许靖所做之事与许氏族长说了,许氏族长气的几乎吐血,大骂许靖糊涂,在得知安华锦将许靖带走,将来打算要让玉雪岭之战背后的阴谋算计大白天下时,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点了头。
“老夫一生虽看重许氏祖业子孙,但也不是不明辨是非。许靖做错了,就是做错了,陛下联合张宰辅……哎,自古忠臣良将不遇明主枉长恨。”许氏族长道,“你要做什么?与老夫直说就是了,老夫支持你。”
许清岩便将如何清除青州暗桩,以及如何保下许家子孙平安,不受波及震荡等等说了。
许氏族长听罢后点头,一旦安华锦做好了一切准备,有朝一日与陛下对付公堂,这等天下震动的大事儿,许靖身为许家人,难保他的身份不波及全族,自然要早早做好准备。
许氏族长道,“我老了,如何做,你放手做就是。咱们许氏子孙,大多没什么出息,有出息的,都私心为己。你是一个好孩子,当年没有靠家里,自己闯荡,当许家日渐拖累时,我找上你,你没拒绝,反而一口应下,我当时就看明白了,青岩啊,将来咱们许家,得靠你。”
许清岩摇头,“我顾不了家里,我也不会长期留在家里,顶多在力所能及时,帮衬家里族里,父亲有多对不住安家,如今族长你也明白了,小丫头虽说不怪我身上,不怪许家,但我此后余生,必以她为先,报鞍马之劳。”
许氏族长长叹一声,“也罢。”
青州是许家的底盘,有许氏族长首肯,许清岩动起手来自然十分顺利。
安华锦和沈远之带着许靖回到南阳城时,天色已晚,进了南阳王府后,安华锦吩咐人将许靖送往一处客院,保护了起来。
安平匆匆迎了出来,对安华锦和沈远之问,“此行可顺利?”
安华锦点点头,“带了许靖回来。”
沈远之简略地说了经过,然后问,“这两日,可有什么事儿发生?”
安平摇头,“别的事情倒是没发生,只是京城顾七公子派了人来,说要面见小郡主。”
安华锦脚步一顿,问,“什么事儿?”
安平道,“来人问了小郡主可好?大约是因为收不到小郡主回信,顾七公子着急了吧?”
安华锦算算他的两封信刚送走不过两三日,沉默了片刻,道,“来人在哪里?让他到书房见我吧!”
安平点头。
安华锦于是直接去了书房。
沈远之想了想,还是没跟去,对安平说,“哎,我这心里啊,不是滋味,崔世兄呢?走,喊上他,我们喝酒去。”
安平道,“他在书房处理公务。”
沈远之:“……”
在书房啊!
他看了一眼安华锦往书房而去的身影一眼,想了想,勾住安平的肩膀,“那算了,不喊他了,走,咱们俩去喝吧!”
安平点头。
安华锦来到书房,只见埋在案牍间只露了半个脑袋的崔灼,本来这些公务都是她来做的,但近几日她四处奔波,都由崔灼来代劳了。
安华锦喊了一声,“崔世兄。”
崔灼听到动静抬起头,见安华锦回来了一怔,“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以为,处理许靖的事情,不会太轻易的。
安华锦解开披风,搁在衣架上,点点头,将前往许家的经过简略地说了。
崔灼听完,递给她一盏热茶,温声说,“你是对的。”
痛快地杀了他,也不见得是真痛快了,真正的最大恶疾的人还高坐在至高处,享受着安家父子三人打下的大楚安平,享受着天下人的跪拜,若不揭开,不公平。
安华锦捧着热茶喝,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无关的话,“外面冷的很,今冬看来真是个极冷的冬天。”
崔灼立即说,“你刚从外面回来,赶路怕是染了一身寒气,喝热茶不驱寒,我让人给你熬一碗姜汤送来。”
安华锦点点头,“好。”
崔灼站起身,吩咐人熬一碗姜汤来。
不多时,顾轻衍派的人被人领来了书房,这名暗卫一脸憔悴,看来像是一路疾行奔波而来,见到安华锦后,恭敬地见礼,“小郡主。”
安华锦目光温和,“前一阵子太忙,没抽出空来,三日前,我已给他去信了,再过两日,他想必就会收到我的信,你回去告诉他,我一切安好,让他放心。”
暗卫恭敬地道,“公子吩咐,见到小郡主后,务必请小郡主带一封信给他。即便公子已收到了小郡主的信,还望小郡主再写一封,让属下回去复命。”
安华锦点头,很痛快地答应,“好。”
第七十三章 喝酒(一更)
安华锦这一封信,较之前两封信,写的稍微长了些,足足有一页。问了顾轻衍可好?问了安易宁可好?问了老王爷可好?问了楚砚可好?最后,落款是我一切安好,怀安勿念。
中途,姜汤被厨房送来,崔灼出去接了,然后放在了安华锦面前,对她说,“先把姜汤趁热喝了,才驱寒,一会儿凉了,便没什么效用了。”
安华锦点头,搁下笔,将一碗姜汤喝了,才又接着写。
暗卫抬起头看了崔灼一眼,又垂下头,默默等着。
安华锦写好了一封信,用蜡封好,递给暗卫,语气和善,“我那两封信总会比你先到,也不急于一夜半夜,你歇一夜再启程吧?”
暗卫摇头,“多谢小郡主,天色还早,路上再歇着。”
安华锦也不强留,点点头。
暗卫带着信离开后,安华锦立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坐回桌案前,拿起公务来看。
崔灼拦住她,“你也累了,这些事情有我,你去歇着吧。”
“我不怎么累,怎么能劳累崔世兄一个人?这些事情,本来就该是我做的。”安华锦摇头,“沈远之一定拉着安平去喝酒了,他最会躲懒了,我与崔世兄一起处理完这些事情,也去找他们喝酒吧!”
虽然安华锦自青州回来后,面色一直平静,虽然她见顾轻衍的暗卫时面色和气眼神温和嘴角含笑,但崔灼还是敏感地察觉出她心情并不好。
于是,他也不强求她去歇着,点头,“好,我们赶紧处理完,也去找他们喝酒。”
沈远之最常去的地方是月明轩,许清岩在南阳城的产业,长期给她和安华锦留一间上等雅间。
沈远之今日就是想要买醉的,所以,刚进了月明轩,便拉着安平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他酒量并不好,没多长时候,便喝了个半醉。
他真正喝醉了,倒头就睡,倒没那么多话,但在半醉的时候,却是个话痨。安平早已领教过,本来以为,他今日喝醉了也就罢了,哪里想到,他喝到半醉的时候,不知怎地,忽然不喝了,拉着安平说起话来。
他说了与安华锦小时候打打闹闹的许多事儿,竟然还说了小时候老王爷总说,长大了就把安华锦嫁给他,他那时嫌弃安华锦嫌弃的要死,常梗着脖子说就不要娶她,泼丫头云云,不过常常会被安华锦抓住一顿揍,尤其是那臭丫头揍完了他之后,捧着他的脸说他是猪头,他才不要嫁猪头,他打不过她,被她打成猪头,然后再挨骂,这样延续了很多年,气死他了。
安平听着觉得好笑。
沈远之说完了,又嘟囔,“八年前,安爷爷去京城还虎符,虎符没换成,回来却再也不拿我们俩开玩笑了,我一直以为,我们日渐长大,不能再开这种玩笑了,谁知道,去年我才知道,安爷爷竟然在八年前,给小丫头订了个未婚夫。竟然是京城顾家的顾轻衍。”
“没见着顾轻衍时,觉得以后见了,得好好地教训教训那小子,见了之后吧,觉得小丫头还行,眼睛没瞎,的确是看上了天下最好的,安爷爷订下这门婚约虽然迫不得已,但也不算坑自己孙女。哪里知道,如今,哎……他怎么就生在了顾家?”
“若非生在顾家,他大约也不是让小郡主一见倾心的顾七公子了。”安平中肯地说,“只有顾家的累世底蕴,才能教养出顾七公子吧!”
“还真是。”沈远之啧啧一声,“所以说,这是什么孽缘!小丫头和顾轻衍以后可怎么……”
二人正说着,安华锦与崔灼忽然推开了房门,走了进来。
沈远之吓了一跳,未尽之言一下子堵在嗓子眼,他瞪着安华锦和崔灼,好一会儿,才吞下了未尽之言,惊问,“你们俩怎么来了?”
安华锦其实在门外已经听到了沈远之的话,但她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没什么情绪地说,“允许你来喝酒,就不兴我们也来喝酒了?”
沈远之:“……”
他其实有一肚子郁闷和操心,但是不敢在安华锦面前倒,他总觉得安华锦这样平静不是什么好事儿,但是又怕她发疯,以他自小对她的了解,她平静时和发疯时都挺可怕的,所以,他的心里十分矛盾,想在她面前问一句提一句也不敢。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安华锦,小声问,“喂,小丫头,你什么也没听见吧?”
安华锦坐下身,“听见了。”
沈远之:“……”
他垮下脸,仗着酒劲说,“那……是我嘴贱,你……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安华锦忽然笑了,招呼崔灼坐下,对沈远之说,“你不是来喝酒的吗?话怎么这么多?喝你的酒,我不会有事儿的。”
若是早先不能想通,但走了一趟青州许家后,也没什么想不通的。
若许靖是许靖,许清岩是许清岩,许清灵是许清灵,那么顾家凭什么不能是顾家?顾老爷子凭什么不能是顾老爷子?顾轻衍凭什么不能是顾轻衍?
她不能对顾轻衍比对别人不公平,毕竟是她喜欢极了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就算对顾家袖手旁观知而不拦有怨怼,但也怨不到彼时同样是年少的顾轻衍身上。
若是她心中被怨恨填满,那么,他今日就不会饶了许靖,不亲手杀了他,怕是不解恨。
可是,她既然当时都有了算了的心思,如今又怎么不能算了?
沈远之看清她眼底的神色,忽然大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儿就好,我真怕你这么一直憋着,把心事儿搁在心里,把自己憋坏了,昨夜知道你没回自己的院子住,反而去了你娘的院子,我一夜都没睡着。”
安华锦亲自倒了一杯酒给他,“八年前,若你也上了战场,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大约真挺不下来,不是亲兄弟,也胜似亲兄弟了,我为小时候揍你,骂你是猪头,你至今耿耿于怀,道个歉?”
沈远之:“……”
他气的鼻孔生烟,“臭丫头,你这是给我道歉呢,还是故意损我呢?”
安华锦哈哈大笑,“没喝醉啊,听出来了嘛。”
沈远之气骂,“没良心的,亏我还担心你,为你鞍前马后。真是喂了小狗。”
安华锦眉眼都是笑意,“我给你倒酒了,你喝不喝?你不喝我喝了。”
“喝。”沈远之端起酒杯,一口喝了,然后看着安华锦眉眼满满的笑意,忽然不气了,说道,“当年启辰哥和启言哥能上战场,羡慕死我了,我哭着闹着也要去,安爷爷差点儿揍我一顿,我才老实了,如今想想,若真是我当年也去战场,这些年就剩你一个人,着实可怜巴巴的。”
安华锦点点头,这话倒是对的。
当父母兄长都去了,身边有个少时玩伴,不至于冷冷清清孤孤独独。
安华锦不是特意来买醉的,就是想喝两杯,所以,再加之她酒量好,直到沈远之醉成了泥,她依旧眼神清明,没有半分醉态,当然,她喝的也不凶,本就没喝多少。
四人回到南阳王府,安平送沈远之回去,崔灼与安华锦有一段顺路,一起往回走。
在分叉路口时,崔灼温声嘱咐,“前面露黑,雪还未化,路上小心些。”
安华锦点头,“崔世兄也是,慢些走。”
崔灼颔首。
二人分别,安华锦依旧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她娘的院子里。
崔灼看着她没回自己的院子,想着沈远之怕是被她骗了,她哪里是真没有丝毫芥蒂,不过是心里劝着自己不要有芥蒂罢了。
她对人对事是如此宽宏,大体是从小到大能够抓在手中的东西太少,所以,才会如此珍视每一个能被她抓在手中的东西。
比如,遇到顾轻衍,比如,与顾轻衍的感情,她在用力地握住。
崔灼忽然心疼起来,他很想追上前去,但理智让他克制住了自己,他不能趁人之危,否则便不君子,与许靖之流何异?
他慢慢地转身,顶着冷风夜色,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七十三章 看信(二更)
安华锦回到她娘的院子后,老奴迎了出来。
因为前日安华锦说她会在这里住些日子,所以,老奴早早就将房间里摆放了炭火盆,在床上锦被里放了汤婆子。安华锦乍一进屋,便暖融融的。
安华锦解了披风,没什么困意,对老奴说,“我记得我爹有个藏酒的地方是不是?有好酒吗?给我来一坛。”
老奴一愣,“您方才不是出去喝酒了?老奴闻到您身上有酒气。”
“就喝了两杯,没过瘾,怕喝多了当着他们的面耍酒疯,不太好。索性就回来自己喝个够。”安华锦道。
老奴笑呵呵地点头,“有,尘封了多年了,小郡主既然想喝,老奴去给小郡主找一坛来。”
安华锦颔首。
老奴转身去了。
不多时,老奴抱来了一坛酒,这酒坛不大,却装的的确是好酒,老奴将酒坛放在安华锦面前,又转身取来一个酒盏,也放在她面前,但还是说,“喝多了酒伤身,小郡主虽然想喝,但也不要喝的太醉,免得难受。”
安华锦点点头,“你去歇着吧,若是别的酒,我大概今日一定会喝多,但你拿来的是醉春风,我大体是喝不多的。”
老奴呵呵地笑,“这酒好,入口绵柔,但后劲也是十足的。”
老奴并不知道这醉春风对安华锦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房间一下子静了下来。
安华锦盯着酒坛上醉春风那三个字,轻轻低喃,“醉春风啊,十里春风千里醉,万里相思一盏酒。”
她看了片刻,打开盖子,倒了满满的一盏。
她慢慢地喝了一盏酒后,对外面轻喊,“暗焰。”
“小郡主。”
安华锦吩咐,“你去书房,将那一匣子信笺取来给我。”
“是。”
暗焰去了书房。
不多时,取回了那一匣子信笺,递给安华锦。
安华锦又倒了一盏酒,一边喝着酒,一边从匣子中依照日期顺序抽出顾轻衍写给她早先没时间看后来从风骨坡回来后没心情看的信,一页一页地看了起来。
顾轻衍自回京后,信笺每日不间断,衣食住行大事小情写的分外详细,似乎怕是写的简略了她体会不到他的思念之情,所以,每一封信,都满满当当塞满了信封,厚厚的一叠,掂在手里十分有分量,沉甸甸的。
京中的许多消息,以前,安华锦都让人时刻注意查知,后来有了顾轻衍的信,她倒是不必听从暗卫汇报了,顾轻衍的信里写的再详细不过。
从老南阳王入京,楚砚上奏折恳请出城迎接,皇帝驳回了楚砚恳请,派了敬王楚澜去给下马威,到皇帝为逼老南阳王出府,打算找皇后麻烦,到顾轻衍出手,宫里闹鬼,皇帝请了五峰山九十高龄的陆天师进宫驱鬼,惹出陆天师案,五峰山反叛,到皇帝本打算派楚宸去评判,楚澜建议楚砚前去,皇帝支持敬王楚澜,不给楚砚一兵一卒,他为未来南齐和南梁兴兵做长久之计准备,所以,陪同楚砚前往五峰山,以救五峰山所有道士的性命,换取五峰山半数金银来做他日战争储备等等。
其中大夸特夸了安易宁,小小年纪,聪明绝顶,已有安家风骨。
室内燃着灯,安华锦一边一盏一盏地喝着酒,一边一封一封地看着信,一坛酒喝的滴酒不剩时,一下子未看过的信也看完了最后一个字。
她将信放回匣子内,扣上了匣子,放下酒盏,转身上了床。
此时,已三更。
京中,顾轻衍自那一夜与苏含喝了一次酒后,一边等着安华锦来信,一边约苏含每日晚上喝酒。
明明是在最讲究最精致规矩最严苛的顾家,有高屋华宇,锦绣华阁,明明可以坐在暖呼呼的屋子围炉而坐里把酒言欢,但是二人像是打开了某个新世界,就在顾家的一座小凉亭里,夜深人静,对着冷风寒气,一人把着一个酒壶对饮。
青墨默默地在暗处腹诽,觉得小郡主若是再不来信,他家公子怕是快疯了。还有苏世子,也是个奇葩,独自一人喜欢顶着冷风在夜色里喝酒不说,公子每日晚上让他作陪,他也欣然答应,陪喝的津津有味。
二人也没什么过多的话语要说,就是偶尔一句半句地先聊着,东一句西一句,他听着都觉得没劲的很,但二人似乎不觉得。
他想着,大体是苏世子有什么特殊的喜欢窥探人心情不好的癖好?所以,应约喝酒非常爽快?还是在顾家太安静了,他若是不借喝酒排遣,也会被憋疯?
他不得而知。
总之,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六日,这一日,终于等来了安华锦的来信。
一封很简短的信,是她出发前往风骨坡前写的信,
“日夜清查南齐和南梁埋在南阳王府的细作,未抽出空闲回信,安好,勿急。”
这是一封很潦草的信,看起来提笔落笔龙飞凤舞,写的很匆忙。
顾轻衍接到信后,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如他所料,果然是南阳城出了事儿,原来是清查细作,不过这般匆忙,可见她真是忙的没有时间。
十几日的心慌憋闷终于散去,心也落到了实处。
安易宁支着下巴看着顾轻衍,对于他攥着薄薄的信笺看了小半个时辰舍不得放下的模样有点儿无语又无奈,叹气地说,“小姑父,我就说嘛,我小姑姑不会有事儿的,她那么聪明厉害,能有什么事儿?你偏偏不听,如今等到了她的信,你也该去上朝了吧?”
在安易宁的心里,小姑姑安华锦,自然是十分十分厉害的。
自从那日老南阳王深夜被请去皇宫,顾老爷子也跟着进宫去撑场子,皇帝重拿轻放地摆手揭过了安华锦杀了花似玉之事情后,转日就让人撤销了关于安华锦的各个州郡县的通缉令。
虽然那通缉令贴的各个州郡县都是,对安华锦却没什么效果,但也是闹的轰轰烈烈,天下皆知,直到安华锦回了南阳的消息传出,皇帝气的依旧喊打喊杀一直未取消。如今,终于命人撤除了,这也是一个揭过的态度。
第二日,皇帝上了早朝。
早朝上,皇帝撤销了敬王楚澜的监国之权,同时,革除了楚澜的一应职务,说他监国不利,即日起,闭门思过。
楚澜如今无力再争,脸色灰败地领了回府闭门思过的旨意。
朝臣们终于知道轰轰烈烈闹了几个月的宫宴之案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没有硝烟没有大波大澜地一夜之间悄然地揭过去了。都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聪明人知道四皇子、五皇子、敬王三人联手对付楚砚终败的消息,再加上顾家向着安家,所以,陛下受形势所迫,撤销了敬王的监国之权,还将楚澜革除了一切职务,禁闭在府。
不太聪明的人嗅觉却十分灵敏,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大约猜测陛下与南阳王府博弈,陛下败了。
所以,无论是聪明人,还是不太聪明却嗅觉灵敏的人,都一改早先南阳王入京的官网态势,纷纷对七皇子府下了拜帖,拜见老南阳王。
而老南阳王,他一把年纪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哪怕与陛下博弈,胜了一筹,终于让陛下退了一步,不揪着不放了,但也不能说明南阳王府与陛下的心结不存在了。所以,他没那么开心,也没那么乐观。再加之他本来也不是个张扬的人。这时候,更不易太过张扬,所以,统统拒绝了朝臣们的拜访。
陛下早朝的第一日,处置了敬王楚澜,第二日,便派人前往顾家,请顾轻衍上朝。
顾老爷子知道自己孙子如今不等来安华锦的来信什么也不想做的德行,以家规不可破给推了,这一推,就推了五六日。
这一日,终于等来了安华锦的来信,顾老爷子总算是放下了心。
就连安易宁也早就受不了了,忍不住催促顾轻衍去上朝,他可不想再瞧见每日深夜与苏世子喝醉春风喝醉的小姑父说梦话都是小姑姑的名字了,他在隔壁听的都能从睡梦中吵醒。
虽然,没那么夸张了,他就是感觉是这样。
第七十四章 早朝(一更)
小半个时辰后,顾轻衍终于放下信笺。
安易宁松了一口气,支着下巴问,“小姑父,你明日到底去不去上早朝啊?”
“去。”
安易宁彻底放心了,“您去上早朝的话,是不是我自己在家里温书啊?”
“你跟着我。”
安易宁:“……”
他没听错吧?
他看着顾轻衍,眨巴着眼睛,“小姑父,我现在能出去见人吗?不太好吧?沈叔叔、崔叔叔、我曾祖父、表叔等,就连那陆道长都说我长的与我爹太像了,就算如今姓顾,充作顾家子弟,但走出去会不会惹什么麻烦啊?”
“会,但是又什么关系?”顾轻衍温声道,“只要你姓顾,就是顾家子弟,受顾家保护,在京城,没有人敢动顾家人。就算有人觉得你与大舅兄很像,但拿不出证据来,猜测也只能是猜测。”
安易宁点点头,“会不会被陛下见到我?”
“就算见到陛下,你也别怕,有我在,就算我不在你身边时,青墨也会在。”顾轻衍摸摸他的脑袋,“总之,你就把自己当做顾家子弟就好了。”
安易宁乖巧地应下,一双大眼睛闪啊闪的,似乎还挺期待被更多的人看到他时惊讶的眼神。
第二日一早,顾轻衍准时准点地上了早朝。
消失了几个月,突然出现,且好模好样地来上早朝,朝臣们都轰动了。
顾轻衍不止模样好,人缘好,品性好,所以,不止他的身份,还有他这个人,都很得人推崇喜欢。所以,当初宫宴之日,传出他对禁卫军动手的风声,许多人都跌破了眼睛,没想到温和知礼的顾七公子,竟然有朝一日冲冠一怒为红颜,在宫宴之日在皇宫之地做了别人一辈子也不敢做的事儿。皇帝虽没向发作安华锦一样发作他,但也十分不满,从顾老爷子装病俩三月就能看出来。
他扔下吏部一应诸事,去南阳住了一个多月,回京后,仍旧不见人影,偏偏让人敬佩的是,吏部铁板一块,即便他不在数月,也无人能撼动他吏部尚书的位置,吏部上下井井有条各行其事不说,他本人这一日出现在早朝,面色含笑,温和知礼,丰姿犹在,没被半丝风霜雨打摧折,眼神如清湖,神色坦坦然然,依旧是昔日的模样。似乎数月不在朝堂,不过是沐休了一日而已。
朝臣们心中明白,宫宴之日,是真的揭过去了。
无论是安家安华锦,还是顾家顾轻衍,风波过去了无痕迹了。
不少人围着顾轻衍寒暄,彼此心照不宣地半句话也不提顾轻衍这些日子去哪里了,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等着陛下来早朝。
所以,皇帝来了早朝后,太监一声唱喏,他走进金銮殿,看到的便是他的臣子们其乐融融地顾轻衍言笑晏晏的模样,顾轻衍在其中,风姿独秀,而王岸知,今日没有来早朝。
皇帝和颜悦色,似乎这几个月里什么也没发生,让臣子们平身后,特意问,“怀安,可有本启奏?”
顾轻衍含笑,“臣是有本启奏。”
“哦?说来听听。”
顾轻衍拱手,“陛下未派一兵一卒给七殿下前往五峰山平叛,臣今日得知,七殿下功成,完成了陛下的任务,此是大功一件,臣恳请,陛下重赏七殿下。”
皇帝点头,楚砚既然能让四皇子、五皇子、敬王三人派去的杀手一个未回,他这个儿子,如今已不是昔日受他掌控的儿子了,不知不觉,已成了出笼猛虎,他若是不重赏,怎么行?关了那么久,又不给一兵一卒地放出去让他处理那么危险的事儿,如今立了大功,没有封赏的话,朝臣们也不干。
所以,皇帝痛快点头,“爱卿说的是,那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奖赏七殿下?”
顾轻衍微笑,“臣也不知七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封赏,不如待七殿下回来,陛下问问七殿下,再做定夺?”
“嗯,也好,就依你所言。”皇帝很是好说话。
朝臣们感慨地发现,皇帝似乎又变回了昔日那个和气好说话的皇帝,这个早朝,和乐融融。
下了早朝后,皇帝将顾轻衍单独叫去了书房。
来到南书房,皇帝盯着顾轻衍,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怀安啊,朕着实没想到啊。”
没想到你能为安家那小丫头,做到如此地步,在皇宫里与他周旋最终公然相对。丝毫不顾忌顾家不插手不干涉的立身之道立根之本了。
顾轻衍微笑,坦然地看着皇帝,“陛下,最初,是您一力促成的婚约。安爷爷不太乐意,我爷爷也勉为其难,但最后依了您。”
不止是老南阳王不太乐意,不止是顾老爷子勉为其难,而是老南阳王回南阳后对安华锦连提都没敢提,一直瞒着她,直到瞒不住了,才告诉她。而顾老爷子知道宫里的事情瞒不住他,哪怕瞒得了一时,也满不了几日,就会被他知晓,索性回府后便对他坦诚了,他气的一个月没理顾老爷子。
彼时,八年前,那是一桩谁也不愿的婚约,强硬地连接到了一起。
八年后,这根丝线成茧,已束缚住了他,那便由不得陛下说不成了。
皇帝一噎,顿时哽住。
过了片刻,皇帝感慨地叹了口气,“朕早就该看出来,你待她超乎寻常,十分不同,已是上了心,朕却以为,你是顾老培养的继承人,总该为顾家着想,但朕却没想到,是朕想错了,你虽是顾家人,却与顾家人都不同,你对顾家的基业,没那么看重。”
顾轻衍浅笑,“根基家业,传不了千秋万代,臣看的开。”
皇帝意外了一下,倒是笑了,“看来顾老选错了继承人啊。”
“大约是吧。”
“但是顾家离不开你,那小丫头的性子,朕也算是看透了,她放不下南阳的一切,也不会对南阳军放手,所以,十有八九,是不乐意嫁来京城做你顾家妇的,朕给你们取消了婚约,也算是给了你一个选择。”皇帝看着顾轻衍,“怀安,你要非她不娶的话,是你放弃顾家,还是她最终顺从你放下南阳的一切嫁来京城?”
顾轻衍淡声道,“一切顺其自然。”
皇帝笑,这时,他倒是有了一双不浑浊的眼睛,“男儿大丈夫,何患无妻?女人而已,何必困于一人?怀安,若是你离开顾家,顾家的几百年基业,也许很快就成一盘散沙,天下将来再也不会有人人提到顾家而难望其项背了。朕劝你,不如快刀斩乱麻,择一大家贵女,温婉贤淑,与你琴瑟和鸣,不必去做两难选择,才是追求之道。而你,这朝堂上,以你的才华,为天下百姓造福,当有一番大作为流芳百世才是,怎能困于心间私情那尺寸之地,而无所长进?泯于历史长河?”
顾轻衍目光清澈,“陛下爱臣之心,一片肺腑,臣甚是感动,奈何,臣不争气,怕是要枉费陛下一番苦心了。”
“你还年轻,凡事莫急做决定。一念之间,便是执手一生,一念之间,也可以背道而驰。”皇帝拍了拍顾轻衍肩膀,语重心长。
顾轻衍笑笑,不再多言。
这一日,君臣闲话了半个时辰,很是和睦。
半个时辰后,顾轻衍出了南书房,伸手轻轻弹了弹肩膀处的褶皱,漫步出了皇宫。
他还未走出宫门,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顾大人,请留步!”
顾轻衍回头,只见是三公主楚希芸。
楚希芸似乎急急赶来,气喘吁吁,来到顾轻衍面前,与他隔着三尺的距离停住脚步,对他说,“顾大人,你是不是时常与我表姐通信,我在宫中,与她通信不便,你能不能帮我捎带一封信给她?”
顾轻衍颔首,“好。”
楚希芸从袖中拿出信笺,是两封,递给顾轻衍,压低声音说,“一封是我所写,一封是母后所写,拜托顾大人了。”
顾轻衍伸手接过,“我今日便派人给她送去。”
楚希芸点点头,道了谢,转身折了回去。
顾轻衍揣着两封信,出了皇宫,吩咐青墨,派人立即送去南阳。
第七十五章 父女(二更)
顾轻衍离开后,楚希芸本来要去凤栖宫看皇宫,刚走没多远,便有小太监传话,说陛下让三公主去见他。
楚希芸有几个月没见到皇帝了,闻言愣了一下,跟着小太监去了南书房。
自从宫里闹鬼,皇帝折腾了一通,惹了五峰山陆天师因发疯死在皇宫后,皇帝似乎一下子从花似玉的泥潭里跳了出来,再听不得花似玉的名字不说,而且将皇宫上下大查了一遍,且更加地加强了对皇宫的守备和掌控。
皇帝又惊又疑,但找不出背后搞鬼之人,只能命人盯死了皇宫各处。虽然,这守备和掌控以及盯紧对顾家深埋在皇宫深处的暗桩没起到什么大的效用,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皇宫的守备比以前严了一倍,最直观的好处就是皇宫中但有风吹草动,皇帝都能及时地得到消息。
三公主楚希芸拦住顾轻衍说话递信,本就没避着人,所以,皇帝自然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皇帝得到消息后,这才想起她这个女儿,命人将楚希芸叫到了南书房。
楚希芸一路想着皇帝这时候找她干什么?
皇帝对皇后、楚砚一直以来不好,但是对她这个女儿以前还是十分不错的,不过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皇帝变了,她母后,她哥哥,都与皇帝起了更深的隔阂和争执,她也很少往皇帝跟前凑了。
她一路寻思着来到南书房,见到皇帝后,见礼,恭敬地喊,“父皇。”
若是昔日,楚希芸对皇帝见礼,恭敬是恭敬,可没有这么一板一眼,语气也不会平平,总会带着撒娇的语气。如今,恭敬中透着一丝疏离和疏远。
皇帝抬眼看了一眼楚希芸,她这个女儿,皇后嫡出,宫中唯一的嫡女,她出生就比一众皇女高高在上,皇后曾要严厉教导,他拦了几次,渐渐的,给宠成了骄纵的性子,后来因为她喜欢顾轻衍,得知安顾联姻后,气的去找了皇后几次,皇后让她放弃,她跟着皇后哭闹的不可开交,口口声声说皇后向着安华锦,心里只有侄女没有她这个女儿,有一段时间,甚至都不去给皇后请安了,跟他这个父皇亲近。
如今,他发现楚希芸的变化着实大,不止放下了顾轻衍,还与安华锦好成了好姐妹,不过几个月不见,这行止模样,竟然也成了十分端庄,规矩礼数丝毫不出错的大家闺秀了。
皇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之称不上好,他皱了皱眉,沉声问,“芸儿,你这是和父皇疏远了?”
楚希芸直起身,看着皇帝,几个月不见,他这位父皇自己将自己折腾的又老又瘦,仿佛老了十岁,她摇摇头,“就是许久不见父皇了,不止是我,后宫的姐妹们大约也都是极想父皇的。”
比以前也会说话了。
皇帝面色温和下来,对她招招手,“来父皇面前坐。”
楚希芸走到皇帝面前,坐在了他对面的矮凳上。
皇帝问,“近来都在做什么?”
“跟嬷嬷学规矩和绣工。”
“哦?你竟然都学上规矩和绣工了?”皇帝讶然,“你以前不是不乐意学吗?”
楚希芸垂下头,语气带着点儿酸涩地说,“母后闭宫不出后,良妃娘娘让所有姐妹们都好好学宫规。”
宫宴之后,皇帝下了命令,让皇后闭门思过,将楚砚革除一切职务闭府思过,倒是没拘着楚希芸,但是皇帝器重敬王,宫里良妃掌权,楚希芸虽有皇后嘱咐好好在宫里待着什么也别做,但也耐不住良妃拿宫规收拾人,楚希芸没犯错,她只能将所有公主都一起拘着学宫规,以为楚希芸这个性子,肯定耐不住要闹,没想到,她当真规规矩矩乖乖巧巧地学起了宫规,不吵不闹,良妃想收拾她都抓不住把柄。
她这么一说,皇帝也没话了。他不喜楚希芸在他面前一副疏离的样子,但究其原因在他。
皇后、楚砚被罚,都是他下的旨,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没有母后哥哥护着的公主,哪怕是嫡出的,也要夹起尾巴来做人。
可能这就是导致楚希芸改了性子的原因,大体是这一段时间没少受磋磨。
皇帝又缓和了几分语气,干脆地略过这一茬,对她直接问,“刚刚你拦住顾轻衍,做什么?”
楚希芸心里冷了冷,果然他的父亲是因为这个,若不是她今日打听到顾轻衍上朝,让他给安华锦送信,他这个父亲也不会想起她这个女儿,他能想起来的,只是储秀宫里新进的女人。
她低声说,“儿臣给安表姐写了一封信,听说今日顾大人进宫了,便劳烦他发去南阳。”
皇帝点点头,“朕还以为,你还倾慕着顾轻衍,所以与他书信传情。”
楚希芸吓了一跳,立即摇头,“儿臣早就不喜欢他了。”
皇帝分辨她的神情,见她不似作假,真是实打实地吓着了,他道,“如今他们取消了婚约,你若是喜欢顾轻衍,未必没有……”
楚希芸的脸顿时白了,“儿臣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了。”
皇帝沉默片刻,“你也该到了许婚的年纪。”
楚希芸心想,若没有宫宴那日闹出那么大的事儿,她母后就给她安排许婚了,她垂下头,诚实地说,“母后曾给我暗中相看了京中未曾有婚约的适龄公子。”
“哦?”皇帝问,“选了何人?”
“有一个名单,母后说仔细查看,还未定。”
皇帝点点头,他自然没忘那日江云致说心仪三公主楚希芸,不喜四公主,他一怒之下将之革除了职务,让他在府中闭门思过半年。
他问,“广诚侯府的小侯爷江云致,你可识得?”
楚希芸仔细地想了想,“似乎见过一两面。”
“你觉得他如何?”
楚希芸一愣,江云致的名声在京中极好,在一众勋贵公子里,也是排的上名号的,人人都说广诚侯府这一代,有个江云致,是广诚侯府的希望,不止长的好,还多才,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她垂下头,“儿臣与他不熟。”
她不觉得皇帝问她怎样,她说好,她就会让她嫁给江云致了,虽那阵子她闭门学规矩,但是也听闻了,皇帝因为她,惩罚了江云致,这件事情,本来她也觉得荒谬,但是四公主那一日怒气冲冲地冲去了她的宫里对她哭骂了一场,她才明白了个大概,至于四公主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自然是良妃那里。
她本不相信,让楚砚安排在她宫里的人传话问楚砚,楚砚回了个属实。
当时她还惊了好半天,不过楚砚让她别多想,江云致不过是拿她做推挡婚事儿的挡板罢了。她闻言自然也就不多想了。
如今皇帝问起,她又能说什么?
皇帝点点头,语气不明地说,“你的婚事儿,朕会和你母后商量,你年纪不小了,尽快定下来。”
楚希芸点点头,“儿臣一切凭父皇、母后做主。”
皇帝又问,“你与小安儿信中说了什么?”
楚希芸诚实地道,“本来我今日想去哥哥府邸拜见外祖父,但是听说外祖父谁也不见,我想着问问表姐外祖父的喜好和一些生活习惯,等外祖父见我时,我准备些见面礼送给外祖父。”
皇帝也纳闷,老南阳王那一日从宫里出去,谁也不见,是个什么操作?不止朝臣不见,他的女儿和外孙女也不见,难道真是身体不适?那一日看他身体明明很好。
从楚希芸这里得不到什么,皇帝对她摆摆手,“规矩学的不错,免得许了婚事儿现学规矩,以后还是不可懈怠。”
“是。”
皇帝摆摆手,“去吧!”
楚希芸如蒙大赦,告退出了南书房。
出了南书房后,冷风一吹,她才觉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以前,她是不怕见她的父皇的,如今她不想见他的父皇也怕见他。她说谎了,她给安华锦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两封信,其中还有她母后的,她信里写的根本就不是她对皇帝说的话,而是也说了她的婚事儿,只不过说的是她想嫁去南阳,问问安华锦有没有办法,而她母后的信里不知道写什么,母后没给她看。
反正,信已到了顾轻衍手里,父皇就算不相信她所言,但也不可能从顾轻衍的手里看到她和她母后的信。所以,她才敢撒谎。
第七十六章 奖赏(一更)
收到安华锦信后,顾轻衍便不与苏含一起在凉亭里吹冷风喝酒了。
苏含其实也不乐意每日夜里吹着冷风喝酒,那一日被顾轻衍恰巧遇到,他的确闲得慌,憋闷,才一个人瞧瞧跑到凉亭里喝酒,后来连着喝了两日,本不想去了,奈何顾轻衍夜里睡不着天天找他陪喝,他只能陪着,一连陪了好多天,他都快告饶了。
如今顾轻衍总算不找他深夜里喝酒了,他实在是松了口气。
更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敬王楚澜被卸了监国之权,革除了一切职务,关在府中闭门思过,这下好了,楚澜也不用盯着他作妖了。
不过,他暂时没打算离开顾家出去,毕竟,对他来说,目前的形势,还是暂且躲着些好,楚澜如今只是关起来了,又不是死了,他还是小心地再猫几日再说。
他把自己暂且不离开顾家的决定与顾轻衍说了,顾轻衍颔首,没意见,让他乐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皇帝揭过了安华锦杀了花似玉的案子后,紧接着楚澜落势,闭门思过,四皇子、五皇子重新夹起了尾巴,不再蹦跶了,顾轻衍回朝堂,京城似乎一下子又换了新的形势。
这一场皇帝、安家、顾家长达几个月的拉锯战,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无论是安家,还是顾家,轻易撼动不得的地位。
同时也让所有人都觉得,未来的大位,非七殿下楚砚莫属了。
毕竟,如今皇子中,能与楚砚争锋的人已经没了。
老南阳王出乎意料地低调闭门谢客,朝臣们猜不准老南阳王的心思,只能把目光对准从五峰山回来的楚砚。
所以,这一日,楚砚处理完五峰山的所有事情,封了五峰山的山门,回城之日,重新地接受了朝臣们对他焕然一新的定位。
以前的楚砚,等于不受陛下喜欢,背后有个强大靠山的安家,虽是嫡子,地位也没那么稳固,指不定哪日就被诸皇子拉下马,如今的楚砚,等于所有皇子都不是对手,他距离大位只一步之遥,怕是用不了多久,就册封东宫储君太子了。
所以,在他回城这一日,刚进城回到七皇子府后,还没进宫去复旨意,便被不少朝臣找上了门,要表忠心。
楚砚同样谁也不见,也没急着进宫,同样吩咐闭门谢客。
朝臣们不由暗想,不愧身体里流着一半南阳王府的血脉,随了老南阳王。
对于楚砚毫发无伤地回府,老南阳王很高兴,对他不吝夸赞,“事情办的不错。”
楚砚深深施礼,“多谢外祖父。”
他的亲生父亲帮着楚澜要杀了他,他的外祖父把南阳王府的暗卫都派了去护着他。若没有南阳王府的暗卫,就凭他自己,一定不可能毫发无伤地回来,他的人怕是都会被楚澜、四皇子、五皇子派去的两批人折尽了。
如今虽然他的人也折了些,但没受到重创。
老南阳王拍拍他肩膀,“你是好孩子,我不护着谁护着?不必说谢。”
楚砚点点头,坐下身。
老南阳王问,“怀安在早朝上,特意为你请旨受赏,你有何想法?想要什么赏,陛下要问起时,你得提前有个打算。”
楚砚抿唇,“我想让父皇将大哥放出来。”
老南阳王一愣。
楚砚道,“三年了,我一直想做这件事情,表妹曾也与我说过,想做这件事情,只是找不到机会,如今总算找到了机会,总要试试。”
老南阳王寻思片刻,颔首,“既然如此,便提这个吧!”
“私造兵器案过去三年了,我若是当朝提起,不知道他答应不答应。”楚砚心里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老南阳王道,“若是陛下不答应,让你换个赏呢?”
“不换。”
老南阳王捋着胡须道,“你既然心意已决,明日就试试,如今的陛下,能屈能伸的很。大体会答应的。”
楚砚颔首。
皇帝提问楚砚回京了,完好无损,他并没有让人传旨,而是等着楚砚进宫,可是没想到,他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楚砚进宫。
第二日早朝,皇帝脸色十分不好。
早朝上,他扫寻了一圈,也没见到楚砚的影子,皱眉问,“七皇子呢?怎么没来上早朝?”
朝臣们摇头,张公公也摇头。
皇帝沉着脸吩咐,“打发人去问问,怎么回事儿?”
张公公立即派了一名小太监前往七皇子府,见到了楚砚。
楚砚“哦?”了一声,看着小太监说,“父皇没说解了我的禁。”
小太监:“……”
是啊,陛下没下旨说解了七皇子的禁,七皇子自然是没法上早朝了。
小太监立即回去复命。
皇帝一听,也愣了,他这才想起来,的确是没下旨,不过如今的楚砚,还是这么听话的人吗?若是他不放他出府,他就不出府了吗?
不等他琢磨,朝臣们便有人奏本,请陛下下旨恢复七皇子一应职务,解了他的封禁,让他上早朝。
有一人出头,紧接着,朝堂上便有一大半出列的请旨声。
顾轻衍倒是站着没动,而王岸知,今日又没来早朝。
所谓大势所趋,不过如此,如今的皇子中,还有谁能是楚砚的对手?不是他想不让他解禁就能行的了。皇帝深刻地意识到,哪怕楚砚还是遵照他的话,但是朝臣们可不会干的,如今都向七皇子靠拢了。
皇帝脸色不好看,但还是吩咐,“传朕口谕,解了七皇子的禁,让七皇子立即来上早朝。”
“是!”
小太监匆匆又去传旨。
皇帝摆手,示意早朝继续。
早朝上到一半,楚砚来了,他还是昔日的模样,没胖没瘦,面色冷漠寡淡,一双眸子没什么情绪,他来到早朝上,平平常常地对皇帝行礼。
皇帝看着楚砚,他这个儿子,是所有儿子里面最优秀的,也是他最不喜欢的,如今,喜欢的一个个都不争气,死的死,式微的式微,被贬黜的被贬黜,最得他支持的楚澜也落了个革除一切职务闭门思过的下场,怕是翻身很难了,毕竟手里没人可用了,就算与楚砚争,看来也争不过了。
他没想到,在宫宴之日,楚砚与他作对,不依照他安排,在这几个月里,能如此安生地忍得住,耐得了门庭冷市,受得了极大的落差。当然,如今也能一举地借由五峰山平叛,在不给他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杀了楚澜、四皇子、五皇子倾巢而出的两批人,完好无损地回来。
若他不是流着一半安家的血脉,他将是他最喜欢的儿子。
皇帝平静地摆手,“平身吧!”
楚砚站起身。
皇帝对他问,“五峰山之事,朕听闻你圆满解决了?”
楚砚颔首,“五峰山之事已处理妥当,依照父皇旨意,已封了五峰山。从今以后,天下再没有五峰山和五峰山的道士。”
有的只有尘封了的五峰山和去了南阳的一群道士。
皇帝点头,他派去五峰山和楚澜派去五峰山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四皇子五皇子派去五峰山的人,回来一人,但也就说了一句话而已,后来他又派去了几个大内侍卫前往五峰山打探消息,同样没回来,所以,他这个儿子,如今如何说,他也只能这样信了。
毕竟,就连他这个父皇,如今也没办法探查他的底细。
皇帝面色和缓了些,问,“你平叛五峰山之乱,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奖赏?”
楚砚直视皇帝,“父皇,儿臣要什么奖赏,您都会赏赐给儿臣吗?”
这一句话,可以说是十分大逆不道了,若是以前,皇帝一定会当朝让人将楚砚拖出去,但是如今,形势比人强,他只能忍着。
朝臣们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想着,不愧是七殿下,也就他,陛下问他奖赏时,敢这样对陛下说话。
不过,也是他如今真有实力。
皇帝深吸一口气,同样盯着楚砚,“你说!”
他就不信,他敢说要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若是堂而皇之让他退位,这是大不孝。会载入千秋史册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楚砚,屏息凝神,等着他开口。
楚砚语气平静,“儿臣请父皇放出大皇兄!”
第七十七章 父子(二更)
楚砚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谁也没想到,楚砚是这个请求,包括稳稳地站在朝堂上的顾轻衍。
他讶异地转头看了楚砚一眼,见他面色平静,语气平静,一双眸子如湖面一般平静,显然这个讨赏不是他心血来潮,也不像是试探皇帝,而是实打实地想要。
他若有所思。
朝臣们都震惊了,虽然都知道七皇子和大皇子感情好,但是也没想到,七皇子用这么大的功劳来请求陛下放出大皇子。封王封地,不好吗?让皇帝立她为东宫储君不好吗?
一时间,朝臣们都不知道怎么夸楚砚好。
以为皇家没兄弟情,如今看来不尽然,但是也没想到,这个兄弟情,是在最冷漠对人情寡淡的七皇子楚砚身上体现了,这可是开了眼了。
所有人都看向皇帝,等着皇帝看怎么说。
皇帝也愣了,不止愣,也迷惑了,他看着楚砚,一时间脸色变幻,没言语。
在这满殿无声的静默中,所有人都想着当年大皇子私造兵器案发后的事儿。
大皇子私造兵器案发后,皇帝雷霆震怒,第一时间命人押了大皇子,抓了所有涉嫌私造兵器案的人,要杀了大皇子,朝臣们只有少数零星的几个人敢替大皇子求情,都被皇帝气急之下推出去打了板子,这少数人里,有当今的皇后娘娘,还有七皇子楚砚。
那是朝臣们第一次见到皇后娘娘一改端庄,拼死保大皇子,只为了大皇子在他膝下的教养之情。
最后,皇帝改了主意,大皇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杀他,却将他圈禁了起来。
一夜之间,大皇子消失在了朝堂不说,京中没人再敢提大皇子楚贤的名字。
当年的私造兵器案就是陛下的逆鳞,这三年里,在皇帝面前,提也不能提。
如今,三年过去了,没想到,楚砚今日,在朝堂上提了出来。看着楚砚镇定平静的模样,实在让人唏嘘。
“他犯的是死罪。”皇帝沉声道,“朕当年没杀他,已格外开恩了。”
楚砚平静地看着皇帝,“朝廷的军器监的确陈旧落后,多年不改建兵器,何谈强军强兵?大皇子几次请柬父皇,父皇都不批准,大皇兄也是无奈之下才私造兵器库,如今三年已过,大皇兄已知罪,儿臣不求封赏,只求父皇放出大皇兄,便抵了儿臣的赏赐了,望父皇恩准。”
皇帝不批准改建军器监,这是共所周知,但即便如此,也无人如楚砚这样堂而皇之说出来。
皇帝果然脸色沉了沉,“改建军器监,是大事儿,岂能轻易改造?朕也是一直在斟酌,他却私造兵器库,枉顾国法!”
楚砚面无表情,“如今三年已过,父皇可斟酌好了如何改建军器监了吗?若是已经斟酌好了,不如将大皇兄放出来,他毕竟有经验,让他将功赎罪。”
皇帝不语。
他压根就没想着改建军器监,南阳王百万兵马,已如此强大,若是再将兵器改建了,那他还压得住吗?只不过,他以前没想到,三年过去了,军器监虽然没改建,但是他也压不住南阳军之势了,因为,南阳有个安华锦,反骨的很。
“请父皇放了大皇兄!”楚砚见皇帝不语,再度请旨。
朝臣们对看一眼,既然七皇子说放出大皇子,那他们此时不表忠心何时表忠心?他说如何就如何。于是,一个两个三个……朝臣们都陆陆续续地站出来。
“臣附议!”
“臣附议!”
“……”
不多时,便有一大半人出列附议。
皇帝稳坐在金椅上,目光扫了一圈,落在纹丝不动的顾轻衍身上,他并没有出列附议,他开口询问,“怀安,你有何意见?”
顾轻衍出列,拱手,“回陛下,七殿下与大殿下手足情深,三年了,大殿下想必也早有悔过之心,既然如此,陛下不如就依七殿下所言,放大皇子出来将功赎罪。”
皇帝垂下眼皮,“就依爱卿所言。”
楚砚平声道,“多谢父皇!”
朝臣们立即齐声,“陛下圣明!”
于是,这个早朝,这一件大事儿就这样定了,大皇子被圈禁三年,终于解禁了。
下了早朝后,皇帝传旨,赦免大皇子私造兵器案之罪,放出圈禁之地,一时间,京中哗然。
当年私造兵器案闹的有多大,所有人还历历在目,都以为大皇子这一辈子完了,没想到,三年后的今日,七殿下当朝请旨,以自己平乱的功劳,换了大皇子自由。
这一则消息如滚雪花一般地滚出了金銮殿,滚出了京城,滚遍了四面八方。
就连因受张宰辅案牵连的三皇子在府中都惊的半天没回过神,他好一会儿才转头问身边人,“楚砚请旨以功劳换楚贤出圈禁之地?”
“回三殿下,是这样,就在早朝上,如今外面都传遍了,小人打探了,是属实。”
三皇子楚毓嗤了一声,“楚砚是在做什么?太子位没到手,便放出来一个与他争大位的楚贤吗?”
身边人没法接话。
楚毓冷笑,往香炉里扔了一块香料,也不再说话。
下了早朝后,不少人都围上楚砚,无非是七殿下顾念手足品性高洁云云的奉承夸赞之词。
楚砚虽然对围着他的朝臣不甚热唠,但也没有不理人,一如以前,寻寻常常。
朝臣们更是对楚砚另眼相看,想着七殿下大起大落,低谷时不自暴自弃,起复后不张扬嚣张,没有楚澜的对比,以前还觉不出楚砚有多好,如今有了楚澜几个月的对比,真是觉得七殿下不错。
与众人寒暄之后,皇帝派人传话,让楚砚去南书房,众人才散开。
楚砚来到南书房,皇帝已换了朝服,便装而坐,见楚砚来了,紧紧地盯着他,“朕问你,你为何要放楚贤出来?”
楚砚直起身,平静地说,“不为何,儿臣只是觉得当年大皇兄没做错,但凡为天下百姓着想者,皆不是错。大楚的兵器都老化生锈了,父皇还让将士们用二十几年前的老旧兵器,多少士兵亡在兵器下,多少妻离子散,这些,可都是大楚的子民,当年玉雪岭之战,便是教训。都八年了,父皇还不下令改造军器监吗?”
“你在教训朕?”
若是以前,楚砚自然会说“儿臣不敢”,但如今不是以前了,他直视皇帝,“父皇问儿臣理由,儿臣已经说了,这就是儿臣的理由。大皇兄有爱护士兵爱护子民之心,儿臣自然不能让他一辈子被父皇圈禁。”
皇帝冷笑,“楚砚,你若是想要大位,一个合格的帝王,在没做稳位置之前,可不应该顾念什么手足情深。”
楚砚目光淡漠,“父皇以为人人都喜欢您身下的椅子吗?若是大皇兄喜欢,当年他就不会私造兵器案,做了的事情,岂能没有痕迹不被您抓住?可是他做了。儿臣若是喜欢您身下的椅子,宫宴之日,就听您的安排了。”
皇帝怒道,“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不稀罕朕身下的椅子,那你为何杀了楚澜他们派去的人?你为何不自己死在五峰山?你不稀罕,他们可稀罕的很。”
楚砚面无表情,“不稀罕不代表不要,稀罕不代表能要到。儿臣不是坐以待毙之人。父皇如此喜欢八弟,为何您要下旨革除他职务软禁起来呢?”
皇帝一噎。
以前,楚砚在他面前,便常常说话不好听,但也不会如此不留情面地顶撞他。如今在他眼里,可见没他这个父皇了,当然,楚澜要人杀楚砚,他给了,也是个原因。
皇帝沉默片刻,似乎卸了力气,“朕会立你为太子,但是楚砚,朕告诉你,你姓楚,不姓安。”
楚砚心底嘲讽,“儿臣清楚的很。”
若是他姓安,也许便好了,也不至于称呼这个帮另一个儿子要杀他这个儿子的人叫父皇。放净了血,还有骨头,除非化成灰,否则一辈子都除不去这个姓。
第七十八章 母子(一更)
出了南书房后,楚砚去了凤栖宫。自宫宴之后,他有几个月没有见到皇后了。
皇帝解了凤栖宫的禁后,皇后依旧闭宫不出,在那日皇帝深夜来访后,皇后没见,后来两日皇帝再来,皇后依旧不见,皇帝心中虽恼怒,但考虑到再不是以前,他拿如今有强大的儿子做靠山的皇后没办法,只能任由了她什么时候高兴了什么时候再见他。
楚砚来到凤栖宫后,门口笑呵呵地等候着贺嬷嬷。
贺嬷嬷见了楚砚,连忙见礼,“七殿下,皇后娘娘听说您上朝了,就知道您会过来,您快里面请。”
楚砚点点头。
贺嬷嬷小声说,“陛下几日前深夜来,皇后娘娘没见,陛下还是解封了凤栖宫,后来两日,陛下每日都过来一趟,皇后娘娘依旧未见。后来陛下再没过来了。”
楚砚颔首。
来到主殿,贺嬷嬷挑开帘子,请楚砚入内。
皇后听到动静,疾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口中问,“是砚儿来了吗?”
“是我,母后。”楚砚应了一声。
他答话间,皇后已从内室出来,迎到了他面前,对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番,眼眶顿时红了,“是母后无用,护不了你,让你受苦了。”
楚砚失笑,递给皇后一块帕子,语气和缓含着笑意,“儿臣长大了,理应护着母后才是,让母后憋屈在宫里几个月,儿臣才是不孝。”
“再大也是孩子。”皇后破涕为笑,“再说,我也没受什么苦,这宫里我浸淫二十年,陛下一日不废后,宫里的人便一日不敢难为我。”
顿了顿,皇后又道,“安家不倒,你我母子,都没有人敢难为。”
楚砚颔首,扶着皇后往里走,对他道,“外祖父在我府中吃的好住的好,母后若是想见外祖父,只管出宫去见就是了。”
皇后露出孩子气的表情,“你外祖父一定不想见我,嫌弃我没用。”
楚砚失笑,“才不是,自从外祖父来京,一直说是他对不起母后,当年委曲求全将您嫁进皇家,让您受苦了。”
皇后叹了口气,“你父皇虽然不是个东西,但这二十年,我倒是还真不觉得受苦了,毕竟我贵为皇后,金娇玉养,天生孱弱的身子骨,都是靠这些年在皇宫里养好的,还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也不亏。”
楚砚道,“既然母后这样想,等见了外祖父,您一定要说说,否则外祖父始终觉得对不住您,亏欠愧疚您。”
“好。”皇后点头。
母子二人话着家常进了内殿。
闲话片刻后,皇后问了这些日子楚砚的生活以及前往五峰山的经过,楚砚轻描淡写地说了,尤其是对于五峰山,一笔带过,他不想让皇后知道皇帝给了楚澜两百人派去杀他。
皇后何其聪明,哪怕是一两句话,结合她这些年在皇宫里埋的线,也隐隐约约探听出些消息,前一阵子,楚澜何其嚣张,良妃何其张扬?皇帝何其支持楚澜,连监国之权都给了他,楚澜一句提议,皇帝便下旨不给楚砚一兵一卒让其前往五峰山平乱,如今楚砚完好无损地回来,楚澜卸除监国之权,被追责革除一切职务,闭门思过,可以想象,何等的腥风血雨才有今日陛下的低声下气和楚砚在朝堂上敢高声说放出大皇子。
所有人都以为私造兵器案后,大皇子此生无望出圈禁之地了,哪里想到,不过三年,楚砚便以如此之法,救了他出来。
皇后虽然心中隐约了解,但见楚砚不说,也不多问,转了话题问,“大皇子府可让人去打扫了?”
三年前,私造兵器案发后,大皇子府中的人死的死,遣散的遣散,不止私造的兵器库下了封条,大皇子府也被下了封条,如今大皇子府可以说落尘了三年。
“儿臣已派人去了,圈地不近,大皇兄明日回京,这一日差不多能打扫个干净。”楚砚道。
皇后点头,叹了口气,“他为南阳军私造兵器库,咱们当初没能保他全身而退,如今你救他出来,也算是做了能做的。”
楚砚点头。
皇后道,“若是早知道你昨日回来,便不让你妹妹托顾轻衍给小安儿送信了,交给你就是了。”
楚砚问,“母后托他给表妹送了什么信?”
“就是几个月没给小安儿通信了,问问她近况。”皇后道,“本来我打算回南阳省亲,如今你外祖父来京了,倒没机会回去看看了。”
楚砚道,“母后若是想回南阳看看,待外祖父离京回南阳之日,您也可以跟去省亲。”
“这能行吗?”皇后问,“就怕陛下不答应。”
“行,不必管父皇答应不答应,您若是想,儿子来安排,待外祖父离京之日,您就跟去。”楚砚道,“母后进宫二十年了,一次都没回南阳,是该回去看看。”
皇后道,“也好,那你安排吧!如今你不会再被人欺负了,母后就算跟你外祖父回南阳,也能放心得下。”
楚砚颔首,声音很轻,“是,如今没人欺负儿子了。”
就连他的好父皇,也欺负不了了。他的兄弟们,更不必说,经过五峰山平叛,应该没人再敢在他面前叫嚣了。
皇后感慨,“二十年,终于熬出来了。”
楚砚看着皇后,目光温和。
皇后又道,“砚儿,你的婚姻大事儿,可有什么想法?你也该到了娶妻的年纪。”
“儿臣不急,母后先给妹妹订下亲事儿吧。”楚砚道。
皇后看着他,见他对于自己的婚事儿半分兴趣没有,也不强求,顺着他的话说,“对于芸儿的婚事儿,你有什么想法?我听说江云致为了你妹妹不娶四公主?”
“他不过是在父皇面前推拒的法子而已,母后别当真。”
皇后道,“我这里有个名单,是宫宴之日小安儿陪着芸儿相看的,她看了几个人,我还没来得及打探,如今你瞧瞧,打探一番,哪个合适?”
说着,皇后让贺嬷嬷拿出那份名单。
楚砚接过名单打开看了一眼,伸手划掉了两个人名,“这二人在这期间已订下了亲事儿,其余两个人,儿子会考察一番,再与母后说。”
皇后颔首,“行,反正这四个人,都是她瞧过报给我的,她自己选的人,咱们给把关品行,从中选一个就是,她是公主,不需要夫婿多么能干,反正也受不了欺负。”
楚砚颔首。
母子二人又说了片刻话,约定好后明日皇后出宫去七皇子府见老南阳王后,楚砚告辞,出了凤栖宫。
楚砚出了凤栖宫走不多远,迎面便碰到了匆匆来凤栖宫的楚希芸。
楚希芸见了楚砚,眼睛一亮,与见皇帝十分规矩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模样,她提着裙摆,快跑了几步,来到楚砚面前,整张脸透着显而易见的欢喜,“哥哥。”
楚砚“嗯”了一声。
楚砚虽然这几个月闭府思过,但不是真的与外界隔绝来往,不是对外界丝毫不知,所以,楚希芸过的好不好,他是知道的,虽然没那么好,但也不算坏,因为她很听话,几乎也是闭宫不出。
楚希芸打量他,“哥哥,你就不想我吗?怎么见到我,连笑一下也不会。”
楚砚绷起脸,“你的规矩呢?我听说你的规矩学的不错,如今见了,倒是没瞧出来。”
楚希芸:“……”
没错,哪怕几个月不见,这也是她那个处处讲规矩的哥哥。
她无言地看着楚砚,嘟起嘴,上前一步,伸手拽着他衣袖晃了晃,“你就会板着脸训人。”
楚砚无奈,“说吧,有什么事儿直说,别如小孩子一般要糖吃,我没糖。”
楚希芸:“……”
她没想要糖!
她松开楚砚的袖子,小声说,“哥哥,你跟母后说什么啦?”
楚砚看着她,“说了你的婚事儿。你在宫宴之日,选了几个人,母后让我查看一番。”
楚希芸眨眨眼睛,又伸出爪子拽了楚砚袖子,凑近她,用俩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哥哥,我不想要选中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了,我想嫁去南阳……”
“嗯?”楚砚低头看着她。
第七十八章 第二封信(二更)
楚希芸想嫁去南阳?
在楚砚的目光下,楚希芸垂下头,“哥哥,我不是一时兴起。”
“说说理由。”
楚希芸很有理由,“听楚思妍说南阳特别好,风土人情处处皆好,根本就不是我们想象的蛮荒之地,虽然不如京城繁华,但是民生百态都其乐融融,你和母后都被父皇罚思过时,我想了很多,我这些年,自诩结交了许多好姐妹,但那些都是因为我的身份攀附奉承我的,我一旦落难,这几个月里,除了楚思妍,没有一个人敢与我有丝毫瓜葛联系,京中好烦啊,我不想在京城待着了,我喜欢去表姐所在的南阳,有她在,我想生活一定会很有趣。”
楚砚闻言沉默片刻,询问,“你没与母后说你的想法?”
“没有。”楚希芸小声说,“我怕母后不同意,毕竟太远了。”
楚砚点头,语气听不出情绪,“的确太远了。”
楚希芸心底一沉,晃了晃楚砚的袖子,“哥哥,你不会也不同意吧?”
楚砚问她,“她与顾轻衍虽然取消了婚约,但是两情相悦,也许你嫁去了南阳,她会有朝一日嫁来京城呢?你若是为了她所在的地方,赔进去自己的终身,是为不明智。”
楚希芸小声说,“这个我也想过了,表姐曾与我说,她一辈子怕是都放不下南阳的,所以,就算她将来嫁来京城,想必一年也要回一两次南阳瞧瞧的,我是在京城待腻歪了,不想一辈子都困顿在京城,若是嫁人,以后就能离京城这个大漩涡远远的了。”
她没说的是,她最想的是离皇宫远远的,离她的父皇远远的。
楚砚道,“你嫁的太远,就不想母后吗?”
楚希芸小声说,“这个我也想过了,我只要离开了京城,嫁远些,但我是公主,想家了,可以随时回京来看母后和你,但我若是嫁在京城,就没那么容易离京了,去哪里,都要受规矩,哪怕是公主,也不例外。最多是京城方圆百里转转,向大姑姑一样,一辈子没走过更远的地方,虽然她和驸马琴瑟和鸣,但我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除了每年举办这个宴席那个宴席,讨好父皇,生活中似乎就没别的了。”
楚砚颔首,“嗯,你既然知道自己要的生活是什么,我也不拦你,你不妨与母后直说。”
楚希芸小声说,“我是写信问了表姐,她了解我的性情,我想让她瞧瞧与我性情相投的,还未许婚的,等她回信呢,若是哥哥也同意,就与表姐去一封信,有你写信去,表姐就会知道我不是说着玩的。”
“行。”楚砚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楚希芸顿时高兴了,仰着脸笑看着他,真诚地说,“哥哥,你真好。”
楚砚扯回自己的袖子,“你还没见过外祖父吧?今日与我去见?还是明日与母后一起去?”
楚希芸立即睁大眼睛,“外祖父见我吗?”
“见,前几日不见,是外祖父等着我回府。”
“去!我这就跟你去。”楚希芸立即做了决定,“哥哥,外祖父是不是很严厉?”
“不严厉,外祖父很好。”
“……”
兄妹俩说着话,一起出了皇宫。
当日,楚希芸见了老南阳王,发现老南阳王与传言一点儿也不一样,与安华锦形容的一点儿也不一样,与她想象中的也不一样,十分慈爱,是个风趣的老头。
她很喜欢老南阳王这个外祖父,索性,当晚就住在了七皇子府。
夜里,楚希芸去睡了,楚砚与老南阳王说起了白日与楚希芸与他说的事情,老南阳王一愣,惊讶,“芸丫头想要嫁去南阳?”
楚砚颔首,“她看起来是认真的,如今比以前长大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小小年纪便知道自己将来想要什么过什么样的日子,这很好。”老南阳王道,“南阳那一片,青年才俊还是有许多的,她嫁去,也的确是比在京城自在,但是尚公主,这个得好好选选,仔细稳妥些,不能着急。”
楚砚颔首,“妹妹让我给表妹去一封信,帮她提提此事。”
老南阳颔首,“小丫头对于南阳那一片的人什么家世秉性性情品性都门清,尽在她掌握,比我这个老头子清楚的多,问她也确实比问我好,问吧。”
楚砚得了话,点点头,“我今日便给她书信一封。”
老南阳这才想起来,“臭丫头似乎有许久没给我来信了,算起来,有近二十日了,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怎么连信也没有了,总不能是被什么人给拦截了吧?不可能啊,有怀安在,谁能拦得了南阳的来信?”
“大约是在忙,或者没什么事情。”楚砚道。
自从安华锦离京前来他这府中一别后,他们期间只通了一封书信,如今更是许久没书信往来了。
“若是再不来信,我得问问怀安那小子了,臭丫头是不是日日给他来信,反而忘了我这个老头子。”老南阳王吃味地说,“哎,老了,没有年轻小伙子长的俊了,孙女也不爱搭理。”
楚砚笑出声。
自从老南阳王来他的府邸,时常会让他发笑,都说家有一老犹如一宝,他这个外祖父,还真是一个宝。就连府中的下人们都活泼了许多。
老南阳王不知道,就在他吃味时,顾轻衍这个年轻小伙子,这一段时间也只收到了安华锦一封信,那一封信还是仓促之下写的,只一句话而已。
只不过,当日晚,顾轻衍又收到了安华锦的第二封信。
这一封信,同样简短又简洁,“清查出了一桩事关张宰辅旧时恩怨,有劳怀安将张宰辅从天牢弄出来,派人送来南阳城。”
落款安华锦。
顾轻衍收到安华锦这一封信后,真的确认即便不是南阳出了大事儿,也是安华锦出了大事儿,因为涉及了将张宰辅从天牢里弄出来,送去南阳城。
顾轻衍捏着信笺,看着这一封信,一时间,整个人忽然静静的。
安易宁从书案前抬起头,瞅着顾轻衍,见他许久一动不动,整个人处于一种十分之静的奇怪氛围里,他十分纳闷,上一次小姑姑来信,小姑父捏着信笺看了小半个时辰,但却不是这样的十分安静极了的气氛,彼时,他面上是大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眼睛反反复复地看着信笺,不是如今眼睛一眨都不眨,整个人浑身上下一处都不动弹的模样,这可就不同寻常了。
他看了好一会儿,见顾轻衍纹丝不动,像是化在了静谧的时光里,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喊他,“小姑父。”
他连喊了三声,顾轻衍才动了,慢慢地抬起头,向安易宁看来。
安易宁该怎么形容顾轻衍眼睛聚焦的这一刻呢,他形容不出来,只觉得似乎他灵魂还没归位一般,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姑父,是小姑姑的来信吗?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我看你不太对劲……”
顾轻衍瞳孔缩了缩,慢慢聚焦,似乎好半晌,才灵魂归位,慢慢地轻声说,“你小姑姑,她……大约是想不要我了。”
“啊?”安易宁骇了一跳,惊的腾地站了起来。
顾轻衍垂下眼睫,放下信笺,再次一动不动。
安易宁惊吓了好一会儿,才踢开椅子,来到对面,探头去看顾轻衍放在桌子上的信笺。
他这一看,更惊讶了,这信上也没写什么啊?就这么一句话,是小姑姑让小姑父做的事儿,他实在不明白了,这哪里写着不要他了啊?
他想伸手去探顾轻衍额头,想问问小姑父你没发热吧?眼睛没花吧?这明明就没说不要那两个字,不过他到底没敢伸出手去,只十分不解地问,“小姑父,没有啊,我小姑姑没说啊?你……哪里看出来的?”
别吓他啊!
他一直以为,凭着小姑父和小姑姑的感情,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
顾轻衍复又抬起头,闭了闭眼,“她是没说而已,我怕早晚要收到这两个字。”
安易宁:“……”
怪他年纪小,真不懂啊!小姑父的算无遗策,能算到未来了吗?
第七十九章 因果(一更)
安易宁的确是不懂,看着顾轻衍这个模样,他的小心肝都是颤啊颤的。
他的小心肝颤了一会儿,凭着他聪明的小脑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读了一遍安华锦的这一封信后,才靠着自己的悟性问,“小姑父,这张宰辅的旧时恩怨,是不是与你有关啊?”
顾轻衍摇摇头,“没关心。”
安易宁彻底不解了,“既然与你没关系,那为何你要这样说啊?”
“与顾家有关系。”
安易宁:“……”
对哦,与顾家有关系,那么小姑父也脱不了干系,他毕竟是顾家人,而且,如今还是管着顾家的那个人。
他看着顾轻衍,问,“很严重吗?”
“嗯,很严重。”
安易宁小心翼翼地问,“有很严重是多严重啊?”
“严重到你小姑姑不要我。”
安易宁叹了口气,那是很严重。安华锦与顾轻衍的感情,他一个小孩子都看在了眼里,若是让小姑姑能够不要小姑父的事情,那顾家想必做了十分过分的事情。
不过,他还是小孩子,即便如此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也不会讨厌顾轻衍,小姑姑早就告诉过他,让他心里不要有恨,他是小孩子,过去的事情,与大人的事情,都与他没关系,他如今只需要慢慢地成长,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就行。
所以,他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小大人一般地说,“小姑父,我小姑姑那么喜欢你,若是不要你了,怎么办啊?”
安华锦不要他了,该怎么办?
有些事情是可以想办法的,但是有些发生了的事情,他是无能为力的,他没有能力扭转乾坤,也没有能力回到八年前玉雪岭之战前让一切都不发生。
顾轻衍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死皮赖脸呢?”安易宁问。
顾轻衍不语。若是死皮赖脸能够管用的话,他也能做,可是能够管用吗?
这一封信里,安华锦只字不提别的,只对他说了这一件事儿,他不觉得安华锦能让他做这一件事儿就是风过无痕地揭过去了顾家在这里面处于什么位置,她是那般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
以她待他之心,别说让他做这一件事情,就是十件事情,他也是应该的。她如今让他做这件事情,别的一概不提,并不能代表什么,不能代表她不介意,更不能代表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他忽然很怕,再收到安华锦的第三封信。
本来,他是如此盼着她的来信,但却没想到,如今的来信,是他最不盼着的了。
安易宁见顾轻衍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他还从来没见过小姑父这个样子,就连他一个小孩子,都有点儿不忍直视,他沉默了一会儿,站在顾轻衍面前,用小手拍着他肩膀,憋出了一句话,“小姑父,大丈夫何患无妻。”
顾轻衍:“……”
他立即反驳,“不行。”
他的妻,只能是安华锦!
安易宁嘟起嘴,“可是你都说了,我小姑姑怕是会不要你了啊,既然你也没什么办法让我小姑姑不要你,那就算了吧,这天下,也许还有比我小姑姑好的女子呢。”
别怪他这违心之言,劝人不都这样吗?虽然他心里觉得这天下再没有一个女子如小姑姑一般或者能比得上小姑姑的了,但话也得这样劝不是?
顾轻衍忽然被气笑,转过头,瞪着安易宁,“小没良心的。”
安易宁:“……”
他怎么就没良心了?他这不是为了他好吗?劝人也挨骂哎。
顾轻衍伸手用力地揉了揉安易宁的小脑袋瓜,嗓音忽然沉沉,“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对你小姑姑放手的,她这一辈子,只能是我的人,大不了……”
顾轻衍后面的话没说。
安易宁躲开顾轻衍的大手揉捏,捂着脑袋歪着头看着他,“小姑父,大不了什么啊?”
顾轻衍摇摇头,站起身,不再与安易宁说话,而是对外面喊,“青墨。”
“公子!”
顾轻衍吩咐,“今夜,将张宰辅从天牢里弄出来,由你亲自护送,送去南阳。”
青墨一愣,“公子?”
他没听错吧?从天牢里弄出张宰辅?由他亲自送去南阳?安小郡主的来信里说了什么?让公子这么一会儿下了这么个命令。
“你没听错,去做,动作要快,要谨慎,别被六堂兄发现出手拦阻坏了事儿。”顾轻衍吩咐,“务必不能出错。”
“是!”
青墨感受到了顾轻衍语气的分量,心神一醒,立即应声。
顾轻衍吩咐完,负手立在窗前,对安易宁说,“这两日陪我上朝,你都瞧瞧躲在马车里?明日不必了。”
安易宁小声说,“小姑父你刚刚上朝,本就万众瞩目,所有人都瞧着你,议论纷纷,若是我再四处蹦跶露脸,这不是怕你本来刚上朝就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再给你找麻烦,乱上添乱,也太麻烦了。如今过了几日了,外面人刚刚消停了。”
顾轻衍微笑,“都告诉你了,麻烦我也不怕,小小孩子,怎么想的这么多?明日不必了。”
“好,明日我就不躲了。”安易宁点头。
顾轻衍不再说话,想着这个孩子也真是太乖巧懂事儿了,懂事儿的让他觉得倾囊相授都不够。
外面起了一阵风,溜着房檐扫过,吹的窗框嗡嗡地响。
顾轻衍立在窗前,许久无声地站着,他的目光看着窗外,安易宁这时候再也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小小年纪,却琢磨着他刚刚说的那说了一半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过了好一会儿,安易宁琢磨不出来,小声问,“小姑父,你不给小姑姑回信吗?”
顾轻衍摇头,“不回了。”
他不知道该回什么,也不知道该写什么,以前一封又一封的信,厚厚的一摞,送去南阳,加起来大约能摞成山了,他因为思念她,总会每一日里事无巨细地写满满一封,没的写了,便将“我想你”写满满几页纸,如今,他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他写不出在信里告诉她,八年前,玉雪岭之战前,他爷爷当真做了袖手旁观,以顾家的立场,不能说他做错了,彼时,安家与顾家,没有多少交情,他的爷爷与老南阳王,也没多少哥俩好的兄弟情,以他爷爷掌管顾家的立场,以顾家的立身之道,他知而不拦,对于顾家来说,算不得错。
但是对于安家,对于南阳王府来说,便是有袖手旁观之大过。
换做是他,他也忍不住会去想,若是当初顾家出手,那么,安家父子三人,会不会就不会死?南阳王府会不会就不是今日这个情形?
那是她的父兄,她岂能不想?
想了之后呢?对顾家,没有恨,也是有怨怼吧?这怨怼,足以让她对顾家怕是厌恶透顶,那么,她还想嫁给他这个顾家出生的人吗?
谁能想到,当年的玉雪岭之战后,陛下一力促成安顾联姻呢?
若没有这一桩婚事儿,两府没有后来联姻的关系,没有渐渐走动的交情,顾家当初如何,安家自然不会说什么,毕竟各家族有各家族的立场,可是上天就是喜欢跟人开玩笑,他爷爷也没想到玉雪岭之战刚过,老南阳王进京,陛下便让安家和顾家做亲家。
以至于如今——
玉雪岭之战的背后被掩埋了八年,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安易宁自己揉了揉被顾轻衍早先揉乱的头发,转眼,规规整整梳着的头发成了个鸡窝,他踌躇犹豫半天,才问出最想问的一句话,“小姑父,你既然知道当初顾家做了什么?可见小姑姑刚刚知道,你为何没早告诉她呢?”
顾轻衍抿唇不语。
不是他不告诉她,是没办法说出口,是不想去面对,不想失去她,若没有今日一封信,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当年,他犹记得,他爷爷从皇宫里回来后,将他叫到书房,十分疲惫又沉重地对他说,“怀安,爷爷也许真如你所说,做错了。”
他看着他爷爷,直到他又说,“陛下一力主张,给你与安家小丫头订下亲事儿,老南阳王本不同意,看到你挂在陛下书房里的那一幅《山河图》后,同意了,他既然同意了,爷爷也没话说了,便也同意了。”
当年,他冷笑一声,掉头就走,一个月没理他爷爷,为的,不仅仅是不想早早订婚,还有此事,觉得讽刺。
因果循环,当应了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