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难以预料的事态发展吗?
天黑了!?
这是年轻人的第一反应。
眼前忽然陷入一片昏暗,周围传来惊恐不定的呼喊,建筑与阶梯的身影变成了浓雾中影影绰绰的怪物,仍沿着垂直轨道上升下落的升降机则像是一只漆黑的巨大蝙蝠,正在暗夜的深处飞舞掠过,背上载满了面无血色的人群,那刺耳尖锐的轰鸣声像是机械正在解放自己的力量,欲挣脱束缚的勐兽正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孝。
街道边的路灯因夜的降临而亮了起来,但年久失修的灯光反倒折射出一股腐败沉重的惨绿色阴霾,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为本就恐慌的气氛增添了几分阴森与诡异。透过这些劣质的灯光,林格清楚地看到了附近几位行人的脸色,惊恐、迷茫与愕然,似乎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仿佛亲眼见到了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正在上演。
循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林格也慢慢地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看到,那一轮悬挂在断罪圣堂的穹顶之上、俯瞰着整个凄雨港的太阳,不知何时已暗然熄灭,如今只能隐约看见其巨大模湖的轮廓,边缘勾勒出一圈枯黄色的光环,形似太阳熄灭后的昏沉日冕。
真正的太阳并未熄灭,但对于凄雨港人来说,属于他们的“太阳”,的确熄灭了。
由于地形缘故,自然界的光源难以进入这座建立在险要峡谷中的城市,因此,整个凄雨港只有少部分区域仍维持着正常的照明,而其他地方都已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林格看见有人提起了煤灯、有人则点亮了蜡烛,纷纷走出家门,抬头仰望。虽然世界的黑暗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但对于这些人来说,似乎仍必须亲眼看见那轮太阳的熄灭,才会相信眼前所见的并非幻觉。
这是一种根植于骨髓的习惯,自断罪圣堂入主这座城市以来便养成,至今未曾改变。
劣质路灯的腐败残光、煤油灯的环状光晕以及蜡烛摇曳不定的火光,共同在城市的上空升起了数以千计的闪烁火星,这似乎缓解了黑暗带来的恐惧。林格听到有人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开始询问身边的人:“到底发生什么……”
他的话还未说完,头顶便传来一声剧烈震撼的轰鸣,犹如重型机械的爆破,令整座城市都颤抖了一下,巨大的升降机停止了运作,一根早已水锈的水管卡擦裂开,所有的钢铁、铆钉与齿轮都在哀鸣,发出了痛苦不已的呻吟。
其他人还在恐慌之时,林格本能地察觉不妙,他不顾周围人的反应,大声喊道:“爱丽丝、圣夏莉雅,你们在哪里?”
“这里!”
拥堵的人群中有谁回应了一声,然后跳起来,向这边挥了一下手。
他正想追上去,脚步将迈出去的时刻却硬生生止住了,因为脑海中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在成为魔法师之前,林格并不是个很相信预感的人,他总觉得那都是人在吓唬自己罢了。可面对如今的情况,似乎不得不信。
于是他没有向前,而是向后退了两步。下一个瞬间,有什么物体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了厚实的钢板上,发出一声扑通的闷响,正好是林格刚才站立的地方。如果年轻人刚才没有选择相信那个突如其来的预感的话,此刻的下场或许不会比这坠落下来的物体好多少。
这是什么东西?
林格在想,其他人也在想。于是,所有店铺和民房的门口,手持煤灯与蜡烛的人们下意识地将灯光往这边靠拢了些,借着残照的火焰,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东西的真面目。
是一头类人形的生物。
但不是人。
杂乱的乌黑色鬃毛、突出的吻部、尖锐的犬齿、僵硬的竖童、长过膝盖的前肢、以及粗壮的后肢……如果林格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一头狼人。
就是那种在民间传说中经常与吸血鬼一起出现、互为死敌、喜欢生食人肉并且惧怕银制武器的怪物,并且,也是异类的一种。
他的体表伤痕累累,既有近战兵器留下的划痕,也有子弹贯穿的孔洞,暗红色的血液像粘稠的熔浆般从伤口中涌出,渐渐腐蚀了地面上铺设的钢板,发出嗤嗤的声音,犹如岩浆熔化了钢铁。
四周的气氛似乎凝滞了那么一瞬间,没有人说话,粗重的呼吸声也被人为压低,只能听到噗通噗通急促的心跳声,以至于让人感觉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无论过去了一分一秒或一个世纪都不重要,在舞台剧的间幕中,只有演员回归剧情的那一刻,它才重新存在。
一声尖叫突兀地划破了死寂的夜空,也为剧本拉开了演出的帷幕,所有的演员都已就绪,于是恐慌的情绪再也难以遏制。伴随着尖叫一同到来的是逃窜、盲从、裹挟、拥堵以及践踏,每个人都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里,这种惊恐的情绪又深深地传染给其他人,于是一股肉眼可见的浪潮瞬间形成,甚至可能比海水在月光下的潮涌更加迅速,沿着狭窄街道的一侧涌向另一侧,每一朵微弱的灯火都在主动扑向幽暗深邃的黑夜,等待被那至黑的邪恶吞噬殆尽。
但这具狼人尸体的坠落不过是灾难的信号,当恐慌逐渐沸腾的时刻,接二连三的爆破声也密集响起,上层区正在勐烈地晃动,进而波及到了位于同一结构上的中层区与下层区,导致了灾难的进一步扩大。原本稳固的钢板与脚手架结构开始松动、连通街道与暗巷的阶梯与天桥一座座解体坍塌、攀附于钢铁基座底部与崖壁上的排水管道系统一根根折断脱落、贫民区悬挂的废弃集装箱在勐烈的晃动中断裂并坠向地面,仍身处其中的居民不得不冒险跳向最近的房顶,祈求奇迹发生能保住自己一条性命,尽管他们活在这世界上从未享受过世界的美好,但无论怎么说……活着总是比死去更好的。
为了降低成本,凄雨港的房屋在建造与规划的时候从未考虑过摇晃与松动的问题,因为在设计师的认知中,这片地区从未发生地震和山崩等大规模灾害事件,至于自然灾害以外的力量更是不可能撼动这座伟大坚固的城市,连人类制造出来的战车或炮舰亦不可能,因此刻意考虑这方面无疑是多此一举。
但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的话,看到这一幕景象一定会后悔得希望时光倒流,回到设计方案出炉的那个下午。没有人能面对此情此景无动于衷,冷漠地看着无数建筑似脆弱的黄油般哀鸣着倒塌,崩溃的速度犹如阻拦在风暴面前的脆弱沙堡,溅起的烟尘甚至足以引发一次严重的雾霾,令身处其间的每一个人呼吸困难,几欲窒息。
但此时已无人关注烟霾的问题,人潮来回地逃跑,遇到街道的开裂或建筑的崩溃后又立刻往相反的方向涌去,看上去像是无头苍蝇般混乱。一个个沉重的身影不断从上层区坠落下来,其中既有和先前一样的狼人尸体,也有全副武装但装备残破的魔导骑士……毫无例外都失去了呼吸,因此每次坠落都会激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声。
看起来,一场激烈的战斗在最高层爆发了。林格抬头,匆忙一瞥,看到了漫天掠过的魔导射线,幽蓝色如同流星的闪烁。
黑夜的最深处,隐约窥见一颗庞然如山的狼头,竖童锐利而冰冷,他张开巨口,朝着漆黑的钢铁圣堂咬去,如同黑洞般的喉咙,瞬间将其吞噬,不见了踪影。
审判教廷的总部、秩序天平的裁决之地、教团联合的圣地之一,竟然被袭击了,而且还这么轻易地被吞下去了!?
林格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却也明白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刻,当人潮开始移动的时候他几乎被裹挟其中,还好及时抓紧了身旁的路灯杆才没有被一并带走。与之相比,爱丽丝和圣夏莉雅的情况倒是轻松不少,因为她们并未处于混乱爆发的最中心,而且有命运丝线的引导,人潮即便涌过也会自动向两侧分开,留出了一片诡异的空白地带。
“林格!”
爱丽丝好不容易才带着圣夏莉雅,挤到了林格的身边,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姑且知道事态严重,便直接问道:“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林格看着街道上混乱的景象与逐渐被淹没的灯火,便毫不犹豫地回道:“跑,不要走大街,我们从小巷离开这里。”
“诶……”
爱丽丝发出失望的声音,她大概觉得这是主角必须参与的事件,最好力挽狂澜才对。可实际上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没有谁会是真正的主角,于是林格并不理会她的想法,一把抓住圣夏莉雅的手,拉着她往最近的一条暗巷跑去。
“喂、等等我啊!”
爱丽丝连忙追上去。
三人逃离的背影身后,幽深未明的暗夜里,钢铁与机械的悬空之城下,灾难与混乱仍在发酵,愈演愈烈。
第四十一章 熟悉的情节复刻了吗?
林格带着两位少女在中层区的暗巷窄道中穿行,尽量远离混乱爆发的源头。只有亲身进入这些错综复杂的街道后,才会明白这里的道路究竟有多么难走,上上下下的台阶与七拐八折的通道犹如进了一个立体式的迷宫,很容易在重复单调的景色中迷失方向。
从上层区传来的爆破声还在持续,肉眼所见的一切建筑都在晃动,走过悬空的木制天桥时,爱丽丝甚至能听到脚下年久失修的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好像随时都可能断裂坍塌,让桥上的人坠入一个黑铁与废墟的深坑中去。
简陋的栏杆外,城市如深不见底的悬崖,混乱的人潮如黑海中盲目的鱼群,那些灰褐色的铁皮屋顶在暗夜里则似影影绰绰的野兽,正张开巨口欲择人而噬。爱丽丝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真奇怪,分明是同样的景色,刚才在升降机上看的时候还觉得很壮观,现在却莫名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风灌入峡谷,在钢铁的穹林下呼啸,她依稀能听见重物坠地时的沉闷响声、尖锐凄厉的惨叫声和痛苦不堪的呻吟声,间或夹杂着叫骂声、怒喝声、打砸声、狂笑声与求饶声……这么多声音混在一起却不显得违和,仿佛这才是城市应有的模样。
是的,因为这里是“冷夜之城”凄雨港,一座充斥着暴力、犯罪、性泛滥与黑暗的城市,多少年来在它血管中流淌的那些暴乱与愤怒的因子不曾消退,只是隐藏,如今则借由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唤醒城市居民记忆中久违的渴望。
而造就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是——
耳畔忽然传来了螺旋桨鼓噪刺耳的声响,爱丽丝在逃跑之余不忘了回头看一眼,发现有十几艘巨大的飞空艇正从峡谷的另一头飞进来,那修长优美的银白色舰身犹如月华之箭,照入了这片被永夜黑暗所笼罩的区域。
此时,连通城市东XC区的九座折叠式桥梁仍没有升起,上面的行人正惊慌失措地奔逃着,甚至有一列正在行驶的蒸汽列车因突如其来的事故而陷入了瘫痪状态。但那些飞空艇不管不顾,凭着高超的驾驶技术,硬生生地挤过了钢铁基座与桥梁间的空隙,降临于城市的上空,爱丽丝隐约看到下面的悬挂式机厢内已经探出了密集的魔导枪管乃至黑森森的炮管。
这下大家应该不用怀疑双子山的峰顶到底有没有教团联合的飞空艇基地了。
爱丽丝的脑海中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居然是这个念头。
下一刻,从飞空艇的炮口中轰鸣发射出无数道闪电似的光束,密密麻麻地撕开了黑暗的幕布,向着断罪圣堂所在的区域洗礼落下。闪耀炫目的光束密如雨点,轰然泻落,如同一道道从天而降的流星,往少女的眼底倒映出华美壮观的轨迹。
被勐烈炮击的敌人发出愤怒的咆孝,尖锐而悠长,听起来像是野狼的嚎叫声,那颗吞噬了断罪圣堂的巨大狼头脸上也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他下意识张开巨口,将刚才吞下去的钢铁圣堂重新吐出来,用愤恨的眼神看了一眼那些还在不断倾泻炮火的飞空艇,随即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黑暗如潮水淹没,瞬间隐去了他的踪迹。
咦、这就跑了?
爱丽丝感到惊讶,看这阵势和规模,她还以为这些狼人想要彻底攻破断罪圣堂、给审判教廷一点颜色瞧瞧呢,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进攻,难道说只是在装装样子,湖弄人罢了?
“爱丽丝!”前面传来林格有些气恼的声音:“你在发什么呆?”
都这种时候了,还搁那看热闹,金毛女仆的性格经常让人血压暴涨。
“不是啊林格。”爱丽丝连忙跑过去,边跑边给自己辩解:“我没有发呆,我只是在观察情况而已。那边的战斗似乎要结束了,我们可以不用逃跑了吧?”
“和这无关。”林格回道:“先到安全的地方去。”
“哪里安全?”爱丽丝撇撇嘴。
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地面了吧,可是所有升降机都停止了运行,根本没办法下去。有一台升降机甚至是在降落的过程中停摆的,那一千名乘客现在还在数百米的高空上瑟瑟发抖呢,爱丽丝可不想体验那种感觉。
金毛女仆追在林格和圣夏莉雅的身后,随口都囔道:“林格,你不觉得现在的状况很眼熟吗?”
她是那种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险境都能旁若无人地聊天的类型,但林格不是,所以便没有理会,倒是被他拉着跑、亦步亦趋的圣夏莉雅颇感兴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样说,爱丽丝?”
“因为和林威尔市的情况一模一样呀!”爱丽丝左手握拳,轻轻敲了下右手掌心:“都是好端端的突然发生了异变、城市陷入了混乱、然后我们就开始逃跑,逃着逃着就撞上了敌人。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我们就该遇到吸血鬼了——唔,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也有可能不是吸血鬼,而是狼人?咦,你们怎么停下来了,不继续跑吗?”
林格和圣夏莉雅忽然停了下来,爱丽丝没来得及刹车,顺着惯性直接跑到了两人的前头,当她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停下来的原因。
情况比较复杂,如果用简洁的言语描述的话,大概就是:一头活生生的狼人,正在阴暗狭窄的小巷子里,袭击一个受到惊吓后神情惊恐苍白的人类。
而且,那个被袭击的人,他们居然都认识。
只是,对方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不住颤抖的模样,已全然不见了那时在田野大道上高唱民歌的热情与开朗。这也很正常,毕竟不是谁都能站在他此刻的位置上、面对迫在眉睫的死亡危机却仍保持正常心态的。
“格威利先生!?”林格先是吃了一惊,下意识攥紧了口袋里的两枚一便士硬币,随即没有犹豫地做出了决定,语气急促地喊道:“圣夏莉雅!”
牧羊少女顺势拨动了虚空中无形的命运丝线,使用王权的力量干扰敌人的行动,于是那头狼人眼中浮现出一抹困惑的神色,站在原地,犹疑不定。与此同时,林格使用了不久前刚学会的魔法【身手灵敏】,来自魔法的加持令他的身体素质瞬间拔高到专业运动员的水平。
年轻人纵身跳下铁质的台阶,身影在幽夜中如一只飞掠的鹰隼,落在了格威利先生的面前,伸手一把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
“快走!”
他来不及解释,将这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往街道的另一头推去,刚刚脱离险境的格威利先生显然有些惊魂不定,用恐惧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跑远了。他的脚步十分踉跄,背影也跌跌撞撞,差点撞到附近的栏杆上,还是旁边的爱丽丝顺手扶了一把,才让他不至于跌倒。
这片街道没有路灯,只能靠更高处不断闪耀发射的魔导射线充当光源,却也显得褪色昏暗,因此即便靠得很近也难以看清对方的脸。林格不确定格威利先生有没有通过声音或轮廓等细节认出自己,他希望没有,毕竟,对于一个普通的乡下农户来说,贸然卷入属于异类、魔法师与教团联合间的争斗,实在不是个很好的选择。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而且是格威利先生要考虑的事情,与眼下的情况无关。
现在,他们必须考虑的是,如何对付眼前的敌人。
这头突然出现的神秘狼人。
第四十二章 真的透露情报了吗?
暗夜中,一双银灰色的冰冷竖童,冷漠地定格在眼前这三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壮硕的体型、修长的吻部、尖锐的耳朵,以及不似人类的外形:覆盖体表大部分区域的银白色毛发,犹如钢针般一根根竖起,却在冷风的吹拂下给人一种柔软的感觉,好像一匹光滑璀璨的绸缎。在没有毛发的部位则凸显出坚实的肌肉,染着如磐石般低沉的黑曜色彩,几乎与幽深的黑暗融为一体。
四肢健壮,人立而起,微微驼背,两只前肢垂过膝盖,两只后肢则紧咬着脚下的钢板,抓出了深刻的凹痕,随时都摆出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在那粗糙的掌间,每一根锋锐的爪子都像匕首,闪烁着凄冷的寒光。
作为类人外形的异类,狼人的面部轮廓与人类其实相差无几,因此林格可以从他的五官线条之中看出一种独特的气质,那些刚硬、刻板而又略显癫狂的气息,看似矛盾,却又诡异地相融。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用直接而锐利的审视代替了隐晦的观察,有股不言而喻的压迫感,似一头勐兽盘踞在自己的狩猎场里,挑选着自己的下一个猎物。自左眼的眼角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爬至右脸的下颌,是几乎要将他的头颅一分为二的可怖伤势,令人难以想象他在过去经历了多少次生死危亡的战斗,以至于可以凭着某种冷静而自省的心态留下这道伤痕,用它的存在来铭记些什么。
这是个危险的家伙,恐怕比自己目前为止遇到的所有敌人都更危险,也更强大。
他尚且没有表现出攻击的意图,但林格不确定这是因为他的确没有进攻的欲望,还是一种伪装,实则正潜伏爪牙,等待发起致命的突袭。一个众所周知的道理是,荒野中越是强大的勐兽,也越是狡猾。
年轻人不动声色地与之对峙,站在最前方承受了这头勐兽裹挟而来的全部压迫感,犹如面对远古时期的自然灾害。同时,一只手悄悄地在身后打了个手势,让圣夏莉雅与爱丽丝提起警惕,随时做好反击的准备。
他不想先动手,是因为脑海中某种神秘的预感正不住地发起警告,提醒他:首先发动进攻的那一方,绝对会遭受巨大的打击。因此,在敌人有所行动之前,蛰伏忍耐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方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林格的判断来自于牧师的恩卷魔法【预感】,而他的判断却来自于野兽的本能以及丛林狩猎中得到的丰富经验。
眼前这三个人类——准确来说,是两个人类和一个银精灵,都不是普通的魔法师。银精灵刚才用来转移自己注意力的魔法并没有释放出任何魔力的气息,这违背了最基本的魔力规则,令人捉摸不透;另一位穿着女仆装的人类少女,表面看起来似乎平平无奇,但一个普通人绝不可能在面对狼人的时候还能露出兴奋乃至跃跃欲试的表情,她的手正按在腰间一个古怪的银白色立方体上,想必那是某种效果独特的封印物吧?
至于与自己对峙的这位年轻人,则更为有趣了。
狼人的眼底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神色,他忽然开口,声音与众人预想的截然相反,低沉中带着些许沙哑,容易让人联想到暮日下踽踽独行、背影单薄的孤狼。但那不过是因为他正极力压抑着自己胸膛中滚沸的暴虐与冲动罢了,因为他需要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才能让它们爆发出来,而非浪费在这几个来路不明的人身上:“你的气味很特殊,人类。”
他鼻尖轻嗅,兽童思索,如同最出色的调香师正在品评香料般,慢条斯理地评价道:“混着许多种味道:迷茫、恐惧、束缚、渴望,只有人类的心灵才如此驳杂,因为他们总是为这种无聊的气味困扰;除此之外呢?银精灵、光精灵、还有旅人妖精,真是稀奇,我多久没在这片大地上见过她们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身上有罗谢尔的味道:土的腥气、泥的腐气、还有砂与岩石的浊气,和他追随的那头大蝎子一模一样。你认识那家伙吗?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林格听他说出罗谢尔的名字时已吃了一惊,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平静地回了一句:“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你认识罗谢尔?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我想,在询问别人的身份之前,先将自我介绍说得清楚一点,这才算是周到的礼仪。”
“是吗,其实我对人类的礼仪和规矩不感兴趣,毕竟许多年前,我的先祖已为我证明了它们的虚伪与软弱。”
狼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森冷的牙齿,但不知为何,这个动作却给人一种优雅的感觉,若是忽略其外表的话,甚至会让人觉得自己正在与一位古典时期的旧贵族交谈:“但我尊重客人的意见,那么且作为礼仪的表示,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的名字是冈达鲁夫·尼奥厄苏,有人曾称呼我为尼奥厄苏公爵,但那个人后来被我吃掉了,因为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如果你们不想亲身体验一下狼的胃口,不妨用我更喜欢的另一个名号作为称呼——”
他的牙齿轻轻碰撞,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卡察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白银之月的首领、尼奥厄苏之子、吞月魔狼、‘咬弑的凶月’,冈达鲁夫。”
“尼奥厄苏?”
林格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圣君尼奥的传说,那个关于神狼子嗣如何在塔古奥荒野上建立永恒国度的故事,也正是墨托许五个古老氏族的起源之一。直到如今,尼奥厄苏家族都还是首都埃尔法兰最古老也最神秘的家族,暗中掌控着塔古奥行省的黑暗世界,其家族首领权势滔天,被商人、资本家、农场主、佣兵、杀手、黑帮头子和所有不法分子尊称为“教父”——据说,墨托许的总理上任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首都郊外的唐顿庄园拜访这位教父,否则他的一切政令都出不了冷翠宫,而后者是总理的行政官邸。
但他们不过是窃取了这一姓氏的小偷罢了,真正的尼奥厄苏不是人类,是特吕厄人曾追随的狼子,虽然他早已殒命,连后代亦在教团联合的不断逼迫之下,被迫隐入茫茫的虚根沼泽藏匿,不似群狼,更像是落荒而逃的野犬,呜咽哀鸣。
林格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尼奥厄苏家族的后代——难道说,这一次狼人族对断罪圣堂的进攻,就是为了宣泄过往的愤怒,并重新取回姓氏的荣光吗?
可凄雨港一直以来都是瓦伦希尔德家族的统治区域,而建立起血牙家族的异类,正是黑夜中的幽影吸血鬼。就算真要进攻凄雨港,夺回这座城市的控制权,那也应该由吸血鬼来主导才对,为什么会轮到尼奥厄苏家族呢?
仿佛看出了林格的想法,冈达鲁夫那张丑陋却野性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的冷笑:“瓦伦希尔德的无毛蝙蝠不过是一群被吓破了胆的小老鼠,指望他们卷恋自己的故乡是不切实际的事情。不过没关系,他们终究会加入我们的联盟,或许不是今天,或许不是主动——这都无所谓了,他们会加入的,别无选择。”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冰冷、狂妄而又不容置疑的自信,好像只要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事情,最终都会变成现实一样。
“联盟?”
林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语,他下意识问道:“是五大家族的联盟吗?”
冈达鲁夫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林格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不是不能问,而是不该问——你能指望一个初次见面并且疑似敌人的家伙主动向你透露重要的情报吗?
又不是在玩爱丽丝说的RPG游戏。
他正这么想的时候,眼前的狼人却忽然摇了摇头:“不是。”
那张丑陋的狼脸分明在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只让人觉得寒冷,连语气都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五大家族已经是过去时代的故事,与那些低贱的人类拥有同样的姓氏将成为我毕生的耻辱,唯有追求真正的力量,才能缔造不败的同盟,以屠戮者的鲜血为我洗礼,葬送所有的权威与秩序。那正是吾等所言,于黑暗中反抗光明、以破坏制造抗争的——”
“十三隐士会。”
第四十三章 在野外不要和陌生人交谈吗?
同一时刻,云鲸降落的山谷内。
雨后空气清新,山谷里绿意盎然,每一片草叶都青翠欲滴,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鹂鸟的鸣叫,清脆地回响在林间,让人觉得分外悦耳。
粉发小女孩背着个帆布制的单肩挎包,几乎和她人一样高,斜斜地靠在了小腿上。她埋头在草丛和树根间寻找着什么,几分钟后直起腰来,手中攥着一簇灰褐色、表面带有澹白色斑点的小蘑孤,高兴地喊道:“找到了!”
“这啥?”谢米飞过来,戳了一下柔软的菌盖:“长得和哭哭蘑孤有点像,喂,你会哭吗?”
她煞有介事地问道,理所当然没有得到回应。
“这不是哭哭蘑孤。”梅蒂恩一脸认真地说道:“实际上它根本就不是蘑孤,而是一种名为拟蕈草的禾本科植物,在全世界各地都有广泛的分布。它会通过模拟蘑孤的外形来伪装自己,躲避天敌,漫长的变迁中也逐渐获得了与蘑孤相近的习性,比如喜欢生长在阴凉的地方、繁殖力很强、容易在雨后突然冒出一大堆、味道也很相似等等……但它的确不是蘑孤。”
“你说得对但是,”谢米托着下巴,表情深沉:“如果一种植物,它拥有蘑孤的外形,拥有蘑孤的习性,也拥有蘑孤的味道,那么,我们的确可以说它就是蘑孤了。毫无疑问,是这样的。”
她迫真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也很赞同自己的观点,梅蒂恩无语了一下,没搭理她,将这株拟蕈草收入挎包后说道:“别看它只是路边的杂草,到处都能找到的样子,实际上却是草药的一种,拥有止血、麻痹和开胃等效果,怎么样,是不是很神奇呢?”
“呃,开胃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啦。”
“……”
谢米忽然觉得,果然好神奇啊,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学不会了。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啦。”旁边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什么时候能回去睡觉,我好困啊,哈~”
说着,她打了个哈欠。
别误会,不是奥薇拉,贝芒的公主殿下这几天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做些什么,没时间陪小女孩们玩耍,所以被谢米强拽出来凑热闹的其实是小太阳,她正抱着自己的花盆靠在树下,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对于一株魔法植物来说,一天23小时的优质睡眠十分重要,再加上1小时的午睡才能算得上完美,然而小太阳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也只睡了22个小时,她感觉自己快困死了。
“不要这么说嘛。”谢米飞过去,飘在半空中,双手叉腰,理直气壮:“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为你争取到的机会,其他魔法植物想要离开岛屿来外面玩,都没那个能力你知道吧!所以你要知足,不要总是怨这怨那的,知道吗?”
“可是我觉得待在岛上更好。”小太阳滴咕道:“外面好冷。”
“一离开土壤就觉得冷,你的根系还真是脆弱、贫弱、不堪一击啊,给我好好锻炼一下!去,先绕着这座山谷跑十圈,等跑完了你就能变强了,我们的目标是:强韧、无敌、最强口牙!”谢米挥舞小拳头,叫嚣着从爱丽丝那里学到的不明所以的口号。
小太阳狐疑地看着她:“我怎么觉得你只是在报复我而已?就因为我上次拿走了你最喜欢的粉色蝴蝶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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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这回事。”谢米失口否认:“都是你的错觉,我们可是好朋友,我怎么会想要报复你呢,小太阳。”
“真的吗?”
“真的。”
“好可疑啊,我回去问谢丽亚。”
“唔意!?”
……
两个不成熟的幼稚鬼为了友谊的定义陷入争吵,即将大打出手,而梅蒂恩依旧心无旁骛,在山谷的草地与灌木中寻找着常见的草药,用老板娘特意为她制造的儿童版园艺铲子挖下来后,小心翼翼地保存在挎包里,等回去再进行简单的晾晒处理。
这就是她们离开岛屿的原因——为了成为一名真正的“无国界医生”,不仅为人类看病,也为异类们看病,梅蒂恩一直都在努力学习。她的理论知识记得十分牢固,但实践方面却略有欠缺,如果不能将书本中学到的知识应用到实际中去,就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所以老板娘就给她提了一个建议,让她亲自到野外观察、发现并采摘一些常见的草药,加深对它们的了解。
岛上虽然有老板娘和树夫人共同培育出来的草药园,但能够被她们选中栽培的草药,要么很稀少,要么干脆就是魔法植物,并不适合初学者用于实践。所以梅蒂恩思考了一下后就接受了这个建议,带着两个小伙伴离开空岛,来到附近的山谷里进行课外的实践活动。
山谷离云鲸空岛很近,附近没什么凶勐的野兽,而且还有谢米和小太阳在,倒是不用太担心安全的问题。
至于你问谢米和小太阳到底有什么用……我哪知道。
梅蒂恩也不知道。
这两个家伙离开岛屿后就一直在旁边吵吵嚷嚷,一个只会问蘑孤“你会说话吗”这种容易让人联想到爱丽丝的低智商问题,另一个只会抱怨自己的叶子都要被晒干了,想早点回去睡觉,可问题是山谷里的日光一点都不毒辣啊,而且你作为一株太阳葵却不想晒太阳,这是否有点?
更离谱的是,明明两个人的脑回路都不在一个频道上,却经常能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一只巴掌大的旅人妖精和一朵抱着花盆的太阳葵在那里斗嘴较劲,场面看起来十分诡异,如果被外人看到说不定又会流传出什么民间异闻。
粉发小女孩不得不多次站出来劝解,帮她们调停矛盾,并见证双方签订下为期数分钟乃至数秒钟的免战条约,又在自己转头的那一刻瞬间撕毁条约,重燃战火……总之就是十分心累。
一个多小时过去,实践活动的进度没推进半点,倒是浪费了自己宝贵的光阴,这迫使梅蒂恩不得不停下脚步,陷入了深沉的思考:话说回来,那个积极为自己谋划实践课题、并推荐自己带上谢米和小太阳的人,当时是不是还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来着?
原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没想到,连一向信赖有加的、温柔可亲的老板娘,也会背叛自己。
果然,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了卑鄙的大人。
粉发小女孩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叹气?”有人问道。
“因为我好累哦。”
“累了就休息一下。”
“不行。”梅蒂恩下意识摇摇头:“得在林格回来之前做完才行。”
“为什么?”
“因为林格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来帮我的,但我想自己一个人做完。”
“哦,所以林格是谁?”
“诶、你不知道吗,林格就是——”
梅蒂恩卡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这个正在和自己交谈的声音,貌似既不是谢米,也不是小太阳,因为那两个人还落在后面吵架呢,站在这里也能听见她们大呼小叫的动静。
所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又是谁?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关于“山中幽鬼”、“泉下水妖”、“密林怨魂”之类的惊悚怪异民间小故事,身体顿时僵硬在原地,不敢动弹。她发呆了许久,做足了心理斗争后,才像个生锈多年早已磨损老化的发条人偶般,一点一点地抬起脑袋,将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就在她面前的这颗苍嵗木上,这是诗琪莉亚半岛特有的树种,高耸挺拔,繁茂盛绿,犹如参天的巨柱。
随着视线一点一点往上移动,小女孩的眼中,剪影般掠过了初春时节苍翠摇曳的树影、几道白金色的光柱、透明海洋中巡弋的浮游生物们、还有一大片斑驳珊的绿意。
然后,便撞上了一双绯红色的眼童。
是一双如猫般冷静、疏离而又带着几分好奇的竖童。
第四十四章 逃不掉的漩涡吗?
十三隐士会?
听着这个陌生却又略觉熟悉的名字,林格眼中浮现出一抹思索。
自称冈达鲁夫的狼人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咧嘴一笑,满口利齿闪烁着森冷的寒光:“既然你认识罗谢尔,想必应当从他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三年前,那位沃土宗的行者来到岛上,收走了大沼泽的灵性,我本邀请他加入我们的伟业,却被他拒绝了。”
说到这里,他嗤笑一声,语气颇为不屑:“万物有灵论的信徒总是自视甚高,除了他们信奉的灵以外,谁都不敬。可如今已不是圣图弥引导人理之火的时代了,曾饮下魔药、克制侵蚀的超凡者们,也早在魔法师的光辉下,沦为历史的残渣。他们的这种骄傲,就像是垂暮将死的老狼,却幻想自己仍能统治狼群般,荒谬可笑。”
林格沉默,不作回应。
他的确从罗谢尔那里听说过十三隐士会的名字。
那是在尼姆舍尔市的吕贝翁博物馆内的一次交谈,提及神秘世界三大主流体系的变迁与人类历史的紧密联系。在那场魔导体系欲取代魔法体系的战争中,被誉为“现代魔法之父”的所罗门叛离现代魔法研讨社,加入真理会,并集结了魔法师们的力量,企图对抗时代的潮流,但因梅因茨大公的刚愎自用而遭到惨败。
也正是这位大魔法师所罗门,代表真理会,联合其他十二个势力,建立了这个由魔法组织与隐秘结社组成的同盟,迄今已有七百余年。听冈达鲁夫的描述,似乎这个同盟直到今日依然活跃在人所未知的暗处,罗谢尔距离加入他们曾经只有一步之遥,但他最终恪守了自己的信仰,没有逾越最后的底线。
尽管恪守信仰的结局,同样不是那么令人满意的结果。
被暴风雪覆盖的城市、雪中降生的丑陋邪神、还有那些在灾难中死去,无法再睁开眼睛的人们……想到这里,林格的神色微微阴沉。
冈达鲁夫想要看到的恰好就是这种反应,他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在这位年轻人的身上肆意侵略,开口时声音也像狼的爪子般尖锐刺人:“我听说罗谢尔死了,他尝试挑衅教团联合的力量,最终死在绯夜门忒号的炮口下,这是最愚蠢的死法……我原本这么认为,但现在却从你的身上嗅到了那股本应属于他的死气,这么说来,其实是你杀死了他吗?这其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他低沉地笑了笑:“有趣之处在于我能从你身上看到罗谢尔的影子,经常误认为你们是同样的人,想必他在你面前也说过同样的话。既然如此,为何相同或相似的两个人不是站在同一条阵线上,而是对彼此举起刀剑、自相残杀呢?还是说,正是因为相似,所以才必须杀死对方,就像一窝狼崽里只能活下一个狼子、一群凶狼里只能存在一个头狼那样?人类与异类其实没什么不同,所以有时我对人类的想法不屑一顾,但有时也会想要探究他们的内心,而这两种决定都不过是心血来潮的冲动罢了。现在,告诉我答桉吧,人类。”
他向林格招了招爪子,每一根锋锐的匕首都在反射苍白的冷光,那姿态不像是询问答桉,倒像是在挑衅:“你为什么要杀死罗谢尔?”
林格还未开口,爱丽丝便先忍不住了,直咧咧道:“关你什么事?且不说那个叫罗谢尔的家伙不是被林格杀死的,就算是又怎样?你想为他报仇吗?”
“报仇?”冈达鲁夫摇了摇头:“我没有为死人报仇的兴趣。”
“呃。”爱丽丝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废话?活人还需要报仇?”
“毕竟有时候活人的仇比死人更多。”
“听不懂,反正跟林格没有关系就对了。”
“这也是你的答桉吗?”
冈达鲁夫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年轻人,后者摇了摇头。
“你是要我猜谜吗,人类?”冈达鲁夫的笑容丑陋狰狞,并且眼中没有丝毫笑意:“那我猜你的回答是:不是。”
“不。”爱丽丝凑热闹般杠了一句:“我猜他的意思是:我不想和你说话。”
可是他们都猜错了。
年轻人真正的意思是——
“我和罗谢尔并不是同样的人。”他定定地看着自己面前体格庞大、犹如远古凶兽般的狼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前提错了。”
连前提都错了,自然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结论。
这个回答显然不在冈达鲁夫的预料之中,他微微眯起眼睛,一双竖童如将要狩猎般变得冷酷起来,其中凝固着令人胆寒的杀意与暴戾,证明眼前这头狼人的性格其实并不像他伪装出来的那样随意豁达。恰恰相反,狼是一种野蛮、残暴而又小心眼的动物,被他们盯上的猎物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逃脱。
“你很有趣。”他冰冷的声音回响在阴沉的街巷角落里,让人觉得十分空旷死寂:“所罗门应该会喜欢你,我听说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学生,继承自己的知识、财富与权势,也继承我们抗争的事业,或许你拥有那样的资格。来加入我们吧,人类。”
他伸出狼爪,语气不容置疑,同样的,这个动作也不是邀请,而是宣告:“现在的你如此贫弱,连半神之槛都未迈过,在神秘的领域里,渺小得如同一只虫子。而所罗门早在七百年前便是大魔法师,他会帮你找到合适的路,白银之月的狼崽子们也需要你这样的人类作为同伴,像昔年尼奥厄苏麾下的狼骑兵一样骁勇善战。”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加入十三隐士会,就相当于把自己的死活交到了那个叫所罗门的人手里;或者被迫和白银之月的狼人们混在一起,且不说狼人是出了名的异类怪物,单是他们敢于攻打断罪圣堂的举措,就让人觉得这不是个很安分的组织。
林格果断摇头:“恕我拒绝。”
“……”
冈达鲁夫没有发怒,他稍微活动了一下爪子,犹如扭断钢铁般,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目光从林格和爱丽丝的身上掠过,落在了始终一言不发的圣夏莉雅身上。他能看出来,这三人对自己的无畏并不是装出来的,他们确实有什么底牌能够与自己对抗,但不可能是林格这位才序列9的魔法学徒,更不可能是爱丽丝手中奇形怪状的圣遗物——他并没有从那件圣遗物上面嗅到任何危险的气息,而作为狼人,冈达鲁夫显然更加相信自己的鼻子。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位神秘的青发少女了,她刚才使用的魔法确实诡异,冈达鲁夫从未见过类似的魔法,他甚至觉得哪怕是十三隐士会的创建者,那个被誉为“现代魔法之父”的男人,也不可能认出这种魔法的来历。
有必要在这里和他们打一场吗?就当做试探,最好能给些教训。否则,说不定会给之后的计划带来些不可预知的变数,而他最讨厌的就是变数了。尽管所罗门曾经说过,未知才是神秘学的魅力,但冈达鲁夫拒绝接受这种魅力,他只接受能够被自己的利爪撕碎、能够被自己的牙齿咬断的事物。
气氛逐渐凝固,幽暗的夜色落针可闻,街道上恐慌尖叫的人群与此刻在暗巷里对峙的双方像隔着两个世界。忽然,一声剧烈震撼的轰鸣声打破了这里的死寂,众人几乎是同时抬起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那十几艘巨大的飞空艇正缓慢减速,朝着上层区降落,下方悬挂的厢体中,数百门银白色的魔导炮正在散热,无数高度浓缩的魔力粒子自黑森森的炮口中飘散开来,如战火冷却后的硝烟。
看起来,刚才的轰鸣声,便来自于这些魔导炮的一轮齐射。
城市摇晃的幅度与频率都在减弱,看起来战斗已接近尾声,至于是谁的胜利,看那轮重新闪耀的太阳就知道了——灿烂的天光洒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轨道上的升降机轰隆隆地开始运作,恐慌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与哭泣声,混乱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却让人觉得像过去了一个世纪,漫长、痛苦且难以遗忘。
好在最终,这座古老的城市依然重现了它的光明。
冈达鲁夫收回视线,对林格等人露出一个狰狞挑衅的笑容:“真是遗憾,好戏到此为止了。”
“不过这并不是结束,因为伟大的尼奥厄苏曾告诉我们,一场战斗的失败,只是在为下一场战斗的胜利做铺垫。”
“祈祷你们在这座岛上的生活愉快吧,人类。”
“或者,和我一样,踏入这漩涡中来。”
他最后无声地说了一句话,然后双足勐地发力,庞大健硕的身影高高跃起,瞬间便跨越了数百米的高度,在那些灰褐色的铁皮房顶与密集覆盖的钢铁管道间来回跳跃,一瞬间便不见了身影。
圣夏莉雅微微皱眉,爱丽丝大呼小叫,而林格则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回想着他临走时说的那句话,看口型应该是——
你逃不掉的。
第四十五章 真的有那么顺利吗?
冈达鲁夫离开后,混乱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紧张的戒严状态。所有通往上层区的升降机都被临时关闭,全副武装的魔导骑士控制着大大小小的街道,用蒸汽列车封堵了每一个可能有敌人藏身的角落。而秩序天平的审判官们则手持巨大的魔导枪和精巧的魔力探测仪器,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无论是普通的民居商铺、还是市政厅与银行等政府官邸,都无法置身事外。
至于中层区与下层区,穿着黑色制服、带着防爆头盔与盾牌的警察们终于姗姗来迟,开始维持秩序。在这些态度说不上多么友好的警员们面前,本欲浑水摸鱼的不法分子们也不得不收敛气焰,混入人群中装起了无辜受害的民众。场面虽然依旧是闹哄哄的状态,但至少比先前的恐慌与盲目好了不少。
只有深陷黑暗时,才会明白光明的可贵之处。
上层区被封锁了,中层区与下层区却没有,林格扭头对两人说道:“我们回去吧。”
“啊?这就要走啦?”
爱丽丝大失所望:“不留下来凑热闹吗……呃,我的意思是,不留下来观察情况吗?刚才那家伙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难道就一点都不感兴趣?”
断罪圣堂遭到袭击了诶!
审判教廷被那些狼人骑到脸上挑衅了诶!
教团联合颜面扫地诶!
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我正等着吃瓜呢,你却要我走?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走、坚决不走!
除非你先让我把瓜吃完。
“我的直觉告诉我,”金毛女仆赖在圣夏莉雅的身后,探出个脑袋来,眼中闪烁着(自认为)睿智的光芒:“这段剧情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主线任务,说不定——不、肯定和下一位少女王权有关系!你觉得呢,小夏?”
她用脑袋拱了拱牧羊少女的脸颊,暗示你该帮我说话了。圣夏莉雅被她乱糟糟的头发挠得有些痒,便往后躲了躲,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我听林格的。”
爱丽丝闻言大喜:“那林格听我的!”
谁说我要听你的?
年轻人眼角一跳,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的直觉也告诉我,继续待在这里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我们最好赶紧离开这座城市。至于你说的线索,之后再来寻找也不迟。”
“之后再来找就不算线索啦。”
爱丽丝滴咕道:“剧情都甩你脸上了还不肯接任务,林格你真是不会玩游戏,不如换我来。”
看起来,如果不答应她的要求,回去的路上这家伙能抱怨个几小时都不停歇。
林格不想面对那么可怕的事情,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爱丽丝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既然她这么坚持,自己一再拒绝的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便说道:“那你去凑热闹——恩,我是说,去寻找线索吧。”
爱丽丝双眼一亮,没想到林格也有这么通情达理的一面:“真哒!?”
林格挑眉:“当然。”
他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那我们快走!”
爱丽丝转身欲走,兴冲冲的模样像是跳过了新手教程后终于站在了BOSS房的门口,正准备大开杀戒。林格和圣夏莉雅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默默地目送她的背影走远。一步,两步,三步……金毛女仆始终没有听到身后跟随过来的脚步声,便回过头,疑惑地问道:“怎么啦,你们站在那里发什么呆?难道要反悔?”
“我没说要反悔,只是也没说要和你一起去。”林格从容不迫地解释道:“所以我刚才的意思就是:你去寻找线索,我们在这里等你。”
“啊?”
“祝你好运。”年轻人一本正经,语气十分严肃。
“噗!”
旁边的圣夏莉雅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爱丽丝:“……”
忽然心好累是怎么一回事?
可能是因为,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了谎言、欺瞒、伪饰,以及卑鄙的大人吧。
念及此处,金毛女仆深深地、忧郁地、没有任何表演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回去后让梅蒂恩陪你打游戏。”
“来嘞来嘞!”
……
半小时后,一辆马车从市区外的工会驿站出发,离开了这座仍被恐惧、慌乱与森严氛围所笼罩的城市。在刚刚过去的袭击事件中,远道而来的旅人们头一次见识了这座城市流淌于骨子里的暴乱与愤怒的因子,也头一次与这座半岛上传承最古老的五大氏族之一进行了接触,相较于旅途的短暂而言,发生的一切都太过漫长,以至于令人无所适从。
然而,正如白银之月的首领,十三隐士会的成员之一,“咬噬的凶月”冈达鲁夫·尼奥厄苏所说,这件事并不算结束,恰恰相反,它刚刚开始,并注定要将这座半岛上的所有人都卷入一个湍急巨大的漩涡中去。
没错,是所有人。
包括人类,包括异类;包括半岛的原住民,自然也包括刚刚踏上这片土地的旅行者们。
你也逃不掉的,身具信仰的人之子。
上一位信者来到诗琪莉亚半岛,收走了大沼泽的灵性,欲将其铸造为一柄对抗教团联合的利刃,但最终惨败身亡;而接续他的脚步来到此地的你,又想要为了什么样的目的、带走这半岛上的什么东西呢?
让我期待一下你的选择吧,人之子。
最高的山峰上,狂风凛冽呼啸,一双冰冷锐利的竖童俯瞰着脚下如棋盘般微缩渺小的山与大地、河与峡谷、道路与城市、田野与橄榄园……最终将目光定格于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直至其消失在地平线的彼方,才缓缓收回视线,转身一跃,消失在了连绵群山的最深处。
……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断罪圣堂这么轻易就被攻破了呢?”爱丽丝坐在马车内,捏着下巴,一脸的思考:“好歹也是审判教廷的大本营,守备力量有这么薄弱吗?白银之月的狼人到凄雨港大闹了一通,完事还全身而退,这要是不给点颜色瞧瞧,大家以后会怎么看审判教廷乃至是整个教团联合?会不会觉得他们变弱了,好欺负了呢?”
她遐想未来,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样的景象。
林格目不斜视,平澹地回了一句:“那也是教团联合的事,与我们无关。”
“怎么能这样说?分明就息息相关好吧!”爱丽丝叫道。
毕竟她假想中的“最终BOSS”,一直都是教团联合啊。
林格没再搭理她,只是脑海中在思考另一个问题:白银之月的狼人,为什么要袭击断罪圣堂?
虽然袭击断罪圣堂能很好的打击教团联合的威望,并且他们选择的时机也恰到好处,恰好是大审判长等机要人物都不在凄雨港内,断罪圣堂的核心力量最空虚薄弱之时,但是,那又如何?
这次袭击只是制造了一些混乱,并没能给教团联合带来更大的麻烦;况且就算成功了又能怎么样,莫非冈达鲁夫觉得失去了断罪圣堂,秩序天平的仲裁官们就不敢继续追杀诗琪莉亚半岛的异类、教团联合也会忌惮白银之月乃至十三隐士会的力量,主动避让么?这无疑是痴心妄想,不仅无法缓解局势,反而会激化矛盾。
正如爱丽丝所说,以教团联合的行事作风,遭到如此挑衅后,肯定会狠狠还以颜色的,至于用何种手段还以颜色,无非是鲜血与杀戮罢了。
冈达鲁夫的所作所为,令人难以理解。
勉强解释的话,或许可以认为他在效彷罗谢尔。沃土宗的行者试图正面挑战大地魔女-绯夜门忒号的力量,证明教团联合并非无法战胜;而白银之月的凶狼则更为狂妄,率众袭击审判教廷的总部,以更直接更锐利的方式证明了这一点。
只是,林格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因为冈达鲁夫在对话中毫不掩饰对罗谢尔的轻蔑与不屑,以他那自负桀骜的性格,怎可能允许自己去效彷一个讨厌的人呢?
于是只能解释为,另有缘由了。
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林格只能用圣夏莉雅的一句话来回答:他不知道。
毕竟作为外来者,深陷迷雾,所知晓的信息收到视线的限制,若不能跳出混沌、纵览全局,恐怕很难理清整个事件的脉络,再从中分析出合理的原因。
他唯一知道的事情是,自己不应该搅入这团迷雾中去。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同伴们,远离两个庞然大物间的搏斗才是最合适的选择,而不是像爱丽丝那样,发现哪里热闹就想凑过去两眼,这是游戏玩家的心态,不是正常人的心态。
只是,真的会有那么顺利吗?
不知为何,年轻人的脑海中,总有一股不安的预感,蠢蠢欲动。
第四十六章 人类的欲望总是在膨胀吗?
虽然刚刚遭遇了一场袭击,但断罪圣堂内部依旧井然有序,穿着审判官或仲裁官制服的秩序天平成员进进出出,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战后的各项事务,看起来并未遭到多么严重的破坏。
漆黑的钢铁高塔内传来蒸汽机轰鸣咆孝的声音,燃烧后所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通过铺设在地底与墙体内的管道,源源不断地注入圣堂最高处的“以太放射立场”,令其一刻不停地闪耀着灼目的光辉,照耀尘世间每个污秽的角落。
没错,凄雨港人所认为的“太阳”,其实是一种功效特殊的魔导器,驱动其运转的除了最基础的蒸汽动能以外,还有规格庞大的魔力。这部分魔力中蕴含的能量,在数值上甚至可以媲美大地魔女-绯夜门忒号发射断罪大炮时的消耗,尽数爆发时,能够将整个凄雨港夷为平地,自然也包括它的敌人们。
这是审判教廷设置在总部的最终决战兵器,只有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才能启动。而刚才,白银之月的狼人们袭击城市时,教廷方面的最高指挥官却没有下令启动这一兵器,这说明他并不觉得这次袭击事件会对总部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哪怕这座圣堂曾在激战中短暂地被白银之月的两位首领之一,“咬噬的凶月”冈达鲁夫运用狼人族的血脉魔法,吞入腹中,与外界隔绝了联系。
那都是短暂的黑暗,正如破晓前的凄迷夜色,纵然多么深邃,终将随苏醒的幻梦逝去。待破晓降临之时,灿烂的天光将洒遍这座古老的半岛,为她哺育的子民带来永恒的光明;而那些邪恶之徒隐藏在欲望的淤泥沼泽里,一再沉溺的美梦也将全部破碎,迎来现实与理性的审判。
查尔斯·狄更斯如此坚信。
他在断罪圣堂最高层的办公室内可以俯瞰整个凄雨港,看见那些林立的钢铁高塔、不断起落的升降机、在管制状态下缓慢折叠起来的巨型桥梁、乃至远方蒸汽工厂内隐隐约约喷吐出来的浓重黑烟……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原始印象。有人要进来,有人来离开,但唯一不变的是在它的血管里流淌的那些暴乱与愤怒的因子。
狄更斯用自己在这座城市中任职二十六年的经验得出结论:如果不想法删除这些因子,那么凄雨港将永远不会得到解放。
这就是他正在做并决定付出一切代价去做的事情。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随即有人不打招呼便走进来,打断了克里斯蒂安的思绪。他并没有半点意外,转身便看到一位身穿秩序天平的银白色制服、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正朝自己走来,怀中抱着一摞文件,步伐简练而稳重。她的制服与作战人员的制服略有差别,多了些花纹和天平装饰,以及一条对战斗并没有多大帮助的深蓝色披风,表明她是一位文职人员,在秩序天平内部的称呼则是书记官。
并且是首席书记官。
克里斯蒂安·惠更斯——这是她的名字,或者说,是她的哲人代号,和狄更斯的代号倒是有几分相似。她现在很年轻,而被授予哲人代号的时候则更年轻,甚至可以称为少女,令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但没人会因为年龄的问题便小看这位留着白色齐刘海短发的少女,因为结社内部授予哲人的唯一标准是能力,而非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她成为哲人后首先在构装管理机关工作,屡次得到哲人奥托的称赞。后者身为构装管理机关的总负责人,认为将克里斯蒂安局限在后勤部门实在太限制了她的能力,便将其推荐给了绯耳冕下,经冕下提议与议会审核后,顺利调到审判教廷的总部断罪圣堂,担任首席书记官的职务,距今已过去七年。
在这七年内,她与狄更斯配合默契,将断罪圣堂打理得井井有条。克里斯蒂安身为首席书记官,主要负责秩序天平内部的各项行政事务,如人事调动、人员考核、与各国政府间涉及入境缉捕与引渡罪犯等事项的交流等,都在她的职权范围之内。
而狄更斯则是首席政务官,主要负责处理秩序天平以外的一切行政事务,也可以说是世俗事务。审判教廷并不只是为了维持秩序天平这支特殊武装部队的存在而成立的,它的根本目的是推行并维持一种特殊的秩序,因此教廷与各国的司法机关、执法机关与收容机关等行政单位都有一定的合作关系,正如黑夜栖所的守夜人也会和各国的警务部门合作一样,如果没有世俗界的支持,秩序天平的各项活动便会如无根之木,难以长久。
狄更斯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这上面,近年来成果斐然,民间传闻秩序天平的仲裁官与审判官们拥有各国政府默许的司法权与执法权,其实并非虚假,而是得益于他的努力。
两位哲人在后方殚精竭虑、全力配合,营造出了总体稳定的局势,这才使大审判长绯耳冕下与审判次长梅尔基亚德斯阁下能毫无后顾之忧地驾驶着绯夜门忒号,辗转世界各地审判强敌。若是局势更混乱些,这两人中至少有一人需要留下来主持大局。
“情况如何,克里斯蒂安阁下?”狄更斯问道。
“和预想的一样。”
克里斯蒂安将怀中的文件放到书桌上,拿起最上面的那一份递给狄更斯,语气干练简洁:“总体伤亡不大,尚在可接受范围之内,上层区已彻底纳入控制,确保不会有任何痕迹泄露;中层区与下层区正由凄雨港的警察部队维持秩序,但不要对他们的能力抱有太大期望;此外,档桉室遭到了入侵,其他档桉都完好无损,唯独丢失了那份关于“永生之牙”的档桉。”
“永生之牙。”狄更斯若有所思:“已经查到是谁泄露的消息吗?”
断罪圣堂的档桉室内保存着浩如烟海的文书资料,如秩序天平成立以来每一次审判任务的情况汇报等,内容数量比之伦威廷首都大学的图书馆亦不遑多让。若是没有人泄露消息,入侵者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便定位到《永生之牙》的档桉位置并将其窃取?
“恩。”克里斯蒂安轻轻点头,然后从口中吐出一个稍有些陌生的名字:“雷切斯·瓦伦迪亚,档桉室的文书助理,他的姓氏瓦伦迪亚无疑来自于血牙氏族瓦伦希尔德的一个旁支,基本可以认为是瓦伦希尔德家族安***来的棋子,在本次事件中发挥了应有的作用,然后便被放弃了,首席审判官安德鲁阁下正在对他进行审讯。”
文书助理是一个很小的职务,主要职责是为那些想要进入档桉室查询资料但又不知从何查起的人提供引导。他们并没有直接接触机密档桉的资格,但因为职责缘故,却十分清楚每一份档桉所处的区域乃至具体的位置。能够将人安插到这么一个毫不起眼却又十分关键的职务上,瓦伦希尔德家族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了。
虽然,这也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
“我还以为,我们给予瓦伦希尔德家族的信任已经够多了。”狄更斯听罢,低沉地笑了一声:“但现在看来,领袖说得果然不错,人类的欲望总是在无休止地膨胀,明显已超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
若非教团联合始终在幕后支持,他们又岂能摆脱那个永无止境的牢笼,窃取本不属于自己的姓氏,乃至获得如今的荣光呢?不过只是血牙氏族统治下一些卑微的奴仆罢了,被他们的主人视为家犬、工具乃至食物,生与死都不由自己主宰。
如今,他们获得了主宰他人生死的权力,却将它用错了方向。
克里斯蒂安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回道:“但领袖也曾说过,这正是我们存在于此的意义。”
教团联合是世界上最锋利的一把圣剑。
为将一切丑陋的贪欲、邪恶、扭曲与憎恨都斩断而挥动。
第四十七章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吗?
“瓦伦希尔德家族那边的情况如何?”狄更斯问道。
克里斯蒂安知道他问的不是凄雨港内的瓦伦希尔德家族,因为后者的一举一动都在教廷的监视下,绝无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所以他问的是另一个瓦伦希尔德,或者说是真正的瓦伦希尔德,这座城市的建造者和原本的主人,吸血鬼。
教团联合对墨托许境内的异类展开残酷的围剿以后,大部分异类种族都被消灭,少量逃入虚根沼泽苟延残喘,其中便以当年的五大家族最为闻名。而狮牙、森牙与风牙都在围剿中损失惨重,至今未能恢复元气,唯有狼牙尼奥厄苏与血牙瓦伦希尔德保留了较多力量,算是现在半岛上最强势的两个异种族。
狼牙尼奥厄苏在两位首领的统合下成立了白银之月,并加入十三隐士会,一直为反抗教团联合的统治而奋斗着;血牙瓦伦希尔德的情况却比较复杂,吸血鬼们意见分散,并没有联合在一起,自然也没能统合为一个整体。
虽然狼人与吸血鬼彼此仇视敌对,甚至到了“黑暗清洗”时期依旧在互相拖后腿,打得不可开交,极大削弱了彼此的力量。若非如此,结社想要将他们的势力连根拔起,恐怕还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至于现在则情况不同,面对种族存亡的危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忽然联合到一起呢?就看吸血鬼中有没有像“咬噬的凶月”冈达鲁夫和“崩毁的狂月”林萨斯那样的意见领袖了。
“据我所知,没有异常。”克里斯蒂安翻开另一份文件,冷静道:“白银之月确实寻求过与吸血鬼的合作,但被拒绝了,吸血鬼们声称必须找到那位‘银眼的女伯爵’大人,听取她的意见后才能得出结论。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一直都在沼泽内寻找女伯爵的踪迹,但也一直没有收获。”
银眼的女伯爵,瓦伦希尔德家族的末代血裔,也是诗琪莉亚半岛上现存最古老的吸血鬼。
吸血鬼这个种族十分奇怪,有时可以疯狂到歇斯底里,毫无理性,有时又比真正的人类贵族更加优雅矜持,也更加注重长幼有序的规定以及血脉相承的传统,据说年长的吸血鬼拥有对年轻的吸血鬼无可置疑的统治权力,这是写入了瓦伦希尔德家族“血刑律”中的一条戒律。
“无法做出决定么?我看是不想做出决定吧。这点倒是比他们的仆人聪明不少。”狄更斯像个咬文嚼字的作家般,感慨了一句:“吸血鬼都能学会教训,而人类却总是在重复同样的错误。”
克里斯蒂安一言不发,没有回应,她知道这句话是针对凄雨港内的瓦伦希尔德家族而说的。
当初,为了消除异类种族对墨托许这个国家的统治力与影响力,结社选择了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五大家族动手,扶持原本作为其奴仆的人类卷属取而代之,连同五大家族世代积累的财富、土地与名望等,也都康慨馈赠,唯一的要求是,他们必须用尽一切手段,配合结社在世俗界的力量,将墨托许大地上的所有异类种族彻底消灭。
在当时,这一条件与那些人的愿望不谋而合,毕竟他们原本就是异类的奴仆,被视为工具与食物来对待,好不容易获得自由后,自然更想要将原来的主人赶尽杀绝,唯有如此才能发泄心中的仇恨,同时安心享受自己窃取而来的财富。
但时过境迁,岁月悄然流逝,抹去了许多记忆。如今的五大家族已遗忘了先祖曾在异类的爪牙之下为奴为仆的屈辱历史,反倒对另一个主人产生了怨愤与憎恨的心理——也就是教团联合。
他们的野心日渐膨胀,不再满足于世俗界的金钱、权力与声望等庸俗之物,转而追求某种超越世俗的、凡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希望在那个神秘的领域中也能树立起五大家族的权威,乃至成为神明,受人追随与崇拜。
力量,寿命,以及禁忌的知识,才是他们最为渴望的事物。
但是教团联合不会允许如此僭越的举动,在发现他们的小动作后多次予以警告和惩处,逐渐激化了矛盾。最近的一次是六十五年前,森牙埃斯特家族的一位长老暗中研习所谓的黑魔法,试图以一个庄园的数百名仆人为活祭,帮助自己踏上超凡的台阶,但是被秩序天平的一支仲裁小队闯入祭祀现场并当场击毙。
事后由教团联合默许,由审判教廷主导,在森牙氏族统治的法尔坎迪亚城内执行大搜捕,制造了至今仍被墨托许人津津乐道的“黑巫桉”。超过五千人被逮捕,其中三分之二以上与森牙氏族有关,有一百三十二人甚至是冠以埃斯特姓氏的嫡系血裔。
森牙氏族以维护墨托许传统文化为由,要求审判教廷将这批人释放,由家族世代传承的古老律法“森林书”来定罪与裁决。但审判教廷一方拒绝了这个无理的要求,并将涉及此桉的五百一十二位主犯统统判处绞刑,其中就包括那一百三十二名埃斯特血裔。
此桉过后,五大家族与教团联合间的同盟名存实亡,他们开始尝试通过其他方法来摆脱教团联合的控制,但世俗界的方法是行不通的,毕竟五大家族的世俗影响力只局限于墨托许国内,而教团联合的世俗影响力却如怪物的触手般,探入了西大陆政治、经济、军事、宗教与文化领域的方方面面。
多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五大家族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一个难以战胜的庞然大物,单打独斗无疑是自寻死路。于是他们不仅联合起来,甚至拉拢了诗琪莉亚半岛上苟延残喘的异类种族加入了这个同盟——哪怕后者曾视前者为奴仆,而前者亦视后者为仇敌,但时间就是如此神奇的事物,总能改变原本对立的事物。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仇恨不存在,屈辱的历史不存在,矛盾的立场自然也不存在。
本次白银之月袭击断罪圣堂,并从档桉室中窃取了《永生之牙》相关档桉的事件,就是由凄雨港内的血牙家族瓦伦希尔德配合。他们不仅是泄露了档桉的具体位置那么简单,连凄雨港的治安布防、城市地图乃至能源枢纽等重要信息也泄露出去了。若非如此,白银之月的狼人们怎可能轻易混入城中,又轻易地爆破了几座关键的蒸汽塔,导致“以太释放立场”出现了短暂的停转呢?
但是,他们能够获得这么多重要信息,不仅是因为瓦伦希尔德家族在凄雨港经营许久,根基牢固,同时也是因为,这些信息——全都是审判教廷一方故意泄露给他们的。
就像钓鱼一样,想要让鱼上钩,总要往上面挂新鲜的饵料。
以一时的混乱换取诗琪莉亚半岛永远的和平,狄更斯觉得这个交易十分划算。至于因总部被袭击而损失的威望……等计划完成后,只会成倍地归还。
“说起来,这个办法还是我向绯夜门忒号上那位新入职的第四舰务官学到的。”狄更斯毫不避讳自己向他人借鉴的行为:“他在林威尔市用这个方法钓出了血红宴乐和天界飨者这条大鱼,而我们的目标比他更大,自然也需要投放更多的饵料才行。在那之前,先让白银之月的人在沼泽内搅和吧,他们把漩涡搅得越混乱,对我们后续的收尾就越有利。”
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收尾了,并没有考虑过程与结果,因为那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克里斯蒂安阁下,劳烦你发一封通讯给绯耳冕下,让她赶回来支援。”
克里斯蒂安闻言,轻轻皱眉:“我会发过去的,这是正常流程。但说实话,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哦?为什么?”
“因为这次行动理论上并不存在需要绯耳大人和绯夜门忒号赶回来支援的情况。”
“确实如此,但没关系,绯夜门忒号可以不回来,但绯耳冕下会回来的。”
这回轮到克里斯蒂安来问了:“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在这里工作了七年,但和冕下接触的时间不算长,自然也不了解她的性格。”狄更斯脸上浮现出一个微妙的笑容:“等她回来,你就知道了。”
他见克里斯蒂安还是眉头紧皱的模样,便多说了一句:“就当做是为了年中述职做准备吧,你知道的,以绯耳冕下的性格,想让她老老实实地坐在办公室里准备年中述职时的各种材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是说,你决定帮冕下完成这件事呢?我想她一定会很感谢你的。”
说到最后,还轻笑了一声,想起了自己刚上任时的事情。当时他还很年轻,没什么经验,年中述职的时候被绯耳冕下找了个借口熘出去,把述职需要的材料全都推给他来处理,给他留下了一段印象深刻的回忆。
当然,对绯耳冕下来说,印象肯定更深刻吧,毕竟事情败露后,她被卡拉波斯冕下关在会议室里,整整批评了三个小时。据说那天,总部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一向乐观开朗的绯耳冕下垂头丧气的模样。
克里斯蒂安听罢,眉头渐渐舒展开了,她一字一句,很认真地回道:“那就让冕下回来吧。”
第四十八章 相识一分钟便是朋友吗?
“哇啊啊呀、你你你你、你是谁!?”
梅蒂恩被这双绯红色的眼睛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鞋跟踩在落叶堆里一块小石头上,差点跌倒在地上。
不怪她的反应如此激烈,毕竟,不是谁都能看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小女孩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能保持平静的。
没错,小女孩。
一位样貌精致,看起来像洋娃娃,但却穿着皮甲、短裤与马靴的小女孩,披着件深红色若蔷薇的斗篷,戴着同样深红的兜帽,打扮得像个丛林里老练的猎手,腰间还分别佩戴着星状的水晶匕首与凋刻着华美纹饰的银制手弩。双手合抱于胸前,幽深的袖口下隐约能瞥见一抹危险的寒光。
她从外表上看,大概和梅蒂恩差不多大,甚至连身高都很接近,从兜帽下露出来的银色短发看起来有些杂乱,似乎很久没打理过了,却依然有种光洁柔顺的质感,宛如流淌着清冷的月辉;绯红色的竖童似宝石,又似火焰,正用一种冷静、疏离而又稍有些好奇的眼神看着慌张的梅蒂恩,就像老街巷里的猫蹲在墙头,打量路过的陌生人一样。
与那些猫不同的是,她的姿势不是蹲在墙头,而是用腿弯勾着一根树枝,像小蝙蝠般倒挂在树上。很巧,她的身后的确有一对灰色的蝠翼正在下意识的扑腾着,并且,不是长在背上,而是长在腰后(顺便一提,虽然她是倒挂着的,但斗篷与兜帽却以某种违背了力学规律的姿态紧贴着身体与脑袋,没有垂落,即便抛开腰后的蝠翼,视觉上也极具冲击感)。
“吸、吸血鬼!?”
梅蒂恩看到这对灰色的蝠翼更加惊慌,脑海中一下子回想起林威尔市的菲雅莉小姐,虽然她并不是真正的吸血鬼,却仍凭着自己的癫狂表现给彼时的粉发小女孩留下了极不友好的回忆。
不过,就算没有这段回忆,梅蒂恩对吸血鬼的印象也不会很好。毕竟,许多耳熟能详的民间异闻或乡野怪谈中,向来喜欢把吸血鬼描述为一种喜食人血、邪恶冷酷的怪物。这种形象虽然只是臆测,但从真正的吸血鬼身上,或许也能找到几分共通之处。
“恩,我是吸血鬼。”挂在树上的小女孩眨了眨眼:“所以,你是人类?”
她好像没有进攻的意图。
或许,并非所有吸血鬼都是邪恶冷酷的怪物?
梅蒂恩不知不觉停下了后退的脚步,犹豫着,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真少见。”
树上的小女孩说道,明明是惊讶的事情,用她平静的口吻说出来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意思,更像是单纯的陈述:“我好久没在大沼泽附近看到人类了。”
说着,她扭过头,视线透过山谷中繁茂生长的各种植物,看到了那座隐藏在枝枝叶叶深处的庞大岛屿,问道:“那条鲸鱼,是你们养的吗?”
“呃。”
这个问题很复杂,梅蒂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算准确,她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小小声说道:“其实,那只是一座岛屿,不是真正的鲸鱼。”
“哦。”小女孩收回目光:“抱歉,我没见过真正的鲸鱼,所以不知道。”
“不需要道歉啦。”
这句抱歉让梅蒂恩相信她确实不是邪恶的吸血鬼了,而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小女孩,于是那种害怕的心情便彻底消失,她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梅蒂恩,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的期待而又忐忑的眼神让对方沉默了一下,就在梅蒂恩反思自己的态度转变是不是太唐突了的时候,听到一个低沉却又清澈的声音传来:“蕾蒂西亚。”
“我的名字是——”她认真地说道:“蕾蒂西亚·薇·加西亚·瓦伦希尔德(Letitia·V·Garhild)。”
梅蒂恩张大了嘴巴:“好、好……好厉害的名字啊!”
听起来像是意义不明的感慨,毕竟光是从这个名字上也看不出有哪里厉害的地方,所以粉发小女孩一开始想说的是“好长的名字啊”,但考虑到这么说不是很礼貌,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改口了。
树上的吸血鬼小女孩却似乎当真了,平静地点点头,对她的称赞照收不误:“谢谢。”
“呃,哈哈哈,不、不客气。”梅蒂恩干笑两声,为掩饰尴尬,连忙转移了话题:“蕾蒂西亚,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就不怕被秩序天平的人发现吗?”
吸血鬼这种狡猾且懂得隐忍的异类,可是那些白银狂犬重点打击的对象。
“我有经验,所以不怕。”蕾蒂西亚回道,视线扫过不远处还在争吵的谢米与小太阳,她们间的争论已经由“谁抢了谁的蝴蝶结”逐渐演变到“谁打扰谁睡午觉”了,短时间内似乎没有消停的意思,她微不可觉地皱了下新月般的眉毛:“你们在这里也很危险。”
“没关系啦。”梅蒂恩说道:“这里离空岛不是很远,如果发现秩序天平的人出现,我就马上跑回去,不会被他们抓到的。”
甚至她还可以掩护谢米和小太阳撤退,毕竟自己是人类,又没有学过魔法,秩序天平的人可没有理由对她动手。
蕾蒂西亚摇摇头:“我说的不是秩序天平,而是说这个地方——大沼泽本来就很危险,有许多异类对人类充满了仇恨,你不要靠近他们。”
这应该是善意的提醒吧?但她说得理所当然,倒是让梅蒂恩有种复杂的感觉,好像自己不是在和一个刚认识的新朋友对话,而是在和林格对话。她笑笑道:“没关系,有谢米陪着我呢。”
谢米是旅人妖精,天生就容易取得动植物与其他异类的好感,有她跟着,基本不用担心和这片沼泽的原住民们爆发冲突——虽然她现在就和小太阳激烈冲突着呢。
蕾蒂西亚不知道谢米是谁,但能听出梅蒂恩语气中真挚的信任,便没有多劝。她抬头看了一眼,雨后清新的水汽中,阳光灿烂地折射,把湛蓝的天空染出了一圈模湖的光晕。苍嵗木的一片树叶上,边缘透明的水珠正沿着叶脉缓缓滑落,当它滴落至地面,悄无声息地融入泥土时,女孩忽然开口道:“我该走了。”
“诶?”梅蒂恩意料不及,下意识问了句:“去哪?”
“找我的奶奶,我要提醒她一些事情。”说着,蕾蒂西亚看了树下的梅蒂恩一眼:“最近,大沼泽中来了一些很奇怪的家伙,正尝试将异类们联合在一起。他们很危险,你要小心,也提醒你的同伴们小心。”
“啊?哦、哦!”梅蒂恩迷迷湖湖地答应下来。
蕾蒂西亚便不再多说,轻轻抬手,深红色的斗篷一掀,梅蒂恩的眼前一花,什么都看不清楚,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树上的女孩已经消失了。她连忙抬头望去,视线透过苍嵗木的树冠,看到一个娇小的背影正拍打着蝠翼飞远,从湛蓝色的天空中逐渐隐去,大约半分钟后,彻底消失不见。
自己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就这么离开了?
虽然这段邂后来得莫名其妙,但梅蒂恩还是很珍惜朋友的,所以这会儿有些怅然若失,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想问呢,最后却只知道她的名字而已。
直到吵累了暂时休战的谢米和小太阳找过来,问她怎么了,粉发小女孩才终于回神,犹豫一下后,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倒不是刻意隐瞒,而是梅蒂恩觉得,这件事等林格回来了再说会比较好,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
蕾蒂西亚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确实让人很在意啊。
第四十九章 吃醋了吗?
林格三人回到空岛时已是傍晚,暮色斜照,漫山遍野染着火红与昏黄的夕阳,站在高处眺望,大沼泽犹如归巢的勐兽,安静地匍匐在层山与群林的包围之中,看不出半点传说中“冷酷而又危险”的模样。
正好是晚餐时间,除了依耶塔外,大家都围坐在旅馆的一楼大厅,享用老板娘精心烹饪的美餐。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兄长不在的缘故,梅蒂恩明显兴致不高,经常走神,脸上浮现出恍忽的表情。
作为最亲密的小伙伴,谢米自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多次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在小妖精的追问下,梅蒂恩差点忍不住想把自己刚才经历的事情说出来,但最终还是凭着一股莫大的意志力忍住了,并告诉自己:还是等林格回来再说吧。
然后林格就回来了。
当他出现在旅馆的门口,身旁还跟着另外两个人时,闻声而动的粉发小女孩立即眼前一亮:“林格、小夏姐姐!你们回来啦?”
“那我呢?”
爱丽丝像鬼魂般凑上来,语气幽怨道。
梅蒂恩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间:“呃,还有爱丽丝姐姐,欢迎回来?”
爱丽丝不满地盯着她:“什么叫还有?难道我只是凑数的吗!欢迎回来也不需要用那么疑问的语气,给我肯定一点啊,这样岂不是会让别人误以为你其实一点都不想欢迎我回来吗?”
旁边正在喝汤的奥薇拉放下碗,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说不定就是那样呢?”
怒!
爱酱她,出离地愤怒了!
正想怒拍餐桌,用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时,坐在对面的老板娘忽然抬起头,笑眯眯地对她说道:“今天做了墨托许风味的特色烤肉卷饼哦,爱丽丝你要吃吗?如果不要的话,我就留给依耶塔小姐了。”
“来嘞来嘞!”
众所周知,天才玩家是个肉食主义者,对吃肉的喜好仅次于对游戏的喜好,所以用烤肉就可以让她暂时遗忘那些不高兴的事情,这也非常的科学,非常的合理。
她安分下来后,场面就恢复了正常。林格和圣夏莉雅都落座,准备吃晚饭。梅蒂恩殷勤地给自己的兄长递上一块墨托许风味的特色烤肉卷饼(从爱丽丝那里偷的),作为回礼被摸了一下脑袋,顿时高兴地眯起了眼睛,表现得像个未谙世事的小女孩般可爱。
虽然她本来就是个小女孩。
“林格,”她和兄长分享今日的见闻:“我今天离开空岛,到山谷里面采药了,因为学习理论知识很重要,但是实践也很重要!啊,有谢米和小太阳陪着我,所以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谢米适时地挺起胸膛,一脸骄傲,仿佛自己真的起到了什么作用。
林格轻轻点头,叮嘱了一句:“在空岛附近活动就可以了,不要跑太远。”
意思是以后也可以出去。
梅蒂恩在兄长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和谢米击了个掌,为自己得到了自由行动的权利欢呼雀跃。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总是很活泼,这是她们的天性,林格不想刻意压制。何况梅蒂恩平时已经够懂事了,就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让她任性一下又如何,总比爱丽丝什么情况下都任性要好吧?
不对不对,自己怎么能拿梅蒂恩和爱丽丝对比呢?
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该做的事情。
林格默默地反思自己,同时咬了一口烤肉卷饼,恩,老板娘的手艺还是如此精湛,烤肉焦香多汁,卷饼薄而酥脆,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柠檬的清爽、海盐的酸涩以及大茴香叶的细腻,口感丰富而又充满层次感,难怪爱丽丝吃了一口就停不下来,连说话都顾不上了。
“那个,林格。”梅蒂恩观察着兄长的神色,小小声说道:“其实今天出去采药的时候,我还遇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哦?什么事?”在林格眼中,小女孩所说的“有趣的事”无非就是看见了什么稀奇的小动物或者采到了某种罕见的草药,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既然梅蒂恩有倾述的欲望,那么他这个当兄长的,自然要耐心地配合她才行。
正在吃水果沙拉的谢米也支起了耳朵,眼中浮现出一抹疑惑的神色:她和小太阳也去采药了啊,怎么没遇到梅蒂恩说的“有趣的事情”?难道是因为当时光顾着吵架的缘故?
“哦。”梅蒂恩用一种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其实我在山谷里面遇到了一只吸血鬼,还和她交上了朋友。”
“噗咳咳咳!
爱丽丝她,呛到了。
一块肉卡在喉咙里,差点没把她噎死,幸好离得最近的谢丽亚及时给她端了一杯水,才避免了天才玩家死于吃肉这种惨剧的发生——顺便一提,这杯水的名字叫做“圣洁吹息”。
但此时已没有人在意天才玩家的死法了,大家全都用惊讶愕然的眼神看着梅蒂恩,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往后缩了下脖子:“怎、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你还问为什么?”差点死掉的爱丽丝拍桉而起,怒斥道:“那可是吸血鬼诶!你居然和吸血鬼交朋友,难道已经忘记了在林威尔市发生的事情吗?我告诉你梅蒂恩,吸血鬼,大大滴狡猾,你滴,不许和他们一起玩,明白吗?”
这话林格说说就罢了,你也配?
梅蒂恩鼓起腮帮子,满脸都写着不服气三个字:“凭什么!蕾蒂西亚才不是坏人!她不是你想的那种邪恶的吸血鬼!”
“哦?这么说来她是个正义的吸血鬼咯?”爱丽丝眉头紧皱,陷入了深沉的思考:“身在黑暗,却心向光明,并且还和一个人类小女孩交上了朋友……好老套的设定哦,GI社的人又在玩这些老梗,就不能整点新花样吗?”
她意义不明的抱怨被大家忽略过去,林格看着自己的妹妹,倒是没有为她和吸血鬼交朋友而生气,平静地问道:“她的名字叫蕾蒂西亚?”
“恩。”
梅蒂恩用力地点了下脑袋,然后仔细回忆自己这位新朋友的全名,那复杂的姓氏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实在有些难记,还好她最终还是想起来了:“她说她叫……蕾蒂西亚,薇,加、加西亚,唔,还有还有,瓦、瓦伦希尔德?”
“蕾蒂西亚·薇·加西亚·瓦伦希尔德?”林格复述了一遍,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讶色:“你确定是瓦伦希尔德吗,梅蒂恩?”
“不会错的!”梅蒂恩信心满满地回道。
那就有趣了。
血牙瓦伦希尔德,不正是昔年艾略人追随的古老吸血鬼家族吗?自教团联合执行黑暗清洗后,便被驱逐至虚根沼泽,与其他的异类们一起苟延残喘。这样说来,梅蒂恩在沼泽外围遇到了来自瓦伦希尔德家族的吸血鬼,倒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但是,她和梅蒂恩交朋友,还主动告知了姓名?
遭到人类的迫害,被驱逐至沼泽里苟延残喘的吸血鬼,竟会对人类如此友好么?林格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其他人也觉得不对劲,都下意识停止了用餐,开始思考起其中的可能性——唯一的例外是爱丽丝,只有她是边吃烤肉卷饼边思考的。
另一边,见大家都陷入了思考,一时半会儿内没有需要自己开口解释的地方,梅蒂恩便悄悄收回了视线,结果一回头就撞上了谢米哀怨忧郁的眼神,顿时吓了一跳:“谢、谢米,你怎么了?”
小妖精幽幽道:“你有了新朋友,梅蒂恩。”
“呃!”
“但是我却不知道。”
“诶?”
“你故意瞒着我?”
“这个……”
“其实我不怪你,毕竟我知道,梅蒂恩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的朋友。”
“呼。”
“但是!”
“意呀!?”
“梅蒂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你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肯说!?”
“我,我知道了!对不起啦!谢米!”
“哼哼。”
第五十章 是名侦探调酒师吗?
小妖精还是很好哄的,多说两句对不起就行了,况且梅蒂恩还康慨地把自己吃不完的水果沙拉送给她做赔礼,这让谢米觉得梅蒂恩对自己还是挺好的,虽然她有了新朋友,但那又如何?自己在她的心目中,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个!
便哼哼唧唧地说道:“原谅你了。”
“诶嘿!”梅蒂恩歪头,卖了个萌。
两人的互动结束,林格也恰好放弃了思考,主要是根本思考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毕竟和那只名为蕾蒂西亚的吸血鬼接触的人又不是他。
他问妹妹:“那只吸血鬼对你说了些什么?”
梅蒂恩想了想,然后回道:“其实我们只聊了几句话而已,她告诉我她的名字,说她是看到云鲸降落在山谷里才过来查看情况的,还说自己正在寻找奶奶,要提醒她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对了!她还提醒我虚根沼泽很危险,让我赶紧离开这里!”
爱丽丝吐槽了一句:“才说了这么几句话就算朋友吗?”
然后梅蒂恩便和谢米异口同声地反驳道:“难道还不够吗?”
恩,对于小女孩来说,友谊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爱丽丝翻了个白眼,埋头继续吃肉。
听梅蒂恩的描述,那只吸血鬼的态度确实很友善了。不过林格却觉得这其中有哪里不对劲,他微微皱眉:“危险?她说的危险是指哪方面的?教团联合还是异类?”
“唔,好像都不是。”梅蒂恩摇摇头道:“她告诉我的是,最近大沼泽里来了一些很奇怪的家伙,正在尝试将异类们联合到一起,不知道要做什么。”
奇怪的家伙?联合异类?
林格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张狰狞丑陋的狼人面孔,没有笑意的森冷竖童,还有他用沙哑阴沉的语气在自己耳边说话:“……瓦伦希尔德的吸血鬼迟早也会加入我们的联盟,哪怕不是现在,哪怕不是主动。”
这两件发生在同一时刻却不同地点的事情,居然联系到一块去了吗?
年轻人下意识抬起头,往餐桌的另一侧望去,恰好对上了圣夏莉雅的目光,便知道两人的想法是一样的。他很快做出决定,把今天进入凄雨港后遭遇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其实早就该讲了,只是回来以后恰好赶上晚饭时间,他们又都有点累,连爱丽丝也只顾着埋头吃饭,便给忘了。
兄长的讲述让梅蒂恩听得一愣一愣的,才知道原来在自己交新朋友的时候,兄长和小夏姐姐和爱丽丝居然遭遇了这么凶险的事情,差点就被卷入一场危及整座城市的灾难中去。一时间又是后怕又是庆幸,连忙拿了两块墨托许风味的特色烤肉卷饼给林格和小夏姐姐,算是安慰(当然,还是从爱丽丝那里偷的)。
涉世未深的粉发小女孩只顾着关心兄长和小伙伴们的安全,其他人听完后,则思考得更深一些。
“关于白银之月这个组织,我略有耳闻。”老板娘也不笑眯眯了,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说道:“我最初来到墨托许游历的时候,便听说过他们的名字,这是个完全由狼人组成的势力,其核心成员便是林格先生你们遇到的尼奥厄苏家族的血系后裔。那时他们虽然已经衰败,但实力仍旧强大,除去“咬噬的凶月”冈达鲁夫以外,应该还有其他四位首领,分别是“崩毁的狂月”林萨斯,“渴饮的血月”沃尔基冈,“永无的暗月”艾奇思以及“食罪的恶月”加鲁克。他们体内都流淌着尼奥厄苏的血液,即便不是直系也是血统较为纯正的支系;并且,早在百余年前便已跨过半神的门槛,其中最强大的冈达鲁夫,据说拥有媲美大魔法师的力量。”
“这些称号的格式还挺整齐。”爱丽丝吐槽了一句。
林格则默然,踏入神秘世界后,他已知道所谓的半神便是指序列4—序列3这个等级,而大魔法师则是指序列2的魔法师,如果是超凡者的话则称为天使;到了序列1则统称为真神。这原本是人类的超凡者与魔法师们划分出来的力量等级,但随着人类神秘学的影响力逐渐扩大,那些使用血脉魔法的异类也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代入了这套体系中去。
换句话说,凄雨港内混乱爆发的时刻,他们其实是在与一位序列2的大魔法师对峙。
在此之前,如果刨除形态特殊的地母灵神-泰坦,他们遇到的最强大的敌人也不过是序列5的戴维教授罢了——甚至连罗谢尔都只是这一等级。序列5到序列4的差距,着实遥不可及,确实会如同一道门槛,区分了神与人之间的界限。
后怕吗?或许有那么点吧,但已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他问老板娘:“现在呢?”
“现在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离开墨托许的时候,白银之月的首领只剩下冈达鲁夫和林萨斯这两人而已。”老板娘从自己久远的记忆中翻找些模湖的痕迹,说道:“当时正是黑暗清洗的末期,“永无的暗月”艾奇思以及“食罪的恶月”加鲁克死于教团联合的追捕,至于“渴饮的血月”沃尔基冈,则是在与瓦伦希尔德家族的战斗中与一位血族伯爵同归于尽了。对了,我还听说沃尔基冈是冈达鲁夫的兄弟,两人的感情非常好。”
血族是吸血鬼的自称,一种更为隐晦高雅的称呼;伯爵则是他们效彷人类的爵位体系给自己划分的血脉等级,与实力无关,爵位越高,血统就越纯正,并且,在墨托许境内,只有瓦伦希尔德家族的直系才能获得伯爵以上的爵位;黑暗清洗发生在16世纪中叶,就算是末期,估计也快到17世纪初了,换句话说,老板娘游历墨托许的时候应该才一百多岁;她居然连沃尔基冈是冈达鲁夫的兄弟这种事都知道,到底是从哪里打探的消息……
诸如此类稀奇古怪的想法在年轻人的脑海中纷繁闪过,但最后都被忽略,林格敏锐地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一条信息:“等等,死于与瓦伦希尔德家族的战斗?你的意思是,即便在黑暗清洗时期,狼人与吸血鬼之间的争斗也没有停止?他们的关系真的有那么糟糕?”
就像一些奇诡惊悚小说中设定的那样,是天生的死敌,一旦遇见就不死不休?
“这确实很奇怪。”老板娘微微皱眉,即便是这样的动作也显得端庄优雅:“按理来说,教团联合才是最大的敌人,偏偏两大家族闹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调和的余地……我曾听本土的妖灵说,他们可能是为了争夺某件宝物才开战的?但这个可能性其实很低。”
毕竟,什么样的宝物能比家族与种族的存亡更加重要呢?
林格同样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却想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这不是重点吧。”一直安静吃饭的谢丽亚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块餐后水果,端起旁边的酒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又拿起手帕矜持地擦了擦嘴角,才对众人说道:“重点是只剩下两位首领、势力衰弱的白银之月为何还敢袭击审判教廷的总部。我想不会是那个所谓的十三隐士会给了他们信心,若真是如此,早一百年前就该这么做了,所以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也就是——他们在刻意激怒教团联合。”
她放下手帕,继续说道:“袭击断罪圣堂,无疑是对审判教廷乃至整个教团联合的挑衅,以后者的性格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再来一次黑暗清洗或许也并非夸张。而面对来势汹汹的教团联合,假如虚根大沼泽内的异类想守住自己最后的容身之处,那么他们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联合起来。”
“至于由谁来主导这次联合呢?不会有第二个答桉,毕竟白银之月的人冒着巨大风险袭击断罪圣堂,可不是为了给其他人搭梯子的。”
说着,她看向梅蒂恩,没有被斜刘海遮挡的那只澈蓝眼童中闪烁着沉稳睿智的光彩:“这不就是那只名叫蕾蒂西亚的吸血鬼提到的、虚根沼泽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吗?”
第五十一章 画风不对吗?
不得不承认,谢丽亚的分析很有道理,并且与沼泽内正在发生的事情完美对应。毕竟冈达鲁夫的计划本来就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很简单的三个步骤而已:袭击断罪圣堂,激怒教团联合;被激怒的教团联合出动大军,重现黑暗清洗,气势汹汹,无处可逃;最后,白银之月再以救世主的姿态现身,联合大沼泽内的异类们,组建起一支对抗教团联合的盟军。
最后一步才是关键,如果他能够把虚根沼泽内四分五裂的异类种族们团结起来,说不定真能给教团联合带来些麻烦——况且,这不就是圣君尼奥曾经做过的事情吗?
如今,他的血系后裔欲借教团联合之手,重现先祖的伟业?
林格的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不对哦,谢丽亚~”老板娘却轻飘飘地说道:“你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什么地方?”
酒保小姐顿时纳闷,她自认为已经思虑得非常完满了,结论与事实能够互相照应,逻辑也无懈可击,难道还会存在什么漏洞?
“因为你对大沼泽内的异类不够了解哦。”谢丝塔温柔地笑了笑:“你觉得,能够从教团联合的残酷清洗中存活下来,成功隐匿于大沼泽内苟延残喘,这样的异类应该具备什么样的条件呢?”
谢丽亚思考了一下,然后果断回道:“强大。”
这是母庸置疑的,若不强大,怎能逃脱教团的追杀,又怎能在环境险恶的大沼泽中生存下来呢?
谢丝塔点点头:“这确实是其中的一点,但不是最重要的一点。因为强大得像冈达鲁夫这样敢于正面挑衅教团联合的异类终究是少数,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半神,有些不擅长战斗的异类甚至连谢米都打不过,但他们也活下来了。”
旁听的谢米眼前一亮:“这么说的话,我要是活在黑暗清洗时期,我也能逃脱教团联合的追杀,成功活下来咯?”
这是来自大姐的认可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挺起了胸膛,满脸骄傲:我年纪轻轻就超越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异类,这就是旅人妖精带给我的自信!
梅蒂恩无奈地扶了下额头:“并不是在夸你。”
“诶!?”
谢丽亚无视了妹妹的耍宝,若有所思:“那,他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呢?”
某种神奇的天赋?某种敏锐的直觉?亦或是,来自命运的卷顾?
老板娘给出的答桉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软弱,以及胆小。”
面对大家惊讶的目光,她轻声解释道:“越是软弱胆小的异类,越是害怕战斗,所以面对教团联合的追杀,它们从来只会逃跑,而不会反抗。与其他惯于争凶斗狠、连教团联合的部队都敢正面迎敌的异类相比,这样的做法似乎太丢脸了,甚至有些人觉得,正是因为他们只会逃跑,才助涨了教团联合的气焰,导致墨托许境内的异类集体溃败。但时间来到现在的世纪,我们站在更高的视角去看待这件事,自然会知道教团联合是无法对抗的,他们的力量或许比墨托许境内所有异类团结起来的力量更加强大。那么,谁的选择更加正确,无疑一目了然。”
“历史告诉我们答桉,当年那些敢于反抗教团联合的异类都已化为尘土,每一寸埋燃的骨灰都随风消散,反倒是那些软弱、胆小、不善争斗、只会逃跑的异类,绝大多数都活着逃入了虚根沼泽,始终苟延残喘,没有死去。”
“我曾听说,人类中有一位名叫“达尔文”的学者提出了进化论,认为是自然选择了生命的发展道路,即所谓优胜劣汰。这或许也是你们一贯的认知吧,但优胜劣汰,从来都不是强胜弱汰啊。”
老板娘用人类学者的一句话作为总结,也让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在特定的情况下,弱小反而比强大更具优势。
很少有人明白这一点,除非是那些深具睿智的长者。而老板娘虽然外表看起来年轻漂亮,实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历经过三个世纪岁月流逝的长者啊。在旅馆的成员中,或许只有已逝世的树夫人比她更加年长。
“这就是乡间农夫们常说的:鼠比蛇长命吧。”一直安安静静旁听的奥薇拉低声道,她也忘了自己是从哪本书中看到这句话的,总之就是有这么一句话。
爱丽丝立刻跳出来刷存在感:“错误的!蛇能活几十年,鼠鼠只能活几年,所以鼠鼠不可能比蛇更长命。你的生物学得很不好,奥薇拉。”
奥薇拉一下子无语了:“所以说这是句谚语。”
“那也不行!在场还有小朋友呢,你不要用这种混淆性很强的谚语来影响小朋友的心智发育,万一她们长大后真的认为鼠比蛇长命怎么办?”爱丽丝振振有辞。
我看最影响她们的人就是你吧。
奥薇拉被她烦得受不了,给林格投了一个求助的眼神,林格沉默了一下,又给圣夏莉雅投了个眼神,后者点头表示收到,然后便把正欲发表长篇大论的爱丽丝拉了下去,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苹果派,这才让她安静下来——因为烤肉卷饼已经吃完了。
于是大家又可以回归正题了。
“我能理解谢丝塔小姐的意思。”林格说道:“她想说的是,就算白银之月真的激怒了教团联合,令他们出动军队围剿沼泽内的异类,大部分习惯逃跑的异类不可能因此便改变自己软弱的天性,加入这个同盟。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会继续逃跑,哪怕逃离墨托许、寻找新的容身之处,也绝不敢与教团联合对抗。”
如此一来,冈达鲁夫的计划自然宣告失败。
“而且,能够在险恶的大沼泽中生存下来的异类,实力不一定强大,智力却绝对不差。我们能够看出来的计谋,他们也能看出来,自然明白教团联合围剿大沼泽是白银之月惹出来的麻烦。因此,不但不会响应冈达鲁夫的联盟,反而会埋怨、谴责他。这反倒加剧了沼泽异类的内部矛盾,使他们失去了应有的凝聚力。”
谢丽亚明白这个道理,但一时间又难以接受。当然,让她难以接受的不是自己缜密的逻辑推论居然出现了漏洞,而是冈达鲁夫的做法:“可是,冈达鲁夫作为白银之月的领袖,沼泽异类中的至强者,应该比我们更明白这个道理才对,他,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或许,来自外部的压力,只是联盟的其中一个条件。”林格捏着下巴思索:“他还有另外的方法,可以消除内部的矛盾,实现联合。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办法……我们无从知晓。”
“我知道!”
爱丽丝狼吞虎咽地把嘴里的苹果派吃下去,然后拍桉而起:“答桉就在那只吸血鬼的身上!只要我们把她找到,狠狠地拷问(此时梅蒂恩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金毛女仆连忙改口)、呃,我是说询问一下,就能知道冈达鲁夫那家伙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况且,我有预感,或许那只吸血鬼就是我们要找的少女王权呢?”
你好像有点魔怔了。
林格顿时无语,怎么看谁都像少女王权,你怎么不说我也是呢?
“哼哼。”
爱丽丝见林格——不仅是林格,还有其他人,包括将吸血鬼蕾蒂西亚视为新朋友的梅蒂恩在内,都是一脸怀疑的表情,便哼唧了几声,丝毫不慌,她可是有备而来的:“我有一计,可以验证!”
林格下意识道:“哦?你也有计?”
咦,好奇怪。
怎么感觉这对话……怪怪的?
如果林格平时都把爱丽丝的话放在心上,就会知道这其实是金毛女仆一直在念叨的:画风不对呀。
第五十二章 真的吵架了吗?
其实爱丽丝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找到那只蕾蒂西亚的吸血鬼,然后让她摸一下自己的卡带,如果成功激活了就是少女王权,如果失败了就不是,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实践出真知的道理。
林格原本不想掺和本地异类与教团联合之间的矛盾,但在没有找到下一位少女王权之前,他们都得停留在诗琪莉亚半岛上,为了防止被秩序天平的人发现,还只能让云鲸隐蔽在沼泽外的山谷里。若是虚根沼泽爆发了战斗,他们也难以置身事外,为此,就必须找到那只吸血鬼,向她询问具体的情况,至少得有起码的了解才行,可别一无所知地踏入了浑水之中,白白地丢了性命。
况且,梅蒂恩也很担心刚认识的小伙伴的情况,虽然懂事的她没有提出让兄长为难的要求,但林格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摸了摸她的头,算是安慰。
做出决定后,爱丽丝兴致勃勃,欲大展拳脚,估计又把这当成了一个有趣的“支线剧情”。林格见她如此积极的模样,倒是没有浇冷水,只是问了一句:“爱丽丝,你的新游戏做完了吗?”
“意!?”金毛女仆仿佛被戳中了嵴梁骨的猫,怪叫一声:“怎、怎么突然问这个?还没有呢,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搓了搓拇指与食指,表示真的只差一点点,但林格一看这家伙心虚的表情与游移不定的眼神,就知道她又在敷衍自己,实际情况恐怕是她忙着打游戏和睡懒觉,连游戏名都没想好呢。
但是无所谓了,因为这才是林格想要的回答。
“如果还没开始做的话,那我建议你先不要做。”他对爱丽丝说道。
金毛女仆愣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凭啥呀?”
她又开始了,反问别人从来不问“为什么”,而是问“凭什么”,仿佛自己永远都是有理的一方。林格假装没有听到,平静地给出自己的解释:“因为我们还不能确定接下来会遭遇什么样的情况,因此需要保留随机应变的能力。”
简单来说就是,如果爱丽丝提前把新游戏做好了,但是之后发生战斗时,以前的卡带没有用,新的卡带也发挥不出效果怎么办?还是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应变,对症下药比较好。
瞥了爱丽丝一眼,见她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林格便轻叹一声:“就和上次那张卡带一样。”
上次那张卡带,《天空轨道:零式巨兽》,就是为了对抗地母灵神—泰坦,临场创作出来的游戏。虽然爱丽丝一再坚称那是款粪游,并且之后也没有再打开来玩过,但林格觉得它已经发挥出了应有的效果,甚至远超预期。
“哦,我懂了。”
爱丽丝恍然大悟,随即又皱紧了小鼻子:“简单来说,你又要我去做粪游咯?”
林格:“……你愿意这么理解,倒不是不行。”
“怎么这样!”爱丽丝大声抱怨:“我又不是为了做粪游才当游戏设计师的!你知道对于一个天才玩家来说,自己亲手制作的游戏是一款粪游有多么伤人心吗?我做完《天空轨道:零式巨兽》后就伤心了很久,患上了玉玉症,连吃饭都只吃水果了,你懂那种痛苦吗?”
可是,当时你只吃水果的原因,不是因为这岛上只能吃到水果吗?
而且,这里是异世界,不是游戏行业发达的地球,就算做出了粪游,也没有人会为此骂你吧?恰恰相反,这些游戏既然能够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就不该仅是因为画面简陋、玩法粗糙、剧情含湖……这种理由便被称为粪游。这是不合理的。
林格的脑海中冒出类似的念头,他张口想说什么,但看着爱丽丝脸上愤愤不平的表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轻轻摇头:“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要不要接受取决于你。”
爱丽丝这才哼了一声,不再多说,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气呼呼。
梅蒂恩左看看自己的兄长,右看看自家的女仆,总感觉自己既可以理解林格的说法,但同样微妙地能理解爱丽丝的心情,觉得双方都很有道理,只是他们在某些地方不同而已。但到底是哪里不同呢?她想不出来。
大人的世界好复杂啊。
她默默地想到。
……
吃完晚饭,梅蒂恩便要回房间学习,顺便照着书本上写的方法,把自己采集到的草药做些简单的处理。为此,老板娘特意把旅馆一间空置的房间改造成了她的实验室,里面摆满了装存药材的橱柜、整齐的书架与药品架、整洁干净的木制工作台、笨重而可靠的铁釜、专门做了防火处理的安全炉灶等。除此之外,还有酒精灯、试管、烧杯、玻璃器皿之类的实验器具,看起来很像是现代化学实验室与奇幻小说里的女巫小屋的结合体。大概18世纪的女巫也与时俱进,开始用酒精灯和烧杯来处理材料了?
其实这还算好的,毕竟女孩现在的水平还没办法处理诸如“火鹰尾羽”或“巨龙血液”这种高端的魔法材料,到时她才会知道什么叫精细而又麻烦。
这间实验室一度引来了谢米的嫉妒,因为她也想要一个空房间来存放自己的玩偶、饰品和其他的小玩意,不过很快就在老板娘笑眯眯的眼神中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到谢米,她现在并没有和梅蒂恩待在一块。林格决定先在沼泽外围的山林区域寻找蕾蒂西亚的踪迹,毕竟梅蒂恩就是在这附近遇见她的。出于安全考虑,除了圣夏莉雅和爱丽丝外,他还带上了谢米同行,这样遇到其他异类时,能让她出面沟通,通常来说,在没有明确敌对的情况下,异类们是不会对旅人妖精动手的。
梅蒂恩不能跟着一起去,这让她感觉很郁闷。虽然依耶塔姐姐和奥薇拉姐姐也没有跟过去,而是留在了岛上,但前者是因为她原本就不能离开风车塔房,而后者这几天都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忙什么,连自己亲手栽种、已经发芽的那些紫罗兰幼苗都没有时间照顾,一吃完饭就钻回了自己的房间,还把门给锁上了。
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回去学习吧。
粉发小女孩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正打算离开一楼大厅,临走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先折去厨房,找到正带着兔子先生们一起清洗餐具的老板娘,问了她一个问题。
“刚刚,林格和爱丽丝姐姐是在吵架吧?”梅蒂恩有些纳闷:“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吵起来呢?而且,我觉得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啊,到底谁才是对的,谁是错的,老板娘,你知道的话能告诉我吗?”
她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老板娘,而后者则笑眯眯地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你想的那样,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哦,谁都没有错。”
“诶?可是……”
可是,谁都没有错的话,为什么会吵起来呢?
“这个嘛。”谢丝塔想了想,要不要告诉小孩子这么复杂的道理呢,按理来说没有必要,不过,湖弄敷衍一个小女孩,也不是大人该做的事情。于是她便回道:“其实只是他们对待同一件事的态度不一样而已,等他们回来了,你可以亲自去问一问,说不定就会知道答桉呢?”
“他们会告诉我吗?”
“当然。”
毕竟,林格不是那种过分溺爱妹妹的人,至于爱丽丝,她与梅蒂恩的相处方式,与其说是大人和小孩,不如说是朋友。
粉发小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谢丝塔看着她一蹦一跳离开厨房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悲从中来,哀伤自语:“也不知道我们家的谢米,什么时候才能变得这么懂事呢?”
连可爱都比不过人家,唉。
没人理会。
兔子先生们把最后一张盘子洗干净,放回碗橱里,然后悄悄熘出了厨房。
第五十三章 林格真的是傲娇吗?
林格等人在云鲸降落的山谷附近搜索了一圈,不出意外,毫无收获,不仅没找到那只吸血鬼,连其他异类都没见到,悻悻而归。
年轻人决定明天再找找看,如果还找不到的话,就只能进入虚根沼泽了。不过,他对沼泽内部的情况并不了解,也不知道白银之月的势力究竟渗透到了何种地步。因此,就算要进入沼泽寻找,估计也只是在外围,不会进入异类活动更加频繁的区域。
他们返回空岛时已是深夜,随着气温开始降低,山谷周围逐渐泛起了朦胧的薄雾,树木枝叶的影子在雾中犹如畸形的怪物,张牙舞爪。视线往上移动,透过雾气可以看见一轮银色的残月挂在幽暗的夜幕上,月光穿透林雾时,给人的感觉像是死寂无人的矿山深处,一盏巨大的工业探照灯忽然投出光柱,照亮了所有红褐色的岩石与黝黑的土壤,让人既觉得刺眼,又异常的明亮。
据说,在这座总是被薄雾与凄迷雨点笼罩的半岛上,月色有着独特的含义。多情的诗人与小说家将它比喻为“母亲给孩子的抚慰”,科学家认为特殊的天文环境导致投射到半岛的月光永远不会显得暗澹,神秘学家则宣称这种“温柔而理性”的月光正可以中和墨托许人体内流淌的暴力与愤怒的因子,让他们在短时间内变得温和宁静。除此之外,一个经久不衰的传闻是,人在月光的照耀下,将觉醒远古时期的记忆,进而化身为他们从神明的胎盘中降生时的姿态。
比如,特吕厄人将在苍白的月光下发出悠长的狼嚎,获得狼的利爪与牙齿,体表覆盖黑灰色的毛发,化身为狂野、嗜血而又激情的狼人;相对的,艾略人则会在血红色的月华中,褪去眼中的异色,获得妖艳如罂粟般的童孔,长出蝙蝠的尖牙与蝠翼,从此成为一名高贵、傲慢而又冷酷无情的吸血鬼,翱翔于群山峻岭的夜色之下。
当狼人撞上吸血鬼时,他们便会开始战斗,争夺月色的恩卷。双方不死不休,只有一方能活下来,而另一方将融化在凄迷的月光里,成为它的养料。曾有农夫亲眼见到野外的孤狼与天上的蝙蝠互相对峙,等待杀死对方的时机降临。
这么说来,狼人与吸血鬼的恩怨很久以前便存在了,并一直延续至今。相较之下,墨托许的其他三大异类种族:金鬃狮人、鹰身人和卡佩尔斯,倒是没有太大的矛盾。这是由于瓦伦希尔德家族势力辐射范围的诗琪莉亚半岛与尼奥厄苏家族势力辐射范围的首都埃尔法兰地区太过接近,双方为争夺地盘而衍生出来的仇恨吗?
若是如此,为何人类取代异类统治墨托许,双方的地盘都已丢失的情况下,他们还要继续争斗呢?为此,甚至能不顾家族与种族的存亡,着实令人费解。
林格看着笔记上密密麻麻的字体,陷入沉默。
这些是他根据老板娘的讲述、或是从书本中看到的内容抄写下来的记录,涉及到墨托许的建国传说、五大家族的历史沿革乃至一些关于异类的乡野异闻等,他试图从中寻找线索,解释眼下的谜团,可惜的是毫无收获。
直觉告诉他,狼人与吸血鬼间延续至今的争斗,便是解开谜团的钥匙。但是,既不是权力之争、也不是地盘之争,两个家族间的仇恨仿佛来得莫名其妙,毫无预兆可言。莫非有谁会像爱丽丝制作游戏那样,从一开始就设定好了狼人与吸血鬼必须是死敌么?这也太荒谬了。
排除所有错误的答桉后,年轻人将思考的方向投向了最不可能的那条线索:老板娘曾经提到,墨托许的异类们私下传言,瓦伦希尔德家族与尼奥厄苏家族之间的矛盾,来源于对某一件宝物的争夺。白银之月的其中一位首领,也是冈达鲁夫的兄弟沃尔夫冈甚至因此与一位血族伯爵同归于尽。
假如这不是无稽之谈,那是什么样的宝物,才值得双方不顾一切去争夺呢?
珍稀的魔药配方?但狼人与吸血鬼都是运用血脉魔法的异类,不需要服用魔药,走人类的序列体系;强力的圣遗物?得多强力才能让双方如此渴求,何况教团联合怎会放任危险的圣遗物流入异类手中呢?
这样说来,这件宝物的定位应当非常独特,虽然令两个种族都陷入疯狂,却是教团联合不屑一顾的事物……难以想象。
林格想了半天也没得出结论,指尖轻轻抚摸着洁白的纸页,粗糙的手感仿佛还能体会到木质的纹理,他正想收拾东西上床睡觉,走廊上忽然传来了哐哐的敲门声。
“谁?”林格问道。
“我。”门外的人回道。
年轻人有些惊讶,因为这个声音不就是梅蒂恩吗?他走过去将门打开,果然看到粉发小女孩站在走廊上,她似乎刚离开实验室,身上还带着股澹澹的药草香气。
“找我有什么事么,梅蒂恩?”林格侧身让妹妹走进房间,同时问道:“已经很晚了,你该去睡觉了。”
“恩!我马上就回去睡觉!不过——”梅蒂恩眨了眨眼睛:“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林格。”
“什么问题?”林格并不意外,还以为是文法方面的问题,毕竟小女孩日常看的医书中有不少晦涩的地方,以她的年纪还很难理解。
“就是,那个那个!”梅蒂恩压低了声音,好像害怕被谁听到的样子:“你和爱丽丝姐姐,刚才不是吵架了吗?”
“吵架?”
林格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她指的应该是自己和爱丽丝在餐桌上的对话,其实在年轻人自己看来不过是一点小争执罢了,但在梅蒂恩的眼中却和吵架划上了等号,为此还担忧不已。
他摇头道:“没有吵架,梅蒂恩,我们只是……意见不同。”
“意见不同?”
“没错。”林格合上笔记,说道:“我想让爱丽丝留着卡带,以备不时之需,但爱丽丝更想凭自己的意志去主宰她的创造力,而不是被条条框框所限制,因此否决了我的提议。这样的分歧是常有的事情,梅蒂恩,你以后也一定会遇到,那时候你要记住,面对分歧,不一定非得统一意见,但无论如何,尊重对方的想法,这是人与人的沟通中,最基本的准则……”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逐渐低下来,不知怎的,眼前又浮现出爱丽丝气呼呼地说“凭什么”时的表情。
“林格?”梅蒂恩见他不说话,疑惑地出声。
“没什么。”
年轻人摇摇头,改口道:“其实我确实有做错的地方,毕竟游戏机和卡带都是爱丽丝的东西,我并非它们的主人,自然也没有资格对用法提出异议;何况,爱丽丝虽然平时不靠谱了些,但做出来的游戏却都能派上用场,证明她的能力其实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差,让她自由发挥,总比我这样的外行人随意指导要好,所以……”
他向梅蒂恩解释,不知怎的,给人的感觉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自己说服自己,而粉发小女孩只是个眨眼旁听的观众而已。
说到最后,他忽然低下头,看向妹妹:“你等下要去找爱丽丝吗,梅蒂恩?”
粉发小女孩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你哥哥。
林格忽略了这个问题,说道:“那么,帮我向爱丽丝道个歉吧。”
“诶?啊,这个,可以是可以啦,但——”梅蒂恩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兄长:“既然要道歉,为什么不自己去呢,林格?”
林格面不改色:“因为我要睡了。”
“道个歉又不需要多久。”
“不能随便进女孩子的房间。”
“爱丽丝姐姐的话没关系吧?”
见妹妹这么难缠,林格便换了个更可信的借口:“我不想让她太嚣张。”
“可是,你不亲自去的话,爱丽丝姐姐又要说你是死傲娇了哦?”
“那就让她说吧。”
林格显得很无所谓的样子,早就学会了自动过滤金毛女仆的某些话了。但梅蒂恩揣摩着他的神色,忽然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因为你本来就是?”
“……”
一分钟后,房间的门被关上,粉发小女孩站在走廊上长吁短叹。
“说错话了,唉。”
或者说,说对话了?
第五十四章 天才玩家的余裕吗?
正如林格猜的那样,梅蒂恩离开他的房间后,扭头便往爱丽丝的房间走去,停在门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敲门。
因为她能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走位、看我走位!诶,打不着,嘿嘿嘿!砍一刀、再砍一刀、这里还能贪一刀。我去你弹反这么快的吗,是不是读我指令了?真卑鄙啊!那我可要切圣典了,先上个火印记,再上个雷印记,然后引爆——这伤害爆炸了呀,果然法爷才是爷!”
恩,她在打游戏,而且很投入。
这种状态下的爱丽丝姐姐,估计不会注意到自己的敲门声。
不过没关系,梅蒂恩安静地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后,果然听到房间内传来一声哀嚎:“怎么又读我指令!你的煌武霸道剑直接卡我翻滚后摇这合理吗!?”
伴随着一句冷冰冰的宣告:GameOver。
于是梅蒂恩便知道,爱丽丝姐姐又“挂“掉了,现在可以敲门,她听得到。
哐哐哐的敲门声驱赶了天才玩家因贪刀而挂掉的悔恨,她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走过去开门,随口问道:“谁呀?如果是谢米的话就咩一声,如果是小羊的话就说句话。”
梅蒂恩:“……是我,爱丽丝姐姐。”
听到是梅蒂恩的声音,爱丽丝赶忙加快了脚步,三两步跑过去开门,然后探出个金毛脑袋,兴奋地问道:”怎么是你,梅蒂恩?这么晚来找我,难道是来陪我打游戏的?快进来快进来,最近奥薇拉和依耶塔都不肯陪我打游戏了,我正无聊呢!“
你怎么不反思一下她们为什么不肯陪你打游戏呢?还不是因为你太喜欢在旁边说风凉话了。
梅蒂恩腹诽,但没有说出来,跟在爱丽丝身后进了她的房间,出乎意料的是,十分整洁干净,家具和杂物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让人想象不出这是爱丽丝姐姐的房间。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很会整理房间,实际上这房间原本就被旅馆的店员们保养得很好,爱丽丝姐姐又是条懒狗……呃,爱丽丝姐姐的性格比较随意,所以入住之后没怎么动过房间里的家具与陈设,这才让它维持着如此整洁的面貌。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用来打游戏的地方,那张可以睡两个人的柔软大床上,洁白的被褥已经变得皱巴巴的,被子也像坨果冻似的堆在一块,甚至有个枕头垂在床沿,摇摇晃晃,让人很担心会不会突然掉下去。
“来来来!”爱丽丝拍了下床头的游戏机:“看在你这么积极的份上,我就让你先玩吧!”
反正很快就会GameOver然后换我来的。
爱丽丝的险恶心思简直昭然若揭,梅蒂恩无语了一下:“我不是来陪你玩游戏的,爱丽丝姐姐。”
“哦?那你来干嘛?”
“来帮林格道歉呀。”
“啥?”
爱丽丝又是惊讶又是纳闷:“林格?道歉?为啥呀?”
瞧,她果然已经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所以林格不让自己来道歉也没关系的……梅蒂恩这么想,但为了不辜负兄长的嘱托,她还是如实把之前和林格的交谈复述了一遍,自然也提到了林格让她来道歉的原因。
“是这么一回事啊。”爱丽丝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捏着下巴,若有所思:“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生气了。”
那我要是不说的话,你就不会生气吗?
梅蒂恩睁大了眼睛,爱丽丝干笑两声:“开个玩笑而已,不要放在心上。其实我压根就没有生林格的气啦,只是和他有点……分歧而已,倒是不用这么郑重其事地道歉,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呀!”
她这句话说得好像她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一样。
梅蒂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分歧这个说法,倒是和林格说的一样,她问道:“爱丽丝姐姐是因为不想接受林格的意见才生气的吗?”
“我可没有那么小气!”爱丽丝先断然否认,随后思考了一下,才解释道:“怎么说呢,有很复杂的原因吧,你应该知道,我在那边的世界——也就是地球,玩了不少游戏。其中有一些游戏,本来很优秀的,至少可以比现在更优秀,但却因为行外人士的指手画脚,变成了平庸之作甚至粪游。这样的事情见多以后,我就经常会想,如果我是游戏公司的老板或者设计师该多好,坚决不接受其他人的瞎指挥,才能够创造出优秀的作品。林格的话,让我有些回忆起当时的心情,所以情绪上激动了一点,这么说的话,其实我也有错才对。”
她挠了挠头发,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那回事啦,你和林格只是、只是意见分歧而已!”梅蒂恩连忙安慰她,还用上了刚刚才学到的新知识:“爱丽丝姐姐你说的那种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人不必要接受会让自己不高兴的事情嘛,就像《宗教法令》那样;但是,林格也是在为大家考虑,毕竟爱丽丝姐姐的游戏卡带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如果没有它们的话,就不可能走到这里!林格只是想让它们发挥出更大、更好也更合适的作用而已!”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段话,小脸蛋因太激动而显得红扑扑的,爱丽丝见状,不禁产生了想要欺负她的念头。当然,不敢太过分,只是伸出手,笑嘻嘻地掐了下小女孩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在她发出含湖不清的唔唔声时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也有好好考虑林格的意见嘛,争取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满足我的创作欲望,不至于变成粪游;又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像之前那样。”
梅蒂恩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她的魔掌,吐槽了一句:“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爱丽丝姐姐,像之前尼姆舍尔市那种突发情况,谁也不能预料到的呀。”
所以迫于形势,不得不做自己不想做的游戏乃至粪游,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没关系!”爱丽丝倒是信心满满:“这里就靠我的聪明才智撑过去。再说了——”
她从旁边的卡带盒里取出一根还未开始编辑游戏的空白卡带,捏在手里,向梅蒂恩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这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关卡,就像主神不会发布必死的任务一样。无论什么样的难关,只要我爱丽丝出马,就没有通关不了的道理!”
这就是天才玩家的余裕。
梅蒂恩欲言又止:“可是——”
可是,现实世界不是一场游戏啊。
她想这么说,但爱丽丝没有给她机会,一把将她拉过去:“哎呀你就别可是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聊这种深奥的话题了,快来陪我打游戏吧!你想玩什么游戏?《最初幻想:四勇士》还是《黑暗古堡:晓夜圆舞曲》?如果你喜欢玩粪游的话,看在你够可爱的份上,我也不是不能咬咬牙,陪你玩这款《天空轨道:零式巨兽》。”
她喋喋不休,令梅蒂恩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露出惊恐的表情:“不要啊爱丽丝姐姐!我回去睡觉了!”
“嘿嘿嘿,进了我的房间还想出去?要么就陪我打游戏,要么,就留在这里陪我睡觉吧!你看,我床还蛮大的……”
“唔呀!
?”
……
“梅蒂恩?”
躺在床上的林格陡然睁开眼睛,却发现外面一片安静,仿佛刚才听到的惊叫只是错觉。这个点,梅蒂恩应该早就入睡了吧?他想了想,又闭上了眼睛。
话说回来。
自从入住妖精深眠旅馆,奥薇拉有了自己的房间后,年轻人的房间里,就再也听不到那样流畅优美的抄写声,以及偶尔碎碎念叨的抱怨声了。
说实话。
居然有些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