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琵琶
暮色刚至,首辅徐绩府邸上便已灯火辉煌,一派喜气。
正室云氏静静谛听着院外的歌乐沸响,丝毫不为所动,指间的佛珠却是越转越快。
“娘……女儿命薄,再不能长侍膝前了,明日我便去白云庵修行,再不入家门一步!”
她身前的碧衣少女不过二八,眉间漾着深愁,说话间,已是泪落如雨。
“婴华,你是要逼死为娘么?!”
云氏低低说道,声音几近凄绝。
云时在旁坐着,也不禁为之动容,他开口劝解道:“何至如此?姐夫虽然热衷仕途,却也不会全然无情,宴饮过后,我再找他细谈!”
“阿时,你还不够了解他的为人……”
云氏夫人苦笑着,双眼徐徐睁开,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你姐夫在景渊帝手里并不得意,几个阁臣里,就数他无足轻重,如今却凭着迎从今上的大功,乍然成为宰辅——他心里何曾不知,今上是用他来暂时过渡,以安人心,所以,他要上串下跳着,为自己构织人脉靠山。”
“所以就要拿亲生女儿的姻缘来作践么?!那个王尚书的儿子臭名昭著,我死也不嫁!”
徐婴华低泣着,言语之间,对父亲满是怨愤。
喀嚓一声,云夫人手中的佛珠仿佛也受不住这窒息的气氛,竟碎裂两半。
“我不会让他为所欲为的!”
云夫人森然道,美眸中闪过一道厉芒。
“大姐,你要做什么?!”
云时不禁一惊。
“他这几年偏宠侧室,又因她生了个儿子,越发肆无忌惮,把我们母女视如芥草……”
她微微冷笑着,声音越发怨毒,“且等着……”
云时看这架势,知道姐姐不会坐以待毙,于是轻叹一声,也不再劝。
“无论如何,场面上还是先应对过去吧——前院正是宴酣之时,你要让那女人继续鸠占鹊巢,与姐夫并肩齐坐吗?”
这一句果然奏效,云氏咬牙不语,半晌,她起身更衣,又吩咐身边心腹丫鬟道:“替我去取那左侧第三格的药瓶。”
声音虽然漫不经心,却带出隐约的阴冷。
云时陪伴长姐来到前院,却见高堂之上,两排鹤顶寿花的金丝蜜烛,燃得堂上明如白昼,乐工早已或坐或跪,阵式齐整浩大,吹奏出满室丝竹悠扬。
此时华灯高照,满堂皆是簪璎显贵,奇香氤氲间,黑檀木的席面上流水般上了珍馐佳肴,宾客们观赏着殿中歌舞,或是谈笑,或是低语,或是半醉倚于案间。
那王尚书家的公子酒意上涌,正在高谈阔论,他眼神甚好,跟几个纨绔权贵一阵耳语后,竟似在指点着乐伎行列。
不好!
云时眼色一冷,只听有人高声笑道:“教司坊调弄的好丝竹,却不知那屏风之后藏有何方佳人?”
却是当今皇后的亲弟,云阳候孙世!
这是个走马章台,倚翠偎红的纨绔领袖,他这一声,许多权贵子弟趁着酒意,连声应和。
“来啊,撤了屏风!”
云阳侯一声令下,众人眼前为之一空,只见轻纱尽处,却有一白衫女子垂首抚琴,意态沉静,
千百道目光朝她射来,长发遮掩了她的面容,越发显得神秘。
“原来是姑墨国的公主!”
云阳侯听着王公子一阵耳语,不由兴趣更浓,于是命她抬头。
那如墨如雪的重眸,让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有自惭形秽之感。
云阳侯最快恢复过来,他大笑道:“可惜啊,帝王家的重眸,竟生在一个教司坊的奴婢身上,这下仙子成了贱籍,可真是有趣的紧!”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兴致更高,“抚什么琴,太没意思,来啊,换一柄琵琶!”
琴筝乃是雅乐,即便是国君亲奏,也不算失礼,可琵琶却是倡优之物,身份高贵者从不为之,众人口中不语,心中却都雪亮,这是存心折辱这位亡国公主了!
云时双眉一轩,正待发作,却听那边遥遥应道:“如此也罢……”
宝锦低低叹了这一句,也不推辞,接过使女递来的琵琶,端坐试了音,侧身跟鼓师低语几句,终于开始。
她轻击琴首,轻捻慢拨琴弦,鼓声轻细相和,初时和煦,宛如春日笑语,渐渐的,长轮琴弦越急,,似乎边关的金鼓骑师奔涌,隐隐引人忧虑。
此时琵琶转调越发凄厉,百万铁骑扑面而来,盛世良辰一宵而灭,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诺大世间,万千繁华都在这一瞬销尽,声调之悲,闻者几欲肝肠寸断。
金戈铁蹄的践踏之中,苍凉悲郁,逐渐低沉,人都以为将尽,却见她素手泼雨般急拨,三声连煞,竟是孤注一掷的决断振奋,仿若一位盖世英雄重转乾坤,轰然声动天地。
此时众人已听得目瞪口呆,满座为之失色,有人心神不稳,将酒盏掉落于地,清脆一声,却也被这穿云肆虐的琵琶声压过,
此时琴弦突然崩断,这雷霆之声却在瞬间戛然而止,满座仍是神情恍惚,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才彩声大作。
如雷的喝彩声压过全场,后堂中却有人轻轻鼓掌,赞道“大善!”
主人徐绩坐于正中,正听了个真切,顿时全身一颤,连玉箸落地都浑然不觉,眼中浮上了敬畏谨惧之色——
“他”竟然来了?!
他几欲回头叩拜,却强自抑制住了。
“今日闻此慷慨之音,实在是大幸……”
仿佛有些心神不宁的,他赞叹道,又看了一眼宝锦,温言问道:“你师从哪位?”
“不过是家父的言传身教……”
宝锦低声道:“若非亲历,哪得如此之音?!”
第九章 杀局
首辅徐绩眉头一皱,想了她的身世,于是强笑道:“真是神乎其技……”
他命人拿了赏赐,又唤过别的舞姬,“绿腰”之后,又舞“霓裳”,堂上气氛又重新热闹起来。
如此欢宴,到了中夜,众人的酒意也有了十分,场中略见稀疏。徐绩瞥了眼两旁,只见正室云氏目光阴郁,不发一言,侧室沈氏却是娇媚轻笑着,正转头与潞国公夫人低语着什么。
他咳了一声,再不愿去管这些明争暗斗,满心里想的,却是方才那轻轻掌声——
难道“他”也对这亡国公主有兴趣吗?
也许,这是一个平步青云的好机会……
然而观此女言行,却又并非温柔驯服之辈……
他又想起皇后的赫赫威仪,,顿时心乱如麻,好半晌,才暗自道:不管如何,总是有备无患。
他起身朝内院书房走去,一边吩咐管家道:“请那位玉染姑娘过来一趟。”
*****
“说起来,姑娘也是王家贵裔……沦落到教司坊那种地方,实在是委屈你了!”
徐绩长叹一声,看了眼下首的白衣女子,见她垂首不语,又试探地问道:“姑娘难道不想从那火坑中脱离吗?”
“命该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宝锦低声答道,垂下的青丝遮掩住她眼中的冷笑——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
她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心中一阵快意。
却听徐绩又道:“今上仁慈,姑墨王心怀前朝,不肯降服,才有破城灭国之难,你可要思量清楚。”
他望着垂首安然的宝锦,斟酌着词句道:“假若宫中贵人愿怜悯于你,姑娘意下如何?”
原来是来拉皮条的!
宝锦蓦然抬头,打断了他未尽的游说,她目光清冷,幽然暗莹,冷笑道:“姑墨国的事,不劳大人操心,倒是大人你手上染着主君和同僚的鲜血,暗夜梦回,难道不会亏心于鬼神吗?!”
“你大胆……!”
徐绩不禁大怒,却正对上宝锦冷笑轻睨的重眸,顿时身上一震,“你……你到底是谁?”
宝锦款款起身,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徐绩仿佛被那重眸卷入无限梦魇中,只是不住轻颤。
“锦渊姐姐惊才绝艳,谋算无漏,若不是你将京畿守军调离,她怎会落入不测之地?!”
宝锦咬着牙,一字一句,凄厉有如杜鹃啼血。
“我元氏三百多年的江山,竟被你这小人毁于一旦!”
她怒不可遏,长发在夜风中肆意飘散,仿佛幽冥中伸出的鬼魅之手,要将这叛臣拖下无底深渊。
徐绩凝望着她,颤抖有如筛糠,此时心中才闪现一个淡忘的名字——
“宝锦帝姬……!”
他勉强辩解道:“景渊帝乔装男子,矫取帝位,本就是颠倒阴阳,她执政暴虐,惹起民怨鼎沸,我不过是顺应天理!”
“住口!你为了一己私欲,叛卖主君,也配谈什么天理!”
宝锦唇边几乎滴下血来,她将徐绩逼入墙边死角,静静看着后者惊慌欲喊。
“没用的,是你将书房紧闭,隔绝外间,如此作茧自缚,也算是天意!”
她由琵琶上抽下琴弦,暗光闪现,矫健迅疾犹如游龙。
室内的灯烛在下一瞬被强大气流拂得摇曳明灭,灯芯中朱红微颤,几滴血珠飞溅,一丝丝融进浓浊的黑,终于不见影迹。
宝锦强忍住胸中的烦恶,莲步轻移,小心避开这蜿蜒而出的血流,来到窗前。
绘有菏塘墨韵的窗纸被素手轻轻撼动,随之而来的,是树间疾射而来的锐器。
轰隆一声,窗棂都被砸了粉碎,院中的沉寂被瞬间打破,人声喧哗着,朝着这边奔来,
宝锦以袖将琴弦拭净装上,又刻意让自己直视血泊。
不再压抑自己,她胸中的晕眩烦恶腾上,眼前逐渐恍惚——
“我早就说过,我晕血……”
她低声咕哝一句,安心地倒在一片嫣红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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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尚未散尽,堂上只见杯盘狼藉,还有人缠着歌姬上下其手,深夜的华糜随着熏香的浓炽而越发高涨。
却听一阵甲胄清响,惊破安逸,院中居然重重列了禁军,将此地重重包围,刀枪剑戟在暗夜闪着幽光。
首辅徐绩,竟在自家的寿宴后被杀!
未散的宾客中,传递着这样一道消息,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将这些浓醉的勋贵们惊出一身冷汗来。
云时扶了长姐,来到内院之前,只见京兆尹匆匆迎上,面沉如水。
“徐大人无法施救,已经去了……”
云时只觉得姐姐的手紧了紧,将自己攥得生痛,他匆匆而入,却在院中见到这样一幅场景——
重眸低垂,映出刀剑的寒光,纤弱身影被羁押捆绑着,一旁浓艳美妇又将她拼命摇晃着,几若风中之烛——
只见那姑墨的玉染公主,被侧室沈氏劈脸一个耳光,雪白的肌肤上顿现五道红痕。
“小贱人,扫把星,用什么魅术把我家大人害死了!”
沈氏状若疯癫,不断撕扯着,在松明的照耀下,云时看见那一袭白衣已被血污沾染大半。
“怎么回事?!”
他上前问道。
沈氏见是他,冷笑一声,又开始边哭边数落:“你荐来的这妖女,竟将老爷杀死在书房!”
一旁的禁军队长再看不下去,提醒道:“夫人,这位姑娘只是晕倒在现场,是不是凶手,还很难说呢!”
“不是她又是谁?!还我老爷的命来!”
沈氏越发肆无忌惮,撒泼哭闹之外,口中还若有若无的指桑骂槐。
此时院中下人聚集甚多,眼见着语涉及主母云氏,却没半个人敢上前劝解。
眼见着老爷没了,将来主掌家中的,就是沈氏生的少爷,这当口,谁也不敢拂捏逆她的意思。
云氏怒不可遏,拉了云时,不顾所有人的阻止,便进了书房之中。
云时仔细察看了现场,特别是看了那粉碎的窗棂,沉吟道:“象是被什么人或是重物撞击穿透。”
他又看了尸体的伤势,是咽喉被利器割断,瞬间毙命。
他唤过仆役,在窗外林中细细搜寻,终于在竹林石坡之上,找到了染有血污的细剑。
用手轻弹那细若柳条的刃身,他心中仍有疑云,却对着所有人道:“凶手是谁,还无法查明,却绝对与玉染姑娘无关。”
“靖王殿下何以如此肯定?”
徐家的独子被母亲掐了一把,站起身来问道。
“首先,没有人会在行凶后在尸体旁逗留太久,这是常理。其次,这把剑离书房百步开外,只凭一人之力,是无法将它抛出的。”
云时剖析的干净利落,却又狐疑地低语:“只是凶手将窗棂穿出这么大个洞,会是怎样身材呢?!”
第十章 笛梦
他们一定在想……这么大个洞,刺客该不是身长三丈吧?
宝锦托腮沉吟,微微绽出一道冷笑,重眸闪烁间,很是遂心称意。
她打量着这一室空寂,徐绩倒地的两丈见方,虽然经过冲洗,却仍隐隐透出腥红,蜿蜒横留的暗污,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真是笑话……以为把我关在这里,我就会吓得发抖,什么都招吗?!”
她瞥了眼门上的铜环紫金琐,笑容中带出不屑的漠然。
寒风从破损的窗中吹入,彩绘窗纸支离破碎,如蝴蝶一般飞舞。
“所有人都以为,刺客得手后破窗而逃,将细剑遗落林中……可实际上,却是相反……”
她以琵琶琴弦夺去人命后,轻摇窗户,系在树与窗之间的丝线便被触发,带动“机括”,将裹了碎砖的包袱弹出,正中窗户,窗棂尽碎之下,包裹也随之松散,碎砖落地,与损毁部分混合,任谁也看不出端倪来。
所谓的机括,是以丝线和柔韧可曲的细剑组成,性若弹弓,一旦弹出,细剑也随之射往远方,可说是天衣无缝。
唯一的缺口,就是那散落的包袱皮……
宝锦轻笑着,眼中闪过慧黠的得意——
以宽袍作包袱皮,不禁将唯一的弱点湮灭,也让所有人以为这是凶手遗留,更加猜测他的身量。
所有的一切,都是了无痕迹。
徐绩一死,一为灭口——他对先帝一家都极为熟悉,实在留他不得,二则是为了立威。
“那些遗臣对姐姐很是崇敬,对我,却仍有疑虑……”
宝锦轻叹一声,想起横死的的长姐,心中又痛又涩。
蓦然,她抬起头,仿佛听见了什么——
是笛音!
此时已近四更,正是晨曦出现前最混沌黑暗的时刻,一道微渺笛音从窗外林中传来,仿若虚幻。
是姐姐!
宝锦浑身都在颤抖,这笛声虽然轻微,其中音调的回环绵长,竟酷似长姐锦渊的技法!
她咬牙到了窗边,心中狂乱昏然,一时情急,那勉强遮挡的窗架,竟被她一掌推飞开去。
她跃出幽禁的书房,朝着那林中不可知黑暗行去。
露水浸透了脚上的绣鞋,湿湿的很不好受,宝锦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径直朝着笛声的发源方向而去。
****
一轮明月隐没在云中,将林中清辉暂时收敛。
秋露凉寒,那人只着一件青裳宽袍,倚树而奏,因为背对,却瞧不见面目。
星光隐隐,霜落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纷错,那青色衣袂于林间飘扬,竟显出淡淡寂寥。
青色本是微贱,在此人穿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华清逸,仿若神仙中人。
是个男子!
宝锦的心,沉到了最底处,她剧烈喘息着,再也忍耐不住胸中的郁气,俯下身,已是泪眼朦胧。
那笛音神秘清远,隐忍而迷离的微颤,仿佛玉碎宫倾,繁华尽处,只是黄粱一梦。
泪眼婆娑间,宝锦好似看到幼时,父皇将自己和姐姐一肩一个扛着,偷偷出宫,于灯会上猜谜赏月……
姐妹俩最后的争吵,好似预兆一般的蹊跷低语,那一时赌气,竟成永诀……
她低泣一声,那人仿佛察觉到什么,笛声戛然而止。
片刻之间,一道青绫衣摆出现在眼前,宝锦抬起头,将散乱的乌发拂开,直直望入那人眼中——
仿佛清修者的澹泊高远,却又似睥睨天下的冷漠微悯。
宝锦的心,在这一瞬间都漏跳了一记。
“你是谁……”
那人漫声问道,却也不带太多的疑问,声音清淡寥然。
宝锦直直望着他,并不答话。
月光又露,照出她脸上的泪光荧荧,那人也不吃惊,只是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宝锦一呆,这才意识到他在安慰自己,不知怎的,泪珠落得更凶,更急。
高丽王毁婚,她没有哭,千里渡海而归,吃尽万般苦楚,她也没有哭,可是在此明月此人之前,却仿佛连魂魄都清透起来,满腔悲郁,如岩浆一般喷薄而出。
轻软有如鲛纱的衣料拂过自己的脸,那人俯下身,以长袖替她拭泪。
宝锦泪眼朦胧,只是凝望着他,好似要将他刻入心中。
此时,林外隐约有人声喧哗,那人皱了皱眉,仿佛有些不悦,却终于起身,仿佛要走。
他有些踌躇地回身望来,只见宝锦跌坐在地,一袭雪衣上,半幅紫黑的血污,半幅濡湿的泥土。
“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帛帕,放在她手中,随即匆匆离去。
宝锦望着他隐没的身影,耳边竟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是怎么了?!
****
再次被五花大绑,压入书房的时候,已是晨曦初露之时,宝锦在所有人眼中看到了怒火。
“你这妖女,害死我家老爷还不够,居然把我的心头肉……”
沈氏哭得嘶哑,已没了方才的嚣张,却更显得怨毒绝望。
什么?!
宝锦正摸不着头脑,却见一旁的禁军队长冷笑道:
“玉染姑娘,我们一时不慎,竟让你从窗中逃离,居然连徐家少主也遭了你的毒手!”
什么?!徐绩的独子也被杀了?!
“我没有!”
毫不思索的,她大声反驳道。
那种纨绔子弟,谁要取他性命啊!
真是笑话!
“多说无益,将她上了镣铐,送到刑部死牢去!”
沈氏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如狼似虎的禁军兵士上前,正要将她拖出院中,却听门口一声轻喝——
“住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凛然世间的威仪,以及……熟悉感?!
所有人抬眼一看,顿时悚然大惊,竟齐齐跪伏于地。
“万岁!”
第十一章 帝心
周遭喧杂人声渐渐止息,冠盖亭亭拥簇下,有人悠闲而入。
那人服色内外皆是玄黑,宽袖与前裾上以细密紧线织绣金龙,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目生得冷峻清扬。
正是清晨时分,他却带了淡淡倦意,扫视了满室中人,正对上一双震颤惊骇的黑眸。
是他!
宝锦跌坐在地,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刺得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竟是那林中吹笛的神秘男子!
她咬住唇,任由乱发蜿蜒垂落,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
耳边的人声喧哗,她也听不见,满心满眼里,只有那“万岁”二字,仿佛狞笑的梦魇,铺天盖地的袭来。
就是这个人……将元家三百多年的天下颠覆,让锦渊姐姐……死无葬身之地!!
微凉有力的手掌将她的下颌抬起,强硬,不容置疑。
“是你。”
仍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意味,九五至尊的声音,醇清优美,少了往日的涩意和不耐,多了一股玩赏的兴味。
“居然是重眸……”
低笑声中,皇帝直对上她的眼。
温热的血从袖中逸出,手中一片湿腥气,明明只是一瞬间,却有亿万念头汹涌决堤而出。
宝锦的眼,异常清明,那幽幽重眸,穿越这红尘俗世,如宝钻辉璀一般映入他的眼中。
“你的琵琶……弹得很好。”
皇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握住下颌的手,终于放开,下一瞬,她被那臂膀从地上挽起。
“宫中的御乐,尽是些蠢物,不料教司坊却有如此人才……朕却要收为己有了!”
他吩咐道:“将她调入太常寺的礼乐局,暂时安置在北五所。“
“万岁……”
禁军头领硬着头皮出列,低声道:“此女是杀人的凶嫌,徐大人父子的命案,还须着落在她身上。”
皇帝听了,微微冷笑,“此次寿宴,朕一直在这,没看到什么刺客,却枉送了徐绩一条性命,京师治安如此,可真是让人放心!”
话中的讥讽刻薄,让一旁的京兆尹汗如雨下,皇帝却不看他,继续道:“徐绩的死与她有什么相干?!至于他的儿子……”
他沉吟道:“是什么状况?”
“徐公子住在西院,为父亲的身亡夜不能寐,小厮守在门外,只听房中一声重响,他已经倒地毙命了……是毒杀。”
他偷瞄了一眼皇帝的脸色,道:“我们紧急搜索,却见这位玉染姑娘已经脱逃,那时正是四更天。”
“四更天……”
皇帝冷笑更甚,轻声道:“那时候,她跟朕都在竹林之中。”
那队长顿时一惊——竹林与西院相隔甚远,皇帝又是金口玉言,这样一来,这少女确实是清白无疑。
再无人敢违逆皇帝的意思,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宝锦,转身离去。
……
怎么一路回到教司坊的,宝锦已全然不知,浑浑噩噩间,已到了寝居门前。
季馨急急开门,金色的日光射入屋内。这晴暖的色泽,让宝锦终于从僵冷决绝中清醒过来。
胸中被压抑的气血终于涌上,她只觉得喉头一甜,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在季馨的惊呼声中,她面若金纸,瘫倒在地,再也不省人事。
杀了他……
一定要杀了他,为所有人复仇……
这是她最后浮上心头的憎念。
****
徐绩府中,只剩下啼哭之声,仆役下人们一边布置灵堂,一边也在对这两起凶案议论纷纷。
沈氏逢此大难,已经哭晕了过去,所有家务,全由云氏一人操持。
她双目红肿,却仍沉静自若,指挥着家人奔忙,一日之间,丧仪便象模似样了。
“大姐,你下手真是狠辣……”
云时沉声道。
云氏面上波澜不惊,居然还微笑出声,“你居然有此妇人之仁。”
她端起凉透的茶盏,啜饮一口,姿态娴雅从容,“他是我的庶子,却也是沈氏最大的筹码。”
“她怂恿徐绩把婴华用来联姻,任意践踏她的幸福,那么,我便将她最珍爱的儿子毁去。”
她微笑越发森冷,“徐绩死了,他的宝贝儿子也被我除去,从此以后,这个家,终于可以安身立命了!”
她仿佛松了一口气,将念珠放在桌上,神情安恬无邪,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婴孩。
“你是用的丹顶红吧?”
云时问道,他望了一眼长姐,思索片刻,继续道:“茶中无毒……那么,是绢帕。”
云氏眸光一闪,叹道:“父亲说你缜密聪颖,世上难见,真是不假!”
“毒下在酒茶之中,极易发觉,于是你暗中让下人给他送去劣茶,他素来锦衣玉食,一口饮下便会觉得粗涩,吐掉后,定会以绢帕擦嘴,于是上面的毒素,就到了口唇之上。”
云时面无表情地复述着,看着姐姐悠然的微笑,他轻叹道:“你处境险恶,我也无法苛责……且自己好自为知吧!”
他起身就要回返,却听长姐轻喝道:“阿时!”
“你荐来的那个玉染姑娘,已经被皇上带回宫中了……”
她有些歉疚地说道。
“什么?!”
云时乍听这话,惊得停住了脚步。
他清俊沉毅的面容上,因这噩耗而染上了一层阴霾……和愤怒。
第十二章 宫怨
宝锦从车上下来,一眼便瞥见眼前巍峨典雅的重重宫阙。
如此的熟悉,然而又陌生……
她轻轻咬唇,眸光微闪之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温驯地低下了头,莲步轻移,跟着引导的女官前行。
今上攻入京中,也不过是一两年的光景,一应宫人仍是沿用前朝旧人,这位女官举止娴雅,脚步不疾不徐。
“皇上洪恩海量,才赦你入了禁中,天朝乃是礼仪之邦,不比你们那些塞上蛮夷,可别在御前出丑露乖。”
她声音虽然细柔,言语却并不客气,轻瞥了宝锦一眼,回转过身喃喃道:“奇怪,我总觉得你的脸有些熟悉……”
宝锦的唇边露出一道轻笑——
她辞阙下嫁之时,不过十五,经过四年的颠沛波折,身段已大为清减,加上长期郁结于心,面容气质都大为改观,整个京城,怕是再没有人能识出她的身份。
也许,那个面容圆润俏丽的宝锦,早已经从人们的记忆中消散了吧……
不到一刻,一行人便来到云贤妃的锦粹宫前。
那女官停在光华璀璨的龙凤云纹照壁前,扬着脸吩咐了一句:“且在这等着,我去禀报娘娘。”
远处有接应的宫婢迎了她前去,两人一边行去,一边隐隐传来低语——
“这是从教司坊调来的,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早晚是个祸害……”
“我家贤妃娘娘掌管后宫事务,哪有闲心管这些小事,只见她一面就罢了……”
宝锦低着头默默等候,秋水寒月般的清眸牢牢盯着脚尖,仿佛那丝履上的嫩黄缎花有无穷玄机。
云贤妃吗……
垂下的乌发遮住了她的冷笑——这伪帝才篡了朝纲,就给自己的妻妾一一加了封号,这些宫中老人,居然就恬不知耻的满口喊上了!
她想起属下呈上的宗卷,上面特别提到了这位云贤妃。
她是江州云家的二小姐,也是云时的二姐,徐绩夫人的妹妹。
伪帝崛起时,云家便能“慧眼识人”,老家主认为此子非池中之物,力排众议,将女儿嫁他为妾。
以名门大阀的千金之尊,女儿居然为人妾室,这在当时被全江州的百姓嘲笑,现在看来,却是一项很有远见的投资。
****
“父亲大人当年这一着,如今看来,实在很有远见……”
云贤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即轻轻放下,举手透足间端方温雅,声音却是寡淡的,毫无称赞之意。
“那时候,他对我说:‘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果然,没过几年,我便随了万岁,搬入了宫中,他也成了国丈。”
她微微一笑,仿佛含着无穷讥诮似的,眉心也隐隐见了细纹。
婴华斜签侍坐在下首,恭谨地听着,心中却因小姨的讥讽语调而暗自心惊。
“婴华,我不知大姐是怎么想的,竟把你也送到这见不得人的所在——一个两个地送进宫来,显摆我们家女儿多吗?!”
云贤妃在六宫和皇帝旧部之中,素来以低调谦恭著称,人前绝不多一字一语,因此才得了帝后二人的信赖,以后宫大权相托,可如今对着长姐的爱女,言语之间却是异常尖锐。
虽然尖锐,徐婴华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关爱和担忧,她起身替小姨斟茶,轻轻道:“小姨,你别生气,仔细心绞痛又犯……”
云贤妃望着她,平日淡漠的眼中满是痛心,“徐绩被刺客所杀,你庶出的兄长也死了,徐家眼看着没落……即使如此,也不需你牺牲了终生幸福,到这幽幽深宫中来活耗!”
“小姨,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徐婴华咬着唇,低低道:“我从小看惯了父亲的作为,天下男子都没什么两样,嫁给谁都不过是个色衰爱弛的下场,倒不如到宫中一搏,也许能振兴门楣。”
她看了眼云贤妃,有些腼腆地笑道:“更何况,小姨你执掌后宫大权,再不济也不会让我吃亏。”
“傻孩子哪!”
云贤妃恨铁不成钢地叹道:“你真以为万岁对我信任宠爱,这才委以重任吗?!”
她眉心深蹙着,咬牙冷笑道:“皇后娘娘忙于国政,无暇来管这些后宫琐碎,瞧着我老实本分,这才让我替她照看——什么大权,不过是人家不想要的弃物!”
“怎么会?!”
徐婴华惊诧地睁大了眼。
云贤妃笑得悲凉,指着鬓上的素钗通草,以及一只简单的银制虫草头道:“我一直以来隐忍低调,连金玉都不敢佩带,这才得了她的欢心……哼,皇上的宠爱!除了皇后,他眼里哪曾有过其他女子!”
她低低的,近乎呻吟道:“这后宫之中,其实是女子的坟墓,婴华,你真的来错了!”
徐婴华瞧着小姨落泪,正在手足无措,却听廊下有人轻轻扣门。
“是谁?”
云贤妃迅速擦干了眼泪,平静如常地断坐着问道。
外间是心腹侍女的声气,“娘娘,教司坊那边调了个人来,正要等娘娘看过。”
“这种小事……”
云贤妃正要拒绝,却听徐婴华接口道:“这便是那个卷进我家凶案的玉染公主了!”
第十三章 秀女
“是她?!”
贤妃不禁吃了一惊,想起大姐曾经说过的,皇上对她青眼有加,心中斟酌着,连声音也微微放缓了——
“请她进来吧!”
外间侍女何等精乖,听这一个请字,便应了一声自去。不过半刻,便有青绫裙幔在朱漆门槛前翩然而过。
那女子素衣布履,入殿觐见时,却也不似平常人的瑟缩,浓密的眼睫低垂着,恭谨的姿态将所有情绪遮掩。
云贤妃听婴华说得稀奇,留意去看她的相貌,却也不见什么国色天香,只那一双重眸,顾盼间清扬幽
“毕竟是一国的公主,这气韵品格就是和那些狐媚子不一样……”
贤妃低声表示赞许,和颜悦色的让她起来,还赐以座位。
“北五所住得还惯吗,那里素来荒凉,也未得修缮,也真委屈你了!”
婴华见小姨态度和缓,甚至带上了几分客气,也想通了其中奥秘,只听贤妃又道:“你初来乍到,宫中的礼仪律条也不熟悉,宫中刚选过秀女,她们每日在梨尚院跟掌事学习仪规,你也每日随班好了!”
婴华不禁一惊,那些秀女虽然暂无品级,却也是预定的未来嫔妃,玉染不过是乐师伎人,又怎能和她们同处一室?
“多谢娘娘恩典,只是贵贱有别,怕是玷污了各位……”
宝锦微微欠身,举动之间,肌肤雪白晶莹,脱俗耀目。
“无须过虑,你也曾是王家贵女,只是造化弄人……”
贤妃唏嘘道,又挽了婴华的手,对着阶下笑道:“这是我长姐的掌上明珠,也在中选秀女之列,你们今后可以多多亲近!”
又闲谈了片刻,贤妃赐了些缎帛,这才吩咐人送她回去。
“小姨,你是顾虑万岁,才对她如此优容的吗?”
“傻孩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啊,她若今后得了圣宠,也好留个见面回旋之地。”
贤妃眉心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微笑,又道:“若万岁真的瞧中了她,那才有好戏看呢——哼哼,皇后一贯从容淡定,本宫倒想看看她花容失色的模样!”
她咬牙冷笑了一阵,眼中又重归黯然,“可惜……即使一时得宠,也撼动不了皇后一丝一毫。”
她回眼正视婴华,竟是前所未有的冷肃,“你记住,千万要在御前藏拙,万不得已承宠时,也不要拔了头筹!”
“您是担心皇后她……?”
婴华悚然大惊,背上生出冷汗来,“不至于吧,她从未有恶名传出……”
贤妃苦笑着,眼中的光芒幽闪,声音里竟也带上了惊惶——
“她不必行恶,就可以让人跌落万丈深渊!”
****
婴华再见宝锦时,是在梨尚院的正堂上。
正是休息时分,七八位中选秀女在厅中莺声笑语,却在见到缓缓而入的青裙纤影时,蓦然停止。
宝锦一路走近,步履翩然,所有人却都在她走近时,将椅子拉远了寸许。
“听说了吗,她是教司坊来的……”
有人低声说道,不过几日,她们便得悉了只言片语。
“不过是罪家奴婢,也配跟我们同处一室!”
清脆如黄鹂的嗓音,却带上了几分尖酸刻薄。
说话之人捋着雪腕上的金钏,上面七颗猫眼红紫饱满,眩得人眼迷离,配着那一身明红宫装,越发显得娇媚如玉。
她是皇后的堂妹方宛晴,在这一众秀女中,隐然领袖人物。
其余人也是勋贵之后,好几个人的父兄更是今上的得力良臣,她们一听这话,惊讶不屑之后,纷纷表示赞同。
“陈掌事,这是怎么弄的?!”
方宛晴娇斥道,一旁的管事额头见汗,却是有苦说不出。
“这等倡优乐妓,学什么礼仪也是白费!”
又有人在旁凑趣道,话还没完,却听一旁有人轻轻嗤笑。
方宛晴回头一看,不禁笑道:“哟,我却是忘记了——月妹妹跟她同是塞上蛮夷,只是你运气好,才没被没入教司坊。”
嗤笑的那少女肌肤苍白,眼角眉梢却是掩不住的英姿勃勃,她也并非凡俗,乃是若羌国公主。
若羌与姑墨同属于北郡十六国,向来是天朝臣属,姑墨王与先朝皇室交好,誓死不降今上,这才遭到灭国的下场,而若羌一向依附中原,任谁做皇帝,却都是恭谨服侍,如今新朝乍立,其国便将公主献入了今上的后宫。
这位公主名讳极长,翻成汉话就是明月之意,她闻听这恶毒言语,也不动怒,只是笑声更甚——
“世代王侯之家,确不需学什么礼仪,有些人祖辈手上仍有泥迹,倒是要好好学过,以免丢丑。”
她的汉话音调奇异,却是清晰流利,在众人的低笑声中,方宛晴气得面色铁青,银牙几乎咬断。
皇后出身陇西世族方氏,方宛晴身为她的族妹,却是入赘男子与方家女子所生,她父亲虽然豪富,祖辈却是泥瓦匠,可说是卑贱已极。
众人正在斗口,却听宝锦站在中央,轻声道:“各位都是天子亲点,自然不能与我这卑贱之人共处一室。“
她轻声对管事笑道:“教习姑姑马上就要来了吧,那就麻烦您替我拿扇屏风来,也好遮挡区分。”
管事踌躇半刻,便遣人拿了扇素屏风过来,刚刚将她的座位遮没。
“这便与诸位隔离开了……”
她轻声曼言道,众人却是面面相觑,神色古怪——
她这一遮,不显卑贱,却仿佛成不露面的千金贵躯,众人反似明面的陪衬了。
第十四章 中宫
方宛晴顿时气得酥胸起伏,怒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之尊吗,入了教司坊,就是千人睡万人压的——”
“住口。”
门廊下传来淡淡一喝,宛然却是女子声气,却让几位管事都面色大变。
此时正是秋凉时分,只见一袭雪色姑绒斗篷绰立门前,在众人的目光下,一双绣有金凤的云丝珠履轻轻迈过门槛。
“皇后娘娘……”
于是以几个管事为首,在场各人都一齐行礼如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都请起吧!”
皇后的声音并不冰冷,甚至带着几分和煦,金声玉振的清脆中,带着凛然天成的威仪。
“我今日无事,所以来看看大家……”
她环顾左右,见众人裣衽垂首,不禁笑道:“本宫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大家何必如此,今后同处皇城之中,日日受此惊吓,可怎生是好?”
她微笑加深,又补了一句道:“难道本宫长得比那门神还吓人吗?”
众人一阵轻笑,顿时气氛缓和下来,大家这才大胆抬头,细细凝望着这位中宫之主。
皇后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雪白的姑绒斗篷下,着云锦褙子,一身凤纹淡紫长裙,映得肌肤象牙一般细腻。
她笑容可亲,双目顾盼间,一时秋水盈盈,一时又凛然含威。
她望定了自家堂妹,笑容慢慢收敛,道:“你刚才说的什么?”
“回娘娘……”
方宛晴被她扫了一眼,所有的跋扈任性都仿佛雪溶冰消,一时气焰全无,她低下头,讷讷道:“这教司坊的贱婢要以屏风与我等隔开,我一时气忿……”
她绝口不提自己的挤兑,这话说来,倒好似宝锦摆起了排场,旁人噤口不言,那位若羌的明月公主却存心跟她卯上了,闻言扬声笑道:“刚才却是谁说的倡优乐妓?!”
所有人暗自为她的大胆而心惊,皇后看了她一眼,居然点头示意道:“公主一路远来,我未尽到地主之谊,实在有愧。”
她微微一躬,显得礼敬周全,回过身来看向自己堂妹,眼神却转为冷肃,“你言行不慎,口出秽语,罚你闭口三日,抄十卷女则。”
方宛晴张口就要辩驳,却被她的眸光一凝,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泄气应下。
皇后又问了众人名姓,四五人过后,便瞥了见了素衣而立的宝锦。
两人目光相对,电光火石的一瞬,竟似暖日寒冰相触,心中都暗自“咦”了一声!
宝锦和皇后素不相识,观其言行,也算明慧有礼,却在对上她的这一眼后,莫名生出异样来。
那是很为玄奥的感觉,就好似丛林中的小兽遇上天敌,浑身寒毛都直竖而起,连心跳都慢了一拍,那般纯粹凛然的难受,
皇后也凤眸幽闪,朱唇微动,却终究没说出什么来,转而看向徐婴华。
因着云贤妃的关系,皇后也温言抚慰了她两句,又赐下一些赏赐,关照管事多加照应,这才出门而去。
一行伞冕宫人随她迤俪而去,众人凝望之下,不禁又敬又羡。
羡慕归羡慕,有见识的几位官宦之女,都曾听父兄谈及皇后与今上的伉俪情深。
皇后出自陇西方氏,方氏乃是有数的名门大阀,宝锦和锦渊二人的母后也出身于此,可算是隆盛已极。
皇后乃是家主嫡女,却慧眼识英雄,偶然邂逅当时还一文不明的今上,就毅然相随,这几年辅佐夫君大业,可算是比翼并肩。
今上性情虽然严峻莫测,却始终对她敬爱有家,虽然与云家联姻,娶了如今的云贤妃为侧室,却是再无所幸。
如今今上大业已定,虽仍有几处枭雄割据,却隐隐有中原一统的态势,这一班臣子瞧着他妻妾甚少,惟恐被世人所讥,这才群议上奏,行这选秀大事。
今上对皇后如此爱重……我们还有什么机会吗?
众女心中暗想,患得患失之下,室内气氛一时沉寂。再也没人关心“教司坊来的奴婢”了。
****
“娘娘,宛小姐虽说少不更事,也毕竟是方家的骨血,您这样当众训诫于她,恐怕……”
亲信的侍女琳儿在皇后身侧搀扶着,小心翼翼道。
“怕是太落了她的面子,她父母面上也不甚好看,是吗?”
皇后声音平淡,却带着几分冷意——
“就是要让她牢牢记着,今后才不至于闯下滔天大祸。”
她回手望了望梨尚院的青墙,又道:“他们以为我权势滔天,便可以借着这招牌飞扬跋扈了吗?我这点刀枪箭雨里拼出来的薄面,还不够这些小姐少爷们败的!”
琳儿听她声音严峻,再不敢开口。
却听皇后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个素衣少女,就是姑墨国的公主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眸光闪烁,应了一声,再也没什么话说。
一路辇行,到了昭阳宫中,却听老尚宫上前禀道:“几位阁臣大人求见,已等了半个时辰。”
皇后唇边泛上一丝冷笑,款款轻道:“又是为了新政的事!”
第十五章 长恨
她微一沉吟,任由宫人们解下斗篷,又换过常服,这才进了正殿。
几位阁臣袍服齐整,正座上等候,双方分宾主谒见后,皇后也不避讳,让身边宦官以金丝如意将珠帘挑开。
“大家当初共处一座营帐,面都见熟了,又何必用这劳什子装神弄鬼!”
她微笑道,很是诙谐从容,那几人不由一笑,凝重的气氛稍微松缓了些许。
皇后端起翠玉盏抿了口茶,好似没看见他们眼中的焦灼,径自开口问道:“徐绩家中如何了?”
几人正是满腹心思,被她这一问,不禁一楞。
徐绩虽然才不出众,却因长年浸润朝政,又有迎今上入京的从龙之功,这才做了首辅,其余几人口中不说,心中却甚是鄙夷他这种贰臣叛徒。
他们听说徐绩遇害,都只是派人去府上吊唁,如今乍听皇后问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虽然是前朝旧臣,却能顺应天命,辅佐新朝,这一点可说是功不可没。”
皇后款款说道:“徐夫人遭遇丧夫丧子之痛,唯一的爱女也应选宫中,可说是孤苦伶仃,我看着甚为不忍,你们各家的夫人和女公子若是有暇,也该多多照应才是。”
众人唯唯称是,皇后由云氏夫人说起,谈及云时在姑墨的大捷,话题一转,又论及了此次的军费开支。
几人见此阵仗,纷纷以目示意,其中刘荀最为年长,也是今上器重的谋臣,他干咳一声,委婉道:“此次战事封赏不少,国库中虽然仍有赢余,却也架不住多方支用——江南今岁水患连连,江州又有蝗灾警讯,惟今之计,朝廷施政需缓,不宜有什么大动作。”
皇后闻听此言,秀眉一挑,似笑非笑地将茶盏放下,“刘卿这话说得奇,国库空虚,正要开源节流,新政十二条刚刚颁布,犹如久旱甘露一般,又怎么谈得上什么大动作——难道看着百姓饿死才是正理吗?”
“娘娘,新政十二条虽然不乏真知灼见,却是与民无益哪!”
一旁的李赢年少气盛,禁不住喊了出口。
皇后手中一凝,面沉如水,那一抹笑容也化为冰冷,“怎么个与民无益,我倒是想听听清楚!”
“启禀娘娘,这十二条看似革新弊政,消去冗繁,却是用事太激,用时太急,用人……也太偏!”
李赢背上冷汗直下,却仍咬牙把话说完。
皇后听完已是大怒,却仍隐忍不发,她抬起头,凤眸中不怒自威,光芒摄人,阁臣谁也不敢跟她对视。
“你们如今居身中枢,却是越发因循守旧……哼,也罢,我们也不必耽于口舌之争,且看成效好了!”
她端起茶盏,却不就饮,一旁宫人会意,于是上前轻道:“娘娘已经疲倦,请改日再来吧!”
几人无奈,鱼贯而出,从中庭而出,到了照壁前,才听李赢低声怒道:“牝鸡司晨!”
众人心中一凛,无不变色,环顾四周无人,惊恐之外,却都深已为然。
“我们殚精竭虑,推翻了景渊帝,以为救民于水火,却没曾想……”
刘荀捋着长须,怅然叹息道,其他人亦是面带愁绪,无言以对。
*****
梨尚院中,日已近午,今日的课程便告一段落。
秀女们络绎出门,乘了自己的小轿离去,片刻工夫,只剩下宝锦一人。
论起身份,她不过是一介乐者,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轿辇接送。
她朝前走了一段,却听身后有人唤道:“玉染!”
愕然回身,却是那位若羌的明月公主。
她紧走两步,与宝锦并肩而行。
风吹起了两人的衣袂,明月的身上环佩轻响,丁冬悦耳。
已今初冬,她却只着一袭红锦长袍,红得似火焰一般,一头青丝也不梳髻,只是纷纷落下,以金蝶扣卷,白玉般的耳垂上缀有大颗髓玉,粉光莹莹,摄人魂魄。
她肌肤似雪,眉目深刻,自有一种塞外绝丽。
“我曾经见过你父王一面。“
半晌静默后,明月终于开口了。
“城破之时,他已经自尽。“
宝锦低声答道。
明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
这没头没脑的突兀一句,宝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却听明月又道:“若我父王也能知些廉耻,我宁可去教司坊,也不愿受此礼遇。”
这话几近大逆,已十分危险,宝锦望着前方——她的居处已近,正要辞别,却听身旁砰的一声,很是沉重。
她回眼去看,却见明月已摔倒在地,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全身都在颤抖。
“你怎么了?!”
宝锦俯身就要把她扶起,刚一接触,却好似浑身都坠入了冰窖之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快去叫太医——”
她急声呼唤经过的侍卫,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牢牢攥住——
“不要叫太医!”
这沉痛的,撕心裂肺的一声,几乎让人心颤。
明月雪白的牙齿都在打战,她勉强露出一道微笑来,“不要让我丢人现眼了……”
宝锦捉过她的手腕,微一把脉,不禁变色——
“这脉息……!”
她扶紧了明月,一字一句问道:“是谁做的!”
“还能有谁?”
明月笑得宁静,眼中染上了绝望的死寂,“十六根金针刺我的背后重穴,就是想费了我的武功——他们还怕我在龙床上杀了当今圣上呢!”
“他们……是谁?”
宝锦艰涩地问道。
“当然是……我的父王,母后,还有……兄弟姐妹了。”
第十六章 相怜
空旷的夹道上,这一瞬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宝锦缓缓抬头,琉璃瓦的明光刺得她眼生痛。
她牢牢握着那一双冰冷的手,因为惊愕,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来。
“真是不甘心哪……”
明月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喘息着说道,笑容美不胜收,“我曾于千军中来去自如,也曾亲赴大漠深处探险,如今却是手无缚鸡之力,还要忍受经脉的寒毒发作……人生如此,也实在可笑!”
“为什么?!亲生骨肉也要下这样的狠手?!”
宝锦骇然低喊道。
“因为只要我在若羌一日,就不会容忍他们这般低三下四地称臣,若羌虽是小国,却也该有自己的尊严……”
明月的眼中射出凛然光芒,苍白的面容上染上无穷自信,“而我手中掌握的,却是若羌的大部兵马!”
“是这样!”
宝锦想起自己看过的宗卷,道是若羌有位公主深谙武略,曾以千人驱散来袭的瓦剌骑兵。莫非就是眼前这位吗?
“把我这废人送入宫中,一则安心,二则,我这张脸还能看,还能给他们换些圣眷!”
明月的唇边露出阴冷微笑,眼中光芒逐渐黯淡,她望着远处跑来的侍卫和医官,低低道:“不过是白费功夫,谁也救不了我……”
宝锦低低攥着她的手,心中千万道念头闪过,她咬紧了唇,却浑然不觉身边的嘈杂。
“这是怎么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昏乱中惊醒,她抬起头,这才发现侍卫和医官在身旁围了一圈,圈外一人,头戴玉制梁冠,着一袭绣金蟒袍,雍容华贵之下,却透出别样的清俊儒雅。
“靖王殿下!”
众人一齐上前参见,云时命他们起身,看着这混乱一幕,他第二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宝锦抬起头,云时看入她的眼中,为那份清冷幽凛而微微一惊——
“是你!”
他百感交集地低声道。
“明月公主……身体虚弱,所以晕倒了。”
她缓缓说道,嘴唇静静开合,语声如飞雪溅水,让人心生悚然。
“把她抬到附近殿中,先行诊治要紧。”
云时虽然觉得气氛诡异,仍指挥众人开始施救。
一阵忙乱后,太医虽知有异,却仍含糊其辞,不多时,明月有所好转,自有她院中的侍婢将她搀扶回去。
宝锦见事已了,也不惊动旁人,自行出殿回返。
到了殿门前,却见云时已等候多时了。
两人走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馨园的林中小道,眼看北五所已在眼前,云时才拉过了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
云时沉声道,方才虽然混乱,他却一眼瞥见,心中大痛。
原本洁白柔嫩的纤纤玉指,因这几日频繁的练琴而伤痕累累,被锐利琴弦划破的地方,犹有血痕斑斑。
“他们竟敢这么作践你?!”
云时眼中冒出凛然火光,咬牙道。
“宫中乐官都是技艺娴熟,只我一人是新进的……”
宝锦淡淡道,谈起那些若有若无的刁难排挤,只是一句带过。
“混帐……”
云时又怒又急,沉吟片刻,毅然道:“我来想办法,定要设法把你从宫中调出……”
“然后再回教司坊?!”
宝锦轻嘲地笑了,“靖王,你身为今上的义弟和好友,应该知道他是什么脾气——我父王悖逆不从,他正好拿我杀鸡儆猴,又怎么会让我好受?!”
她语声淡漠,眼中清辉潋滟,冷然中带着奇异的凄楚,一双重眸让云时几乎沉溺。
爱恋与心痛在这瞬交织在他心头,又因这重眸想起母亲的身亡,云时心中昏乱纷繁,将嘴唇都咬出血来,却也无言以对。
宝锦懵懂不知,犹自冷笑道:“靖王殿下知道了这层利害,也不要想着救我于水火了——你难道要以下抗上不成?!”
“你住口!”
再也忍耐不住胸中的岩浆,云时咬牙低喝,宝锦只觉得胳膊上禁箍似的剧痛,身子一轻,被云时拽入树后,羽毛似的靠在树干上。
“你听着,无论如何,无论要与谁抗衡,我都要救你出来!”
云时深深凝望着她,语声坚如磐石,决然沉稳。
在宝锦惊愕茫然的目光里,他悍烈的黑眸逐渐平静下来,仿佛一根甭紧的弦缓缓松下,他低低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
高大的阴影从上方投下,他微微俯身,两人的面庞逐渐靠近——
灼热的唇印上她的,他的身躯有着冬日的松木清香,宝锦睁大了眼,在这一瞬惊得手足无措。
“你们在做什么?!!”
阴冷莫测的低喝声在不远处响起,云时全身一颤,毅然回头——
“陛下?!”
第十七章 交锋
只见皇帝着一袭玄缎常服,正站在花径外三丈远。
淡金日光下,他袍服上的翟纹龙饰烨然生辉,映得眼光也越发冷冽。
他缓缓行来,广袖玉冠,映着身后落英缤纷,好似神仙中人。
只那眉目间的阴骛森寒,让人心中一颤。
他深沉的黑眸看着两人亲密贴近的身躯,最后凝定在云时紧握的手掌上——
“二弟……“
他终于开口,却是好久不用的义军中称谓。
“你看上了她?!”
声音不高,也听不出什么喜怒,却偏有一道凛然冰冷,让人心中刺痛。
云时咬牙不语,林间凋落的秋叶仿佛也受他心境所扰,纠缠乱飞起来,半晌,他决然抬头,“是!”
皇帝的目光在这瞬越发凌厉,云时迎着这份刺痛,向前踱了一步,声音不改平日的清澈平静——
“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望住了他,目光深邃难测,他冷笑道:“朕往日赐你美人,你都坚辞不受,如今却是非她不要吗?!”
他看向宝锦,后者只觉那黑眸中一片冰冷,下一瞬,一道强大的手劲将她拽出,不顾她的挣扎,朝着林外而去。
“姑墨国的其他人随你取用,除去她以外……”
皇帝的声音,漫然传来,云时僵立不动,手间青筋甭出,一拳捶在树上,惊得飞鸟直匝四起,一时叶落如雨,疯狂地打在他的脸上。
****
张巡自被擢为皇帝的亲信太监,对他的秉性也算有了些了解——今上虽然阴晴莫测,在女色上头,却一直不甚乐衷,就连这次选秀,亦是在重臣的催促之下举行的。
这一日他正在殿中督导,却听廊下微微有人声嘈杂,随即,殿门被粗暴推开,他愕然抬头,却见今上拖着一位女子径自而入。
他不顾对方的惊呼,将她摔落地上,轻瞥了一眼四周,宫人们心领神会,匆匆而出。
殿门随即紧闭,龙涎香的熏染下,满殿皆是寂静无声。
宝锦跪了半晌,青金石的地面磕得她双膝酸痛,却仍是没有得到起身的允许。
她想起方才被拖曳着长驱直入,阖宫上下宫女太监的惊诧目光,心中越发苦涩——
这一幕片刻之后便会传遍六宫,到时候,会是何等的轩然大波……
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一双锦靴伫立眼前。
“在林间与人偷欢,这就是你们王室的家教吗?!”
冰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语声中带着讥诮。
宝锦心中大怒,压抑了良久,终究忍不住回道:“我云英未嫁,靖王亦未娶妻,有何不可?!“
“好刁利的一张嘴!“
皇帝怒极反笑,宝锦只觉得下颌被他强硬抬起,双目相对,她看入他眼中的冷怒与阴霾。
“云时是朕的义弟,亦是不世出的帅才……你依仗美色,就想离间其中吗?!“
“我不过一介奴婢,又怎么能离间得了你们这些贵人?!”
宝锦微微冷笑,声音清脆如刃,“就算我欲学貂禅,陛下也要自认董卓才是!”
这般辛辣刻毒的讽喻,让皇帝眸光一盛,怒不可遏。
宝锦只觉得浑身一轻,竟被他掐着玉颈提起,狠狠仍到了御案之上。
与云时的小心翼翼不同,他紧紧钳制着她的手腕,剧痛从腕间传来——怕是青肿一片了,宝锦自嘲地想。
头顶的阴影压下,仿佛将所有光亮都遮挡,满殿昏暗在这一瞬染入她的眼中。
冰冷的唇印上她的,近乎凶狠的咬噬,冷戾近乎惩罚。
宝锦……不要怕……
她在心中默念着,强迫自己不要闭眼。
只听嘶的一声轻响,她的衣衫被扯裂,冰雪般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一阵凉意从心中生出。
无法挽回了吗……
宝锦的重眸中一片茫然,极度的狂乱,反映在眼中,却是无边的黑寂宁静。
唇边一阵湿热,她的眼缓缓清明,却见他停止了侵略,以指蘸了她咬破的鲜血——
“说话这般凶狠,到头来只能咬自己……你难道想嚼舌自尽吗?!”
冰冷的声调,不带任何情绪,听入她的耳中,却似凉薄的调侃一般。
他的黑眸望定了她,奇异的,居然漾起微妙的笑意。
“看着你的重眸,就好似……”
后半句,他再也没有说下去。
皇帝缓缓放手,任由她从书案上滑下,随即惊跃而起,掩了衣衫,冲出殿外。
第十八章 天元
季馨正在房中收拾,却见脱漆的门扉被猛地撞开,宝锦一身狼狈,踉跄着跑了进来。
她单手掩了衣襟,领口一抹白皙莹然在外,撕裂的痕迹清晰可见。
“殿下?!”
季馨一时情急,竟将那禁忌的称呼低喊而出。
宝锦抬头,阴郁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季馨知道失言,于是颤声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一点小事。”
宝锦放下残破的衣衫,随手端起热茶一饮而饮,面上恢复了几分血色。
“你先出去,晚上睡得沉一点,听到什么动静也不要过来。”
她轻声吩咐道,季馨虽然诧异,仍是应下。
宝锦独坐在房中,拔下鬓间金钗,在桌上画来划去,随即,托腮沉思了半晌。
她晚饭也在房中吃了,一切皆无异状,直到中夜时分,窗棂边才有微微扣响。
她应声而开,却见沈浩一身黑衣劲装,从窗外跃入。
沈浩也未及多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道:“宫中始终太过凶险,臣等建议殿下及早离开。”
他望着宝锦,有些踌躇道:“今日之事……”
宝锦面色从容,丝毫不见羞赧,端坐笑道:“我们在宫中的耳目还真是厉害,这么快就传讯出去,不枉我寄以厚望。”
“殿下,宫中步步杀机,凶险诡谲,今日……您与伪帝一路行来,有好些宫人目睹,此事已四散传开。”
沈浩说得含蓄,宝锦却仍是轻轻摇头,“我知道,此事容易受人嫉恨,有人瞧着眼热,只怕更要生事——可是,纵然凶险万分,只要能身在帝侧,我就占了先机!”
她眸中光芒闪烁,看向窗外无劲的黑暗,“就如同对弈时,第一手先落天元,看似无用,却能在中央腹地上化腐朽为神奇。”
“我以玉染的身份进入京城,不是为了取徐绩的性命,也不光为了将宋麟这些人收归麾下,而是要将伪帝一朝尽数掀翻!”
陋室中一灯如豆,少女声音轻微,却如万钧一般有力,沈浩望着她灼然生辉的重眸,心中一凛,竟隐隐有膜拜景仰之意。
不期然的,他想起一年前,那被斩落海中的蛟首,那一道冲天剑光——
“殿下志存高远……”
他由衷叹道,“可您是万金之躯,若再有个万一,皇家再无人可以主持大局。”
“人在国在。”
宝锦断然道:“若上天真要让元氏绝嗣,以新朝代之,那就让我落败身死好了!”
她毫不在乎地说着不祥之语,又道:“宫中虽然凶险,有一件事,却非要在这弄个清楚!”
“是什么?”
“我朝覆灭,姐姐殉难的真相!”
宝锦望定了沈浩,低声问道:“我与姐姐相比,谁更优秀?”
沈浩不语。
“你不说,我也知道答案,姐姐惊才绝艳,智谋胜我多矣,却落得亡国身死的结局,这不显得蹊跷么?!”
宝锦声音低颤,凄然又问,“你是她身边侍卫统领,可曾知道这其中奥秘?”
沈浩苦笑道:“我当时被远调出京,等任务完成时,京中已是天翻地覆——事后问遍京中幸存的同僚,也没有人能说清!”
“没有人能说清——可是伪帝一定知道些什么,所以,我要留在宫中,留在他的身边!“
宝锦决然道:“不弄清这件事,什么复国大业都是镜花水月,笑话一桩——姐姐落得这等结局,我不认为我会比她幸运!”
她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辩驳的神采,沈浩无言以对,也是深已为然。
“可是……”
他面上有些发热,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这样一来,殿下的名节不免受损……”
“名节?!”
宝锦低低笑了,声音有如冰雪落地般的清脆,在这暗夜中扩散出无边涟漪。
“自从李莘毁婚,我还有什么名节可言吗?!”
语虽平静,却含着无尽的沉郁和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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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北五所的管事便匆匆前来,指挥着内务府的杂役将门窗更换一新。
季馨在旁看着,忍不住轻声道:“我们入住那日,我便去跟管事说了,这门窗都有破损,冻得人睡不着觉,他只是阴阳怪气地搪塞——如今却是上赶着来换了!”
“趋炎附势的事,你还怕看得少吗?”
宝锦轻声回道,却见管事很是热络地上前道:“这些猴崽子们懒散得很,让两位姑娘受冻了!”
“哪里,倒是劳烦管事了……“
季馨张口就要讥讽,宝锦轻扯她的衣袖,得体地回了一句。
管事又让人送上锦衾,连同室中铜镜胭脂都换了上品,宝锦一一笑纳,他这才满意而归。
“宫中的规矩,收下这份示好,这才算一笔勾销,目前局势未明,还是不要树敌的好。”
宝锦说完,随即更衣梳妆,去了梨尚院。
纵然预料到会有波澜,但一进正堂,就见众人投以异样的眼神,诡异的低语顿时四起。
那目光夹杂着妒忌,讥讽,不屑,羡慕,仿佛毒箭一般飕飕射来,宝锦仍是淡定从容,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教司坊真是调教得好,勾引魅惑的功力真是不浅哪!”
方宛晴曼声笑道,一旁有好几人附和,今日明月因病告假,再没人敢跟她作对,她越发肆无忌惮。
见宝锦不答,她又语带嘲讽道:“听说你将衣服撕开,半隐半露的诱惑君上,这等技巧可真是高明啊,不如给大家演示一下吧?”
宝锦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却听西侧席上有人轻声道:“方姐姐,昨日礼官提到,非礼勿言……”
竟是徐婴华!
她起身给方宛晴斟了杯茶,柔声笑道:“这一段小妹虽然听完,却有些懵懂呢,到了圣上面前,究竟该如何……”
她在“圣上”二字上加了重音,方宛晴听完,面色阴晴不定,却终于不再开口,接过那热茶饮了一口,又瞪了宝锦一眼,这才罢了。
第十九章 演技
这一日朝堂之上也颇为热闹。
五位御史联名的折子上到了皇帝手上,竟是弹劾此次选秀的。
皇后在那玉座珠帘后听宦官朗声念诵,便不由地微微冷笑起来。
“岂有此理,先时说我善妒,如今得了天下,依着他们,从公卿世族臣属中聘选,竟又生出事端!”
她低声喃道,在屏风后已是愠怒,却隐忍不发,继续听着。
奏折虽然委婉,却是老实不客气的指责起了裙带关系——七八位秀女中,倒有两位是出身贵戚,最后几句,甚至隐晦谈及皇帝染指罪虏,有寡人之疾。
自徐绩亡故,刘荀隐为阁臣之首,他见皇帝面沉似水,九龙屏风后也是人影婆娑,于是出班打起了圆场。
“言官梗直,又是风闻奏事,难免有所偏颇……只是其中两位秀女,分别是皇后娘娘和云贤妃的亲眷,向来与例不合,朝野有些物议,也在所难免。”
皇帝有些不悦,更多的却是漫不经心,“《礼记》上说,‘古者嫁女必以侄娣从。’这有何不妥?!”
刘荀被这冠冕堂皇的一句噎住,竟是无言以对,正要回班,却见有御史年少气盛,出列道:“这且不论,前次靖王远征姑墨,其中罪人奴虏,本该服持贱役,却被调入宫中,如此,于陛下清誉有碍。”
“朕有什么清誉,自己怎么不知道?!”
皇帝悠然笑道,一句便让所有人面色齐变。
“先贤君王亦有后宫三千,也未曾有碍令名,景渊帝虽然暴虐,却是禁绝女色,终不免国亡身死——不过一介女子,也值得你们急吼吼前来上谏?!”
这一句理直气壮,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说,于是朝堂之上重归寂静。
散朝之后,皇后从屏风后起身,随着皇帝步出殿外。
风掠过帝后身侧,皇后觉得有些冷,不禁将身上的雪绒斗篷裹紧。
平日里,都是他亲手系紧的……
她望了眼身旁的皇帝,见他陷入沉思,不禁暗笑自己小器——
他如今执掌万乘,政务繁忙,哪还能指望他如先前一般体贴倜傥?!
“你虽然驳了这些御史,传扬出去,却总是外戚得势——回头我就让宛晴回家……”
她走在皇帝身后一步,低声劝道。
“御史们素来是鸡蛋里挑骨头,专门弹劾皇帝的不是——前朝时候,就是景渊帝也奈何不了他们。”
皇帝漫声道,却不看皇后,只是一直朝前走去。
“他们专讲究个‘亢声于上’。皇帝纳谏,他们得利,皇帝要是怒极杀人,他们正好留下千古美名,谁去跟他们致气,真是半点也不值!”
皇帝微微一笑,登上了御辇,对着皇后道:“你要是倦了,就回去休息吧!”
皇后望着这远去的迤俪队伍,心中若有所失。
“难道真是老夫老妻,没什么亲昵的话可说了吗?”
她叹了一声,这才道:“回昭阳宫。”
****
皇帝回到乾清宫中,又看了一叠奏折,近午时分,略微进了点膳,却都是懒懒的,没什么兴致。
“去把‘她’唤来。”
皇帝说得没头没脑,张巡很是为难,他踌躇着上前问道:“皇上说的是……”
“北五所。”
张巡一听之下,顿时心领神会,急急转身出去。
三刻后,那纤弱身影便出现在殿前。
“你那日的琵琶弹得不错……”
皇帝也不唤她起身,半晌,才淡淡说道。
于是命人取来宫中乐器,“随意弹个什么吧!”
于是宝锦端坐一旁,调定琴弦,轻捻慢挑之下,依稀便是当日之曲。
皇帝挥手叫停,皱眉道:“刀兵之声太过,听着不祥,你还会什么?”
又换了一曲,虽是春闲喜庆,却隐约有指法生涩,竟带上了几分呜咽。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是存心给朕找不痛快么?!”
宝锦垂首,低道:“音出心境,皇上难道要我强颜欢笑吗……”
皇帝听着,已是大怒,一把将她从地上扯起,“岂有此理,你究竟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哪都没什么分别。”
宝锦似乎刻意在激怒他。
皇帝听这一句,却再不发火,他冷冷一笑,森然道:“果然是王家苗裔,不畏生死。”
“你不怕死,那些姑墨来的臣虏,却不一定都能视死如归吧!”
含着恶意的调侃,让宝锦面色转为惨白。
“你身为万乘之君,若是再非难落败属国,实在有失天朝的体面……”
“哼!在你们心中,朕不过是叛贼乱党,哪里是什么中原天子!”
皇帝扬声朝外,命秉笔太监道:“传朕的旨意……“
“不要!”
尖锐近乎怖惧的声音在下一瞬响起,宝锦全身都在轻颤。
“不要……为难他们……”
皇帝只觉得脚下一紧,却是这纤弱少女拉住了袍服下摆,双目含泪,正咬着牙求恳道。
正要伸手拉开,宝锦攥得更紧,晶莹重眸如陷入绝境的小兽,先是愤怒,接着,便是哀怜。
满腔怒气在这刻化为乌有,皇帝深深俯视着她,却仍是冷然无语。
“求你……他们都是些老弱妇孺,千里跋涉,好不容易才来到京城……”
宝锦说到此处,已是哽咽难尽,珠泪盈盈。
皇帝将她从地上拉起,两人的身躯贴近,再无一丝空隙——
“如此……你便要听话,再这么桀骜,他们的性命绝难保住。”
宝锦咬着唇,带着不甘和惊恐,轻轻点头。
皇帝满意地笑了。
他没有看到,宝锦低下头时,那一抹诡谲的微笑——
我的演技真不错……
不是吗?
第二十章 隐心
且不说朝野众说纷纭,秀女们在宫中却是安之若怡,教习姑姑的宫中仪礼讲解完毕后,一个个神情气韵,也算有了宫妃的架势。
皇帝下了诏令,又经皇后用宝,她们的品衔总算一一赐下。
七八人中,皇后的族妹方宛晴被封为婕妤,据说皇帝念及方家劳苦功高,本来是要赐以九嫔正位的,却被皇后婉拒,宫中上下,对她的贤德更是称赞。
徐婴华为人内敛得体,又是云贤妃和靖王云时的亲侄女,云家也是从龙入京的功臣,所以得封婕妤,也没什么意外。
相形之下,那位出身北郡十六国的明月公主,却是让人侧目惊叹——她被封为月妃,赐住馨宁宫。
这非同一般的恩遇,当时便让人议论纷纷,朝中老于世故的臣子却都知道,北郡十六国大都首鼠两端,更有些仍以前朝为正统,若羌国心向今上,就算献上的公主丑如无盐嫫母,为显天朝的宽待四夷,也该给她如此高位。
其余几人,也被封为美人宝林不等,各自入住宫室。
深夜,琳儿将盘中之物呈给皇后,“娘娘,这是内务府最后定制的金册,请娘娘过目。”
“论起规矩,妃嫔们的金册早就就该做好的,明日就是正式仪式了。”
皇后微微皱眉,想起本朝新立,礼部大都是新晋之人,刚遇盛事,总不免手忙脚乱,于是只嗔了一句,便不再责怪。
她抬手接过这一本本以金箔包裹的卷册,慢慢翻看着。
以大红朱砂写就的一个个名字,在她面前幻化成一张张鲜活娇媚的少女容颜。
想及她们的美目流盼,翩然身姿,她的心头升上一道黯然。
“我已经老了啊!”
半玩笑地低语道,她蓦然想起今晨梳妆时的一根白发。
才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就早生华发……大约是早些年随今上戎马征战,劳心过累的缘故吧!
皇后叹息一声,继续往下看,翻到第二页上,却见方宛晴的名字赫然在目。
“这也是个不安分的……”
她低声道,只觉得那名字几近血色,明晃晃的刺目。
“不光是她,就是家族中的长辈,也不太省心哪……”
琳儿在旁听着惊心,却也不由得插嘴道:“娘娘正是青春鼎盛,又是圣心独系,他们何必巴巴地再送人入宫!”
“两个总比一个保险,更何况……”
皇后微微冷笑,以指尖金套在名字下方掐下一道印痕,心中越发烦躁。
她随手将金册甩在一旁,在暗夜里发出极大的声音。
半晌,殿中都没有一丝声响,寂静得可怕,皇后缓过神来,饮了一口温热的花茶,面色一如平常的淡漠自如。
“这些也罢了……那个姑墨来的女子,圣上准备如何处置?!”
琳儿早就打听清楚,此时却踌躇着有些吞吐,“圣上没有封她名分,不过……”
迎着皇后的摄人目光,她的声音越发微弱——
“不过,皇上将她收为身边女侍。”
只听咣当一声,皇后手中的茶杯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将一旁服侍的琳儿惊得一颤。
“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殿中恢复了平静,皇后仰起头,轻轻揉捏着眉心,竭力平缓着胸中怒气。
我这是怎么了?!
她在黑暗中问着自己——
明明知道,一旦身登御座,免不了有六宫佳丽,嫔妃无数,只要他心系自己,那些庸脂俗粉,根本不能介入两人之中啊!
看着桌上,他遣人送来的东胡贡品,那独一无二的雪晶果,皇后心中逐渐平缓,拈起一颗果子放入口中,她感受着无穷的清甜……
他心中,只有我一人!
****
第二日的册封仪式也不甚隆重,这倒不是帝后中有人故意怠慢,而是一般嫔妃,只须授以金册玉帛即可,只有月妃因品级颇高,才要劳动诏使。
不过此次毕竟人数众多,又是今上第一次册封,所以奉了皇后懿旨,晚上便在昭阳宫中布下宴会,请各位新人一齐出席。
华灯初上,昭阳宫中晶莹生灿,两排蜜蜡鹤顶花烛将殿中照得亮如白昼,紫檀席面一列列排开,以锦缎铺罩,缀有流苏点点。
“今后就是自家姐妹了,不必拘礼!”
皇后笑意盎然,声音很是和蔼可亲。
她与皇帝并排坐于上首,一身锦红宫装,凤冠之上珠玉高悬,瞧来尊贵内敛,不怒自威。
她这一句,下首新封的嫔妃纷纷躬身致意,皇后谦逊微笑,一一点头受了。
她看似笑得欢畅,眼角余光瞥过身旁,却是带上了一道阴霾——
皇帝身后,竟是随侍着那姑墨女子!
她青衣绫裙,素颜无妆,眉宇之间,却是说不出的神韵非凡,皇后一瞥而过,仍觉得心头没来由一悸。
她这一失神,却听皇帝在耳边关切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累了点。”
皇后见他往自己碟中夹菜,于是回以脉脉微笑。
下面莺声笑语,好不热闹,觥筹交错间,只见方宛晴起身举杯贺道:“皇上圣明,海内妖氛为之一清,此次姑墨大捷,王师所向披靡,谨以此杯来敬贺,祝您万寿无疆!”
这话虽然有谄媚之嫌,却也是冠冕堂皇,众人正要应和,却听席间有人冷笑道:“姑墨城下,天朝三员大将飒羽而归,极尽狼狈,哪谈得上什么所向披靡?!”
竟是明月公主,新封的月妃娘娘!
第二十一章 死志
这一声清脆有如珠玉落地,又如惊雷从天而降,将这一片祥和喜庆打破。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殿中在这一刻寂静无比。
“月妃你口出悖乱之言,到底是何居心?!”
方宛晴娇声喝道,美眸中却闪着微妙的得意和残忍。
“事实如此,又何惧人言?!姑墨王英武善战,又岂是随便什么人能‘所向披靡’的?!”
明月斟一盏酒在手中把玩,却不就饮,只是淡淡说道,言语之间,越发显得大逆不道。
皇后不禁为之皱眉,“无论他善战于否,都是乱臣贼子之辈,月妃你身份贵重,也要仔细检点言语才是!”
她凤眸微扬之下,已带出不悦,新晋嫔妃们一时噤若寒蝉。明月却夷然不惧,一楞之下,竟是大笑出声。
她身躯微颤,玉杯中的酒液溅上缎衣,落出点点血红花晕。
宝锦在这一瞬看得真切——她眼中因酒意而迷离恍惚,而瞳仁最深的一点,却闪着晶莹冷光。
那是无比清醒的痛切。
“世间成王败寇,本就如此……”
笑罢,她呛着说道,将手中玉杯一掷,随着醉意斜倚在案上。
美玉碎裂的声响在殿中响彻,皇后正欲斥责,却听身畔皇帝轻声笑道:“她喝得太醉了……”
皇帝面上殊无怒色,瞥了明月一眼,漫不在意地笑了,宝锦看入眼中,只觉得浑身一冷。
“也难怪……军中无人,全是仰仗着云时险中求胜,才替朝廷挣回了这颜面。”
他声音淡然,听不出喜怒,宝锦站在他身后,眼睛又尖,只见右侧下手处,徐婴华面色一僵,半杯残酒也泼在了裙间。
于是皇帝挥手,示意左右将月妃移入偏殿醒酒,殿中这才恢复了欢宴。
夜色已深,众人也很是识趣,纷纷起身辞出,宝锦瞥一眼帝后,见两人正在亲昵谈笑,于是不动声色的,混杂在一众侍婢中离开。
只见一时宫轿如云,各位嫔妃安逸其中,朝着各自的宫室而去。
宝锦站在昭阳宫前空旷的广场上,只觉月清露寒,让人全身都为之一振。
“出来吧,明月公主……”
她并不回头,只是低声说道。
“你有一双好眼,玉染。”
明月幽幽而叹,从宫墙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淡淡清辉照了她一身,那一身灿烂张扬的红锦长袍,此时却染就霜华,黯然消沉。
“为何要徉醉闹宴?!你想自寻死路吗!”
宝锦怒声道,蓦然回头,却惊见她黑瞳中的一点晶莹。
明月轻笑着,声音在银月下显得疲倦而飘渺——
“早就听说天子一怒,血流飘杵,没曾想,我居然是毫发无伤……”
她笑得轻松,言下之意,很是遗憾。
“你是故意的……故意激怒皇帝,是想寻死了断!“
宝锦又惊又怒,一把扯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摇晃着——
“你疯了吗?!”
明月一把扯下她的手,力气很大,随即,她面色转为惨白,牙齿也咯咯打颤。
她的寒毒又犯了!
“你看我这模样……被亲人背弃,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为何还要活着丢人!与其在中原的宫廷里慢慢腐朽,还不如死个痛快。”
她声嘶力竭地低吼道,美丽的面容因痛苦和屈辱而扭曲着。
“我们族中教义,自杀者会永坠黑暗……所以,我才假借皇帝之手……”
“混帐!”
宝锦再也忍耐不住,玉指如电,瞬间点了她几处大穴。
她手法精妙,明月一滞跪倒,全身的疼痛也大大减轻。
“你……?”
明月因吃惊而睁大了眼。
“明月你听我说……”
宝锦微微平息了呼吸,声音无比沉着,“这几处穴道四个时辰后自解,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做傻事!”
“中原有一句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么一死,只会便宜了那些出卖你的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明月咀嚼着这句话,低低问道:“你也是报着这样的心思,才在这宫中藏拙的……是为你父皇报仇?!”
“不止是他……还有很多人的性命。”
宝锦背月而立,声音沉稳清朗——
“这许多的鲜血和生命不能白白耗尽……”
****
目送着明月被宫人搀扶离去,宝锦深吸一口气,将激荡的内力收敛,又恢复了平日那纤纤柔弱之质。
她冷静下来,已觉得自己卤莽,但却也不担心明月将自己身怀武功的事泄漏。
“还未到子时……”
她环顾四周,确定无人跟踪后,这才朝着东面走去。
带着露水寒气的蒿草从鞋上擦过,过不多时,那不起眼的陈旧宫殿就出现在眼前。
看那残碎的鲛纱和看不出颜色的雕梁画柱,依稀可见它往日的华贵盛况,一阵风吹来,腐朽的匾额摇摇欲坠。
这是本朝开创初期,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祈帝时候,太后林氏威权自擅,干涉朝政,到头来竟被人揭破——原来祈帝并非是她所生,他真正的生母,早已被她害死,成为地下的一具白骨。
得知真相后,龙颜大怒,虽然太后已自尽身亡,怒气不减的祈帝却将这慈宁宫废黜不用,历经岁月,就成了眼前这模样。
这一段传奇早已被编成评书在市井间流传,宫中也一直传说此地有鬼,无人敢近。
宝锦也不点灯烛,径自走入空荡荡的正殿,把侧墙的钉子一扳,露出黑洞洞的密室和甬道来。
(看过我前一本《宸宫》的同学还记得吗,这就是太后用来跟王沛之私通的那个密道,呵呵)
第二十二章 内库
宝锦探头进去,只觉得稍许憋闷,大约是很久不通空气的缘故。
她又等了一阵,从怀中找了火折,在密道口点燃,直到火苗袅袅,这才确定通风完好。
一路行来,干燥的甬道中只有灰尘积了厚厚一层,到得出口,她从书架后跃出,对着惊愕的仆人道:“让沈大人进来。”
本朝初年,这是一位上柱国大将军的宅邸,他卷入林氏太后的密案,落得个自刎身死的下场,据宫中传言,他与那位风韵犹存的太后颇有暧mei。
事关皇家的颜面,朝廷一直对此讳莫如深,只是这密道,却是在皇室的密札中有所提及。
这里,就是宝锦以及部下的聚集地。
沈浩匆匆从前院而来,见了宝锦,也不由微微吃了一惊,“殿下,宫中人多眼杂,若是皇帝发现您不在……”
“无妨,今晚皇帝宿在昭阳宫中,他没有心思理会我的。”
宝锦道:“你派人去宋麟府上唤他——我出宫一趟不易,倒想跟大家合计一番。”
沈浩微一犹豫,于是领命而去,做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问道:“在这里聚齐吗?”
“不,去翠色楼。”
宝锦低声说道。
二更未到时,翠色楼的雅座密室迎来了最后一位贵客。
宋麟解了身上披风,随手交于侍者,后者恭谨行礼后,便躬身退出。
宋麟上前撩起衣袍,向宝锦施礼道:“殿下一向安好?”
“托福,还将就。”
宝锦伸手相扶,漫声轻笑道:“宋卿行这等礼数,是为了我们当日的约定吗?”
“是……臣当日说过,若殿下能诛杀此贼,必定重回驾前,为您驱策。”
宋麟起身又拜,宝锦这才起身相避,悠然笑道:“有宋卿助我,只觉得如生双翼,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她清笑晏然,毫无避忌地说起了自己的担忧,言辞间,竟似在部下面前示弱。
宋麟却是执礼更恭,道:“主忧臣辱,殿下有什么疑难,若是我力所能及,定然为您做得妥帖。”
宝锦微微一笑,指了左首第一张紫檀木椅,让他坐定,宋麟四下一瞥,只见身侧几人,都是前朝时的遗臣袍泽,彼此面熟非常。
“宋大人言重了,从景渊元年起,你便受先帝托付,掌管天下银钱,到如今,虽然换了主子,却仍是财权依旧——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人比你更富?”
沈浩侍立在旁,半是揶揄,半是当真地笑道。
“沈统领勿要取笑,我过手数额虽大,却只是皇家的帐房,哪说得上一个富字?”
宋麟摇着手,苦笑着反驳道,好似被这等说法吓了一跳,只有那一双眼,仍是平静从容。
“好一个皇家的帐房……”
宝锦笑得欢畅,只是清秀的面容在这一瞬有如繁花盛开,美不胜收——
“既然你自认是皇家的帐房,有些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宋麟听这石破天惊的一句,瞳孔在瞬间收缩,下一刻,他恢复了儒雅沉稳的微笑,“这是微臣的不是,景渊陛下殉难之时,虽然国财尽没,内库却是完好无损,还有一些秘密产业也没被发觉——这些都会完好无缺地交给您,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他这爽快明利的回答,让满座都为之震惊,宝锦望定了他,半晌,才霁颜笑道:“宋大人果然是良臣忠弼……”
她端起清茶抿了一口,开始谈及其他话题,众人又商定了几项计策,人言畅欢,三更过后,这才兴尽而散。
翠色楼中,剩下宝锦一人独自伫立。
她望了一眼窗外,只见绣楼华灯低垂,更深漏残,露华寒重,这些脂粉青楼之地也没了声息。
街上再没什么人,只有宋麟的那一驾马车,在寒风夜色中逐渐远去。
“殿下……?”
沈浩送客归来,有些疑惑地唤了她一声。
“你觉得,宋麟今日表现如何?”
沈浩微微一楞,思索片刻,道:“原来担心他将内库扣在手中不放,如今既然肯效忠殿下,不妨看他今后——”
“盯住他。”
宝锦断然说道。
沈浩悚然一惊,“殿下您看出了什么可疑……?”
“没什么可疑的……可是,宋麟犯了一件最不该的错——”
宝锦叹道:“一般店铺换过新东家,掌柜都会带上帐本前去参见,可我这个新主人,却是连帐本的影子的都没见到,宋麟这么精明的人,绝不会如此粗疏。”
“我立刻派人去——!”
宝锦摆手,轻声笑道:“正因为他不是个粗疏的人,明日……最迟后日,便会有厚厚一叠帐本送到你这。”
“那大概,都是洗净了的。”
宝锦望着枝叶在狂风中婆娑摇晃,声音越发低沉凛然——
“可惜,只要是动过,都不免留下痕迹。”
沈浩在一旁沉默不语,心中却越发熨帖,几乎要暗叫一声,皇家后继有人……
“那三方情况如何?”
半晌,宝锦又换过了话题。
虽然很不适应这份跳跃,沈浩却从怀中掏出册页,呈了上去——
“这是那三边密谍传回的情报。”
宝锦不禁失笑,随即欣慰道:“朝廷派在那三家的密谍,居然还在忠实工作着!”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苦笑道:“这三家倒是最为安逸,虽然不如伪帝一般幸运,能攻入京中,登上御座,却也是据州为王,呼风唤雨地不可一世!”
沈浩微微近前,低声道:“据说,蜀王世子要入京。”
“哦?!”
宝锦惊诧之下,心中一动——
“他来京城做什么,不怕被今上一锅端了吗?”
“他伪装使者,身负重要使命,具体如何,密谍也查探不出。”
“罢了,他要来就来好了。”
宝锦将秘报小心折叠,以桌上火烛点燃,等到化为灰烬,这才转身朝外走去。
“天快凉了,再不回去,季馨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