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顿饭，一席话
里斯本阿尔法玛区的主座教堂附近，贾伊夫带着皮拉洛走进了一家并不是很大的海鲜餐厅，画在门口拼接瓷砖上的店名“阿尔彭德鲁”，在葡语中意思是门廊。贾伊夫熟门熟路地和店长阿里科隆打了声招呼，他每次来里斯本都会到这家餐厅吃饭。
“亲爱的贾伊夫，可有段时间没见你了，还带了朋友来，唔，还是老规矩？”
穿着件深灰色POLO衫的阿里科隆笑着朝两人挥手致意，因为一直很注重自己的形象，所以这个在餐饮业工作多年的四十多岁大叔，此刻竟笑出了种干净阳光的清爽味道来。
“今天换换口味，橄榄油蒜虾，葱烧竹蛏，沙丁鱼虎虾拼盘，再来两份海鲜泡饭。啊对了，黄油面包还是老规矩，我要热的。”
贾伊夫挑了店里角落处的位置，十二点才开始营业的阿尔彭德鲁餐厅现在顾客很少，人们又都贪恋临街的风景，一时半会儿影响不到他们的谈话。
皮拉洛摩挲着店里颇有些年月的硬木椅子，眼睛四处张望，似乎很是被这里简约温暖的布置吸引到了，在墙上瞅到几张老照片后，他还啧啧赞叹了两声。
除了第一天去到葡萄牙铁路球场商谈转会事宜，接下来的时间皮拉洛都在老城区里闲逛，压根就没想着要去为扬的事情奔波。想到这些，贾伊夫心里已经有了些怨气，他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就要变成一个免费导游了。
他近乎泄愤地用手扯着餐前的面包，那副琐碎细致的样子，若是被中国人看到了，准以为这老外想模仿一把羊肉泡馍。可惜这里是葡萄牙，没有葫芦头也没有腊牛羊，有的只是大盐粒和马介休。也就是他们一向偏重的口味，才能勉强慰藉国人寂寞的肚肠。
贾伊夫感觉自己恨恨的磨牙声，马上要比屠户斩磨剔骨刀的动静还大了，皮拉洛依然笑呵呵地无动于衷，看完了装潢又看回了木牌上的今日特色菜。他终于是忍不住了，身体前倾凑近了些许，语气半是嘲弄半是冷冽地说道：
“皮拉洛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当时拦着不让我去跟何塞通个气，这几天又无所事事地在里斯本闲逛，难道佩纳菲耶尔当初升上葡甲就是靠的这种工作态度？”
原本还搭着椅背吊儿郎当坐着的皮拉洛听了这话后，一边挺直后背一边抻了抻自己的西服背心，还顺带微微舒展了下两只胳膊，让略有些收紧在肘部的衬衫袖子重新探出了一公分多，才叉起手指看向了桌子对面。
“亲爱的贾伊夫，我以为你当时只是气急才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没想到是真的搞不明白啊，还要找着我来给你解释。唉，看在这顿饭的面子上，我也教你个聪明…
一，不要在阿尔梅达面前露出你接触过那对父子的迹象，你也是个老球探了，还这么不小心，违规的事情可经不起放到台面上说；二，从何塞回答我的言语就能听出他的立场，那个家伙只用了一句话，便让他们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丰厚待遇。你觉得你当时追上去的话，有几成可能扳回场面，一成，还是两成？”
贾伊夫咬了咬牙，粗重的浓眉蹙成了两道几乎相接的起伏峰峦，仍然有些不服气地犟道：
“只要把你的底线掏出来，未必没有五成的胜算，和我们竞争的对手明明还没冒头，怎么能就这样退让，大好局面却白白失了锐气！”
“谁告诉你是退让，这叫静观其变！你也知道对手没出现，身份、报价和待遇我们一无所知，这种情况下贸然把自己的底线和盘托出，就不怕正儿八经地开始谈判时，对方卡住了重要的条件，我们却无计可施吗？！”
皮拉洛失望地摇了摇头，指甲啪的弹向了贾伊夫面前的餐碟，指着堆在那的面包碎渣轻声说道：
“看，你的心已经乱了，就算我把它再拼回去，也不过是徒有其表。呵呵，你啊，只是支银样镴枪头，上阵前就把自己撅弯了，还妄谈什么锐气…”
“你！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我们这几天为什么不主动出击，从何塞和扬那里多挖取一些情报，把那些东西告诉我们，对他们有利无害！”贾伊夫闻言有些气短，但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立场。
皮拉洛用大拇指顶在太阳穴使劲揉了揉，似乎正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道：
“要不是我对里斯本东方这家俱乐部不熟，怎么会让你掺和到转会的程序里来。亏得新来的新闻官，就是你的那位老实人朋友，还跟老大提起让你入职我们部门，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
“你什么意思！到底想干什么！”
贾伊夫强忍着拍案而起的欲望，狠狠瞪着对面的皮拉洛，这个家伙从玩世不恭到冷厉酷毒的无缝转变，着实是让他觉得不寒而栗，所以递过去的眼神也不免有些色厉内荏。
“我是真的好讨厌一次说这么多话…”皮拉洛叉着腰扭了扭脖子，直到骨头喀吧喀吧响起来才满意地停下了动作，看着气势汹汹的贾伊夫，他反而心情变好了，又露出了那种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
精心保养的牙齿被午间的阳光一打更显得白亮耀眼，不过接下来他说的话，真让贾伊夫感觉这笑容简直像是断头台上那把斜面利刃的反光。
“贾伊夫啊贾伊夫，你要知道，球探就是球探，转会官就是转会官，把自己球探的工作给做好就行了，私自插手转会可是很不明智的举动哦，当然，如果你有这方面的才能的话，谁也不会拦着你去展现天赋，可惜…
至于你说为什么不去找罗德里格斯一家刺探情报，嘿嘿，又要说回到你的个人能力上了，你以为俱乐部会那么容易让你从一个十岁孩子身上赚到三十万埃斯库多的信息费？如果够格进转会部门还好，大家一口锅里刨食，犯不上坏你辛辛苦苦趟出来的路子。可现在的情况是，你没吃这行饭的本领，哼，那就别想着掺和进来了。
你以为俱乐部的底线是什么，帮你赚佣金的筹码？给你说的明明白白的吧，我们馋那个混血小子是真的，可他值多少钱还得用时间来证明。佩纳菲耶尔不出傻子，我们的确是要用钱来支付未来，但不包括满足这个未来身边每一张狮子大开口的嘴。
还以为你能看出我的意思来呢，听着，就算要和那个横生枝节的家伙对上，跟他们拼钱拼待遇，也轮不到你来判断情势，现在懂了吗？我亲爱的贾伊夫先生~”
贾伊夫大口喘着粗气，他明白皮拉洛并不是故意在羞辱他，因为话太直、理太糙，自然说起来就不会好听。到了贾伊夫的这个年纪，已经多少能从话里品出些句意之外的东西了，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感到痛苦。
疼痛是一个很微妙的词语，它既适用于生理，也适用于心理，现代医学在临床观察中探究出了很多疼痛症状的起因和源头，但也有同样多未知的领域等待探索。痛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作为机体受到伤害的一种警告，能引起机体一系列的防御性保护反应，这就是根植于本能中的“趋利避害”。
不得不说，如果你因为一个人、一件事或一句话而感到心痛了，那是你的心脏在通过人体机理告诉你，远离他们、她们或者它们。毕竟和大脑比起来，除了生病的时候，心脏从不犯错。
“术业有专攻，在职业转换的时候，老辣和新嫩就差那么一步，有的人抬腿就能到达，有的人则要花费几年的时间，还有些人就坠落在这一步的深渊里了。贾伊夫先生，你是个不错的球探，球探的工作就是看球员，不停地、多多地看球员，其他的，少看少想才为妙。”
贾伊夫艰难地点了点头，指着阿里科隆刚刚端上来的几个盘子，即使被劝诫被教育了这么多不好听的话，他依然保持了分享这一餐饭的气度。
皮拉洛把烤沙丁鱼搁在面包上，用手拿着就是一阵大嚼，等鱼肉的香气渗入面包后，又蘸着海鲜汤把一碟黄油面包扫了个干净。
阿尔彭德鲁的海鲜泡饭是绝对招牌，青口贝、大虾和蛤蜊把鲜味铺陈得极有层次感，米饭粒粒分明，裹在浓郁香滑的汤汁里，把所有的滋味都吸到了一起，舌尖触上去先是咂摸出一阵清咸，随后香料的味道就在口腔的挤压下被彻底释放。
享用完最后的海鲜泡饭前，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贾伊夫的锅子里加了太多名为尴尬与失落的佐料，所以他觉得今天的饭食很难下咽。
“我从德阿布里尔市政球场出来已经五天了，就算是公费旅游也得有个度，所以在第七天之前，我会去找何塞•罗德里格斯最后摊牌的，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贾伊夫摇了摇头，捏着勺子的手抖了两下，使得搅拌汤饭的动作都变了形。
“好吧，如果交易成功，佩纳菲耶尔会按照约定的数额支付给您转会佣金的。呃，最后一件事，贾伊夫先生，我们的球探团队还需要一名里斯本专员，你愿意出任的话可以直接跟俱乐部提。”
“波尔蒂芒人对我还不错，我暂时不想离职…”
皮拉洛遗憾地笑了笑，轻轻提起了自己的公文包，朝吧台旁的店长点头致意后就推门离开了。
阿里科隆走到桌边，看着意志颇为消沉的贾伊夫，摇摇头说道：“怎么？生意谈得不顺？”
“店长啊，今天的泡饭，好像…做得有点咸了…”
阿里科隆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四十六章 波尔图的来客（一）
“穆里尼奥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你确定这个叫扬•罗德里格斯的孩子不参与俱乐部的内部人才计划吗？”
“我确定，莱克巴布先生，非常确定，走吧，我们该上车了。”
波尔图专门负责青训梯队转会事宜的官员莱克巴布，盯着那个义无反顾的后脑勺，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走在前面的穆里尼奥已经在找座位了，他还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圣本笃火车站的检票人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莱克巴布才反应过来，把票递上前去。
“这个人是不是傻了，来波尔图的第一天就找上了青训主管，费了那么多口舌，明明可以让孩子通过内部人才计划直接进俱乐部的，还非要走普通渠道，跑去里斯本折腾这么一出…”
莱克巴布夹着自己的公文包，一边往通道里走，一边自顾自地轻声嘀咕着。
内部人才计划，是很多球队为了方便俱乐部工作人员而提出的青训招揽渠道，合同与手续都非常简单，最适合球员家庭出身的孩子。这玩意既节约了家长们奔走的时间，也给俱乐部省了不少事，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鱼龙混杂。
在莱克巴布看来，扬即使跟这个何塞•穆里尼奥没有亲戚关系，至少也是他朋友的孩子，和内部人才计划的招收群体对口无比，简直再适合不过了。穆里尼奥不愿意，或许是这个孩子真的有些本事吧，才会懒得让他在这个“学前班”，或者说是“筛子”里面过一遭。
穆里尼奥看到莱克巴布走进了车厢，轻轻点头致意之后，就继续看起了手里的资料。罗布森先生允许他回里斯本，可不代表是让他放假或者休息，初到俱乐部需要面对的问题很多，作为老帅最亲近的跟班，他的工作不只是翻译，也不能只是翻译。
穆里尼奥了解过波尔图的内部人才计划，那里大多都是俱乐部的工作人员、球员和球探的孩子，被其他地方推荐来的孩子去到波尔图的第一站也基本在那儿，甚至不需要太多的考察和检测就能进去，所以即使前期能获得更多更好的资源，他也不愿让扬去那里浪费时间。
普通途径比较麻烦，却是波尔图吸纳人才的正规手段，既然扬都能击败里斯本竞技的同年龄梯队，自然是要直接一步到位，何必搞进这个乱七八糟的计划去自降身价。
谁说有关系就要当关系户，罗布森爵士丢不起这个人，他何塞•穆里尼奥也丢不起。竞技体育惟重正道，喜欢搞虚头巴脑的，最后一定难成大器，以为足球青训是什么，混文凭？
想到这，他轻轻哼了一声，从文件里抽出了几页订得整整齐齐的笔记纸，起身递给了莱克巴布。
“这是什么？”
“那个孩子的详细数据资料，还有最近一场比赛的赛况细节，我可不是在拖着你一起浪费时间，相信我。”
莱克巴布尴尬一笑接过了笔记，穆里尼奥也就收回了目光，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繁重的工作当中，火车从波尔图到里斯本的这三四个小时，他一点儿都不想浪费。
……
“你好，我是何塞•罗德里格斯，这是我儿子，扬。”
“罗德里格斯先生，幸会，我是波尔图青训营的转会专员莱克巴布，从穆里尼奥先生那里我已经了解到扬的一些信息了，但是程序还是要走的。”莱克巴布跟何塞握了握手，就从公文包里翻出了一页边缘印有花纹的硬纸，“呐，填好这张基本信息单，然后我们就可以去里斯本东方俱乐部办理解约手续了。”
何塞仔细地浏览了一遍，把需要勾画填写的地方都写完了，才和扬一起认真地签上了两人的名字。莱克巴布看着这对谨慎的父子，又看了看坐在旁边老神在在地喝咖啡的穆里尼奥，咬了咬牙开口道：
“有些话本来是不应该告诉你们，上边有规定不能向青训球员透露这些…穆里尼奥先生，我很佩服你的正直和诚恳，所以我就实话实说了。
球队的青训主管对这次邀约不是很在意，来之前吩咐的，让我尽量说服扬加入内部人才计划，怎么说呢，他不太信任，呃，像罗布森先生和穆里尼奥你这样空降球队的人，所以想一切从简。
他的原话大概就是，有天赋自然能从那个混乱的地方脱颖而出，如果也是个想来混波尔图名声的，帮他从那个破地方脱身就好，就别想着进梯队了。这两万埃斯库多的解约费权当是做善事，别说是波尔图，就是他自己，随随便便也就掏了…”
何塞听了这番话有些愣怔，他没想到波尔图那边的情况也不算乐观，看着莱克巴布半天没说话。反倒是穆里尼奥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朗声说道：
“我以真诚待人，人以真诚待我，世间道理就是这样，如果没把那份资料给你，想必你也觉得我穆里尼奥是那种钻营苟且的小人吧？你用不着担心这个的，扬的天赋和实力绝对没有问题。
跟随博比•罗布森先生的这一两年，别的本事不敢说，刺探球员情报，寻找他们优缺点的眼光总还是练出来了一些。总有一天你们主管会知道的，现在的两万解约金他掏得起，但以后扬的身价，会让他想都不敢想。”
说完他拄着膝盖身体微蹲，摸了摸扬的头发，施施然问道：“小罗德里格斯，你害怕那个波尔图的青训主管吗？”
扬站得笔直，摇摇头咧嘴一笑：“我只害怕自己以后的身价不能吓他一大跳。”
莱克巴布也笑了：“小家伙，吓一大跳先不谈，但我敢保证，只要你将来代表波尔图面对里斯本竞技时也能交出两球两助的成绩，老头肯定会心甘情愿把他说的话给吃回去的。”
……
里斯本东方俱乐部，莱克巴布把扬的青训合同收拾整齐后交还给了站在旁边的帕萨，站起身和阿尔梅达握了握手说道：“主席先生，我这边没有任何问题了，可以把罗德里格斯父子邀来签约了吗？”
阿尔梅达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一边抚摸着光滑的硬木桌面一边开口道：
“没问题，没问题，我马上就让人去，能和波尔图这样的豪门谈生意是我们的荣幸，扬是个棒小伙子，有波尔图作为平台展现他的天赋再好不过了，希望我们以后也能多多交流啊。
不瞒你说，有很多俱乐部都想要他，全被我拦住了，哎呀，就怕耽误扬的前途，不然万一被其他地方挖走，那可就是明珠暗投了！”
莱克巴布在转会谈判方面也算是久经战阵，天天听这种违心之言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虽在心里暗暗腹诽着，可脸上依然满是笑意。他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足坛的新鲜事，时间倒也过得快。
没过多大会儿，早早在家收拾停当的何塞和扬就赶了过来，阿尔梅达一见人来立马挤出了两滴薄泪，这倒好，这场戏他们不想演也得跟着演。
“扬啊，到了波尔图，可不要忘了咱们里斯本东方，在那边好好训练好好踢球，你表现得越好，我和你的几个教练就越开心。唉，你在铁路球场的两粒进球，可一直都在我脑子里回放着呐…”
扬嘴角咧着，使劲给阿尔梅达鞠了一躬，无论如何，这里都是他努力拼搏过的地方，即使眼前此人身上铜臭味多了些，但他也没黑心到在合同上做什么手脚，阿尔梅达想给波尔图的人留个好印象，谁也不会硬去拆他的台。
“好了好了，赶紧去和那个叔叔谈签约的事情吧，待遇好一些，也能帮你父亲减轻点压力。从波尔图的时候如果想来看看，随时都可以，在里斯本东方待过一天也是里斯本东方的孩子，这里的大门始终为你开着。”
扬又给阿尔梅达鞠了一躬，才跟着何塞来到了会议桌旁，检查那份新的青训合同。
“这是预签，暂时只有半年，通过梯队测试后会有一份五年的续约，期间波尔图负责球员在训练基地内的所有费用，类目包括但不限于食宿、文化教育、装备以及外出车旅，进入正式梯队后会有培养奖金和比赛奖金，金额是根据年龄和队内评级确定的，每月月底发放。具体细节合同里面都有，后续的一些程序得回到波尔图才能办理，你们慢慢看，有疑问的地方就问我，如果没问题的话，待会我们就签约。”
莱克巴布捡重要的事情提了几句，就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起来，波尔图的青训合同内容很详细，何塞和扬想看完还需要些功夫。
帕萨悄无声息地从外面开门侧身挤了进来，走到阿尔梅达旁边附耳说道：“主席先生，之前来过的皮拉洛先生想见您，对，那个佩纳菲耶尔俱乐部的转会专员，他就在楼下。”
阿尔梅达表情古怪，之前皮拉洛说话行事的风格他颇为不喜，本以为当时此人碰壁后不会再来这边，没想到居然还这么守规矩，他倒是清高，难道现在不时兴偷偷接触球员了？
第四十七章 波尔图的来客（二）
“你下去抻他一会儿，耗点时间，就说我在上边和别人谈事情，等这边签约了再把他带上来。”
帕萨低声应了声是，放轻步子又走了出去。
波尔图给出的个人待遇比佩纳菲耶尔的低，比重更多地倾在之后的各项奖金上，以扬现在展现出来的天赋，佩纳菲耶尔不给出精英级别的待遇就没有吸引力，而波尔图作为三大豪门之一，麾下天才众多，资源的倾斜比不会像小俱乐部那么夸张，在这青训合同上保守些也属正常。
何塞已经很满意了，他清楚扬只是需要一个更好的平台去提高自己，家里只有父子两人，现在也不需要一个十岁的孩子去补贴家用，FCPorto这几个字的分量，就足够在衡量的天平上占据足够的优势了。
在他的指引下，扬很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Jan•Rodrigues。
莱克巴布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扬的签名，才把合同收了起来，他已经支付了需要交给里斯本东方的解约金，只要回到俱乐部给合同盖上章，扬就是波尔图的青训球员了。
三人向阿尔梅达道了谢就准备离开，至于出去之后还要再干些什么，就跟里斯本东方没什么关系了。
阿尔梅达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才走到小会客室去找已经在那里等了半天的皮拉洛。
“亲爱的皮拉洛先生，很不巧啊，刚刚扬正在上面办理解约和转会手续，出于保密的考虑，就没让你旁观，真的很不好意思，结束了我才有时间来见你。”
皮拉洛脸上的表情很微妙，阿尔梅达没看到预想中的惊愕与愤怒，几句挤兑对方的话看起来不痛不痒，反倒让自己陷入了尴尬的氛围中。
“主席先生不必如此，既然都是按照规矩办的，倒是我要为打扰到您的转会谈判而致歉。呵，我实在是有些好奇，可以请您透露一下，和扬签约的是哪家俱乐部吗？”
阿尔梅达学着皮拉洛的样子露出了一个非常“饱满”的笑容，他被香烟熏得黄黑的牙齿展露无遗，看起来实在很难让人产生什么好感。
“葡萄牙三大豪门之一的蓝色骄傲，波尔图，皮拉洛先生。”
皮拉洛听到波尔图的名字才稍稍楞了一下，还没等阿尔梅达多欣赏一会，他突然说了声抱歉，然后就抓起放在椅子上的公文包向门外走去。
“如果把这说是落荒而逃的话，他似乎有些太从容了…”阿尔梅达对皮拉洛的反应不太满意，但也懒得跟这个失败者多说些什么，他想和安东尼奥来一场交心的谈话，球队在联赛中的成绩时好时坏，是时候再敲打敲打主教练了。
……
“罗德里格斯先生！请等一等！”
听到身后有人在高声呼喊，莱克巴布一行三人就停下了脚步，皮拉洛喘着气追了上来，为了方便跑步，他解开了西服的扣子，再加上被风吹乱的头发和额角的汗珠，不得不说看上去有些狼狈。
皮拉洛伸手虚按了两下示意众人等等他，才闭上眼睛缓了几口气，扣上扣子抚了抚头发才走上前来，面有歉意地说道：“对不起，是在下失态了，还让你们特意停下来等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何塞看着他，有些愧疚地说道：“该我道歉的，皮拉洛先生，没能提前通知你，还让你在这多耽搁了几天。”
“这位是？”莱克巴布的感觉很敏锐，他嗅到了一丝同行的气息。
“你好，这位先生，我叫扎帕•皮拉洛，是佩纳菲耶尔俱乐部的转会专员，之前和扬谈过转会的事情，可惜失败了…”皮拉洛脸上带着苦笑，在气喘的情况下保持优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莱克巴布，你的同行，来自波尔图。”
“啊，幸会幸会，请放心，莱克巴布先生，我可没有搅和你们正事的意思。扬，我只是想来祝福你一声，祝你在波尔图一切好运。”
看着皮拉洛真诚的笑容，扬向他微微鞠了一躬：“谢谢您，皮拉洛先生，虽然没有加盟佩纳菲耶尔，但还是感谢您专程为我跑到里斯本来的辛苦。”
“哈哈，不用谢，我的小天才，希望我们以后还会有合作的机会。呃，我的意思不是你会离开波尔图，但人生的际遇，谁也说不清楚，毕竟我们可都在大波尔图区，不是吗？先生们，祝你们一路顺风，我就告辞啦！”
莱克巴布看着挥手离开的皮拉洛，若有所思地说道：“罗德里格斯先生，你们父子还是赶紧回去吧，早点收拾东西，明天就要去波尔图了。”
何塞的表情有些挣扎，踯躅着步子半天才抬头说道：“莱克巴布先生，非常抱歉，最近几个月我已经请假太多次了，去波尔图这件事，我可能要拜托穆里尼奥来帮帮忙了…”
“好吧，这次只是签半年的短期合同，你可以不去，但扬要是成功进入波尔图青训梯队的话，你最好还是去俱乐部一趟。”
“谢谢你，莱克巴布先生，明天我会去车站送你们的。”
……
回到那间老旧的公寓，父子俩开始收拾远行需要的东西，时间并不宽裕，他们还有晚饭需要准备。
何塞拎出了街角裁缝店赠送的袋子，里面装着扬寥寥几件可以用来出席正式场合的衣服，穆里尼奥告诉他波尔图要派人来里斯本的时候，何塞就提前送去洗熨过了。
即使衣服显得有些旧，他依然很小心地叠着，一点都不想弄皱裁缝大爷带着祝福熨平的衣角。何塞的动作细腻极了，所以那双十分粗糙的大手看起来很违和，仔细些甚至还能听到干裂的皮肤划过织物的窸窣声。
厚实的外套放在外侧，底下的缝隙用卷好的袜子填上，易碎的几样小物件也被裹在衣服里靠在一边，红色的小皮箱就基本上被装满了，只在角落还留了一点空儿。
扬用袋子裹好了自己的两双球鞋，正准备塞到这个空里去，何塞却喊住了他。
“等等，扬，那是我故意留的，有更重要的东西要装…这是你第一次离开里斯本，离开爸爸身边，所以我准备了一个礼物送给你。”
他从身后拿出了个花花绿绿的纸袋子，扬打开一看，惊喜地叫了一声。
“索尼的Walkman！”他捧着这个金属感十足的蓝色随身听仔细看着，突然情绪又低落了下来，“爸爸，这个不是很贵么，我，我也用不着，想听歌的话，俱乐部的喇叭经常会放的…”
扬把随身听装回了袋子，虽然有点恋恋不舍，但还是递还给了何塞。
“爸爸，拿去退掉吧，这个东西够我们买很多好吃的了。”
何塞咧开嘴笑着，摸了摸扬垂下去的头：“不用担心，这是我在二手市场淘到的，没有包装盒也不送磁带，所以只花了不到九千埃斯库多，你可捡到大便宜了，小子！”
看到扬好奇地按着随身听上的各种按钮，瞪着眼研究磁带口里面的构造，何塞嘿嘿一笑说道：
“没有磁带呢也不用担心，我买随身听可不是为了让你天天摇头晃脑地听歌的。呐，拿好了，这是你妈妈留下来的磁带，有之前咱俩听过的戏曲，也有丽君•邓女士的歌。
在波尔图没有教中文的老师，也不能把学习落下，这张纸是中葡双语的歌词，你妈妈亲手写的，仅此一份，我都不舍得经常拿出来看，搞坏了仔细你的皮啊！”
他不舍地抚摸着那张信笺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因为一直被夹在书中，一点折痕都没有。
何塞把纸仔细地放进了扬的笔记本里，看到没有露出任何边角，才塞进了那个罗瑜婷留下的小皮箱，见到扬盯着箱子看，他轻轻拍了拍那保养得当的皮面，声音里都带了些哽咽：
“也是你妈妈的，当初她就提着这个箱子和我一起搬进了这里…唔，儿子啊，既然这次我没法陪你去波尔图，只好让妈妈陪着你了…”
扬摸了摸手腕上的桃核链子，抱住了昂着头努力克制眼泪的父亲，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何塞才平复下来心情，揉搓着扬和他母亲一样柔软的黑发，使劲晃着脑袋，仿佛这样能把那些哀愁的情绪都甩掉一样。
“好了，是时候去解决晚饭了。等到了波尔图，你就得适应那边的饮食了，球队里肯定是没有中餐的，也没时间和地方让你自己做，那今天咱爷俩得好好吃一顿，说，想吃啥？”
扬琢磨了片刻，才一字一顿、十分艰难地用中文开口说道：“上~马~饺~子~下~马~面。”
何塞望着厨房里买好的食材，有些遗憾地点点头：“饺子我可不会包，看来又要出去吃了，好吧好吧，那些菜就搁冰箱里，我回头独自享用~”
出门的时候扬还回屋拿上了纸笔，何塞有些奇怪，就问他想干什么，扬指了指西南方向：“我想在走之前给佩德尼奥写封信，怕晚上回来没时间，就想着在吃饭的地方写…”
何塞耸耸肩，关上门，带着扬走向了最近的中餐馆。
……
“亲爱的佩德尼奥
很遗憾没能按我们约好的进入本菲卡，不过我现在有了新的去处，在很远很远的北边，波尔图。
听说那里也是个大城市，冬天比里斯本还要冷，那里的人钟爱蓝色，如果以后我们能去对方的城市比赛，你一定要注意穿蓝色球衣的人，很有可能我就在里面。
你现在好吗？有没有加入马德拉国民队，他们的主场叫什么？别忘了回信，记得寄到波尔图，我会每周都去收发室看的。
我可能有了新的朋友，你可能也有了，但我还是很想你。今天我也吃了饺子，希望有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我可以招待你吃面条了…”
第四十八章 往前走，莫回头
阿尔法玛区的风里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在古老的巷子中缓缓发酵着，这是一条开满作坊的小街，从甬道的这头到另一头，蛋挞的香气由润变焦。
三十米的距离，是两个不同风格的甜点师夸炫技艺的战场，香气作为无形的向导，它们可以肆意玩弄游人食客的鼻子，却拦不住两串焦急行走的脚步。
穿过那些迷宫般复杂的巷子，是一段很长很长的坡道，得压着步子耐着性子，跟着太阳前进的路线一路向西，才能看到白石宫殿般美丽的罗西奥火车站。
砖缝外浅浅渗着的，是数十年岁月里，被雨雪风霜吹打出的烟黑色，里斯本人无意抹除这骄傲而隽永的颜色，就像是老贵族传家怀表上的摩挲痕迹，满含着帙卷遗册的陈年墨香。而高处的墙面，依然保有石料原初最圣洁的白色，被阳光一打，从远方看来耀如星芒。
精致繁复的雕刻装饰之上，是样式古朴的小钟塔，相互交缠的马蹄铁造型大门同样别具匠心，极富历史感的老建筑立于现代的都市之中，更加衬托出了葡萄牙曼努埃尔风格的珍贵。
何塞拎着那个中式风格的小皮箱，朝着罗西奥火车站快步走去，扬努力想要跟上他的步伐，所以只好一路小跑着，额头上已有了层细密的汗珠。
“还跟得上吗，扬？”何塞晃着有些酸痛的肩膀，顺带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侧首问道。
扬顺手抹掉了头上的汗，又松了松背包的袋子，才把那口唾液咽下了干涩的喉咙：“爸爸，我没问题的，你不要太小看一个未来的职业球员，尤其是将来波尔图的球员。”
“好，好，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到了。”
何塞有些后悔，昨天回到家就有些晚，把东西全都收拾好时已经是夜里了，又被扬缠着摆弄那个索尼的随身听，加上再说些以前的事情，一觉醒来天都大白了。
两人慌手慌脚地洗漱好就拎着东西往火车站赶，不巧还错过了早班的公车，只好顺着阿尔法玛区的那条大道一路跑下去，父子俩都累得出了一身汗。
在街上还隔着老远，眼尖的扬就看见了穿着风衣的穆里尼奥和莱克巴布，高声喊了一嗓子：“穆里尼奥叔叔，我们在这！”
穆里尼奥正瞅着罗西奥火车站的大钟愣神，冷不丁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回头望了一圈也没看到人在哪儿，还纳着闷呢，扬已经从稍显拥挤的人群中连突带晃地钻了出来。
“扬，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爸呢？”穆里尼奥蹲下身子，一边问一边把扬的背包摘下来搭在了肩上。
“在…在后面，我怕叔叔你们等急了，就先跑来了。”
莱克巴布看着扬泛红的脸颊，忍不住打趣道：“火车上可没有足球比赛，你怎么还先提前热起身来了？啊，小家伙？”
扬有些不好意思，手都背到了后面，这个时候，何塞才提着箱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喘着粗气说道：“抱歉，真是抱歉，我们没能赶上车，只好一路跑来了，没耽误时间吧？”
“放心吧，没事的，告诉你的时间提前了些，本来是想一起吃个早饭的，现在估计不太来得及了。”莱克巴布抬腕看了眼手表，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何塞这才松了口气，把箱子慢慢搁到了脚面上。
穆里尼奥用手拢了拢头发，拍着何塞的肩膀说道：“行李什么的都交给我，你也是的，打个车来多好，大早上的一路跑过来，小心回去又咳嗽。”
何塞苦笑了一声，把箱子很小心地递了过去，他不说，可扬心里清楚，父亲不是那么抠门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买了那个随身听，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他低着头，心里有些难过。
何塞•罗德里格斯悄悄地朝穆里尼奥靠近了些，声音已经压到了最低：“何塞，扬就拜托你了，他在波尔图无亲无故的，只认识你一个人，有什么事情你替他多掌掌眼。波尔图那边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不过总比让扬继续待在里斯本好，如果运气不好又碰上西摩多家族的人，你一定要让他别因为冲动再闹出什么事来。我这个当父亲的没本事，只能拜托你了。”
穆里尼奥抿着嘴唇听完了他近乎哀求的一番话，心里也极不是滋味，只能低声安慰道：“别这么说，我待扬是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我必不会辜负所托，放心，在波尔图一切有我。”
何塞笑了笑，叹了口气：“哪里能真的放心的下，唉，如果不是把里斯本竞技那边的工作辞了，也不至于这么窘迫，连陪他去波尔图一趟都做不到…”
“辞了？什么时候？”穆里尼奥有些讶异，之前他可没听说过这茬事。
“你小点声，就告诉了你一个人，别让扬听见了。就是几天前的事，我怕平时不小心把他去波尔图的事给说漏嘴了，再被那个达夫拉尔知道，所以干脆辞了，准备换个工作，不然哪里有这么多时间带着他跑来跑去，你真以为里斯本竞技的钱很好挣，可以随便请假？”
穆里尼奥听到最后哈哈一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请假这事我没试过，不知道，可要说里斯本竞技的钱好不好挣，那我比谁都清楚，罗布森先生的工资现在都还没补齐呢…”
何塞摇了摇头，穆里尼奥的黑色幽默极具杀伤力，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沉默着跟穆里尼奥使劲拥抱了一下。
罗西奥火车站的大钟敲响了，两人默默数着钟鸣的次数，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离别的痛苦只会加速时间的流逝，即使再不舍，也是时候出发了。
何塞半跪着矮下身来，紧紧地把扬拥在了怀里，就算有冬天的衣服加持，父子俩的身体还是显得十分单薄。
他伸手抚摸着扬的黑发，把头深深埋在儿子的颈项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这样能把扬的味道多留下一些。
扬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手臂死死环在父亲的背后，头颅在何塞的怀里微微扭动着，泪水已打湿了胸前的一片衣襟。
他抬起头时，已哭成了一个泪人，连颊侧都被父亲虚青的胡茬蹭得有些发红，抽噎着，呜咽着，连气都喘不上来，何塞用拇指不断抹着他鼻翼旁眼睑下的泪痕，声音也发了颤：
“不哭，不哭了，你当着我的面答应过你妈妈的，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要坚强起来，这次是破例，我只许你哭这一次，最后一次…
到了波尔图，一切都听你穆里尼奥叔叔的，不要耍小聪明。如果一个人害怕，就多听听你妈妈留下来的磁带，还记得那句戏词吗？我教过你的。”
“看…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扬艰难地压下了抽噎声，虽然语调怪异，还是把那段《挑滑车》的词唱了出来。
“对，你只要唱一遍，那个叫宠•高的猛将就会出现，有他在，谁都伤害不了你。”
何塞慢慢松开了胳膊，手臂缓缓向后缩着，这个动作很简单，却好似费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咬着牙屏着气，口中发出了痛苦的吱吱声，就像是年久失修而且没滴入润滑油的轴轮，在拼命和锈迹以及重压搏斗的响动。
“去吧，儿子，波尔图还在等着你呢，也许都等急了。快去吧，不要乱跑，不要离开两个叔叔的身边…”
扬捏着父亲的衣角，头垂得很低，他没有说话，只能看到泪水与鼻涕的混合物从鼻尖慢慢往下滴着，此刻却谁都没有再擦的心思。
穆里尼奥有些不忍，回过头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才用没拎箱子的那只手攥起了扬的小臂：“扬，快要检票了，我们该走了…”
他看向了蹲跪在地上的何塞，使劲咬了下嘴唇才憋回了那些已到口边的安慰话语，穆里尼奥知道，那些话没用的，离人苦，只有离人自知。
“何塞，时间到了…”
过了几秒，他才听到了何塞那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
“走吧，别回头…”
莱克巴布上前拍了拍何塞的肩膀，长呼了口气：“罗德里格斯先生，保重，希望你能源源不断地接到从波尔图来的好消息。”
看到何塞没说话，两人对视了一眼，莱克巴布提起了几个小包，穆里尼奥一手拎箱，一手拽着扬走向了罗西奥车站的大门。
走吧是说给穆里尼奥听的，扬明白父亲的意思，不能回头的是他，所以他跟在穆里尼奥的身边，一次也没有回头。
何塞的手一直死死捂在脸上，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大门后面，才木然地扭过身来，腿在地上蹬了几下都没吃上劲，酸软的肌肉抽搐着，让他猝不及防地一头翻倒在了台阶旁边。
何塞挣扎了几下也没能爬起来，颓然一笑，干脆靠着身旁的矮墙，环抱着腿低埋着头，把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罗西奥火车站外的风声里，开始混杂进几声低低的呜咽，比受伤野兽的嚎叫更显悲凉，畅快笑谈的游人路过此处也下意识地降低了声音，人们在这片繁华的广场，很自觉地让出了一个近乎圆形的空缺。
这里半径五米，除了一位父亲的悲伤与孤独，别无一物。
第四十九章 旅程
第一次抬头看，扬坐在对面的座位上，捧着那个蓝色的随身听闭着眼听歌。
第二次抬头看，扬还是那个姿势，像母鸡护雏一样用手虚虚拢着那台索尼的Walkman。
第三次抬头看，扬的脑袋稍微比刚刚往右偏了一些，左边的耳机线缠在了他的拇指上。
第四次抬头的时候，穆里尼奥实在忍不住了，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蹙着眉头把视线牢牢盯在了扬的身上，至于摊在膝盖上的那份记录有波尔图一线队球员训练数据的报告，已经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了。
穆里尼奥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扬的动作，突然右边肩膀被撞了一下，他颇为不悦的表情还没在脸上露出来，莱克巴布就靠过来附耳说道：
“别费劲了，我从一个小时之前就开始盯着这个小家伙了，上车找座位那些先不说，放好行李他跟我们点头致谢之后，就把耳机给戴上了，到现在你猜怎么的，他屁股压根就没挪过窝！这你敢信？”
穆里尼奥嘴唇翕张了几下，琢磨了好一会儿，莱克巴布还以为他愣神了，就又撞了他一下。
“呃，我还没孩子呢，哪里懂这些啊，这个情况，真的很罕见吗？”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龇着牙吸了口凉气，“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太正常了，好像是有点难以相信啊，所以我刚刚才想再盯着看一会儿…”
莱克巴布耸耸肩，露出一个绝对算不上绅士的促狭笑容：“就我这种长相的，孩子都会跑了，还以为你早就有孩子了呢？”
“别开玩笑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啊？！”穆里尼奥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说道。
莱克巴布也不以为忤，伸手打了打自己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浮灰，眉飞色舞地说道：
“我以为你跟着罗布森老先生什么都懂呢，遇到小孩子也傻眼了吧，嘿嘿，你要说是普通的十岁孩子，能在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的时候这么安静，那我打死都不相信。
可你反过来一想啊，父子俩之前离别那么伤心，弄得我现在心里还沉甸甸的，他可是当事人，换你能好受吗？是不是也在情理之中？”
穆里尼奥撇了撇嘴，没好气地把脸转到了一边：“还以为你要给我讲什么专业的青少年球员心理问题，你倒好，说这些谁都能看明白的有什么用？我估摸着你在教育方面也是个白痴，还跟我在这普及起知识来了…”
莱克巴布被他这几句话直接给说愣了，眨巴眨巴眼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好好，那就有请‘还没当上父亲’的何塞•穆里尼奥先生，来给我说道说道他的亲子经验？”
“我哪有什么经验啊，只能多关心关心他，除了这还能干嘛？”穆里尼奥斜乜了眼莱克巴布，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问你件事，今天到俱乐部把合同签好之后，扬是不是就要去青训营报道了？”
“这条俱乐部没具体规定过，不过一般来说，非本地的青训球员不都得先去认认宿舍么？训练什么的今天肯定是不行了，顶多就是先去基地餐厅和以后的队友一起吃个饭吧，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么，有倒是有，你觉得我今天带扬在波尔图四处转一转怎么样？”穆里尼奥有些犹豫地说道。
莱克巴布这才有了精神：“这是好事啊，签约又不费什么工夫，到俱乐部走个程序也就完了，我跟青训基地那边打个招呼，按普通休息日的归队时间回来就行。倒是你，博比•罗布森先生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我也不清楚，还是回去先问一声吧，你带着扬去签约，我要是搞定了就来接他，要是不行的话，也只能等下个休息日了。”
“放心，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穆里尼奥转过头，看到扬依然还是那个姿势，不禁有些犯愁，他低着头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又十指岔开在眼眶骨上揉了几圈，才硬着头皮上去轻轻拍了下扬并在一起的大腿。
这还是扬第一次坐火车，他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很没见过世面，只好学着邻座打算睡觉的胖大叔的样子，找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坐着，还把腿并起来给他省了些空间。
他已经把那盘京剧经典曲目的磁带听完了一遍，换回A面之后还没多久，就感觉自己的膝盖被碰了一下，他还以为是里面的大叔想出去，就又把腿往侧面缩了缩。
直到再被拍了一下，他才意识到有人叫他，有些拘谨地悄悄睁开眼，正好看到了探过来身子疑惑地望着他的穆里尼奥。
扬赶紧摘掉了耳机，很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穆里尼奥叔叔…”
“还是喊我何塞叔叔吧，叫姓氏听起来怪怪的…啊，没事，我就是有些好奇，你在听谁的歌这么入迷，罗伯托•里尔？还是哪个年轻歌手？”穆里尼奥以为自己吓到他了，赶紧把嘴咧开对扬笑了笑。
“我没在听歌，叔叔，是这个…”扬按下停止键后打开了随身听，把磁带很小心地捏了出来捧在手心，“呃，是中国的一种传统戏剧，葡语应该是叫‘DaóperadePequim’，是我妈妈留下来的。”
穆里尼奥本来还对这盘磁带上花花绿绿的图画和文字有些兴趣，听扬这么说，就缩回了打算伸过去的手，莞尔道：
“磁带这东西啊，我倒是挺怀念的，可现在年轻人不是都喜欢CD么，你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这个‘DaóperadePequim’，呃，北京的歌剧，可以让我也听听吗？”
扬虽然很开心能有人和他分享这种对葡萄牙人来说，使用的乐器种类繁多且“吵闹”的异域音乐，但考虑到穆里尼奥对京剧的承受程度，他还是偷偷调小了音量，把耳机擦了擦才递了过去。
“何塞叔叔，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你猛一下子会接受不了的…”
穆里尼奥翻了翻白眼，似乎对这种说法很不以为然，他可把扬拨动音量滚轮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了，鼻孔里作势重重哼了一声，伸手过去使劲一划，直接把音量给拉满了，然后亲手按下了播放键。
扬的表情很古怪，似笑非笑，还带了点无奈和不忍。
前面的导板声清脆爽利，独特的节奏感头次听来也是极富趣味，穆里尼奥听得是连连点头，似乎是品出了些许味道，眉梢也跟着微微弹动。
然后莱克巴布和这一排座椅上的众人，就看到了极为惊奇的一幕。
突如其来的锣镲连响，在音量满格的加持下威力被放大到了一种恐怖的程度，穆里尼奥像是头被夹到了两面大锣中间，飞快地抖动着向上钻去，整个人都吓得嗖的一声站起，比草原上的蘑菇瞬间破土而出更快，丝毫不逊于火箭升空摆脱地心引力时的加速。
他用只有人类求生本能才可以达到的速度摘下了耳机，张开嘴大口地喘息着，眼睛茫然地环视着周围。看到那些疑惑不解的目光，穆里尼奥才反应过来，使劲咽了咽唾沫，心有余悸地把耳机还给了扬。
他盯着耳机的眼神像是正在面对一只老虎，这可能是穆里尼奥和中国文化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谁也没想到，京剧也能让人“惊惧”万分。
穆里尼奥摸着椅背慢慢坐了下来，两只手按在耳廓上动了几下，发现自己还能感受到那种像风刮过的声音，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差点以为自己聋了。
“小罗德里格斯，你给我说实话，这东西是歌剧？”
扬委屈地摊了摊手，指着随身听里的磁带说道：“何塞叔叔，我发誓，它就叫这个名字，可不是我乱翻译的…”
“好了好了，我可是全程目击了事件发展的，扬都把音量调小了，还特意提醒过你，是你自己不乐意，非把自己整得这么丢人。哈哈，你真该看看刚刚是什么样子，笑死我了。”莱克巴布说着说着忍不住拍手大笑起来，他倒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穆里尼奥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摇摇头，很严肃地对扬说道：
“这个什么北京的歌剧，听是可以听的，但是声音一定要控制住。你平时拿着随身听时也要注意，别一不小心碰到音量滚轮了，说实话，这威力真的太大了…”
他还没说完呢，就被扬扯了扯袖子，穆里尼奥疑惑地打量了一下自己，也没发现什么不正常的。
“何塞叔叔，你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好像把那个睡觉的大叔都吵醒了…”
穆里尼奥有些不好意思，对旁边睡眼惺忪的中年胡子男歉意一笑，他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尴尬过。
但他的想法是错的，因为没有算上一旁急着补刀的莱克巴布，他的话会让气氛更尴尬。
“不好意思，乘警先生，请问我可以投诉噪音吗？对，旁边这个家伙，哈哈哈！”
……
火车抵达圣本笃车站时，时钟的刻度还没越过十一点，三人准备直接拦下一辆计程车，莱克巴布要带着扬尽快办完签约手续，穆里尼奥还得去找罗布森先生恳请下来这剩余半天的短暂假期。
圣本笃车站那满布青花瓷画的宏伟大厅里，来往行人的脚步声回荡不绝，所以扬的声音显得更加细不可闻。
“你好啊，波尔图。”
第五十章 两个人，一幅画
果然如莱克巴布所说，签约手续只花了很少一点时间，把行李交给青训营的工作人员之后，稍有些疲倦的扬就在员工的内部休息室里小睡了片刻。
他醒来的时候，穆里尼奥已经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了，扬披起衣服揉了揉眼睛，赶忙站起身来说道：“何塞叔叔，我有点困，所以…”
“没事，我才刚来几分钟，还困的话，要不要再睡一会儿？”穆里尼奥在工作簿上标记了两下，放下笔问道。
扬三两下穿好了衣服，用手梳了梳睡得蓬松了的黑发：“不用，我午睡一般只要半小时就够了。何塞叔叔，刚刚莱克巴布先生没带我去青训基地，就让我在这等一会儿，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
“对，趁你们办手续的时候，我去了趟训练场，跟罗布森先生请了半天假，准备和你一起在市里转一转。饿了吗？我带你去吃午饭吧。”
扬惶恐地摇了摇头说道：“叔叔，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还是去基地吃饭吧，也许还能赶得上下午的训练…”
“哪里有什么训练，你今天去了也只是报个到，莱克巴布告诉我的，基地那边的教练暂时没空，没法给你做入队考核。再说我的假都请到了，赶紧吧扬，我们出去吃饭。”
穆里尼奥把东西收拾进了自己的包，指了指休息室的门。
两人坐上电车一路到了圣本笃车站，穆里尼奥拿着一张手画的简易地图对照过了地标，才带着扬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找到了一家叫“梅卡达雷”的餐厅，穆里尼奥还拿着纸片仔细确认了招牌，才推门走了进去。
店里只有十几张桌子还没坐满，穆里尼奥反而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莱克巴布果然没骗我，这里能吃到波尔图的特色菜，还不用在饭点等座位。扬，我们坐靠窗户的位置。”
他展开桌上那份长得很像报纸的菜单，沉吟了片刻，干脆打横放在了桌子中间：“我也不知道什么好吃，让服务生先推荐吧，你有忌口的东西吗？”
扬摇摇头，他中西结合的肠胃坚强之极，还从小被何塞的半吊子厨艺锻炼出了不错的适应和接受能力，而且从不挑食。
银色头发的服务生老爷爷俏皮地开了几个玩笑，才给两人报上了极富波尔图当地特色的菜肴名称：
“我们餐厅有一样超级武器，顶配的湿三明治，两位最好能尝一尝，另外强烈推荐今日特供的鹰嘴豆盖饭，我敢保证能适合所有葡萄牙人的口味。
餐前的蔬菜汤和现烤面包也很棒，千万不要错过，是本店熟客的最爱，还有格德斯家作坊送来的烤乳猪包，加上热芝士绝对能给你们带来一整天的好心情。”
穆里尼奥探询地看了眼扬，发现他一脸好奇的表情后，爽朗地笑了笑说道：“烤乳猪包和三明治一份，其他的我们都要两份，但孩子的那份，份量请务必减少一些。听朋友说你们餐厅喜欢盛得满满的，我的小伙子才十岁，吃不完这么多，上帝可不允许我们浪费食物。”
扬皱着眉想了想，抬头说道：“可以的话，我的几样饭菜里能不加芝士吗？”
穆里尼奥略一思索就清楚了他的意思，摸了摸扬的头：“想保持职业球员的健康饮食搭配没问题，但你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奶制品不能不吃。这样吧，我们点的所有菜都芝士减半，可以吗？”
服务生老爷爷抚胸微微点头致意后，就迈步走向了后厨。
莱克巴布这个本地人的推荐果然没错，“梅卡达雷”的堂食顾客不多，所以上菜速度很快，每份餐点都会以最好的状态和温度在计算准确的时间点出现。
餐前的苏巴汤，是由马铃薯慢慢熬制成的，恰到好处的粘稠度带来润滑的口感，蔬菜和盐的简单调味，再搭配上外层焦脆内里嫩软的面包，舒暖食客肠胃的同时，还保护住了接下来将大展身手的味觉。
虽然只点了一份，但后厨仍把烤乳猪包和三明治各分成了两盘，芝士明显地减少了许多，原本能包裹住面包的，现在只斜斜盖住了半边。火腿、烟熏肉、鸡蛋藏于芝士片与面包片之下，层次分明，也就造就了丰富的口感，控掉油脂的薯条伴在旁边，整道菜吃起来没有丝毫腻感。
无糖无油的黑麦面包，看似表皮裂开干硬难咽，却是搭配烤乳猪的无上佳品，良好切割的肉块弹牙香嫩，面包略略粗糙的质地正好补足了嚼劲和韧性。轻咬下去，肉汁润进面包的细小气泡空间，滋味更加馥郁浓烈，杂于其间的麦香也带上了一丝清甜。
老爷爷推荐的鹰嘴豆盖饭果然名不虚传，入眼便是裹在酱汁中的牛肚和血肠，炖得软糯的鹰嘴豆堆在旁边，勺子轻轻一压便化作豆泥。吸满汤汁的米饭，拌上不一样的菜，滋味也就发生了变化。
食物的分量也被把控得很好，有饱腹感，却不会感觉到撑，穆里尼奥满意地带着扬走出了店门，还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们还能欣赏很多波尔图的风景。
沿着圣本笃车站前的街道走走，前方就是圣伊尔德丰索堂区的著名地标自由广场，佩德罗四世的骑马雕像就在最中间，成群结队的海鸟在广场起起落落，它们不畏惧曾经的帝王，自然更不会畏惧懒洋洋闲逛着的游人。
穆里尼奥语调轻缓地叙说着波尔图的历史，他手背在身后步子走得很慢，扬也就慢慢地跟在身旁。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在旁人眼中，这就是个极不负责任的导游，而在扬的心里，穆里尼奥就是最可爱的兼职解说员，或许还兼了些其他的位置。
杜罗河畔的阳光，比波尔图老酒更能醉软人的筋骨，水声和着街边的吉他声，是最宁静助眠的节奏，咖啡厅摆到街边的椅子上，总有人捻着红酒杯不自觉地偏头睡着。
数着河上三三两两的香蕉型尖底小船，吃着从小作坊里买来的水果酸奶碗，两人都没去注意时间，抬头时，已经能看到路易斯一世大桥了。纯钢铁的桥身，却因结构布置显得极为轻盈，海风吹拂着，耳中仿佛能听到风铃声。
穆里尼奥驻足岸边望向此间风景的时候，他搂着扬肩膀的身影已经被后面的街头艺术家捕捉到了，只是寥寥几笔，就熟练地将大桥的骨架画成了背景。
趁着穆里尼奥和扬停步远望的时间，他快速地把两人的背影摹到了画上，风吹起的大衣衣角，略显宽大的外套，都能看得很清楚。只是打算写上画名的时候他犯了难，本来觉得这是父子俩，可同样的黑发，却一个微卷蓬松，一个纤细柔软，着实不像父子。
穆里尼奥抬脚正准备往前继续走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先生，请等等…”
年轻的画家捏着那张画追了上来：“先生，我给你们画了幅画…”
穆里尼奥看着画上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本来微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对着扬笑了笑之后，伸手从兜里掏出了钱包。
“不收钱，不收钱，是送给你们的。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到底是不是父子啊，我一个画画的却看不出来，真是太丢人了…”
……
太阳西斜，杜罗河的波光被映成一片粼粼的金色，穆里尼奥已经带着扬坐上了返程的电车，他把扬送回波尔图的训练基地后，还得去找罗布森先生汇报下最近的工作进度。
奔波了一天已经疲惫至极的扬，坐在电车后排的椅子上就睡了过去，穆里尼奥有些笨拙地把他搂进了怀里，扬能休息一会儿，他却不行。
波尔图前任主教练黯然下课，主席敲定的老帅罗布森还未正式上任，球队可谓内忧外患无数，连波尔图队报等几家关系友善的媒体都不抱有太乐观的态度。
在罗布森先生上任之前，穆里尼奥得尽力搞清楚球队对本赛季目标的真实想法，俱乐部高层那边有老帅亲自对付，球员和教练班子就必须得他亲自出马了，除非你指望着罗布森先生能用英语和葡萄牙球员谈心。
老帅十分清楚自己在葡萄牙联赛能做的事情，言语不通就意味着交流不顺畅，临场指挥时他只能用有限的一些葡语词组表达自己的意思，很多重要的话需要穆里尼奥转达。
反过来同样如此，球员提出的问题和反馈，穆里尼奥自己如果不明白，那就压根没法让罗布森先生清楚了，所以在了解球队信息这件事上，他必须先于每一个人。
在来波尔图之前老帅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很器重穆里尼奥，绝不只是将他视作一个简简单单的小翻译。穆里尼奥要化成一座桥梁，连通主教练和球员，也要化成一面盾牌，帮罗布森先生挡住那些刁钻的唇枪舌剑，更要作为一名先锋斥候，在赛前把关键对手的重要信息全力挖掘出来。
穆里尼奥摸了摸扬的头发，这是我为你争取来的第一个假期，却可能是这段时间我最后的一个假期了，生活不易，在豪门球队的生活更是殊为不易，作为一个助教和一个叔叔，我能做的实在不多，只希望你能在波尔图真正的立足，而且走下去。
目的地到了，车外已是万家灯火，看着一边回头一边走进基地的扬，穆里尼奥摇摇头感到有些困顿，但他必须得振作起精神，假期已经结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第五十一章 波尔图的摸底考试
分配房间时宿舍管理员叮嘱过的，第二天可以不用跟着梯队队友去上课，训练基地会有教练来对他做入队考核。扬心里清楚这是什么意思，穆里尼奥已经说过了，通过考核才能直接加入波尔图U12梯队，如果失败了也会看在罗布森先生的面子上把他放进内部人才计划。
所以扬提前起了床，吃完早饭后还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才跟着工作人员走向了显得十分安静的训练场，早就有几人等在了那里。
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脸的络腮胡，头发油光水亮地向后梳着，他稍稍抬腕看了眼表，才撇着嘴点了点头说道：“扬•罗德里格斯是吧？时间观念还不错，比预计的提前了五分钟，说实话我很意外，跟里斯本竞技的那帮贵族老爷待一起这么久，居然还能保持着良好的起居习惯…
我是荣查•弗尔哈，波尔图U19梯队的主教练，本来不应该是我来考核你，但是莱克巴布那个家伙和我打了赌，说你以后能让萨布•西拉斯主管大吃一惊，所以我来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精怪小子，能让他这个逢赌必输的家伙愿意下这么重的注。”
弗尔哈挥了挥手，几名工作人员已经打开了各种器械，准备给扬先测试一下身体的基本数据，在他们忙活的时候，弗尔哈蹲下身看着扬说道：
“小子，我完完整整地看过你的资料，可以说跟同龄人比起来，你的身高、体重都明显低了一些，这让我很好奇。阿尔科切特基地是葡萄牙最好的青训营，你能在那里待三年是你的本事，但不是说我们波尔图会无条件相信对手的选拔标准，把心态放平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明白吗？”
扬套上了训练服，深深吸了口气之后，使劲点了点头，工作人员拿来了一整套工具，要测试的东西很多。
……
“老大，这个情况有点特殊啊，你得过来看看…”
弗尔哈看了眼愁眉苦脸的助教，走过去拿起了记录数据的表单。
“唔，步幅、上肢强度、弹跳这几条都低于平均水准，都告诉你们了，不能全都按照模板化的指标去评判，我说了多少次，波尔图的青训落后就是因为这种固定式的思维，以后做球员报告的时候都给我仔细点…”
“老大，不是什么固定思维的问题，是这个孩子的数据有些不均衡，你看他的上肢强度比较弱，但是下肢强度已经超过了平均水准，如果是和相同身高而不是相同年龄的孩子进行横向比较，可能还要强一些，他之前的训练方式是不是有问题？”
弗尔哈揪了揪下巴上的胡子，斜乜着瞅了眼正在测试肺活量的扬，低声说道：“不怪你们，我是看过资料的，这个孩子从里斯本竞技出来之后，还在一个第三级别球队待了几个月，可能就是那段时间的训练出了问题吧。
你先别管这些，让他们着重测试一下腿部肌肉的耐力，尤其是无氧状态下的，还有局部肌肉疲劳的恢复情况，这才是职业球员的底子。这孩子才十岁，身体上能够提升和改变的地方还很多，你别老用看U19的眼光看他，不要揪住一个弱点不放，我还指望能看见一个天才呢…”
助教点头应了声是，就捏着记录表去了旁边，弗尔哈盯着站上了跑道的扬，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自言自语道：“你不可能这么普通的，莱克巴布可是要用他那瓶桑德曼酒庄的珍藏跟我打赌，如果你就这么平平无奇的，我赢了他也觉得没意思…”
……
“肺活量，平均水准；有氧耐力，优秀；无氧耐力，平均线以上；心率恢复速度，平均水准；最大摄氧量，平均水准；肌肉基础强度，平均线以下；疲劳状态肌肉恢复速度，平均线以上；爆发力，平均线以上；冲刺速度，平均线以上；制动能力，优秀；平衡能力，优秀…”
弗尔哈拿着数据表格，一边横向对比着扬的身体数据，一边在后面的结论框里勾画着，他的表情稍微有些失望。这只是和葡萄牙本土同年龄阶段孩子的对比，扬并没有占据什么优势，如果把队中的几个非洲裔孩子拉来，应该能把他的数据全面碾压吧。
通过数据得出的结论，和自己一搭眼时的判断并没有太多的差距，这个扬•罗德里格斯果然不是那种在身体上拥有特殊天赋的孩子，实在要说的话，只有急停和平衡方面的几个测试表现得很好，也许他很擅长盘带也说不定…
“赶紧把训练设施全部架好，我得看看小家伙的真本事了。”弗尔哈指了指堆在一旁的竖杆和标靶，又回过头对着扬说道，“罗德里格斯，累了就歇一会儿，无球测试已经结束了，下面都是有球状态的项目，当然，你也可以先去试试今天的球感。”
“好的，弗尔哈教练。”
……
“乔治，你还记得这是第几个吗？”
“啊，第几个？我也不知道，刚刚都看呆了…”
两个记录员表情呆滞地愣在训练场边，看着站在大禁区线上的扬，早就忘了记录考核数据这件事。
前面的几项，射门力量、带球速度都没有太突出的地方，连弗尔哈比较看好的绕杆运球，扬的整体速度和俱乐部的同年龄记录也有一些距离。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发现一些其他优点的，比如绕杆时表现出的身体协调性、柔韧度，盘带时遇到草皮意外阻碍时的灵巧反应，都被弗尔哈看在了眼里。
他已经暗自在心里给扬下了评语，这是一个可塑性很强的孩子，他为了弥补体格和机能上的不足，在几个细节方面都做了专项的提高，可以看出来，扬的踝、膝和髋关节受到过特别的训练，周围的肌肉群也显著的强于身体平均水准。
弗尔哈本以为作为混血儿的扬，身体条件会明显弱于欧洲整体平均线，如果单单从身高体重上来看似乎的确如此，他比起同龄人发育得略显迟缓了些，但在测试中展现出来的水平，已经足够让扬加入波尔图的U12梯队了，至少很多孩子还做不到拥有像他这样平稳的心态。
“这个小罗德里格斯，到现在还没对自己的测试成绩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过…”弗尔哈一屁股坐在折椅上，差点闪了个踉跄，他缓了两口气，才又站起身看向了球门一侧，工作人员已经挂好了相应的标靶，扬也站在了大禁区线上。
这是同时检验任意球和反应能力的复合型测试，需要球员在极短的时间内按照指示将球踢向某一个标靶，根据放置的位置不同，难易度也有很大差别，尤其是挂在球门门梁死角的那几个，为了防止球员总是放空枪，是所有靶子中最大的。
一开始的几个地滚球没吸引到弗尔哈的注意力，可他发现后面的高球全都是随机方向，扬的速度居然没有减下来，后退、调姿、助跑一气呵成，甚至形成了一种微妙的节奏感，工作人员也逐渐适应了这种速度，放球的和指示靶子的，再加上踢球的扬，仿佛变成了流水线上的三个环节，用相同的节奏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这些并不重要，让弗尔哈和一众工作人员吃惊的是，扬在指示下对标靶的恐怖命中率，除了一次从低位突兀升至高位死角的球他没能打中，其余的全部命中。
不管靶子在什么位置，或高或低，扬都是稳稳后退两步，区别只是最后一步踏地时的姿势。面对底部最小的标靶时，就需要打出非常精准的地平球，扬的左腿会像瞄具一样定在球侧，对球路的方向进行辅助控制。
而面对门框顶部两侧难度较大的靶子时，他会在触球前将左腿倾成一个斜角，以方便右脚准确地把握方向和力度，打出搓射而不是抽射或者吊射。
弗尔哈明白，这是长时间训练任意球的人才会有的习惯，他们不会像射手那样尽可能丰富自己的打门姿势，在主罚任意球时，他们总是将自己放置在一种平静的节奏中，将球摆在最舒服的触球位置，连助跑的距离、左右脚的步频和上肢摆动姿势都基本相同，那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获得的宝贵经验。
十几个标靶全都被击中了一遍，扬有些趔趄地坐倒在地，助教鼓着掌飞快地跑了过去，把毛巾盖在了扬冒着白气的头上，就蹲下身开始帮他按摩肌肉，短时间的多次快速发力后，依靠肌肉自身恢复疲劳显然是不现实的。
助教揉着扬大腿上有些发紧的肌肉束，回头责怪地看了弗尔哈一眼，这个任意球训练压根就不是U12梯队的测试项目，一般都是给U19梯队或者成年队训练用的，刚满十岁的孩子还不应该承受这种强度。
“我没事，教练先生，以前我经常自己加练任意球，腿上的肌肉没问题的…”
弗尔哈尴尬地挠了挠头，他是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问题，原本只是要测试扬的任意球功底，谁知道他不但准而且打门速度极快，还把旁边辅助的工作人员也带进了属于他的节奏，恍惚间所有人都在配合中加快了速度，这才会让扬的肌肉产生酸痛的不适感。
“罗德里格斯，不用那么委屈地看着我，放心吧，你已经通过考核，以后就是波尔图的青训梯队的一员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很快你就要随队训练了…”
弗尔哈背过身离开的时候狠狠捏了把自己的脸，拽着身边的一个记录员低声问道：“时间是多少？我就问你时间是多少，是不是新纪录…”
第五十二章 波尔图的师徒们（一）
“跑起来，跑起来，两侧的空间要拉开，不要总是下意识聚向中间。所有人都把头给我抬起来，去寻找最好的出球时机，再让我看到有谁闷着头跟自己较劲，就把他单独拎出来加练，听见没有！”
波尔图U12梯队的教练大声地喊着，小球员们处理球时的不良习惯让他很愤怒，但他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孩子嘛，总是喜欢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即使这种方式低效或者错误。
只有严格、长时间而且成系统的训练，才能消除掉这些璞玉中的杂质，让他们在体系中慢慢成长起来。要知道，角色球员，甚至那些不知名的龙套选手，都是曾经的天才。而真正的天才，俱乐部从不担心他们没法冒尖，或是被抹去灵性，因为天赋就在那里，该出现的时候总会出现的。
U12梯队在前不久经历了一次换血，原本的主力大多升入了U15，现在队中几乎都是新人，场上的跑位几乎乱成了一锅粥，没有教练在旁边指挥，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出现在什么位置。
助手小跑着来到了教练的身边，把手里的文件夹递了过去，挑了挑眉毛说道：“这是上午训练赛的数据统计，你不是让我赶紧弄完送来么？怎么了这是，愁眉苦脸的，我都没嫌累…”
“不抓紧时间不行啊，你以为我想折腾你？看看这帮熊孩子，都觉得自己是天才儿童，在场上一个劲地瞎跑，谁知道在哪儿惯出来的这些毛病，没数据怎么分析，怎么让他们心服口服？一张嘴就是我会盘带，我能进球，恨不得揽掉所有的风头，以为自己是谁？马拉多纳？”说到最后他很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好了好了，你也消消气，我们的工作不就是带孩子？现在俱乐部正是要成绩的时候，达科斯塔主席找新来的主教练要成绩，西拉斯主管找可怜的弗尔哈要成绩，一层一级地压下来，哪个是好受的？你看看最近谁在俱乐部敢大口喘气？非常时期，别多生事端了，不就是帮孩子嘛，多骂骂、多练练也就好了，我去看着他们，你好好瞅瞅这数据吧。”
教练看着表格上一连串惨淡的百分比数字，无奈地摇了摇头，训练赛双方的二十几名球员，传球成功率超过百分之五十的只有一个人。
扬•罗德里格斯？好熟悉的名字，是弗尔哈替自己做入队考核的那个孩子？他当时不是还跟自己吹过一波吗，说这个孩子简直是瓦西里•扎伊采夫，指哪儿打哪儿的神枪手，百分之五十七的传球成功率，难道来了U12梯队也被带得跑偏了？
他忍不住又抬头看回了场上，那个瘦弱的黑发小男孩恰好传出了一记斜长传，按照这个方向，本方的右前卫可以很舒服地接到这记穿越防线的传球，直接面对对方拖后的中卫。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本应该快速启动去追赶传球的右前卫，压根没有抬头看持球的扬，自然也就对这记漂亮的长传无动于衷了，那个幸运的中后卫前提两步，把下坠后失速的皮球稳稳停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只有百分之五十七成功率的原因啊…”喃喃自语后，他走上训练场的草皮，高声喊道，“罗德里格斯，对，你，过来一下。”
扬抻了抻胸口处已经汗湿了的球衣，一路小跑到了这边，轻轻地回着气说道：“教练，你找我？”
“罗德里格斯，我能从你的传球里面看出很多意识和技巧，但这依然改变不了它现在是一坨狗屎的本质。从你来到U12梯队参与训练之后我就发现了，在场上你不是很喜欢说话，很少和队友交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习惯，但你要明白一件事，在波尔图，在这，你一切都得听我的，别把什么孤高不忿的情绪带进训练场，给我大声地喊！
对那些不愿意跑位的家伙，你要表达出自己的不满，把胳膊、手和你的嗓门，通通给我用上！打不出配合，不只是他们的原因，你的错误也少不了，再让我看到你一句话不说地踢球，我就罚你每天去餐厅帮厨师先生大声地报菜名，听见没有！”
扬绷紧了身体，昂着头一字不落地听着，等教练吼完了最后一个字，他也大声地喊道：“是，教练！”
他跑回场上时，助手轻轻戳了戳教练的胳膊，低声问道：“老伙计，这孩子不是挺好的，你怎么还就找着他骂？不怕影响积极性？”
“哼，我骂他是对他好，你看看那帮漫不经心的家伙，浪费别人辛苦传出的好球，却一点歉疚的意思都没有。我才懒得骂他们。有本事就混出来，没本事自生自灭去，波尔图不是慈善机构，我也不是带孩子的保姆…”
……
步入90年代连续两年勇夺联赛冠军时，平托•达科斯塔主席曾豪言以后的葡甲将是波尔图的天下，可球队却在三连冠的宏伟愿景中意外掉队。
连续输给博阿维斯塔、里奥阿维和里斯本城的两位死敌之后，主客场接二连三的糟糕表现，让波尔图在赛季中段很干脆地掉出了第一集团，争冠基本宣告无望的同时，还因为净胜球落后的因素尴尬地排在葡甲第六名。
足球的世界和治病很相似，比起调换药方、购置昂贵的新药，换个大夫显然是个简单直接而且足够省钱的选择。只有在这个大夫相当权威的情况下，患者家属才愿意给予他更多的信任和支持，而最大的支持，就是时间和金钱。
承认失败是件很痛苦的事，但球队主席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这是执掌权力者最大的优势，也是下属们最大的噩梦。每个主教练，或是想要成为主教练的人，都需要认识到一个事实，忠诚属于球员，留给主帅的大多时候都是一口黑锅。
万幸的是，如救世主般降临波尔图的罗布森先生从不畏惧压力和黑锅，勇敢正直的心灵是这位大不列颠人永远的骄傲，只是在每天面对各种各样令人头疼的难题前，老爵士需要按部就班地到咖啡馆吃一顿英式早餐。
这是一个关于早餐和咖啡的故事，也是身处波尔图的另一对师徒的故事。
第五十三章 波尔图的师徒们（二）
“早安，奶奶，您睡得好吗？”
“早安，我的小安德烈，我昨晚睡得很好。嗯，我可以理解一个十七岁中学男生躁动不安的小心脏，可你为什么不愿意在家里吃饭呢？天天一大早就跑出去，衣服还穿得这么正式，是要赴哪位女孩子的约吗？淑女可不会这么早出门的，我糊涂的小安德烈…”
少年捋了捋自己姜黄色的卷发，温柔地笑着说道：“奶奶，我真的不是去约会的，至于衣服，您一直告诉我绅士要注重自己的仪表，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如此，不是吗？”
祖孙两人交谈时使用的都是英语，这在葡萄牙的家庭中并不常见，可管家和佣人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安德烈的祖母玛格丽特可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英国贵夫人，教孙儿学会一口流利正宗的英语又怎么会是件稀奇的事呢？
安德烈拒绝了管家帮他喊来司机的提议，他的目标离家并不远，只需要走很短的一段路程，而且大张旗鼓的声势反而会破坏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
早在一月份，他就在波尔图当地的报纸上看见了一条被标粗加重的新闻，英格兰名帅罗布森空降波尔图。从那时起，安德烈心中就开始琢磨一个能够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计划，他不想再唯唯诺诺地听从家人的安排，学业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远远及不上足球。
祖母玛格丽特的言传身教，父亲在英国的留学经历，以及“ColegioMiraRio”——十字河私立贵族学院的启蒙，让安德烈拥有一口纯正的英国腔，这是最重要的基础技能，因为英语能帮他接近那位传奇教头——博比•罗布森。
而安德烈对足球的热情，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还只是三岁就被家人注册成了波尔图俱乐部会员，九岁就在现场观看了波尔图战胜拜仁慕尼黑捧起欧冠奖杯的比赛。
之后他辗转里贝伦塞、拉马尔登塞等业余俱乐部，司职门将时因黄油手难有登场机会，转型后腰又因为身体单薄无法证明自己，安德烈的球员经历虽然很“失败”，但足球的种子已经深深埋下了，只是在等待一个破土而出的机会。
他心里清楚，这个机会，就是罗布森先生，也必须是罗布森先生，他等不及了。
安德烈走到街角的报刊亭，买下了今天新发售的所有体育报纸，规规整整地叠好放进背包之后，他一边盘算着可能发生的情形，一边慢慢朝着街对面走去。
经过仔细地调查和“跟踪”，安德烈发现那家咖啡馆是老帅早餐时间最经常光顾的地方，对于创造“偶遇”机会是再适合不过了。
所以从一周前他就开始蹲守，每天都提前十几分钟在显眼的位置点上一杯咖啡，对着那堆报纸不停地写写划划，有时闭目沉思，有时又将一些思路和感想记在笔记本上，虽然一个少年如此做派老成多少有些违和，但安德烈还是尽力让自己显得专业一些。
虽然是刻意的行为，但他也确实沉浸在了报纸上纷杂的足球信息中，有时候写完一大段让自己满意的笔记后，安德烈抬头活动活动身体时才发现，罗布森先生已经不在咖啡馆里了，他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剩余的报纸上。
安德烈抽出那沓厚厚的体育报纸，看着面前冒起热气的咖啡杯，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他脑中，周围那些杯盏碰击、脚步言语的纷繁声音，瞬间全都静了下来。
又是新的一天，祝我自己好运。
……
博比•罗布森先生现在很苦恼，并不是因为松软的白面包不够可口，也不是因为手磨的咖啡缺了些焦香，这点小小的苦恼纯粹来自好奇，老人总是对自己为数不多的好奇心很执着。
咖啡馆的老板会说一点英语，这么天来已经和老爵士颇为熟络了，罗布森先生点餐的闲暇功夫，也能跟他聊上几句家常，但依然没法交流些深层次的东西。
开始时老板还经常对着墙壁上波尔图的深蓝徽标，别扭地憋出几句半英半葡的古怪话语，可罗布森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明白，折腾了几次后，两人都放弃了努力。
罗布森先生喝了口咖啡，低低地叹了声气，继续孤独地吃着自己的早餐。
“何塞啊何塞，我多想让你的上班时间再提前一些~”老爵士心里默默想着，抬起了头，他又看到了走道尽头的那个古怪的小家伙。
几天前，离开咖啡馆时的偶然一瞥，让他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安德烈。小伙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姜黄色的卷发浅浅遮在他的额间鬓角，给英俊白净的少年平添了些可爱的元素，想到这，罗布森先生忍不住畅意地笑出了声，他简直就像是个“小胡萝卜”嘛！
“胡萝卜”少年的早餐程序似乎很复杂，烘烤过的面包经常咬了几口就被闲置到了一边，他总是在桌上铺满当日的体育报纸，一边浏览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大段大段的话，有时候还会画出球队的阵型布置，飞快地在旁边标注一些看不懂的符号。
在发现那个阵型的前锋就是自己在波尔图的部下多明戈斯•帕琴西亚后，罗布森先生更加心痒难耐了，他想知道这个少年究竟在做什么，可又怕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好几次起身过去打算询问一番都欲言又止。
昨天那个多明戈斯又在训练中犯了不少错，间接证明了自己弃用他的决定十分明智，可罗布森先生还是很好奇，他想知道外人对这名葡萄牙前锋的看法，想和波尔图人聊聊他们最骄傲的球队，可他的金牌翻译穆里尼奥早餐时间不上班。
英语中有一个谚语，“Curiositykilledthecat”，好奇心会害死猫，可今天罗布森实在忍不住了。
“上帝啊，没法聊天真的太痛苦了，原谅我的好奇心吧，我只是去试一试，小小地打个招呼，碰碰运气…”
老爵士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少年的身边，微笑着轻声用英语问道：“你好，小伙子，可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吗？”
第五十四章 波尔图的师徒们（三）
小胡萝卜写字的手一顿，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努力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声音微颤着回应道：“安德烈，尊敬的先生，我叫唐•安德烈•维拉斯-博阿斯。”
天啊，多么亲切多么美妙的英国腔啊，罗布森先生的眼底都有些湿润了，好久没听到过这么纯正的乡音了，这个小胡萝卜的脸蛋真是越看越可爱。
“你是波尔图人？也是波尔图的球迷吗？英语说得真不错。”
博阿斯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请罗布森坐在了自己对面：“是的先生，我是波尔图的死忠球迷。”
“看来你对足球不是一般的感兴趣，唔，波尔图，不错的小伙子，看了这么多新闻，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咯？”罗布森指了指那沓厚厚的体育报纸，和蔼地笑着说道。
“我很崇拜您，罗布森爵士，很崇拜，我相信波尔图能在您麾下重新夺得葡萄牙的桂冠，我坚信这一点！”博阿斯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他终于和罗布森先生说上了话，这一个多星期的等待，并不是浪费时间。
罗布森丝毫没有端着世界名帅的架子，温和地示意博阿斯压低一些他过于激动的嗓门：“冷静点，我的小伙子，机会难得，让我们好好聊聊吧。前几天我偶然看到了你的战术布置，顶在最前面的是多明戈斯•帕琴西亚，你似乎对他有些想法，有兴趣谈谈吗？”
“是的，先生，我对您弃用他这件事很疑惑，在波尔图的葡萄牙裔球员中，他的技术特点很鲜明，以前经常打出才华横溢的表现。我观察过他的跑位，无论是前顶还是回收，都能和队友打出多层次的配合，这么具有创造力的球员，不应当把生命浪费在替补席上。啊，抱歉，先生，我没有质疑您的选择，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博阿斯摊开自己的笔记本，眉飞色舞地翻动着，在他的阵型布置图中可以看到，代表多明戈斯的圆点旁有四条标粗的线条，分别连接中场和两翼。
罗布森惊讶地发现，这个操着英国腔的小胡萝卜并非纸上谈兵，他列在笔记中的内容不只是多明戈斯出场时的习惯跑位方向，以及和不同队友传球的次数和成功率，还包含了许多细化的基础数据。
这已经不属于死忠球迷的知识面了，专业程度甚至直逼一些普通的助理教练，老爵士不由得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博阿斯，少年的努力程度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小胡萝卜，你真的不简单啊。
“我有些好奇，安德烈，你这么努力地收集信息，记录这些专业的足球数据，是想要做什么呢？作为球迷，难道不该更纯粹地享受足球么？”
“球迷这个身份不是我的目标，罗布森爵士，我想创建一个葡萄牙联赛所有球员的微型数据库，从各种细节去分析他们的优劣势，以及嵌入技战术体系时的契合度，我想更深入地进入足球世界，罗布森先生！”
博阿斯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两人谈论了许多足球的知识和理念，罗布森震惊于他的理解，也开始真正地欣赏起了这个雄心勃勃的十七岁少年。
“期待我们的下一次谈话，小安德烈，很抱歉，时间有些晚了，我得去阿斯•安塔斯球场处理事情，至于多明戈斯，我会再和他好好谈谈的，如果成功了，他可得专程来谢谢你。”
罗布森先生看了看表说道，挥挥手就抬脚迈向了咖啡馆的大门，还没等博阿斯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的神情，他好像想起了些什么，返身回来按了按博阿斯的肩膀。
“放心吧，小伙子，我记住你的理想了，你会得到机会的，前提是一直像现在这么努力，再会，安德烈。”
“谢谢您，罗布森先生。”博阿斯愣愣地点着头说道。
“不用谢我，努力的孩子理应得到机会，这是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我有预感，你将来的人生会很辉煌，好好加油，孩子。”
于是从这一天起，小胡萝卜的故事，翻到了新的篇章…
“奶奶，谢谢您…”
“小安德烈，我早就告诉过你，淑女不会这么早出门的。这不怪你，被人爽约可不是绅士的过错，你用不着哭泣。”
“奶奶，我说了我不是去约会的。”博阿斯轻轻沾了沾眼角，自豪地抬起了头，“您猜猜我今天和谁一起吃了早餐？”
……
一周后，在罗布森的要求下，波尔图将十七岁的维拉斯-博阿斯聘为正式职员，他成为了俱乐部最年轻的球探，同时也是史上最年轻的球探。
就这样，一个仍在周末参加业余比赛的少年，成为了波尔图主帅博比•罗布森的助手，开始跟随老爵士和穆里尼奥观看球队每周的训练，罗布森先生甚至还将博阿斯带到了教练组成员经常聚会的场所，让他参与一系列有关球队发展的会议。
在博阿斯进一步表现出对足球工作的热情后，老帅向英足总发出了推荐，动用自己的人脉将他介绍到了利勒夏尔教练培训基地学习。
博阿斯也没有辜负罗布森先生的厚爱，很快拿到了欧足联C级教练证书，老帅又托自己曾执教过的伊普斯维奇俱乐部主帅，给他提供了进入教练组实习的机会。
等到博阿斯从英国回来，罗布森先生还把他安排到了波尔图U8梯队主教练的位置上，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至于博阿斯为什么能获得成功？也许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他跟老帅讨论过的那位前锋——多明戈斯•帕琴西亚，在1995/96赛季，以二十五粒进球的数据荣膺联赛金靴，他可能真的要谢谢当年那位十七岁的少年。
……
1993/94赛季波尔图无缘联赛桂冠，可解雇老帅的里斯本竞技更是没讨到什么好处，罗布森手下仍处于联赛第一位置的球队，在奎罗斯的率领下3:6惨败德比对手本菲卡，将冠军拱手让给了原本不被看好的同城死敌。
但罗布森并不是一个甘愿吞下失败苦果的人，他率领着蓝白军团奋战拿下了葡萄牙杯的冠军，决赛击败的对手正是解雇他的里斯本竞技，绿狮一败涂地，滑稽地输给了自己亲手送出去的主教练。
夺冠庆祝的那天，老帅站在人群中，他灰色双排扣西装的里面，是天蓝色的衬衣，和蓝白色块交叠的领带，全都是波尔图的元素。
老怀宽慰的罗布森爵士，被麾下的小伙子们欢呼着扛在肩上，他右手高高举着得之不易的杯赛奖杯，另一边还不断地和从各处伸来的手击着掌，银灰色的头发在风中飘着，老人笑得很开心。
穆里尼奥上半身脱得精光，只剩下左腕间系着的蓝白相间的布条，骄傲地握拳挥舞着，右边的胳臂肌肉耸起，稳稳地托着肩上的恩师。他知道，足球人的耻辱，只能靠足球本身来洗刷，所以此刻手刃仇敌的快感，才令人万分陶醉。
1994/95赛季，波尔图重新夺回了联赛冠军。
1995年，博比•罗布森先生被诊断出患有恶性肿瘤，92年就被首次发现身患癌症的老人，再次碰上了这个一辈子里最难缠的对手。
1995/96赛季，波尔图卫冕联赛冠军，奠定了他们葡萄牙顶级联赛史诗五连冠的基石。
后来的故事很多人都清楚，1996年，穆里尼奥跟随罗布森爵士前往巴塞罗那，开启了另一段征程。（PS：我出生的那年，嘿嘿）
……
波尔图的这一对对情同父子的师徒们，在这片破旧而美丽、豪迈又温柔的土地上，留下了数不尽的牵念与羁绊。博比•罗布森爵士，这位值得无限尊敬的老人，张开他的臂膀，庇护着、教导着年幼的弟子们，这些感人至深的故事，不仅融入了波尔图的蓝色血液，也永远镌刻在了足球的史册上。
那片温暖而有力的苍老翅翼下，是两只正在飞快长大的幼鸟，只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其中那个更加健壮的幼鸟身旁，还藏匿着一颗尚未孵化的蛋。
看似脆弱的壳中蛰伏何物，无人知晓，可蛋里已隐有风雷之声…
PS：待会把我的一些个人感想发上来，跟情节无关，纯粹是聊天。
第一卷结束感言，非更新
第一卷结束了，我有很多话想和书友们说，不只是聊书，还有很多跟自己有关的话，憋了很久。
想写这本书，是在一年以前，那时候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失败之极，糟糕透顶，大学毕业之后，我经历了很多事情，也丢掉了很多东西。整整一年，我的心境恶化得很快，愤怒，疑惑，自责，颓废，2018年，对我来说是丧到极致的一年。
去年过年的时候，考虑过好几个选择，我干过广告文案，写过球评彩经，花了几个月复习公务员考试，还动过考研的念头，但都没什么好的结果，即使是现在，我依然对以后的道路充满迷茫。
一年前的扬•罗德里格斯，还只是个空荡荡的名字，活在穆里尼奥的编年体目录里，连资料我都没收集多少，根本谈不上什么骨架什么脉络。
18年的一月二十一日，我注册了这个作家账号，18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我开始在起点发布这篇小说。中间的这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起点和小说是什么，直到十二月中旬，偶然间我在网上看见个叫阅文体育征文大赛的东西，征稿的最后期限就是十二月三十号，我犹豫了几天，然后重新打开了这个Word文档，那时候才几kb，现在都四百多了，读取完文档要花的工夫足够泡杯咖啡。
这半个月的时间，我白天在家查资料，想情节，晚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发呆。说来惭愧，最开始的时候，我一天只能写个三五百字，你们没看错，就是300-500字，很艰难很艰难。一边听着找工作的唠叨，一边偷偷写书，我都快自闭了，熬到后半夜，还是写的很慢，我曾一度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写出来成个儿的东西。
我是个中文系的本科生，看上去占了点老本行的优势，可现在的大学大家都知道，想学会东西，靠的是自己，学校只是平台。不瞒大家说，我在大学也是个半混子，财经大学的汉语言文学，我没考教师资格证，考了个证券从业资格证，最后这两行哪个都没干…
在大学的时候，我很喜欢摄影，拿着家里给买的单反，这里拍那里拍，加上从小稍微会写点东西，总觉得自己出了学校的门多少能混口饭吃，一切都被我想的太简单了（PS：有时候觉得简直是愚蠢）。
后来才知道，不行。不是专业，或者不够专业，就是吃不到那碗饭。高考体检时我才知道自己是个色弱，色弱就是比色盲好一点，比普通人差一点（有几张考驾照的色卡在我看来就是乱码），大学的时候学摄影，倒没发现太大的问题（是真的，那时候还拍出几张自己觉得很不错的照片，丝毫没色弱的感觉），可后来有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在帮别人修图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对颜色的感知不对了（或者是电脑的显示器有问题），从那之后，我几乎没再怎么碰过相机。
说回到写小说，我高一浑浑噩噩的时候，在读书的笔记本上写了三万字的玄幻，还画了张世界观地图（哈哈哈，中二得一塌糊涂），找不到了，估计找到也发现那是狗屁不通的一堆东西。上大学的时候，又写了跟感情有关的几万字，那时候喜欢看冯唐，所以又满是文青的酸味，羞耻感十足。直到看了很多王小波的书，我才能把自己的心给静下来一些，不客气的说，我是他的门下走狗（不管你们信不信，这是褒义），连毕业论文都是跟他相关的。
至于帅位不易，我首先承认自己更新的确是慢，原因嘛哈哈。家里知道我写网络小说的时候，我是很绝望的，在老一辈看来这压根不算正经工作啊，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要不是我爸支持我，过年肯定又得被一通价值观填鸭。也是运气不好，两个能写书的地方都有糟糕的楼上邻居，说实话，真的很吵闹很烦人，我都快原地爆炸了，恨不得找个平房把自己塞进去，头顶上除了老天爷啥也没有。
半个月的时间，再加上当时的龟速码字，能攒下多少稿子大家心里也有数，从过年到现在我一直只有两章存稿，每天都胆战心惊的，生怕自己状态不好写不出来断更。现在至少所处的环境要稳固一些，吵归吵，慢慢地肯定能多更一些，不然也对不起几十位收藏帅位不易的书友们。
回答一个关于书名和内容的问题，既然名字里有帅位这两个字，自然是要写到主教练生涯的，至于情节如何发展，请原谅我不能剧透，大家敬请期待后面的故事。
最后，感谢vhdfgdx、最爱鸡蛋羹、步6孤、有梦就有我、原--等众多书友对我的支持，你们的打赏和推荐票，真的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谢谢你们，卡文的时候看看你们的名字，会有不少帮助。
本来想发到作品相关的，但好像发到那里没有本章说，还打算跟大家在这一章聊聊天来着，所以就发到第一卷的末尾好了，反正还没上架，就当纯唠嗑了~
第一章 回乡的旅人
西班牙的锡切斯小镇，是一座优美而恬静的城市，距离巴塞罗那只有二十多公里。
碧蓝色的海波，与白色的沙滩共同拉出一道斜向远方的延长线，那片浅浅伸出的海角上，坐落着一栋玫瑰色的教堂。
早春花开遍地，五月即为夏日，岸堤上所能吹到的第一缕暖风，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浪漫，那糖果味的气息值得细嗅捕捉，因为慢一些，就会化进香槟酒的凉意里。
在巴萨俱乐部提供的海景双层公寓里，穆里尼奥倚着栏杆，神情复杂地向外望着，这里的景色他已看了四年。四年的时光里，他抚着这节栏杆，轻啜过无数杯傲气为佐的淡酒，也叹惋过无数次失落作伴的阑珊，欢愉很难长久，而离去总成定局。
穆里尼奥咬了咬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闭着眼睛，轻声对身后的妻子说道：“塔米，你带着孩子们先回塞图巴尔吧，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
“何塞，你没必要这么逼自己的。”马蒂尔德拥住了他的肩膀，“还有很多选择。”
“我没有逼自己，只是这次回家之后…”他指了指岸边一只孤零零的海鸟，看着那个轻轻蹦跶两下就振翅远去的白影，“我得习惯自己飞啦。”
……
鸥翼浮沉，潮汐起落，洗净了滩涂上最后一丝喧闹，人声渐隐，落日旁归，夜色掩去白昼间所有的浪迹沙痕。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仿佛能在脑中印下眼前的一切，复刻这片酷似家乡塞图巴尔的风景。
“我走了，可巴塞罗那没人记得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所以，我得抓紧时间，为了再回来时…”穆里尼奥扯了扯因曲臂而有些发皱的衣袖，轻轻叹了一声，“足够体面。”
他没有怨气，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岁月最沉重，而时间最轻盈。
……
那辆黑色沃尔沃敞篷轿车，是穆里尼奥留在巴萨最后的东西，当他坐进驾驶室之后，需要打包的就只有对这里的回忆了。
这可不是行李箱能装下的东西，所以穆里尼奥才邀请了多年的好友洛伦索来陪伴，后者慨叹着因心境而变得更加漫长与狭窄的海岸公路，忍不住侧首看了看自己的旅伴，却发现他镇静得仿若无事发生。
这个绝对值得信任的驾驶员，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道路，似乎什么也影响不了他的注意力，洛伦索耸了耸肩，伸手打开了车上的音响系统。
“西班牙第三区交通委提醒您，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看到穆里尼奥眉头明显皱了起来，他赶紧按下停止键，于是那个交通广播女性主持人甜美的声音戛然而止，洛伦索尴尬地挠了挠头：
“见鬼，我想听会儿歌的，怎么调成了广播…咳咳，那个，何塞，马蒂尔德嘱咐过我，让你别忘了和马塔斯一家告别。”
穆里尼奥把车窗打开了一半，清咸的海风瞬间涌进了车厢里，他借着这股凉意揉了揉眉心：“路易斯，放心，我怎么可能忘记塔米说的话，也就是她，老觉得我会忘事…”
车停在一间体育酒吧门口，穆里尼奥靠在椅背上，攥着钥匙的手捏得紧紧的，鼻息也稍稍粗重了些，他眯着眼睛透过车窗望了一眼，才打开门慢慢走出了驾驶室。
那位来自加泰罗尼亚的友人，哈维•马塔斯就站在酒吧门口，脸上依旧温和的笑容也带上了一丝苦涩。洛伦索跟在后面，看到他们紧紧地拥抱着，手轻轻拍着彼此的后背，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穆里尼奥的情绪并没有像之前表现出的那么释然和轻松。
三人只是喝了点咖啡，巴塞罗那最著名的几份体育报纸就摊在桌上，却没人有那个心思去翻阅，不谈工作，不谈未来，大家小心翼翼地聊着天，很有默契地都没去触碰离别与伤感的话题。
穆里尼奥曾同罗布森、努涅斯和范加尔都道过别，那时聚在一旁喧闹呼喊的人群早已散去，所以他离开巴塞罗那的时候，无人相送，除了同乡的挚交好友，险些孑然一身。
……
九点的塞图巴尔，太阳仍未落山，把洛伦索送回家后，穆里尼奥疲惫地回到位于博菲姆球场附近的家中，长时间的驾驶已经把精力耗得所剩无几，他现在只想简单地解决掉自己的晚餐，然后静静度过家中待业的第一个夜晚。
当然，他可以享受久违的与家人相聚的时刻了，只是马蒂尔德并没打算让这顿晚餐变得太简单。
把丈夫迎进家里时她的表情显得神秘而微妙，穆里尼奥笑着听从了妻子的摆布，闭着眼跟随她走到了餐桌前。
“好了，何塞，你可以睁开眼了~”
听到一家人窃窃的偷笑声，穆里尼奥幸福又满意地轻轻晃着脑袋，试图分辨出笑声是属于谁的，唔，牙齿还在漏风，是我的小蒂塔，带着鼻音的，是父亲…
“何塞，睁开眼吧，看到你还能开玩笑，我感觉晚饭都变香了不少。”
父亲发话了，穆里尼奥耸耸肩，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屋里的灯光。果然，父亲老穆里尼奥就坐在上首，母亲，小蒂塔，至于小马里奥，只有几个月大的他应该还待在自己的婴儿床上。
所以，那个有些拘谨地坐在餐桌另一边的少年是谁？
黑发少年手足无措地想站起身，慌张地看了一眼周围，他嗫嚅了几下才开口说道：“何塞叔叔，是马蒂尔德婶婶让我屏住呼吸别发出声音的，她说你能听出来，那样就不好玩了…”
“扬，你怎么还是这么听话，跟这个年纪的葡萄牙小伙子一点都不像。”穆里尼奥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着少年局促不安的心。四年多不见，两人的关系却并没有生分，扬的个子蹿得很快，已经快追上他了，穆里尼奥回忆着以前那个需要蹲下来才能抚摸的小脑袋，很是唏嘘了几声。
马蒂尔德走到两人身后，轻轻拍了拍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的穆里尼奥和扬：“好了，我的‘男孩’们，现在该吃饭了，想要好好聊聊的话，时间还多得很。”
穆里尼奥笑着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确实有些饿了，重归故乡来到家人身边，足以慰藉这颗在外漂泊的心，却满足不了早就空虚的胃。
……
“之前是在吃饭，我没有问，现在你得好好解释解释，怎么会从波尔图跑到塞图巴尔？”穆里尼奥坐在书房的大椅子上，惬意地使劲往后靠了靠，看着手背在背后站得笔直的扬，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何塞叔叔，现在是休赛期，马蒂尔德婶婶又把你回来的日期告诉了我。”扬想找回年幼时的那种相处方式，却囿于眼前男人已颇为成熟的教练气质，还是放弃了努力，“报告…”
穆里尼奥咧开嘴乐了半天，还是没法把当年那个小屁孩和面前的少年形象融合到一起，他看着扬剪短了不少的黑发，促狭地说道：“你不会连报告教练都喊出来吧？我可不记得自己已经被波尔图聘请了。”
“报…报告穆里尼奥先生，我，扬•罗德里格斯，波尔图U19梯队球员，因想念多年不见的何塞叔叔，在婶婶的提醒下，利用休赛期每月三天的假期，乘车来到塞图巴尔，预计将于后天返回，请指示！”扬还是站得笔直，却已经憋不住笑了。
自从穆里尼奥1996年跟随博比•罗布森先生离开波尔图俱乐部后，两人就没怎么见过面了，巴塞罗那，那个充满梦幻与激情的城市，距离葡萄牙并不算很远，对这个除了比赛就是训练的孩子来说，却似乎远在天边。
“不用这么严肃，既然知道你的日程了，那我必须得告诉你一声。”穆里尼奥耸了耸肩，“明天我们全家就都不在塞图巴尔了。”
扬的下巴都耷拉了下来，一脸的不敢相信：“不是吧，何塞叔叔，你不至于为了让我早点回去训练就下这么狠的手吧，就算是梯队教练也没这么克扣过球员假期的！”
“唔，这很正常啊，我离开巴萨前在费拉古多镇买了一座度假别墅，明天我们全家都要过去度假，那里离波尔蒂芒很近，还比较清静，再合适我这种待业人员不过啦…”
看着有些失落的扬，穆里尼奥知道自己玩笑开的过了，这孩子真的以为会因无处落脚而被提前送回波尔图，头都低了下去。
“好了好了，我是开玩笑的，难道要我向你发出正式邀请吗？小罗德里格斯，抬头，好吧好吧，明天是准备带你一起去玩的，可你要保证按时归队。”
“我肯定按时归队，何塞叔叔，跟教练打过包票的，我可不敢受误期的处罚。”
穆里尼奥瞥着兴致明显高了一截的扬，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拽着他问道：“又忘记问了，你现在的梯队教练是谁？知不知道你的技术特点，没浪费你的天赋吧？”
“呃，按照中国的说法，他是你的师弟，何塞叔叔。”
“师弟？真是个复杂的词汇，你能用英语再说一遍吗？名字还没听到，光是名词我就被你搞晕了…”
“是安德烈•维拉斯-博阿斯，和你一样都是博比•罗布森先生的徒弟啊，他大概一年多以前回的波尔图。”
“看来我明天还要多打一个电话咯，现在你该去睡觉了，给你的何塞叔叔一点私人空间，放心，我们还有整整一个明天聊足球。”
第二章 抱歉，先生
费拉古多，这个老穆里尼奥出生的小镇，有着格外安宁祥和的氛围，走在镇子的中央广场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总能让人的心情平静下来。
穆里尼奥喜欢这个度假胜地，非常喜欢，如果在塞图巴尔的家中找不到他，逐渐习惯此事的朋友们就会往费拉古多的那栋别墅打个电话，你总能在听筒里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请讲，这里是何塞•穆里尼奥。”
离开永远充斥着纷争的西甲赛场后，他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作为一名足球从业者，大段大段陪伴家人的空闲简直是奢求，所以穆里尼奥格外珍惜他的“待业”期。
至于新的工作，在这方面马蒂尔德远比自己的丈夫更有耐心，她坚信风云诡谲的葡萄牙甲级联赛开赛不久，就会有球队给穆里尼奥腾出一个满足他渴望的帅位。一切只是时间问题，既然现在还等得起，那时间就不是问题。
足球的世界瞬息万变，穆里尼奥可不想只隔了几个月，就变成一个落伍的家伙，所以他开始比担任助教时更潜心更努力地学习。这段时间，他搜罗来了市面上所有能找到的足球书籍，把网上的资料和新闻也都看了个遍，还通过以前的各种关系，拿到了数以千计的录像和DVD，穆里尼奥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生怕自己会在一次突然的聘请谈话中乱了阵脚。
在夜以继日地观看录像之后，他的皮肤变得白皙了不少，然后又在与家人的散步游玩中，被海岸的阳光重新晒黑，总体来说，穆里尼奥依然保持着一个足球教练应有的健康肤色。只是等待的确会让人变得消瘦，对于这点，即使是他聪明的妻子马蒂尔德也无计可施。
为了避嫌，为了不影响任何一个执教的机会，穆里尼奥甚至不愿意去任何一家葡甲俱乐部的现场看球，这对早已习惯从最近的地方接触比赛的他来说简直难以忍受。
穆里尼奥唯一的选择是塞图巴尔的博菲姆球场，只有这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球队，才不会引起任何误解和猜测。原因无他，塞图巴尔已经降级到了葡乙，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从巴塞罗那背着无数荣誉和足球理念返乡的骄傲男人，只愿意执起葡甲球队的教鞭。
他配得上，只是机会女神的面纱从不轻易脱落。
害怕爱徒因此颓废的罗布森爵士，也给穆里尼奥打来了电话。
……
“何塞，你知道我打来这个电话是为了什么，对吗？”罗布森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对这位高龄的足坛斗士而言，英格兰那糟糕的天气绝对算不上什么友善的东西。
虽然不是面对面的交谈，穆里尼奥仍然骄傲地昂起了头，从侧面看去，嘴角也轻轻收了起来，这让他的脸颊看上去鼓了一些，可丝毫不影响那道坚定不移的目光。
“先生，我跟随您的六年时光里，您从来没教过我要像孩子一样寻求安慰，那时我二十九岁，现在三十七，倒退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呣，我早就感觉你和路易斯•范加尔的共事可能不会太愉快，他是个固执的家伙，你也到了该单飞的时候了，离开巴塞罗那并不是个坏决定。放心，我不是来安慰你的，何塞，在葡萄牙待着还好吗？有没有新的头绪？”
对这个勇于向任何一位主帅提出不同意见的小跟班，罗布森爵士有着极大的耐心，换句话说，他很爱护自己无比忠诚的弟子，像每个严厉中藏着温柔的师父一样。
跨洋通讯的电流声滋滋作响，这会是段令普通人尴尬和难堪的空白，但穆里尼奥明白罗布森的善意与关怀，他只是稍稍稳定了下自己的情绪，就艰难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暂时还没有，先生。”
“这不是你的失败，我想葡萄牙足坛会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后悔的，你只是欠缺一个机会而已。所以，何塞，愿意来到英格兰吗？你知道的，我这里始终为你敞开大门。”
穆里尼奥的目标很明确，从主动辞去巴萨助理教练职位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愿意给任何人当助手了，即使发出邀请的是恩师博比•罗布森。
这次他并没有犹豫太久。
“先生，您是知道我的抱负的，我…”
罗布森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穆里尼奥的话：“何塞，不要太急着拒绝，你的想法，我自然是明白的。我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到处奔波的客场作战了，你只要来纽卡斯尔联当满一年的助理教练，之后就能转正成为‘喜鹊’的主帅，至于我，到时候我会成为俱乐部的总经理。需要考虑考虑么，何塞。”
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很诱人的提议。纽卡斯尔联队，是英格兰乃至全欧洲最早建立的几支俱乐部之一，身穿黑白条球衣的他们被球迷亲切地称作“喜鹊”，海马守护的城堡与燕尾旗，代表着这座城市光辉的历史。
遗憾的是，即使是在博比•罗布森麾下，喜鹊也没有再现上世纪的荣光，英甲改制为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之后，纽卡斯尔曾有多次无比接近各项冠军的奖杯，却无一例外全都遗憾错过。
但穆里尼奥考虑的不是这些，无论纽卡斯尔联的前景多么光明，他都需要从自身前途去考虑未来。在跟随恩师罗布森长达六年的岁月中，他早就得到了一个深刻的结论，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从不会真正地离开球场。
罗布森甚至会把研究训练内容和制订计划的工作全都交给他，只为了不错过任何站在训练场边指挥球员的时间，老帅会盯紧每一个需要提高的地方，抓住每一个和球员直接交流的机会。
即使罗布森先生成为俱乐部总经理，卸任主教练职位，穆里尼奥也能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老帅坐上看台，和其他高层谈笑风生或是静静观看球队的训练和比赛，这可能吗？
他一定会插手球队事务的，在俱乐部也会拥有比我重得多的话语权，如果发生了意见分歧，我的球员该听谁的，是他们的导师，何塞•穆里尼奥？还是他们导师的导师，球队的功勋教练博比•罗布森？
只能握住权杖的下端亦步亦趋，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穆里尼奥脑中思绪万千，却已经坚定了一个信念，他要成为主教练，也只会成为主教练。
“抱歉，先生，我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在葡萄牙多待一段时间。”
老师，我无限的尊敬您，你只是忘了，像我们这种已经把生命献给足球的人，是永远不会甘心坐上看台默默无言的。
罗布森似乎对穆里尼奥这么快的回答有些诧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子说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何塞。愿上帝保佑你，能在葡萄牙早日找到发挥自己才能的地方，祝你好运，希望我能在某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在体育报纸的头条看到你上任的新闻。”
“谢谢您，先生，请您务必保重身体。至于新闻，呵呵，英格兰的体育报纸，可不会把葡萄牙俱乐部换帅的消息放到头版头条。”干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后，穆里尼奥感觉刚刚还略显闷燥的胸口畅快了许多，甚至还有心情和罗布森开个玩笑。
“你还是这么幽默，何塞，真希望我们能早点在赛场上交交手。”罗布森也笑了。
“我也是，先生，我会把您传授的东西一点不落地全用上的。”
当然，还包括从其他地方学来的招数，以及我自己的领悟，很强的，穆里尼奥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再会，何塞。”
“再会，罗布森先生。”
电话挂断了，穆里尼奥坐在椅子上，两只手就轻轻搭在膝盖旁边，一直没有其他的动作，他陷入到过去青涩而美好的回忆中，垂着头愣了很久。
……
里斯本市中心，本菲卡俱乐部主席阿泽维多的家中，阿泽维多正在和他的左膀右臂——阿尔瓦罗与米切尔进行一次私密的会谈，值得让主席和两位俱乐部总裁职位的高管集结讨论的事务，球队主帅位置的归属自然算得上一件。
1993/94赛季中里斯本竞技和波尔图的乱象横生，让本菲卡觑到了机会，谁都没想到，罗布森的继任者奎罗斯会痛失好局，把老帅前半赛季打下的江山拱手相让，这才使得异军突起的本菲卡一举夺下联赛桂冠。
狂喜的本菲卡球迷本以为红鹰吹响了再度崛起的号角，谁知道拿到手的竟是红袍军二十世纪最后的一次联赛冠军奖杯，此后的几年，波尔图豪夺五连冠，里斯本竞技也在上个赛季补了最后一刀。
联赛一途，本菲卡颗粒无收，六年时间只在1995/96赛季拿到了一个葡萄牙杯冠军，球队的欧战也依然受到“古特曼诅咒”的影响，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二十世纪最惨的收尾。
联赛首轮即0:2负于争冠对手波尔图后，解雇德国籍主教练约瑟夫•海因克斯的言论就开始甚嚣尘上，四轮联赛过后本菲卡只排在联赛第七位，这是球迷们绝对无法忍受的，他们开始变本加厉地嘲笑不会说葡萄牙语的主帅。
让事件发展爆出新高潮的，却是不久前刚刚击败红鹰的波尔图，阿斯•安塔斯球场的喉舌媒体成功地让糟心的本菲卡人变得更加糟心，因为他们公然在报纸头条印上了这样的标题：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们支持海因克斯！”
第三章 本菲卡的穷鬼主席
在葡萄牙媒体的渲染下，1999年入主本菲卡的海因克斯被塑造成了一个手腕硬朗、万事严苛的形象，显然，这种风格和葡萄牙人融入骨子里的浪漫与激情并不相容。
在推波助澜这件事上，媒体一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当天赋、资源与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融合之后，他们的能量将是非常恐怖的。与此同时球迷也会迅速被分化为几个派系，口水仗一旦打起来，报纸的销量与电视节目的收视率都会飙升。
在皇家马德里取得辉煌成就的海因克斯，竟然无法得到当地球迷的认可，这很难让人相信，但的确是事实，他自己也在私下承认了这一点。
在里斯本的大街上被球迷甩着白手帕嘲弄的海因克斯，同样早就对本菲卡失去了耐心，他曾向俱乐部多次提出过建议，要求更多的转会资金以打造符合豪门标准的红鹰新阵。球队表现糟糕的情况下，海因克斯有这种想法确实无可厚非，但是他却忘了本菲卡请他来执教的初衷。
在执教初期就成绩颇为亮眼的海因克斯，拥有着善于学习和因材施教的优秀品质，带领皇马力克尤文图斯夺得欧冠，也证明了他在杯赛赛事中的强大优势。
本菲卡邀请海因克斯成为主帅的用意，就是让他好好调教当前的主力阵容，把因淘汰赛屡屡失利逐渐磨灭的红鹰精神找回来，而不是主持球队重建，如果目标是这个，本菲卡不如聘用葡萄牙的本土教练，那样引援工作还会更容易一些。
作为里斯本城同样拥有辉煌历史的两大豪门，里斯本竞技尚能依靠欧洲顶级的青训系统维持下去，本菲卡的预备队伍却开始青黄不接了起来。
连续几年的负债让红鹰支撑得很艰难，他们已经在转会市场上沉寂了很久，波尔图豪爽的大手笔操作总是让人十分眼红，可俱乐部主席阿泽维多心里是一清二楚，现在的本菲卡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先生们，不用我多说，本菲卡现在的处境很艰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想尽快让俱乐部恢复到正常状态，这可不是赢两场球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们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了…”
阿泽维多右手盖在自己额前，使劲捏动着发胀的太阳穴，主席的职位看起来光鲜，可也需要承担巨大的压力，他能解雇成绩不好的主教练，俱乐部的董事会也能在新的选举中让他下台。
执行总裁阿尔瓦罗先开了口：“主席先生，目前最重要的问题不是拯救俱乐部，是保住你的位置才对。现在离新主席的选举程序只剩下一个多月，本菲卡的颓败又是多年以来的积患，哪里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
“对，这才是重中之重，时间太短了，我们最后的机会，是重新取回球迷群体对俱乐部高层的信任与支持，不然我们在选举中将会一点优势都没有。”说话的是体育部总裁米切尔，他接触的基层事务比较多，知道本菲卡现在的状况究竟有多么糟糕。
阿泽维多十指交缠，说实话，他对竞技层面的足球知识可谓一窍不通，能坐上本菲卡主席的座位，靠的是自己的商业头脑，很明显他经营球队的方式和手段在短时间内对提高成绩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想听听你们二位的真实想法，约瑟夫•海因克斯，我们还能继续信任他吗？”
米切尔搓了搓手，这是他擅长的领域，所以不假思索地就开口说道：
“以我个人来看，德国人在技战术层面没什么太大问题，面对普通球队时可以打出非常亮眼的表现，在球队年轻化方面，他也做出了一些努力。只是努诺•戈麦斯离开这件事，给球队带来的负面影响太大了，不过这也怪不到他，是俱乐部本身的财政问题…”
听到两声轻咳，米切尔止住了话头，看见是阿尔瓦罗皱着眉头打断了他，也不以为忤，耸耸肩就作罢了。
“米切尔，除了跟波尔图的较量，你说的那些他确实都做到了，但我们不能只是把目光放在比赛上，你要是从我的角度看，就知道海因克斯为什么必须下课了。
主席先生，多年无冠是最大的硬伤，虽然破坏不了死忠球迷对我们的支持，但在商业效益上的负影响简直显而易见。在海因克斯执教的这个赛季，我们的财政数据更糟了，光明球场的球票销售额在一年间下降了8%，电视转播的相关权益也在减少，这不是简单地用成绩差就能解释清楚的事。
追根究底，是他跟本菲卡的球迷间出现了问题，以后成绩是好是坏根本不重要，短时间内球迷根本无法对他达成谅解。也别谈什么信任不信任的了，现在除了立刻换帅，我想不到其他办法。”
阿泽维多看了眼摊开手表示没有异议的米切尔，叹了口气后点点头说道：“财政方面的问题我是清楚的，之前我也试图缓和过海因克斯和球迷间的关系，但一点效果都没有。既然挽回不了，我马上会去和海因克斯谈一谈这件事，争取促成一个友好协商离任的结果，双方都不伤和气。”
“主席先生，和海因克斯解约的事情先不急，我们得赶快讨论出新帅的人选，现在时间不多了，最好能赶在球队这次休假结束前敲定，米切尔，你把我们之前商议的备选名单念念吧。”
米切尔在包里翻了两下，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清清嗓子说道：“换帅的时间太紧迫了，我们原本列出的几名外籍教练可能都来不及联系，就算联系上了，说服他们接下海因克斯的烂摊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暂时不考虑他们了。
目前的首选是以前执教过本菲卡的安东尼奥•奥利维拉，我们亲爱的‘托尼’先生，他熟悉葡萄牙足坛，经验丰富老道，执教球队需要的磨合时间应该比较少，不过他可能会要求一个大合同，我们得听听具体的条件。
第二个选择是何塞•穆里尼奥，他在波尔图和巴萨给博比•罗布森当了很多年的翻译和助教，然后在巴塞罗那又辅佐了范加尔一段时间，是个很有想法的家伙。今年回到葡萄牙后，他一直赋闲在家等待葡甲球队的邀约，听说布拉加之前有过意向，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能成。
剩下的选择都在俱乐部里了，为本菲卡效力过的巴西后卫，莫泽尔，他退役之后就开始转型了。还有卡斯特罗，他现在负责球队的体能训练，这两位都能立刻走马上任，也不会要求太多的薪资，但作为教练的经验肯定要差一些。”
米切尔质询地看着阿泽维多，却发现主席先生已经陷入了沉思，也不好打搅，过了好一会儿，阿泽维多才抬起头来，语气中还带着点不确定：
“总体来说，托尼要更适合本菲卡一些，至于这个穆里尼奥，之前海因克斯刚来的时候我们不是还邀请他当助理教练么？结果被他拒绝了。
至于莫泽尔和卡斯特罗，虽然现在成绩不是最重要的，但我想再怎么也不应该把赌注下到两个纯粹的新丁身上。还是先联系托尼吧，把那个穆里尼奥作为备选，先生们，你们意下如何？”
阿尔瓦罗点了点头，站起身肃声说道：“主席先生，我立刻想办法联系奥利维拉，请您也去和海因克斯教练商谈解约事宜吧，有任何情况我都会用最快速度通知您的，时间不等人，我先出发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快步走出了房间，米切尔见状也立刻起身对阿泽维多说道：“主席先生，我陪同您去俱乐部吧，确实要抓紧时间了。”
……
在本菲卡俱乐部的办公室里，海因克斯令人出乎意料地直接答应了阿泽维多的请求，同意和俱乐部友好解约。终止合同的那一刻，他满脸如释重负的表情，还咕哝了一句在场谁都听不懂的德语。
“老天啊，我终于解脱了…”
这边进展顺利，阿泽维多和米切尔还正踌躇满志地打算去会见新帅的人选，阿尔瓦罗先打来了电话，他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
“阿泽维多主席，很抱歉，托尼提出了一个俱乐部根本不可能满足的条件，我甚至觉得他是在为难我们…”
“我倒真想知道，他一个葡萄牙籍本土教练，能狮子大开口到什么程度，说吧，要多少年薪？”阿泽维多语气颇为不善，他本以为事情都能够顺遂人意，没想到在老朋友“托尼”那里踩到了绊绳。
阿尔瓦罗顿了好几秒，才无奈地开口道：“托尼压根没和我谈年薪的问题，只说了一个条件，他上任之后，要本菲卡提供不低于3000万美元的转会资金。主席先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将努诺•戈麦斯出售到佛罗伦萨的转会费已经被海因克斯用掉过了，本菲卡剩余的最大转会预算还不到400万美元…”
“他确定？咬死了不改？”
“他确定！托尼说只要提供转会资金，他甚至可以降低自己的薪资要求，但该给的转会费一分都不能少。”
阿泽维多没脾气了。
“我们的备选呢？！那个何塞什么，何塞•穆里尼奥，去通知他！记住，别在电话里说太多，让他今晚尽快过来，我们需要的是面谈，面谈！老天啊，3000万美元，那个托尼是想让我把球场给卖了吗？”
“我这就去想办法联系他，还请稍安勿躁，主席先生，今天晚上我会把穆里尼奥带来的。”
阿泽维多想到马上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涌来的记者们，捂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这位本菲卡最大的掌权者，或者说本菲卡一等一的穷鬼领袖，终于被迫把赌注下到了穆里尼奥身上。
第四章 此生誓不再做助教
塞图巴尔的家中，穆里尼奥正在和家人享用晚餐，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蔬菜汤，脑中还在回忆着下午那几盘录像带中的细节。
电话铃响了。
看到丈夫依然是那副呆呆的样子，了解他习惯的塔米就知道穆里尼奥又在琢磨事情，接过电话轻声问了几句，才伸手递给了他。
“找你的。”
电话那边的是帕拉梅斯，他的好友，曾经在葡萄牙的体育报纸供职，现在已经当上了本菲卡对外联络部的主管。职位这么敏感的人物来电，似乎本应让这个待业的家伙小小的激动一下，可穆里尼奥想起了之前身在巴萨时接到的那份邀请，所以心里并没有什么期待。
“何塞，本菲卡主席阿泽维多想和你当面谈谈，向你提供一份合同，你现在能过来里斯本吗？”
这帮家伙，明明已经有海因克斯了，怎么还要来旧事重提，以为我在巴萨的时候没接受是因为有工作，现在没工作就会答应？
“你简直是疯了，这根本不可能，你知道的，当我从巴萨辞职的那一刻起，就永远不会当任何人的助理教练了。去里斯本？那纯粹是浪费时间，帮我和主席先生说声抱歉吧，我不会因为助教的职位白跑一趟的。”
穆里尼奥的语气已经明显带上了不悦的意味，即使是朋友，也不能对他已表明的心迹明知故犯。
“何塞，你还是这脾气，来吧，和他好好谈一谈，我知道你的想法，他不是让你当助理教练的，抓紧时间来一趟吧。”
“不是助理教练？那你倒是说清楚啊，神神秘秘的…”
“抱歉啊，因为规定，实在是不能在电话里说太多，我们见面再详谈。”
穆里尼奥放下了电话，又把视线挪回了面前的蔬菜汤，好好的记者进了俱乐部也开始三缄其口了，说话吞吞吐吐的一点都不爽利，简直浪费天赋。
至于本菲卡的职位，在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之前，哼，还是塔米的蔬菜汤更重要一些。
……
开车从塞图巴尔去到里斯本，大概只需要半个小时，穆里尼奥按照正常节奏吃完晚饭还休息了一会儿，才施施然坐进了自己的黑色沃尔沃。
他心里有些犹豫，车开得也就不快，最后还打开了收音机，打算排解些许晚间出门的烦闷之意。
“这里是里斯本体育电台，我们刚刚得到消息，葡超顶级豪门本菲卡同主帅海因克斯经过友好协商后已经解约，还有知情人士透露，本菲卡新帅的第一选择是安东尼奥•奥利维拉，‘托尼’早前就拥有很多红鹰球迷的支持，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成为本菲卡的新任主帅。收听更多体育消息，就到里斯本体育电台…”
穆里尼奥忿忿地关掉了收音机，他现在对帕拉梅斯极为不满，这么晚把自己从家里喊出来，跑去里斯本就为了签一份助教合同？别说是托尼，就算本菲卡请来带着AC米兰冠军拿到手软，现在声势正如日中天的卡佩罗，他也不愿意再去当助理教练了。
穆里尼奥立刻掏出电话拨给了帕拉梅斯，还没等对方说什么就率先发难，几句话已如连珠炮般甩了过去，语气也生硬之极。
“我已经听到了某些消息，如果是托尼要入主本菲卡，我现在就掉头回家，你明明知道，我永远不会再当助理教练的。”
帕拉梅斯了解自己这位好友的性格，也知道再不说些什么穆里尼奥真的会这么做，只好无奈地出声劝阻，把底牌都丢了出来。
“何塞，放轻松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主席先生叮嘱过我们，不能提前把消息都透露出去，你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能再藏着掖着，相信我，你将是本菲卡的新主帅。”
这才是穆里尼奥希望听到的话，也确实起到了作用，他稳定了一下情绪，重新启动车子向里斯本出发。
抵达里斯本的时候，帕拉梅斯早已在约定的会面地点等着了，陪同的还有那两位一直参与此事的俱乐部高管。
“这位是本菲卡执行总裁阿尔瓦罗•布拉加，那位是体育部总裁米切尔•普鲁德霍姆，先生们，我们抓紧时间去见主席吧，现在已经很晚了。”
穆里尼奥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跟着他们去到了里斯本市中心，阿泽维多众多住所中比较隐秘的一处，此时已经是午夜了。
……
等候在门口的阿泽维多把一行人迎进了屋中，大家刚刚坐定，他就稍稍靠近了些穆里尼奥，似乎一点时间都不想耽搁：“你，想成为本菲卡的主教练吗？”
穆里尼奥没想到本菲卡的主席这么直接，常理来说不是应该大家先寒暄两句么，不过这倒也和他的胃口，谁会喜欢白白浪费时间呢？
“从个人意向上来说，是的，主席先生，我来里斯本就是为了本菲卡的主教练职位。”
阿泽维多琢磨了一下，个人意向？这个只当过助教的家伙不会也像托尼那样提出什么刁钻的条件吧？
“唔，你是想再了解一些其他的信息么，穆里尼奥先生？”
穆里尼奥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对，还有很多需要讨论商议的东西，除了合同的细节条款，我还想知道您对俱乐部未来发展的整体计划，在本赛季或是更短的时间内能做出多大的投资。
我知道本菲卡有过非常伟大的历史，但现在想重现光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取决于俱乐部上下全体成员的努力程度。还有主席先生希望我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我都需要了解。”
看到众人还在思索他的话，穆里尼奥又补上了一句：“当然了诸位，我会签署保密协议的，这个可以包含在我的合同里。”
可阿泽维多的回答简直出乎他的意料，穆里尼奥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呃，我知道你可能会很惊讶，但我必须实话实说，我对足球一窍不通。你说的什么期望值的，足球比赛里除了胜平负，我都不怎么明白，至于衡量主教练成绩的那些指标，这种专业的东西还是交给阿尔瓦罗和米切尔吧。
我是个知人善任，也用人不疑的俱乐部主席，之前讨论主教练人选的时候，他们俩对你的评价很高，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其他的意见了。”
看到穆里尼奥满脸错愕的表情，阿泽维多呵呵一笑，继续说起了自己对球队的想法，这部分内容和技战术无关，纯粹是在俱乐部经营方面的商业考量。
“总的来说，俱乐部现在的财政问题很严重，我们还在负债状态，没办法提供给你多少转会资金，即使有，那也是在冬季转会窗以后的事情了，希望你能理解。
上任之后，你最好能多提拔一些俱乐部青训营中的本土球员，这是获得里斯本球迷支持的捷径，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我的确想要让本菲卡重现当年的荣光，但我们没钱去引进更多知名球员了，如果你是个厨师，只能用现成的材料做饭，这是现实，啊，抱歉，我只是打个比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毕竟本菲卡的骨架还在，不算是完全的一穷二白，正面临危机的球队，也不会妄自尊大地提出成绩上的苛刻要求，这对于急于证明自己的穆里尼奥而言，不算是个很坏的局面。
“我明白您的难处，主席先生，这些条件可以接受，但我也要提出一些相应的要求。转会资金可以没有，但球队训练方面的投资一定不能少，其次，俱乐部在成绩方面的压力，我希望能减少一些。”
“这不是问题，短期内，本菲卡不会要求你冲击联赛冠军，但不代表我们对整个赛季的成绩不闻不问，你最重要的任务是努力发掘天才的青年球员，尽量获取更多球迷的支持。”
双方很快达成了共识，因为俱乐部主席选举的影响，阿泽维多只能开出一份半年期的合同，能让穆里尼奥执教完这个赛季。如果他成功连任而且球队成绩不错，那自然万事大吉，会跟穆里尼奥自动把合同续约两年，如果没有，那他的承诺自然没有任何效用了。
帕拉梅斯把穆里尼奥送了出来，他的这位好友，进门之前还只是个待业在家的闲人，现在已经签署完合同成为本菲卡的新主帅了，他送上了由衷的祝福，庆贺好友终于夙愿得偿。
“帕拉梅斯，我得先回家了，告诉家人之后再过来里斯本这边，不过那就是明天的事了。”
“祝你一路顺风。”
……
三十七岁，对于那些拥有优秀职业生涯并选择退役执教的球员来说，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自己角色的转变，去学习、了解如何教会其他人明白他们脑中近乎本能的东西。而穆里尼奥，这个年纪已经跟随名帅实习过很多年，他已经习惯坐在教练席上，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视全场了。
半个多小时后，穆里尼奥回到了塞图巴尔的家，看着熟睡的妻子，他坐在床边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敌过自己兴奋的心情，轻轻唤醒了马蒂尔德。
“塔米，塔米，我要执教本菲卡了，明天就去里斯本，可能要在酒店先住一段时间，我得好好思考后面的事情…”
马蒂尔德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两声，又翻身睡着了。
穆里尼奥强行合上了自己的眼皮，这次没有失业的压力作祟，所以他也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