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朝沐(二)
“还冬,我要听妆眉的曲儿。”
“好,公子这边请。”
女迎客还冬露出素白手腕,姿态柔媚地往前带路。
但朝子安满心满眼都是惶惶之色,哪里顾得上欣赏美人,反倒是怀里那个小童子歪着脑袋看她。
还冬心中暗恼,这么个大男人还不解风情,连小孩都不如。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一处种着桃花树的青石院落,侍卫和甲士都在周围站定,只有还冬三人进了院子。
但是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妆眉抚琴弹曲,只有几个侍女端着红漆盘子,里面全是女人装束。
见小童面色困惑,朝子安解释道:“我来这里既不听曲也不赏舞,还冬所说都是暗号罢了,选柳红就是单纯玩乐,选妆眉就是,就是……”
“就是妆扮一番。”还冬笑着替他答道。
朝子安轻咳一声,有点脸红,他头一次把这事直接说给外人。
什么程度的怪癖需要目睹死人后来画个妆……厉九川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
目送还冬陪着朝子安进屋,这家伙不想让自己看他化妆的过程,让厉九川待在外面休息。
于是他蹬地一跃,纵身跳上树干,倚靠在枝繁叶茂的浓绿中开始跟玄十一打架。
过了一个时辰有余,还冬出门,在院落里四处环顾。
厉九川从树上落下来,“有什么事?”
“朝公子让你进去。”还冬指了指房门。
小童踏进屋中,只见一位红裳俊秀女子端坐中间大椅,姿容端庄,眉目却添三分冷峻,和朝子安平时模样截然不同。
“厉九川,我有件事要你现在去做。”
他一开口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什么事?”
“去调查是谁要杀我,意欲嫁祸何人。此事了结,你欠下的两万玉钱便不用还了,我想,你也没打算还清吧?”
朝子安此时思维竟然分外清晰,气度大方,毫无先前的畏惧惶恐。
“公子明鉴,不过调查此事我也得知道原委,还有,公子不需要我贴身保护了吗?”
“不必,但只给你三日调查。至于此事原委,是我派去平山矿场一位掌柜,叫做汤咸,他五日前回来告诉我平山矿场发现了很贵重的矿脉,储量不小,跟他同行的还有赵元洪三家以及茯苓六家中齐张吴三家,你去查清楚,如果罪证确凿则立即诛之,然后再把证据带回来。”
“全杀了吗?”
“如果他们都有涉及……”
“知道了。”
厉九川点头,他正欲离开时又突然笑道:“东家可要在这三天里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你可以叫我朝沐,不必如此生分。”
这是现在的女装朝子安的态度,将厉九川和自己平等视之。
“朝沐?公子不是叫朝子安吗?”
“子安是我的字,我本名朝沐。”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双目犹如星辰熠熠,和他父亲的精神气度倒有五分重合。
光换一身衣物和妆容就能让人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当真不是精神分裂吗?
厉九川莫名想到了自己和玄十一。
……
……
离开了仙客楼,厉九川也有点犯难,光知道一个大概情报,其余什么都不了解,不如去隐市里问问。
但现在长乘给自己的遗玉只剩四颗,这个是自己未来重要的资粮,不能再动了。
拿什么去买情报呢?厉九川扭头又钻了回去。
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块玉令,上面刻着沐字。
轻车路熟来到隐市,第四个房间屏风后仍旧是一片难以分辨的人影。
“今日游山城少府主遭刺杀,此事乃何人所为?”说完,厉九川将玉令丢在屏风前的小碗中。
只见那碗……纹丝不动。
玉令大概三寸长半寸厚,捞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可能比上次的遗玉轻。
说明这机关自有其判断方式,或者干脆就是有人控制。
“少城主之令我等可不敢收。”屏风后传出妖怪般嘎嘎怪笑,好似换了一个人,“如果是山神殿的九部令或者天宫的三十六重天令,自然是您想知道什么,我们就说什么,但这个,哈哈哈,不过一块凡玉罢了,拿给你看,你会在乎吗?”
厉九川没说话,直接离开了。
就在那人出言嘲讽之际,后面出现了足足六七个传承气息,明显是在威慑自己。
他只是稍稍放了些杀意而已,这些家伙反应真大。
厉九川来到街边找了家小摊,要了碗李子露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顺便捋一捋最近堆积起来的事。
现在手上遗玉只剩下四颗小的,四颗用不了的,顶多勾勒一笔,想着做任务得遗玉的方法也未能实现,还负债两万玉钱。
为朝沐调查赵、元、洪、齐、张、吴六个世家,时间只有三天,用正常手段不可能完成……嗯,如果这六家人里都没有传承者,把他们灭门的话应该够了。
但是不可能没有。
大樂在月环边境成立卫月军,军中甲士既然是用来杀传承者的,那说明权贵们肯定知道且了解传承者的存在。
城主和传承者教派勾结,那豪门权贵更不会放过这机会,定然会豢养传承者甚至本身就是传承世家。
他传承度现在顶多有三四的样子,还不到五,但凡有个猲四六那样的传承者他就死定了。
烦恼啊烦恼……
厉九川正把碗中甘露喝到底,身旁突然坐过来一位算命先生。
黑大褂、青罗盘、八卦小旗高高支起,这位算命先生高颧骨窄下巴,唇上一撇胡子微翘,有几分不正经。
“小公子看起来有心事,要不要算一卦?”
“哦?”厉九川瞧了他眼,“多少钱?”
“嘿嘿嘿,不要钱。”那先生神神秘秘地凑近小童,“要四颗遗玉。”
厉九川垮下脸,怀疑这厮是不是算准了来的?自己手上的四颗遗玉都是从宁平街那边井里捞出来的,不应该有人知道才是。
但他又想到了廖先生,自己也并未找到解决眼前杂务的法子,干脆将遗玉从怀里取出丢给他道:“我要算眼前事。”
“好好好。”黑大褂收下遗玉乐呵呵地道:“三改五,则水到渠成矣。”
“嗯?”厉九川还未反应过来,黑大褂就起身离开小摊,身影突兀地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三改五?什么意思?
他坐在原地皱眉思量着,旁边摊主指着空碗问道:“您还喝吗?”
厉九川点点头,“再续一碗。”
摊主边笑边给他续碗道:“好嘞,小公子可算赶上了,明天我就收摊走了,家中有事,大概三天后才能回来……好了,您慢用。”
三天?三改五?!厉九川猛地站起身。
第四十七章 三改五
厉九川扔下两枚铜钱,第三次回了仙客居。
朝沐端坐在院中喝茶,眼中精光不定,神情若有所思,听见有人进来抬头一瞥。
“又有什么事?”低沉的声色暗含恼怒。
“请公子将三日期限改做五日。”厉九川抱拳行礼。
“哦?”朝沐深吸了口气,压抑心绪,随即微微叹道:“我知道让你在三日内把事做完的确有些强人所难,这样吧,给你改成七日,公子我等得起。”
“谢公子,但我只要五日,多一天都不要。”厉九川固执道。
“……那就五日。”朝沐修狭的双目上下打量他,这次语气再听不出波动。
“谢公子。”厉九川再拜过,转身离开。
他即将走出廊道时,隐约还能听见朝沐吩咐侍卫,去请什么刑狱的赵辰。
不过别人怎么打算和自己无关,这会去山神殿的暗店里看看能不能接点任务做。
不能当真就觉得一切都水到渠成了,还是得找点事做。
上街来到一家肉铺前,肉案角落有个不起眼的尾巴。
“客官要什么肉?”肉贩子是个脸膛通红的高个汉子,粗眉大眼,分外精神。
“我是冉一,近日堂口有没有活计可接。”小童抬起头,双目青光一闪而逝。
“巧了,这位客人。去平山矿场的鹰鸣涧,来一人杀一人,记得割了左耳回来,一耳一玉。”粗眉汉子边说边动手割肉,手起刀落十分麻利。
“如何分辨是不是杀的去鹰鸣涧的人,就不怕有人杀平民换玉吗?”厉九川好奇问道。
“不怕。”汉子嘿嘿直笑,“那些人都是豁耳朵,旧伤好认得紧。”
小童点点头,正打算去看看情况,转身撞倒了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浑身脏污,隐约能看见他枯瘦的面颊轮廓,却腆着一副大肚子,摔到在地时哇地吐出两口混浊液体。
“水,好渴……给我水……”
他一边发出呻吟,一边把自己吐在地上的液体往嘴里舔。
厉九川猛地皱眉,脑海里闪过宁平街水井里,那副张着黑洞洞巨口的尸体。
卖肉的粗眉汉子脸色也有点难看,他眨眼间瞳孔闪过褐光,但并未看出所以然。
厉九川没有多管闲事,尤其是这种根本管不了的闲事。他稍稍后退两步,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似的躲在粗眉汉子身后,然后从另一侧绕开了。
鹰鸣涧里的人头这么值钱,估计已经有很多传承者赶过去了,自己动作得快点。
……
……
城主府。
“来人!把这个不肯从实招来的贼子打入牢狱!”
震怒的城主大人一声令下,几个府兵同时上前将地上血肉模糊的人拖走。
“赵辰。”朝贺喝了一口浓茶压下心中怒火。
“在。”早已俯首待命的狱官上前一步。
“你负责撬开他的嘴,三日之内,无论你用什么法子都得知道究竟是哪些人打算谋反!”
“是。”
朝贺还欲叮嘱些什么,突然有人冲进屋中跪倒在地,“急报!大人!城南城西爆发疫病!”
“什么?!”
昂贵的檀木桌几被瞬间拍裂,朝贺气得差点没缓过劲。
前脚爆出叛徒,引得几方势力蠢蠢欲动,他联系了山神殿才勉强卡住鹰鸣涧要道,现在竟然在城中爆出疫病!
这天宫狂徒……灭我之心不死吗?!
愤怒之余,朝贺心中又忍不住有些后悔,如果当年答应的是天宫而不是山神殿,会不会……
嘭!
朝贺咬牙捶烂案几。
和天宫勾结的城主几乎都沦为傀儡,他们根本不会满足!而与山神殿一起,只是需要每月奉送人牲而已,代价就要小得太多了。
城西城南的贱民们都是给山神殿养的人牲,甘印不会不管。
想是这样想,但他身为城主,要稳住众人,还得去看看才是。
“来人,备车。”
……
……
厉九川往鹰鸣涧赶去的时候,路上遇见一人偷偷摸摸地躲在树丛里也往那边赶。
小童快步小跑,假装没有看见这人,在接近他藏身的灌木,即将错过的那一刻,他猛地拧身回蹿,一拳击中这家伙脖颈,将之打昏。
抓出来一看,这厮左耳上缺了一块肉,伤口早已愈合成疤。
好东西,值一枚遗玉。
卸了他关节,一脚将这人踹醒,厉九川蹲在他面前问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要往哪儿去?”
“咳咳,你又是谁家孩子……”那人睁开眼睛,说话的时候嘴上两撇小胡子上下翘,“这么凶……哎呦!”
厉九川踩着他手指,整个人蹲在上面,“你问谁?不答话现在就可以死了。”
“我说!我说!”八字胡紧张大喊,“我是天宫三十六重天之无越衡天,下属王母教的除秽人!”
说着,他扭过头去盯着厉九川,“你就是山神殿幽天部里唯一一个水德冉遗?”
厉九川的特征实在显眼,但凡稍有了解的都能认出来。
小童面色微变道:“你是除秽人,那你的铜器呢?”
八字胡咧开嘴,门牙上有个黑色小洞。
噗!
一根青铜针闪电般射出!
小童反应不慢,抬指夹住铜针,然而下个瞬间,铜针内还飙出一根细针刺中厉九川胳膊。
“哈哈哈!”八字胡大笑起来,“没想到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怪物强得可怕,但你们肯定会轻敌,只要给我一个机会也能杀死你们!哈哈哈……”
厉九川默默地看着他笑,然后拉起衣服袖子,那根细针晃晃悠悠地挂在衣物上,并未扎进他肉里。
纤细锋利的针尖被一片白皙柔软的皮肤挡住了。
“……”八字胡长着嘴,半晌没说话。
小童周身气劲鼓动,衣袖上的细针噌地又扎进八字胡肉里,惊得他嗷嗷叫。
“起来带路,到了地方饶你一命。”厉九川站起身,抬腿将他膝盖关节踹回原位。
“啊!呃……”八字胡咬牙滚了滚,然后喘息着干笑道:“我们人头在你们眼里可算得一颗遗玉,你会放过我?”
小童微微颔首道:“你说的是。”
他手腕甩动,指尖掠过一抹黑芒,八字胡的左耳顿时掉落在地,痛得他再度惨叫出声。
厉九川捏着他的豁口耳朵,低头轻声道:“我已经拿了换玉的信物,起来带路,不然叫你尸骨无存。”
第四十八章 三改五(二)
游山城西南角。
宁平街。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朝贺站在塔楼上目睹那成片瘫倒的尸体时,他还是胃里一阵抽搐。
恐惧无言地从心底蔓延开来,透骨噬髓。
唯独街头那口井边还有十几个活人,但他们都趴在地上泡在水里,不停地喝从井中涌出的水。
外面也有穿着补丁的乡民踉踉跄跄地走进来,肚大如球,嘴里还念叨着:水……水……然后毅然决然地扑向那口井。
井水平缓地淌过青石缝隙,寂静无声地蔓延到整个泥泞的街道。
路边窝棚里传来虚弱声音,有泡胀发白的手臂从缝隙里伸出,挡住乡民枯瘦的小腿。
乡民猛地摔倒在地,肚皮承受不住啪地炸开,源源不断的血水从他大张的嘴中淌出,整个人面目狰狞地在地上扭动两下,枯瘦摆动的四肢和被水撑的宽大的肚皮让他像个被踩扁甲虫。
朝贺看见摔倒那人肚子里飙出一截肠子,甩着屎粪搭到一具死尸嘴上时,他终于忍不住吐了。
“快,快去叫甘印!快……呕!”
塔楼里飘出酸臭味,一名侍卫匆匆从楼上跑下。
……
……
城主府地下二十丈。
朝贺做梦也想不到甘印在自己屁股底下挖了个宫殿出来。
鼻梁挺拔、五官深邃的混血男人正靠在软榻上翻阅情报。
他面前半跪一人,如果厉九川在这里就能认出是猲四六。
“宁平街水井初步搜查是有一具尸体在下面,但下去捞尸的传承者都死了,传承度最高的一个是猲狙,传承度十五,死得无声无息。”
在这个偏僻的边境小城,传承度三十都是顶尖的高手,而十以上的人能在城中来去自如,二十以上能横着走。
甘印丢给他一张纸笺,猲四六定睛看过,上面写着隐市曾经有人发布任务,内容就是宁平街捞尸。
旁边还记着一行小字,唯独水行生还。
“去查查水行是什么人。”
“是。”
猲四六刚转身,甘印的声音再度响起。
“等等,顺便通知朝贺,让城中百姓别取水,要喝只能喝已经存下的,所谓疫病都是从水中来。”
“是,大人。”
要去查水行自然得去隐市,解铃还须系铃人。
猲四六来到二楼推开第三扇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个老妇在打扫地板。
“执笔们呢?”猲四六眉头再添三分阴郁。
“回大人,都去外面找人了,还有些大人去宁平街了,说是哪里发了疫病,很是凶险,最近莫要乱喝水。”老妇放下扫帚,慢慢答道。
她认得猲四六是山神殿的人。
“找谁?是不是叫水行的?”
“对,说是您们那边的人,还是个水德传承来着……”
猲四六头皮一激灵,转头又狂奔出去。
他出门找了就近一家肉铺,还没跟贩子聊两句,就看见一群百姓平民拿着锅碗瓢盆往外走。
“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城主派兵把守水源,不准城中百姓取水,这不是要去讨公道了嘛?哪儿有人能不喝水的?”粗脖子的肉贩笑了笑,默默把自己拿出来的大盆放到脚下。
“水里有疫,不能喝。”猲四六简单交代了一句,无视了肉贩子骤然变化的神色,“查查厉九川……哦,就是冉一的行踪,快点,现在就要!”
说到后半句,他口气不自觉地变重。
“是是是……”
肉贩子进屋从角落一个笼子里掏出来一只黑漆漆的黄嘴鸟儿,抄起木炭在一张布帛上写了字,往它身上绑的小信筒里塞进去,然后从后院把鸟儿放飞。
做完这些,粗脖子肉贩走出来开始切肉、剁肉,这是“肉贩们”的习惯,处理好的肉会交给来问话的传承者,有时候他们不要就留着自己吃。
待粗脖子把肉剁好,正要装进荷叶扎起来,猲四六冲他挥手手道:“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鸟回来了。”
放下手中翠绿的荷叶,粗脖子到后院一看,什么都没有,再抬头的时候,只见一只黑羽黄嘴鸟儿乖巧地落在肩上。
这就是传承者们的能耐,粗脖子感慨一下,打开竹筒,看过内容后将布帛丢进火灶,然后来到前堂边包肉便道:“大人,冉一接了平山矿的任务,早就出城了。”
猲四六面色不变,仿佛早料到了会如此麻烦。
没有停歇,他直接出了城。
天知道传承度不到五的冉遗是怎么在宁平街水井里活下来的,无论如何,先把人带回去才是重点。
与此同时,一行三个执笔在城外奔走。
“早都说了这事需要额外注意,当时你还与我争辩,看看现在这后果!”一位身材魁梧的灰袍执笔边跑边呵斥道。
“我哪儿知道会这样!”被骂的是个黑袍男人,身形瘦削,“繁册上每日都要记那么多东西,未必我还一字一字去看?!你问问黄昭,他也是交班就把繁册背一遍吗?”
稍稍靠后的黄袍执笔暗骂一声,自己什么都没做,骚味到惹过来了,这辛榛果然是个蠢货。
“刚交班自然来不及全看,但闲时还是会翻的,毕竟是规矩。”
黄昭淡淡解释一句,口气也不怎么好,旁边争执的两人暂时安静下了。
只是灰袍一想到母亲还住在城里,自己却因为任务无法陪伴她,胸中顿时又憋了一口郁气。
他忍不住开口愤愤道:“你走得这么慢!待会过去水行早就被山神殿的人带走了,还轮得上我们?”
黑袍辛榛顿时恼怒道:“黄昭比我还慢,你怎么就逮着我说?王显,你就是故意找事!”
王显冷笑道:“故意找事?你得罪了水行也好意思说!他发现任务有异是过来上报了吧?执笔理应做以记录,但凡你不阴损人,也不至于半点消息都不清楚,用得着跟山神殿抢人吗?!”
“好了好了,都别扯了!”黄昭不耐烦地拦在二人中间,“越扯跑得越慢……”
话说到一半,一道灰色影子嗖地从三人面前掠过,快得不像话。
“不好,是山神殿的猲四六!”黄昭大急,速度猛然提升一截,“他传承度虽然受伤后跌破三十,但也有二十七八,去晚了我们可就没戏了!”
辛榛和王显也都闭上嘴加足了力气狂奔,任务失败,受罚的可是所有人!
第四十九章三改五(三)
“小哥儿,看见前面山坳了没?那就是鹰鸣涧。”八字胡指着不远处干声笑道。
“没看见,你带我走过去。”小童抬起头,双眼空洞漠然,像笼着一层灰蒙蒙的翳。
“这可使不得,你们早有人埋伏于此,我过去会送命的!”八字胡连连摆手。
“你没耳朵,他们杀你做甚?”厉九川勾起嘴角,“不愿带路的时候那般肯舍出性命,现在却如此畏畏缩缩……不若我先送你上路?”
“别!我……我去还不成?”八字胡吞了吞口水,磨磨蹭蹭往前走。
才走了没两步,八字胡后颈啪地挨了一记,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厉九川拖这人慢吞吞地往山坳一侧走,将之丢在一丛看似隐蔽的草垄间,但又隐隐约约露出他的身形和小半个侧脸。
看起来就像在窥伺山坳里的情况。
过了一柱香左右,厉九川听见远处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此时他已经将自己身上披了一层草皮。
估计着距离差不多,厉九川骤然翻身而起,一脚踩断了身旁人脚踝,没等他惊呼出声,墨青色的镰刃精准地勾入他胸膛扯破了心脏!
厉九川没有把镰刃扯出来,血喷得到处都是,就做不了饵了。
他单脚跺在山岩上,一片碎石腾地跳起,被小童接住的瞬间又激射而出,内劲包裹碎石快如箭矢。
后面那个仓皇逃窜的身影只跑了两步,背上便溅起数点血花,然后重重栽倒在地。
厉九川小心将这边尸体放倒,取出镰刃,再用泥巴简单糊住伤口,去处理另一具尸体时,还没忘了把假装昏死的八字胡再来一脚踩晕。
如炮制法过了两个时辰后,厉九川怀里揣了十二只耳朵。
其中有一拨是五个一起来的,有三个查看八字胡的情况,两个在远处盯着,看见自己人被杀后转头就跑,厉九川只来得及追上一个。
从这拨之后就没什么人来了,八成是拦在更前面给后面人报信。
才十二枚,比预想差的太多了,小童子从脚边尸体上扯下一块布料,将耳朵包起来扎好。
他转头又往山坳深处摸去,那里面肯定还藏着不少人,而且杀了也不会留下尸体。
只是没走几步,他就看见对面山坡也冒出两个脑袋。
三人对视瞬间,同时朝对方冲去!
厉九川冲是因为对面是两颗活生生的遗玉,对面两人冲是因为那小孩身上肯定不止一颗遗玉。
罗生镰出如电,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度,两双鬼目喷吐褐色烟光,提醒主人来者身份。
两个土德,不是土蝼就是猲狙,至于钦原,能得到这种传承的人不可能被派来守这种地方。
厉九川的视野里隐约浮现两颗羊头,出乎他预料的,两颗羊头骤然合为一体!化作一只尖角利齿的流涎怪物。
它矩形瞳孔里全是各种扭曲的纹路,豁开的巨嘴里是紫黑色遍布倒刺的舌头。
小童前冲之势一缓,对面左侧一人上前,头颅不知何时长出来一对黑色坚硬的长角,将飞袭而来的罗生镰顶开,下一刻便撞上小童胸口!
利角在褐色光晕的覆盖下变得犹为尖锐,能轻松刺破敌人皮肤毛发,即使对面利用传承种的鳞片毛发来阻挡也卸不掉自己的冲撞之力和被锐化的土蝼之角!
土八九如是想着,撞上敌人胸膛,但并未如以前那样刺破对方脆弱的皮肉骨骼,震碎对方的内脏。
厉九川飞出十几米远,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瞬间消失在茫茫草海之中。
逃了?土八九四处打量,土八七和他背对扫视周围,谨防一切偷袭。
厉九川躲在一处草木之中,眼神空泛地端详那两人。
对面传承度稍有些高,或者说对面的任何一个人传承度都不会超过六七,但加起来的话,就到了十二三,足矣对厉九川的攻势造成致命威胁。
这俩人是怎么……哦,是双生子。
双生子竟然能把传承之力合起来用,当真是了不起。
厉九川的眼神稍稍凝聚,看清了对面两人的脸,但很快就被他们注意到自己的眼神,遂慢慢靠近过来。
果然还是不能用力盯着人看啊。
而且他们居然这样警惕,都让自己感觉羡慕了,这灵觉最少也有自己两三倍之强。
突然,趴在地上没来得及被厉九川补刀的八字胡浑身上下一抽搐,然后跳起来就跑!
土蝼两兄弟对视一眼,走在后面那个刚一回头,前面的土八九就被一把小巧的黑青色镰刀瞬间勾住后颈!
分离撕扯之下,土八七急忙踏步回转,上前帮忙。
一只冰冷的小手搭在他肩颈处,土八九尖锐的叫声响起,“快跑啊!莫回头!”
土八七刺向身后的青铜短匕扎了个空。
小童的身影犹如鬼魅,前一刹那还在土八七的身后,下一个瞬间便出现在他身前,两点青蓝色瞳光绽放,如同业火喷吐,灼得人脸上疯狂冒出鳞片!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叠打的快拳如行云流水,土八七的身躯像沙袋一样震出一蓬蓬血雾!每一道内劲都击碎了他的血肉皮骨,猩红从后脊染到尾椎!
最后一击,小童高高跃起,膝盖狠狠压在土八七的天灵盖上,身后传来土八九绝望的哀嚎。
罗生镰就像滚烫的烙铁粘上土八九的皮肉,怎么扯都扯不掉,他几乎能听见镰刃上小鬼大口吞噬自己血液的咕噜声,甚至伴随着咯咯怪笑。
劲风拂面,他睁大了眼睛,只是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一记重捶砸透了内腑,血尘从身后扬起,他又感受到了自己兄长死前那一刻绝望的恐惧。
明明传承度更高传承种更强,这家伙不受污秽也就罢了,凭什么肉身如此变态?
土八九低下头,只见自己前胸贴后背,中间心口的部位如同肉饼,被砸得分外瓷实。
然后他晃了晃,整个人冒出大蓬黑烟,迅速萎顿干瘪消弭,变成一颗圆鼓鼓的白珠子。
厉九川捏起这枚遗玉,回过身走了两步又捡起一枚。
不错……他眯着眼睛看向后面的山坳,忍不住心中发笑。
第五十章 三改五(四)
猲四六已经是竭尽全力在狂奔了。
就差显化猲狙四条腿儿往前冲,但也增加不了多少速度,猲狙并非擅长奔走之灵。
他心脏突兀地一下接一下抽,就像上次命人护送林子离开似的,还有让厉九川去地底杀秽兽,都是这种感觉。
他娘的……
猲四六鼻尖飘过一缕血腥味,鹰鸣涧前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尸体,都是王母教里的探子,但这些尸体伤口都较为隐蔽,不应该有这样浓厚的味道才是。
踏过山坡一丛青草,嫩叶歪斜复又抬起。
猲四六直冲进鹰鸣涧深处,止步于一个陡险的拐口。
“七、八、九……”小童坐在山岩突出来的一块悬石上,拨弄着手里的东西,脚边放着一兜血淋淋的布包。
抬眼瞥见猲四六阴鸷的神情,他手掌一收,嗅着遗玉浅轻的香气将之吞噬,然后拿起脚边的布包。
“六师傅怎么在这里?”小童乌溜溜的大眼睛毫无光彩,空洞地盯着他。
“我不在,你还打算杀几个?”猲四六脑门上冒起青筋,几乎要将皱纹抻平了。
“来犯之敌我已除尽,六师傅不必担心。”厉九川满脸诚恳之色,心思却到处飘,想着从哪儿能逃走。
猲四六不答,只是神情愈发凶狠地盯着他。
“……”
下一刻,一位神情阴郁的灰袍老者手里提着一个孩童后颈衣裳往外走。
厉九川悬在半空,心情恶劣地哼了一声,一个老头都比自己高了大半截,什么世道!
走出曲折的山坳,面前刚好冲出来三个人。
“且慢!”辛榛拦在猲四六身前,“这位前辈,我家主子有事要找小公子谈谈,不妨让他先跟我等走一遭,不日定当送回。”
辛榛以为自己这边三个人,算厉九川半个,猲四六又曾受过伤,根本不可能是自己这边的对手。
然而他却没看见黄昭和王显两人神色变幻不定,又似乎没想到他这般大胆,有些惊诧。
黄昭已经微微侧身,随时准备逃跑。
“长乘门的老鼠……”猲四六的眼珠透着凶戾,“滚!”
辛榛面色难看,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身后两人不知何时已经退开半丈了。
猲四六没搭理他们,拎着厉九川和他们擦身而过,幽深的瞳仁泛着惨绿之色,如同流涎的恶狼。
一时间谁也没阻拦,目送那身影消失在山林。
“怎么一看见外人就变怂货?没有骂我那股子傲气了?”辛榛回头瞪着王显骂骂咧咧。
然而灰袍执笔只扔下白痴两字,转身又往城中赶,黄昭也没搭理他,跟着一起离开了。
猲四六的速度很快,踏草不折踩枝不断,平地飞燕般掠过林地。
哪怕手上拖着一个累赘,他也没话多少功夫就拎着人赶回城主府。
此时甘印刚好和朝贺坐在一起,朝子安在他父亲右手坐着,旁边还有两个戴斗笠侠客打扮的遮面之人。
“大人,我把水行带回来了。”猲四六把人放在脚边,完全没理会小童满脑袋枯枝烂叶,全都是回来时撞上的。
“哦……原来是九川啊。”甘印神情奇异地看着他们,眼中带着不为人知的光彩。
朝子安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脑袋,他之前一直在借厉九川洗清自己和甘印的传闻,而朝父脸色最难看。
“他不是个凡人吗?”言下之意是你们把这种人送到我儿子身边,居心何在?
虽然知道山神殿会把一些有资质的人牲培养成打手,但最后能送给权贵的必定都是次残品,做不了真正的传承者,也就力气大些。
“哦,他资质近乎于无,很安全。”甘印笑着安抚道,无视了猲四六欲言又止的神情。
见甘印那边滴水不漏,朝贺也没空追究这些琐碎之事,他盯着扒拉脑袋上树叶的小童道:“听说你是隐市的水行?接过一个任务去宁平街里捞尸?”
“接过。”厉九川看他一眼,从脑袋上拍下最后一片枯叶。
“水井里有什么?”
“自然是尸体。”
“说详细。”
“有人在井底扣了个洞,尸体被放在里面一直吐水。”
“水从尸体嘴里吐出来?”
“我虽然看着小,又不是三岁大,吐水还是吸水的涡流未必还分不清?”
厉九川的语气不太好,因为他已经猜到了这些人想让他干嘛。
听他这么说,在座之人脸色都不太好,朝贺是担心城主之位不稳,甘印是怕人牲没了供应,斗笠人看不见连,朝子安神色郁郁惶惶,已不是那个胸中小有城府的朝沐了。
因为他换回了男装。
正沉默间,突然有人闯进屋中,冲着甘印行礼。
混血男人招招手,那人便上前附耳说了些什么,甘印面色骤然阴沉下来,坐不住了。
他上前两步对小童问道:“那井底大概多宽?”
“也就能塞进去四五人,我说的是你们这种大人。”
“那劳烦你再下去一次,把尸体背上来。”甘印说这话时口吻分外和蔼客气,但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冷漠。
“我会死。”小童抬起头,乌溜溜灰蒙蒙的眼睛像是迷雾中找不到出路的人,“不可能再逃出来了,一定会死,那是你们才能对付的东西,大人。”
“下面地方太窄,又是在水里,我们施展不开。”出声的竟是其中一个斗笠人,也许是觉得逼一个小孩下井太过残忍,他又接着道:“你只需把里面的东西引出去即可,不一定要背上来。”
“那是尸体,大人。是死的,它不会跟着我出来。”厉九川摇头,“它给我感觉就像是天生相克……”
“和水德相克,莫非是火德?”另一个斗笠人猜测道。
“也不排除,如果是有人将那东西暂时封印在井里,肚子里塞上水德遗玉镇压……还是很有可能的。”甘印微微颔首道。
“所以它吐出来的水都是遗玉所化?”厉九川突然问道。
“怕是不止。”甘印淡淡地回了一句,话题又回到了最初那个,“你准备下井吧,我们现在就出发。”
第五十一章 三改五(五)
厉九川默然。
朝子安忍不住开口道:“等等,他不是资质差吗?修为肯定也差,不然换个更厉害的下去?”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怯懦的城主之子。
“怎么……我,我说错了吗?”朝子安眼里满是惊慌不解。
甘印微微笑道:“你不懂,大人的事,少府主慢慢学就是了,您还未到参与的时候。”
朝贺呷了一口茶,耷拉着眼皮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无话可说,毕竟甘印把该说的都说完了。
“可,他只是个孩子,这么点大,也远不如你们强,还被人抓回来……干嘛不让有能耐抓他的人去下井?!”
被这么看着,朝子安反而越说越生气,只觉得厉九川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被一群人莫名其妙地欺负。
甘印有些恼怒,但依旧笑着说:“你可知道那口井里已经有个传承度二十的沉进去再没出来?你嘴里那个抓住厉九川的人,他传承度只比沉进去那人高了六七,但他能轻易抓住或者杀死厉九川,却不能保证下井后还能活着。你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吗?”
“可厉九川说了,他下去后也会死!”朝子安猛地站起身,拦在厉九川前,愤怒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甘印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你让开,他今日必须要下井。”英朗深邃的男人终于露出自己阴冷且威严的一面。
朝子安袖口颤动,胸膛急剧地起伏。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强得可怕,他以为这个人强大而和善,对他体贴且暧昧……哪怕都是假的,哪怕他们这种人手中注定饱蘸鲜血,也不应该是这样……
对着一个孩童发难!即使是传承者,他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不应该是这样!!!
朝子安颤抖的手逐渐稳定,尽管眼圈发红,呼吸也趋于沉静,他不只是父亲那个怯懦的孩子,也是众人从未承认过的少城主!
他不只是朝子安,他也是朝沐!
他坚定地摇头,然后俯身将僵硬的小童揽入怀中。
“这由不得你。”甘印看见他的动作,反而没有之前恼怒,只是威严淡漠地陈述事实。
趴在朝子安臂弯处的厉九川有些恍惚,好似时光倒流回不为人知的年月,亦有一袭红裳这样拦在自己身前。
只是那个人……是谁?
不记得了……
厉九川头颅撕裂般地痛,剧痛中夹杂乱七八糟的碎片。
荒芜的大地被血色贯穿,天空中响起嘹亮的歌声。
欢欣如鸟雀般清脆的笑语,决绝若泣血般无奈的悲鸣,交织、错乱,却都源自同一个人。
甘印的脸一阵一阵扭曲,变得更加深邃、威严、漠视着所有人。
“他必须死。”浩瀚的声音在空冥中回荡,一如陈述事实。
“那我们就一起死!带着你的嫉妒和欲望,跟我一起沉沦冥狱!”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红裳和火色共舞,在死亡和重生中挣扎,将一个凶煞的庞大存在拖入无边无际的阴云。
“疯子!疯子!!!”
冷漠威严都在最后一刻被滔天烈焰击得粉碎,所有的光都被黑暗吞噬。
……
“你的善迟早会害死你。”
甘印的声音把厉九川拉回现实。
身材高大的混血男人起身上前,正要把朝沐拨开,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凉意,如同被成千上万只带着恶意的眼睛逼视。
“咳咳。”城主朝贺放下茶杯,“算了罢,换个人去不好么?”
甘印微微侧过头,两只眼睛缓缓变大些许,有种几欲合拢的趋势,在朝贺周围反复打量,然后盯着他身后高大的屏风。
倏地,他眼睛恢复了正常,嘴角勾起惯用的笑,“城主大人,那找谁去?”
“你,或者你们?”朝贺的眼神扫过斗笠人和甘印,这一刻他一言一行的气度,沉稳地碾压了每一个人。
朝贺背后是整个大樂,大樂的卫月军有轻易荡平每一个城池的实力,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轻易调动,但也足以威慑其他势力,让城主们坐上自己的位置。
这只是外在的倚仗,而此刻,这间屋子里有让所有人都为之沉默的、更加强大可怖的震慑之物,这才是朝贺护犊的真正底气。
眼看气氛越来越压抑,厉九川伸手去扯朝沐的衣袖。
扯了又扯,朝沐只是将他护得更紧,厉九川只好跳起来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大喊道:
“我天生重子痨,现年十七,已非孩童。”
此言一出,气氛为之松懈,众人相互对视几眼,朝贺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合上茶杯瓷盖,慢慢地转杯盖上的圆珠。
而少城主先是愣住,瞪大了眼睛,随即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
厉九川叹气,遂朗声对甘印说道:“大人,我下井。但不能只让我送死吧?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那你想要什么?”甘印缓缓坐回去,捏起茶盏,看这对主仆情深。
“起码让我再勾勒两笔,涨涨传承度?这样下水,我也坚持地久些。”
“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天坑?”甘印面无表情,和猲四六如出一辙。
“我出命,大人出遗玉,很难吗?”
厉九川这话没只对着甘印说,而是看向了每一个人。
“不难。”
也许是因为朝贺的压力,其中一位斗笠人开了金口,“给你一百粒,如何?”
厉九川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布包,即使猲四六拎着他穿山越岭,他也没把自己的收获落下。
只是朝沐瞳孔一缩,身子直往后仰。
“这里面值十二颗遗玉,我花了两个时辰便拿到手,前日少城主借我二十枚,入井捡到四枚……林林总总,这些日子都得到将近五十多枚遗玉,放在一辈子里才占了几成几?你拿一百枚就要换我的命?”
厉九川如数珍家,掰着指头跟他们算账,听得众人忍不住咋舌。
吃了这么多,这家伙居然还没突破传承百分五?当真是天坑中的天坑!
“那你想要多少?”斗笠下的脸开始变黑。
“先来一千枚?”厉九川一本正经地问。
众人冷笑。
“五百,不能再少了。”小童伸出手掌比划一下。
无人作答。
厉九川困惑不解,长乘用七枚高等遗玉换自己武诀,每颗都最少价值三百标准遗玉,就算他要回去两颗,也还有五颗,价值一千五百遗玉,其中一颗金德遗玉用在了万事通,剩下一千二百遗玉。
而这些斗笠人和追赶猲四六的执笔身上一个味道,不就是隐市的人吗?隐市背后是长乘门,他们应该很有钱才对,手里最少也有几万遗玉吧?
这点都舍不得给,真是吝啬!
“这都给不起,还买命?不若现在给我一把剑,让我就地自刎罢了。”厉九川说着,一屁股坐在朝沐的脚背上。
“……”
斗笠人一咬牙,转头看向甘印,“将军可愿出二百遗玉?”
“没有。”甘印漠然回绝,二百遗玉,足够资质绝佳者冲击瓶颈了!再添一百,哪怕是头猪都能破三十。
给厉九川?还不如喂猪!
斗笠人回过头道:“我们最多只能给你三百。”
不愧是隐市……
厉九川和甘印同时想道。
这等于把给万事通的金德遗玉又拿回来了。
“但将军必须出一百,否则厉九川捞尸时,您不得出现在现场。”斗笠人接着说出让甘印面色难看的话,“如果将军有意见,可以直接问在下。”
说着,他摘下斗笠,肩颈处的衣料绣着两字,十三。
飘渺而淡漠的气息笼罩整个大厅。
所有传承者都看见斗笠人身后长发博带的神灵一闪而逝。
正仙种长乘,传承序列十三。
第五十二章 三改五(六)
“哈哈哈哈!!!”
甘印突然放声大笑,他笑得几乎渗出眼泪,只能抬手捂住脸,用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声音问道:“最近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神仙,也有空管这边境小城了?”
“哪里称得上神仙,只是听闻游山城有疫病,某正好空闲,前来帮忙而已。”那斗笠人微笑颔首,他皮肤稍黑,整个人精干瘦削,如同游历在外的浪子,双目灼灼如星辰。
纯粹就是放屁的话!要真心帮忙,他为何不下井?!
甘印的目光透过指缝在长乘十三和厉九川之间来回打量,思索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
厉九川脑子里则在想那个卖货的老者自称长乘,他为何不说自己是何序列?
最终甘印还是答应掏一半遗玉。
水井捞尸,无论是尸体还是厉九川,这二者都是他观察的重要对象。
他一直怀疑厉九川身上曾经存在过的那个传承种并没有走,而是以某种方式潜伏在他身上。
厉九川表现出来的种种异常,不畏水尸,能轻易击败传承种比他位阶高、传承度比他高的对手……这些似乎都表明了他身上还有秘密。
而水中尸体关系到后面游山城供应的人牲,或者其他机缘。
毕竟自己困在三十九的门槛上已经有些时日,再不加快就得退出传承序列前十,被打落将军之名了!
见事情落下定论,所有人都起身往外走,只是朝沐有些犹豫,一想到待会有可怕又恶心的东西会从井里冒出来,他简直毛骨悚然,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朝子安。
朝贺冲他招手,对着离开的众人道:“老夫有些事要和犬子交代,诸位先去,老夫待会就来。”
于是朝子安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府上。
看见所有人身影都彻底离开,朝贺这才放下茶盖,起身去推开了后面高大的屏风。
一扇正圆的青铜大镜对准了整个屋子。
“这是什么?”朝子安惊讶地看着这东西,才后面还站着四个无声无息的甲士。
朝贺摩挲着镜侧古朴的花纹,后面是莲蓬一样的凸起,遍布密集可怖的小孔。
“这是万目穿心镜,照上一照,必死无疑。”城主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有了它,甘印就再不敢威胁我们。”
“它是哪儿来的?”
“卫月军需库,朝廷派发的……要不了多久,边境就会有大事发生,得尽快在朝廷动作前把矿拿到手,否则后面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
……
宁平街。
此时周围百丈内的窝棚和尸体全都被清理了,只有远远不断的水还在往外漫。
不过,早有人将附近挖开沟壑,将水流圈禁在开凿的池子里。
厉九川将外衣脱下递给旁边的府军,将一把粗重结实的麻绳绑在腰间,罗生镰没有遮掩,毕竟这些人没必要来抢自己的东西。
说实话他心底并无多少把握。
而且一旦真的将尸体背出来,甘印肯定知道自己身上有问题……该怎么解决这麻烦?
他没有急着下水,而是抱着一只檀木盒子,里面装了整整齐齐三百枚遗玉,这玩意飘出来的浅香直叫人流口水。
厉九川闭上眼睛沉入冥想,冉遗之像的上方有源源不断的乳白色灵源汇聚,三百遗玉差不多够他勾勒七十到一百次。
意识就像饱蘸墨水的毛笔,一点一点勾勒冉遗的两只前爪,如果要完全勾勒的话,这些根本不够,只能大概描绘然后多画几枚鳞片。
均衡起见,他把两只后爪也粗粗勾勒一番,最后剩下的灵源还够画上一二十笔。
这期间,厉九川发现每当自己画下一笔,乳白色的灵源就会有大片溢散飞出,消失在黑暗之中,这过程相当隐蔽。
如果不是一次吸收大量遗玉,他也注意不到这点。
但他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当是自己资质不足,约束不住那些灵源。
最后一二十笔用来勾勒什么合适?鳞片、利爪、鬃须还是……厉九川目光落在那一口锋利的獠牙上。
待他睁眼时,只觉得四肢瞬间变得酸胀,然后就是痛,浑身麻痒,牙齿也痛得难以忍受,被他咬得咯咯直响。
看守他的甲士都握紧了手中长矛,生怕他克制不住污秽之力,突变成怪物。
少顷,小童恢复了正常,他摸了把额头冷汗,缓缓站起身舒展筋骨,现在他只需一个念头就能显化冉遗凶威,这种力量感瞬间充盈了胸膛。
将力量膨胀后过于兴奋的快感压下,厉九川深知比他强大的存在多了太多。
走到井沿边,两对青蓝鱼鳃显化在脸颊两侧,厉九川纵身跃入井中。
他身姿如同鱼一样摆动,在水中游曳就像在大地上行走一样轻松。
待快要接近那尸体之际,厉九川看见自己挡在洞口的石板早已碎裂开来,沉到了井底。
仔细丈量一番洞口,他再次从井壁上扣下一大块岩石稍稍削修,使得其更加契合洞口大小,然后塞进去。
他打算把整个尸体外挖成石箱,连箱子一起背上去。
这样就能避开尸体的影响,以及甘印的盘问。
就是比较耗费工夫。
得从上面一点点削出来深深的楔形,让顶面露出来,然后才能从后面将尸体背后的岩石切开,只要顶面和后面能分离,其他四个面就好办多了。
其他传承者没有内劲和自己的水性,恐怕很难做到。
厉九川估算了下方位,往上游了十米左右开始用罗生镰切开岩石,用内劲将之打进去,再提着锁链抽出来,反复如此,直到外面的人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死在井里面了,他才上去换了一口气。
虽然长了一副鱼鳃,但还是跟真正的鱼有区别。
换了气后,最麻烦的石箱顶已经削了出来,厉九川游到最里面将镰刃反复拍进去,使得石箱后面和岩石分离,再如炮制法将其他几个面切开,最后一点点把石箱拖出来。
在即将完全拖出来的时候,他取下麻绳将石箱捆了一遍,因为这原本是用来绑尸体的,长度稍有不足,但也勉强绑上了。
厉九川收好镰刃,背着沉重的石箱,顺着井壁一步一步抠出豁口往外爬。
在内劲即将耗尽之际,他抬手扣住井沿,劲力勃发刺破岩石,看起来就像他直接用手抓进去了一样。
附近有甲士靠近,看见他吃力地抓着井沿,急忙上手帮忙把箱子先抬了出来。
第五十三章 三改五(七)
此刻,所有人眼睛都落在那石箱上。
周围一片寂静,除了厉九川在窸窸窣窣地换衣服擦脑袋。
他眼中青芒还未消退,只能盯着脚下看,免得不小心污秽了那些府军,惊动箱中尸体。
朝子安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拿着一套新衣塞他怀里,活像是兄长在照顾弟弟。
“要开箱吗?”厉九川套上衣物,顺口一问打破了寂静。
甘印、长乘十三、朝贺等人相互对视,三人同时开口道:“封起来。”
封起来,然后运到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处理、试探这东西。
毕竟石箱缝隙里还在源源不断地淌出水来,很快就浸透了地面,恐怕是尸体腹中的水德遗玉在源源不断地被消耗。
有甲士抱来大铁箱子将石箱装进去,拿青铜锁链捆住,因为没有现成的铜箱,外面还准备再钉一层铜板,突然,里面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就像爪子刮过石头的呲啦声,紧接着就是什么咔嚓碎裂的声音,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那铁箱。
“大…大人,这还装吗?”四个甲士的动作僵在原地,领头那个忍不住问道。
正说着,那铁皮箱子蓦地凸出一截干枯发黄的指甲!
里面的东西再度发力,又有三根指甲戳了出来,连同贴着骨头般枯瘦的手指也显露在众人面前。
无形的热力从那刺破铁皮的手指散发开来,周围的温度骤然开始上升!
“是旱魃!”长乘十三开口点破这东西的跟脚。
尸体、与水德相克、被镇压在井中……众人其实心中早有怀疑,但一直未能确定,直到此时看见那手指,所有人才确定了那是什么存在。
旱魃乃灾种,按位阶来排,仅次于正仙种,然实则能与之媲美。
这具尸体是旱魃传承者,腹中肯定有类似水德遗玉的东西在压制他的污秽之力,只是看这玩意的动作,恐怕即将破箱而出了!
原本从缝隙中流淌而出的水也已经干涸,水分成片蒸发,脚下的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
啪!
一只枯瘦的手爪从铁皮箱中伸出来。
旁边四位甲士都没注意到,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飞快地干裂、起皮,等到他们察觉到痛苦时,整个人已经变成一具干瘦的“骷髅”,连身上的甲衣也是去水分。
四人嘭地倒地,甲片崩飞。
“传承度二十以下者速速离去!”长乘十三大吼提醒道。
而厉九川早已驮着朝子安跑得没影了!
事实上,当旱魃的指甲从箱子里戳出来那一瞬间,他就拽住朝子安开始往城外跑,等长乘十三喊出声,他一个激灵就把人扛起来,一步半丈,踏过的青石板都碎石飞溅。
后面传来府军凄厉的惨叫,从中气十足到沙哑无声,甲士脱水的样子仿佛又在厉九川面前重现。
就这么一会,他脸上也干得起皮,朝子安也无声无息,怕不是脱水昏过去了。
厉九川刚冲出宁平街就看见一群带着青铜面罩的甲士推着一个粗布裹住的东西往水井赶,那东西前半边光滑,平整后半边凸起,有点像横着放的莲蓬。
铮!铮!
古怪的撞击声传来,如同山石相碰。
厉九川猛地停住脚步回望,青蓝色瑰丽的瞳孔不自觉如火焰般点燃。
那个雷云铺满天空的黄昏也是这样的声音响起……看来隐市之人没有骗自己,是甘印谋划杀害了海事府的掌士,以及爻嬷嬷。
半空中浮现巨大斑纹身影,五尾甩动,独角睥睨,强横的威压辐射开来,几乎令人窒息。
突然,天边亮起灼热而赤红的光,宁平街水井对应的正上空最亮最红,深沉犹如暮阳下最后一道赤霞。
但若将整个天空纳入眼中便能发现,天空的光火组成一颗大到无边的鬼首,皲裂的皮肉好似一碰就会掉渣,它空洞干瘪的眼眶正好就是那深沉的暮色,直直盯着下方五尾的豹子。
死亡的预感浮上心头,厉九川不再回望,拔足狂奔!
可是整个游山城似乎都在旱魃鬼首的俯视之下,谁又能逃得掉?
小童嗓子眼里干得冒烟,身后却有人追赶上来,却是猲四六背着头发都干枯的朝贺。
当真是巧极,徒弟背儿子,师傅背爹。
“找水缸……”猲四六眼睛充血,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这里离城门太远,等跑到早就干死了,还不如找个水缸或者水井,一头扎进去抗过这一劫。
厉九川没说话,脑子里闪过城中曾经去过的地方,画面锁定在一处雕梁画栋的奢靡之地。
其实回城主府找水德遗玉也可救急,但朝子安肯定会因此被污秽,而且猲四六跟着自己,不好动作。
他运气腾身,踏在屋檐上飞快地奔向仙客居!
猲四六速度比厉九川快,他之前闯过几家附近的民宅都没找到水缸,哪怕是存了些水也都被旱魃蒸发了,那些平民也都被干得奄奄一息,躺在盆瓢附近。
这也是他现在才赶上厉九川的原因。
此刻看见小童突然变了方向,他也立即跟了上去。
此子奸诈,得到了自己的提醒必然会跑向有水之地!
厉九川踏着屋顶跑了个直线,比起按路跑要快得多,在干得他眼睛崩血之前终于冲进了仙客居!
此时,他双眼都干涩得看不清路,无论面前有什么都一头撞过去,凭借记忆里最后一点印象,啪地撞开雕花红漆木围栏,掉进了一方潭水之中!
之前和朝子安路过这里,无意中望见这边有一方深潭,里面养了好几条金黄大鲤。
而此地果然如自己所想,哪怕路边有人旱渴而死,雕梁画栋之下依然是清流淙淙、潭水幽幽。
即使因为旱魃发威蒸发了一半潭水,里面的金鲤依然活得好好的。
厉九川刚换了口气把朝子安托起,身旁也传来噗通一声,是猲四六背着朝贺跌进来了。
但紧接着他就发现这潭水依然在稳定而缓慢地下降,顶多再撑个半盏茶,这里就要见底了。
小童扒着廊道四处张望,只见地上全是因干渴而倒伏的男男女女,离这边最近的人还差三尺就能掉进潭水,而他也因此被厉九川和猲四六一人踩了一脚,背都塌下去,肯定是活不成了。
第五十四章 三改五(八)
猲四六站起身时也注意到水位在下降,他立即把里面几条鱼扔了出去,然后又盯着厉九川。
“你俩出去,重新找水源。”
“……”小童指了指朝子安,“这是城主之子,你救朝贺,不救他?”
“儿子没了还能再生。”猲四六说出一个非常简单直白的道理,以至于让人怀疑,即使朝贺清醒也不会反驳这一点。
厉九川把自己和朝子安在水中重新浸透一遍,刚刚两句话的功夫,他们身上的水迹都已经蒸发了。
然后他翻上廊道,把朝子安拖上去。
临走前,厉九川卡着拐角露出小半张脸,“猲四六,我会来杀你。”
他苍白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对蛇瞳,几乎喷薄而出的杀意让猲四六也为之一愣。
等他反应过来时,厉九川已经背着人跑得无影无踪了。
猲四六的心脏再次抽搐起来,就好像五十年前自己站在神龛的黑布前,即将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
……
城中的水不知道哪是没被旱魃污秽过的,厉九川只能回府上看看后厨有没有蓄水的缸,等他冲进储水的院落时,里面每个缸里都塞得是人,水早就被喝干了。
丫鬟厨子侍卫都在抢水喝,还有疯魔的直接拔剑杀人喝血,看见厉九川闯进来还试图留下他们,被一双蛇瞳直视后就变成了一堆不断冒出鳞片的烂肉。
渴……
厉九川看见天空中的红云愈发深厚,有长发博带的神灵在空中压制狰狞鬼首,甩着尾巴的豹子叼在骷髅眼眶上撕咬……看着看着,他面颊淌过濡湿的痕迹,带着熟悉的铁锈味。
眼睛已经干涩出血,空中的虚像也变得模糊不清,成片的黑色斑点在视野中闪烁,然后连成一片。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背着朝子安回到屋里,扔掉高肚瓷瓶里几朵干焉的花草,将仅剩的几滴水洒在朝子安脸上。
然后他独自回到床榻下翻出一只木盒,里面放着四颗长乘老者所赠遗玉。
这玩意远远没到吃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传承所化,但他现在没得选。
里面有两颗水德,一颗土德,一颗火德。
哪怕是闭着眼睛,他也能通过感受灵源找到哪两颗是水德遗玉。
也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将遗玉吞噬。
厉九川取出其中一颗,他有种预感,自己肯定无法抵抗遗玉中蕴含的污秽,到时候意识很可能会崩毁,或者肉身变成从未见过的怪物。
但这不就是玄十一渴望的……等等!
从什么时候起,外面变得如此寂静?
他猛地起身去找地上的朝子安,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出了屋子,天空中也没有漫天赤霞,神灵亦或者长角的豹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而院落里站着戴兜帽的玄十一。
这是梦境!
玄十一摘下兜帽,黑色的鳞甲从脖颈蔓延到面颊。
嘭嘭嘭!!!
只一个刹那,玄十一已然掐着他脖子撞穿了整栋阁楼,将他抵在院落的围墙上。
厉九川四肢尽数被青蓝色的鳞片覆盖,甚至手脚都变成了利爪。
他一只手紧扣着玄十一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臂,四肢疯狂地进攻作为人类弱点的腹部和肋骨一侧。
然而无论如何攻击,他连对方那层黑色的鳞片都打不破,更别提挣脱。
但玄十一并未立即杀死他让他脱离梦境,而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要成年了……吃掉那颗遗玉。”
这是他在梦境里第二次说话。
……
……
吃掉遗玉?
哪颗?
厉九川摸着脖子醒来的时候,发现不光温度降了回来,外面甚至还下起了瓢泼大雨。
房门大开着,朝子安举着一只大瓷盘在外面接雨水,顺便还张嘴喝。
盘子差不多接满的时候他才进屋,看见苏醒的厉九川很是惊喜。
“你醒了啊!外面,外面有神灵降雨!”朝子安抹了把脸,手中盘子没拿稳,洒下一片水来,“刚刚我醒的时候,看见一位神灵浮在空中,他一挥手,就有好多云出现,然后就开始下雨……”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到时候一定要给这位神灵立下神祠,这场雨得救活多少人……来,你再喝口水,看你脸上全是血。”
说着,他把盘子递到厉九川嘴边,那副湿透了的眉眼显得愈发纤秀柔美,面色越是苍白,眉眼越是黑亮。
湿衣遮不住他白得发亮的皮肉,朝子安递来盘子时靠的很近,身上还有浅浅的潮湿气息。
厉九川一个激灵,鸡皮疙瘩蹿得到处都是。
他爬起身接过盘子,“我自己喝!你赶快去把衣服换了……咳,会着凉……”
“不行!我还没喝够水,从来没这么渴过,等我喝会再说。”朝子安又拿起床边一只盆往外冲。
“等等!那是尿盆!”
“啊!是吗!”
“废话!”
厉九川脸色难看,深深地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之前拿尿盆接过水喝,最主要是很有可能接给自己喝。
朝子安涨红了脸,这才哦哦叫着去换了花瓶。
这么一闹,倒是把几分旖旎的气氛打破了。
就是厉九川有点牙疼,想着下次应该换个长得糙点的东家。
一场大雨下到次日清晨。
让几方大神斗法后差点毁于一旦的游山城恢复了八分元气。
推开房门,外面树木枝叶繁茂、青翠欲滴,湿润的气息浸透肺腑,让人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鲜活的生机。
厉九川本以为宁静尚可持续些时日,结果还没踏出屋门就看见两个府军匆匆赶来,半跪在自己面前。
俩人张了张嘴,半天没想到用什么来称呼面前的小童,只好直接开口道:“城主大人请您前去。”
厉九川点点头,指着屋里道:“找两队人在门外守着,谨防有贼人前来谋害少府主。”
“是。”两个府军齐声答道。
厉九川也没打算拖延,直接赶往主府。
等看见朝贺时,原本保养极好的中年人竟然一夜白发,沧桑如老翁,地上丢着两截碎裂的青铜“莲蓬”。
“你来了?”朝贺看见他进屋,指了指旁边座椅,示意他坐下说话。
第五十五章 三改五(九)
“猲四六跟我问你的踪迹。”朝贺开门见山,“你得罪他了?”
厉九川没有否认,也无意讲出其中缘由。
朝贺指着地上碎裂的青铜造物道:“都说甘印狡诈,我却不以为然,还是被他蒙骗。旱魃死于万目穿心镜,而这面镜子是被甘印所坏,至此,我除了请来卫月军,竟再无手段克制甘印。”
“请大人明示。”
“我看甘印似乎是对你有所忌惮……为何?”
厉九川想了想道:“兴许并非是忌惮,而是觊觎。”
“那他为何还不对你下手?”
“大概是忌惮和觊觎兼而有之。”
朝贺捻起茶盖吹了吹,“猲四六想杀你,甘印觊觎你,旱魃强横如斯也未取你性命……我不问你到底藏着什么,只看你有没有活下去的能耐,如果你能在猲四六手中得生,那我送你一份大礼。”
“猲四六在哪儿?”
“平山矿场。”
厉九川行礼,转身即将踏出房门之际,他忽然回头道:“大人所谓大礼,莫不是这矿场?”
朝贺颔首,“你能把猲四六拿下来,矿场你我三七分,我会安排卫月军甲士辅助你。”
“五五。”
“四六,我还得上缴朝廷。”
“除了山神殿,应该还有别的势力盯着矿场吧?”
“有,不光是教派,城内之人也蠢蠢欲动。”
“难怪大人愿意让出如此厚利。”
“厉公子多劳多得。”
……
……
何为生死由命?上辈子厉九川在几百号联邦士兵追捕下逃生时,他就悟了。
要么有权命,可以随意给人定罪改罪;要么有财命,可以买通一切;要么有凶命,可杀出一条血路。
如果不是被人背叛,他也许算作凶命加身。
那就赌命吧,大概从被山神殿带走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数就被摆上了天平。
厉九川将昨日取出的那颗水德遗玉再度翻出来,罗生镰上鬼目一照,一道六爪蓬须、蛇身鱼首的身影浮现,正是冉遗。
他掂了掂青枣大小的遗玉,也许长乘也早在自己这边放上了筹码。
……
平山矿场。
猲四六双手背负巡查各个关节要道。
从昨日起,自己心神不宁的感觉愈发明显了,之前询问朝贺那小子的踪迹也没得到消息,还被甘印指使来看矿场。
旱魃被长乘十三和甘印联手封印,他们也不知道钻进哪个山疙瘩里去尝试剥离旱魃传承。
那可是媲美正仙种的传承,纵然是长乘也不如其凶悍,虽然中途改换传承有可能会被污秽而死,但为了搏一搏前程还是相当值得。
不过旱魃传承修炼本身就比其他传承更艰难,甘印他们推测,是这家伙修炼过程中神智被旱魃污秽,迫不得已找了个地方把自己封印起来,却没有熬到神智清明,反而为传承种做了嫁衣。
猲四六越想越多,不满和警惕在心中交织起伏,一会想到了吃独食的甘印,一会想到了厉九川昨日离去时的眼神。
于是他更加烦乱起来,打算去平山顶上散散心,顺便看看有没有可疑之人来到矿场。
拐过一处狭窄的山道,面前的坡路正中放着一块大石。
石头上坐着一个十岁大小的孩子,他眼神有些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厉九川?”猲四六诧异地看着他,还没去找竟然就自己送上门了?
“……”孩童默默地看着他,然后张开手露出掌心的遗玉。
猲四六面色顿变,“你哪来的……”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孩童掌心的遗玉便化作一蓬青蓝色的烟气,尽数钻入孩童鼻口,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你疯了!”
猲四六下意识后退一步,生吞那种程度的遗玉,即使是他受伤之前,也得小心翼翼,做好万全准备,这小子竟然就这样吃了?!
孩童双目发直,瞳孔骤然竖立收缩,青蓝色的毫光像无数针尖般从瞳孔向外扩散,这是被污秽的前兆!
随即他皮肤下就冒出密密麻麻的凸起,深青色的发丝如活物般疯长,手脚皮肉全是坚硬厚实的鳞片,骨头也发出咯咯的怪声一点点膨胀变大。
身躯的巨变撑开了孩童矮小的身体,一个几乎有两丈之长,蛇躯畸形的四爪怪物正在形成,它顶着一颗孩童稚嫩的头颅缓缓探到猲四六面前。
厉九川的脑袋裂开嘴,涎水混合血色顺着撑开两腮的獠牙滴落。
“何苦呢?”猲四六眼睛亮起绿光,一如凶恶的老狼,“你现在还有几分意识?没有人掌控的传承种,充其量就是力大无穷的野兽。”
“你……说的,对。”那颗诡异的孩童头颅发出低哑的嘶嘶声,勉强能听清字句,厉九川忍不住嘶声笑起来,眼里全是放纵的疯狂之意。
猲四六闻言警惕地扫视周围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埋伏,而厉九川却是闭上了眼睛,没有趁此机会发动攻击。
什么把戏……
猲四六脸颊窜出浓密的淡褐色毛发,四肢瞬间膨胀撑裂了布衣,手脚筋骨外突,指甲变得尖锐锋利,整个人都好似一头老狼!
在他身后,一只巨大狼首浮现,颈肩皮肉长出十三颗苍白骷髅,强大而无形的扭曲之力笼罩了对面的怪蛇!
冉遗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鳞片缝隙里冒出丝丝缕缕的褐色毛发。
猲狙乃异种,从位阶上就高于食种的冉遗,自然可以做到污秽它。
猲四六纵身扑向痛苦怪叫的冉遗,它果然还是和预想的一样脆弱,即使吃再多的遗玉,也改变不了食种的本性。
突然,猲四六眼睛一花,好像有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变化,自己根本没看清!
剜向冉遗眼珠的利爪挥空,老狼再定睛细瞧,却发现厉九川不知何时暴退了十余丈,整个人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
若不是小童身上还挂着残余的破烂衣衫,猲四六几乎要以为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他没有吃掉远超自己传承度的遗玉,没有被污秽,只是像个寻常孩子一样从山中野完了跑回来,被树林里的枝杈挂烂了衣物。
第五十六章 三改五(十)
只是当厉九川睁开眼时,眼眶里满是纯黑之色。
传承度暴涨的冉遗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缕接一缕青蓝色的水德灵源从冉遗之像中被强行抽出,逐渐黯淡的冉遗之像如同活过来一样扭动挣扎。
冥想的黑暗中亮起连绵不绝的暗色纹路,水德灵源的灌注似是扑向无尽黑暗的飞蛾,又好似点燃庞然巨物的光火,溢散向四面八方。
如同天生王者俯视脆弱的虫豸,在无边无际黑暗纹路的包裹下,亮着柔弱光华的冉遗就像巨兽嘴边的萤火虫。
感受到脑海里发生的这一幕,厉九川忽然意识到之前“溢散”的灵源都去了哪儿。
是被这隐藏的传承种抽走了。
别人供养一个传承种,自己供养两个,其中一个还光吃不吐,除了源源不断地提供给自己细微的气血之力,就一直猥琐地潜藏在他体内。
厉九川又想到获得冉遗传承种的那一刻,自己有过一段相当充沛的血气增长,而玄十一每次杀死自己也能获得气血增长……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在“拜神”,每一次死给玄十一都是在拜一尊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神祗,自己一直在凝聚另一颗传承种,只是那些少得可怜的灵源供养不起这样的庞然大物。
就像年幼的老虎得不到足够的营养,被当成狗来一点点喂少得可怜的食物,成长不起来也影响了发育,只能堪堪苟活着。
直到现在,这颗不知道什么程度的水德遗玉填补上了这一先天不足。
难怪玄十一提醒自己说要吃掉哪颗遗玉,不过为什么一定要等成年呢?
之前拿到遗玉的时候他没有告诉自己要立即吃,而且偏偏等到现在,难道这个世界所谓的成年也是十八岁,还是说,所谓成年是以自己的想法为标准?毕竟前世在联邦都认为十八岁才成年。
不,应该是以灵魂的成熟程度。虽然上辈子自己灵魂已经度过了二十多年,而这一世意识寄居的厉九川只有十五,直到现在才十七,准确说应该是十八,自己之前估算并不那么准确。
也就是说,自己从孩童厉九川身上醒来那一刻,灵魂的成熟程度倒退为十五,又过了三年才成熟,而玄十一口中所谓的成年,就是以前世的标准来的。
但这意义究竟是什么?
猲四六在对面孩童睁开眼睛的瞬间就闭了眼。
身经百战的他提前察觉到厉九川身上浮现恐怖的威慑之力,就如同看见灾种旱魃之际,他就知道那是远超自己传承位阶的存在!
但他怎么可能同时具备两个传承?!
上位传承怎么会允许低位传承跟它共用一个寄主!
猲四六凭借记忆中的道路飞速后退,突然,他感到身后有一只小手抵住自己后腰,让他后退的冲势戛然而止。
稚嫩尚存天真的声音缓缓响起,“猲狙,你为什么背对着我?”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气贯穿了猲四六的天灵!
不可背对神灵,是每一个传承者刻在骨子里的禁律!
猲四六拧过身的瞬间,一股巨力刮出音爆锤中他的胸膛!
他横飞出数十丈,引以为傲的猲狙之力被一种奇异的气斥开瞬间,紧接着就是水德灵源污秽了他毫无保护的躯体!
而整个胸膛就像炸鳞的蛇皮,青蓝色的鳞片密密麻麻从他皮肉中翻出,迅速蔓延到他下颌和腿根,又被即使回涌的猲狙之力阻止了污秽,鳞片混合着血肉掉落,猲四六塌陷的胸口也在猲狙之力下重新隆起!
“为什么不用你的传承污秽他?”空中突兀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
猲四六浑身剧痛难忍,麻痒难当,在胸骨断裂和腑脏重伤的痛楚在猲狙之力的治愈下变成了剧痛和巨痒,即使如此,他还是凭借惊人的毅力克制住这痛苦,扫视周围是否出现别的传承者。
没有出现多余的人,但对面的厉九川似乎凭空拔高了一截个子,看上去像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依旧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不过并未对自己产生污秽。
“你不在【冥】中,亦不曾得到玄冥的承认,我污秽他,也污秽你。”少年缓缓开口,但显然不是跟猲四六说话。
“你在跟谁说话?”猲四六发现他的眼睛不会污秽自己后,胆气也回来些许。
“无论跟谁说,反正不是跟你。”
少年淡漠开口,而空中同时响起青年的声音,两人声音同时叠在一起,就像从一个人嘴里说出两道声音。
“一体双魂?”猲四六突然明白了什么,“难怪你身上能有两个传承!”
“错了。”
这次说话的只是少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允许冉遗存在,它就能存在。”
他腰间的冉遗刺青亮起,澎湃的水德灵源兴奋地涌动,一点青芒宛如霓虹,撞上对手的瞬间一触即收。
猲四六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能容忍其他传承存在的,只有神祗本身。
此刻,他被厉九川捏着颈子,悬在半空,而面前的少年身形缓缓升高,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如同传说中使用了缩骨术的人一点点复原。
待身形彻底不动时,他呈现出来一副青年的面貌。
如果半空中有面镜子,厉九川就会发现,他此时的模样和梦中的玄十一毫无差别。
上衫早已碎裂倒是不影响什么,但小裤已经被青年矫健的肌肉撑破,放在联邦活生生就一个裸奔男。
“你……你一直在隐藏……”猲四六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他原本恶狼般的绿瞳变得十分尖锐,传承的光华如针芒般外溢,在上位传承种的威慑下,他的传承种出现了混乱,甚至开始噬主。
“隐藏自己的成年模样?”青年接过他未说完的话,“你又错了,这不过是厉家人的遗病,世代传承同一传承种的世家,他们习性也会和传承种变得越来越相似。冉遗成年前都是幼态,成年后便可随意转换。以成年姿态吞噬那颗传承度足有七十的水德遗玉,你才不会爆体而亡。”
这就是玄十一那句话的意义。
他讲述得如此详细,看似是在跟猲四六对话,实则在说给“自己”听。
第五十七章 猲狙之死
猲四六的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被掐住的颈子让他口溢白沫,剧烈的幅度遮掩了他皮肉下游走的隆起,直到找准目标……
嗬!!!
白骨骷髅瞬间破体而出,粘连着血肉的獠牙撕向青年的脖颈!
嗤!同样以凶残姿态破体而出的手爪稳稳扣住骷髅的眼眶,青年一动未动,而另一边腰侧再次破出一条遍布青鳞的手爪,硬生生将骷髅头颅从猲四六身上拔出!
血色喷涌!
猲四六难以置信地痛吼道:“神,神通?!”
传承度五十以下能额外使用的奇特能力都叫神通,只有传承位阶在异种以上的传承才有。
猲狙的神通唤作【鬼骨】,能将杀死后吞噬的传承者保留在自己身上,在关键时刻放出来进行攻击。
方才那一颗头颅是猲四六最后的存货了,但他万万没想到,区区食种冉遗也能使用神通!
至此,猲四六猛然发现面前这个不知为何的存在自始至终只是在戏弄他罢了。
就像交给幼兽捕猎技巧的兽王,那双纯黑的眼眸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而是一点点引导他体内的另一个人。
“冉遗本没有神通,但我赋予它,神通【六臂】,虽然鸡肋,但也比没有好些。”青年接着说道,他腰间两只遍布青鳞的尖锐手爪同时合拢在扯下来的骷髅头上,啪地捏爆!
猲四六的绿瞳剧烈地颤动,猲狙之力控制不住地从他周身溢散,大口大口的白沫从嘴角涌出,整个脑袋涨成紫色。
他快要死于自身传承之力反噬和“厉九川”逐渐施加力量的手中了!
而恐怖之处在于,那只掐着他脖颈的手根本没有动用灵源!
能无视猲狙之污秽、有神通来抗衡神通的厉九川,本身就是一种“无敌”。
神通【六臂】虽然号称是六,但只有腰侧额外伸出来的两条胳膊才属于神通范畴。
捏爆了猲狙的【鬼骨】,两条青鳞利爪又瞬间刺入猲四六体内,如同吸食血液的恶兽发出咕噜声,【六臂】根植于猲四六体内,疯狂吞噬他包含灵源的血肉!
原本瘦削得近乎畸形的青鳞双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变得健硕有力,而厉九川也得到了转化而来的海量灵源,填补上凝聚玄冥传承种的最后一点空缺,而猲四六干瘪下来,化作一张通透的人皮。
“这就是【六臂】的作用,活噬灵源血肉,免去了生吃的污秽,愈战愈强。”玄十一淡淡地指点。
空冥中,被疯狂抽取水德灵源的冉遗之像已经彻底黯淡,一颗真正的种子已然孕育,冥想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化作道道玄妙纹路,将冉遗之像围在其中。
沉浸在冥想里的厉九川穷尽目力,只能看见巍峨如山的厚重龟甲,狰狞庞大的龙首,以及盘绕在龟甲上的冥蛇,而龙首微张,口中含的若有若无一点青蓝光华,便是冉遗。
“结束了吗?”厉九川问道。
“结束了。”玄十一想了想,掰着指头数道:“成年、凝聚玄冥传承种、杀掉猲四六,解决这具躯体的外界忧患……还有,剥夺你生而为人的权力,虽然只有一半。”
说到最后一句,青年忍不住勾起嘴角。
“什么意思?”厉九川很快意识到,这家伙最后一句话并不像这个世界的人能说出来的。
“意思就是,我高兴的时候能出来,不高兴的时候也能出来,前者取决于你献给我的遗玉,后者取决于发生的事情……”
说着,玄十一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仿佛穿过了万水千山,落在某个隐秘之地。
“厉九川啊,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们再没有失败的机会……如果不是当年留下的后手只能让我夺取一半主权,全靠我一人也许赢面更大。”
“这就是你在梦里杀我,杀了几万次的原因?”无视了那些听不懂的话,厉九川默然问道。
“是啊,凝聚传承种反哺给你的气血之力全在我这里扣着,杀你一次就给你一点。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就全返给你。瞧,用你前世的说法,我现在是突破化劲的宗师。”
青年的眉梢邪肆地扬起,内劲的气力流转全身,从内腑到发梢,劲力勃发,“不过,武道的福利到此为止,剩下的全靠你自己去修炼。不考虑污秽的影响,你大概,大概格杀传承度五十的刚刚好,但是传承位阶不能超过异种,如果是灾种,那你就死定了。到时候记得拿一颗传承度五十以上的遗玉换我出手,免你灾劫。”
“如果我死了,你也不会活着吧?”厉九川言下之意是他根本不需要用遗玉来换取他出手,只需置身死地即可。
“你大可以试试。”玄十一摸了摸下巴,“虽然我很不想告诉你,但鉴于真冥誓言,如果不向我献祭,就试图让我出手替你解决祸事,三次后你将永远消失,各种意义上的。然后换我主导这次重生。”
“这次?”
“这次。你这可不是第一次了,死了那么多回,他们都已经察觉到玄帝的复苏,要重回神位,你任重而道远。”
厉九川只觉得头大。
玄十一说的越多,里面包含的信息量越是呈指数级增加,几句话的功夫,他脑子已经开始混乱。
他仔细理了理思路:
第一、猲四六死了;
第二、玄冥传承种凝聚;
第三、玄十一变得像个真正的人,不是梦中的杀人机器。他在控制自己身体方面具有决定权,但并不会总是出现,用一颗传承度五十以上的遗玉可以换取他一次出手的机会;
第四、冉遗的传承度似乎全部用来供养玄冥传承种的凝聚,又得从头开始,不过多了一个神通【六臂】;
第五、自己似乎可以在青年和幼年状态间转换,据玄十一所言,这是厉家人的遗传病;
第六、武道修为突破了化劲,但最多只能和传承度五十以下的对手抗衡,且日后再没有这样轻松增加气血的来源;
还有最后三点,也就是最让他困惑的三点:
第七、自己不是第一次重生了。为何玄十一知道而自己不知道,这是个迷;
第八、从玄十一多次暗示来看,自己和他是同一个人。但为何是两个意识?莫非他是曾经的自己?
第九、玄冥传承、玄帝、复苏、神位,这些词无一不暗示着,他原本可能是神祗。但为何会落得反复重生、登临神位失败、还很可能被某些势力追杀的境地?
第五十八章 赵青
“你究竟是谁?”厉九川自第一夜做梦后再次问道。
“我……”玄十一眯着眼睛,“我是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北极玄天上帝、北极佑圣真君;我是玄冥宫的主人、冥狱的主宰、毁灭五方极界的罪魁祸首……”
“我是你梦中的无边阴影;”
“是你的过去和未来;”
“也是和你同生共死、宿命玄天之人。”
“我是玄冥十一,玄冥传承第十一位。”
“现在,你可以问点问题,我视心情决定给你回答多少。”
厉九川知道玄冥是五帝种传承,猲四六曾经讲过,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值得深究。虽然他此刻有很多疑惑,但只想知道关于最后三点。
“我是第多少次重生?”
“超过两千次,具体是多少,我也不记得了。”
“是谁在追杀和阻拦我?”
“每一个人。”
“什么?”厉九川怀疑他对“每一个人”这样的概念有点误解,也许在他眼里,不是所有人都是人。
“这个世界叫做五方极界,一万年前是现在的十来倍,后来我跟别人打架,打得就剩下这么点大。”玄十一打个呵欠,“所以,为什么被人追杀?你自己想。”
“那你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已经回答你很多问题,现在到此为止。拿着这副躯壳去找遗玉吧,玄冥暂时不会跟你抢,所以冉遗的传承度会涨得很快。最后,切记不要暴露你的玄冥传承。”
这句话说完,玄十一便放弃了对身体的掌控,厉九川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自己属于青年矫健的体魄,又感受到空空如也的冉遗传承,只觉得路还漫长。
无论是神也好,鬼也罢,这些说起来都让自己觉得飘在云端,不甚真实。
先去找朝贺谈谈玉矿的事,得恢复孩童模样,这个成年姿态还没有人见过,可以作为另一重身份使用。
厉九川活动了一下身体,忽然拧起眉毛,怎么改变身体大小这方面,玄十一没有说啊?
是不是会用到灵源?毕竟让一个孩童在短时间内变成成人的力量只有传承才办得到。
他捡起之前因为身体成长而被撑掉的罗生镰,绕着矿场找了一圈,根本没有传承者在,也许是被他和猲四六打斗的波动吓跑了。
如此一来,打算现杀一颗遗玉的想法落空,厉九川只能暂时先离开矿场,试试通过冥想来收集灵源。
……
游山城外八百米,一处茂密的树林中。
厉九川此刻已经重新缩小为十岁孩童模样。
方才冉遗灵源催动的瞬间,一种酸胀麻痒的奇异感觉遍布全身,在心念的催动下,他只用了不到两个呼吸就变回了现在的样子。
而最令人欣喜的不是这个,而是单凭借冥想汲取水德灵源,短短一个时辰就能汲取到一颗标准纯净遗玉的效果,也就是说,每天什么都不做,也能勾勒两三笔!
整幅冉遗之像大概也就是一万笔左右便可勾勒完毕。
这才是自己真正的资质。
如此算下来,即使没有遗玉,大概十四年左右就能达到一百传承度。
如果使用遗玉呢?
厉九川扯了扯自己不合身的麻布外衣,这是他从矿场随便找了个人扒下来的,最近总裸奔……
来到城门附近,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似乎很是热闹。
守门的兵卒见过厉九川几次,知道他现在是城主府的人,并没有拦着他要过路费,由着他进去了。
城中两三百米前围着成片的人,还有几个兵卒伸着脑袋往里看,厉九川顺口问了句:“里面是什么事,这么热闹?”
一个胖兵卒摇摇头道:“是卫月军的甲士,他犯了死罪还不肯招,前几日已经将他全家都杀光了,现在上了刑台还在喊冤。”
厉九川顿时想起来,之前朝子安受袭去找朝贺那会,好像就听见过这档子事。
不过这和他也无关,主要是堆在城门附近看戏的人太多,把他要进去的路堵住了。
提气纵身跃上就近的屋檐,厉九川仗着个子矮小,身轻如燕,踏着屋脊跑了两步,侧头一看,他突然发现刑台上蓬头垢面的犯人有些眼熟。
小童俯身蹲下,仔细打量。
那人身上拷着沉重铁枷锁,囚衣血迹斑斑,乱发下的面孔烙印“叛”字。
台下的侩子手正在活动筋骨,准备上去抄起铡刀,还有不少平民往囚犯脑袋上扔烂菜叶臭鸡蛋。他们不知道这人犯了什么罪,反正能让城主大人判他死刑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面茶摊还坐着三个精壮大汉,和其他起哄的人群不同,他们只是默默地坐着,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意味。
此时,侩子手已经准备好了上台,缓缓抄起铡刀,和众人一同屏息等待血溅三尺的时辰。
“时辰已到!斩立决!”旁边有刑官高呼,侩子手悍然挥刀!
噹!
一道黑影飞出,铡刀怦然断裂,连带着侩子手也后退好几步!
“刀下留人!”稚气的孩童嗓音响起。
厉九川从屋檐一跃而下,踏着几人头顶跳上刑台。
“你是谁?敢违抗城主之令,阻碍行刑?!”刑官看似威势赫赫,实则在悄悄后退。
他早就注意到击碎铡刀的东西是一片破瓦,这种人哪怕长得像个孩子也不是他惹得起的。
厉九川没搭理他,反而盯着囚犯问道:“赵青?”
卫月军在野林镇铲除邪教的那一夜,是这个叫赵青的甲士护着他。
囚犯缓缓转过头,声音嘶哑地道:“……我,我是……冤枉的……”
他被拷问之下身受重伤,早已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心中所剩执念燃烧着最后的不甘!
厉九川伸手捏断赵青所戴枷锁,将人抗在背上,回头对那刑官说道:“去和朝贺说,人我带走了,三日内给他一个交代。”
说完,他正欲带着赵青离开,对面茶摊突然站起三个大汉。
“且慢!”其中一个眼下带着刀疤的汉子上前质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凭什么带走背叛卫月军的叛徒?!”
第五十九章 幕后
厉九川微微侧过头,空洞的眼珠扫过三人,“你们要拦我?”
“可笑!”疤眼大汉后背无端发凉,但还是冷声呵斥道:“你私自带走死囚,有没有把城中百姓安危放在眼里?”
此言一出,围观的平民立即叫嚷起来,“是啊,他什么人?看着就一孩子,他懂什么?”
“死囚都能放走,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这到底谁家孩子,身手这么好居然没人管管?”
“嘘……你别说,这孩子看着有点眼熟。”
“嚇!这不是少府主天天带着的那孩子吗?”
“不是吧,那个喜欢娈童的……”
“……”
莫名其妙地,这话题越扯越歪,厉九川和疤眼大汉都忍不住黑了脸。
把赵青又往背上扛了抗,厉九川看了眼方向腾身离开。
疤眼大汉随即要拦住二人,只见一道黑影唰地飞来,他只来得及避开要害,紧接着肩膀就传来咔嚓骨裂声,只见一截被捏烂的枷锁正插在他肩头!
……
厉九川步伐飞快,直接把赵青扛到了城主府里。
朝子安这会才吃完饭,屋里屋外全是守着他的卫兵。
看见厉九川带着一个身穿囚衣的人进来,朝子安满是不解地道:“他是谁?你的事忙完了?”
然而厉九川答非所问,“找人给他清洗上药,换身衣服,剩下的事我去跟城主大人说。”
“哦。”朝子安喊来卫兵,一回头却发现厉九川已经不见了踪影,“你倒是把衣服换了再走啊!”
话音刚落,厉九川又嗖地从窗口跳进来,拿起床边放着的一套新衣换上,顺口说道:“叫人去把后面也守着,窗子外面也得有人巡逻。”
朝子安哭笑不得,“我知道了,你慢点别着急。”
主府。
朝贺午间小憩被管事突然叫醒,他揉着眼睛坐起身,旁边的侍女为他更衣。
“什么事?”
“一个是,猲四六可能已死,平山那边传信来,说是现在矿场无人看管,已经有矿工在偷玉了。还有是,刚刚厉九川回来了,还把城门口处斩的赵青救了下来,此刻在正厅等您。”
朝贺顿时清醒过来,迅速穿好衣服往正厅走。
只见一个小童坐在椅子上,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出神。
“厉公子回来了?”朝贺忍不住和蔼笑道。
“哦,是。猲四六死了,但尸体没法带回来,只剩这个。”厉九川将一卷薄物丢在地上,那东西徐徐展开,是一张人皮,“还有,我回来时看见一个旧识,私以为他不是那种脑生反骨的背德之人,还请大人给我三天时间宽限,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说好说……”朝贺盯着地上那张人皮,依稀可见猲四六生前狰狞的面孔,“厉公子既然要人,我又怎会不给。区区一甲士罢了,此后平山矿场会驻扎三百甲士,都归厉公子管。”
“如果甘印执意要分一口羹呢?”小童吹开浮茶,只是嗅了嗅,并没有喝,“我不是他对手,纵使有三百甲士,也不见得能胜。”
朝贺看起来心情舒畅了许多,“无妨,杀猲四六如斩甘印一臂,独臂之人尚且自身难保,哪会来为难你。只是城内外之势力皆需整治,到时候我这里的府兵皆由你差遣,卫月甲士也可给你二百,但矿场驻扎的甲士不能随意调动。”
“大人既然心中有数,那我便放心了。只是赵青一事,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厉九川接着问道,虽然他根本不相信猲四六对甘印而言有那么重要。
朝贺也无意隐瞒什么,捋着胡须细说:“当初第一批人被派往矿场看守时,途中被一股势力劫杀,后来发现此人衣甲中竟然藏着和吴蒙山那群盗匪的信物,又在他城中院宅里搜到传书,除此之外,他一家老小从父母到其弟,竟然都和那群匪徒有所往来,已经在抓到他的那日被处斩以儆效尤了。”
“为何……”
“因为派去缉拿他们的府兵被他家人刺伤,所以才就地正法。”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朝贺直接回答道。
听到这里,厉九川大概心中有数,“我会将此事查明,也不会让赵青惊扰到大人。”
“厉公子为人重情重义,思虑周全,假日时日必当有所成就。”朝贺不动声色地夸道。
“大人谬赞。”厉九川站起身道:“昨日我把一包信物不小心落在府上,不知道还在不在?”
他说的是应山神殿任务杀掉的那些人,十二颗遗玉容不得浪费。
“哈哈哈,我已派人去山神殿换成了遗玉,刘管事,去将东西取来。”朝贺显然也是个心思缜密的,大笑着吩咐管家。
末了,他又问道:“厉公子为何只嗅茶香,不饮茶水呢?是我府上茶水不够好吗?”
厉九川摇摇头道:“我喜欢喝凉甜水,果露那般最好。”
朝贺无奈笑笑:“这些东西我府上倒是不常备,下次让管事提前备好,要喝直接来取便是。”
“谢大人关怀。”
说到这,刘管事已经取来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铜盒,双手交给厉九川。
小童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满满当当码了二十颗遗玉。
“大人,放多了。”
“非也,区区薄礼罢了。若非此物我府上的确不多,否则也不止这点。”
“大人也是传承者吗?”
“不是,我等被陛下派来就任城主时已然年纪不小,待了解到传承的存在,早就晚了。”朝贺微微叹道。
厉九川将东西收好,冲朝贺行礼告辞道:“多谢大人款待,在下先去看看赵青,问问有关矿场之事。”
“公子稍候。”朝贺从怀里摸出一块黑玉,中间刻着一个“贺”字,“你拿着我的私印,见印如见人,查办事务也方便些。”
对于朝贺的笼络,厉九川并未拒绝,接过玉令再次告谢,然后便离开了主府。
朝贺背着手目送他离开,身旁刘管事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真不怕甘印知道后报复吗?”
“不会,等甘印不一定会回来,就算真的回来了,也还需一段时日。”朝贺没有跟他解释,山神殿的将军不可能在这种边境小城长留,而且他比其他人想象的更加了解甘印。
一旦寻到破境的机缘,甘印绝不会再留在这里。
第六十章 赵青(二)
厉九川回到朝子安这边时,赵青已经安置在偏房里休息了。
“他伤得很重,用刑的人下了死手,就算活过来,日后也是个残废。”
“那…那先把人救活再说,治疗他伤势需要的药材尽管从药房支取。”
“是,不过在下也并无把握,毕竟伤势太重,能活着都是一口气强撑着。”
医师在房门外跟朝子安交谈。
朝子安转头看见厉九川,急忙拉住他道:“九川你回来了,那个人伤得太重,府里的医师也没把握治好他,这可如何是好?”
小童想了想,“不如何,生死由命吧。”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朝子安简直没法理解他把人救回来的意义。
厉九川推开房门,朝子安正要跟他一起进去,结果被啪地关在门外。
“回你屋里待着,外面不安全。”稚嫩的声音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朝子安在门外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
厉九川抚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看着面前的赵青有些犯难。
麦色精壮的皮肤遍布鞭迹烙痕,肚子上还有几个豁开干涸的血洞,隐约能看见一截肠子,手脚明显畸形,应该是被打断了,胳膊、大腿、胸膛后背的肌肉像被狗啃了一样,一大片皮肤都没了踪迹,露出暗红色参差不齐的血肉。
不难想象他曾经承受了什么程度的酷刑。
厉九川只知道冥想时汲取灵源勾勒受伤部位可以恢复伤势,但灵源能不能用来救人很难说。
对普通人而言,被污秽才更符合结果。
有点愁。
他坐在赵青床边双手支着下巴,闭上眼睛,打算去梦里问问玄十一。
梦境中的床上除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并没有赵青的身影,而玄十一也没有像以前一样,一出现就要把他弄死。
他只是从容淡然地推开门,举手投足带着抹不去的睥睨气势。
银灰色的兜帽披风,斑驳的皮护腕,交领暗纹玄袍绣着古怪龙蛇的鞶带,黑裤黑靴。
“我想救个人,能用灵源吗?”厉九川支着脑袋问道。
“可以,不过会被污秽。”玄十一俯下身,单手捏起小童下巴,盯着他的瞳孔。
“污秽了那不就跟死了一样吗?”厉九川没理会他的动作。
“是啊,想救他吗?给我一颗符合条件的遗玉,我帮你救,怎么样?”玄十一松开手,眼眸漆黑如同能吞噬万物。
小童翻个大大的白眼,“既然你说我是你,就不能做点对得起自己的事?”
玄十一低呢地笑出声,“我也很缺灵源,就算是自己,也得分先后。”
“你要灵源干什么?”
“当然是重新勾勒玄冥。”
“你不是就玄冥吗?”
“我是玄十一,你看见的是位列玄冥第十一位时的我,再往前,所需灵源都不是现在五方极界能供得起的。还有,我不是你的万事通,再问就给钱。”
“……”厉九川露出嫌弃之色,“如果你真没办法帮我治疗赵青,我就出去了。”
“好吧,给我二十颗遗玉,帮你治愈他。”
“你是不是算准了来坑我?”小童脑门上冒起青筋,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这家伙纯粹就是故意的。
“十颗,我帮你做事,必须要献祭。”
“成交。”
厉九川正欲苏醒,玄十一突然喊道:“我劝你不要固定人锚。”
“什么?”
“去抢黄柏脂,不要固定人锚。”
厉九川这才反应过来玄十一的意思。
固定人锚和燃烧黄柏脂都是一个作用,避免被自身的传承种污秽。
“我没有固定……”
“你已经开始了。”
……
……
他什么时候开始固定人锚了?说起来,猲四六当初也没把这事讲清楚,他都不知道怎么固定人锚。
猲四六说选择的锚需要稳定而强大,就像茫茫大海中的灯塔,指引自己的初心,维持人的本性,避免被污秽成怪物。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的传承度都没超过五,也没感觉到传承种对自己的污秽。
除了杀猲四六的时候的确被巨量的冉遗灵源污秽了,但玄十一接手身躯的时候又轻而易举地逆转回来,他都没什么感觉。
厉九川抓了抓脑袋,只觉得大惑不解。
他把人锚固定在谁身上了?不可能是赵青吧?
虽然他挺欣赏这家伙尊老爱幼的品德,但自己跟他没什么交集,也不知道他真正的为人……不可能是赵青。
床上奄奄一息的赵青好像做了噩梦般抽搐两下,厉九川这才想起来要给他疗伤,于是肉疼地从怀里取出两枚遗玉。
事实上,用灵源给普通人疗伤要看体质和毅力如何,像朝子安那种人百分百被污秽,因为身体孱弱精神不稳定,而赵青体格健硕,毅力强悍,即使现在受了重伤,治上一两次问题也不大。
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只能用遗玉灵源来治疗,不能用冥想的水德灵源。
方法就是吞噬遗玉后直接用灵源“糊”在受伤部位即可。
就这,玄十一个黑心货要了十颗遗玉,而且还让自己来治疗!
气恼归气恼,奈何打不过,厉九川只能出钱又出力。
看见赵青从头到脚都是伤,他干脆用遗玉把整个人涂了两遍,刚好用完两颗遗玉。
而赵青身上的伤势也恢复如初,除了因为饥饿有些虚弱,别的都已经治好,很快他就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甚至发出巨大的鼾声。
厉九川也没去别的地方,而是将剩下八颗遗玉尽数吞噬,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纯净的白色灵源如烟似雾从黑暗中袅袅升起,汇聚在冉遗之像上方。
厉九川集中念头,重新勾勒冉遗爪子第一枚指甲,这次再没有灵源溢散,而一颗遗玉刚好就将之勾勒完成!
如此一来,只需要吃掉十颗遗玉就能涨到传承度百分一了。
一贯玉钱可换一颗标准纯净遗玉,朝贺许诺的玉矿有三千万钱储量,也就是三万贯玉钱,三万颗遗玉!
如果朝贺真的甘心给自己四成,也就是一万两千颗遗玉,修炼到冉遗传承度圆满都绰绰有余!
不过传承度提升有四道大瓶颈,需要传承度在三十、五十、八十以上的水德遗玉各一颗,不知这种遗玉兑换是几比几。
而突破一百时,需要的东西恐怕价值也相当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