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潜伏进行时
华未央闻言咳了两声,无言得笑了笑,又听黄金炎龙问道:
"小主人,咱们此行是要回大周?”
明日便入函谷关了,再过一日即可抵达大周都城。
“若是回去,之后就沿官道北行。或者,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黄金炎龙听车内人没有回应,似是还没有决定,便说:
"左右咱们是要在大周添置些东西的,你要是没想好,在城里先住上一段时日也不错。"
"好。"
华未央在车内轻轻应了一声,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她的手中正提着一个玉壶,盛的是近十年来所得最好的竹叶青。
这竹叶青的底酒是出自安泽居封存近二十年的酒窖。
黄金炎龙费尽心思,才从老板那里讨得了两大坛。
华未央曾与白泽一同尝过这刚刚开封的佳酿,只觉得入口绵甜,余香悠长。
为这美酒,白泽拿出了竹叶青的调制秘方。
并辅以药理,取竹叶、当归、广木香等十余味药材,由黄金炎龙交给安泽居最好的酿酒师亲手调配。
方得了一坛活气补血、平肝暖胃的佳饮。
这样的美酒不但不可多得,更加不可辜负。
然而此时的华未央,心思竟没有完全放在那佳酿上。
她的眉间微蹙,一双仿佛碧绿色的眼睛静静望着马车行来的方向,似乎正思考着什么。
约么又行了大半个时辰,二人便抵达了酉阳集的入口。
一片静谧。
那是一种处处透着诡异的静谧。
马蹄声在静谧的集市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划破这种静谧是一种罪。
无论是谁见到如此不同的情景也免不了会疑惑一番。
因为集市原本应是热闹非凡的,纵不是摩肩接踵,也该人声鼎沸、车马不绝。
可黄金炎龙的神色却格外平静,就像集市原本就该如此。
或许是在车上坐得太久,车马刚入集市,华未央便下了车。
见那"东升月圆映墨碧,西落云祥散紫红",就知申时已过,于是说道:
"天虽渐长,夜间寒气依然很重。我们左右无事勿需赶路,不如就在此处寻一间客店住下。"
黄金炎龙心里虽略有些讶异,却也没说什么,只牵着马为华未央引路。
扶桑客栈,那是一间极易寻得的客栈。
因为在这静谧的集市中,只有这间客栈的院门外点着灯。
客栈的小院内,一个店小二正坐着打磨一口屠刀。
那是一口非常普通的杀猪刀,在任何一个铁匠铺中,都能找到几把同样形制的刀。
那店小二打磨得却十分仔细,仿佛那是一把吹毛立断、血不沾刃的宝刀。
他的心中眼中,也只有这一柄刀。
黄金炎龙见店小二并不主动招呼,只好把马拴在院内的柳树上,先开口吆喝道:
"你们这里可还有上房?"
未几,便听得一个清脆明朗的声音接话道:"有!有!客官,里边儿请!"
一位玉貌芳容的年轻郎君,自店内不疾不徐得迎了出来。
见到来客一前一后立在院内,眸中一亮,遂深深行了一个礼。
男子看前边儿那人十八九岁的年纪,长挑身材,面容清朗,绛唇皓齿。
虽然样貌普通了些,可着实是气质出众,让人挪不开眼睛。
于是一边将人迎入店中,一边把眼儿斜瞅她个不住,亦不忘转头吩咐道:
"贵客来了,还不快快打扫出两间上房,把炕烧得暖暖的。"
语毕,又回过脸儿来,眼波流转,见华未央手中的玉壶,遂笑问道:
"小店粗陋,不知客官想吃点儿,喝点儿什么?咱们这儿,有自家酿的浊酒,别有一番风味。"
华未央择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在上首坐下,并示意黄金炎龙坐。
含笑应道:"老板既如此说,便烫一壶来。我们也不拘吃些什么,随意安排两荤两素便好。"
那男子立时殷勤应下,安排小二杀鸡宰羊,并摆上两碟儿下酒的果菜。
后又携着烫好的热酒,亲筛了一杯,笑盈盈得递将过来。
黄金炎龙看见,伸手一拦,将那杯酒截了过来,同那男子道:
"老板,你忙就好,不必费心。我们自己喝,更自在些。"
男子如才瞧见黄金炎龙一般得深深看了他一眼,方笑道:
"那在下便失陪了,客人请自便。"
黄金炎龙仔细看了看那杯酒,又闻了闻,才递与华未央,自己也倒了一杯。
华未央接过饮下,仔细品尝觉得果然不差。
见黄金炎龙闷闷得为他续上一杯后只顾暗自叹气,便笑问道:"怎么不动筷?"
"小主人,清净了好些日子,我都快忘了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黄金炎龙无奈低声道:"这次出来,你……唉,可别再卷进什么麻烦里。"
华未央轻轻笑道:"小主人,老板开店,总是陪笑多些,当不得真的。况且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二人正说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随后,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纷飞一日的大雪已经停了约有十个时辰,云遮离开大镖局也已有十个时辰。
刚出安泽,他便骑上一匹快马,向东飞奔。
他的骑术精湛,只需再连续骑七八个时辰,便能够抵达他想去的地方,见到他想见的人。
很少有人知道大镖局的老总是无声无息、逃也似的离开安泽的。
更加没人知道他究竟想要逃过什么,为何而逃。
不分昼夜连续狂奔了七八个时辰,云遮的衣衫仍然整整齐齐,没有一分褶皱。
他的头发依旧束得紧实,没有一毫凌乱。
他会是一个永远不败的英雄。曾经,那人这样告诉他。
他是一个永远不能败的英雄。如今,那人这样回答他。
云遮忽然觉得有些倦,也该倦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一路狂奔不分昼夜,就算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
他应该找一个地方,美美得吃上一顿饱饭,洗个热水澡,再好好得睡上一觉,也能让马儿休息一下。
这个念头刚浮显在他的脑海,酉阳集的入口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云遮知道酉阳集,他想见的人曾经来过这里。
这都是那人提起过的事,他还清楚得记得那人说这些事情时的节奏与语气。
云遮摇了摇头,拍马走向集市中唯一点灯的地方:
扶桑客栈。
那人从没有提起过这儿。
云遮突然觉得自己跟这家客栈很有缘分,今晚他应该住在这里。
他自马上一跃而下,将马栓在客栈院外的枯树上,解下马背上的褡裢背到身上,手持长剑,大步得向客栈里走去。
"小二,来一坛酒。"云遮一进店门便吩咐道。
立时,一位样貌清朗的男子便热情得迎了上来,"客官,快里面请!"
云遮环顾四周,选定在大堂中央的方桌旁坐下。
他将长剑斜倚于身侧,顺手把身上颇具份量的褡裢取下放到桌面上。
店内还有两位客人,他们与自己来自同一个方向,却不是从安泽来的。
这是云遮两个时辰前就知晓的事。
因为大雪是十个时辰前停的,路上只有一道车辙,车辙是新的,天快黑了。
那是一辆很舒适的马车,从车辙的间距和深度,车轮的宽度和花纹,他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一点。
车辙间的马蹄印还告诉他,拉车的马是一匹良驹。
驾车的人水平很高,甚至与大镖局最好的车夫不相上下。
他已经看见在小院内柳树下的那匹马和那辆车,一切如他知晓的一样。
现在那二人正坐在他不远的地方喝酒。
他看得出驾车人是那位英气的男子,但没想到坐车人却像是个世家小姐。
谁会知道,华未央早就已经改换了先前的易容,又找了一张小家碧玉的脸作为模板。
自然,黄金炎龙也换了一张脸。
云遮忽然有了一丝疑惑。
为什么一个世家小姐会在这个时候前往大周都城,身边还跟着一个练家子?
大周都城最近可不太平。
如果一个人想现在从安泽去大周都城,即使他不知道这件事,他的亲朋也会阻止这个人在此时上路。
第三百一十四章:真诚和虚伪
云遮知道这个世家小姐不是从安泽出发的,或许他们并不知道这条路上暗藏的危险。
可是他还是有几分不确定,因为这位世家小姐拥有一匹良驹和一辆舒适的马车。
像这样的良驹和马车,很难在荒村小镇中买到,而附近能买到它们的地方,只可能是安泽。
也许只剩那人可以一眼看出这两人的出身与来历。
电光石火之间,云遮便想到这许多。
一位红衣女子捧着一坛酒款款而来,并笑盈盈得问道:
"客人打从哪儿来呀?"
一双手熟稔得为刚进门的客人倒上一碗酒,并将酒坛放在桌上。
这位女子看着与方才那位公子样貌颇为相似。
华未央挑了挑眉,估计这两位多半是兄妹或者姐弟了。
"安泽。"云遮的思绪被打断,但他的声音温和从容又沉稳。
"小店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不知客人想吃点儿什么?"
"随便吧。"
云遮将酒一气饮干,刚放下碗,便看到女子殷切柔美的笑脸,又道:
"今天晚上看来是走不了了,有没有上房?"
女子笑得愈加妩媚动人,连连道有,又转头吩咐道:
"小二,快去把最好的房间给客人备好。"
女子抬手为云遮续上一碗酒,又笑道:
"今儿有现宰的肥羊,皮薄肉厚,客人可愿意尝尝?"
"羊肉汤来一锅。"
云遮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今天晚上我请客。"
"这位公子要请我们喝酒?多谢。"声音温润如玉,轻灵动听,是那位小姐的。
他见那位姑娘端起酒,遥遥敬了自己一杯,而后站起身,拎着酒壶,走了过来。
"在下姓临,临渊的临。不知公子贵姓?"华未央微笑道。
"免贵姓云。临姑娘,请坐。"
云遮又看向将蔬菜果品摆过来的男子,问道:"不知这位……?"
那汉子答道:
"云爷不必挂怀,我不过是小主人的仆人罢了。"
言罢便垂手立在华未央的身后,侍奉酒菜。
云遮遂笑道:"不知临姑娘这是从哪儿来?"
"是从关外而来。"
临姑娘面露笑意,说道:
"久闻燕山精绝,天下第一。我二人自安泽游至后,不免上山细览一番,多呆了些日子。今日刚刚下山,正欲寻它处。"
云遮闻言,心中大半疑惑尽解,于是暗中松了一口气,举起酒碗朗声道:
"燕山险峻,确实是个好地方。;临姑娘,来,敬你。"
华未央也不推辞,以袖掩面,举杯昂首,一饮而尽。
云遮见男子为他二人分别满上酒,又笑道:
"临姑娘此次来大周,想必是寻亲访友,更兼游山玩水。"
华未央温声颔首道:
"不错,若同知己览尽天下风光,定是一件美事。"
随即又笑道:"交朋友是要有缘。就如今日,你我在这客栈中相见是缘。你又请我喝酒,在我心中,我们就已是朋友了。"
云遮闻言微微一愣,复又露出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笑容,端起酒碗来敬道:"好,敬朋友!"
与临姑娘聊天,是一件十分轻松愉悦的事。
从安泽的美酒到关外的风光,临姑娘谈了许多地方风貌与风土人情。
这些地方,云遮有去过的,也有没去过的。
那时他与言宴为建立大镖局到处奔波,常常餐风饮露,如今这一切,还是历历在目。
他们甚至还聊起了大镖局。
这是云遮第一次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听一个四处旅行的姑娘评价大镖局。
这对他而言十分新鲜,因为他平时所感受的一切都来自于俗世,更来源于他自己。
安泽的大镖局是江湖中名头最大的势力。
因为大镖局仅用两年,就整合了成姜势力。
这些能人在大镖局的麾下自黑转白,保护了所有行商客旅的安全,却仅收取商旅们合理的费用。
云遮正是风华正茂,拥有强壮的身材,英俊的面容,高强的武功,过人的智慧,豪爽的性情,明快的作风。
除此之外,还有美貌的妻子,和睦的家庭。
他是个完美的人,是成姜人心中的英雄,是行商客旅眼中的大侠。
最为人称道的是,那三教九流的势力,都是在云遮的游说下,心甘情愿得加入大镖局的。
大镖局不费一兵一卒,便日渐壮大,并成为响当当的存在。
然而,只有云遮和言宴知道这样的地位是如何而来的。
言宴是云遮最好的兄弟朋友。
从两年前,言宴向他许诺:
一定会让他成为人人景仰的大英雄那天起,云遮就开始为与其他势力的第一场谈判做准备了。
为此他必须学会很多事。
而言宴建议他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笑。
因为在一个拥有笑容的人面前,对手总是更容易被瓦解。
所有人都会笑,云遮也一样,但他是与旁人不同的。
他是一个英雄,他的笑容必定是爽朗的。
以展示他的自信与底气,令所有见到他的人如沐春风。
他是一个统领,他的笑容必定是亲切的。
能成为三九严寒中的炭火,让人铭感五内,以斩获人心。
他是一位大侠,他的笑容必然是谦和的。
无论遇到何事,都可以用这样的笑容转纷争为正义,化戾气为祥和。
他是一位丈夫,他的笑容必然是温柔的。
如此他方可带着最深厚的情意,安抚最美丽的女人。
云遮的脸轮廓分明,颧骨颇高,因此他的笑容时刻不能放纵忘情,必须严格控制。
他曾对着铜镜反复观察和练习,脸上每一块肌肉应该收缩到什么位置,他都了如指掌。
直到有一天,言宴看着他亲切温和的笑容,露出一个奇怪的神情。
云遮知道,他终于会笑了。
他的一切努力没有白费。
因为很快他便在这样笑容的帮助下,得到了一个完美的妻子,并拥有了第一个全心全意支持他建立大镖局的势力。
一切都是通过他与言宴的努力和精心安排得来的。
然而云遮也知道,只有发自内心的笑容,才具有真正的魅力。
就像现在他面前的这位临姑娘,说话时的笑意是自眼睛慢慢扩散。
连眼角都是生动的,最后笑容抵达嘴角。
就仿佛严冬中乍开的梅花,暖阳下融化的冰雪。
"和她的真实比较起来,那些伪装的东西简直太拙劣了。"
云遮切身感受到自己对言宴说的那句话有多重。
那时他是故意的,他早已知道这句话很重,但没想到会有这么重。
第三百一十五章:集体装醉
酒过三巡,那一坛酒大半已尽。
华未央酒喝得并不快,但云遮看得出,她的酒量很不错。
酒是一样很奇特的东西。
如果跟不合适的人喝酒,酒量再好,醉得也会很快。
但遇到合适的人,即使酒量不算好,也可作长夜之饮。
酒逢知己千杯少,正是这个道理。
很少有世家小姐愿意同江湖人喝酒。
在多数世家看来,生而为人,应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即便是武人,也应当从军报国,镇守社稷。
而不是动辄打杀,使国家受害,百姓遭殃。
更何况他们最怕朝中奸恶雇得修者高手,为虎作伥,暗害忠良。
同样,江湖人大多也不喜欢与世家大族喝酒。
在他们看来,世家大族无能又迂腐,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还喜欢满嘴胡诌,指指点点。
就如同乱葬岗中的老鸦,只知叽叽喳喳。
即使世家大族,有一个华未央艳绝天下,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云遮与华未央聊得愈发投契。
他现在感觉与临姑娘着实投缘,甚至觉得他真的可以交这样一个朋友。
"二位,喝得可好?这可是小店最好的酒呢。"
老板新捧了一坛酒,并一碟劈好的葫芦鸡摆在桌上。
他来得恰到好处,就在酒坛中最后一滴酒倒尽之前。
见二人向她微微颔首,笑道:
"羊肉汤也快好了。二位既喝得好,不如放这位客官也去吃些东西,换在下来为二位斟酒。"
"若不介意,让他与我们同坐可好?"
华未央笑问道,"黄伯伯与我实为至交,此前是怕失礼,才没有同坐。"
"自然无妨。"
云遮爽快应道,遂又细细看了看立于一旁的女子,温声道。
黄金炎龙没办法,只好也坐下。
云遮居于上座,于是先品了一口新上的美酒,满意的道:
"果然好酒!"又问道:
"临姑娘路过安泽时,可尝过安泽居第一楼的桃花酿?这酒若是再藏几年,便能与那桃花酿不相上下了。"
"哦?"华未央笑道,"那更应该多饮几杯了,诸位请。"
如此几杯下肚,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三个人便都醉倒了。
方才还温情似水的老板款款得站起身来,看着趴在桌子上的三个人洋洋得意得笑了。
他摸了摸这个的脸,又点了点那个的鼻。
最后掂了掂桌上褡裢里的银子,叫人拿绳子将三个人都绑了起来。
"宰羊吗?"
店小二的眼神就像他的手里正握着的那把刀,与方才完全不同了。
老板细细得笑了起来,一双星眼如丝。
"这两个都是有钱人,绑了肉票让他们家里人送钱来。"
老板又抬起华未央的下巴,细细看了这人的眉眼,果然不错。
小二眼中的戾色褪下,却又笑道:"嘿嘿,老板娘,你是不是看上这姑娘,舍不得了?"
"少废话,你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又知道些什么。"老板笑道。
小二大笑道:"我怎么会不知?老板你啊,见了这气质拔群的姑娘,便迈不开腿啦!"
"你这小崽子,讨打!"老板一边笑,一边扬手要给小二一巴掌。
这小二只是旁边一躲,却又正色问道:"那两个男人该怎么办?"
老板神色一凌,说道:"先留着,正好让他回去送信儿赎人。"
小二只不屑道:
"依我看,你这心也忒软了。这人是横练的硬功夫,现在不处理了,等他醒了,看你霸着他小主子,还不知会怎样。"
老板骂道:"哼,孰不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手段。“”
华未央睫毛微微颤了颤,早就看出这老板有他意。
还好及时与黄金炎龙和云遮以传音入室说明了。
没想到在酉阳集开客栈的留桑,是如此的一个……
这一点黄金炎龙从未跟她提到过。
黄金炎龙出过很多次药王谷。
特别不幸的是,其中一个酒鬼还长着十分刁钻的舌头。
黄金炎龙从未报怨过什么,他甚至还有些感激,并且想方设法得寻得美酒,来满足那个挑三拣四的人。
只因为这个人可以为小主人治病,这可是他从别处求都求不来的神医,白泽先生。
于是,为了寻找各色各样的好酒,周边方圆近五百里,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黄金炎龙全都去过。
当然之前他不是用现在这张脸下山的。
小主人的易容术虽没有传说中鬼王那般精湛,等闲人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黄金炎龙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顺便跟华未央说说最近发生了哪些事,或是他遇到了什么人。
华未央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回回都听得很认真,甚至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脑海里。
黄金炎龙提过许多次酉阳集,因为他已路过这里好多回。
以至于他对酉阳集有名的地头蛇都了解一二,那都是一些亡命之徒。
酉阳集名义上虽属于大镖局的地盘,大镖局却从没有真正对这些人出手过。
一方面,这些亡命徒十分会审时度势,更不愿得罪任何一方江湖势力。
只要来往的行人有大镖局的镖师陪同,他们便仅仅是集市里再普通不过的生意人。
另一方面对大镖局而言,在眼皮底下为这些亡命徒留一个栖身之所,可以减少许多麻烦。这些人若是分散在各地,他们很可能会在押镖的必经之路上添乱,每一趟镖都需要更多的镖师来保证雇主及货物的安全。
而将他们聚集起来,当这些亡命徒作出错误的选择时,大镖局仅需派出六十个高手,便可将他们一举歼灭。
听到老板与店小二的调笑,华未央有点想知道云遮现在是怎么想的。
她觉得这颇为有趣。
当自己暗示他酒中有药时,便知道这一场“醉”是免不了了。
只是现在还不知道云遮想要如何收场,也不能破坏别人看戏的兴致。
"我今天要杀了你!说!你肉铺上挂的人头是怎么回事!"
嘶哑的声音中夹杂着极度的愤怒,从客栈的小院里传来。
"我,我没有啊!我那肉铺上的人头都是用来吓唬人的,其实我卖的可都是些羊肉啊!"
一个声音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得答道。
"你敢再说一遍?!"愤怒的声音中带着种慑人的威严,已经不剩多少耐性。
"小的,小的不敢杀人!人头是在乱,乱葬岗里拣的!"
战战兢兢的声音快要哭了,"楚哥,您就饶了小的吧!"
"好。"像是确定了些什么,粗犷的声音回答道。
"那我就先相信你。"而后华未央就听到一个人被扔到栏杆上,木头断裂的声音。
见门口乱糟糟的,留桑哪里还有心情顾及别的,早就耐不住性子出门去瞧。
正巧碰上满脸胡子的大汉迎面走来。
华未央已经睁开了眼睛,遇上这么大的动静,就算装得再厉害,也该醒了。
于是她一眼看到了粗犷声音的主人。
这人睁着一双铜铃大眼,满脸横肉,身上的肌肉就像是铁打的。
他穿着熊皮袄,一条犊鼻裤,大跨步迈进了客栈。
实在是好威风,好霸气。
是楚峡,华未央心想。
这位早年拜在凌霄子门下,却因为私自放走魔族被废了灵丹,逐出师门的弟子——
可以算得上是她母亲华蕴郡主的半个师兄了。
楚峡被赶走后,没有自暴自弃,反而凭借不俗的天资,练就一身武艺。
后来,在大周和成姜边界成立了纵横堂。
她从没见过楚峡,但他就是知道。
就像第一眼见到云遮,就将他认出来一样。
不一般的人总会散发出不一样的气场,令人十分容易辨认。
这种气场华未央年轻时也曾有过,但后来她学会了如何一丝不漏得收起这种气息。
因为锋芒毕露通常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事。
华未央知道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大镖局与纵横堂最重要的两个人已然齐聚酉阳集。
"老板,拿酒来。"楚峡放声道。
"楚爷,您又来啦。"留桑的笑眼中含了一丝畏惧。
楚峡往华未央三人的方向看了看,方又斜睨了一眼那妇人,蛮横得道:"怎么着?你楚爷不能来吗?"
留桑只好苦笑招呼道:"您来这儿,小店蓬荜生辉,在下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酉阳集真是有意思。"
云遮已经挣开了绳索。
他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得整了整衣衫,然后一边为华未央和黄金炎龙解绑,一边盯着留桑冷笑道:
"这里的男人调戏清白姑娘,这里的铺子挂人头卖羊肉。当真是无奇不有啊!"
留桑惊叫道:"你的绳子?什么时候解开的?"
"我闯荡这么多年,怎么会被这么点小把戏骗倒?"
云遮轻笑道:
"那下了蒙汗药的酒我没喝,他们也没喝。这绳子也捆不住我。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们究竟要玩什么花样。没想到这里的人会如此有趣。"
楚峡幸灾乐祸得哈哈大笑,道:
"有意思啊有意思!这看戏的把你们演戏的给耍了!好!"
第三百一十六章: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留桑闻言,气得脸色铁青,原本柔美的脸蛋儿都变得生硬了几分。
云遮见楚峡豪气干云,便抱拳朗声笑道:
"在下姓云,这位是华姑娘,那位是华姑娘的随从。"
华未央与黄金炎龙遂向楚峡行了一礼。
"在下楚老二,幸会!"
楚峡见云遮威武豪爽,心下甚喜,便道:
"好!兄弟!今日我得跟你们好好喝上几大碗!老板娘,快拿酒来!"
留桑被扰了许多好事,心下正不自在。
又见这几人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便恨恨得道:
"哼!你们俩倒是挺配的。"
华未央见留桑站在那儿不动,二人又相见甚欢,甚至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华未央提议道:
"我那马车上还有几坛好酒,正好与各位同饮。"
于是示意黄金炎龙从车上搬酒。
楚峡此时方细细打量了一番华未央,见这世家小姐在他面前镇定自若,毫不露怯。
眼中终于露出几分欣赏道:
"好!华姑娘既肯慷慨解囊,那一定得尝尝你带来的好酒!可别心疼啊,哈哈哈哈!"
华未央这次下山,随身携带的酒并不算多,但几乎每一坛都是不同的。
在这辆不大不小的马车中,能觅酒之清,可品酒之洌,并得酒之鲜。
仅那些有名气的,还有两坛难得的药酒,屠苏酒和桃花酿。
更不用提那些各地酒家自出的好酒了。
黄金炎龙仅仅走了三趟,就将十几坛酒搬进了客店,齐整得放置在一旁。
此次下山前,他依照吩咐将这些年收集的美酒分成了四份。
一份搬上了马车,一份留给了白泽先生。
剩下两份,由他于山上寻了一处地方埋好,连华未央都不知道究竟在哪儿。
云遮和楚峡都是好酒之人,仅凭坛间轻微的香气就知道今晚他们有口福了。
楚峡见到这些酒,不免仰面大笑道:
"华姑娘,你当真舍得这么些美酒?"
有这样的酒,即使是用八寸大的海碗,他也能连喝四五十碗还面不改色。
华未央笑道:
"自古好酒都是来配英雄的。今日有幸与两位真豪杰同饮,定然不会辜负这佳酿。"
"好,华姑娘果然是个痛快人!"
楚峡喝采道,"我平生所见的世家子弟多了,但像你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今日咱们就在此不醉不归!"
黄金炎龙已将之前的酒桌收拾好,并换了四个新酒碗,几人便不分主宾,同坐在一处痛饮。
不过多久,云遮便有了一两分醉意,"可惜明日我便要走了。"他叹道。
楚峡好奇问道:"不知马兄弟是要去哪儿?"
"大周都城。"云遮道。
楚峡追问道:"你去大周都城做什么?"
"我去找一个人。"云遮答道。
楚峡正色笑道:"我在大周都城还有些朋友,不知是否能帮得上你。"
"我找的这个人,很有名。他就是大周都城纵横堂的堂主,楚峡。"云遮深沉道。
楚峡愈加好奇,问道:"哦?你与他是旧识?"
"素昧平生。"云遮遗憾得道。
楚峡的眼中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神情,他断然道:
"那我劝你不要去了。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楚峡已经死了。纵横堂也不复存在了。"
"我有所耳闻。"
云遮接着叹道:
"不过我知道,他并没有死。我在成姜听到很多有关他的传闻,打心底里佩服他,只是没有机会见到他本人,实在是一大遗憾。"
云遮喝了一口酒,继续道:
"我很想去大周都城,能够见他一面,跟他喝一碗酒。算是了却我人生中的一大心愿吧。"
楚峡愣了愣,复又大笑道:"来!兄弟!干一碗!"
这碗酒楚峡喝得很快,仿佛要把许多事都吞进肚子。
他的思绪也飘得越来越远,道:"其实,我也很想见一个人。可此人却在成姜。"
"哦?是什么人?"云遮好奇问道。
楚峡笑道:"曾经扬言在一个月之内收服纵横堂,杀楚峡,天下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云遮。"
"云遮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他看似坐拥天下,其实一贫如洗。"
云遮嘲讽得笑道:"呵呵,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人吗?"
楚峡陡然有些疑惑,为何这位公子对那个人人称赞的英雄如此评说。
"来,喝酒吧,就敬天下最可怜的大侠。"云遮笑道。
听这二人的谈话愈发得不对劲,华未央便不得不开口换了个话题:
"二位,我看今日晴空朗星,外面也渐渐热闹起来。不如咱们一同出去走走?"
地上十几个酒坛已经喝空了一大半,正好是他们身上最暖洋洋的时候。
趁着酒兴,三人便一同出了门,留黄金炎龙在客栈里清点东西。
夜晚的酉阳集热闹非常,不但灯火通明,还兼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数不尽的男男女女,道不完的是是非非。
"没想到啊,这样一个荒凉之地,在夜晚也和成姜一样热闹。谁还看得出来这里危机四伏呢。"云遮感叹道。
"就算是十恶不赦的人,也都还是人。他们也还有家人,有朋友,有感情,有羁绊。"
华未央默默道。
"不知道大周都城的夜色和成姜比起来,会有什么差别?"云遮好奇得问道。
楚峡的眼中充满着回忆,他道:
"这大周都城的景色,虽然比不上成姜繁花似锦,但同样是美不胜收。"
仿佛被触及了心中的一片柔软,继续说道:
"那样的夜色,我只是在小的时候见过。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忘了。"
"有的时候,就算想停下来歇一歇,都会被人推着往前走。"
云遮感叹,复有些不舍得道:
"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了。你今后想去哪里?"他问楚峡道。
楚峡回答道:"成姜。不过现在,我在这里还有一个约定,我的朋友一天不到,我便一天不离开酉阳集。"
他们正这般闲聊着,就见迎面慢慢走来的提着美人灯笼的留桑。
他静静走过他们身侧,却故意停顿一下,遗落一方绢帕。
华未央捡起扇子,见是蝇头小楷写成的一首南歌子:
"转盻如波眼,娉婷似柳腰,花里暗相招。忆君肠欲断,恨春宵。"
"老板娘,你的扇子。"华未央温和道。
留桑转头笑着看了看她,却没有接回。
"看来,有人不希望华姑娘你走啊。"楚峡笑道。
"抱歉,老板,您的美意,在下只能辜负了。"华未央无奈却又彬彬有礼道。
留桑见此人对自己实在无意,方叹了口气接过扇子,柔声道:
"既如此,姑娘,就只今晚,让在下与你们一同走走可好?"
华未央很难拒绝这样低微的请求,便同意了。
于是一行四人的话题又复转到酉阳集上。
"这里的夜晚与白天,真是完全不同。"楚峡由衷得道。
留桑笑道:"楚爷有所不知,白天时,大家都在地下睡觉呢。"
"在地下?"云遮突然觉得有趣。
留桑点头道:
"在这酉阳集里,有一个巨大的地下迷宫,四通八达。每个房间都有地下室。"
"那对这地下最熟悉的人,一定是个瞎子。"华未央心想。
第三百一十七章:争夺折悯剑
成姜的大镖局是一个建筑宏伟的庄院,它的东南隅是一处五进的宅院。
正房堂屋的中央上方,是一个金边赤地的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随月"。
屋中正面设着一张紫檀木榻,榻上铺着紫貂皮毛制成的毯子,设着紫锻黑线界着金丝绣的引枕。
两边各设一对梅花式紫檀高几,左边几上摆着的宝鼎燃着梅香。
鼎旁匙箸香盒无一不全,右边几上摆着紫水晶瓶,满盛着紫色的葡萄酒。
塌前地上是一个紫铜火盆,里面的炉火终日不灭。
房中两侧又分别设了两张紫檀大椅,都搭着金丝紫貂皮椅搭,其间又各有一个紫檀木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这便是大镖局二把手言宴的居所。
他喜欢紫色,他的屋中就连锦幛绣幕都是绛紫色的。
苏河并非初回进入这个院落,但他依然像是第一次那般步步留心。
是言宴叫苏河来的。苏河进屋时,他正坐在中央那张紫檀木榻上,喝着一杯甘香甜美的葡萄酒。苏河看得出,他的精神很好,但脸色却不太好。
"参见言爷。"苏河的礼行得十分端正。
"你来啦。"言宴一边喝酒,一边慢慢得道。
苏河恭敬得道:
"属下已按照言爷的吩咐,去问过了。大镖头的病来得急,已经请了好几位名医前来看过,都说老总是因为积劳成疾,必须静养才能恢复,所以暂时不能见客。"
言宴沉默着,过了许久才问道:
"是不能见客,还是什么人都不能见?"
"好像是什么人都不能见。"苏河低着头道。
言宴看着苏河问道:"连我也不能见?"
"大概是的。"苏河的头愈发得低了。
言宴遂又问:"所以夫人才特地要你来告诉我,叫我也不要去打扰他?"
"夫人只说,请卓先生把所有的事都暂搁一下,等病好了再说。"苏河硬着头皮说道。
言宴道:"你见过夫人请来的大夫?"
"属下见到了,都是成姜世代的名医,其中有简先生和宋先生。"苏河回道。
言宴浅酌一杯酒继续问道:"你可见了他们所开的药方?"
"不仅药方,属下今日还见到几位大夫亲手熬好的药,每一碗都是由夫人亲手携入房内。"
苏河仔细得回答道。
言宴又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
"这几天他实在不该生病的,他病得真不巧。"
他放下空酒杯,站起身,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他复又转过身,右手已拿起一个紫铜火钳,把前面火盆里的炉火拨得更旺了些。
他问道:"苏河,如果要在酉阳集找一样东西,你会用什么方法?"
"有很多方法。"苏河谨慎得道。
言宴轻笑问道:"你说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剿灭酉阳集,然后慢慢搜。"苏河看着言宴自信得说道。
言宴又问:"你认为需要带多少人马?"
"六十个高手,就足够了。"苏河的腰挺得很直。
言宴放下火钳,复又坐在榻上,斟了一杯酒,说道:
"传我的命令,召集六百名高手,由你带领。将酉阳集各路出口封锁,任何人只准进不许出。”“你去告诉全镇的人,只给他们六天时间。谁要是能交出折悯剑,就能活着走出来。其余,格杀勿论。"
苏河立即领命去了。
现下已近戌时,若是顺利,明日辰时,他便能带领人马包围酉阳集。
这是言宴第一次让他指挥如此多的人,并将事情全权交由他来处理。
而他需要做的事,就是拿到折悯剑。
苏河刚走,言宴便唤了赫连远青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方让他去了。
今日诸事已毕,言宴拿着酒起身走向窗边。
他打开窗户,嗅着寒风中沁人心脾的梅香,看着渐渐自东升起的明月,又饮了一杯。
今日是二月十八,夜空中的明月已非三日前的满月,渐已有亏。
昨日的风雪已停,但今日的夜晚却变得更冷了几分,即使他的屋子现在温暖如春。
他的心里有一丝不悦,不仅是因为上午他去探病时被贺梦晚挡了驾,更重要的是最近总有一些这样那样的事脱离他的掌控。
放走楚峡,他看似完美无缺的计划总会有一点微小的错误。
而这些错误最终都打乱了他原本应有的计划,更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一个在三个月里,刺杀了三大家族高手的青年剑客。
一个拥有天下最可怕武器的神秘刺客,这两个人是他原本完美无缺计划中的变数。
现在他还无法完全掌握这个变数。
但是如今,他知道有一样东西可以助他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是折悯剑。
他需要折悯剑。
至少,要确保折悯剑呆在它应该呆在的地方。
言宴在心中精密得计划着,他不允许自己再有一丁点疏忽,这也是为何他能够活到现在。
言宴合上窗户,将月光与梅香关在屋外。
他从随身的方盒中取了一丸药,以酒送服。
然后躺到那张铺着貂皮的紫檀木榻上,闭上了眼睛。
因为他知道,若是今日不睡,未来几日或许都没有时间睡觉了。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
戌时未过,苏河便点了镖局六百名高手连夜出发,奔袭酉阳集。
言爷给了十倍他所需的人手,可见对于折悯剑,言宴是势在必得。
同时,有如此多的人手同行。
苏河不但很难在此事中再做出违背言爷意愿的小动作,言爷又在众人前展示了对唯一弟子的重视和信任。
言爷对他的驾驭之道,总是能让苏河叹为观止。
这次围攻,苏河召集了各种高手,无论是使长兵的、短兵的还是弓箭的,不一而足。
苏河的计划也颇得章法。
他先派出轻功高强的十名刺客,骑快马,于大部队之前潜入酉阳集。
令其在粮仓周边布好易燃的石脂水,并将市集中唯二的水井以泥浆填埋,用重石块封堵。
其次便是五十名弓箭手同一百名长兵手与盾牌手,即使酉阳集中有机敏之人提前发现,也可令他们无法立即逃脱。
然后方是百名旗手,与其他使刀剑短兵的两百余位高手一同出发。
不但为大镖局造势立威,将酉阳集围得水泄不通,更能给酉阳集中人压力,逼迫他们尽快交出折悯剑。
剩下近百名高手则是佼佼者,他们中一半负责押送粮草,一半保障后勤,负责营地安全,以迎接言爷的到来。
酉阳集,二月十九,辰时初刻。
华未央昨夜睡得很好,她已经许久没有同江湖人在一处这么痛快得喝酒了。
更何况这二人均是当世的佼佼者。
他们每个人虽然都有所保留,但都非常高兴能结识对方。
而华未央见识到楚峡时,也明白了自己母亲当初札记中对这位师兄的评价了。
“慧极必伤”。
这四个字,似乎是在说楚峡,又何尝不是在说华蕴郡主自己。
第三百一十八章:重重包围
虽然华未央没有睡得很多,她的精神却是很好。
现下已起身,将头发束好,黄金炎龙在一旁督促她把白泽先生所制的丸药吃了。
华未央向来是不爱喝药的,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有些不可救药。
然而这断日子来,她咳嗽也一天比一天少。
以至于当再度遇到白泽先生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豪言要和这便宜师父斗酒。
华未央从未主动提过想要治好封印的反噬,白泽皱了皱眉,还是拉住她,主动为她诊脉施针、开方制药。
那时黄金炎龙曾好奇得问过白泽先生:
"为什么先生之前说小主人的病治不好了,如今却又能治好了?"
白泽只是像看傻子一样得看了看他道:
"若不是她自己找死,也不会将好好的身体拖成这副样子。"
如今,华未央几近痊愈,倒是真的觉得自己似乎松快了许多。
今日上午云遮就要出发去大周都城。
华未央虽也说是去大周都城,但他们二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终归是无法一同前行的。
况且华未央知道,云遮还有许多事要做,镖局等着他回去。
在房中用过早膳,华未央便下楼来了。
云遮已经收拾好行囊,正站在客栈院门口与楚峡告别。
"兄弟,你此刻骑快马到大周都城,晚上便可到那儿。"
楚峡笑道:"到了大周都城,你一定要去铜驼巷口那家胡记羊肉馆,尝一尝他家的羊肉汤。”“我听说啊,他的羊肉汤自他爷爷辈起,就没歇过火。你要是喝上他的羊肉汤,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完最后一滴再躲。"
云遮大笑道:"好,你这么说,我一定要尝一尝!"
"能让楚兄如此说,那定然会是个好地方。"华未央笑着向二人走去。
"二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不必远劳了。"云遮拱手说道。
华未央道:"无妨,我二人现下左右无事,至少要送马兄到酉阳集门口。"
于是一同出了客栈。
没走多远,三人便听到奔雷般的马蹄声绕过集市四周。
数十余支穿云箭从四面八方射入了酉阳集,每一支箭的箭柄上都绑有一张字条。
云遮立时拆下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六日之内,唯有交出折悯剑之人,方可离开酉阳集,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云遮的瞳孔瞬时收紧,他认得出这是大镖局的箭。
而下达命令的人,一定是言宴。
还未来得及反应,又见数十余支火箭,射向酉阳集的一个角落。
华未央心中也是一动,折悯剑的消息……怎会有外人知道?!
可如今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瞬间,烈火熊熊燃烧,不远处传来哭喊声,咆啸声。
三人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立即往走水的方向奔去。
烧着的是酉阳集的粮仓,粮仓附近的水缸均已被人砸破。
住在附近的人都已经跑了出来。
那些有主见的,见没有水,就地用铁锹铁钯扬起沙土盖向火焰。
而那些没主见的,已被吓破了胆子,聚在一旁哭喊。
"火攻断粮,这指挥之人不可小觑。"
华未央立即道:"楚前辈,这里你说得上话,集结人手将粮仓周围十丈内所有的草木清空,不能让火势继续蔓延。”
“云兄,快去叫人查看水井。若是水井有事,恐怕全部的人都要有性命之危。"
云遮闻言立即施起灵力飞奔而去。
楚峡环眼锐利如刀,如同刚从深山中蹿出的猛兽,大吼一声,便镇住了那些正在哭喊的人们。
熊熊大火烧了约两个时辰才被扑灭下去。
粮仓中的黍麦基本被烧光了,所幸众人反应及时。
兼两日前有大雪,附近的积雪也尚未完全化开,再加苍天有眼,没有狂风助势,此次的大火才没有蔓延得太多。
市集中仅有的两口水井已经被人用许多落石堵死了,黄金炎龙同几个好手已经想了许多办法,也无法将这些石头移开。
楚峡、云遮和华未央此时正在客栈的大堂内。
这里坐着的,都是酉阳集有名有姓的地头蛇,而其中话语权最大的,当属留桑。
"是谁黑了这把折悯剑,最好交出来!"
留桑看着这些人,一个字一个字得说道。
"你们怎么了!啊?都怎么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一个疥癞头的臭乞丐喊道。
"都没见过什么折悯剑,交什么交?交个屁啊?"几个汉子如是嚷嚷起来。
"那什么折悯剑,听都没听说过,说不定根本就不在我们酉阳集!"疯和尚气道。
"那怎么办?如今没吃没喝的,难不成让我们在这里憋死?”众人都报怨道。
"我就知道大镖局胃口大,那个言宴就是想随便找个借口杀了我们!他上次来,我就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乞丐又报怨道。
云遮闻言认真得道:
"不对,如果剑不在酉阳集,言宴是不会围困这里的,他从来不故弄玄虚。他说得出,就一定能做得到。"
"你又是哪根葱?怎么这么了解言宴啊?"疯和尚阴阳怪气得道。
"既然如此,那只有大家一块儿冲出去了!"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喊道。
"我们一块儿冲出去!我就不信那帮龟孙子能挡得住咱们!"疯和尚附和道。
"我才不去,你们这样是白白送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样的算盘,你就是想让大家冲出去给你卖命!"颠道人摇头晃脑得道。
“说得轻巧,这里还有女人孩子!万一言宴发疯,伤了手无寸铁的妇孺怎么办?!”
客栈里的这群人几乎要打起来。
"够了!"云遮拍案而起:
"你们现在窝里斗,不正合言宴的心意吗?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打乱大家的阵脚。硬闯根本不是办法!”
“言宴烧粮仓毁水井,说明他计划周详,如果硬闯,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华未央淡淡开口应和:“现在大家最该做的,就是团结一致,共商对策,而不是逞口舌之快。”
“现在最重要的,是大家把自己的水和口粮都拿出来,统一管理统一分配。"
"你凭什么给我们作主啊?这种做法,对你们这种过客自然是很好的,想分我们的东西,门都没有!"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一脸横肉,放声大吼道。
那和尚遂喊道:"愿意一起冲出去的兄弟,我们走!"
"确实,冲出去还算有条活路,冲不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说着,大堂里大部份人都跟着那几个带头人出去了。
"你怎么不拦住他们?我看你在这里还有些声望。"云遮问楚峡道。
"我倒是想拦,这么些人,我也拦不住啊。"楚峡也十分无奈。
第三百一十九章:一把剑引发的血案
"也不必太过悲观。"华未央安慰道:
"想要以寡胜多,第一便是知彼知己,如今我们已经做到了。只是目前我们人心不齐,很难以弱击强。"
云遮闻言问道:"华姑娘可有什么良策?"
华未央无奈摇头道:"看今日形势,外面已将酉阳集完全包围。”
“所谓十则围之,大镖局应当是派了十倍于此地的人手。”
“我们的力量远弱于他们,只能想其他办法逃脱,硬拼就一定是徒劳无功。”
“在没有想到如何逃脱前,你所说的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只是人可以一天不吃饭,却不能一日不饮水。为今之计,只能看我们能收集到多少水了。还好前日下了一场大雪,将这些积雪聚集到一处,也算是一处水源。"
楚峡听后正色说道:
"两位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这么沉得住气,真是不容易。"
"人们害怕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但我非常了解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人。"云遮沉稳的道。
华未央暗叹了一口气,见楚峡正认真盯着云遮道:
"言宴真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我听说纵横堂就是毁在他手上。大镖局的二把手就这么厉害了,那云遮,恐怕是无人能及了吧。"
云遮哼笑了一声道:
"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言宴更加厉害的人物了。云遮不过是言宴手上一个小小的傀儡而已。"
华未央心下微微一惊。
上次见这两人,看上去关系像是不错,也不像是装的。
却没想到,原来当初那个不会耍任何小心眼的端方君子,如今也早已心思玲珑九窍……
言宴,已经成长了。
云遮叹了口气继续道:"言宴想要酉阳集的人方寸大乱。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让他的计划不能得逞。”
“他向来心思细腻,容不得自己的计划有半点疏露,我们只要破坏他的步骤,他自然会乱。"
楚峡总结道:
"他一乱,咱们就会有机会。"
随后,他意味深长得笑道:"如此看来,云兄弟与大镖局果然是关系非浅啊。"
酉阳集,去成姜约四百里,距大周都城也约四百里。
因此无论是自东向西去成姜,或自西向东到大周都城,酉阳集都是必经之地。
上去二十年前,这里也曾是一片繁华。
可今时不同往日,此地虽是个要塞,却成了这方圆百里内最为荒凉之地,也是有名的三不沾之地。
无论是官府、修者还是平民百姓,通常都是宁可多走两步路,甚至野外露宿,也要绕道而行的。
只因此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聚集了一批犯着迷天大罪之人。
他们或曾杀人放火,或曾奸淫抢掠,要么是被官府通缉,要么是被仇家追杀。
渐渐地,只要是想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恶人,都可来到此地过活。
这里既不问姓名,也不问来处,因为住在这里的人,最怕的便是招惹麻烦。
可如今,他们的安身立命之地被大镖局包围了,大镖局甚至烧了他们的粮食,毁了他们的水井。
仅仅是为了一柄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的剑——折悯剑。
若是他们无法找到这一柄剑,几天之内住在这里的人就要被活活饿死,渴死。
这里的大多数人,曾经也都是穷凶极恶,哪里受得了如此屈辱。
几个领头人振臂一呼,便要一齐冲出去,同大镖局拼个你死我亡。
领头几个,都曾是贼寇首领。
其中一个和尚,使得一手铁禅杖,又有一个乞丐,用得一对好双钩,更兼一个男人单手持得宽体大斧,端得威武不凡。
几个头领点齐手下,乌泱泱也有七八十人。
手里都拿着自家的兵器,刀枪剑斧,钩叉棒锤,无一不全,便要往酉阳集大门那里冲去。
而大门外等待他们的,正是整整齐齐三十员盾手,又有三十员弓手。
前后交错,左手拈弓,右手搭箭。
弓手后方则是一排长枪手,双侧又有两队游兵,作为护持。
正是整整齐齐,威仪如虎。
苏河便立在阵后。
他有九尺高,穿一身剪裁合身、质料高贵的紫衣。
背着双手,指挥号令,从容不迫。
他已料到酉阳集人将拼死冲出,早就严阵以待。
见果有人来,手掌一挥,梆声响起,令旗飘动。
那弓箭如下雨一般射过来,纵使这些汉子们十分英勇,也难躲这样的箭矢。
这些带头的见众人有了几分怯意,便大喊道:"我们没有退路,冲出去方才能活!"
一语未了,飕的一箭,正中他的右肩。
瞬时,又来一枝箭正射在他的面颊上,那人急忙拔箭,糊得一脸是血。
只有和尚抡得一手好禅杖,在前面挡住些许乱箭。
几个人趁势向前冲去,却遇见盾后枪阵,舞得如蟒离岩洞,龙跃波津。
于是他们硬生生得被打了下去。
正在此危急之时,一个人影从酉阳集大门外斜后方窜入。
用得一手快剑,挡住许多箭矢,将受伤的两人救回。
众人见有空隙,便且战且走,急回旧路,再无恋战之心,落荒而逃。
苏河见这些人一退,便示意收弓停箭,只轻蔑一笑便回营帐中了。
经此一役,去的那七八十人,已经重伤二十几人,轻伤大半。
几个头领也明白了那位云爷说的话并非虚言,再也不敢说冲出去这样的蠢话了。
同时,留桑客栈。
"我记起来了!"忽然一声呼喊,打破了沉寂的氛围,只听那颠道人道:
"当初和一波大周人一起来的那小子,手中有一柄古剑,那人好像……好像姓苏,会不会就是折悯剑啊?"
"那剑呢?"留桑急忙问道。
"剑当然被那小子带走了啊!对了,他是被一个姑娘救走的,对不对啊?"
道人用胳膊捅了捅身边一人,那人忙点点头。
留桑沉思道:"这么说那剑是在他们手里?"
"有可能。"众人附和道。
留桑又问道:"说起来,你们见到那个奇奇怪怪的小姑娘的人影没?"
"不知道啊。"
"没见过。"
几人都摇了摇头。
正思忖着,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哎呦,是出去冲阵的人回来了。
这些人身上大都有箭伤,相互搀扶着倒在客栈院内外。
客栈里的众人连忙上前帮忙包扎,留桑也将提前准备好的伤药拿了过来。
一个青年剑客搀扶着一个伤者走进客栈,让他坐下歇息。
楚峡一见那名青年,眼睛一亮,立马上前道:"小苏!"
楚峡在酉阳集等的人,正是苏子澈。
华未央神情微动,没想到苏子澈居然会来这里……
"楚先生!"那名青年激动得握住楚峡的双臂。
这青年虽穿的是粗布衣裳,却是气宇不凡。
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楚峡,发出明快的光芒。
"小苏!太好了!你来的真快!"楚峡高兴得道。
青年正色道:"是有人告诉我,你在这里有危险。"
第三百二十章:善解人意的隐瞒
楚峡一愣,疑惑问道:"是谁?"
青年说: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收到一封书信,上面只写着六个字,’楚峡,酉阳集,危‘。于是我便立刻赶来了。"
楚峡严肃得道:"你也不怕是个陷阱,就这样跳进来?没看见这里都被包围了吗?"
青年笑道:"我们在这里有一个死约会,大哥,你忘了吗?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来的。"
楚峡问道:"你看外面情形怎么样?"
青年道:"大镖局来了数百名高手,已经将这里围得死死的。如果不是里面的人想要冲出去,且大镖局在集中精力对付他们,我想要进来恐怕也要费一番功夫。"
青年转头看向受伤的这些人,眼中透出一些佩服。
同时,他也看到了正在为伤者包扎的云遮和华未央。
他先是愣住,又十分疑惑得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你们两个认识啊?"楚峡笑问道。
青年看了看楚峡,又看了看云遮,于是笑道:
"不敢说认识,只是这位姑娘,跟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
“不过那个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酉阳集,所以我也不敢确定。"
华未央笑了笑,认真得看着苏子澈道:
"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们两个素昧平生啊。"
声明显赫的华未央被围在酉阳集,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样荒谬的事。
可是当苏子澈看着华未央清澈的眼睛时,他决定为她保守秘密,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楚峡看着相互对视的二人,介绍道:"二位,这是小苏。"
苏子澈笑着抱拳道:"我的确是认错了。二位,实在抱歉。"
几人相互见过礼,楚峡方正色问道:"小苏兄弟,折悯剑可是在你手上。"
苏子澈摇了摇头,说道:"折悯剑确实曾经在我手上,但后来它被救我的那位姑娘调包了。"
"你说的姑娘可是酉阳集的小蛮?"留桑立即问道。
"不错!"苏子澈又问道:"他们人呢?不在这儿吗?"
"三天前的晚上还看见小蛮和她的瞎子爷爷在戏楼卖唱,可这两天他们并未出现。"留桑道。
"瞎子?原来如此。"
华未央心想,于是笑问道:"请问诸位有谁见过他们走出酉阳集的大门吗?"
没有人。
留桑心中灵光一闪,说道:"是地下!他们二人是从地下迷宫走出去的!"
酉阳集的地下,有许多条通道。
而这里的第一条通道,是很久以前在酉阳集的藏身之人挖的。
最开始,他只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
慢慢得,他所做的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效仿,因为居住在酉阳集里的恶人越来越多。
随后,各个通道逐渐相互关联,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地下迷宫。
后来,一个恶徒发现自己的仇人也避入了酉阳集。
虽然酉阳集的规矩是不问前事,这个恶徒依然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被仇家暗害。
于是他开始建造新的通道,一条不但能通到外面,且最为隐秘的暗道。
这样即使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也随时可以通过这条暗道逃出去。
有一天,一个瞎子住进了酉阳集。
后来,恶徒在暗道的出口遇见了那个瞎子。
再后来,世上知道这条暗道的人便只剩一个瞎子。
留桑的话让在座的所有人恍然大悟。
他们在此地住了这么些年,竟从没有想过这地下的迷宫可以通向外面,或是自己挖一个通道以防不时之需。
也许是在这里过得太安逸了,他们都忘记了过去战战兢兢的日子。
或许是地下太黑,他们不愿麻烦自己到处摸索。
所以直到今天,直到被围困到绝境之时,才有人想起这件事情。
众人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即使他们知道通往外面的路很难找,那也比正面冲出去要简单的多。
"诸位!既然有了出去的办法,我们现在必须要齐心协力,方可度过难关!"
楚峡站起身,他的声音威严无比,只有真正的统领才能有如此的气概。
他继续说道:"正如这位姑娘之前所说,我们大家先把自己的水和口粮都拿出来,统一分配和管理!"
留桑听闻,立即附和道:
"酉阳集中,我这里的粮食和水是最多的。我愿意将所有东西都贡献出来!"
众人听闻,便都说好,并有人表示愿意也这样做。
"好!"楚峡道:
"那么老板,你人头熟,酉阳集的食物与水就都交于你统一管理,你可愿意?"
留桑郑重得点了点头。
楚峡又说道:
"因为水井被破坏,咱们如今最缺的正是水源。这位临姑娘曾说可以将前两天的积雪收集起来备用,诸位可愿意一同去收集雪水?"
"好!"客栈中人一齐答应道。
楚峡于是安排道:
"老板,叫你的人去寻足够的容器,每三人发一个,将酉阳集里里外外的积雪都收集起来。"
留桑闻言,立即着手去办。
"收集起的雪水还需融化后用布过滤,然后煮沸。"
华未央说道:"我们喝的水必须要干净。探索地下是个力气活,不能损失一点人力。"
"不错!"云遮补充道:
"还要派三个人同时看管食物与水。不是不相信大家,只是为以防万一。"
诸位头领领命去了,立即召集所有的人依照吩咐行动了起来。
见众人都在忙活,楚峡四人又开始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酉阳集的地下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这个迷宫有许多个入口,却只有一个出口通向外面。
在漆黑的地方如何找到迷宫的出口是目前为止最大的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解决起来非常简单。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同时进入这些通道,沿着它一侧的墙壁一直走下去,就能够走出迷宫。"华未央道。
"可如果绕了一圈下来,又从通向酉阳集内部的出口呢?"云遮问道。
"也很简单,每个探索道路的人都用木炭或铁块沿着墙壁右侧一路划过。若是碰到有划痕的墙,就知道这里已经有人来过了。"华未央继续道。
"若是那条能出去的路与其他通道没有连接,它还只有一个非常隐秘的入口,并且这个入口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那又如何?"
苏子澈问道。
华未央笑着反问道:
"发现这条通道的老人是个瞎子,一个瞎子通常要比常人更难发觉地面上的入口。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你觉得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入口?"
"那一定是一个不起眼,但摸起来或听起来很不一样的入口。"苏子澈笑着答道。
第三百二十一章:九窍玲珑心
潼关古道,二月十九,午时。
几匹快马正飞奔向东,领头之人身着紫裘,头戴玉冠。
一双冷淡得好像永远不会有表情的眼睛,看起来仿佛是灰色的。
极少有人能从这样的神情中看出言宴此刻的心情,因为他十分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
所以从来不会将他真正的心思写到脸上。
快马带起的寒风吹向他的面颊,所有的随从都被他甩在身后。
他的神色在这寒风中逐渐锐利如刀,仿佛要将面前的一切斩断。
言宴现在的情绪并不好。
今天早上,他好心请成姜的两位名医在自己的花园里赏了一会儿梅花。
他们为大镖头治病劳苦功高,当然值得他亲自招待。
言宴还带他们参观了花园里砌得水沟。
那实在是一条非常好的水沟,光滑平整,从不淤塞。
从云贺夫妇的居处一直通到花园外,永远畅通无阻。
当水沟中流出褐色的污水时,那两个大夫激动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要知道,言宴请他们看的这些污水至少也要值一百两银子。
他们都没有见过云遮,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
实在是言宴太过好客,这两位大夫很快就被感动得说了实话。
对于言宴热情招待两位大夫的事,贺梦晚非常的不满。
当然对于言宴,她一直都是不满的。
他听到贺梦晚用充满讥诮和怨毒的声音告诉他,云遮是二月十七的晚上离开大镖局的,并且算起来现在他应该已经到了大周都城。
然而言宴知道,云遮现在更可能是在酉阳集。
他的脸色有些阴沉,因为他非常清楚现在的酉阳集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又一次错误。
言宴在心中飞快得计算着,他在计算这样的变故会将整件事引导至什么样的结果,云遮又是在酉阳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因为云遮是永远不能败的。
酉阳集的众人忙了整个下午,方将全部的食物与水整理完毕,终于得空休息一下。
经过留桑的清点,酉阳集里的食物大约还够众人吃上三天,只是水仅剩两天的量。
见天色已暗,妇人们连忙起灶备饭,黄金炎龙也同去帮忙。
华未央、云遮、楚峡、苏子澈和留桑五人却并没有闲着,他们正在细观酉阳集的图纸。
图上均标记着所有已知通道的入口,共计有四十余处。
"从今夜开始,这里所有没受伤的人都按照临姑娘说的办法探索地下迷宫,余下十人同轻伤的三十余人可在酉阳集内细搜是否有其他入口。"云遮安排道。
"每个通道最好有三人同行,以免意外发生。"苏子澈补充道。
华未央接道:"不错,若是找到较深的通路,也方便有人回来报信。"
"若是入口不通,可在图上标识出,好做排查。"云遮又道。
"好!"楚峡道:
"云兄弟你带人在酉阳集细搜暗道入口。我与苏子澈来安排探索地下迷宫诸事。临姑娘,你在客栈等候讯息,更新图上标记。”
“老板,你为众人准备干粮与水。诸位以为如何?"
"如此安排,再无不妥。"
几人将事情安排妥当,待酉阳集诸人吃饱喝足,休整已毕,便立即开始了行动。
二月二十,大镖局营地。
言宴驰马抵达酉阳集,已是过了子正时分。
苏河将主帐安排得十分细致,不仅带来了紫檀大椅与紫貂皮毯,还备好了言宴素喜的酒以及备用的酒具。
"这里的情况怎么样啊?"
言宴舒适得坐在椅上,脸上早已恢复了素日的神情。
苏河恭敬道:
"回言爷,今日上午,酉阳集中曾有七八十人妄图冲出,被弓箭压制便又都逃回去了。"
"哦?"言宴浅啜一口酒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呐?"
"领头的是酉阳集出名的几个地头蛇。"
言宴细细得看着苏河问道:"你将他们都杀了?"
"没有。大镖局既然给他们六天时间,那就必须信守承诺。并且有一个人闯进来将他们救了回去。"
"是什么样的人?"言宴将目光收回,看着杯中剩余的酒。
"是苏子澈。"苏河看着言宴说道。
"是他啊。"言宴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随后站起身道:
"苏河,这件事你办得很好。现在我有另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苏河立即行礼道:"言爷请吩咐。"
言宴将酒杯递给赫连远青,露出一丝笑容对苏河道:
"我要你现在骑快马回镖局安排人手。纵横堂中,楚峡还有些忠心耿耿的属下,将他们全部盯住。"
"是!"苏河立即领命去了。
随后,言宴又唤了负责盯梢的领队入帐,问酉阳集今日有什么其它动静。
那领队只说见到有人在屋顶收集积雪,便再无异样。
言宴挥挥手便让他退下了。
看来酉阳集中已经有人将混乱的局面控制住,云遮也没有同大镖局有过正面冲突。
言宴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他很了解云遮,他也知道云遮有这个能力凝聚人心。
苏子澈在酉阳集,他并没有将云遮的身份告之与人。
言宴接过赫连远青为他斟满的酒杯,面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
二月二十,寅时。
云遮发现了一个新的暗道入口。
那是在花戏楼的一间侧室,墙上有一块不怎么平整的青砖。
它的上面少了些许尘土,只须以手轻轻敲击,便会传出明显的空腔声。
他立刻让人将这件事告知华未央等人。
此时酉阳集地下的通道已经被探索了大半,正是众人十分疲累的时候,他们十分需要这样的好消息。
"你当真觉得这就是那条正确的路?"苏子澈问道。
云遮笑道:
"不错,老板娘说小蛮与琴哑老人常在戏楼中卖唱。我想这里说不定会有线索,果然不出两个时辰便找到了。"
"那我们多少人一同进去探路?如果真是这条路,以那琴哑老人的性情,说不定会有什么古怪。"留桑道。
楚峡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临姑娘,还有多少人没从通道出来?"
"还有十一组人。"华未央道:
"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们大多数会在一个时辰之内上来。"
"既然如此,云兄弟,苏子澈,麻烦你们二位先带五人进去看看。”
“若是半个时辰内还没走到尽头,并且墙上没有之前做的记号,那很可能就是这条路了。”
“之后立即回来,我们再带更多的人二探这条路。剩下的人继续再找,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密室和暗道。"
众人听得安排,便都依命行事。
在将近这一个时辰中,其他通道又陆陆续续回来了十组人。
仅剩一组三人和云遮带领的七人小队尚未归来。
华未央便和楚峡与各位头领一同来到戏楼等待。
没过多久,入口处便有了动静。
苏子澈一马当先,见众人都在,便喊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随后便看到陆陆续续有九个人走出来。
原来那一组三人同他们在地下汇合了。
这三人是从不同的叉路来的,而前进的道路却只剩一条。
云遮等人还捡到了一枚头饰,有人认得是小蛮的。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都欣喜非常,立即便都要一同下去。
楚峡于是下令让所有人先回去收拾细软、吃食和水囊。
以楚峡等人打先锋,排队一个个往前走。
那些伤员则让人搀扶走在队伍末端。
黄金炎龙举着火把,一路紧跟着华未央。
华未央的前面便是楚峡等人。
不过半个时辰,众人便看到通道拐弯处有些火光。
没多久就从对面转出两个人来,正是小蛮和她爷爷琴哑老人,那名老人的身上则有一柄苏子澈十分熟悉的剑。
"啊,爷爷,不好了,咱们这条路被他们给发现了。"小蛮喊道。
第三百二十二章:今非昔比
"快把折悯剑交出来!"苏子澈立即拔剑上前。
琴哑听到剑鸣,便弹起手中的琵琶。
小蛮闻声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猛攻向苏子澈。
是音蛊,华未央一见便知。
仗通道中极暗,无人察觉,一枚石子瞬间出手,正中琴哑的手指并将琵琶击穿。
琵琶声断,小蛮晕晕乎乎停了手。
苏子澈轻功闪过,已将折悯剑抢回在手。
华未央瞄了一眼,就知道苏子澈手中的只是折悯剑的残片铸造的剑。
虽说也有些威力,却是大大不如本尊。
"不知是哪位高人在此?"
琴哑喊道,因无人应声便继续说道:"也罢,此乃天命。我引你们出去。"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啊?""就是。"几个汉子嚷嚷道。
"哼,你们若是不信,那就别跟。"琴哑带着小蛮转身便走。
苏子澈立时将剑刃抵住琴哑的脖子,笑道:
"我本不想这样,但鉴于你曾拿走我的剑,所以我别无选择。"
"苏哥哥你!"小蛮急道。
琴哑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智谋都没有一点用处。
于是他道:"你们不就是想出去吗?我不会耍什么花样的。"
漆黑通道的出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洞。
苏子澈见出口宽敞,便放开琴哑,让小蛮与老人自去了。
当众人全部走到外面时,天色已经过午。
有人看了看周边的环境,认出是离酉阳集以东十里外的一处山丘,他们真的已经逃出虎口了。
"这里我知道,往北二十里便是黄河边,那里有两个渔村。往东三十里还有一个小镇,往南的山脚下也有几个村落。"留桑道。
"大镖局本要将咱们困上六天,没想到老子一天多便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了,哈哈哈哈!"
几人大笑道:"这次多亏了几位,若不是你们,咱们说不定真的就没命了。"
云遮朗声道:
"诸位,大镖局此次围攻酉阳集,是为了折悯剑。”
“如今折悯剑不在,他们便不再有围酉阳集的理由。相信几天后诸位便能返回,我保证大镖局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
他看向留桑,将一块玉牌交给她,上面有一个"大"字,继续说道:
"老板,这次也多亏了你鼎力相助,如今我们也是患难之交了。若是大镖局以后有人为难你们,就将这块玉牌给他们看。"
随后,他看了看这两日结识的几位朋友道:"各位,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
"好!云兄弟!"楚峡拍了拍云遮的肩膀道:
"下次见面,无论是怎样的情况,咱们都要好好的喝上它几碗酒!"
云遮点头,便向东去了。楚峡看着他的身影,眼中有些复杂,却最终化为了坚定。
见众人都逐渐散去,华未央也道:
"各位,我们也要去了,后会有期。"
楚峡忙问道:"姑娘不是说去大周都城,为何没同云兄弟一同去呢?"
华未央道:"我还需再回一趟酉阳集。"
楚峡与苏子澈均是一愣,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回那虎狼之地。
"酉阳集是这些隐姓埋名之人的藏身之地。若大镖局一日不走,他们便一日无法回去。"
华未央又道:"这些人大多是些亡命之徒,虽然这两天相处下来,看得出他们颇有义气。”
“但对于周边的黎民百姓而言,他们在外面多呆一日,就多一日的无妄之灾。”
“所以必须有人回去,让大镖局知道折悯剑已经被带走的消息。"
她见苏子澈面上有些焦急,于是接着笑道:
"你们放心,我们只有两人,大镖局则有数百人,以大镖局二当家的性情,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向我们出手的。”
“只是苏少侠身负此剑,恐怕大镖局还可能来找你。"
苏子澈闻言,想起言宴在茶铺放走楚峡一事,便郑重点头道:
"好,华……临姑娘保重。"
又对楚峡道:"楚大哥,我还要去找一个人,晚一日与你在成姜汇合。"
楚峡拍了拍苏子澈的肩膀,说道:
"那好,我们便之后在成姜汇合。死约定,不见不散!"
又拱手道:"临姑娘,保重!"
"后会有期。"三人就此道别。
大镖局营地,负责岗哨的队长哆哆嗦嗦得从大帐中退出。
他很少有面对言爷的机会,所以他对这次的任务十分上心。
然而,作为岗哨的小头领,竟然完全不知酉阳集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安静。
他只知道,直到今天上午,酉阳集里还有人奔来走去。
言宴坐在帐内,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他在等,等待一个代表酉阳集与大镖局交涉的人。
他还在猜,那个人会是苏子澈,是云遮,还是别的什么人。
"言爷!"赫连远青自帐外进来,单膝跪地,行了一礼道:
"酉阳集出来了一个代表,他让属下将此物交给您。"
赫连远青双手捧出一样东西,敬送到言宴面前。
那是一个长七寸六分的细长木盒,盒上仅有一角以枝叶纹路点缀,就连木漆都没有上过。
可这外表平平无奇的盒子却是以香柏所制。
言宴再细看时,发现这盒子竟然是用同一把刀一点一点刻出来的。
他打开木盒,里面只有几样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和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写了四个字:"留桑客栈"。
然而,这普通不过的东西却让言宴的心骤然收紧。
他的左手紧攥成拳,连呼吸都变得深了许多。
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用力控制住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
良久,言宴终于睁开眼睛道:
"赫连远青,拔寨,你来率队,回大镖局。"
赫连远青闻言,不确定的问道:"所有人都撤走吗?"
言宴顿了顿道:"所有人。"
留桑客栈。
华未央正悠闲得坐在大堂中喝茶。
她的对面摆着一个空杯,显然并不是为黄金炎龙准备的。
因为黄金炎龙正忙里忙外得收拾酒坛和行李到马车上。
一个身着紫锦华服,披着裘衣的男子牵着马,从外面慢步走来。
那人的走姿非常优雅,就连每一步的步伐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将马也栓在院内的柳树上,方又缓缓踱步进来。
他在桌前站定,身姿挺拔,安定从容。
"喝酒吗?这里有上好的桃花酿。"
华未央看向来人和煦得笑道,晃了晃手中的酒囊,为对面的空酒杯满满的斟了一杯酒。
言宴定睛看向她许久,方坐在为自己准备好的位置上坐下说道:"华姑娘好雅兴。"
成姜居的桃花酿,言宴一尝便知。
他的左手再度握紧,又慢慢松开。
一双仿佛淡灰色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一字一句的问道:
"敢问华姑娘,折悯剑现在何处?"
第三百二十三章:言宴的算计
"在苏小公子手中。"
"他们离开多久了?"
"大约两个时辰。"
言宴顿了顿,继续问道:"云遮去了哪里?"
"大周都城。"
"那楚峡呢?"
"成姜。"
又一轮简短却直接的问答。
良久,言宴闭眼仰头饮尽那杯酒,站起身道:
"成姜有好酒,华姑娘,一同前去?"
华未央抬头向言宴一笑,道:"好。"
古道,两匹骏马拉着一辆马车在月色下自东疾驰而来。
驾车人的水平很高,纵使如此疾行,车身也一直保持着平稳,几乎没有一点颠簸。
马车的主人很会享受,车厢宽阔,温暖。
两边的座位上都铺着柔软的貂皮,座下的空间甚至还藏着几册书籍和两坛佳酿。
言宴舒适得斜靠在一个青缎引枕上。
"华姑娘这么些年还真是去过不少地方。"
言宴眯眼看着正在铜行灯下刻着木头的华未央,懒懒得道:
"连这样的美酒都能觅得两坛来,可真是难得。”
“据我所知,这酒是取自昆仑而下主流沅河源水以特殊手法所酿,且酒液色泽如绛,故名为昆仑觞。”
“今日有幸得见,细细品来,果然是奇香异常,不负此名。"
他遂又哼笑道:
"怪不得华姑娘这些年音信全无,天霁大陆的人都以为你早已突破天境,原来只不过是因为乐不思蜀。"
华未央不由得停下手来,笑道:
"没想到你年纪见长,不但学会了喝酒,连嘴也跟着变毒了。"
言宴斜睨一眼道:"能得华姑娘夸奖,在下荣幸之至。"
华未央放下木头,收起小刀,伸手接过旁边玉杯,饮了一口问道:
"你为何要包围酉阳集?"
"为了折悯剑啊。"言宴慢悠悠得道。
华未央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这些你早已运用自如。”
“况且若是你不达目的,也不会与我同坐马车了。所以,究竟是为了什么?"
言宴终于完全睁开眼睛侧头看向华未央,他问道:
"华姑娘觉得,苏子澈此人如何?"
华未央沉吟一番道:
"他长大了不少。聪明、自信、冷静,有义气,有胆识,重感情。武功很好,使得一手快剑。"
言宴道:"前辈可知,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完全看不出他是从哪里来的,也看不出他的武功高低、剑法来历。”
“正因如此,我误以为他是纵横堂派来行刺之人,犯下了一个不小的错误。"
"所以,他是大镖局收服纵横堂的一个变数。"
说着,华未央若有所思。
"不错。"言宴接过酒囊道:
"不但如此,自苏子澈搅入局中,大镖局就又多了一层变数,凰羽翎。"
他饮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当我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同时处理这两个变数,我自然会去做的。"
华未央不动声色问道:"跟折悯剑有关?"
"不错。"言宴道。
"能让你费这么多功夫,那一定是一柄世间难觅的好剑。”
“既然苏子澈是变数,论理,他拥有这柄剑只会让你更加棘手。"华未央分析道。
"原本确实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言宴答道:"可是凰羽翎却是一柄凶器,自从此箭出世,有一个人的血就注定要洒满这折悯剑。"
言宴坐起身来,看着华未央继续说道:
"这个人就是那铸师之子,而将凰羽翎刺向他的人则注定是铸师的另一个血亲。"
华未央只觉得有些奇怪,这凰羽翎不是凤尊造物吗?
怎么如今倒还是有了凡人铸造的传说了?
"那铸师是……"
"一位父亲。"
"苏子澈与这位父亲是?"
"血亲。"
华未央不禁咳了起来,眼中也有着许多不忍:
"所以你是想利用这个诅咒?"
言宴没有回答。
华未央闭了闭眼睛,继续问道:"苏子澈来到酉阳集,是你的安排?"
"是的。"
"你早就知道折悯剑在琴哑老人手中?"
"不错。"
"你也知道酉阳集地下有通道,而且琴哑一定会回到酉阳集?"
"我知道。"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苏子澈拿到那柄剑。"
"是的。"
"可是为什么要弄得如此复杂?"
言宴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道:
"若要一个人好好看管一件东西,必定要让那人体会到这样东西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他问道:"华姑娘你说,经此事后,那柄折悯剑,他还会丢失吗?"
"那也不该用这样的办法。"
华未央叹道:"酉阳集里的人总归跟此事无关,他们是无辜的。"
"华姑娘的心还是这么软。只是他们无辜?那天下可以称得上是罪人的,或许只剩十之一二了。"
"诅咒之说也不过是无稽之谈。"华未央慢慢道。
言宴歪起头看向华未央问道:
"虽如此说,但真的这么认为吗?"
华未央一噎,又正色道:
"那你也不该让云遮陷入险境,不是吗?"
言宴闻言眼色一暗,他喝了一口酒,没有答话。
这是大镖局的又一层变数,他低估了贺梦晚,甚至有些高估了云遮同自己的兄弟情谊。
他必须要作出改变,和云遮平心静气得谈一谈。
或许现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可以给他一点建议。
可是言宴忽然想到这人与他兄弟之间过去的那些是非纠葛,又觉得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他看向华未央,她为何会在此时此地现身?
她是否会插手大镖局与纵横堂的事?
不,她已经在插手了。
言宴无法看透这个人。
这个人正直,仁善,心软。
他见过许多所谓君子与自诩君子之人。
可是像华未央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也只会有她一个。
他甚至不知道华未央的所求所需究竟是什么。
所以他捉摸不透,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想的,将来会怎么做。
言宴的直觉告诉他,华未央将是他最大的变数。
为今之计,他只能把这个变数带在身边,至少可以及时应对。
虽然他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是他必须这样做,他想要这么做。
二月二十一日傍晚,小院。
在言宴的亲自安排下,华未央住进了第四进院。
他只是嘱咐赫连远青,不得怠慢这位贵客。
一切安排妥当后,方回自己的院中处理大镖局这两日积攒下的事务。
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院落,除了中央的重月阁和东西两侧的客室书房外,连浴室、厨房和仓库都是完备的。
院落西侧的墙上还有一个角门,并一条游廊直通花园。
园中水木山石,亭台轩阁,无一不全。
华未央对这临时的居所自然是满意的,只是有些感叹这样的地方居然一直都是空置的。
虽说空置,屋主人却将这里收拾得极好。
就连紫檀雕花书案上的冻石鼎中,都燃着沉香白檀所制的雪中春信。
不过多久,府内的下人便送来了晚膳。
荤有河鲜牛羊,素有蔬肴腐蕈,更有几样果品和香酒。
虽都不是什么稀罕物,却做的极为精致,几样果蔬在这冬日里更是格外难得。
黄金炎龙为华未央盛了碗文思豆腐羹,只见色白如玉,凝而不散,便道:
"言宴盛情,小主人快吃些也好服药,今夜可以好生休息一晚。"
华未央取调羹尝了,果然滑嫩无比,精细非常。
黄金炎龙看华未央吃的好,方动筷夹了几块酱牛肉在碗里,拌了桃花籼蒸的饭闷闷得道:
"小主人,看来这回不是麻烦找你,而是你找麻烦呢。"
华未央尝了一杯酒,正觉得甘香甜美,嘴角有了一丝笑意,于是道:
"此话怎讲?"
第三百二十四章:疯人疯语
"咱们在药王谷住了都快两年了,大大小小的传闻也听了不少,以前从未见你评说一两句。”
“可是这一回,你偏选这个节骨眼儿下山,又偏要去那是非之地住一晚,还碰上那几个关键之人,最后还跟着言宴到了成姜。”
“你说,若不是……找麻烦,还能是什么?"
黄金炎龙像是憋了许久,遂说了这么一大长串的话。
华未央给黄金炎龙倒了一杯酒,问道:"依你看,云遮和楚峡都是怎么样的人?"
黄金炎龙咽了一口饭道:
"他们俩,一个是大镖局的老大,一个是纵横堂的堂主,虽然性格不同,却有着不少相似之处。"
华未央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若说这相似之处,他们不仅仅是豪气干云,义薄云天,而且即使身处困境,都十分自信,精力充沛,能把事情都安排的有条不紊。"
黄金炎龙夹了一块炙羊肉吃了继续说道:
"若说区别,楚堂主更威严些,你看那酉阳集里哪个是好惹的,他却能指挥他们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而云遮大爷特别会鼓舞人,又讲道理,他说出来的话,众人都是愿意听的。"
华未央问道:"所以你觉得,他们都是好汉。那这二人是当朋友好,还是当敌人好。"
黄金炎龙道:"自然是朋友,他们现在不就是朋友了吗?"
"只有在酉阳集里才是这样。"
黄金炎龙叹道:
"小主人,那你想怎么办?以前你可是从未插手的。若是这回破例,咱们就又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华未央道:
"纵横堂与其他杂门杂派不同。对于其他,言宴可以用各种办法收服他们。”
“无论是软的和硬的,威逼或利诱。可对于纵横堂,他的攻心之策无法动摇它的根基,所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杀了楚峡。"
"可是小主人,你想让他们平息这一场争斗也晚了啊。大镖局与纵横堂已经结下血仇,即使你再有能耐,也无法改变什么了。"
"是啊。"
华未央喃喃道:"太晚了。"
虽然心中有事,华未央这一夜睡得还是很好,毕竟已经三天两夜未曾合眼了。
而她起身时,天色已经大亮,下人也已经为他们备好了早膳。
二人正吃着饭,忽然闻得不远处传来琴声。
华未央听得出弹琴之人技艺高超,只是琴声混沌,将一曲《流觞》奏得如泥似浆,反如泽沼一般。
于是用完早膳,便穿上月白色的外衫,披上黑色的披风,一个人向西边的角门去了。
整个言府的任何地方,华未央都可以随意出入,也可以随时离开这里,这是言宴昨日特别对下人们交代的。
当然言宴也知道,华未央若想去哪儿,恐怕即使是他自己,也是拦不住的。
过了角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有石子铺成的甬路,通往一处池水,上有一处亭台。
绕池进阶而行,两旁有大株梅花,兼针叶劲松,于冬日里显得格外别致。
再走几步,便是太湖石砌成的假山,一条小径盘旋从山下而出,方能来到后园。
园中有两栋相邻的小楼,一处题为"玉碎",一处题为"空蒙"。
而那琴声便是从玉碎楼传来的。
还未走近,华未央便听得琴弦忽断,又闻哐啷几声,是有人砸了许多东西在地上。
她见言府上下没有一人在园中,更无一人进去,于是立即行至楼前。
只看见屋里的桌子都掀倒了,琴、茶碗、花瓶砸了一地。
一个老人从轮椅中摔在地上,正大口大口得喘着粗气。
华未央忙快走几步进楼,将轮椅扶正,又把老人搀扶坐到轮椅上。
"你是谁!是怎么进来的?"
老人的眼睛混沌不堪,眼袋下也有不少青色。
"啊!难道你是偷偷溜进来的?难道是云遮夫人让你来的?你是云遮的新情人?是不是给我带花来的?快给我,快给我!"
老人疯了般一把抓上华未央的衣袖。那只手不停得抖动,连一分力气都使不出来。
"哈哈哈哈!那个小杂种!他以为不把药给我,就能控制住我了吗?”
“我偏偏有人帮忙,还是他好朋友的妻子帮忙!我偏偏要他不能如愿!"老人沙哑着声音喊道。
华未央看着这个不良于行的老人,抽出手来,眼中充满了凝重。
老人的思绪仿佛不在眼前,他没有了可抓的东西,便胡乱挣扎着道:
"狗崽子,小杂种!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快来求我啊!快来找我啊!”
“我有很多秘密可以告诉你,但是我就是不会全部说出来。”
“我一定会撑住,我要看着你,看着你的血,流尽最后一滴的那一刻,我才能甘心!"
华未央闭了闭眼睛,正准备出去,谁知一转身,言宴正安安静静得站在门口处。
"让你见笑了。"
言宴踱步走了进来,他走到轮椅前,轻握住老人的手,用柔细的声音介绍道:
"这是我的叔父。"
伯父……那不是两年前言宴自称陷害追杀他的人吗……
华未央神色复杂得问道:"你……好吗?"
言宴不禁哼笑一声道:"华姑娘是说我?我自然很好,一直都很好。"
言宴又十分深情得望向那个老人,道:
"但……若说他?他是我叔父,我自然对他很好很好的。”
“只是义父他老人家有些顽皮,经常管不住自己。我对他说过,那种药不能多吃,吃多了对他的身体不好,可他偏偏不听。"
言宴轻抚着老人的手道:
"所以前辈,若是无事,就请回吧。前辈放心,我会替叔父好好收拾一下的。"
二月二十二日,大周都城。
那是一条死去的长街,一个人牵着一匹马在这条长街上摇摇晃晃得走着。
这个人的眼神中充满了悲恸与决绝。
他的眼前仿佛有一块块血肉横飞而起,殷红粘稠的液体肆意流淌着,流向那吞没了大半条长街的火焰。
他甚至能听到刀锋砍在骨头上的声音,能感受到血液喷射到脸上的温度,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铁腥味。
他似乎看见一个人浑身上下被人砍了十九刀,但他还在拼杀。
直到两条手臂和一条腿都被人砍断,才倒了下去。
他还看到一个人流下了血泪,那人挥舞着长刀,在熊熊烈火中,杀尽了所有砍向他兄弟的恶徒。
都说他是当世无双的英雄,可他怎么比得上钉鞋,又怎么比得上楚峡?
大周都城的风,似乎比成姜的还要冷。
第三百二十五章:秘密带入尘土
二月二十二日,成姜。
言宴慢慢得为老人整理好褶皱的衣衫,他拿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粒药,喂老人吃下去。逐渐得,老人的神色中恢复了一丝清醒。
清醒的老人一把抓住言宴的手,他激动得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言宴的眼神变得阴冷起来,他本想甩开那双衰老又肮脏的手,可那双手却紧紧得拽住了他的貂裘。
"你已经好长时间没来看我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老人的脸上充满了哀伤的表情。
"我有件事想要问你。"言宴低沉得道。
"你看,你又想利用我。这么些年了,你不停得在利用我。我知道,等你利用完了我,就会把我像一块又脏又臭的抹布一般,甩掉我!"
老人的声音中夹杂着呜咽的哭泣,眼中却没有一滴泪水:
"可是我偏偏就是榨不干!你是我教出来的,你所知道的东西,都是我告诉你的!你不知道的东西,我也都知道!”
“有许多秘密,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告诉你!"
老人的眼中充斥着愤恨和希望,他大喊道:"你甩不掉我!"
言宴温柔得捋了捋老人微驼的背,就像是一种安慰,一种怜惜。
他为老人整理了几缕凌乱的发丝,轻轻得说道:"你不说,我现在就走。"
"别那么着急啊,我没说不告诉你啊。"
老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他的手。
"我想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让苏子澈为我杀人。"言宴残忍得道。
老人终于笑了,只是他的笑,却更像是在哭: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你想要杀死谁。可是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
言宴闻言,从腰间熟练得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刀,用力刺向自己的臂膀。
鲜血如流水般顺势而下,而他的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没有,一滴汗水都没流。
老人的表情变得十分愉悦。
他享受那皮肉撕裂的声音,欣赏那鲜血淋漓的臂膀,喜欢那殷红汨汨的细流。
他大笑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得大笑了,于是他欣慰得道:
"真是我的好孩子啊!你过来,我告诉你。"
老人轻声说出了答案,突然,他继续说道:
"你想不想知道你的身世啊?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曾经问过我你的身世。”
“今天,我的心情非常的好,如果你问我,我说不定会告诉你的!"
"你肯告诉我我的身世?"言宴如毒蛇一般紧盯着老人。
他提起老人的衣襟,狠狠得说道:
"我现在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你知道我有很多种办法让你开口!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你身上一个一个的试!"
老人哈哈笑了,苍老嘶哑的声音中,充满了回忆:
"那年,烧着很大的火……带走了两个孩子,我以为我去晚了,谁知还有一个孩子!”
“我把她带了回来,我就是要我师父知道,他越不想发生的事情,我越要让它发生!”
“我要让他的儿子,死在他血亲的手上!你知道那个孩子是谁吗?哈哈哈!"
老人大笑道:"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非常漂亮。"
言宴的手抓得更用力了,他咬牙切齿得问道:"那么我呢?你是从哪儿找到我的?"
老人只是笑着缓缓得道:"我不怕你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怕你了,因为我要死了。”
“我要带着你最想知道的秘密一起死!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谁。"
随后便停止了呼吸。
言宴怒不可遏得盯着那死去的老人,渐渐得,怒气变成了惊愕,惊愕成为了哀伤。
他用沾满鲜血的手合上了老人睁着的眼睛,这个在言宴生命中划下浓重一笔的老人,就这样安静得逝去了。
成姜的风,似乎比严冬中更冷了。
言宴回到前院时,一个颀长的月白色身影正站在梅花树下。
那人拥有着一双仿佛碧深海的眼睛,如微风抚过柳枝一般温柔。
他清楚的记得那人的笑容,如同带着春意的暖阳,有驱散寒冬中风雪的力量。
"你受伤了。"
那人不过一眼就发现了一缕殷红正顺着他的手指一滴一滴得流淌。
那人迅速动用治愈灵力为他止血,又将他拉进房内。
转头吩咐守在外面的赫连远青找大夫,还要拿绷带、药酒和最好的创药。
赫连远青这人可真听那人的话,他还一言未发,就被那人指挥得奔来走去。
那人轻轻掀开右侧的衣衫,就好像他还能感觉到痛一样,轻缓,柔和。
"是刀伤。"
那人的眼中,是他极少能够感受到的温暖。
那人净了手,亲取了一些药酒,为他擦拭右臂伤口的周围。
手指挑了一些创药,覆在伤口上,是冰凉的。
最后为他扎好绷带,仿佛他还能够感受到寒冷一样。
那人告诉他先临时这样处理,等大夫来了再重新给他看过。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拥有的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他肯定,不会是悲伤。
"他死了。"他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说道。
"华姑娘,叔父他,死了。"
华未央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人。
今天的言府与往日有许多不同。
苏河加入大镖局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十分肯定这一点。
并不是因为言宴面无表情的脸在今日有了什么变化,而是在这个房间中,多了一个人。
苏河的消息灵通,他自然知道昨日言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得到言宴特殊对待的人——那位姑娘,竟然是个拥有着温和眼睛的人。
这样的温和,在这大镖局中,他只曾在大镖头和哥哥的身上感受过。
并且,那都不过是曾经而已了。
他是来汇报楚峡即将入城的消息的。
他派去盯梢的人一个个都惨死在楚峡和他同伴的刀下。
只剩下一个人被放了回来,并带来了楚峡递给言宴的口信。
楚峡说,他是来大周都城找死的。
不仅是他,连苏子澈在内,一共有八十个人。
苏河知道,来杀人的人不可怕,来找死的人才可怕,这种人一个就可以比得上十个。
他们每个人都穿着劲装,头上扎着缝有暗赤色碎布的白巾。
那是血衣上的碎布。
原本一盘散沙的纵横堂被的血凝结在了一起。
苏河突然觉得,这种状况虽然惨不忍睹,可是在下雨下雪泥泞满路时最有用。
他不仅这么觉得,还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言宴凝视着他,就连苏河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些什么。
苏河标枪般得站在那里,他听得清言宴所说的每一个字,理解言爷每一句话的意思。
但他却除了"是"以外,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了。
大周都城城以东二十里的村落边,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茶铺。
若是和大周都城居的茶馆比起来,平日的这里当真是门可罗雀。
可是今天这不大不小的茶铺中却坐满了人,只是这里的伙计都已经溜走了。
楚峡喜欢这里,因为他就是在这里结识的苏子澈,在这里和一众人成为了生死兄弟。
而且他还在这里亲手记下了纵横堂与言宴之间的第一笔血债。
言宴的心腹,就是在这里死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不告而别
鲜红的血花和银白的雪色,曾交织出一幅令苏子澈永远难忘的图画。
虽然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楚峡和苏子澈却记得十分清楚。
那天他们喝了很多的酒,就连倒酒的速度都没有他们喝酒的速度快。
楚峡就在这里,再次等待着言宴的心腹前来找他。
来到这里的是苏子澈认识的人,苏河。
这人曾经是齐王府出去的一位能人,和苏子澈年龄相仿。
那是个有胆识的年轻人。
才不到二十岁,便敢手无寸铁,只身来到这龙潭虎穴,传递消息。
那个年轻人说,言宴会在明晚,为他和苏子澈于大周都城居的第一楼摆酒接风。
楚峡很想现在就杀了这个年轻人,为了自己,为了纵横堂,更为了他死去的兄弟们。
但他也颇为欣赏这个年轻人,因为他十分识时务,甚至能够说出可以投靠纵横堂这种话。
这个年轻人还说,若是楚峡杀了他,那么他就再也别想见到小云。
楚峡不可能让他的属下看到他为了一个女人放走他们的仇敌,所以他必须马上动手,杀了这个年轻人。
还是苏子澈最终说出了让每一个人都无法拒绝放过苏河的理由:
因为楚峡绝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只为奉命传信的人。
华未央来到这家茶馆时,他们正在一处豪饮。
这里虽然是茶铺,却弥漫着浓重的酒香。
他们喝的虽不过是粗劣的烧刀子,但他们的表情,却像在享受世间最美的佳酿。
"太好了,临姑娘,你果然没事!"
楚峡大喜过望,立即邀请华未央在身边坐下,并倒了一大碗酒。
"二位。"华未央也顾不得饮酒便道:
"在下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我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们不要去大周都城。"
她看了一眼苏子澈,只觉得他的表情不太对劲。
在看到华未央投射过来的视线时,居然还有些躲闪。
这时,她的心里也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苏子澈会离开齐王府外出闯荡,难道没有其他的隐情吗?
这又会不会和楚峡,和言宴,和镖局有关……
华未央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周都城是几大家族的根据地,镖局的势力也扩展到了那里,高手如云。”
“以你们的人手,即使是不要命的拼,以一挡十,最终也只会让你失去更多的兄弟朋友。"
楚峡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上下仔细打量着华未央,像是刚刚认识她一样。
他仰面大笑道:
"难不成我楚峡会怕他言宴?!我的兄弟们更加不怕他!你恐怕不知道吧,这次来,我们就是来找死的!”
“不过就算是死,我们也要咬下他几口肉,饮下他几口血,啃断他的骨头,把它们嚼碎!"楚峡站起身来,他张开双臂,威风凛凛得道:
"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心里发过毒誓,不取下他的头颅,誓不还乡!就算我们全都战死,也要化作厉鬼,来夺取他的魂魄!"
华未央闭了闭眼睛,只得说道:
"我们在被困之时,你应当也认识到了。”
“言宴若要对付敌人,做每一件事之前都会经过精密的计划,并且以攻心为第一要策。”
“若是攻心足矣,他是不肯多浪费一分力气,损耗一点人手的。我是想……"
楚峡怒从中来,拍桌一喝,打断道:
"不错!他的离间计已经让纵横堂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可是如今,我们是一条心!无论他用什么样的办法,都再不可能让我们退缩!"
华未央摇摇头,这位师伯还是太过冲动,她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问道:
"在你看来,什么是真正的纵横堂?当初,你不愿同任何人结盟,不就是为了留住它?”
“纵横堂真正的灵魂不仅仅有你,还有你这些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兄弟们。”
“我相信你的武功极高,可以突破一切艰难险阻。但你真的不怕……最终只剩你一人?”
“如果纵横堂只剩你一个人,你认为,那还是纵横堂吗?"
楚峡怒目而视,一把将华未央面前的酒碗一掷,陶片破裂,酒液成碎,浸湿了泥土。
他愤声道:"你我是共患难过的朋友。你虽然是个姑娘,却敢在我面前说这些,我楚峡也敬你是个巾帼豪杰。”
“只是若是你还认我这个朋友,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他平复了一下语气,摆了摆手说道:
"罢了,你不懂这些事。况且这事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你走吧!"
华未央知道劝说无望,既然无法左右言宴,自然更无法改变楚峡,只得道:
"见谅,我只是还有些执念罢了。"
华未央又叹了口气:
"我尊重你们的抉择。只是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会是朋友。二位,珍重!"
一大清早,言宴便端坐在书房中,翻看一本朱笔圈点的旧书。
他桌案上的金鼎里燃着新制的梅息返魂香,伴随他不疾不徐得读着佛经。
他看得十分投入,所以听完赫连远青的禀报,也只是挥了挥手,就让人退了下去。
她离开了。
人、马、车,于今日一早便离开了。
那人既没有说要去哪儿,也没有说还要不要来。
言宴当然知道华未央一定会离开,所以提前就说过,若是要走,只须派人来招呼一声便好。
因为他很忙。
无论那人什么时候走,他都会非常的忙碌。
即使那时整个镖局的人都在沉睡,他也一定是在忙的。
特别是今天晚上,他要代表镖局,请两位纵横堂的朋友在大周都城居的第一楼吃饭。
这必须得是能让宾主尽欢的宴席。
所以他需要做许多的安排,他自然是没有任何时间去处理其他事的。
昨日,他已派人在一个偏僻冷巷的土地庙中留下了一笔钱和一个名字,并点燃了一支烟讯。
今日,他则需要去找一个人,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言宴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
迈着缓慢而优雅的步伐,如散步一般向花园走去。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因用力变形褶皱的纸张,就这样被留在了书案上。
第三百二十七章:美人傀儡
温暖如春的楼中,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在梳理她漆黑的长发。
可她的手却冻得发抖,抖得连纤手中仅剩半截的玉梳都拿不住。
临近夜晚,漫天的雪花飞舞在天地之间。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
大周都城居的第一楼就在这冷香万朵的梅花之间。
楚峡和苏子澈来得格外的早,因为既然来定了,那就一定要早来。
他们已经高坐在楼头,可楼上却没有生火。
就像言宴说的,赏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
这是有穿貂裘饮玉浆,从不知世间疾苦为何物的人,才会明白的道理。
言宴将楼上的窗户一扇一扇推开,不但请他们饮酒,还要请他们欣赏这满园的梅花。
可是楚峡的眼中不仅仅看到了梅花,他还看到了一大堆狗屎,也不知是从哪里蹿出来的野狗拉的。
言宴并不觉得生气。
他还向楚峡保证,那条野狗并不是他布下的埋伏,更不是从镖局来的。
"你怎么知道它不是从大镖局来的?"
楚峡冷笑道,"你问过它?你们说过话?"
言宴仍然礼貌微笑答道:
"一切所见相,皆心中所思。所以这件事不必去问,因为狗和狗屎一样,都不会说话。"
楚峡大笑。
言宴见楚峡笑得开怀,于是说道,他请楚堂主来,不是只为了请他饮酒赏梅。
而是因为有个人,想要在今夜要为他一舞。
他还向苏子澈解释,那可是云端之舞,冠绝天下。
言宴还说,他想请楚峡来看的却不是这一舞。
而是一个人,一个楚峡很想见到的人。
闻言,楚峡的手青筋凸起,他的心如被刀刮火炙一般,在沸腾的大锅中煎熬。
苏子澈手中的酒杯则被捏成了粉碎,面如玉色的汝窑一片片刺入了他的掌心。
面对楚峡饱含怒气的质问,言宴冷冷得看着苏子澈对楚峡说道:
"那个人很快就会来了。"
子期既死,伯牙破琴,终身不鼓,是为知音。
一个白发苍苍的瞽目老人,竹杖点地,慢慢地走上楼来。
他的身后是一个蒙面的女子,她牵着老人的衣角,紧随其后。
老人默默地走上来,默默地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下。
悲伤的哀歌从他的指尖流淌,委委得倾诉着相思。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轻灵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那是苏子澈朝思暮想的脚步声,他曾以为自己再也听不见这样的脚步声了。
不知为何,苏子澈的眼神有些混沌了,他感觉自己的思想已经开始不受控制。
他已经冲上去,拉住了她,他们双手紧握,如同纠缠在一处的藤蔓。
他决定,这次他再也不会让她走了。
可是突然,她的瞳孔却因恐惧而收缩,整个人似乎崩溃而虚脱。
苏子澈回过头,看见了楚峡。
那已经是只野兽,一只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悲伤,愤怒而绝望。
小云。
如果但凡见识过华未央真实容貌的人,在看见眼前这位女子,只怕是要惊掉下巴。
这人简直和华未央长得有八分相似。
不,与其说是和华未央长得一模一样,不如说……
是和早已故去的华蕴郡主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也是楚峡深藏于心中,永远无法开口的秘密。
他曾经,心悦于自己的师妹,华蕴郡主,那位他只敢以云字辈相称呼的小师妹。
这份情感一直深埋于他心中,直到得知华蕴的死讯他都未敢开口……
这个令他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之人,就是楚峡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小云。
言宴看着他们,就如同一尊邪神俯视着他们。
在他的眼中,他们已经是两个死人,是两坨没有思想的肉块。
这当然不是命运,更加不是巧合,这是他为他们准备的最好的礼物。
苏子澈想要离开,因为他已经感受到楚峡如长枪一般指向他的气息。
可是小云不让他走,她要为他们一舞。
这是傀儡师的绝技,所造的人偶可以幻化出他们最想看见的人的模样。
她的态度坚定而决绝,没有一个人可以拒绝她的要求。
小云在舞。她的舞姿轻盈,曼妙。
她的舞已经和她的生命融为一体,高贵、纯洁而又美丽。
琵琶弦断,小云如同落叶一般飘落。
她忽然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刀,刀锋落下,血花溅起。
一双美丽的腿飞扬在空中。
大地昏暗,苍穹冰冷。
言宴出动的三百二十人已经在楼外,和来自成姜的人杀成了一片。
飘撒一地的血花,交织着银白的雪色,又是一幅令苏子澈永远难忘的景像。
雪亮的剑光与刀锋上的寒光,在雪光的反映中亮得像尖针一样刺眼。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美,美得如此凄艳,如此残酷,如此惨烈。
这是属于人间炼狱的美,楚峡,言宴,还有他自己,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过。
苏子澈不由得呆住,他以为他会死。
但一个身姿飘逸的人忽然从夜空中出现,带着他飞掠而起,在漫天飞舞的血花中离开了。
小云逝去。
蜡炬已残,泪犹未干。
楚峡紧抱着这只失去灵魂的残躯,他听到自己无言的哭泣,泪水在他的眼下凝结成冰。
他知道他很快就要死了,这样他就会跟随这个自己爱而不得一辈子的脸,离开这个冰冷的炼狱。
言宴已经捡起那柄刀,一柄宝石般耀眼的短刀。
让楚峡跟小云死在同一柄刀的刃下,已经是他仅剩的一点仁慈。
可是他现在却如同被点住穴道一般,无法将刀挥下。
一个恍若神明的白衣的身影已经走了进来。
言宴就像一块石头般立在这儿,目光凝重地盯着那个身影。
那人的脸上没有了微笑,目光中也失去了温暖。
"我要带他走。"
不再温和的声音坚定,沉着,没有商量。
他不能再动,因为他不敢赌。
那人的手掌之间,是否已有了长弓。
漫天飞雪中的红花集正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沉睡。
突然,云遮带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破了这寂静,为荒凉的市集增添了一丝属于人的气息。
这匹自成姜购得的快马已经又累又饿,再也无法继续支撑他回到大周都城。
他是来换马的,顺便还能在这里补充一点体力。
他还有一匹马被留在扶桑客栈的马厩之中,那是一匹良驹,已经休息了几日。
云遮在客栈大堂中点亮了一盏灯,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客栈桌子上,被遗留的几只空碗。
五日前,他与两个刚结识的朋友曾在此处把酒言欢。
可如今,他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楚峡说他要去大周都城。
他肯定已经到达了大周都城。
云遮了解言宴,那人一定会对付楚峡。
用一种残酷、卑鄙但绝对有效的方法。
他只希望能及时赶回去,他想阻止那人做出会让他遗憾终生的事。
他还想和言宴好好谈一谈。
因为他已经爬得够高,也已经非常疲倦,他不想再踩着楚峡的躯体,爬到更高的地方了。
高处不胜寒。
云遮拿出几个冷硬的面饼,就着一坛最粗劣的烧刀子,大口大口的啃食着。
没有体面,没有从容,没有教养。
就如同十五年前的那个自己一样。
而那个自己,如今却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必须尽快走,因为他在心中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一个和他极为亲近的人即将离他远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个人,正倒在血泊中挣扎,但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是楚峡?是苏子澈?不会的。
楚峡连九死一生的险境都可以闯过去,苏子澈则是一个剑法极高的青年。
所以不会的。
会不会是贺梦晚?绝不会。
她是个温柔的女人,从没伤害过别人。
她一向深居简出,又有镖局的保护,所以绝不会。
难道是言宴?
不可能。
以言宴的谨慎、智谋和武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保护自己的。
所以不可能。
除此之外他确信,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大周都城城以东二十里的一处村落,黄金炎龙在这里安顿。
他早就按照华未央的吩咐,备好食物,水酒和伤药。
可是他现在已经无事可做,只好在房内安静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