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美人如玉机缘至,泥人画像期盼来
日上三竿时林平才醒来,看了看这宽敞豪华的屋子,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南柯一梦。
顾敬亭常说林平是吃货,还真不是吹,他闻到外间的香味就醒了。外屋有人在说话,听动静是有男有女。
林平叫道:“天雄哥,秀才,你俩跟谁说话呢。”
外屋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就有人呼呼隆隆的进来了,先是四五个丫鬟,她们好奇的看着林平,打量着这个家里突然蹦出来的少爷。从一大清早天蒙蒙亮她们就候着了,这次刘忠都没来交代,而是老爷亲自说什么少爷不醒不准叫之类的。她们也不敢叩门,昨天院子里也没留下人,硬是在院门口等了一个半时辰。
伺候好少爷这句话,管家刘忠是每每过来,来来回回虎着脸说了五六遍。丫鬟们不了解这个新来的少爷,自然小心翼翼不敢如平时那般造次。
“我都说不让她们伺候了,咱们有手有脚自己能行。”阮天雄无奈道,虽在白家待过,可毕竟白家出门在外带的人少,哪里见过这阵势,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为啥不,我现在可是少爷的身子少爷的命。”林平得意洋洋的说道:“那句话咋说嘞,对,更衣,我要更衣!多亏有秀才,还是你肚子里墨水多。”
丫鬟们的脸上又娇又嗔,却又不敢说的样子好玩极了。毕竟不熟,一个个大姑娘家的,怎么能这样。她们在林平和阮天雄的一脸懵圈中端来了便盆之类的,还想把阮天雄和顾敬亭请出去。
顾敬亭坏招得逞,哈哈大笑起来:“这家有文化啊,这家有文化。”
“啥玩意儿?我又不撒尿不拉屎的,端这干啥。”林平满脸通红,不解道。
顾敬亭笑言:“更衣就是上厕所,你大早上起来的……噗。”
林平看着丫鬟们还没恢复过来的娇羞,顿时明白过来,大叫一声扑上去跟顾敬亭打闹成一团。
众人也是笑作一团,嬉笑中林平还是自己穿好了衣服。桌上已经摆着他们起床后刚刚做好的早餐,东西不多,毕竟临近中午要吃饭了。
所谓不多是指的单份,比如饼切成三角只有三份,但是种类之多却是惊人,足足摆了一桌子,光小菜咸菜配料啥的就有十几样。林平问了多少遍才确定这是早餐并非午餐,光主食便又是米粥又是包子又是馒头又是油条的,要是吃完了这些,别说午饭了就是晚饭都不用吃了。
“你们平时也这样吗?”顾敬亭问道。他虽看不上自己老爹那样抠唆,但这样的铺张浪费却也是看不惯的。
丫鬟解释道:“那倒不是,老爷还是讲究开源节流勤俭持家的,只是少爷刚来,不知道少爷口味如何,厨子能做的早餐便通通来了一份。”
说话间,门外有个人影探头探脑的朝着屋里看来,阮天雄瞧见了扬声问道:“谁啊!?”
门外那人略一犹豫走了进来,是个姑娘,看起来十七八的样子,长得挺漂亮,温婉可人落落大方,一看就知书达理颇有气质。
她穿的很好,虽然只是淡青色的衣服,却有许多暗花,素雅中暗含华贵不显丝毫浮夸之意。头上没戴配饰,就是梳下来自然流畅,乌黑亮丽柔顺丝滑,让人格外舒服。
阮天雄有时候还是粗枝大叶了一些,没看出来姑娘穿戴的异常,问道:“你找谁?”
顾敬亭却发现了端倪,说道:“您是主家的哪位?”
姑娘一愣上下打量着二人,随后答道:“我是小姐身边的丫鬟。”
顾敬亭将信将疑,不过先前常家的家业给他的冲击可不小,也或许是自己没见识,也或许是这家小姐疼人所以才让丫鬟穿的这么好吧。想到这里顾敬亭不由得心中苦笑,穿得好?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暗绣料子叫啥,只是感觉不错。要这真是个下人,那自己成什么了?刘姥姥进大观园,还是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
顾敬亭在那儿胡思乱想,阮天雄则挠挠头没觉得有啥,而姑娘同样在上下打量,心中暗道:不对啊,这俩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啊,那不成他们是骗子?
此刻林平已经擦好了嘴,又整理了一遍衣服从里屋出来了,一身的衣服有点大,但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好衣服穿在身上顿时整个人也不一样了。
“两位,这里也有你们的衣服,看看合身吧?”一丫鬟道。
说着话丫鬟看到了门口那姑娘,不由得一愣随后一惊,却见那姑娘微微摇了摇头。丫鬟会意点了点头,并招呼来另一丫鬟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这更令顾敬亭生疑,阮天雄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还有我们的新衣服啊,这感情好。”阮天雄看到那些绸缎的衣服不禁喜道,这显然是别人的成衣,还没穿过,只是照着他们的身材比量着,先凑活穿上一阵的。
林平一边束着腰一边从里屋朝外面走,嘴里嚷嚷着:“当然有你们的,要是光有我的,我还不穿呢,咱们可是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嘿,要是说起来,我这便宜老子真够讲究的……”
话说到一半他就闭嘴了,他看到了门外的可人儿。眼前这姑娘怎么这么美,听那些故事里才子佳人相会,多是一见钟情,原本以为是胡扯,现在才知道当真有此事。此刻林平就感觉自己的心都要飞走了,整个人魂不守舍。
林平见到白玉雪的时候也觉得漂亮,可也就是漂亮,或可一亲芳泽蠢蠢欲动罢了。但眼前这姑娘在他看来不光是漂亮而是美,简直美得不可方物,美得宛如天仙下凡,美得令人心神荡漾不能自己。
这一刻林平愿意把自己的心肝都掏出来送给这姑娘,得此妻者夫复何求,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远大前程,通通不要,只要能得到这姑娘,干啥都是可以的。
林平这边痴痴傻傻,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那姑娘也是羞红了脸,她盯着林平也看了很久,身子侧着又想走又不想走。
顾敬亭和阮天雄面面相觑,两人低语道:“这就看对了眼了?”
或是林平往前走了一步,或是阮顾二人说话让姑娘听到了,那姑娘一跺脚转身跑了。顾敬亭和阮天雄相视而笑,进去换了衣服。
两人穿完出来,林平还在屋子门口呆呆发愣,丫鬟在一旁小声唤着“少爷少爷”,但林平却岿然不动。
阮天雄走过去照着林平的后脑勺拍了一下,林平顿时被打了一个趔趄,捂着头回首怒目:“怎么又打我头,本来我老聪明了,要是念书肯定比秀才出息,都是被你打傻了。”
顾敬亭笑道:“念书好有个屁用,科举都没了,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再说就你这看见姑娘拔不动腿的样,考上进士当了官,也是个贪财好色的庸官,还不够霍霍人的呢。”
众丫鬟捂着嘴低笑,林平摆摆手道:“你们先下去吧。”
“老爷说要少爷用完早饭后去见老爷。”为首的那个丫鬟道。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
几个丫鬟齐声答是,就要出门候着却听林平再度叫住她们:“等下,那啥,以后谁伺候我?”
“我们几个伺候您,若少爷不满,可给刘管家说,管家会再给少爷派人的。”丫鬟道。
林平眼珠子乱转问道:“刚才那个姑娘是谁,我隐约听着是什么小姐身边的人,我就要她来伺候!”
“这才第一天,畜生啊。”阮天雄和顾敬亭在心中齐声感叹道,常言道为富不仁,真是这样啊。
却见小丫鬟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少爷您是不是离家久了,这是怎么了,竟然连小姐都不认识了。那是咱家大小姐,您的姐姐常如玉啊。”
“噢噢噢噢,那你出去吧。”林平一阵尴尬,让丫鬟们走了。
林平坐在了堂屋外间的凳子上,拄着头一脸郁闷。顾敬亭坏笑道:“哈哈,这家有的认识你,有的不认识,倒是如一锅粥一般乱。怎么?还没缓过来呢?”
“你说我不当他们家儿子,当他们姑爷怎么样?”林平抬起头来道:“一个姑爷半个儿嘛,一样的。天雄哥,到时候你混好了,娶了白玉雪,我再来个常如玉,那句话咋说得嘞,美人如玉。对,秀才你努努力,娶个什么碧玉翠玉蓝玉啥的。咱仨凑个玉玉玉,也算一段佳话。”
“去你的,你给我选的都是绿不济蓝不映的色,听着怎么这么瘆得慌。”顾敬亭道:“你别想了,你可是这家少爷,哪有少爷娶小姐的。”
“那我不当少爷了!”
“不当少爷你就留不在这个家里。”阮天雄笑道:“不好意思,实在没忍住说实话了。”
林平急了:“那我又要当少爷,又要娶她!”
“人伦道德啊,畜生啊,畜生啊。”顾敬亭一阵悲乎。
三人聊了几句,不好让常思福多等就去了。在后宅正中位置,是常老爷夫妇二人的住所,穿廊过户,深宅大院不知道走了多少道门才到了那儿。
一路上顾敬亭左瞧瞧右看看,嘴里不停的嘟囔这儿“僭越了”那儿“违制了”什么什么的。但三人都对这样的大院子充满了敬畏,因为实在是太有钱了。
林平一路上都在想着常如玉,考虑如何能当成姑爷又不会被乱棒打出去。而此刻常如玉正在那儿跟爹娘叙话,她的脸还是有些红。
是,林平太像了,太像自己的弟弟了。他们与爹是意外碰到的,没有骗术可以横跨这么多年,而且关于此事家里一直没多少人知道,难道真的是缘分所致。
可想到林平那色眯眯的眼神,常如玉就浑身的不舒服,脸上红扑扑的,心中小鹿到处乱窜,宛如打鼓一般砰砰直响。以至于爹娘问话的时候,常如玉几次走神。
“老爷,少爷来了。”
林平进来的时候就好像没看见常如玉一样,一脸的正经,撩袍就跪扣头叫爹娘。老爷子老太太那个激动啊,赶紧过去把孩子拉起来,然后又是一阵眼圈发红。
常思福把三人引进了自己卧房旁边的小书房,在常家正院中有两间书房。大户人家的书房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进的,客厅正堂才是招呼客人的地方,书房则相对私密。要是在书房待茶,那就得是亲枝近派或者十分尊贵的客人了。
正院的大书房就是这样的招待用途,而卧房旁边的小书房就不同了,那里就连常家的人也没几个进去过。
在小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画,而在画下还有一个泥人。别管是那画像还是那泥人,看鼻子看眼看身材样貌,可不就是活脱脱的林平吗?怪不得所有人都说像,就是阮天雄和顾敬亭都觉得这就是林平。
常老爷说了一切,言称他们老两口修桥铺路积德行善,老太太这二十来年更是吃斋念佛,结果两人一无所出,得到了快三十岁才有了个闺女。两人一直想要个儿子,别绝了后,结果别说儿子就是闺女也没再来了。
后来为了这个,常米氏还背着老爷给他纳了两房姨太太,却还是未曾开花结果,私底下找了多少名医吃了不少补品却没有效果。老爷也认命了,觉得可能就是天命如此。结果有次北上,在通州经商时买了个泥人。
那泥人做的惟妙惟肖如真人一般逼真,泥人样貌就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在捞鱼。常老爷爱极了,抱在手里左右把玩,心想“这要是我儿子也行啊”。结果当天就做了个梦,梦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泥人就是他儿子。
回家后给夫人说了,夫人说这可能是有所预示,遂想到家无男丁便又是一阵唏嘘。当天晚上两人又做了个梦,还是梦到这么个年轻人跪在地上叫爹娘,和今天这般场景如出一辙。
两口子高兴坏了,当时就给醒了,醒了后一说竟然同时梦到了此人,顿觉得果真是天意使然。
或许真是神奇,也或许就应了那句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两口子想要男孩儿想要疯了,被常老爷一说岂能不多想,想多了就梦到了。
他们开始遇神烧香见庙参拜,还找了画师画了像,派人出去寻找画中人。同时从那时起放出消息,声称家里有个少爷,只是走失了总有一天会回家。但因为此事太过蹊跷,所以并未说出详细,免得传出去惹人笑话,更担心会被人当做疯子影响了生意。而下人们也大多被喝令,不准出去乱嚼舌头。
这就是个念想,那泥像的人物少说得十六七,多了就是二十啷当岁,而常思福那时候才三十六,真要是找回来个这么个主儿,是叫爹啊还是叫大哥啊。
茫茫人海哪里去寻找,花了多少钱派了多少人也毫无结果。最初下人们只知老爷夫人求子心切,后来家里丫鬟有到了年龄出嫁的,有家丁院工出去干活儿的,总之一茬茬的人如走马灯般不断更换。现如今这事儿除了自己家里人,也就刘忠知晓详情了。
老爷的书房刘忠可以进去,进去就能看到泥人和画像,老两口又日日夜夜盼儿子,刚开始从期许到失落最后到习以为常,只觉得心诚则灵,若真是上天注定指定会来。
加上常如玉,这四个人没事儿就能看到林平的画像和泥人,看了十几年怎么可能不认识。画中人泥中人陡然出现在眼前,心心念念十余载,又岂能不牵挂不激动?
听完这一切,林平是瞠目结舌,难不成真是上天注定。这泥人和画像与自己又有啥关系呢?
有关系吗?当然有关系,只是这关系已经无人知晓。当年漕运未停,打八叉干零活的林平他爹被征入山东后卫漕帮,当过两年运丁。后来跟漕船运粮到了通州,下河捞鱼时被捏泥人的看见了。
泥人艺人可不就是到处看人,捏这世道上的三教九流吗?于是就有了这个泥人,谁曾想被常思福买走了。
可不管如何,这事儿都巧到不能再巧,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如有言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机缘。
第32章 再回扬州懂侠义,效仿英雄真汉子
林平留了下来当他的大少爷,顾敬亭也陪他待在常家,唯阮天雄走了,不过不消几日时间他还会回来的。
这次回扬州阮天雄不再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了,若不是常夫人拉着林平不让走,林平也要跟着前往的。常老爷给阮天雄备了辆车,还给了五十两盘缠,供他往返行程。
阮天雄回去有两件事要做,一件是把放在太平村的东西拿回来。那里的钱虽不多,但都是兄弟几人拼命赚来的,更有白敏恒给自己的,包括那本《曾国藩家书》也要取回来。
另外一件事就是去找秦功明,相识即是有缘,人家设宴款待还引入内堂叙话,最后还特例给了三十两盘缠作为一路追捕花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了,食人俸禄忠人。此行回去先要告知他关于骗子的消息,另外就是退还那三十两银子,这是阮天雄做人的准则。
一路无书,阮天雄赶回了扬州城。先回家取了东西,又买了点水果啥的上门拜会。这次并非是领命办事,山东规矩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
秦功明已经得知了骗子的消息,滁州官府拿着这事儿点了扬州衙门,他也就自然知晓了。不过对于阮天雄的行为,秦功明还是十分高兴的。
在这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的乱世,有阮天雄这样有正气讲道义的汉子是十分难得的。秦功明极力邀请阮天雄留下来,别管阮天雄能力怎么样,家大业大的秦家对可靠的人远比对有能力的人渴望的多。
常家比秦家更厉害,况且林平也在常家,阮天雄又怎么可能会答应。秦老爷惋惜的同时还写了封信给常思福,大抵是一番客套话以及寻求商业合作还有对阮天雄的夸赞。
当天秦功明留了阮天雄在家里吃饭,席间说了一件好玩的事儿。说前些日子有两个人先给秦家隔着院墙扔了一万两银子,还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做得好”三个字。秦功明本还摸不着头脑,却有听闻城里有俩人给一些鳏寡孤独近百户家里都扔了钱。
据市面上的传言说这两人足足扔了近五六千两银子,秦老爷也不困难啊,就找人打听了一下。因为扔钱需要散碎银子,他们找了钱庄换钱,据说是一个长相周正高大威猛,一个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
听闻此言阮天雄愣了,本来他觉得被骗的事情丢人便隐了没说,而秦功明也奇怪只有自己寻这伙骗子,既然被人抓住为啥不领赏金。得知此事,阮天雄当即就把事情讲了出来。
言罢,两人是久久互望再难说出话来,过了半晌秦功明才笑骂道:“他娘的,拿着我的钱去做好事了。不过到底是给我找回来了一万,还省了我许多赏金。哎,这样的人才是江湖上的顶尖人物,他们才是真正的大侠啊。”
阮天雄没说出来什么,他只觉得胸中有一股火在燃烧。说不清道不明却让内心波澜起伏激情澎湃,或许那两个人给自己上了一课,或许自己也该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那绿色的布包,那两人的容貌,以及他们回眸一笑的坏,都伴随着阮天雄进入了当夜的梦乡。
“齐大叔,常老爷家里到底有几口人啊?”回程的路上,阮天雄闲得无聊跟赶车的齐大叔聊了起来。
按说不该在背后乱嚼主家的舌根子,但阮天雄是自家少爷过命的交情,加上以后阮天雄指定在常家做事,这些事情他早晚得知道,齐大叔也就没藏着掖着。
常家家大业大,叔伯兄弟不少,像是常家庄的人不少也是没出五服的亲戚。常思福这一支儿一直挺兴盛,到了常思福这一代嫡出的共有哥仨,上面一个兄长下面一个兄弟,常思福自然是老二了。
老太爷死了后,常家就分了家,大头自然是嫡出的这哥仨了。虽说是同父同母的亲哥仨,但性格却迥然不同。
老大分得最多,但平时贪图享乐不思进取。当时常家很有钱,即便是家产分了要是踏实过日子也能富贵荣华一辈子。
可他后来遇人不淑,正妻死后纳的两房姨太太都找了姘头小白脸。常老大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自己头上戴了绿帽子。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常老大给俩小妾掏心掏肺,结果人家却给他来了个卷包会。
就算如此,常老大也不该沉沦,毕竟被卷走的只是金银细软,房屋田契可都还在,生意买卖也都有,只要踏下心来干,再有几年还能起来。
可常老大却自觉的丢人现眼,天天买醉消愁,后来还迷上了赌博。常思福曾经劝过几次,却被常老大给骂了出来。那段时间常家大爷都魔怔了,觉得谁都好似在笑话他是个王八。
久赌无胜家,更别说人家开宝局赌档的故意设扣了,很快常老大偌大的家业就给输了个精光。什么店铺房契古董字画通通扔到了当铺和宝局的小押里,而老大常思安没想着思安稳定,反而想到了自杀。
要死就是一闭眼的事儿,可常思安只是想死却又不敢死,成天喊着要死要活的,家人天天提心吊胆却也没啥大事儿。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就是用作,来掩盖自己的愧疚和尴尬。越作越忘我,越忘我越能忘记曾经的事情,麻痹自己是弱者常用的招数,只是各有各的方法罢了。
常思福伸手帮了大哥,起码先把债给还清了,然后还把大哥的儿子给接到了家里来。现如今老大常思安也在常家大院里住,不过倒是老实了,他这辈子活了个窝囊失败。生意生意没做好,家产家产败个光,就是娶个姨太太都给他戴了绿帽子。
有时候男人的脊梁一旦弯了就再难直起来,常老大现在就是唯唯诺诺,不跟人争论不跟人发火,寄人篱下既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耀武扬威心中没数。
常家大院下人多,要是刚来的都不定见过常家大爷,就是见了也不定认识这个贴着墙边走,带着满脸和煦却有点假的笑容的常思安。
老大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叫常如征,这孩子和他爹可不一样。现在在滁州的来安县当了个文巡检,倒也是出息,毕竟是朝廷命官。至于女儿则出嫁了,嫁的也是大户人家。这一切都是常思福操办的,就常家大爷这事儿上,没个不佩服的,有这样的兄弟还愁啥。
至于常家老三常思齐倒是真是人如其名,他没见贤思齐,而是只盯住了自己二哥。其实这也没啥不好的,跟兄长比能耐不是件坏事儿,只要兄长正干,当兄弟的比着干也会是上进之人。
可常家庄的人都说,常家祖坟上的那缕青烟都让常思福给占了。可不嘛,常思福干啥啥赚钱,常思齐也很聪明,但也有人说他太聪明了,处处算计反而导致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过常思齐也是努力,干的还不错,只是与二哥常思福是小巫见大巫根本没法比。常思齐有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倒是人丁最兴旺的,最小的也有十二了。
他们往日住在滁州,但在常家庄的西南角也有一个宅子,没常家大院这么大,偶尔常思齐也会回来住住。
说起常思福做生意那可称得上是传奇,本来就有钱,后又走南闯北创下了如今这巨硕的家业。一人一条道,做生意的也是各有各的妙招,常思福的生意经就是老实本分诚信待人,吃小亏沾大光。
这世上就有人运气好,什么遇人不淑什么天遭横祸,这些常思福一概没有,他就没做过赔本的生意。除了没有儿子,是顺风顺水一直到现在,做啥啥赚钱,干啥啥吃香。
而他的口碑也极好,他是个好人更是个会做人的好人,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更知道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他给了常家那些穷亲戚们活路,却不是施舍,防止了以后的人心不足蛇吞象,而是用利益把他们跟自己绑在了一起。
如今常家庄住进来了很多人,有大半姓常还有些外戚外姓。路是常思福修的,田是常老爷租给他们耕的,事由做工也是常老爷安排的,可这一切又何尝不是常家庄的人努力换来的呢。
这种亲戚加利益,让常思福的生意越做越大十分稳定,商业规矩和家族家规让常家的生意固若金汤,除非……除非有人会从内部破坏。
“真有这么大家业?”阮天雄提及常思福所说的家业,得到了齐大叔的肯定。齐大叔说这还是搂着说的,他就是家里其中一个车把式,有些投股入资的买卖他还不知道呢。
阮天雄不想说话了,比起常思福,他就是个泥巴里的小虫子,小的不能再小了,自己以后该怎样做呢?寄人篱下靠着林平吃饭?那绝非大丈夫所为,他想要做点什么,他需要扬名立万,只有这样他才能帮助自己想帮助的人。
他望了望东平的方向,又伸手摸了下包裹中的那本《曾国藩家书》。
车轮转动,齐大叔扬了扬鞭子在空中打了一个响,马儿提了提劲儿,他们继续朝着汊河镇而去。
行至六合地区的时候天色已然渐晚,齐大叔又是一扬鞭子惊醒了昏昏睡着的阮天雄。早上阮天雄觉得自己身强力壮的,不能让齐大叔光赶车,于是便帮了忙。
想着是在石碣村也赶过板车牲口,应该是大差不差,可谁曾想赶大车和拉板车是两回事,弄得他是精疲力尽。不过好在到底是掌握了窍门,到了下午他交回了鞭子,半截身子躺在车里,半截身子耷拉在外面,睡了起来。
“怎么了,叔。”阮天雄坐了起来。
“没啥,入夜了先别睡了,天还是凉。再往前走走,寻个合适的地方就住下来吧。”
“成。”
两人正说着,阮天雄还用手囫囵着脸,想要清醒一下,却猛然听见一声女人的叫喊:“救……”
那声喊叫没叫出来就停止了,好似是被人捂住了嘴。齐大叔下意识的就想停车,却被阮天雄给拉住了胳膊,他照着马屁股上蹭了一脚,马儿继续颠儿颠儿的向前跑着。
齐大叔试了好几试,忍住没说话,人老精鬼老灵,他知道刚才自己冲动了。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阮天雄做得对,真要是下去遇到了强横歹人,这荒郊野外的他们爷俩也不都得烂在这荒野中吗?
只是齐大叔不是个坏人,见死不救心里总是不得劲儿。正想着就见阮天雄探身从车里拿了把防身用的小攮子,他插在腰上,随后对齐大叔低声道:“叔,继续向前赶车,别停。等跑远了等我,注意动静。”
随后趁着两旁草多的地方,阮天雄一个纵跃飞身翻身跳入草丛,冲着齐大叔露出一抹小白牙。齐大叔继续赶着车,他愣了。原来自己想错了,阮天雄是故意让人看着马车远去从而放松警惕,当是疑兵之计。
他要做什么?肯定是去救人!这一瞬间齐大叔的胸膛中燃起一团火,不过这团火却迅速被上有老下有小给浇灭了,岁月不饶人啊。
齐大叔探着身子回首看了看阮天雄所在的方向,草丛中已经没了他的身影。大侠大侠,可不就是路遇不平危急关头时,做出与常人不同抉择的英雄吗?
第33章 计划变化随时有,不耍鲁莽反斗智
在刚才阮天雄他们路过的地方,正有一个人在把一个女人捂着嘴压在身下,按在泥土里。
那声求救就是这个女人发出的,她听到了齐大叔那一声响鞭,拼尽全力挣脱开来发出惊呼。可谁曾想那马车根本没停,女人确定马车上的人是听到了,只是这世上大多数人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他们就这样走了。
“行了,你别把她捂死了,死人可没法卖。”另一人道。
压住女人的男人这才松开了手,并把膝盖从女人背上挪开。女人的脸上头上全是土,刚才被掼倒在地,脸上也被泥土中的小石子给擦伤了,此刻狼狈不堪十分可怜。
男人那粗厚宽大的手掌本就捂得密不透风,慌忙中女人也只知用嘴去呼吸,忘却了鼻子的作用,差点没被自己给憋死。而男人那全身重量压上来的一膝盖更让她感觉脊梁都快被压断了,现在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是到处的不自在。
这俩男的一个叫张麻子一个叫王癞子,大名叫啥没人知晓,反正他们也是这样互相称呼的。名字就显现了他们的样貌,一个是麻子脸一个是癞子头。
女人是他们从附近买来的,今年才十五,长的说不上姿色上佳却也是秀气可人。两个人贩准备把她卖远一点儿,且去给个老光棍当老婆。可没想到这小妮子却倔的很,一路上反抗了多次,打了她几次却不敢打狠了毁了容,生怕卖不出去。以为好不容易老实了,却未曾想是在等候机会。
刚才马车过去时,这俩人贩的心都提了起来,生怕上面下来几个大汉,要知道能坐得起马车的要么是雇的大耳车,要么就是有钱人家的老爷。车把式和保镖护院还有跟班一个都不少,真打起来他们哪里是个儿。
其实要是以前也就算了,他们可是有卖身契在身上的,但现在不成了,朝廷年初下了令,禁止人口买卖。虽然民间还是官不举民不纠的,但要是遇到较真的还是麻烦得很,很容易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他们二人找了块破布给女人塞在嘴里,然后用麻绳把她五花大绑。这姑娘再顽强也是女人,到底是很容易就被这俩人贩给制住了。
而此刻阮天雄已经顺着动静摸了过去,他往返老家的路上涨了不少见识,知道这些人贩拍花子江湖人称老渣,但再具体的他就不知道了。
江湖上夸人尤其是艺人或者偏门厉害,多爱用一个词叫“腿儿”,意思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用法为“谁谁谁真是个腿儿啊”。的确,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阮天雄就是这一趟便成长了不少。
阮天雄到的时候女人已经绑完了,他们把女人拎起来就要赶着走,女人不走他们还拳打脚踢的。
阮天雄对老渣这种贩卖人口的行为深恶痛绝,买卖人口当作畜生一般,被卖者并非自己意愿行事,有些卖给别人当媳妇的还好说,有些卖给窑子便直接等于推入火坑。
另外抓哥卖姐者便更加可恶了,他们把人家孩子偷拐骗走,或把人家媳妇用药下套。反正把人家亲人带走,弄得别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干的尽是那丧天良的勾当。
阮天雄小时候石碣村就发生过两起,一个是阮天雄得叫六叔的儿媳妇被拐走了,男人在外做工回家媳妇却没了,六叔也气得够呛没几年就死了。还有一次是则是拐卖未遂,那几个老渣还想耍横的,结果没被石碣村的人给活活打死,梁山脚下也敢耍横真是活腻歪了。
外人认为他们丧尽天良,可老渣们却不以为然,他们只在乎赚不赚钱,所以被称为老渣。江湖人从不认为自己干净,连他们都称其老渣的得有多渣可想而知。
“那马车肯定听见了,却吓得落荒而逃。大多数人胆小怕事,所以姑娘你别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你可是你爹卖给我们的,这官司就是打到大天边去也是我们占理。”张麻子隐去不准买卖人口的事情,反倒是在胡说八道,试图让姑娘绝望从而停止反抗。
王癞子也恐吓道:“是啊,所以你现在命都在我们手里,要是再不听话,我们放着赔本也要打死你。不,先奸后杀!”
嘴上虽然说得山响,但实际上他们还是小心翼翼,生怕刚才过去的马车去报了官。这种心理上的防范导致他们十分警觉,以至于阮天雄想扑出来的时候他们首先听到了动静。
两人拔出了攮子,小匕首泛着寒光,扬声叫道:“谁!”
阮天雄心中一凛,他虽然比这俩人高壮许多,但大家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谁也不比谁少什么。断人钱财等同于杀人父母,真要把这俩货逼急了,难免会以命相搏。
阮天雄是想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可这不代表他做好了挨一刀的准备。人家已然警觉,即便敌在明我在暗,但只要不能一击毙命,还是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
阮天雄心生飞智,晃着膀子走了出来。你想这么一个放在山东大汉堆里都属于大个子的阮天雄,壮的又和个小牛犊子似的,而张麻子和王癞子俩人就是南方普通个头,陡然出现这么个人让两人顿感紧张。
“赶路的,咋地?”阮天雄先声夺人呛火道。
“那为啥不走大路?”
“那你们他娘的为啥不走大路?我可不就是怕遇到你们这种拿刀子的吗?怎么着,劫道的?要不跟老子比划比划!”阮天雄拔出小攮子,照着两人就走了上去。
那两人忙摆手道:“没没没,朋友别误会!”
阮天雄不光块头吓人,而且北方人本来长得就粗,他这乍一看起来说十七八也行,说二十来岁也行。可这也太年轻,一般老跑在外面的老油条一嗓子就能给吓唬住,这打架镇人有时候靠的就是一股气势,而岁月和阅历会给人增长气势。
阮天雄从小没少打架,也不怎么怕事儿。而从石碣村出来后他们经历了多少事儿,被牛三劫道追杀,被韩大虫虏上猛虎寨,与官兵剿匪对打,在阎罗岗以命相搏,还有桃源城跟众痞打架。别看阮天雄年纪不大,气势却很足了,可不嘛,他就这一年多所经历的,就顶得上一般人一辈子的凶险了。
这样的人又刻意彰显,顿时是浑身杀气。老渣是心狠手辣,但大多还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之徒。遇到这种浑身杀气的大汉,又是年纪轻轻容易冲动,说话还这么横,动不动就骂娘的这种,怎么敢招惹,当即就认了怂。
两边到底是没打起来,互相戒备着,阮天雄问道:“你们他娘的怎么把人绑起来了?”
姑娘不断扭动着身子,被破布堵住的嘴里不停呜呜着,拼命的求救,但阮天雄却好似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者一般,没看出端倪的傻乎乎问道。
张麻子眼珠子一转说道:“这是个骚婊子勾引野男人被发现了,村里本想浸她猪笼,可她却跑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们抓住她后她非但不思悔改俯首就擒,还一直反抗,遇到人就开始求饶说我们是人贩,一旦被路人识破就会破口大骂。无奈之下只能把她堵住嘴并绑起来了,这位兄弟一看就是老江湖,想来这事儿已经看明白个七八分了。”
这种抬举人很好用,头脑稍微简单点的就被唬住了,便会顺着张麻子的思路走,跟着说女人的不是,产生固定思维后女人说啥也白瞎了。张麻子彻底堵住了女人的路,让她从一开始就陷入辩诬的境地。
否则一旦怀疑,就会比先前“识破”的路人都不如。大多数江湖人,尤其是男人极其好面子,有时候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愚钝。老渣把握了人的心理,真是又阴又可恶。
阮天雄才不信呢,若真是如此何须堵上女人的嘴,该让她不断丢人才是。再说这俩人挂着相,一看就不是好人,如果他们心里真没鬼,刚才又怎么会先拔刀呢。
但阮天雄还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老渣的心刚刚落回肚里,却又被阮天雄随后略一迟疑的问话给提了起来:“你们真不是老渣?”
“哦?”那俩老渣身子一颤,随后道:“吃哪碗饭喝哪碗水的朋友。”
“不是老合,不说春典。”阮天雄说道,他还真是不会说江湖春典,对方讲的话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接。
可实际上越是老江湖,越不会随意说春典,怕说不好就成了臭春,徒增人耻笑。老江湖都是他这般蜻蜓点水沾一下,便装作半开眼般懵懵懂懂的样子。反倒是那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半开眼才会到处乱说,最后因此惹了飞来横祸或是被人所鄙夷。
老渣们顿时更加深以为然,觉得阮天雄应该真是个跑江湖的。他们没有深究,交浅言深乃江湖大忌,他们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朋友,我们真是来抓奸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您先请。”
“不行,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能先走,万一你们追上我,藏在后面给我一刀怎么办。既然碰见,咱们就同行一番。”阮天雄道。
张麻子和王癞子那个无奈啊,不过阮天雄态度蛮横不容置疑,两人只得听之任之。就这样他们三个押着女人走着,互相提防戒备重重,一路没人说话。
阮天雄脑子不断排演着接下来的一幕,在尝试了七八遍后,他突然低声道:“老渣,其实我是老柴,是去上任报道的。”
阮天雄的思想里买卖人口还是正常的,可老渣不是这么想。而阮天雄之前还学来了一个词,叫做“老柴”就是官人的意思。柴是啥意思,在春典里就是牙,团柴就是上牙碰下牙,指的是说书的。老百姓说官字两张口,这老柴可不就是当差的吗?
所以按照设想阮天雄应该佯装官差,然后问那姑娘,即便他们拿出来卖身契,证明自己是有卖身契合法买卖的“纤手”而非“老渣”,但阮天雄还是可以装作不信。只要这姑娘不是傻子,肯定会借坡下驴来个死不认账。
老渣们怕打官司,更怕跟官差犯顶,真要是被抓起来,不光这一单白做了,估计积蓄都得折腾进去。这都是阮天雄敢装作老柴的原因,但他万万没想到事情比他想的还要顺利,别管是拐卖还是买卖,只要商品是人口,现在都犯了律法。
张麻子和王癞子顿时呆傻了般的愣在那里,脸色煞白两股战战。见此状阮天雄顿时改了刚才的计划,反倒是大喝一声:“别跑!”
其实没人跑,但从开始到现在,接二连三的言论和气势宛如追星赶月般的把这俩老渣给唬住了。阮天雄一喊“别跑”反倒是给他们提了醒,两人是谁也不管谁,抹头便跑争先恐后,唯恐被这彪形大汉抓住。
阮天雄佯装追了两步便返了回来,他先拔开姑娘嘴里的布,又用刀子挑开她身上的绳子,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速走!”
说罢拉着姑娘大步流星由大道而去。
第34章 身世凄凉小村姑,折返常家添喧嚣
齐大叔虽然没敢跟着一起去救人,却很讲义气的留在大道上等着。即便他提心吊胆紧张万分,以至于阮天雄出现的时候吓得他差点从车上栽下来,但到底是在等着,这就比十之八九的世人要强上许多了。
阮天雄拉着女孩儿上了车,齐大叔鞭鞭打马,车轮转动扬长而去。到了车上,女孩儿抱着水囊喝了一大口才缓了下来,她倒是坚强没有哭哭啼啼的,这让齐大叔和阮天雄都倍感惊讶。
两人跟姑娘聊了一阵,这才知道怪不得她小小年纪的一个女孩子会如此坚强。
姑娘今年十五,叫做赵春姑,名字土里土气的,这也是常态。
世人常说北方人土,的确,南方人更加秀气,写出来的东西也普遍更加灵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如南方人大多写不出来北方人的大气磅礴层峦迭部一样。但就名字上,北方人反倒是更重视,尤其是山东,就算没文化取个名字也得斟字酌句或者请教肚子里有墨水的人。
阮成楠、阮天雄、顾敬亭这仨人哪个名字也不赖,南北都有贱名好养活的习俗,但在北方说的是小名,南方人大名上也多不注意,故此多有功成名就后改名的事情发生。
言归正传,春姑小时家里还算是殷实,她爹是个地里肯卖力气的好把式,自己家的地种得好,还帮着人家打打零工。赚了钱勤俭持家然后再买地进来,周而复始日子越过越好。
可天不遂人愿,赵春姑她爹在一次打零工时一脚踩空从梁上掉了下来。整个人摔瘫了,一个精壮的汉子硬是躺在床上连大小便都要让人伺候着。
赵春姑她娘倒是个好女人,她一直照顾着,直到她爹撒手人寰闭眼归西这才作罢。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的癞子说不上招蜂引蝶那般风流,却也是招猫递狗同样下流。有天晚上一个经常踹寡妇门的醉汉就闯了进来,那醉汉平日里经常骚扰赵春姑她娘,而她娘则一直忍气吞声。
醉汉就认为她软弱可欺,借着酒劲儿闯了进来,还把她娘给睡了。其实呼救声邻居早听见了,可没人愿意管。女人们觉得有个还算俏的年轻寡妇在旁边总是不踏实,自己男人也没事儿老爱瞅上一眼,别管是谁把她睡了多少能踏实些,至于这寡妇活不活她们才不管呢。
至于男人们则是心痒难耐,尤其是赵家因为先前的勤劳肯干远比左邻右舍有钱的多,这个寡妇就更让其他男人有了征服欲,这种征服欲好像更具对赵春姑她爹的羞辱感。而如今有人得逞,他们是既生气又兴奋,当然他们也是害怕,生怕惹上了这个酒晕子,要知道那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地赖。
远亲不如近邻也要分人也要分事儿,有时候碰巧了合适的事儿合适的人,这句话就是至理名言。有时候碰不对了,这句话就会比狗屁都臭不可闻。
当时赵春姑才刚满两岁,啥事儿还不懂呢。没有似戏文里和评书里讲的那么惨,生活的残酷往往在于当你懂了的时候,一切的悲惨就已经发生了。
赵春姑五六岁真懂事了,母亲也随父亲而去了。所以这些年母亲究竟经历了什么,赵春姑不太懂,如今她只能隐约记得后来那个混蛋成了她的后爹继父,没事儿就喝酒,喝多了就打她娘,把整个家败了大半。
这些还是赵春姑长大了后才听到的,也分不清究竟是小时候的记忆还是长大后的思绪串联。那懒汉就这样霸占了整个家产,钱根本不给赵春姑花,也只会自己败家。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更别说赵春姑这样的了,从小她就得靠自己活下来。这家本就只是略微殷实一些,又没了赵春姑她娘护着,一个小女孩儿根本看不住,又哪里经得起那赖子这么折腾。
家里的田没了,东西也没了,愈发破落起来。但赵春姑却格外轻松,因为随着家里再也没啥东西可卖,那后爹也就不回来了。
去年,有次大晚上她后爹喝多了又回来了,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一文钱。恼羞成怒把赵春姑揪起来就打,大姑娘家的哪里打的过一个男人,结果赵春姑硬是摸了把剪子差点把那赖子给捅了。
一个欺软怕硬的赖子哪里见过这个,当场就被吓住了,慌不择路狼狈而逃。可他满肚子坏水儿,过了有个半年好像欠了赌债还不上了,便动了歪心思,找了两个老渣把赵春姑给卖了。
后爹卖继女这事儿在礼法上倒也说得通,毕竟后爹也是爹。不过现在买卖人口可是违反律法的,只是赖子不懂,老渣也不说。趁着赵春姑出门捡柴火的工夫就给她亮了卖身契,随后便强行带走了。
听罢赵春姑的经历,阮天雄与齐大叔一并破口大骂,但赵春姑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太过激动。
不过接下来赵春姑该如何安置就是个难题了,阮天雄有心相助,可一来男女有别,二来阮天雄都寄人篱下没个事由,即便想要伸手也不免为难。
行了一天的路,便让马歇了歇。阮天雄和齐大叔轮番赶车,估摸着那俩老渣即便知道被骗也追不上了,加上这场买卖有的扯,毕竟做贼心虚,他们不敢硬找上门来。
阮天雄找个大点的镇子把赵春姑放了下来,他想了想给了赵春姑二十两银子,这些钱够这个姑娘继续活下去的了,尤其是这么一个从小把自己照顾到大的女孩子。
赵春姑愣了,她没想到阮天雄就这样把她撇下了,更没想到他还会给自己钱。二十两银子,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她忙把钱往阮天雄手里推,阮天雄却摆摆手跳上了车,拍了拍马屁股让马儿赶紧动了起来。
马车在前面跑,赵春姑在后面追,马车跑了很远,赵春姑也追了很远。齐大叔心肠软,几次想要停车,却被阮天雄拦住,阮天雄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赵春姑的腿很沉,好似灌了铅一样,她那双略小挤脚的鞋也跑烂了,这得亏是从小没人管,无人给她缠足,这大脚板子才能跑得这么快。要换成缠过足的大家闺秀,追不了两步就得被落下。
赵春姑跑啊追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赶路的时候聊完一切,她就累得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梦境中她再度梦到了刚刚的惊险,也梦到了阮天雄拉她狂奔的场景。马车过坎儿,一颠簸剧烈颤动了一下,她便醒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然羞的发烫。
车帘子微微挑开,轻风灌进车厢很是舒服。望着赶车的阮天雄那宽肩厚背,赵春姑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才认识了几个时辰的人让她感觉特别踏实,这人真的正的很,值得托付。这种感觉赵春姑只在邻居王大婶身上感受到过,只是王大婶三四年前就死了。细细想想,感觉又不太一样。
如今阮天雄却把她抛下了,这让刚刚感受过安全的赵春姑顿时惶恐不安,心里空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这样追下去,可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生。
她跌倒了,趴在地上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不是全然没了爬起来坐在地上的力气,而是没了心气。那许久没掉过的泪水流了下来,这些年挨饿、受苦、遭委屈,赵春姑都没哭过,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哭了就绷不住了。
好不容易踏实了一天,赵春燕的戒备也全卸了,再遇困苦她便情难自己,一下子百感千愁全部涌上心头,她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泪眼朦胧中,一双鞋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强忍住哭泣,不断啜泣颤抖着抬起了头。阮天雄蹲下身子,眉头微皱却故意挤出一丝笑容:“春姑,我还以为你不会哭呢。”
赵春姑没有说话,而是泪中带笑,她慌忙掏出散碎银子和那十两的庄票递还过去。阮天雄没有接而是问道:“拿着钱活下去吧。”
“我没地方可去了。”
“那……那跟我走吧。”
一天后,林平探头探脑的瞅了瞅院子里,然后转过头来对阮天雄道:“天雄哥是厉害哈,出去转了一圈竟然带回来个女人。虽然长得吧比不上白玉雪和我姐,但也说得过去。”
“啧啧啧,现在姐叫得这么亲了。”顾敬亭不住调侃,转而对阮天雄问道:“去见常老爷了吗?”
“见了,秦老爷给的信也转达了。”
林平跳着脚道:“聊正事呢,别打岔好不好。我说天雄哥,你准备拿这女人咋办?”
“先留下来,一会儿问问刘叔,看看能不能给她找个事做。实在不行,就让春姑伺候你。”阮天雄想了想说道。
林平还没说话顾敬亭就继续插嘴道:“嘿,人家林平……不对,天雄你不知道,现在他可叫常平了。小常子现在可牛了,有俩丫鬟伺候着,咱跨院门口还有个听招呼的小厮,一会儿喊进来给你见见。”
“啥小常子,听起来怎么这么瘆得慌呢,有大肠和涮肚吗?”常平翻了翻白眼道:“说起下水,天雄哥你可要注意了,有了春姑也要注意自己的腰子。”
“找打你!”
阮天雄起身佯装要打,常平躲在了顾敬亭身后,顾敬亭连忙一闪险些甩了常平个趔趄。常平追着顾敬亭打,阮天雄追打常平,兄弟三人宛如小时候那样嬉笑着打闹着,弄得院子里吵吵闹闹热闹非凡。
安静的常家庄园,总算有了一丝喧嚣和生机。
第35章 优柔寡断白敏恒,当机立断白玉雪
苏州白家,白敏恒又咳嗽了起来。淡青色的手绢捂着嘴,那咳嗽虽然没有惊天动地,却一直没有停歇,咳咳咔咔的,好似要用这种滴水穿石的势头把白敏恒震散了一般。
他面前的书案上放着几本账目和一些纸张,那是兄弟白敏成这些年掏空的家业。里面一部分被他吃喝嫖赌了,另一部分则流入市面,在苏州那新开的七八家大买卖,无一例外的有白敏成的股份。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不是看轻了自家兄弟,而是兄弟二人从小长到大,弟弟究竟有多少斤两他还是清楚的。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人的贪欲是无穷的,别管穷富所作所为都只与眼界有关,其贪婪本质其实别无二致。
为了那几亩薄田,穷苦人家的兄弟几个可以打破头,有人说这都是穷闹得。可你看白家再看看常家,哪一个又是安宁的呢,不是为富不仁,也不是大宅门前的石狮子不干净,而是人的贪欲勾人心魄引人罪恶。
老二白敏成花钱如流水,自然知道钱是好东西,食髓知味便愈发觊觎老大白敏恒的家业。可人家白敏恒有儿有女,这属于老大的家业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头上。可白家与常家不同,他们没有分家,而白敏恒虽知弟弟不争气,却还是对他颇多纵容。
往日里白敏成如何支取,只要大差不差的他都准了。说是账有两本,一房一个,可白敏成那里早就千疮百孔,后来白敏恒生病了,白敏成倒也还算懂点人事,没给哥哥惹大麻烦添堵。而支钱的事情白敏恒也没心思管了,和生意一并交给了霍华。
现在霍华不干净了,可他到底是个下人,肯定有主家的撑腰。儿子白玉栋完全没必要,这家业本来就是他的,他也没什么把柄受人要挟。回到苏州后白敏恒他连自己儿子都查了一通,看看有没有在外面找粉头,有没有不学好欠下赌债,缺钱了要填窟窿,才会被坏人诱惑等等,有时候愈是亲近的人愈容易在背后捅刀子。
果然是二爷白敏成,他的一应事情摆在了白敏恒的书案上。这一页页看下来,白敏恒是怒火攻心,自己的傻弟弟啊,纵然自己多少管着他点,可也不是为了他好吗?换个外人谁会给他万贯家财随意糟蹋?
霍华都能背叛白敏恒,又怎么会忠诚于白敏成,这不是与虎谋皮吗?想到这里,白敏恒是又气又恼,接连咳嗽的他眼冒金星头晕眼花,只觉得嗓子眼一甜一腥,下意识的用手绢捂住了嘴。
手绢拿下来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了一片嫣红,白敏恒的心砰砰乱跳,竟然呕血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白敏恒的心不禁有些焦躁,他站起来在屋里转了起来。
赶走阮天雄他们后,霍华的确洋洋自得了一阵子,这为白敏恒找到了机会留下了时间,寻到了更多的证据。而如今他正在用钱铺路,打通官府的关系,直接状告霍华侵吞主人家产,不忠不义大不敬。想来面对官老爷的威风,兄弟白敏成多是会撇个干干净净吧。
当然白敏恒还是心软了些,他说明白了就针对霍华一人,即便牵连出白敏成也要放过他。“青天”大老爷当然愿意了,因为白敏恒很“懂事”的把这些买卖全推到了霍华头上,并可以通过官府手段归到大老爷名下。
大老爷官身不自由,做生意不方便,到时候白敏恒再把这些商家用现银买回来。你看,这么一条龙下来,钱不光干干净净,还把大老爷伺候的舒舒服服,大老爷可不就随着白敏恒的意思来吗?
除此之外,白敏恒还怕证据不够,特地花钱收买了几家店铺和生意渠道的关键人物录了口供签字画押,以求订死霍华,并对相关者承诺此事之后概不追究。
白敏恒只在乎结果,他觉得耗来耗去,耗费的都是自己的钱,不如蛇打七寸釜底抽薪的好。只是白敏恒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身体竟然还没好。
在外面强撑着搅动乾坤,可身边到底缺了个贴己的人,现在他也闹不清谁是霍华的人,谁又效忠于自己。儿子白玉栋太过中庸老实,这一切白敏恒连告诉都没告诉他,生怕他小不忍则乱大谋,坏了自己的全盘计划。
“若是天雄在那该多好,又忠义又聪明,还有他两个兄弟做帮手,哎。”白敏恒叹息道。
计划还差一步,他还不能跟霍华贸然翻脸。不查还好,此次一查出来让白敏恒是不寒而栗,整个白家完全被渗透成了筛子。若不能借此把生意和家里的内鬼都揪出来,来个一网打尽,到底是不放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必须一击即中,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霍华如果拼个鱼死网破,白家虽不至于衰败,却也会倒退十几年。
想到这里,白敏恒心如刀绞,他再度咳嗽起来,却又是一口鲜血。
“爹。”白玉雪叩响了门,走到院子里她就听到爹咳嗽了,不由得感到心疼。
她一改往日在家蹦蹦跳跳肆无忌惮的样子,轻手轻脚中规中矩,好似寻常的大家闺秀一般,生怕惹了白敏恒不高兴。
白玉雪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冰雪聪明,她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可爹爹表面一切如常,又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爹,怎么又咳嗽了,家里的事情交给哥哥就是了,何必如此操劳。”
“你哥?哎……”白敏恒把带血的手绢藏在了身后,不忍让白玉雪看到。
白玉雪给白敏恒倒上了热水,依照郎中的话,白敏恒已经喝不得酒了,现如今就连茶也戒了。白玉雪轻声道:“爹,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白敏恒一愣问道:“何以见得?”
“就是隐隐觉得您最近格外劳心。”白玉雪道,她胳膊肘在桌子上,双手托着头,就那样看着白敏恒,好似自己爹是一本看不透的无字天书。
白敏恒笑了,伸手摸了摸白玉雪的头:“雪儿,若是你大哥能有你一半的机灵那就好了。事到如今爹也不瞒你,我这身体愈发不好,接下来还要去见几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若是撑不住,你可要帮爹。”
“爹,你胡说什么,您身体好着呢。”白玉雪道。
白敏恒满眼笑意,已经有点脱相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他说道:“乖女儿,爹不是未雨绸缪吗?听我说,其实阮天雄是无辜的,爹知道。”
“那您还赶他走!”白玉雪惊讶道。
“是啊,我不该赶他走的。”白敏恒叹了口气:“若是天雄,他一定会维护正确的事情,哪怕会有所损伤,而我却瞻前顾后总想尽善尽美……罢了,一人一条路,其实一切是这样的……”
白敏恒把事情说了一通,白玉雪先是目瞪口呆随后面红耳赤极其愤怒:“果然如阮天雄他们所说,霍华没安好心。爹,您的做法我都明白,但我觉得尾大不掉,您现在身体又……虽说放长线钓大鱼,您这般可以把这些宵小之辈一网打尽,可万一有个差池,那便是万劫不复。”
“爹又何尝不知,只是白家进一步多难啊,我不能让白家在我手里倒退十几载,更不会让我这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白敏恒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即便女儿与之意见不同,但多少有了讨论交流,心中的郁闷之气一吐为快顿时舒畅了不少。
白玉雪想到了历史上袁本初的优柔寡断,自己爹也是如此。她本想说却怕白敏恒生气,终是没说出口来。
这时候有小书童端着药进来了,服侍着白敏恒用下,白玉雪便想离开:“爹爹,天色已晚,熬夜费眼伤身。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得太多只能是自寻烦恼。”
“爹知道了。”白敏恒点了点头。
小书童出去了,白玉雪也道:“那爹爹早休息,女儿先行告退了。”
“再聊一会儿吧,不碍事的。”白敏恒还想多交代一些,猛然间就觉得腹如刀绞一般。他一下子趴了下来,捂着肚子低头不语。
白玉雪顿时大惊,赶紧上前:“爹,你怎么了?”
白敏恒再一抬头,不禁吓了白玉雪一跳,这还是自己的爹爹吗?此刻白敏恒的脸已经疼得没了人色,蜡渣黄不说,还挂满了汗水,表情也极度扭曲看起来十分痛苦。
白敏恒牙关紧咬,嘴唇已经是惨白一片,他想要开口说话,却是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腹痛和咳嗽让白敏恒生不如死。肚子里一股东西往外涌动,一张嘴便是一口黑血喷了出来,喷了足足一桌子。
“爹!”
这口血喷出来,白敏恒顿觉清爽不少,可转而却浑身发虚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仿佛被瞬间抽干了力气,再也动弹不得。白玉雪扑了过去大喊来人,丫鬟小翠听到动静忙进来却也傻在那儿,只见白敏恒强挤出一丝力气道:“雪儿,别叫,小翠出去!”
小翠呆呆愣了半晌,才慌慌张张跑了出去,出门的时候还被门槛儿绊了一脚,在屋子门口摔了个大马趴。
白玉雪慌慌忙忙去关上了房门:“爹您快说,说完咱们去看郎中。”
“久病成医,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本不该如此,难道……”白敏恒说出的每个字都好像是从嘴里蹦出来的一样,艰难且痛苦,他扭头看向书案上装药的碗,突然惨笑了起来:“只怕是这药里有问题,你别声张,把桌子上的东西收起来,有人问就说是我恶疾突发。你找个机会拿着这些去衙门状告,此刻便是鱼死网破,也不能让这些小人占了便宜。若是真的不行了,情况难以控制,便去老宅地下取了金银。天雄会明白我的寓意,他若回来你再报……”
报仇二字还未说完,白敏恒便再度咳嗽两声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便是更加剧烈的咳嗽,但咳嗽声戛然而止,他的两眼浑睁,头一歪就这样死在了书房的椅子上。
白玉雪二目含泪,死死的咬住下嘴唇,她的身体不断颤抖,不敢置信的走上前去,俯身伸手探向白敏恒的鼻息。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两行泪就这样顺着白玉雪的脸颊流了下来。
白玉雪忍住悲痛,狠狠地吸了两口气,强行稳住心神,把桌子上血迹未干的账本和证据收入怀中,这才把所有压抑住的情感全部宣泄了出来:“爹!”
打开房门,悲天呼地。按说秘不发丧为最佳,可刚才动静这么大,门外伺候的丫鬟小厮们绝对都听到了,此事想瞒是瞒不住的,只能顺水推舟让事情自然而然的发生。
果不其然,白玉雪猜得没错,霍华就在院门口,见状他冲了进来,看见白敏恒死了,顿时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若不知道的只会赞一声忠臣义仆。
白府瞬间炸了锅,白玉雪以泪洗面,但却趁着乱跑回闺房,略一收拾便叫上小翠就要通知哥哥一并溜走。或许现在并不是好时候,白敏恒大丧,一家之主死了少爷小姐肯定是最悲痛的,所聚拢的目光也是最多的。
按说应该待风平浪静,等敌人麻痹,再一击毙命才对。可如今情况已变,白敏恒若真是死在那碗可能下毒的药上,那么说明霍华他们已经警觉了。此时若不走,就是被人斩草除根的时候。
白玉雪拉开了房门,却一下子怔住了。霍华就站在门外,脸上带着狞笑。他就那样看着白玉雪,此刻已经无需多言,白玉雪的心都凉了。
第36章 嫡庶之争显狰狞,蛟龙得风又得雨
阮天雄他们三兄弟折腾了这么久,总算是过了几天安稳舒服的日子,三人反倒是有点闲的发慌,用常平的话说“这就是贱骨头”。
上天赐予的儿子,常老爷不管怎样都要管着,但他那俩发小玩伴如何,常思福就摸不准了。即便不思进取也可随便安排下,常家不差这点工钱,还能让常平有个伴,安心待在常家。可如果这俩人是那种心思歹毒的人,那就要让儿子离他们远些了。
常平年纪若是小,这种老家的人能不来往就不来往,斩断曾经过往才能真正的从林平变成常平。可现在他都这个岁数了,放在乡下可能都结婚了,再这么遮着掩着反倒是不美。
不说别的,就刚一落脚阮天雄就要回去报信这事儿,常思福就满满的欢喜。对常家来说,忠心与否是首要条件。阮天雄能对秦功明这样,以后对常平还能差得了吗?
秦功明的信更让常思福坚定了信心,秦功明提到了追骗,提到了回程,提到了阮天雄把钱完璧归赵,还提到了他拿着礼物上门,哪怕是以后可能再无联系。秦功明有句诛心的话,那便是你若不能重用,我必收入囊中。
大家族大商家之所以厉害,那就是因为人才多,否则即便有家业也是守不住的。本来阮天雄的品性就在常平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加上这次齐大叔讲的路上种种,又有秦功明的信,一个有勇有谋的形象就立在常老爷面前了。本来他还模棱两可,一听有人竞争,常老爷便更加宝贝了。
与白敏恒一样,常思福反而对顾敬亭不是特别看重,就是觉得此人脑筋活读书好。其实顾敬亭的心也很正,但谁会探究你内心,根本不似阮天雄那般一看便是一身正气。
关于他们的安排常老爷有些发愁,家门口重要的差事都有人做了,总不能为了他们把人家顶下来吧。外面的事情他们又没有经验,放在无足轻重的位置当个小厮,一个是怕儿子常平不高兴,更怕家里这群人因此看轻了常平。
如此便暂时闲置了下来,兄弟几人倒是好好的歇了半个月。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要么就是在院子里跟俩丫鬟以及那个小厮还有赵春姑逗闷子,日子过得倒是悠哉悠哉的。
天降大任于斯人,岂能容你消停。这次倒不是什么栽赃陷害,也不是什么生死攸关,而是宛如一只癞蛤蟆一样,不咬人但是恶心人。不对,不是一只,而是两只。
就那天,弟兄三人收拾着准备去镇子里或者徐河嘴啥的转上一转,人可不能老闲着,要不然身体都锈住了。
“少爷。”听招呼的小厮跑了进来,脸上还带着一个巴掌印儿,但看样子并不是来告状的。
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众人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了小厮。小厮叫阿财,全名叫张守财,估计是取名的人希望他能够守住家财开源节流吧。
跟班小厮,大多都是从小跟着少爷,就好像小姐的贴身丫鬟一样。少爷练武的就帮着拎包扛刀,少爷读书的大多扮作书童,名为主仆实为发小兄弟,关系大多都相当的好,是最为贴己的人。
通常少爷自己成家立业后,都会让贴己小厮去做个管事的,跟班也会让自己的儿子再给少爷的儿子当跟班。不过常平现在年纪可不小了,阿财原本也是在常家庄园花房忙活的院工,没了从小长大的感情,他倒没想着以后能被重用啥的。
可这怎么说也比当个花匠有前途的多,常家庄园大,加上他共养了四个花匠,看似是人多的很,养花嘛能有多难?实际并不是这样的,常家庄园内的花花草草都需要他们打理,院子周围为了防盗没有种树,可院子里也有不少树木要打理。到了季节他们还得带人去整个常家庄修剪树枝,种植树苗啥的。
不说外面,就是每日光浇水这一道忙活下来,就得一个多时辰,还有修剪枝芽培植新花等。这都不是最累的,干啥不累啊,最累的是搬花。从花房穿过长长院落搬到各个跨院去,让老爷小姐等每天一起床就能看到最好的花,出门就能闻到花香。
怕碰到枝叶就得小心翼翼,路上要是洒了土,轻了被刘忠训斥两句,重了可是要扣工钱的,反正每天是累得腰酸背痛。当小厮就好多了,帮着扫扫院子,晚上看看大门,细活都有丫鬟来做,没事儿跟着少爷出去转转。这种日子跟以前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谁打你了阿财?我去找他!”常平怒道。就这一句,阿财的心都热乎了,脸也不疼了。
“我。”阿财还没回答,一男一女便闯了进来,男的四十来岁冷哼一声说道:“这家伙竟然敢拦我,什么东西,连我都不认识,打他都是轻的。”
常平压着火道:“我他妈也不认识你,你连我也打啊?敢打我的人,这可是我们常家,容不得你撒野!”
“你们常家?”女人也有三十多了,怪声怪气的说道,随后笑了起来,笑得是花枝乱颤。她长得也不难看,可就是笑起来很贱很奸,让人不怎么舒服:“原来就是你啊。”
这句话说得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旁边进来一个小丫鬟,连忙行了礼:“大小姐。”
几人便更懵了,大小姐不是常如玉吗?怎么……小丫鬟忙低声解释了两句,说这是常宁居的女儿,是所有姐妹中年纪最大的,只要她回来便会被唤作大小姐。
常宁居是庶出子,母亲是二姨太,庶出里他算混的比较好的。他年纪比常思福都小,可人家要孩子早,这是他的大闺女,叫常棋臻,嫁的夫君叫姜重,是徐河嘴开粮店的。家里趁点钱,可比起常思福就简直是云泥之别了。
庶出子们分家产的时候没分到多少,跟姜家的联合说不上无奈却也是形势所逼。常宁居极其羡慕人家那些嫡出庶出均分之家,可常家的规矩就是这样,他也无可奈何。
他虽然恨过常家的嫡出子们,可近些年却与三爷常思齐十分要好。姜家也是愿意跟着三爷屁股后面混,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大树。中国人最讲究过节团圆,现在常家大爷都住在常思福家,所以每年家族聚会都会在这里举行。
马上要清明了,一众人等便回家一起祭祖。这一切常平这个好打听的早就了解了,这几天也闲得无聊的时候给顾敬亭和阮天雄絮叨了一下,故此他们一听丫鬟说,顿时了然。再看俩人的时候目光就不全是愤怒了,而是带了一丝戏谑的意味。
自卑的人本来就会在意他人的目光,正常的都会想歪,更别说现在这般满怀深意的目光了。常棋臻顿时柳眉倒立,那张美人面目变得扭曲起来,姜重则也勃然大怒。
常棋臻的呼吸急促了几许,跳了出来指着常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原来可是叫林平,分明是个野种。”
“哦,你是小老婆生的。”
“放屁,我母亲可是正房。”
常平道:“不好意思,你爹是小老婆生的。”
“你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野种。”
“我还真不信,好男不跟女斗这句话说的是我旁边的这两位大哥,他们都是汉子,我嘛……你再敢说一句,我就抽你信不信?”常平狞笑着朝着常棋臻走了过去。
姜重则迈前一步指着常平道:“我看看你多有种。”
“这个体格壮点,交给你俩了,打出事儿来我爹扛着,我爹不扛咱哥仨继续浪荡江湖去。”常平哈哈大笑着,阮天雄也揉着手腕朝着姜重走去。
别说本来屋里就有三个男人,就连赵春姑也跃跃欲试的抱着个花瓶,准备一会儿打起来就往头上砸。阮天雄这么一个彪形大汉立在哪儿,姜重望而生畏,最终这公母俩放了两句狠话便落荒而逃。
常平他们也只是吓唬吓唬,并没有追打出去。看着他们跑的慌慌张张的样子,三人不禁哈哈大笑,常平指着他们的背影破口大骂,这一刻好似回到了蓼儿洼边,回到了石碣村,好不快活。
且不说小厮阿财如何感动主人替他出头,也不说三人怎么欢愉,还颇为心大的出去照样玩了一圈,单说常家却有一番大事。往日总是笑呵呵老好人的常思福发了火,从来最多就是训斥和扣工钱,连打都没打过的常家下人,这些年第一次被赶出了家门。
这人不消说就是给姜重和常棋臻介绍情况的人,也不知道这俩人给了他多少钱或者买了什么东西,反正这份常家庄园的优差算是没了。
另外,常思福还让常棋臻夫妻俩回去了,说是等清明再来,实际上就是下了逐客令,只是话到这里给了一分面子。
这等于给了常宁居一个耳光,先赶下人杀鸡儆猴,再撵走常棋臻以立威风。常思福用行动告诉了别人他对儿子的宠溺,也告诉了别人常老爷是有底线的,有些玩笑开不得。
“其实这都是必然的,宁居既然和老三勾勾搭搭的,还傻乎乎的让女婿在生意上当出头鸟,跟咱们暗地里对着干。”常思福对管家刘忠道:“事已至此,咱们就借题发挥。这样,你去通知阮天雄和顾敬亭,让他们去徐河嘴咱家的粮店做事。都是平儿的同乡兄弟,说话客气一些,如果不想去就算了。”
“我觉得他们会去的,少爷他们三个,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刘忠突然笑了起来。
“蛟龙得风雨,绝非池中物。能折腾好,徐河嘴这摊浑水就且等着他们去搅和呢!”常思福也笑了。
吃饱喝足的兄弟三人并不知晓,接下来他们的命运会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37章 五谷杂粮学问大,走后一切方开始
“常家粮庄?”
一家小小的粮店就在阮天雄和顾敬亭面前,小门小脸,就一间屋子,里面满满当当摆着粮食,外面也撑着棚子卖米卖面。屋子很深,屋里黑咕隆咚的,柜台后面有个对开的门,通往后院的仓库。
掌柜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庄稼汉即便这个年纪,也会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干的热了脱个光膀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挥动锄头继续耕耘。在石碣村,也不乏五十来岁的渔民。
可到了城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首先你要蓄胡,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二十多岁尤其是成亲之后就得开始留胡子了,否则这叫老有少心。这胡子要修,不然就如杂草一般到处乱长,可乡下人哪里有这闲情逸趣,所以要么就是一把散乱的山羊胡,要么就是扎里扎煞一脸的钢髯,嫌烦了闷得慌了,就索性全剃掉。
城里人就不行了,这可是脸面,老掌柜就是这样,不光留了一大把很好看的胡子,还故意佝偻着身子走路。放眼一瞧大街上,只要上了四十的都得这样走,这才叫稳重老练持重沉着。
走路要走四方步,迈步要均匀,能缓不能急,身子要稍微向前躬着,略显老态龙钟之相,让人对其年纪信服尊重,也显示一种为人中庸恭谦的意味。
不过人呢,心气儿很重要,你越觉得自己看不见就越看不见,越觉得听不着就越发听不着。自然愈是这样觉得自己老了,就会愈发老,时间长了就是装的也成真的了。反正阮天雄是想不明白,为啥要这么“糟践”自己,腰板挺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才显男儿本色。
掌柜的姓常,叫常兴贵,按照辈分常思福都得叫他一声叔。可常家家大业大亲戚太多,要是都按辈分走,那就都没了活路,最后只能沦为一帮穷鬼。相反常兴贵很感激常思福,他也住在常家庄受常思福庇护,儿子则在江宁府码头做工,同样是常思福的产业。自己再干点这粮店的事由,吃得饱睡得着,靠本事挣钱,这都是常思福给的好日子。
常兴贵年纪大了,本来店里还有俩帮工,一个干活的小工,一个是他收的徒弟。就过年前那阵,教了两年的徒弟跑到姜家的粮店去做工了。而粮店缺了个人活就多了,小工吃不了苦也跑了。
这事儿不地道,粮行规矩除非东家放人,否则一旦离开老店,三年内是不能再在同行业内混饭吃的,更别说这样签了契约的学徒了。按照道理,可以去衙门告的,可常家要脸姜家却不要脸,仗着大家都是亲戚,摆明了不会告官,所以恣意妄为还洋洋得意。
“怎么了?”老掌柜常兴贵斜眼看着这俩人,放下了手中常思福的信说道:“嫌差?莫要小瞧了这粮店,虽然门头不大,可却是连通东西南北的重要一环。”
这一言道破了阮天雄和顾敬亭的小心思,管家刘忠曾提了一嘴,说姜家和常宁居合伙开了三家粮店,想要击垮常思福的粮店,具体情况他们去了就知道了。听到这个,三兄弟可来劲了,就连常平也嚷嚷着想来。
可刘忠说常平是大少爷,如果他也出面就等于彻底撕破了脸皮。杀鸡儆猴也要点到为止,阮天雄和顾敬亭出去做一些事情最为合适,意思也到了还不至于太过。
说的这么重要,还这么有象征意义,再有常平这层关系,怎么也是个体面的差事,不曾想竟然是这么一个小破店,小门小户的看起来还没他们从太平村租的房子大。不过被常兴贵说到了脸上,两人也只能连连摇手口称没有没有。
常兴贵无所谓的笑了笑,随后道:“我呢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你俩得多多担待点。客套话我就说这一次,我不管你们和常家大少爷是什么关系,反正来了这常家粮庄就得有规矩。我是掌柜,你们是小工,就得听招呼。”
“您尽管吩咐。”这点觉悟两人还是有的。
常兴贵对他们的态度很满意,也不客套了,吩咐道:“大个儿,你叫阮天雄是吧,身强力壮的,前面的买卖和后面的粮食就由你搬进搬出了。细品嫩肉的叫小顾是吧,看起来是个读书人,我老眼昏花的,你识不识字?会不会算账啊?”
“识得,会算。”
“那以后账本就由你写,写好了给我过目一下。另外柜台上的事情你先学着点,学会了就是你哥俩搭班做了,我也可以歇着了。”常兴贵伸了个懒腰道。
后院的房间充当仓库,这不似官家粮库粮仓一般巨大,更承担不起朝廷所谓虫吃鼠咬的损耗。所以阮天雄每天不光要趁着天好的时候把粮食搬出来售卖,更要把仓库的粮食麻包都检查一下,发现有点受潮发霉的就晒一晒。
这可是个力气活,整个粮店看着不大,但里里外外一百多包粮食还是有的,必须一袋袋检查,要不人家小工受不了苦跑了呢,寻常人没两膀子力气真撑不下来每天这么折腾。
人可以不吃肉,但不能不吃粮,可小小徐河嘴哪里有这么多买主,每日搬进搬出,仓库里的货物却不怎么出手,可老掌柜却毫不着急。
阮天雄虽心中奇怪,却没有多问。在粮庄每日干活还是有所长进的,比如仓库内的粮食如何储蓄可以防潮防霉,为了多储粮,仓库多是向下挖的,不过地下返潮,于是便要夯实然后用火烧,烧到邦邦硬敲起来都有金属音儿了为上佳。随后铺上土颗粒和碳颗粒,最后放上刷好桐油的木板,当然桐油味道要散一散,木板上在垫上干草,这才能放粮食。
再比如官粮的麻袋和商粮的麻袋有云壤之别,别管是以前漕运的漕粮还是现在海运的官粮,麻袋多为专用,从麻袋到铺盖的芦席全部是朝廷定制,每一道工序都有巨大利润。而商粮麻袋则五花八门,有的图便宜有的寻结实,但只有一点,那便是不能与官粮专用麻袋相同,防止互相借调假公济私。
这如何仓储的学问与实践,阮天雄就学了半个多月,总算掌握了个七七八八。用他的话说,太干了不行太湿了也不行,闷久了不行太透风了也不行,这粮食简直比人还难伺候。
至于顾敬亭那边更是学的头晕目眩,感觉比背书还难。难在哪儿呢?难在辨别粮食,他可是要在柜台忙活的,粮食是哪里产的,口感如何,是陈粮还是新粮,又是几年的陈粮什么的,这些都关乎着粮价。
粮店有专门的供货渠道,可粮店掌柜却要把好自己这关,别管多熟接收前都要先验货。如何辨别,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去了,什么闻听嚼看等等。
顾敬亭这人要强好学,为了学这个天天泡在粮食堆里,根据参照和常兴贵的指点不断揣摩,学了足足一个多月才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累的是整个人眼圈乌黑,两眼布满血丝,都快脱了相了。
掌柜的这时又出难题,说什么还有造假的。有些掺了假的粮,或是吸饱了水或是掺了看不出来的假,这些都需要考验掌柜的眼力。顾敬亭本以为大功告成,大喜之后却发现路途遥遥,当即情绪崩溃坐在地上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缓过劲来。
两个月后,里里外外两个人都摸熟悉了,常兴贵便把他们叫到了跟前,一边收拾着包裹一边说道:“你俩觉得咱们店买卖如何?”
“门可罗雀却生意兴隆。”顾敬亭道,阮天雄也是点了点头。
常兴贵乐了,点指着顾敬亭道:“果然油嘴滑舌,不过老夫从未见过你俩这么聪明的人。一个力大无穷却头脑聪明,就这仓储之事,寻常人要学上好久,老夫从未教导过你,你却自己悟到了。阮天雄,好样的,谁说粗莽者大多头脑简单的,你就是个例外。”
阮天雄鞠了一躬,谢过老掌柜。随后常兴贵又对顾敬亭道:“你可是老夫手把手教的,你倒是说说何为门可罗雀又怎么会相反的生意兴隆呢?”
顾敬亭侃侃而谈道:“徐河嘴是个小码头,倒也热闹繁荣,但毕竟还是太小了,热闹归热闹,可喊一嗓子半个徐河嘴的人都能听到。而码头能停泊的船只也少,只能轮番停靠,又能有多少人呢?
所以虽然每日摆米出去贩卖,可真正买的人却少,徐河嘴除了咱们和以前姜家的一家粮铺,现在他们又开了两家,可谓是僧多粥少。百姓图便宜,他们就故意压低价格,弄得人声鼎沸显得生意好。人都去了姜家,咱们自然是门可罗雀,实在冷清得很啊。”
顾敬亭略一顿又言:“可咱们却又生意兴隆,每日皆有人来买粮,而且还不是一石两石的买,少则六七十石,多则几百石。大部分交了钱却又不提货,只让我开一个联号的票据。我到现在也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我想您是现在想告诉我了。。”
老掌柜笑了,没再藏着掖着直接说了出来。常家很聪明,做这商粮生意钱货两清很重要,运粮贩卖路途遥遥,不似平时零售可以三节结款。徐河口有滁河水道,沿着水道行舟即可走长江行江运又可通运河通漕运。
只需在徐河嘴交易,商议好粮食种类成色和价钱。量少的可以直接拉走,粮店要是货备不够还可以从相邻的汊河镇常家庄拉。量再多的江运可以直接去江宁府南京城外的下码头仓库领,漕运可以去扬州东南边的曹家庄仓库领货。
如此一来,那两边只管仓储不管钱,而徐河嘴地处较中的位置,无论水路还是陆路的买卖到这里都比较方便。钱抓住了,人抓住了,常家口碑又好,东西南北的小粮商都爱到徐河嘴的常家粮庄做买卖。
“那凭啥人家不自己收粮进粮,非要靠咱们转这一手?”顾敬亭问道。
常兴贵边收拾着边回答道:“咱们粮食便宜啊,收得多量大就价低,有自己的运输船只,各地也有关系,自然价格比他们单去要便宜点。商人可不就是赚中间这点差价吗?他们总量少,货运成本高,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粮食的买卖可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
“掌柜的,您收拾东西这是要去哪儿啊?”阮天雄问道。
常兴贵笑了:“常家庄啊,我要回常家庄养老去了。都这个年纪了,儿子也争气,我不养老干啥。”
“不是,您老走了我哥俩咋办?”顾敬亭错愕道。
常兴贵笑了,随后他把打好的包裹背在肩上,站起身来道:“我要不走一切怎么开始?至于你俩怎么办?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教的我也教了,不懂就来常家庄问我,反正又不远,别的只能祝你小哥俩自求多福了。”
粮店门口,雇来的大车已经等着了,常兴贵跳上车,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随着滚滚车轮渐渐远去,留下阮天雄和顾敬亭面面相觑。
“就这么走了?怎么和避瘟神似的?”阮天雄挠头道。
顾敬亭也一脸纳闷道:“刚才那话啥意思?什么叫不走怎么开始?”
想了半晌见天色已晚,他们决定提前关门上板,今天趁着老掌柜走了给自己放个假,忙活了俩月了,今天可算逮到机会偷个懒了。一般买卖都关门较早,可唯独粮油杂货店天黑还开着店,有的为了防盗关了大门还会留个窟窿小窗。
很多早上出去干活晚上才收工的脚行力工和杂工八叉,他们多是忙活一天,带着一身臭汗直至傍晚才收工。拿着钱这时候才买米买面给一家人置办嚼谷,吃饱喝足明天便又是一天。不过徐河嘴人不多,也耽误不了几个生意,两人年轻心性且就关了门,两耳不闻窗外事放松了放松。
次日天明,阮天雄和顾敬亭倒是没睡懒觉,两人各自忙活完各自的活儿,便一并到了外面搭起的棚子下面。顾敬亭教了阮天雄几个字,随后又显摆起了自己新掌握的关于粮食的本事,反正聊来聊去,说的无聊了又讲起了故事。
“这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故事。”顾敬亭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的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结束了关于杨修的故事。
阮天雄若有所思沉浸在故事里,然顾敬亭却左右四顾,随后抬头看了看太阳自言自语:“这都啥时辰了,今天咋这么闲?散客少,也不至于一个也没有啊。”
就在这时候常平骑着马来了,常平这个大少爷当得优哉游哉,除了家里给找了个先生教书让他苦不堪言外,平时也不用劳作干活,吃喝还有人伺候,倒是舒坦得很。他平时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去跟他那漂亮“姐姐”常如玉逗闷子。
当然大少爷的耩鹰逐兔挈狗捉獾他也学了个十成十,有些人想玩也学不会,可常平还真有这个天赋,这些不用教他一沾就会。就说这骑马吧,寻常人家别说不会骑,有的摸都没摸过,马可不是便宜的牲口,可对于常家来说马匹就不是回事儿了。你看常平现在骑得,要说他会个镫里藏身估计都有人信。
只见马还没停常平就翻身下马,动作麻利得很,说不上来的利索帅气。这让顾敬亭眼睛一亮叫道:“你小子骑得真不孬,一会儿教教我。”
“教什么教啊!快去看看吧,姜家的粮店到处败坏咱家粮庄。不光这个,人家那儿全是人,你俩门前连个毛都没有啊。天雄哥,秀才,两位哥哥啊,这可都是我的家产啊!”常平哭丧着脸道。
“啊?”阮天雄和顾敬亭二人大吃一惊,转瞬间眼前浮现出了老掌柜常兴贵走时那云山雾罩的话和隐隐的坏笑。
看来,他说的一切真的开始了。
第38章 价低人多抢生意,一锅热水从天降
姜家的三家粮铺门前虽说不上人山人海,却也进进出出车水马龙。
以前他们买卖可不怎么好,还是那句话徐河嘴能有多少人,零散卖粮又能吃多少?其实整个徐河嘴只需要一家小小的粮店就刚刚好。
可现如今常家一家,姜家三家,一下子有了四家,大家便都没散户的饭吃了。姜家模仿了常家的生意模式,也在外建了仓库,但他们的路子可没常思福那么野,钱也没常家多,所以货物数量上不去价格也就下不来,所以跟他们大批量合作的商家少之又少。
姜家的这三家店摆明着就是少挣钱,甚至不挣钱也要抢夺常家买卖的架势。对此常家岿然不动,想着对方没这么厚的底子,时间久了不攻自破。可未曾想这都过去三四个月了,姜家依然还在坚持,而且开始慢慢继续降价卖粮。故此常老爷才会亲自来徐河嘴看看,如此才碰到了林平,也就有了如今的常平。
姜家如今的米价比前几天降价的力度还大,不说大宗货物的价格低,就是散卖给百姓的价格也低。这导致十里八乡不种地的百姓,别管需要不需要都奔来了。
有便宜不占绝对是傻瓜蛋,这没什么可耻的,活着都不容易,可不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吗?
这造成了蜂拥抢购,甚至那些谈不下优惠的小商人们也纷纷派出人马甚至不惜雇人去散买零购。虽然要付出一部分工钱,可算下来乘以几十石粮食,却依然是有得赚,这足以说明价格之低廉。至于那些大买卖家是如何条件,那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一来有百姓有帮工,人越聚越多。跟常家有生意往来的买卖家见姜家人多也过去凑热闹,商人有俩特征,一个是好奇心极重。只有好奇才能独具慧眼,发现奇货可居才能赚钱。
另一个就是重利轻义了,所谓轻义是指的私交,面对利益什么朋友关系都是假的。既然出来要赚钱,什么仁义道德都可以抛到一边,这就是商人赤裸裸的本质。
如果真的能放下利益,不是为了长远打算,也不是演给别人看,就单单是为了一个义字,无论义的含义是什么,他就不再单单是个商人了,而是一个可敬的人。
正因为这两点,常家的老主顾们去观望了一阵,见有利可图纷纷买起了姜家的粮食。这可愁坏了阮天雄他们,几人面面相觑,这才刚刚接手就遇到了这么个大难题,几人还年轻,顿时有些乱了手脚。
“既然这一摊交给了咱们,是不是咱们啥事儿都能做主了呢?”顾敬亭问道。
“应该是,”常平若有所思道:“你看哈,逻辑是这样的。我爹让你们来,刘叔也讲了这事儿和姜家有关。而现在看起来,姜家在老掌柜刚走就动了手,也的确是憋了许久了,我爹他们不可能想不到。这么说就是我爹默许,掌柜放权,这里里外外的可不就你俩做主吗?你俩不做主谁做主。”
顾敬亭强调道:“我是说做大事儿的主。”
“那必须啊,哪有光让马儿跑,不喂马吃草的道理,朝廷还不差饿兵呢,你有啥想要做的,大少爷我给你担着。”常平拍着胸脯道。
阮天雄笑道:“你小子,这主还真不好做,咱们不动则以,想要破局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儿肯定小不了。但好在还有人替咱们兜底,我现在才明白掌柜的那句话是啥意思,你们想啊,他代表的可是常老爷。姜家可以虚以委蛇可以暗度陈仓,可绝不会明面上跟常老爷翻脸,那不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吗?”
“可以啊,用了四个成语,继续。”顾敬亭笑道。
阮天雄拍了顾敬亭一下笑骂道:“秀才别瞎扯,听我说。两边一方是惧怕,一方是为了亲戚关系和大家族的和睦,不能明面上翻脸。对姜家来说他们要等一个好机会,等着常老爷倦了乏了,把这碗饭让给他们一半。而常老爷心善不假,却也是个商人,怎么可能白白拱手相让。
机会就在我们身上,常老爷的人不管有没有本事,姜家都不敢瞎来,更别说老掌柜有本事,还在常家干了一辈子。只要他在,就和戏文里的如朕亲临一个样。可若是常老爷的人走了呢,我们并没在常家做过事,底子薄,最多代表的是你这个刚来常家不久的大少爷常平。
姜家便可以动手了,没有正面与常老爷的人对敌,估计会睁眼说瞎话道以为换了人。甚至有可能待事情无以复加就推到那天的小矛盾上,说是孩子们斗气。总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趁着咱们这边空虚尽快下手,取得最大的利益再说。
反正不管他们用了什么理由,他们都动手了。常老爷既然派咱们来,话不能说明白,但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他就是要让咱们都斗上一斗。
咱们上场输了赢了都好交代,赢了可以说毛头小子不知深浅,自作主张年轻气盛。输了也不丢面子,还能遮羞脸说没有经验,并呵斥姜家欺负自家年轻人,然后再出手相助。
他们互相权衡打起太极,必定会给咱们各种方便权限。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我和秀才俩人本事咋样,常老爷根本摸不透,他肯定不会这么冒失用人的。所以常老爷肯定会关注这边,咱们就放心大胆的做,他不出声就是可以接受的默许,若是咱们错的离谱,他肯定会出手止损的。”
顾敬亭和常平两人听得连连点头,过了半晌后常平言道:“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姜家不过是外人,主要是这里面有常宁居一家子的事儿。
你们可不知道,清明他们来的时候对我那叫一个客气啊,我这老爹往日嘻嘻哈哈的,真发起火来着实骇人,吓得他们没一个不敬着我的。况且若是常宁居估计还没这么大胆子,我听说他跟我那三叔成天勾搭在一起。
我爹对付姜家和常宁居是假,是要敲山震虎,让我三叔老实点才是真的。”
“这些是你那便宜老爹的事情,咱管不着,就想想咱们咋办吧。”顾敬亭道。
常平略一想试着说道:“要不咱也压价,按照他们价格还有利润吗?”
“有,但微乎其微,就算店面是咱们自己家的,不用租子,可我和天雄也是有工钱的,这个可以不要,却不能不算。这么综合下来,完全是赔本的买卖。”顾敬亭道。他说的在理,就是俩人出去做工也会赚个仨瓜俩枣,人工成本不能不计算在生意当中。
“那就跟他们拼价格呗,赔钱也要赚吆喝,反正我家家大业大,到时候看谁能耗得起。”常平道。
阮天雄摇摇头:“不可,这般一来不免落了下成。商人多看利益,咱们要是都压下来,就算胜了再想涨上去就难了。做事不能顾头不顾腚,况且真要这么简单粗暴,完全就是仰仗了常家势力,不显得我哥俩没本事吗?那非但给你涨不了威风,还会让人笑话,你也只能靠你这大少爷的身份逞强了。”
“我自知如此,可对方却用价格压得咱们死死的。商人唯利是图,难不成你让人家放着便宜东西不买,来买咱们的东西?若再来几天,只怕就算咱们扳回这一城,也会被姜家撬走不少老主顾。”常平倒是机灵,此刻分析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咱们再去看看另行商议。”刚刚跑回来的三人再度跑到姜家的粮铺。
他们去了姜家其中一间粮店,经过一轮的疯抢,人比刚才已经少了许多。那边的伙计正在大声说着什么,三人凑过去一听,顾敬亭当场就炸了锅。
听那伙计说得这么流畅,看来也不是第一次说了。那伙计先说自己家的粮食好价格便宜,又说什么常家为啥这么有钱,那是因为常家为富不仁,净赚那丧良心的钱。
老百姓对常家的家业没什么概念,就知道是相当有钱。阶级的差异决定了他们势必站在对立面上,常老爷修桥补路没人提了,舍粥放粮也没人说了,满嘴里污言秽语尽是对常老爷的污蔑。
顾敬亭听得急眼,读书人最重视名声清誉,怎容他人污蔑。尤其是说什么常家粮庄掺假提价之事,更是对他职责的污蔑。他吵吵着要去抽那个伙计,撸着袖子就要上去,一回头见阮天雄没动地方便又撤了回来,嘴里嘟嘟囔囔道:“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君子动口不动手。”
常平笑道:“哈哈,你倒是去啊。不过瓷器不与破瓦碰,好汉子不与赖汉子争,吵来吵去不等同于泼妇对骂吗?跟他们对卷掉价。秀才淡定,我的家业我都没急,看我这气度。”
阮天雄对这哥俩是哭笑不得,还没说话,那伙计就好像故意打脸似的说道:“其实常家不光黑了良心,而且私下极乱,那事儿我都不好意思张口说,怕话一出口脏了我的嘴。”
百姓嚷嚷着骂常家就是为了宣泄心中的郁闷和压力,但最感兴趣的还是别人的私事,尤其是这种听意思还有点桃色意味的事情。要不说一般骂人的话都是从论理和私德下手呢,不是骂人家妈,就是说人家祖宗,要么就是说床笫之事和血缘关系。
这事儿说谁谁急眼,可说别人又有莫大的兴趣,果然有人搭茬道:“咋回事儿啊,你说说呗,说讲半截可是钝刀子杀人。”
“那我就说说,大家可别外传。你们知道常家新来了个大少爷吧,你们当然不知道,我以前就在常家粮庄做工,看不惯他们黑心才来的姜家粮店。”小伙计唾沫星子乱飞道:“我可知道不少秘密,也认识不少常家的人。据说这个大少爷突然出现,是常家的常思福在外面跟哪个野女人生的野种,听说那个野女人还是个疯子……”
话没说完,就见一只大锅飞了过来,连带着锅里的热水倾斜而出。不少围观的人也被澎溅了一身,疼的哭爹喊娘嗷嚎起来,至于那小伙计则被准头很足的砸了个正着,热水直接浇到了身上,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响了起来。
大家四下寻找,却只看到了不远处面摊那空空如也的炉子。而拐角的小道里,阮天雄和顾敬亭正拉着面红耳赤的常平,拖着他往回走,顾敬亭埋怨道:“得亏我俩拉着你跑得快,你刚才烫了多少人,要是都扑过来不得把咱哥仨给撕碎了。你还劝我,我还真以为你是喜怒不形于色呢,结果合着是没骂到你头上,你才不急眼的啊。”
“气煞我也!”常平叫嚷道:“松开松开,我又不傻,咱们快点走。”
“那啥,大爷,我是刚才那个……”面摊小贩很贼,刚才他也没反应过来,一锅的热水就被常平给端走了。也是,谁能想到有人偷热水呢。可看他砸过去,就知道自己也得跟着溜,不跑那屎盆子不得往自己头上扣吗?
常平眉头微皱,扔过去二两散碎银子,小贩连忙接住,随后挠挠头面露难色道:“那啥,我是不敢再在姜家门前摆摊了,虽然那儿人多生意好,可他们发现了,肯定得找我,那啥……”
“滚!”常平骂道,随后甩过去一张十两的庄票,小贩接了欢天喜地的跑了。
这一刻常平大少爷的威风展现的淋漓尽致,与昔日石碣村那饭都没得吃的林平不可同日而语。那气势还没消停,后脑海就挨了一下子,常平怒气冲冲的转过头去,顿时皱起的眉头也平缓了下来,眼神也不犀利了,咧嘴贱笑道:“那啥,天雄哥,你打我干啥?”
“你说干啥,刚过了两天好日子,就学会耍威风了?人家就是混口饭吃的,也不容易,再说本来就是咱们不对,不能好好说啊。”
“是是是。”
三人再度回到常家粮庄,顾敬亭和阮天雄异口同声道:“我有办法了。”
常平则同样坏笑道:“我也有办法了。”
“可是需要钱。”阮顾二人再度异口同声道,随后顾敬亭眉头微皱道:“你能不能别跟我说一样的话,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有断袖之癖呢。”
“我也觉得恶心。”阮天雄做了个想吐的表情。
常平道:“我的计划不告诉你们,你们就且等着好消息吧。对了,你俩要多少,我这里有个二三百两。”
“我操,这阵子你隔三差五找我俩,买这么多东西,你自己成天也吃喝玩乐的,竟然还有二三百两,常家真是有钱,你爹真是疼你。”顾敬亭满眼羡慕道。
阮天雄道:“少瞎扯,咱们要不要告诉老掌柜一声?”
“不用,咱不都分析了吗?可着咱们搞。”顾敬亭道。
“那看看柜上还有多少现钱吧。”阮天雄略一沉吟后说道。
三人打开柜上装钱的小暗格,每次有粮商来进了粮食,奉上的银票和现银都会装在这里,每隔几天再存入常家的钱庄。想来这次老掌柜走的时候,应该是把先前的大宗货物付款全带走了吧。
打开暗格,里面竟然码着五两的小银锭足足有三木盘,看起来少说有一百个,再看最上面有一张五百两银票和一张纸条。拿过纸条一看,是老掌柜常兴贵的字迹:看着办,别烦我,养老呢。
“嘿,这老头,真神了。”常平咋舌道。
第39章 徐河嘴翻天覆地,书茶馆人山人海
面对姜家的攻势,几代传承的大户常家并没有立即做出回应,这让许多想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没有疯狂报复,只有风平浪静。
有些人说常家是怂包软蛋,也有人说他们在麻痹对手,还有的人颇有内情的说出现在常家粮庄当家的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
可没过几天,常家粮庄到底是折腾起了一阵动静。在常家粮庄外放了一挂鞭炮,震得天响,随后便开始动起了土。
徐河嘴纵然靠着三条河,可无论是滁河、清流河还是来河,论宽度和深度都达不到大量运输的标准,所以这里只是个小码头并没有多么繁荣。
故此这里的商家也不是连成片的,各自建房子左右间距极大,像是常家粮庄的两边就有很大的空地。当然这地方不代表就是他们的,想要建房子虽然不牵扯别家,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地自然是皇上的,是衙门的。
按照规矩要去衙门备案,但通常老百姓只要不占了别人家的地方,就没人会自讨麻烦,官府也是呈民不举官不究的态度。毕竟只要去了衙门,加上税金里里外外就得多拿出来建设房屋花销的两成。
要是碰见黑心的差人,不光故意拖着不给你办,还阻碍你继续干活儿,你说去衙门备案这不是自找麻烦吗?所以一般人都是闷头干活,能不跟官府打交道就不打交道。
不过常家不同,人家正常批地,相关费用一律免除,在合乎规矩的情况下,五十两银子就办齐了一切。要是别人,想要走官府拿到正规的房契地契红契白契,少说三四百两拿不下来。可这里本就是无主的地,开荒做生意,以后又不是不纳税,这有利于朝廷谁也说不出来个不是。
汊河镇是常家的大本营,徐河嘴自然也是他们的地盘,别说这里,常老爷要是真发话,滁州府都得颤三颤,这种势力绝不是秦功明和白敏恒等人可以比拟的。而徐河嘴和汊河镇又都属于来安县,来安县归滁州统辖。县官不如现管,别忘了常家大爷常思安的大公子常如征可是在来安县当文巡检的。这一切都是常思福操纵的,所以官私两面人家有的是人有的是朋友。
其实这片地就是白用了,甚至就算抢了人家的地,凭常家的本事别人也不敢说什么。但常思福厚道,注重口碑,阮天雄等人也不能给常老爷脸上抹黑。
所以他们让常平去找了大哥常如征,衙门有人好办事,一边盖着房子一边这些手续就全办妥了。
如今时节不是农忙,所以雇人很是方便,只要稍微给点工钱,就有大批的精壮汉子愿意来干活,而且个个干得都不错,想来平时没少打杂工。
南边多是一年两熟到三熟,庄稼人大多有个执念那便是地就是命,这不是愚昧而是智慧。侍弄好庄稼是他们的天职,所以即便在外面做工赚得再多,只要是可以回去收种,他们也是会回去的。
他们不回去就会心不在焉,这不是不分轻重,就是一种纯朴和本分。如果这个世道上人人能够尽职尽责,本分做事,那离着天下大同就不远了,但人心叵测世态炎凉,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干活的人里最抢眼的还是阮天雄,为了加快进度他身先士卒亲自上阵。泥沙土石,腰粗的木头说扛就扛起来,一个人顶的上三四个人。他在北方都属于大个儿,到了南方说鹤立鸡群都差点儿劲儿,简直就是个小巨人。
反正常家来了个壮汉,这一说法传了个遍,大姑娘小媳妇悄悄话里也不断讨论,说得面红耳赤,声称谁要嫁给阮天雄也不知晚上受得了受不了。
这些市井荤话暂且不提,就说常家粮庄短短十来天的工夫便彻底换了样儿,扩成了四间门脸的大铺子。光这新房子,大院子,就足以吸引人的目光,这么大的买卖门面在别的地方可能不算什么,但在徐河嘴算得上头一份儿了。
而每日给杂工泥瓦匠们管饭,顿顿管饱一天两顿,还有一顿里有肉。不少穷苦人家过年都不定能吃上肉,在常家干活儿有钱拿还有肉吃。最后除了给工钱,还多给一些赏钱,这可把众工人高兴坏了,欢天喜地连连道谢。
这些造成了三点影响,首先大家卯足了劲儿的干活,进度快了不少,质量也有保证,工钱更没多掏多少。你想啊,待遇好不说,阮天雄又在场上干着,谁也不能比东家干的还少吧。
第二点便是人人都说,常老爷应该不似姜家说的那么可恶,看他们对工人如何就知道了。这时候不少人又想起了常老爷做的种种善事,口碑回复不少。当然还是说坏话的居多,毕竟对俗人而言污蔑远比夸赞别人更加痛快,对别人踩一脚通常比捧着舒服的多,当然也因此他们才是俗人,更是庸人。
最后一点便是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常家粮庄要干啥?为啥突然扩大门面,是被姜家挤的干不下去了吗?是准备转行做别的吗?不光姜家摸不清头脑,就连其他徐河嘴的商家也不免紧张起来,生怕常家涉足他们的行业。
别说徐河嘴,就是整个汊河镇或者来安县也没多少大事儿,大家茶余饭后翻过来覆过去就说那些老话题。现在赫然有了常家和姜家的商战,常家又做的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顿时有了新鲜话题,吸引了足够的眼球。
“这叫啥,这要是在江湖上就叫粘圆子。别管说书唱戏的,还是打把势卖艺的,粘圆子的本事是首要的,没本事吸引人的眼球,把人都招过来,东西再好也无人问津。酒香不怕巷子深,天生我材必有用,那都是成者糊弄败者的。”阮天雄笑道。
“是是是,说得好说得对,弄得自己和个老江湖似的。”顾敬亭翻了翻白眼道。
阮天雄挥了挥拳头,吓得顾敬亭赶紧闪到一边去,随后坏笑道:“走吧,咱们既然已经让他们迷糊了,就去挂匾吧,然后就该看我的了。”
“嗯,你那招也着实不错,就是不知道小林子到底用何招数,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阮天雄道。
顾敬亭撇撇嘴:“人家又不比咱傻,再说他口口声声说这都是他的家业。虽然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是冲着外人不是对我,可心里听着也不是那么得劲儿。
算了,都是自家兄弟,他嘴欠我也习惯了,反正你不用太担心,是他的他心里有数着呢。还有,你以后可不能老顺嘴叫小林子了,别管是常平还是常老爷听到了,估计心里都会不舒服。”
“知道了,走吧。”阮天雄点点头道。
鞭炮震天,锣鼓响起,门口还有舞狮的和踩高跷的,一下子就把人聚拢了过来。匾额挂了上去,红绸布包裹在上面,阮天雄一拉上面赫然出现四个大字“常家粮庄”。众人大失所望,原来还是粮店,只不过是更场面了。以前就贵,现在弄得这么富丽堂皇,岂不是更贵了?
可有人细心的发现,在常家粮庄四个大字后面还有两个小字“总店”。这下有意思了,寻常百姓哪里了解常家的运作模式,纷纷交头接耳,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几个“明白人”侃侃而谈,说常家的粮食生意做得多么大多么强。
自然又有“聪明人”提出了疑惑,说做生意的都是玻璃猴子,又精又滑的。可如果常家真是黑心,这些人怎么会跟常家合作这么久,让常家的粮食买卖发展的这么大呢?
八卦性和可讨论性是传闲话的必备,常家先前的一切抹黑吸引了目光,反倒是成了他们可以被讨论的基础。加上这些天发生的,还有现在这些“聪明人”“大明白”的引导,百姓们可有的聊了,就连大树下纳鞋底的大娘们儿都在说常家。
有的“聪明人”“大明白”是逞能者或者自作聪明者,有些则是这几天在饭店里跟顾敬亭喝酒吃饭的人。徐河嘴就这么小,顾敬亭也没刻意隐瞒身份,但他的出手阔绰和腹有诗书还是让他交到了不少酒肉朋友。
那些自诩聪明者大多都自视甚高,经常会瞧不起乡野之人,交起朋友来也颇为“挑剔”,当然顾敬亭这样的人尖不在其列。市井所言并非是顾敬亭让他们说的,那就落了下乘,这一切反倒是顾敬亭不让他们说的。
每每讲起常家粮庄的事情,顾敬亭都一脸谨慎,最后结尾一定是“莫要告诉别人”。而那些人拍着胸脯保证的时候,恰恰就已经想好了对谁说了。秘密就是用来泄露了,故此能够守信闭嘴的人才那么可敬,实在是因为稀少的缘故。
当然,这些人也爱卖弄,现在面对“愚昧”者的讨论,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跳出来卖弄一番显示自己的聪明和消息灵通,怎么对得起他们的身份。
一传十十传百,虽在众人心里众说纷纭,但到底是把水搅浑了。而这世道上肚子里有墨水有见识的人还是少,于是说书先生除了作为娱乐,还有个教化的功能。
很多人行事做事,都是从说书先生嘴里学到的。说书先生劝人向善教人学好,在有趣的故事里寓教于乐,所以别的卖艺的才被称呼为“做生意的”“玩意儿”和“老合儿”,只有江湖春典中“团柴”的说书先生才是先生。
最近徐河嘴很热闹,这导致了汊河镇乃至于其它镇子的冷清,一家不知道啥时候刚开的茶园子成了最受欢迎的地方,十里八乡不少人都跑到了这家茶园子听书。
小地方本就娱乐偏少,百姓兜里的钱相对也少一些,过的比较紧巴。这就造成了恶性循环,艺人不愿意来,来了怕不赚钱不好混。愈是如此愈是没有娱乐,愈没有娱乐就愈发冷清。
但其实在大城市,艺人和商业是分不开的,有货也有趣才是人们逛街购物的兴趣所在,相互吸引人流,共同赚钱一起发财。
往日里,偶尔有戏班子走到这里,赶着什么日子或者什么人今年想办堂会了,那便是人山人海,足以说明百姓的渴望。也有些在大城市混不下去的艺人想来偏远地方混饭吃,却发现根本长久不了,所以造成了此次说书艺人来的火爆。
这家茶棚地方不小,但比起大城市的茶馆实在是简陋,就像个野茶棚似的。茅草屋顶铺上油布,再附茅草用木钉钉住,上面再用大石头压住也就妥了,四面八方就是几根柱子和半人高的木头围栏。里面的东西也是便宜,想进来听书也不花钱,点上一壶高碎或者竹叶青再弄点瓜子,也就几文钱的事儿。
整个茶棚里除了说书先生,忙活的就一个小孩儿和一个老头。俩人是爷孙俩,也不分啥掌柜的和伙计。老头会记账,俩人忙着伺候收了钱就记上。有时候招待不周,有时候糊里糊涂的上错了东西,一看就是新手。
但这一切并不影响茶馆的火爆,因为有书可以听了,而且价格还不贵。不光茶棚里满坑满谷,就是茶棚外也人山人海。这爷孙俩倒也厚道,并没有驱赶那些外面蹭书听的人,反倒是给几个年纪大的提供了条凳。
谁不愿在屋里舒舒服服喝着水嗑着瓜子听故事,谁不愿意在乡里乡亲面前高人一等显摆显摆,谁又愿意在外面嘈杂环境下听不清楚呢?所以外面围着的人,非但没影响茶棚的上座,反倒是让生意更加红火,每天来晚的都没地儿坐。
常平也是这家茶园子的忠实听众,他这些天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做什么,但只要忙完了必定赶赴茶馆。大城市的书茶馆下午晚上都有书听,有的连早上都有,但这里却只有下午,不早不晚的,下午人们干完活儿了,也不用晚上冒夜赶路回家,时间可谓是刚刚好。
今天的书有点意思,说着说着说书先生就说到了观音送子,话锋一转就说起了行善积德的好处。又说本地好像就有个大善人,虽自己不故意彰显名声,但其善名早就传遍大江南北,那便是本地的大户常思福。
接着又讲了常家大少爷的来历,说的更加奇幻,说什么是观音送子是什么前世缘分,要不是搂着说,简直要把常平讲成什么仙童下凡了。说书的嘴,唱戏的腿,转而接着一个节骨眼说书先生言归正传讲起了故事。
常平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摇头苦笑。书听完了,众人或散去或继续喝茶聊天,讨论的核心反倒是刚才闲言碎语讲了些许的常老爷。毕竟书中的人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常老爷和常平这俩大活人却是就在不远,甚至还有人认出了常平,在后面指指点点起来。
常平从拴马石环上解下马来,翻身上马没几步就到了常家粮庄。店里不似先前那么冷清了,有不少来买粮食的。常平略有疑惑却没顾上仔细观瞧,便急匆匆的冲了进去,一把拉住前台正在指使刚雇来的俩小伙计的顾敬亭,问道:“咋回事儿?”
此刻后院,阮天雄正带着另一个小力工重新又规整了下新修的粮仓,但听后院后门有人轻轻扣了几下。阮天雄让小工继续干活,自己则出去打开了院门,站在门口的可不就是茶棚的那个老头儿吗?
老头拿着一个包裹,一晃动里面哗啦啦作响,老头道:“二老板,这是今天的茶钱。”
“有劳。”
阮天雄接过也没让老头进来就关上了房门,老头则一步三摇的离开了,顺便还买了块儿肉给孙子改善生活,欢天喜地日子蒸蒸日上。
第40章 商有商道无情义,仓有仓储走东西
“对,就是我开的。”顾敬亭摇头晃脑道:“咱哥仨不是早就说开个茶馆吗?你现在当大少爷了,还不能让我开了?
这茶馆说不上日进斗金却也不少赚,徐河嘴孬好不计也是个码头,十里八乡没个正经园子,想要听听故事每次都还得去滁州乐呵,这不扯吗?所以这里不是没生意,而是没合适的生意,找到了就能发大财。”
“可要是唱戏卖艺,百姓总会听腻看烦,来上几次就聚不住人了。说书不一样,环环相扣,就得常来常往成天来听才行,断的久了就接不上了,你够贼的啊。”常平撇嘴道,话锋一转问道:“可谁让你拿我说事儿呢?拿着我家的钱开店,还拿我的故事编排,这钱你说怎么分的?”
“分个屁,这是咱们之前的积蓄和我俩的工钱,拢到一块儿开的,茶园子的东家里也有你的一份。”顾敬亭骂道:“我是大东家,天雄是二老板,你是三老板,仗义吧?”
常平摇摇头咋舌道:“要不说书先生总是说,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呢。秀才,你真他妈不要脸,明明大头都是天雄哥拼死拼活弄来的好吧,怎么你就成了大东家了呢。”
“就是这么个排位而已,再说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天雄忙活你家的买卖,我一个人又盖房子又找人,太不容易了。你说,花钱劳心的为你正名,你不感谢我,还说我不要脸,小常子这名还真没叫错,果然是个脏心烂肺的臭下水。”顾敬亭说着伸手去拿茶杯,却被阮天雄给抢了过来。
一直不吭声的阮天雄喝了一口刚刚泡好的香茗,淡淡的说道:“那爷孙俩再叫我二老板我就抽你,对没错,抽你,你才二呢。”
三人顿时笑了起来。
姜家的粮店不是污蔑常家吗?顾敬亭不屑于跟他们互相诽谤,胡说来胡说去最后只能两家都声名狼藉。
先前所做的聚拢目光,引起讨论,提出疑惑,最终由说书先生的嘴推向了高潮。不光给常老爷正了名,让形象重新正了起来,还捎带手的把林平变成常平的事情给解决了,与姜家相比显然是顾敬亭更加棋高一着。
常老爷为啥不给别人说,因为解释不过来,更无法控制别人的言论。他若告诉了其他人,人嘴两张皮,人家转过头来,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啥话都能说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不光说的常平名不正言不顺,估计还要说常老爷疯了。要是有反驳者,就会被众人说成不辨是非的傻子。
可如今说书先生讲了,大多百姓都信以为真,还觉得颇为神奇,更是好人有好报的象征。这年头世态炎凉的,大多是杀人放火金腰带,好人多是没好报,所以百姓心中正渴望这种故事的出现,恰故事又是身边的人,故此很快就传遍了附近。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当大多数人都口径一致的时候,那些说常老爷疯了的言论就算传出来也只能被当成说怪话。别人还会鄙夷的说,这就是嫉妒,这就是小人,这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你看同样的一件事,却在舆论导向不同中变成截然不同的结果。所以大部分人都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人善乃世道善,人恶乃世道恶。
“对了,店里为啥突然人多了起来?”常平问道。
“嘿,天雄的主意正啊。总店俩字一挂出来,家大业大的感觉就出来了。这么大的买卖,岂能不比姜家实惠。加上我在外面一搅和,大家便对姜家的粮食产生了怀疑,其实咱哪有分店。”顾敬亭坏笑道。
常平拍手道:“那正和我的招,咱兄弟仨算是凑了撇子了,嘿嘿,招数中相辅相成,有点意思。”
“你到底用的啥招?”阮天雄奇怪道。
常平摇头晃脑答曰:“山人自有妙计,天机不可泄露,就这几天,你坐等着看吧。”
“那我是看不了了。”
“此话怎讲?”
阮天雄道:“我要去曹家庄和南京那边看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要看下两边的仓储数量。现在虽暂时挽回颓势,但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突破,不过是嘴上占了些便宜,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杀招。”
阮天雄说着握紧了拳头,下定了决心。
散户的争夺在姜家先前的大幅降价中已经消磨殆尽,而所起到的轰动效应也在常家粮庄避其锋芒的重修和诸多事情的混淆视听中降到了最低。可价格还是大问题,即便常家粮庄做了陈粮新粮按照年份产地进行分类售价,却还是要比姜家的粮店贵一些。
这对于常家来说是个大问题,但对姜家来说同样如此。姜家的院子就是个三进的跨院,就在汊河镇里面,看起来没有南方院子的清幽也没有北方的大气,奇石异草堆积在一起,反而土里土气的不伦不类的。
姜重在屋里团团乱转,对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常宁居道:“岳父大人,您怎么不急呢?”
“急?急什么,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呢。”常宁居淡淡的说道。
姜重叹了口气道:“可我爹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我这么瞎搞,由此跟常思福结了梁子,还不得活劈了我?”
“你爹那是老糊涂了,一个女婿半个儿,我还能害你不成?”常宁居道,说话间有下人进来通禀说常如龙来了。
常宁居立刻道:“快请进来。”随后对姜重笑道:“这不,个高的来了。”
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后,常如龙离开了姜家,上了那豪华宽大的马车,车夫扬鞭打马,车轮转动缓缓前行。车里除了常如龙还有个四五十的老头,那老头窄瘦脸,小胡须,正在闭目养神,一直没有说话,待车子开出一阵了,才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眼睛中目露精光,好似一只荒野中的狼一样,充满了狡诈和狠辣。常如龙见此忙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票据递给了他爹,说道:“这是姜家的房契地契和田契。”
“嗯。”老头没接过来,甚至嘴都没张只是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
“爹,这么一来,若让我二伯发现……而且咱家和二伯都是嫡出,常宁居是庶出,嫡庶本就不合,常宁居只怕没安好心吧?姜重这边咱们一直在砸钱,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您告诉过我,亏本的买卖不能做,常家粮庄跟他耗得起,可咱们却是真金白银的往里砸钱,我……我实在想不明白。”常如龙道。
那老头正是常思福一奶同胞的弟弟常思齐,此刻他的嘴角撇了撇说道:“常宁居不过是一废物,和他闺女常棋臻女婿姜重一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打草惊蛇?我看是障眼法才对,你以为你二伯他不知道?
他比谁都聪明,我就是要掺和进来,让他以为我只会在这里折腾,反而降低了对其他方面的警觉。再说,我是跟他正常的商业竞争,什么嫡庶的,又不是想抢他家产,是他碍了我的道,就算没有我常思齐,也总会有张思齐王思齐的。”
常思齐清了清嗓子又说道:“亏本的买卖是不能做,但咱们做的买卖不亏本啊。我是不是让你对常宁居和姜重说,我们只是想看常思福吃瘪,想压制常思福的生意,是看他不惯?我们可以出钱帮他们打赢,并不分任何利益。但为了保障我们的出资,必须让他们质押房产田地?
我让你说的都是实话,实话最能蛊惑人,可实话中的谎言也最为伤人。其实本来姜家还有三成胜算,足以撬走一部分小商贩,分得不少利益。可现在常家粮庄这么一搞,只怕他们要鸡飞蛋打了,所以我才要了这些。
不过也好,不用我费力了,但我们的计划却要变上一变。你再仔细看看这些契书,发现什么没?”
常如龙看着各种契约喃喃道:“纵然产业颇多,可也不值……”说着说着他突然怔住了,叫道:“连起来了!”
常思齐点了点头道:“是啊,连起来了。这些房产地产与我们相连,尤其是在汊河镇,和我们家的地段连了起来,对你二伯家呈包围之势。从此他们家来什么人,运什么货,有什么动静,咱们都能略知一二。常家庄外,便有了我常老三的新常家庄。
况且姜家一直在模仿常思福的路子,虽然小但方方面面却都有涉及,咱们正好全盘接手,看似贵了但实际却省了很多麻烦。”
“我明白了,亲兄弟明算账。做生意要么走南闯北,要么就在自家地头上。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咱们要是避开二伯,去了他地依然会遇到强敌。可在本地,二伯又把生意做绝了,各行各业都有所涉及,这让咱们无路可走,只能看别人吃肉咱们自己喝粥。所以……父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常如龙道。
常思齐笑了:“不用掩饰什么,自古商场如战场,哪有这么多说辞。不过我倒真是小看了那几个小家伙了,我这二哥本事不小,但运气更好,不说别的,就是捡个儿子也能抄来两员大将,这俩年轻人了不起啊。”
常如龙没说什么,只是略有不屑的撇了撇嘴。
再说阮天雄,他带了点钱,抄了一把小攮子傍身,轻装从简独自一人赶往江宁府。这一路上阮天雄没有风餐露宿没有省钱徒步,而是能乘车就乘车,过江坐大船过河不绕路。
倒不是铺张浪费,而是时不我待,如今时刻便是要一个快字,这点儿钱算什么。江宁府南京城如何繁荣热闹,阮天雄也只能走马观花涮涮眼珠子,他直奔下码头见到了仓管常良。
常良就是常家粮庄老掌柜常兴贵的儿子,如今二十六七的年纪。
这边坐镇的原本是常家的一个老人儿,后来年纪大了就告老还乡了,最近一段时间这里的仓库便暂时交给了常良管理。他十四就来了江宁府常家的买卖干活儿了,也是这两年才调到下码头的。
常良听阮天雄一说情况,立刻认真了起来,又有常兴贵留下的纸条和做好常家粮庄标记的票据做信物,常良十分配合的调取了仓库的米粮账本。
阮天雄稍作了解没做耽搁,立刻再度赶往扬州边上的曹家庄。去曹家庄便轻车熟路了一些,不似南京城一般找了半晌才找到。虽未来过,但这里离着曾经住过的太平村着实不远。连上过运河,也不过一个半时辰就能徒步走到,听也听说过。
曹家庄的粮食储备量也统计了上来,那边很是配合,账目清单同样详实。曹家庄的货仓可比南京城的货仓大得多,而且不光是粮仓还有其他种类货物,占地极广,仓有十余座。
阮天雄稍作记录就要回程,管事的仓头单大川亲自相送,丝毫没有因为阮天雄的年轻而轻视他。相反正因为他的年轻,且沉着而冷静,现在就掌管着徐河嘴常家粮庄,日后或许前途不可限量。单大川今年才三十多,他觉得到自己养老之前,是有希望看到的,这样的能人不趁早结交更待何时。
单大川与阮天雄边说着话边往外走,外面有个伙计迎着一人往里走,两边正好堵在门口。这是常家的买卖,阮天雄又在常家做事,算是半个主人,当即让到一旁。单大川看在眼里,不禁更加欣赏,小小年纪并未因自己相送和初登高位而得意洋洋目中无人,这样努力且谦逊的人或许会走的更远。
单大川看向走进来的这人,这人可够胖的,此刻正在不停的擦汗,气喘吁吁的好似刚刚跑了一圈进来一样。单大川认识这人,看来他的这批货很重要,高邮离着曹家庄没多远的距离,又有水路相连,没想到他还是亲自出马来接货了。
让单大川更未想到的是那人一把抓住了阮天雄,脸上的表情既惊喜又有些别的复杂意味:“天雄,还识得我吗?”
第41章 白家败家破人亡,恶奴猖猪狗不如
放下阮天雄这边的事情暂且不提,这两个月白玉雪简直是生不如死。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让她猝不及防无从招架。
关于白敏恒究竟是暴毙而亡还是中毒而死,衙门也没给个说法,也或许给了,只是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一顶大帽子扣在了白敏恒的头上,爹的尸骨好像都没能入祖坟。
白敏恒逝世后,白玉雪就被控制了起来,是白玉栋里里外外操持着一切。霍华骗白玉栋说白玉雪伤心过度,神志不清时好时坏,现在最好别见,免得再遭刺激。
妹妹是什么样白玉栋心里没数,疯没疯也只靠别人三言两语就相信了,白敏恒生前担心的没错,儿子白玉栋太老实愚钝了。就这样大丧没有任何风波,而整个白家里里外外,也在丧事期间被霍华彻底清洗了一通。
钱与生意本就被他渗透的不赖,如今更是趁着家中无主疯狂敛财,起码账面上的八成资金全都姓了霍。
霍华是个人物,他知道如何取舍,如果就这样贸然去吞,肯定吞不下白家。到时候白家的各种所谓“朋友”“关系”都会出手相助的,目的虽大多还是为了利益,但多少会带有一丝情谊。
于是他便决定抛出一块儿肥肉,让每个人都丑陋起来,如此便没人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霍华了。于是他开始趁乱抛售白家的部分产业,并在滴水不漏的生意上频现漏洞。
有些人觉得不能趁人之危,白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即便短暂混乱也没必要交恶。但也有的人没想这么多,只看重眼前利益,开始疯狂掠夺抢占。这下本来还在矜持的人也再难把持自己的节操,生怕被别人占了先机,便纷纷加入到这场蚕食当中。
这就是人的本性,就好像徐河嘴那些抢粮的百姓一样,想要沾光生怕吃亏。
白玉栋的存在对霍华来说是个威胁,孰不知白敏恒的诸多好友如赵逢水等人来吊唁的同时,也开始慢慢关注白家。不管是真心相助也好,是另有所图也罢,但多少都是因为白玉栋还在,斩草不除根势必留有祸患。
白家二爷白敏成怎么也没想到,他满心幻想的掌管全家轰然破碎,与侄子一并入了大牢。罪名便是支持革命党,这也是扣给白敏恒的大帽子,因此白敏恒的尸首又被起了出来,不得入祖坟。
霍华举证,提供了诸多单据字据和来往信件,举报了白敏恒参与乱党事实。如今大清风雨飘摇,各种起义势力不断,但大多都是一些读书人搞得。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很多偏于理想主义的起义最终都以失败收场。
可大清还是谈虎色变,毕竟经历了几次大规模的起义后,大清已经胆战心惊,内忧外患下任何的起义都可能是压垮这只庞然大物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要是和革命党相关,那便是先抓再审。家里有人有钱还能审个明白,要是没人没钱那就且等着烂在牢里吧。故此那些富人真起义者纷纷脱身,最多就是被吞掉一部分产业,多花一些钱财,而那些穷人或被栽赃陷害者却死了,这样的大清不可能不亡。
这次本地几方官老爷纷纷出力,就要办白家,弄成铁案让他们无法翻身。白敏成不明白那些与自己哥哥称兄道弟的官老爷怎么突然翻了脸,也不明白他们家怎么就成了乱臣贼子。
一场对话就在牢里避开狱卒耳目后展开了,白敏成抓着牢笼扑过去对着霍华嘶吼,霍华却面带微笑不言不语。最终白敏成发完了疯,只能盯着霍华不断喘着粗气的时候,霍华才淡淡的说道:“是不是没想到?”
“我早该想到,你就是一只喂不熟的狼!”
“这句话本来就有毛病,狼喂不熟不是狼的错,因为它本来就是狼,是喂狼的人太愚蠢了。”霍华道。
白敏恒愣在那儿半晌才摇头叹息道:“是啊,是啊,兄长那么器重你,你还是背叛了他,又怎么会效忠于我呢?再说白玉栋也可以被你控制,你留我也没啥用了。”
“你明白的有点太晚了,和你哥一样。有些事情是不能回头的,白敏恒是一头猛虎,虽然病了却也是一头老虎。我是一只狼不假,可面对万兽之王,我还是要服从的。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我尝到了鲜肉的滋味。一只吃惯了腐肉的狼,一旦尝到鲜肉便会日思夜想,再也无法自拔难以咽下腐肉,所以他更不该在病好后夺走我嘴里的鲜肉,护食是动物的本性。”霍华道。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栽赃白家?”白敏成道:“你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或是我,或是玉栋,其实都可以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只需加以时日,你就能取而代之,又何必这么着急呢?”
“斩草不除根必留大患,更何况……算了,我也没必要给你解释这么多,我喜欢把一切握在手里,这样我才踏实。靠着你们俩,我们双方都会寝食难安的。如此,便不如舍了。
其实我也不算是栽赃陷害,虽然有些东西是伪造的,但有些东西却是真的。他的确运过几批违禁物,也确实帮着乱臣贼子传过两次信儿。当然,如果他还活着,或许能够轻而易举的化解,只需花些钱就能搞定。这些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这年头世道乱,谁不想左右逢源,谁又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呢?革命党也是需要结交的。”霍华道。
白敏成冷笑道:“你也没莫要得意,我哥生前官私两面有不少朋友,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
白敏成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霍华摇头道:“你还是没明白,他们若是想管早就管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也是开的价太低了,官家同样如此。今天我来找你不是来闲聊的,更不是来讥讽你的,我是来给你一条活路的。”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我就是再傻,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当吧。”白敏成道。
霍华耸了耸肩没有辩解什么,只是说了句:“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不行就算了。”说罢他转身就走,白敏成却叫道:“你等等。”
“愿意听我说了?其实有你没你都一样,只是有你更简单一些,我这人最怕麻烦。”霍华邪魅的笑道。
“你先说说看。”
“认罪伏法,与我一并指控你兄长。别忘了,白家虽有两本账,但这偌大的家产里也有你的一份,你要把你的那份给我,我就花钱使力保你一条性命。”霍华道。
“我要不给你……”
“那我就不要了,反正我也捞够了。”霍华道。
白敏成一时错愕,过了半晌才好似下定决心般说道:“你可不能再骗我了。”
“待你出来后,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只要不像以前那样吃喝嫖赌到处撒钱,当个富家翁应该不是问题。”
白敏成将信将疑的答应了,而他在牢里的生活好了不少,牢头带他去看了白玉栋。自己这个大侄子虽然啐了他一脸口水,但看着白玉栋鼻青脸肿蓬头垢面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少被那几个号霸折腾。
白敏成开始得意起来,虽然曾经误信霍华,但现在却识时务的认怂了。他觉得一个人的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承认失败,并不会最大程度的挽回损失。
接下来的这些天,虽在牢里,但白敏成有酒有肉有床铺,自己单独一间牢房,前些日子霍华还给他安排了女人。见过白玉栋后,他更加配合了,于是白敏恒的案子彻底变成了铁案,白敏成那部分的财产作为立功不予没收,当然这些按照约定进了霍华的腰包。
“你们干什么!”白敏成还睡着觉呢,就被人拎了起来,一时间如惊弓之鸟,整个人色厉内荏的叫嚷着,身子却缩成了鹌鹑。
两个狱卒可不管他这些,把他抄起来拖向了拥挤不堪的牢笼,往一屁股上一踹,白敏成就跌跌撞撞的扑了进去,瞬间摔了个狗吃屎。他爬起来扑向牢门,不断敲击着,直到狱卒不耐烦的给了他一棍子,正砸在他的手上还则罢休。
白敏成捂着手转过头来,一脸的惊恐不安,十分冤枉的看向牢里那些狞笑的囚徒。白敏成出卖兄长,对侄子白玉栋的嘲笑,这些都让人们瞧不起他。但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在牢里寻欢作乐,有酒喝有肉吃还有女人睡,这让离的不远,天天能听见闻见的牢里的其他人怎么熬。
现在可好了,白敏成落到了他们手里,这还能让他好过?憋了许多天的火儿一瞬间全发泄了出来,犯人们一拥而上尽报心中的私恨。
而此时此刻,霍华正跟一群朝廷命官在推杯换盏,这些中不乏有曾经白敏恒想要用的人,只是现在人走茶凉,他们全跟霍华狼狈为奸起来。
有人从怀里拿出上御批复的立决,霍华扫了一眼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掏出厚厚一沓银票,皆是五百两一张,这些少说也有五万两。霍华分别递给在座众人,若只有两三人,或许还有人会端着,但现在沆瀣一气一丘之貉,便无所顾忌了,纷纷满面笑容塞入怀中。
大家想要的到了手,霍华说一切事情结束后还另有重谢。民不与官斗,霍华万不敢戏弄他们,既然答应了就会做到,众官又说了几句便纷纷离开了。谁会在这里喝多,又怎会多做停留。
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到底是有糊涂蛋喝多了一点,坐在桌上没走,脸颊浮现着酒红,打了个饱嗝点指着霍华道:“霍华,你真坏,纵然撒出万贯家财,却也让你这个大管家成了主子。”
霍华并没有不高兴,而是满脸堆欢:“大人,其实坏人还不是最可怕的。”
“那最可怕的是什么?”
“笨人。”
“笨人?”当官的疑惑道。
霍华笑道:“因为笨人远比坏人更坏事儿,更害人。”
死刑大多是秋后问斩,一切人命都需要刑部批示,不然都算监候,也就是那个斩监侯一词的由来。斩监侯还有一次来年秋审的机会就怕冤枉好人,如有问题上级衙门会驳回案卷让重新审理。可如果想立刻执行,除了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振朝纲的外,就得花钱了。
霍华舍得花钱,尤其是这种防止夜长梦多的事情上,他花了大价钱,层层审批层层通过,用银子开路这“绞立决”的立即执行就给下来了。也没搭刑场也没游街,就到了苏州西南门外,两根绳子垂了下来,挂在白玉栋和白敏成的脖子上。
白玉栋目光呆滞沉默不语,白敏成则痛哭流涕破口大骂,但当绳子绷直的时候,便顿时都没了人声,只有绳子绞断脖颈和麻绳摩擦皮肤的响声。
人的性命就是如此脆弱,两条大活人,无论善恶反正都完在了这里。其实绞立决的仅有白玉栋一个人,白敏成的尸体又被送回了监狱,他本就是个戍边的罪,一个戴罪之人,又岂有人关注为何死在了牢里?
白家的封条被打开,官兵进去抄家,所抄没的一切归为朝廷,这次除了当差的随便摸点拿点,当官的是秉公执法一丝不苟。他们当然会如此,因为白家本就被吸干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值得他们去贪墨的了。
至于白玉雪等女眷,纷纷被籍没官府,也一并充了公。等待她们的本该是沦为权贵侍女或丫鬟,或者官卖为娼,可担忧了十几日却毫无动静,她们还是被看守在那间小屋子里。
每日好吃好喝的养着白玉雪她们,要什么给什么,没有丝毫的虐待,但想要出去却是痴心妄想。整个屋子就关着白玉雪、丫鬟小翠和白敏恒的姨太露秀娘。
白玉雪她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白敏恒也一直没续弦,虽说姨娘多年来一直闹着想当正房,可白敏恒怀念亡妻也就没准这事儿。
白玉雪跟露秀娘不太对付,因为露秀娘是烟花柳巷清倌人出身的,平时又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曾经吵架的时候,白玉雪还骂她是个婊子,当爹的白敏恒举起了手却没舍得打下去。
而刚开始露秀娘还对白玉雪嘘寒问暖各种体贴,但那次吵架后,白玉雪什么眼神看露秀娘,露秀娘就什么眼神看白玉雪,时不时的两人还会发生口角,谁也不肯相让。
这次家里突遭横祸,露秀娘却尤为坚强,她跑出去报官却被官府送进了这里。从那时起,白玉雪就跟露秀娘站到了一起,坚持在屋里为白敏恒披麻戴孝。
门分左右,有人进来了,午饭刚刚送过又是谁来了呢?听动静,那些坐在外屋的看守也出去了。白玉雪挑开帘子,外屋站在那里的不是霍华又是何人!
白玉雪顿时怒火中烧,心中气血翻涌甚至有些恶心,她没有冲过去与霍华厮打,只是冷冷的看着霍华。霍华却笑了,笑的那么得意洋洋令人作呕:“你们被罚没官府了。”
“我们知道,用不着你来耀武扬威。”露秀娘也出来了,冷言道。
霍华摇摇头:“你们不知道,我花钱让你们官卖了。”
一时间露秀娘只觉得天旋地转,官卖就是官娼。清倌人一时间沦为娼妓,这还不如以前呢。
却未曾想到霍华继续笑着说道:“不用害怕,我把你们买下来了。其实你知不知道,曾经我买凶杀人的时候,就说了要留你性命,那全然是因为我喜欢你雪儿。”
白玉雪愣了,霍华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吃惊、惶恐、恶心齐齐涌上心头,白玉雪一时间千般滋味,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本来以为你是猪狗,没想到你简直是猪狗不如。”
说着白玉雪猛然抄起桌子上的一个盛瓜果梨桃的碟子砸向了霍华,霍华闪身避开,碟子应声而碎。门外看守问道:“老爷,您没事吧。”
“没事儿,你们进来吧。”霍华道。
两个手下推开房门,一前一后迈步向里走去,霍华看了过去,却猛然瞳孔放大愣在那里,随后迅速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快来人!”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钢刀从走在后面的那名看守身体里穿过,鲜血喷涌而出,热乎乎的,屋里瞬间血气弥漫。
第42章 诸好汉血溅苏州,巧登船又遇歹人
门外那人抽出了钢刀,鲜血再次喷洒,这次向后甩到了他的脸上。他浓眉环眼,膀大腰圆,扎里扎煞一脸的钢髯。
白玉雪可算见到亲人了,当即两眼通红叫道:“杜叔!”
杜城对着霍华二目喷火,大叫一声:“狗奸贼,纳命来!”
一声暴喝,直吓得霍华魂飞魄散,可霍华找来的两个看守也不是摆设。刚才送命的那个不过是光顾着屋里的动静,想进去一探究竟,又恐踩到前者,一时间分心大意,才被杜城轻易得手。此刻活命的那个早反应过来,掏出家伙迎了上去。
两边兵刃相接打了起来,但过程并不精彩,本事的高下决定了生死,只七八招那看守就被杜城砍中了胳膊。一疼就乱了身形,乱了身形便空门大开,杜城也没“客气”,趁着机会单刀直入给他穿了个透心凉。
两人打斗堵住了门口,霍华见跑不出去,便想从里屋跳窗而逃。白玉雪看见便想阻拦,
霍华可不会等,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知道杜城这些天经历了什么,更知道他跟白敏恒的感情。
当即霍华是玩了命的往里屋冲,露秀娘去拉扯,也被霍华一脚踢翻在地,白玉雪更是只抓住了霍华的衣襟,手抠的死死的直接扯坏了衣服。
两个女人毕竟是力气小,霍华当即挣脱开来,冲到屋里才暗骂自己遇事慌张,但此时后悔却晚了。可不嘛,为了防止白玉雪她们逃走,霍华找人在外面钉上了薄木板,窗户只能打开半扇,别说霍华这个男人,就是女人都钻不出去,除非是个孩子。
霍华此刻顾不了这么多,尤其是屋内与杜城打作一团的看守发出一声惊呼后,他更是义无反顾的冲向了窗户,整个人高高跃起,肩膀用力,身子化成一团,朝着窗户砸了过去。这一下子力量可不小,直接把木板撞开了,他也好似一只皮球一般滚了出去。
恰此时,杜城也结束了那人性命,见霍华跑出去立刻转身去追,霍华此刻已经跑到小院门口,撕心裂肺带着颤音儿的呼唤着:“来人呐!”
十几个操着家伙儿的打手早就听到动静正跑进来,见状迎着杜城就上去了。杜城此刻已经追上了霍华,机不可失,他在后面以泰山压顶之势劈下一刀。
霍华虽不会武艺,但反应也是真快,知道就算往前跑,后背也得开个要命的大口子。当即他是躲向一边,可到底还是慢了一些,左耳朵有一大半被这一刀给割了下来。顿时血如泉涌,嚎叫声不绝于耳。
这一刀力量极大,一般人早就被自己的势头带倒,乱了身形,也就是杜城,一下子顿住了,刀柄一转横着扫了过去。
也是霍华命不该绝,他手下有几个功夫好的,这时候他们手中的家伙儿也迎了上来,跟杜城的刀撞到了一起。纵然那打手连连倒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但到底是把霍华的命给救了。
霍华见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叫道:“我去报官,诸位杀了他,一人三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纵然杜城本事高强,却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双方霎时斗成一团,不得不说霍华真舍得花钱,找来的都是硬茬子。估计也是亏心事做多了,要找几个高手保驾护航。
渐渐的杜城便有些不敌了,几次遇险都全凭扎实功底屡屡化险为夷。就在马上要不支即将中刀之际,门外又杀进来五六名汉子与众打手打成一团。
有人来帮忙,杜城腾出手来,跳出包围圈接连砍翻两人,随后冲着白玉雪叫道:“大小姐,走!”
白玉雪、露秀娘和小翠三人慌忙跟了出去,这院子不大,战斗依然在继续,刀光剑影的格外吓人,但杜城武艺高强又豁出性命颇为勇猛,顿时无人可挡。后进来的五六名汉子也是好手,他们断住打手的路,杜城带着三个女人奔入对面小巷。
小巷尽头所通往的大街上一辆马车在等着,赶车的是个戴着破草帽的汉子,看起来身材精瘦,没什么特别的,但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瞥向小巷时眼睛中冒出的精光,以及拳头那磨平的拳峰。就这拳头,就这眼神,没个十几年的功夫不可能塑成。
四人上了车,鞭鞭抽打在拉车的骡子上,车子朝着苏州城外而去。与此同时那五六名杜城的帮手也边打边退到了小巷,霍华的打手也叫来了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什么仇呢?
原来白敏恒在之前就叫杜城找了一些好手以备不时之需,可以在连根拔起时控制局势制约那些内鬼,也为了最后时刻防止霍华狗急跳墙而做准备。人不是这么快就能找来的,尤其是可以信得过的人,杜城足足找了几个月,凑了三十多口子忠义汉子,各个练过几年把式,里面也不乏好手,并且塞到了白家里里外外。
这么大动作霍华不可能毫无察觉,他一边继续排查人员,一边也在暗地里招兵买马。白敏恒劳心劳力旧疾复发,正给了霍华绝好的机会,他提前动了手。
此时的白敏恒已经极为小心了,所用的下人虽说不上信任,却也绝对不会毒害他。霍华没费那劲,更怕留给他人把柄,他灵机一动直接在药锅上做了手脚。
郎中开完药后,霍华就亲自弄了几个混了毒药的药锅,论谁也想不到就在那些药锅的小孔里,浸满了害人的毒药。
药锅加热,毒药随着救命的药汁混合在一起,白敏恒果然没坚持多久就死了。在那些天霍华一直在时刻准备着,当听闻白敏恒暴毙而亡的消息后立刻动了手。一边控制住白玉雪,一边开始清剿忠于白敏恒的人。
白敏恒一死群龙无首,霍华并不担心,但他怕的是杜城。相处多年杜城的脾气性格他十分了解,所以他先对杜城下了手。可怜那时愚橹老实的白玉栋浑然不知,而白敏成也以为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故此霍华的计划进展顺利。
杜城的人有十余人被霍华关押了起来,待栽赃白敏恒时,就与杜城一并归为了乱党。剩下的人走的走逃的逃,但也有十几人最终聚拢到了杜城身边。不得不说杜城这次精挑细选的汉子真不赖,十几个人没一个孬种软蛋。
霍华悬赏、官府捉拿,杜城等人官私两面都不占优,一时间进退维谷损兵折将,有六个兄弟被抓被杀,其他的没几个未挂过彩的。这时又知白玉雪被籍没官府,顿时是心急如焚,杜城这才带人冒险抢人,可这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却最有成效。
你想往日悬赏追杀中,两边就没少交手,重者是同袍性命,轻的是受伤遇险,这便有了刚才说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杜城的人退到小巷,打手们步步紧逼,待诱敌深入,猛然两边墙上闪现几人身影,由上而下撒下大片石灰粉,瞬间盖了为首的几个打手一头一脸。
趁着石灰弥漫,弄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们速速撤离。虽然撒石灰和逃跑并非英雄好汉所为,但敌众我寡,这时候若还在坚持的英雄好汉,除了让人喊声“好汉子”,一般活不过三十。
这人往往死也就死在逞能上,杜城找的可不是那些二愣子,此次计划良久,即便有些作为不妥,但想到是对付小人叛徒,心里也多少舒坦了不少。
一帮汉子刚撤出小巷,就听呼呼啦啦绷弓搭线和拉动枪栓声响起,苏州府都没有动用官府衙役,直接出动了守备军。这些好手大汉知道被抓住了是什么下场,就算官府会放过自己,霍华也不会的。
横竖都是一个死,有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诸人纷纷仰天大笑。他们抄起家伙朝着官兵们冲去,一时间火枪激发声,箭矢破空声划破了天际,满是豪气狂笑的街道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话分两头,骡子车朝着运河而去。有蹄印有车辙,最容易追踪,而水路不同,水路虽慢但只要乘一小舟而去,便可不露痕迹。霍华现在有钱有势不假,可他也最多雇上几十名打手,这些人撒出去找人便是大海捞针。
可情况有变,现在追在后面的只怕不只有霍华的人。他们刚刚离开城门不远,就有人在后面叫嚷,虽听不清喊的是什么,但城门当即关闭。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霍华找了官府势力前来捉拿。故此,逃命的计划只能临时改变了路线。
霍华怕白玉雪和杜城报仇,也怕白敏恒死了还留着后手。他曾发现白家账上这二十年来,每年都会消失一成的钱,这些钱压根没有记录。本想着待白玉雪完全落到自己手里了,霍华再好好问问。白玉雪出落成个大姑娘后,霍华的确有邪念,但这笔钱也是他想得到白玉雪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十年的积累,这绝对是个令人骇然的财富。用这笔钱足以毁了霍华,也足以找出事情真相。一旦真相被揭露,那便不是霍华一个人的事情了,经办官员只怕也都不好过。当即霍华找了自己的同谋,同谋们大惊失色,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派出各路人马进行追捕。
“下车走吧,杜大哥。”赶车的汉子道。
“你呢?兄弟。”
赶车的汉子笑道:“放心,我引他们一阵就会溜走,我一个人来也快去也快,他们抓不住我的。”
“兄弟多保重。”
“杜大哥保重。”
两方就此别过,杜城带着三名女眷继续朝着运河边而去,赶车的汉子却在土路上七拐八拐渐行渐远,生怕后面的鹰犬追不上跟丢了,他还特地放慢了速度。
然朝廷到底是有人才的,尤其是苏州衙门的快班班头更是个追踪高手。他这人倒算是正直,知道白家发生了什么,也知道霍华是如何恶心,可即便看不惯,但官场这六扇门内又岂是你想出淤泥而不染就可以不被玷污的。
班头奉命追捕,心不甘情不愿,只是上命所差概不由己,所以追是追,可总是磨洋工,故意慢一些。同时他也发现了车辙印停顿的迹象,知道或许车上的人中途下车了,可他还是继续追了下去。
几番催促以及上官动怒后,班头终是扛不住压力,毕竟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若得罪了上官,口粮也就没了。于是到底是追上了那辆马车,更发现了只有一人脚印,于是兵分两路一路追下去,另一路折回寻找,假装新发现了其他行踪。
再说白玉雪等人,离了马车他们走得并不快。从小白敏恒疼她,没给白玉雪缠过足,小翠也是没有,可露秀娘却是三寸金莲,那双小脚被磨得够呛。杜城也顾不上这么多了,扛起露秀娘就跑,露秀娘咬着嘴唇满脸通红,却也没做任何动静。
好不容易到了运河边,他们不敢去大码头和坐大船。大码头人多眼杂,若被发现一堵便能堵到船上,到时候跑都没得跑。而大船更是要等人齐了才能开船,现在敌追我跑哪有这空闲。
天不绝人之路,恰巧就在运河边有个小船,那船夫正在岸边用一小砂锅煮粥喝。他戴着个大斗笠,平时遮阳下雨防水,斗笠蓑衣是江南这个季节在外劳作的人的必备。
砂锅就堆在一个石头搭起的简易灶台上,下面填着柴火,看火头不大估计粥已经煮的差不多了。杜城走过去扬声道:“这是你的船?”
“嗯。”那船夫微微抬头,顿了一下,随后应了一声。
“现在走不走?”
“去哪儿?”
杜城没有回答,而是把一块儿五两重的银子扔到了船夫脚旁:“走不走?”
“有这银子,哪儿都行。”船夫笑了:“不过吃喝拉撒诸位要自理,给钱小人也可以帮忙打理。”
说着船夫拿着干布垫着砂锅端上了船,四人随后陆陆续续上船,小船一撑船篙,驶离了岸边。杜城他们坐到了竹片编成的小船舱中,这才总算渐渐踏实了下来,可这一放松下来他便感觉到了后背的疼痛。
“杜叔,你受伤了?!”白玉雪惊呼道。
“不碍事的。”杜城扭头看向身后的刀伤,巴掌长短伤口呈弧形,此刻已经不太冒血了,想来应该是伤口不深。
说是不碍事,但几人还是一通忙活,可在船上又有什么办法处理伤口呢。船这时候已经行驶到了运河中央,朝着北边划去。
苏州的运河这些年修缮的比较好,而且河沙淤积不似北方那般严重。虽然河道不宽河水不深,但一直可以正常使用。这里的水流不急,而且船是顺流而行,船家倒不用怎么费力。
大运河的流向并不统一,不了解的人总说是运河自南向北,是运送漕粮的重要河流。但实际上根据地势不同,每段的流向也是不同的,同样也有许多湍急凶险之处。然苏州的运河较为平静,水流自地势较高的杭州府流向苏州,再泄入当地诸多湖泊。
“船家,你这是往北去?”杜城突然问道。
“对啊,您不是去高邮吗?”
杜城随口答道:“是啊。”随后他愣了,急匆匆钻出船舱,拔刀出鞘喝问道:“你是谁?我从未告诉过你我要去高邮。”
“白家是苏州大户,遭难的事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护院的头儿杜城带着女眷慌慌张张的,不是逃难又是去哪儿?我想来想去,或许应该是去投奔高邮的赵老爷。听说赵老爷跟白老爷是过命的交情,而高邮归扬州府管辖,曾又是散州,跟苏州官员没什么瓜葛,所以思来想去高邮的可能性最大。你刚才不是忙着治伤吗?正好顺水,我就自作主张让船自行了。”船夫道。
杜城被人说穿了心事,眉头紧皱冷冷问道:“你……你到底是谁?为何会识得我?”
那船夫笑了,反身也从船尾的夹柜里摸出一把一尺半的短刀掂在手里,另一只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对着杜城笑道:“杜大哥,好久不见啊。”
杜城定睛观瞧,过了半晌才大惊道:“怎么……怎么是你!”
第43章 小人物改变大局,密室中疑惑丛生
杜城冷笑道:“就凭你的功夫能打得过我?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陆上不可能,但在水上嘛?嘿嘿,你可以试试。”船夫从牙缝里蹦出这几句。
杜城的脸色变了变,也没敢回头只是微微斜侧说道:“大小姐你们见机行事,但有活命可以去找赵逢水。另外,阮天雄在扬州附近豋岸,若有可能让赵逢水把他找回来,老爷对他念念不忘,此人必定有过人之处。小翠,保护小姐!”
说罢,杜城突然瞪着船夫,爆喝一声就朝着他扑去。船夫却猛然脚踏船帮,使船左右剧烈摇晃起来。力从地上起,拳从腰间发,杜城脚下不稳瞬间破了功,这就是为啥练武之人要先练扎马步和腰力的缘故。
船夫单刀指向杜城叫道:“别忙动手,否则把你们全都晃到水里去。”
“你要做甚!”
“你刚才说谁?阮天雄?”
“那又怎样?对啊,你们……你们都是猛虎寨的。”杜城恍然大悟道。
船夫收了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笑道:“是啊,快跟我说说他咋回事儿。我九头鸟有恩必报,阮天雄救过我命,我们虽交往日短,但我把他当生死弟兄。”
这人不是旁人,就是曾经猛虎寨的九头鸟黄楮。每每白家商船过境,都是九头鸟指挥猛虎寨水上的人马,又岂会不认识这边的武师头儿杜城呢。
九头鸟为什么会在这儿呢?想当初黄楮跟阮成楠二人引走追兵,怎知追兵根本无心去追,两人不过是空跑一气。他们绕了一圈,发现没有危险后就折回头去找阮天雄他们。可天大地大,阮天雄他们三个又是故意隐藏行踪,自然是大海捞针毫无结果。
身上的钱花完了,两人就抢了一艘船,又去做了一两单没本的买卖。无非就是到了河中间问你吃馄饨还是吃板刀面,不想送命就得拿出钱来。当地帮派和官府也不是闹着玩的,两人决定收手的那次差点栽在人家设下的陷阱中。
他们再度逃离,先回了阮成楠的山东老家。与阮天雄一样,阮成楠也没有回石碣村,而是从外面找了个跑单帮的货郎打听。货郎说他们没回来许是死了,这下阮成楠不高兴了,拉着货郎打了一顿。
一切故事往往重大转折都是一件小事或者小人物引起的,而这些小人物或许自己都浑然不知,比如那个跑单帮的货郎。若不是阮成楠心情不好,货郎嘴欠,或许他就不会挨打。若是不挨打,他就不会谎骗后来到的阮天雄说阮成楠没回来。可如果当时阮天雄不是听此消息心中大乱,更不会没发现货郎的目光闪烁。
日后的一切其实都是因为货郎而改变的,如果当时货郎如实说了,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但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反正当时打完货郎,阮成楠就跟九头鸟走了。两人想了半天,觉得另外三人未归,贸然回去只怕也不妥。
阮成楠决定去当兵,在军营里混个出人头地。干啥也不如当官,对阮成楠这个粗人来说,当官的最好途径就是从军。可九头鸟却不这么想,他坚信一句老话,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喝了一通大酒便分道扬镳了。从此九头鸟就又在水上飘荡,时而摆渡拉人时而载物运货,偶尔也心黑一把夺人钱财,不过到底是没再伤人性命。
过惯了自由自在生活的九头鸟更不愿意再给别人当属下了,生怕又遇到一个韩大虫一样的,一言不合就要人性命的老大。可就算是在水上,每段水域也有自己的水匪水霸,在人家地盘混饭吃,还不归顺于他人麾下,很容易就与先前一样,被人设计擒住。
上次他和阮成楠两人逃了,可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所以九头鸟开始流窜于大江南北,正常做买卖尚且不计,只要做了案就迅速转移。
苏州水路发达,整个苏州有七成的货物都是靠着水路运送,所以这里别管船大船小,买卖都很好。故此来到苏州后,九头鸟倒是没少赚,加上有以前的积蓄,他天天小酒喝着窑子逛着,小日子过的不亦乐乎。
这次猛然见到杜城,又知白家遇了难。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鱼虾戏,这时候不踩一脚对得起谁?况且杜城一下子还给了五两银子,这说明身上带着不少钱呢。于是九头鸟决定动手做上一票,然杜城突然提到了阮天雄,于是就此作罢。
两边各自说了遭遇,船顺流而上,白玉雪突然道:“我觉得咱们不能去找赵叔叔。”
“为何?”杜城不解道。
“黄大哥能猜到咱们去找赵叔叔,霍华估计也能想到,他准在路上等着咱们呢。”白玉雪道。
白玉雪猜得对吗?对极了。霍华的人马寻了半天没寻到踪迹,当即他便派了一伙人,蹲守在了几条通往高邮的要道上,就连四通八达的水路也联系了关系。人走茶凉,那些曾经唯白敏恒马首是瞻的江湖人士,现在也有不少开始听命于霍华。毕竟白敏恒死了,以后财神爷可就是霍华了。
可他们待了许久也没等到白玉雪,离开苏州的路径不能算得上是天罗地网针插不进,却也是严防死守,四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样毫无踪迹的消失。
此刻的白玉雪通过水路绕回了苏州城娄门永定桥东,借宿在了不远处的商人尚可云家中。尚可云也是白敏恒的生前好友,此刻坐在桌上拍着胸脯说道:“你们放心就是了,救人我没那本事,但躲在我这里,定能保你们周全。”
“可您与我家老爷关系匪浅,只怕霍华也会来搜查吧?”杜城略显担忧道,眼前那一桌子珍馐美味此刻也无心下咽了。
尚可云冷哼道:“他算什么东西敢来我这里搜!”
白玉雪道:“尚伯伯息怒,霍华自然入不了您的眼,可他勾结官府……我觉得您还是安排商船把我们送出去最为稳妥。”
“今日没有商船出行,你们先歇息下来,容我打探清楚消息再作打算。”尚可云道,随后他怕众人不放心,便又说道:“这样我先带你们去密室看看,那藏身之处一般人是搜不到的。”
在尚可云的宅子里有个二层小楼,这是他几年前刚修建的。引着众人进了一楼,沿楼梯朝着二层而去,楼梯走到一半,尚可云就停下了脚步,随即颇有信心的对众人道:“寻常人只会翻箱倒柜,找找柜子后的暗门,找找地板下有没有空洞,来到楼梯只有直上直下,可谁又能想到……”
说着,尚可云用脚朝着楼梯旁的墙上踢了一脚。墙面的一块木板凹了下去,随后一个暗门就此缓缓打开,他转身笑着继而道:“谁又能想到就在这直上直下必经之路的楼梯上呢。”
这个密室的设计极其巧妙,虽然门略小爬进爬出不方便,但这本就是暗门,若太过舒适反而容易暴露。人在上楼的时候,可能会扶到墙,可能会踢到台阶,但脚尖绝不会碰到侧面的墙的,尤其是这种台阶较宽的楼梯。
所以这样的机关若不是刻意,碰巧触发的可能性极低。正如尚可云所说,一切违反习惯的创造都是别出心裁的,这的确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密室不小,进入暗门后还有一个向下的楼梯直通地下。因为挖的极深,所以即便走在一楼也没有空洞回声传来。待五人安顿了下来,尚可云又亲自送来了一些生活用品,暗室内水灯都有,倒是舒适齐全。
待尚可云前脚刚走,九头鸟就先开口说道:“这房间还是太挤了。”
“黄兄弟先对付一宿吧。”杜城好声好气道。今天要不是人家黄楮,换作旁人认出他们来只怕是就得行踪暴露,后果自然可想而知。
九头鸟摆摆手:“不用,我走就是,出去花天酒地多么快活。我又不是你们一伙儿的,谁认识我啊。”
“也是,可……”杜城面带愁容看向白玉雪。
人家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人的脑筋多滑啊,尤其是黄楮这个在土匪窝里混过的人精,瞬间看出了杜城的疑惑。他冷哼一声说道:“怎么?怕我出卖你们,真要是想出卖,还用到这里,在船上你能弄得过我?”
“不能。”杜城被人说到了脸上,一时间有些难堪。
九头鸟冷哼一声,自顾自的上了阶梯,站在暗门里面摸索着开门机关。白玉雪从杜城的包裹里摸了一样东西,朝着九头鸟跑去,嘴里喊道:“等等。”
九头鸟回头似笑非笑道:“怎么?大小姐也不放心我?”
“那倒不是,只是怕你花天酒地不够花销。”白玉雪也笑了,但笑的毫无坏意,她把一沓银票放在了九头鸟的手中。
九头鸟愣了,若是直接说报答和酬劳,他或许不会要。但白玉雪说这是花天酒地钱,这就让他不由得笑了,鬼使神差般的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足有一二百两银子,他言道:“阮天雄这莽汉,好福气啊。”
这话听得白玉雪满面通红,还好九头鸟此刻摸到了机关,离开了这里。
四人踏实住下,奔波了一天经历了颇多,一个个精疲力尽,可心中有事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这种想睡又睡不着的感觉难受极了,大家都在一个屋里,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每个人都能听到他人的呼吸声。
白玉雪突然坐了起来,露秀娘问道:“怎么了,雪儿?”
“姨娘,不太对劲。”
躺在密室另一头的杜城也翻身起来,粗声粗气的问道:“哪里不对?”
“密室是为了避难,若只有一个入口,虽然安全了,但万一被人发现岂不是瓮中捉鳖?”白玉雪果然聪明伶俐,此刻分析道:“这么巧妙的密室不可能没有另外的出口,可如若有,尚伯伯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或许是为了安全吧,希望日后能够再用,毕竟不是一家人,不可能将所有秘密全盘托出。”杜城道。
白玉雪起身点燃了灯:“不对,密室就这么大,既然肯带我们进来就不会藏私。光在地上丈量就可以锁定大体位置,守住一切出入口,根本没有秘密可言。另外,这里可是苏州地界,尚伯伯生意虽做得不错,而霍华即便散了不少家财,可应该依然比尚家势大。即便是肝胆相照,他也不会强把我们留在这里,这时候尽早把咱们送出去,与我们与他都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却不论可行与否,非要把咱们留下来,只怕……”
众人听完分析,不禁打了个寒颤,纷纷举起灯,搜索起了其它暗道,不敢在楼梯出入。若白玉雪猜得没错,那楼梯也只怕被人看住了。
杜城还是有江湖经验,让众人找灯火摇曳的地方,那里不是通风口就是另外一个门。果不其然,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移动的方砖。
拔出嵌在墙上的楔子,那整面墙就顿时可以活动了,原来是用这楔子插住了砖墙的暗槽。杜城力大,一块块的移动着方砖,虽不知白玉雪猜测是否准确,可此情此景小心为上总是没错的,一声抱歉也总比稀里糊涂的丧了命要强得多。
正移动着呢,突然就听到楼梯上的那个暗门开启之声响了起来,随即便是急匆匆往下跑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在这相对密闭的密室中,一股血腥味随着那人到来蔓延开来。
杜城默默抽出了刀,迎了上去。
第44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血肉横飞乱战时
“杜城,你他娘的再用刀朝我比划,我下次到水里真弄死你。”九头鸟叫道。
这一刀若不是九头鸟闪得及时,若不是杜城收手迅猛,真得给九头鸟来上一下。杜城惊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来不及说了,尚可云这老小子有问题,咱们快走!”九头鸟想起了来意急忙道。
九头鸟的说法与白玉雪的推断一致,这让众人更加胆战心惊。白玉雪灵机一动,就任由楼梯上的暗门大开,也让那两具尸体倒在血泊中,而他们一行人由另一个出口爬了出去。
至于九头鸟是怎么回事儿呢?此处需要暗表一番,原来九头鸟这小子当贼当匪当惯了,觉得走正门还得跟尚可云知会。他最怕跟这种不熟悉的往来客套,推来阻去说那些虚伪挽留的话。觉得麻烦,便不如走墙了。
黄楮他倒是没练过什么轻功和攀爬术,但尚可云家的墙又不是皇家大内的紫禁城,自然也没那么高,踩住墙一扒一翻墙头就出去了。
出去后黄楮溜溜达达的,天色已晚,却正是烟花柳巷生意来临的时候。朝着永定桥走,那里的花船和青楼贵不贵放一旁,现在手里倒是有钱,主要是各个文文绉绉的,九头鸟这么个粗汉子也耍不开。
那种幺二堂子或者更低级的咸肉庄,流莺野鸡们在边边角角的地方经营着自己的小店,绝不占用地段极好的所在。体面点的弄个院子小楼啥的,随便些的直接就是个民居,来个半掩门。更有甚者是大杂院内的一间房子,往往睡觉办事的时候,都能听到隔壁奶孩子或者两口子吵架的动静,着实没有情趣。
不过九头鸟就喜欢这个调调,他在街头巷尾寻着,猛然间见河岸边人声嘈杂。过去一看,竟然是运货的船只,上面的船旗后还有个小旗,写着个“尚”字。
“今天官兵在搜查啊,也不知道在抓谁,也没看见飞签火票和海捕公文啊。”
“跟咱没关系,咱们这批货早就定好了,而且和苏州府的王大人有关系,谁敢查?”
九头鸟听见这谈话,心中不禁有些起疑,这与尚可云所说没有货船出行情况不符,不过他并没想到是尚可云要害人。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尚可云和白敏恒可是至交好友,怎么可能会出卖他逃命的女儿。
九头鸟心道这帮有钱人就是娇贵,只要藏在货物里,不就可以偷偷溜出苏州府的地界了吗?是,藏在货物里不太舒服,可也比送命强啊。
看来他们根本没想委屈自己,而那杜城估计也是给大户人家当看门狗当傻了。想到这里,九头鸟笑了起来,他自觉聪明开始朝着尚家快步返回。男儿立于天地间,要仗义,自己得去提醒一下说明利害。
尚家大门紧闭,九头鸟敲了几下没人搭茬。实际上门房不是没人,但尚可云走的时候说了,除了他别管谁敲也不能开门。他是担心别人先来了,抢了他尚可云的风头和好处。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就给了九头鸟机会。
九头鸟怎么出来的,就怎么进去的。他绕到翻出来的地方,再度爬墙蹿了进去。这次墙滑他险些没趴在地上,不过到底是落在院中。
尚家没有白家势大,就是个做生意的富户而已,家里宅子不算小也不算大,更不需要远途船运,所以就一个看院的武师。现如今护院还跟着尚可云出去了,整个院子下人也少,此刻更是不见踪影。
九头鸟挠挠头心想,若是大户人家都这样,那还当什么山匪水霸,以后改行当贼岂不是更加来钱。就这防卫就这院墙,都不用高来高去,简直进来的不要太容易。那这些大户人家的钱财岂不是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赶上潜入了闺房,碰见个大家闺秀,说不定还能窃玉偷香共赴巫山一番呢。
想着九头鸟的心里更加快活了,做不做两说着,想想都挺开心。边想着边朝着小楼走,这次他又不是真正的贼,自然不用压低脚步,他大踏步的走着,这让站在楼梯口抱着棍子的两人放松了警惕。可不是嘛,真要是有歹心的,谁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啊。
直到九头鸟推门发现门从里面被插上了,这才心中一凛。不对啊,谁在屋里,是为了保护他们安全还是有别的目的?自己走的时候明明没人啊,想起尚可云的可疑,尚家大门紧闭,院子里没人守夜等等等等,刚才所经历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九头鸟有了一点儿不好的预感。
混江湖饭的,预感十分重要,就好似野兽可以敏锐的洞察到危险来临一样。九头鸟拔出了藏在身上的小刀,持在右手藏在身后,放开力气用左手砰砰的拍门。
“谁啊?”门里的人壮着胆子问道。
这一下子九头鸟就知道屋里的人害怕了,若胸有成竹心中无鬼,绝不会用这样中气不足发着颤音的语调,他不过是故意装着粗声粗气罢了,这不是害怕又是啥?九头鸟大声道:“我,快开门!”
屋里的人显然有点磨蹭,犹犹豫豫的还不待他们跟九头鸟搅缠,九头鸟就再度喝道:“快点,听见没?耽误了老爷的大事儿,你们都别想好过!”
“是不是刘武头?”屋里的人显然被唬住了,慌忙下认错了人,嘀嘀咕咕的但很快门栓便打开了。
听闻大事儿就开门,除了出卖又有什么大事儿呢?这或许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更让所有怀疑落实的是屋里的俩人见到九头鸟时的表情,其中一个张着嘴道:“你……你不是在密室里吗?”
太不对劲了,这俩人根本没见过自己,怎么可能认识自己呢,九头鸟不禁心中暗想。再说密室应该是秘密所在,主人不可能轻易告诉下人,可他们一人开门另一人就守在楼梯的暗门门口。这说明他们早就偷偷认过几人了,此刻正堵住了去路。
宁可杀错不可错过,九头鸟觉得不对当即便起了杀心,他手上可不只有一条人命了,而这里看门的都是尚可云家寻常家丁。这俩没见过血,甚至连架都没怎么打过的家丁哪里扛得住。
开门的那人被一刀刺入了心脏,捂着胸口两眼睁的都快把眼珠子掉出来了。另一人则完全吓傻了,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九头鸟,浑身筛糠双腿发软,裤子滴滴答答的,开始渗起了尿。
纵然九头鸟奔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吓得连喊都忘了喊,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但已经杀了人,九头鸟又岂会放过他,当即照着咽喉脖颈就是一刀,鲜血顿时喷涌洒了九头鸟一身。
踢开墙上的暗门机关,九头鸟蹿了进去,可谁曾想里面的人也起了疑心,当即杜城就给了九头鸟一刀。万幸是九头鸟和杜城反应都快,屋里也点着灯,否则九头鸟要是这么死了,那可就实在是太窝囊了。
两边来不及解释种种,都只说了尚可云可疑,便合力打开另一条暗道。经过一个很短的甬道,这条通道通往的是尚可云家中的一口水井。
南方水井普遍比北方大部分水井窄也比北方的浅,而这口井却堪比北方。从小道出来就是井壁,要不是打头的杜城反应快,只怕就会栽入水中。
井口极深,上面又有一棵树挡着,即便是白天也光线不足,一般人看不清井壁上的这个窟窿。井里没有绳子也没有梯子,否则看起来太过明显了。可这井壁却十分讲究,净是凹凸不平的踩踏和攀爬的地方,相距不远不用费力,只要不腿软闷着头往上爬,就是小孩儿也能爬上去。
即便井壁有点湿滑,但几人倒是没出啥岔子,一个接一个的爬了出去,随后由杜城托着,九头鸟接着,纷纷翻过墙头离开了尚家。
再说尚可云带着人赶回了家中,官府只能设卡协助,但对白家所做的一切到底是栽赃陷害,不能弄得动静太大。若做得太过引起民怨,捅到上面去那可是自找麻烦,故此也没发海捕公文和飞签火票。
当官的话里话外的埋怨霍华办事不利,引来了麻烦,当时怎么就不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呢。民不与官斗,见官老爷们不高兴了,现在根基尚浅只能权钱交易的霍华自然连个屁都不敢放,带着堵住水路的大半兄弟含着受了“委屈”的怒气,气势汹汹的赶到尚家。
要不说白玉雪冰雪聪明呢,他们离开时又堵上了通往水井的那面墙。正如她所料,楼梯的暗门大开,还倒着两具尸体,一时间心急如焚的霍华也被蒙蔽了双眼。立刻让人寻着小楼追踪,自然他们寻到了九头鸟进出时留下的痕迹,就在要被引走之际,尚可云却发现了地上的楔子。
原来白玉雪他们虽堵上了井口通道,可固定墙体的楔子却是在里面插上的,九头鸟本想折回去再插上,可本就是疑兵之计,一来一往颇费时间实在是得不偿失只能作罢。
不过即便如此,却也让尚可云耽误了时间。这时候白玉雪他们已经乘上了船,漏夜赶往高邮。苏州已经呈龙潭虎穴之态,连与白敏恒交好的尚可云都能出卖他们,这里已经无法再藏下去了。原本灯下黑的想法,也在这场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中被打的粉粉碎。
“停船,什么人!”舟过窄口时,有一票人马在岸上叫嚷道。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好死不死的他们竟然碰到了一组霍华没有撤回的人。这些人不算多,有七八个汉子,各个举着火把拿着寒光闪闪的家伙事儿。
要是杜城和九头鸟甩开跟他们干,或许能打败他们。可要想全歼这群人,只怕就是俩杜城也没这个把握,人家打不过还不能跑吗?一旦跑了就等于暴露了行踪,白玉雪他们走水路,水路本就慢,人家在岸上追很容易就跑到前面堵住他们。
白玉雪的指东打西只能拖得了一时,霍华必定带人追上来,若是在这里耽搁的太久,追兵一到那就为时晚矣了。
也来不及废话,杜城对九头鸟道:“黄兄弟,一切拜托你了。”
“江湖人一口唾沫一颗钉,我答应你,定保她们安全。”
杜城点了点头,随后大喝一声,猛一踩小舟。小舟就这样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就在水里向下沉了些许。待浮起的一瞬间,杜城就宛如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
杜城的块头也是横着长的壮汉,竟然一跃丈余。虽未踏水而行,却刚刚落入近岸水浅的地方就踩住河底,然后再度跃起又是近丈,一下子落到了岸上。
“好身手。”九头鸟暗赞一声,划动船只赶紧前行。
众打手要追赶,却被跃上岸的杜城拦住了去路。也没有废话,杜城挥刀就斩了过去,众打手齐齐围攻,杜城当即来了个夜战八方,叮叮当当中挡开了所有兵刃。登时是火光四溅,照亮了每个人的狰狞面容。
今夜,必定是一场生死之夜,杜城想走走不了,他们想走杜城也不肯,唯有死战!
时,月黑风高,河流突急,百步见人。杜疾驰迎上,手刃一人,余人围攻。其似浑然不觉,以背抵之,即皮开肉绽。然杜抓其二人,掏肠剜心曝于旷野。众歹人大惊,叹为杀神下凡,遂萌怯意,欲以退之。
杜不允,陷死战之局,然敌众我寡,杜难以支撑,每对其一人着招,不顾旁人乎。贼逼而绕行,于四面围之,阵法转动犹如车轮。杜左右挥刀击,一时血肉横飞,犹人间至炼狱尔。
“杀!”
“杀!”
“杀!”
三声近乎同时的喊杀声响起,三人浑身带着血迹和泥污同时出了招。敌方两人左右夹击,挥刃平推,一人在脖颈,一人在软腹,封堵住了杜城的进攻。而此刻的杜城已经浑身浴血,腿还被砍了一下,好似筋腱受损极重,已然一瘸一拐了。
但他毫无犹豫,拖着残腿毅然决然的奔了过去。两方相接,杜城的身子向着攻向软腹的那人斜去,挥刀架住迎向脖颈的利刃。生死之间见功夫,杜城就这样离着软腹之刃近了几寸,伸手抓住了靠近护手的刃口。
凡是利刃,大多是尖端最利,力量也是最大,但杜城靠近的是利刃末端。用左手玩了一招硬碰硬的空手接白刃。刀顿时停住,但饶是如此,杜城的手掌也被切入一道,深可见骨。
而他右手持刀与迎向自己脖颈的兵刃相碰后,迅速耍了个刀花,自下而上反撩了过去,一下子给那人来了个大开膛。顿时肠子肚子流了一地,那人便是满脸不敢置信的跪倒在地,捧着自己的“下水”缓缓倒下。
转而这一刀转了一圈,又扎在了被他左手持住兵刃的歹人胸膛,登时除了杜城便是再无一人生还。
一切在须臾间,战斗激烈而短暂。双方都有极强的求生欲,这场战斗不是你生就是我死,每个人都是以命相搏,置死地而后生。
只是那些人是为了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赏钱,才有功劳。可之所以唯有杜城活了下来,那是因为他在视死如归之后,还多了一份恒念,便是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他们走掉一个。只要自己能够撑住,大小姐就多了一份安全。
就是这口气,这个念想,让杜城活了下来,在救了白玉雪的同时,又何尝不是救了他自己呢?
杜城浑身浴血,单手提刀,看着一地的尸体,突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高大的身影突然一怔,随后轰然倒地,连那河畔也好似颤了一下。
第45章 此雪非彼雪误会,大步迎难上阳光
“大侄女,你放心就是了。踏实住下,我保你无事。”赵逢水拍着胸脯道。可这样的承诺听起来极其耳熟,好像尚可云也说过,这不由得让几人有些心慌。
要是光看面相,油满肠肥的赵逢水长着一双色眯眯的小眼睛,更显得龌龊。赵逢水色吗?当然好色,爱说荤话,爱逛窑子,家里七八房姨太太也是不止了,外面还养着俩外宅,别看这么胖,整个人都快被女人掏空了。
“杜叔那边……”白玉雪欲言又止道,毕竟人在屋檐下,是求人家派人办事,不能操之过急。
赵逢水笑道:“大侄女,老杜跟着你爹多少年,我就认识了他多少年,我岂会让他出事。你放心吧,我已经派出了十几口子人,又找了高邮本地相熟的镖师达官,一定能把他救回来的。”
“你不用太担心,要是在水上,两三个运丁就能制住他。可要到了陆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怕十几个人也近不了身,绝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九头鸟也说着宽心话。
白玉雪无能为力,只能点了点头,加上路上这已经是第二天了,照着杜城的脚力,若是他安然无恙,应该早就追来了,可现在……白玉雪只能叹了口气。
就这样白玉雪和露秀娘带着丫鬟小翠且在赵逢水家住了下来,衣食供应一切都和她们在白家相差无几。而三人选择住在了一个小跨院里,方便聊天和互相照顾。
可杜城始终是没能找来,倒是霍华来了封信,却被赵逢水撕的粉粉碎。虽嘴上说着不惧此人,但当天晚上他就请着几个官老爷出去喝花酒了。
九头鸟也没走,为了表示感谢,赵逢水又给了他不少钱,还介绍他去了一家暗娼那里。看起来赵逢水和那暗娼还挺熟,九头鸟闹不明白赵逢水这样的大财主怎么会去这懊糟的下等窑子。
赵逢水却挤眉弄眼道:“别有一番风味,兄弟,你还是玩的少,这中高低等窑子,各有千秋。希望你尽早修成正果,成为我辈的同道中人。”
九头鸟天天被安排窑子沉迷此道,算是花间丛中过。吃不穷穿不穷嫖不穷,只有赌才会穷,九头鸟玩儿的地方撑死也好不到哪里去,赵逢水为表谢意,说这一个月随他玩儿,各种花销全记在赵府那里。
“呸,真恶心,看他利利索索的,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人。”小翠从外面回来,一脸厌恶的说道。
“谁啊?在人家家做客要收敛,咱们是在避难呢。赵老爷待咱们不薄,咱们也得懂事才行。”露秀娘教训道。几个女人一起经历了大难和生死,关系紧密了起来,剑拔弩张不见了,从心里把对方当成了可以依靠的家人。
小翠啐了一口道:“不是赵老爷,是九头鸟,看他站在楼上胸襟全开,跟着一帮窑姐搂搂抱抱的,真脏,真不要脸。”
说完小翠的脸色就变了,突然想到了露秀娘的出身,顿时咋舌闭嘴,好似做了错事的孩子,捏着衣角偷偷用眼睛撩着露秀娘怕她生气。
白玉雪朱唇微启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反倒是露秀娘先笑了,伸手轻轻打了小翠一下,随后道:“这么严肃干什么,你们呀,还是小,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其实男人都一样,有钱了没个不动心思不花心的。不然你爹怎么认识的我,不过那时候我可是清倌人,清倌人是卖艺不卖身的。老爷那时候器宇轩昂,颇为儒雅却又不失男儿本色……”
说着说着,露秀娘想起了白敏恒,一时间眼泪如断了线的金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小院里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轻声啜泣和长吁短叹之声。
到了晚上,白玉雪早早的躺下,翻过来覆过去的睡不着觉。就这样住在赵逢水家?那什么时候算是个头啊?爹在老宅留下了金银,虽不知是多少,但想来也应该是一个巨硕之数。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霍华害得白玉雪家破人亡,白玉雪又岂能忘记。可自己身边又无可用之人,白玉雪的脑海中想起了阮天雄,那个有勇有谋正气凌然的男人。其实前几天她就曾想拜托赵逢水去寻阮天雄,毕竟阮天雄下船的地方离着高邮并不算太远。
可已经给人家添了太多麻烦了,实在是不好再做请求,况且赵逢水收留白玉雪,自己若能报仇雪恨尚且好说,若是不能,还会给赵逢水引来麻烦,那便有些不厚道了。
情分有时就是如此,用起来要适可而止。可父亲和大哥的死还是堵在白玉雪心头,她不禁有些气闷,既然睡不着,索性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一般深宅大院,各个跨院到了晚上都是关门的,但赵家的院子却从来不关。只因赵家的院墙极高,一般人进不来,而赵逢水在这一带黑白两道通吃,没人会这么不开眼。更因赵家豢养着不比白家少的武师看家,还为了赵逢水可以随意去各个院子临幸那些久旱的姨太。
夜晚星空璀璨,赵家后花园中虫鸣不断,伴着花芳草香,格外有意境。不得不说,赵逢水的院子极其讲究,或许是因为高邮不似苏州府那般重要,所以这里修多大的院落也没人管,总之赵逢水按照规矩是僭越的没边没际了。
而赵府无论是风水还是风格甚至是花草,都出自大家手笔,怪不得白敏恒经常对白玉雪说,赵逢水虽在高邮,看起来做的生意也普通,实际上却深不可测。
夜游花园让白玉雪的心情好受了一些,她不禁苦笑,自己曾经也是个刁蛮小姐,如今却变得“懂事”了不少,看来这世间的确是个熔炉,会把人的棱角尽除,变得如水一般柔滑。她席地而坐,就坐在了花丛中,放空心中沉重,感受着花香。
刚刚舒服了一些,就煞风景的传来一阵喧嚷。那声音不属于夜幕下静谧的后花园,而属于一个醉汉。醉汉的脚步声极重,跌跌撞撞,随后便是“噗通”一声,好似是沉重身躯跌入花丛当中,也不知会压毁多少奇花异草。
离着老远光听他说话,白玉雪都好似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酒醉味儿,也好似看到了那下流的嘴脸:“我的小雪儿,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哼,看我要让你好过!”
白玉雪只感觉浑身不寒而栗,那是赵逢水的声音,想起赵逢水那色眯眯的小眼睛,以及一圈圈的肚子,白玉雪只感觉胃里是翻江倒海。
她蹑手蹑脚,忙忙如惊弓之鸟般逃离了后花园。她叫起了露秀娘和小翠,把事情一说,几人赶紧收拾东西逃离了赵府。
然而白玉雪并不知晓,在她离开后花园的时候,到底是惹出了一阵动静,引得花丛中的人惊觉起来。一个女人费力的把赵逢水那肥腻的身子推开,她略有担忧道:“爷,听着有动静。”
赵逢水打了个饱嗝,在女人身上上下其手,嘴里嘟囔道:“什么动静,他娘的这是赵府,在这里我老大天老二地老三,谁敢管你。小妖精,少跟我打岔,每次你都勾着我,却老不让我得手。今天竟然搬出老鸨子来唬我,什么赎身五千两,老子就把一沓银票拍在那儿了,你不还是落到我手里了嘛?”
五千两可不少了,若是用来买官,一个穷点儿地方的知县也不过五千两。而赵逢水身下的女子也的确值这个价钱,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黛青描画眉,凝脂若雪肤。这月下,她媚眼如丝,说不尽的万千风情,她正是高邮的花魁,冷雪。
此雪儿非彼雪儿矣。
“那她为啥不辞而别?”阮天雄问道。
赵逢水那叫一个满脸冤枉,悲乎道:“我哪知道啊?兄弟,我没亏待她啊。”
情急之下,赵逢水一把年纪竟然跟阮天雄称兄道弟起来。阮天雄若是平时肯定是一脸尴尬,但此刻得闻诸多惊天噩耗,顿时也是忘了这些。
“不行,我得去找她。”阮天雄转身便要走。
阮天雄人高马大步伐大,又是急匆匆而去,赵逢水紧赶慢赶双腿紧倒腾才追上,他一把拉住了阮天雄道:“你能去哪儿找啊,我派人找了十来天了还是一无所获。”
“那你说怎么办?”阮天雄也摸不准是不是该相信赵逢水,但他说的实在,什么杜城失踪,什么九头鸟现身,这些都严丝合缝。一个人在说谎的时候,总是会有漏洞的,尤其是这种偶遇后临时说起,更是难以这般完善,除非所说就是真实的。
赵逢水略一沉吟道:“我觉得她应该是安然无恙,家里下人发现人去楼空后,我立刻派人去找黄楮,却发现这小子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想或许是雪儿叫着他一并走了,有黄楮保护,他又念了你的人情,应该能保她周全。只是她走的太过奇怪,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那霍华呢?咱们不报仇?”阮天雄问道。
“报,怎么可能不报。”赵逢水的脸上闪现出一抹愤恨,眼睛中露出熊熊的怒火。这种怒火是如此的坚定,好似压在心底许久,猛然爆发的岩浆火山一般炙热。
眼为心中之苗,就这双眼睛,让阮天雄知道赵逢水是真想替白敏恒报仇。此刻他认为赵逢水是仗义之人,就此事来看是可以深交的。
赵逢水道:“霍华现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我在高邮,他在苏州,我纵然想跟他拼个鱼死网破,舍了身家性命也不定能拼过他,孰不知强龙不压地头蛇!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开眼的。咱们现在只要发展好自己,默默等待着机会,总会有他疏漏的时候,到那时就是咱们动手的天赐良机。对了,刚才看单大川送你,你现在在哪里做事?”
“汊河镇常老爷家,赵叔您知道吗?”阮天雄试着问道。
赵逢水一拍巴掌道:“太知道了,这曹家庄货仓四通八达,接连三条水路,我有多半货物都是从这里走的。常思福这老爷子,生意遍布江南江北,我虽与他素未谋面,却早就久闻大名。你在常家负责哪一块儿?”
“徐河嘴粮庄。”阮天雄答道。
赵逢水挠了挠头略显失望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常家的粮食生意好像也只限于一隅之地。不过常老爷的生意不能以常理论之,我听人说有些不显山不露水的生意,要是真追根溯源起来却是庞然大物,这老爷子内敛着呢。
但不管怎么样,你好好混,单大川这货贼的滑不溜秋的,他能亲自送你,定是你在常老爷那儿有一番地位。我一直是看好你的,待你位高权重时,咱们便合力干掉霍华,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他话锋一转继而道:“雪儿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继续寻她,但有消息,我定会通知你的。”
两人离开了说话的小茶棚,挥手告别,阮天雄没有耽搁连夜赶路。他的步伐坚定不移,他知道如今的自己是无法替白敏恒报仇的,也没有能力找到白玉雪。但心中同样有了一阵轻快,因为好色的缘故,九头鸟跟赵逢水聊的极多,除了白玉雪和杜城等人,他们共同认识的人也只有阮天雄,谈论话题自然围绕阮天雄。故此,赵逢水也听说了阮成楠这个人。
成楠哥没有死,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就好像满天的阴霾破开,透出一缕阳光,尽管这不足以照亮整个天空,却让人有了等待光明的希望。
阮天雄大踏步的走着,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等待他的将是大刀阔斧的商业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