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近人情
周国强看着地上的电焊把,心道,难不成赵主任没把年底总结报告交上去?他那三条意见到今天都没啥动静,石沉大海。
若此时能用二氧化碳封口焊,那得节省多少时间和力气……
周国强原本计划,中午少休息一会儿,早点开干,正所谓赶早不赶晚。
可真正开干时,他才意识到这种返修活的难度系数,七百亏了!欲哭无泪!
眼看下午四点了,距离下班也就一个多小时,若不能在这个时间点内干完,他俩就得误班车。
周国强正心烦之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俩,赶紧把你们工位区域的卫生收拾一下,下班之前必须收拾完,明天可能会有检查。”
来人是空降的大学生小张主任,环焊和内件属于他负责监管的部分,有时候也会到其它工序发号施令,定位略显模糊。
周国强与他的关系,仅限于每月产量对账。
“喂,小周跟你说话呢!先别干了,赶紧打扫卫生。”
“催什么催?没看这正忙着呢吗?”
周国强本就有点不爽,小张主任命令式的口吻,直接点燃他的爆点。
“你什么态度?先把活放一下,明天有检查,打扫不完不准下班!”
小张主任,哪曾想周国强会是如此态度,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我什么态度?都说了这忙着呢顾不上?你听不懂?我几点下班关你鸟事!”
周国强也是来气,本来他就对这位空降的大学生不怎么感冒,加之他俩直属谢师傅管理,小张主任并不是他俩的直属上司。
“怎么说话呢?今天不打扫卫生,你就别想下班,不信你试试?”
小张主任,脸憋的通红,一看就动了真气。
“特么的,这么难干的活,就知道往我这推,没个领导过来慰问慰问就算了,来不来就要打扫卫生?早干嘛去了?屎到屁股门子,才想起来擦?爱检查不检查,管我吊事!”
周国强仿佛在小张主任身上看到了二俏的影子,他已经很久没和领导叫过板了,也不知是怎的,他今天心情极差。
“我管你活难不难干,我只管这片卫生必须清理干净!要不然别指望下班!”
小张主任也就二十四五的年纪,也不过是当了一年的的副主任人,估计以前还从没遭遇过,周国强这种异类,就是不给面子的类型。
“呵呵!是吗?走!杨师傅爱特么着急不着急,下班收兵!”
“啪!”
周国强也是被激的不轻,直接将手中焊把丢在地上,扭头就要走。
“小周……”
一直没有开口的杨师傅,算的上是这场战争的唯一观众,他一把拉住周国强,显然是想调解一下。
“你走一个试试?咱今天没完!”
小张主任怒火攻心,已经到了失控边缘,好在君子动口没动手。
“小张主任,他还小,不懂事,你多担待。打扫哪一块?我来。”
杨师傅笑脸迎着小张主任,一只手死死的拽着周国强左臂。
“就他小?我还小呢?我担待他,谁担待我?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当初张哥说的没说错,还真是脾气大,不过,在我这不好使!”
周国强明白他所谓的张哥就是二俏,只不过周国强没想到,二俏居然跟他玩阴的,背后说他坏话。
“杨工,你松开!爱谁扫谁扫,我不需要谁担待,想怎样我都接着……”
在杨师傅替他求情,说出那句“他还小”三个字时,周国强仿佛被击穿了伪装,怒火瞬间萎靡不振。
可当他又听到二俏这个名字时,好比眼看要熄灭的小火,被一桶汽油浇灌,怒火直接爆裂。
都说为别人生气不值得,可失去理智那一刻,什么忍耐、坚持,都得靠边站。
“小周……”
大力挣脱束缚的周国强,扬长而去,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特别帅!特别有男人味。
他不晓得杨师傅与小张主任之后说了些什么,可当他坐在更衣室空无一人的冷板凳上,彻底冷静下来时,却又有那么一丢丢后悔。
本来就是件小事,打扫个卫生,能花费几分钟?有必要把关系弄这么僵?难不成是自己当时鬼迷心窍了?还是隐忍了太久,恰巧被倒霉的小张主任点燃了?
若站在对方的角度,上面安排打扫任务,只不过是负责通知,手里的活好不好干,从表面上看是与小张主任关系不大。
周国强犹豫不决,这个点澡堂子还没开,若选择此刻回工位,不是他风格,可毕竟是两个人干活,让杨师傅全干又不太合适……
足足十几分钟的内心挣扎,周国强最终还是选择回去,他给自己的理由是,这样撂挑子,属于不负责任的行为。
刚走出更衣室门口,与杨师傅来了个脸对脸,周国强尴尬的挠了挠头。
“小周,不用过去了,装备工具我都收了,卫生也简单扫了扫。”
杨师傅脸上没啥特别表情。
“这么快?”
周国强也不晓得说些什么,随口问道。
“他说让打扫,可又没说扫成什么样,比划一下,算是给他个面子完事。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啊,跟他较劲有啥用?”
杨师傅回到更衣室边换衣服,边问道。
周国强看不到杨师傅此刻的表情,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我也不知道,反正一听到他命令的口气,就不爽的很。一来一回架起来了,根本收不住,唉!”
“没事,过去就算了,以后别跟人家硬杠,好歹也是个领导。那小子可是总经理身边的红人,搞咱们一下,就受不了。”
杨师傅的通透,周国强颇感意外,仔细回想,每次总经理来车间视察,从来没见过赵主任第一个接待,大多都是小张主任在侧点头哈腰的汇报工作。
从这一点不难看出,小张主任的关系不一般,周国强推测的另一种可能,小张主任就是总经理安排在车间的眼线。
“杨工,这次是我的问题,让你受累了。”
“哈哈,没那么夸张,不至于!你走以后,我跟他聊了几句,都说开了,咱们干那返修的活,确实是容易上火,相互体谅。”
“对了!我打算买个车,你买不?”
杨师傅话题转换的有点快,周国强惊愕,买车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买车?”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选择当下还是未来
“怎么?很意外吗?现在孩子毕业,也找到工作了,家里没啥负担,早就想买。说实话,我能有钱买车,还多亏了你呢,要不是去年攒了点,还真没存下多少。”
杨师傅一说到车,满是性奋。
“额……打算买啥车?什么价位?车这玩意,我也不太懂。”
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对车都有一份特殊情感,可周国强并不在那一行列,他甚至分不清大多数车牌标志。
“咱这水平也买不了太好的,十万以内闹个代步家用车就行了,省的天天挤班车,到时候我天天拉你。”
周国强与杨师傅住对门,若对方真买了车,拉他上下班也很正常。
“嗯?杨师傅你有本没有?可别买上了不能开哈哈。”
“我女儿正好在蓝海国际上班,她们公司有个全市最大的驾校,八千八的至尊vip,内部价五千八就行,你报名不?”
杨师傅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成绩一般,只读到高中,去年就开始打工。
“五千八?这么贵?我就没想过买车,考啥本呀。”
周国强对车没兴趣,但考驾照相关的事,也曾听多动说起,正常价位也就两三千。
“人家说了,包教包会,一次性包过,考的时候去人就行,若过不了全额退款。我这上了岁数反应跟不上,多掏点钱省事。听说明年开始,要涨价,还严格。”
杨师傅今年四十六,对于工厂上班的师傅来说,已经不年轻了,老厂搬迁新厂时,女职工五十就能办理内退,男职工则是五十三。
工厂不比职场,饱受各种有毒有害环境侵蚀,八成都会烙下点职业病。
“那也太奢侈了点,我还是算了,呵呵。”
五千八还是内部价,周国强自认为以他的协调性和反应能力,还不至于花大价钱买过,正常考也问题不大,重点是他根本就没这计划。
搬迁新厂至今,已经有十几个师傅买私家车,大多是家里趁钱的主,又或者是类似杨师傅那种家里无压力。
对于周国强来说,车不过是个代步工具,可有可无,可对于许多师傅来说,车是他们的脸面,炫耀的资本,档次的象征。
没车的羡慕有车一族,有车的又羡开好车的,开好车的羡慕开豪车的,攀比的本性一直存在于大多数人类之中。
“我还听说,你师父也打算买呢,不得不说你师父那脑瓜子就是好使,看看今年这房价,那长的叫一个猛。”
步入社会,解决温饱叫现实。组建家庭,解决房子车子叫生活。
周国强活的并不够现实,只因他不想太早被定义,不想太早步入泥潭。
“我师父也要买车?他哪来的闲钱,难不成……杨工,现在楼盘很贵吗?”
周国强班上只关心每日的工作,很少与其它师傅聊天,中午闲暇之余则是沉浸在书海之中。
“知道龙山水郡吧?一平米六千八,你说贵不?你师父有眼光,当初赌对了,直接拿下两套,听说前几天有人想买他没住那一套,真出手了,提辆车绰绰有余啊。”
“唉!咱就是笨,没那个头脑,也没那个魄力!现在还住着不到五十平的蜗居……”
杨师傅的脸上,写满了羡慕和后悔。
“额……”
周国强那一刻无言了,他只想抽自己大嘴巴子,龙山水郡当初开盘价五千五,他本有机会排号,他错失一万多块的第一桶外快。
至今也不过短短一年半的光景,就已经长到六千八。周国强忍不住掏出手机一算。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就算是买七十几平的小户型,也能差出十万块。
十万块!什么概念?相当于他前年加去年赞下的奖金总和。若当初他咬咬牙,凑一凑,十万块不就翻倍了吗?
就算他当初确实拿不出钱,他也没那个魄力赌排号。可当陈师傅问他要不要也来一套时,他那时候可是有点闲钱的。
陈师傅买的楼盘地理位置差点,但价位够低,一平米长一千也不过分,且低价位要比高价位好卖,毕竟还是穷人多。
第一次周国强错失十万块,第二次他又与八万失之交臂,那已经不能用羡慕和后悔来形容,而是对他智商的最大侮辱,并且是自己侮辱自己……
二十一岁是不用着急买不买楼的问题,可四年后呢?七年后呢?他赚钱的速度能赶得上楼价上升的速度吗?
当下不考虑现实,是否算是一种自我逃避?若现在还不买,以后会不会更买不起?
一时间,周国强陷入无解的僵局,三线边缘徘徊的城市,楼价能长到这种程度,完全出乎周国强的意料。
要知道从全国来看,大多数三线城市的楼价都在三千至五千之间,可偏偏他所在的区域,就被炒到了六七千。
要是买了,会不会忽然降价,被割韭菜?要是不买,会不会继续长下去?这个问题对于金融一窍不通的周国强来说无解。
准确的说,对于百分之九十的人来说都没有准确答案,能在楼盘上赌赢的,毕竟是少数派,且拥有一定筹码,才配入局。
从下班到宿舍,周国强都没能想清楚这个问题,想要做出决定太难。
说来也怪,今天宿舍兄弟都比他回来的早,且气氛有点诡异。
周国强本就心里烦躁,一头扎在床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国强被嘈杂的吵架声惊醒。本以为是梦境,可仔细一听,整个人都不好了。
“有什么了不起,早不想在这住了,老子明天就搬!”
“住了住,不住滚球!成天跟个大爷撒的,崽下清净了!”
“你们俩别嚎嚎了,都是兄弟不至于。强子,你可醒了,他们吵起来了,你快劝劝吧!”
周国强的床位是在西把边,距离战场最远,小东床位在中间隔着他和牛牛。
周国强揉了揉眼睛,思绪逐渐回归,小东急切求助的眼神。
“也不知道是谁,成天摆个臭脸,不就是租了你联系的房吗?我特莫又不是没掏房租!”
“崽家伙,有脸说?谁厚着脸皮蹭了半年网?”
……
周国强看着吵架的主人公,牛牛和多动,他一点都不惊讶,他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只不过他没猜到,这一天来的如此突然。
“强子?你不介入一下?他们都听你的吧?”
小东作为后来者,并不太清楚,牛牛与多动直接的矛盾来由。
第一百二十三章 终究会有散伙的一天
“说什么?都是成年人,我可管不了,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吵一吵挺好,总比憋在心里强。”
周国强摸出一只烟,又道。
“他们早就有矛盾了,吵够了自然会停,他们这种小打小闹算什么?你还不知道我吗?刚跟小张杠了一场,可带劲了!”
“听说了,那小子嘴欠的很,总想把手伸到咱们这半跨,人不大,野心不小。”
小东一看周国强根本没打算参与,也只好选择放弃劝架。
“唉!人家怎么蹦哒,跟咱们其实也没多大关系,你觉得咱们还有啥上升的机会吗?今年开始,我总觉得厂子不太对劲?”
“你是指哪方面?风水还是经营?一连两次事故,说不怕那是假话。不知道你见没,昨天在我们小件那边,两台天车怼上了,十多斤的一块铸铁件,直接飞了下来!”
“地上直接砸出一坑,尼玛那可是三四十个厚的水泥地面。要是砸谁脑袋上,带不带安全帽都得废!”
小东越说声越小,脸色略显冷白,见证了事故现场,那种场面根本无法细想。
“额……是昨天下午吗?是听到了很大一声,只是不知道在哪,看来你是看见了啊。我说的怪不止是风水啥的,而是结钱方面。”
周国强上个月只拿了六千多的奖金,并不是因为他退步,而是结算套数少了。相比较前两年,五六月份正是高产时节,每月至少十套起。
“厂子周转不开了呗,咱们以往可都是一个月结算十套,上个月结算八套,相当于结清了去年欠咱们的。”
“额……从三月份到现在,今年新干的应该快三十套了吧?就算下个月结十套,他们依旧欠咱们三十套。”
周国强眉头微皱,若是按照这种结算方式,未结算的塔筒将会越来越多。
“怎么还是三十套?”
“因为等到下个月时,这段时间还能出十套呀!”
“怎么有种上套了的错觉,可又说不上来,幸亏我们两个班倒着干,赔也少赔点,不像你,哈哈哈哈……”
小东突如其来的笑声,意外打断了骂战,瞬间成为宿舍焦点。
“崽家伙,笑什么?好笑?”
吵架中人大多敏感,准确的说是大脑缺氧,智商不在线,最怕听到第三种嘲笑声,也很容易安在自己身上,对号入座。
“我,我……”
小东赶忙捂嘴,他没想到自己的笑声如此有吸引力。
“跟你们没关系,想吵继续,把我俩当空气就行!”
周国强不带感情的回了一句,看都没看牛牛一眼。其实周国强心里也不爽,他不想看到兄弟们反目,可又无能为力,他无法左右别人的思想,就算能他也不会那样做,只因当年的教训历历在目。
其实他与当初的好兄弟杰屁,偶有联系。南方混了一年,去时十五个,回来十四个,只有一个留在当地,并且选择继续深造,与周国强类似。
杰屁走了半年后,与吴燕分手。传闻吴燕的新任男朋友,是技校时旁边宿舍高焊二班的一小子。
那小伙周国强也有点映像,小麦色皮肤,一米八的个头,可谓是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平均分要比杰屁高。
杰屁后来回老家发展,具体境遇周国强并不清楚。
那件事周国强时至今日都会想起,足以证明他一直都没能放下那份自责。
他当初若没说那一番话,也许杰屁就不会选择出外闯荡,也许杰屁与吴燕会结婚……
周国强不想再过多参与别人的思想,并不是他改变了自己,只不过是他怕了。
“噢……”
牛牛一看周国强开口,也没在继续说什么,带上耳机选择了闭嘴。
也是在那一刻,整个宿舍都安静了,只有时不时传出的按键声。
都说成长伴随着烦恼,以前的周国强总想快点长大,快点独当一面。可如今的他,只想回到最纯真的那个年代。
前一段时间,他一直都在用学习来充实自己,用另一位方式理解则是一种变相的逃离与麻痹。
可今天,他一下子经历太多现实问题,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关于金钱,关于房子车子,关于工作……
终究无路可逃,终究还是要面对,既然没有答案,周国强也只能选择等待。
次日清晨,依旧是那个熟悉的等车点,三三两两的师傅们,有说有笑,时不时探头瞭望晚点的班车。
“来了!来了!”
也不知谁人眼尖喊了一嗓子,人群开始骚动。
班车还没上前,前排跃跃欲试已经越过白线,开始赌点抢位。
“别挤!别挤!”
“妈的!谁推我……”
周国强看着眼前这一群疯狂的成年人,心中越发悲凉,五年还是十年后的自己,会不会也会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为了一个三十分钟的座位,就可以丢下尊严,丢下脸面。
“嗞!吱!”
班车每次停的位置都有差别,运气好的恰巧在门口,运气背的并不会认命。
你推我挤,那场面堪比外国大片,知道的那是大北锅炉职工抢座位,不知道的还以为车上有随便捡的黄金。
“嗖!咚!哔啦……”
拥挤的车门处,直接横飞出一人,待周国强反应过来,那人已经飞趴在距离车门三米远的位置,其身前不远处,还跌落了一条廉价紫钻。
如此精彩的表演,并没有吸引那些疯狂的蛮牛,能够侧脸瞥一眼,已经算是给足了表演者面子。
周国强都看呆了,那师傅他认识,是老二铆车间,牛牛组的一位杂工,还记得他曾常去找郝师傅,总会讨论一些去粉灯区的感受。
此人是个驼背,皮肤黝黑,干瘦如材,从没见他穿过像样整洁的衣服,听二爷说,他背着老婆藏私房钱,都花在了女人身上,不忌口啥都行。
周国强刚反应过来,左右都是冷漠眼神,他打算过去扶一把,好歹也算是脸熟的师傅。
可那师傅“噌”的一下,自己站起来了,跟没事人一样,拍了拍土,捡起烟,继续冲向门口,班车上留给他的座位不多了……
抢座位的可不止男职工,女职工同样会抢,只不过跟她们抢的男职工不会太过疯狂,毕竟男女有别,最起码的人性还未完全泯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兄弟情
“谁见我的鞋了吗?”
“我鞋挤掉了……”
也不知是哪位师傅在车上喊。
周国强倒数第一个上车,只能卡在车门第二个台阶的位置,能见度不足一米,全是人。
“活该,再让你挤……”
“记得下次穿有鞋带的,不容易掉!”
“哈哈!”
“哈哈……”
无人关心那只丢了的鞋子在哪,他们更喜欢发自肺腑的嘲笑。
如此讽刺的笑话,周国强实在笑不出口,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私家车。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杨师傅想买车的心境与缘由。
他看着眼前这一群既熟悉又陌生的师傅们,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是他们都没有上进心?是他们都在混日子?又或是他们没有追求没有自尊?
是高层的压榨?是领导的无视?又或是厂子也很艰难?
若都不是,那今天的结局又该谁来负责?谁来承担?
也许对于大多数师傅来说,生活本该如此,为什么要质疑?为什么要反抗?
一整天,周国强都无法摆脱内心里的阴霾,当他照旧回归宿舍,一进门他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平静。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一片未打扫的垃圾,小磊和多动都走了,原本温暖的客厅,一下子变成了冷色调。
周国强站在那好久,好久……
曾经他们四个一起推着板车,有说有笑的去买小彩电,一起围着电油丁取暖,一起幻想未来。
铁道旁,那个月租只有八十块的狭窄冰窖,他们从未有过争吵,一幅幅画面在他眼前闪现。
周国强心里空唠唠的,他本以为多动和牛牛吵一吵也就过去了,搬走也只不过是气话,可他怎么也没料到,他们玩真的。
他和多动从学校到如今,一起住了六年,和磊子也一起住了三年多,他们是同学、是哥们、是朋友,也算是没有名分的家人。
虽说不住在一起,依旧可以在单位见面,但周国强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
都说人生会遭遇无数个十字路口,每一次的选择无论对与否都无法重来。
可他后悔,他后悔没有解开他们之间的矛盾,他后悔很长一段时间,他封闭自我,少有与多动、磊子交心。
他后悔买电脑,疏远了他们之间的情感……
犹豫了很久,周国强拨通了多动的电话。
“多动……”
“强子,不好意思没提前跟你说,昨天已经那样了,再待下去也没啥意思。”
“噢……你和磊子找好房子了吗?在哪了?需不需要我帮忙?”
周国强不由自主的客气,也许是因为分离。
“上个星期就找好了,是我师傅帮忙介绍的,就在铁道边上那个旧小区。一直没时间搬,今天特意请了半天假。”
“你过来不?我和磊子一人一个屋有点不习惯呵呵,毕竟咱们都一起好几年了,没搬时还不觉得,一搬了心里空唠唠的。”
当多动说到一个星期前,就问好了房子,周国强释然了,他无需太过自责,只因他无法改变结局。
“我?”
“我还是先凑合住吧,你知道的,我这人最怕麻烦。明天下班一起走,带我过去看看你们的新屋。”
多动的邀请并非客气话,他主要针对的是牛牛,周国强与多动从未翻过脸,只不过近两年,有了电脑,交流少了,感情淡了。
“行!叫上小磊,咱们好久没一起搓一顿了,好怀念刚来那会儿,可惜回不去了……”
多动这四年来,也成长了不少,知道攒钱了,也学会了收敛。工作方面,从学徒干到上架,搬迁后新车间里,跟其师弟搭伙,以焊锅炉部件和焊塔筒门框为主。
“跟小豆子进展如何?”
周国强不想在电话里回忆过往,那只会让他更难过,随口转移话题。
“哎!一言难尽啊,哥们我又没你那两下子,一直追着呢,那妞傲娇的很。不过我喜欢,嘿嘿!”
“行吧,咱们明天见面再聊。”
小豆子是旧三铆的一个天车工女孩,人如外号个子不高,长相不是特漂亮,但很耐看,在周国强的评分系统里可以拿到7.5分。
小豆子家庭条件还算不错,父母都是退休工人,多动追不上她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家庭。
周国强他们四个,乃至是后加入的小东,都是来自农村,看似农村与城市差别不是太大,但真到了谈婚论嫁,那就得另当别论。
在周国强看来,若多动能追上人家,也算一件美事,单位双职工结合,未来压力会小点,同吃同住同工作,放心且方便。
多动算是周国强之后,第二个开荤的男人,也曾网上聊过一个女孩,也曾带回过宿舍。
怎奈终究抵不过现实,多动无法满足对方的物质需求。
多动分手后,曾跟周国强哽咽着说,那是他最爱的女孩……
走进卧室,周国强特意关上那扇,可以看到客厅的门,欺骗自己门外的他俩还没走。
周国强之所以没答应多动的邀请,很大程度上是他有些左右为难。
自从上班以来,与他接触最多的是牛牛,毕竟从旧二铆开始,他俩就分在一个车间,说不上谁远谁近。
可他若是选择离开,明摆着是站在多动那一头,牛牛本就爱钻牛角尖,性格也是随了名字。
他此刻不离开,好歹还能找个怕搬家麻烦的借口。
周国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以前宿舍也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可他从未有过今天的感觉。
哪怕是年底放假,大家都走了,只有他一个人,哪怕是前年从岛市回来,一个人煎熬了半个月,他都不曾有过那种感觉。
因为他知道,兄弟们迟早都会回来上班的,可从今天开始,也许那两个兄弟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屋子。
“嘟!嘟!嘟!”
电话声响起,是磊子。
“喂!强子,吃饭没?要不咱们出来聚聚?别等明天了,走的急都没来的急跟你说。”
“我……”
当周国强听到磊子声音那一刻,他绷不住了,泪水如泉涌,股股热流从他冰冷的脸颊上滑落。
“怎么?我们俩在外面呢,一起吃点不?老地方。”
磊子性格略腼腆,但跟周国强无话不谈,唯独搬家这件事,没有提前通知他。
“我吃过了,你知道的,我这人一上了楼就懒得动。明天吧,明天下班再聚,我这游戏开了,先挂了哈。”
周国强压着嗓子开口,只因他在颤抖。
第一百二十五章 撕下伪装的嘴脸
当初一起出去吃饭,只需要歪着身子喊一声,如今却要电话约。
兄弟情不同于爱情,平日里没有丝毫感觉,甚至都不认为他们几个大男人之间会存在点什么。
可真到了解体之后,那种感觉是如此难受。
他们没有一起干过架,也没有一起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平平淡淡的住在一起,只不过是一起租了一个宿舍。
人总是在不断成长,或许会伴随着朋友、兄弟、爱人、亲人的离开,但生活依旧要继续。
八月有史以来最热的天,原本阴凉的新车间,都会感受到一股股无形热浪。
周国强挥汗如雨,也不知是体虚还是工作服太厚。
“小周,你还好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下午两点,又一道口焊完,杨师傅关切询问。
“我……我有点恶心。”
周国强脸色苍白,脑门上豆大的虚汗,止不住滴落。
“快别干了,找个地儿歇一会吧。实在不行送你回家?”
“快算了吧,杨师傅你先慢慢干。”
周国强眼神有些焕然,心跳的很快,一种莫名的难受,让他难以支撑。
上个月杨师傅买了新车,也顺利拿到了驾照,可上下班都是别人帮他开,每天中午都会抽空在厂区周围练车。
周国强可不敢坐杨师傅的车,毕竟生命无价,新手风险系数太大。
新厂区哪有什么专门的休息区,更可悲的是,搬迁后直接取缔了医务室这一员工福利保障。
合不合理是否违法,周国强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此刻需要一个医生来救治。
平躺在更衣室的冷板凳上,周国强只感觉作为工人阶层的无奈与卑微,同时也意识到人是多么脆弱的物种。
没病时怎么都行,一但病魔来袭,弱如土鸡。
“嘟!嘟!嘟!”
“喂……”
周国强有气无力的开口。
“小周?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在哪呢?”
不用多说定是杨师傅担心他出问题,通知了谢师傅。
“我……没啥大事吧……”
“你到底躲哪去了?”
“我在更衣室躺会儿……”
听到谢师傅急切的声音,一丝温热流过心田。
“那怎么行!我还在车间外面,一时间赶不过去,你赶紧上主任办公室,听话别硬抗!”
“不必了吧,谢师傅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先挂了……”
周国强最不喜欢麻烦别人,那种骨子里的倔强,与生俱来。他可以帮别人,但不愿意被别人可怜。
挂断电话后一分钟。
“嘟!嘟!嘟!”
“喂……赵主任……”
“别废话,赶紧过来,我看看你到底怎么了?”
“主任,我没事……”
“没事?你是打算等我抬你上来?赶紧的!挂了!”
赵主任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根本不给周国强选择的权力。
周国强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就范,拖着发虚的身体,强撑到二楼。
“这还叫没啥事?快先坐下,桃子,咱们还有霍香正气没了?这小子估计是中暑了。”
赵主任微微皱眉着道。
“水前天用完了,片估计还有一盒,我找找。”
周国强从未在主任办公室坐过,毕竟都是领导,他总觉得坐着不合适,加之穿工作服,脏了人家的椅子不好看。
可此刻的他就快虚脱,脑袋发懵浑身无力,一屁股跌坐在会客沙发上。
“自己身体自己不知道吗?都这样了,还躲在更衣室?要是没电话,死里面都没人知道!”
二俏没好气的一句话,在场赵主任与桃姐几乎同时看向周国强。
只因这句话太损了,以周国强的脾性,绝对会暴雷。
周国强距离蹲着身子找药的桃姐很近,桃姐看他的眼神里,有一丝同情。
那一刻,办公室里诡异的静,只有桃姐“嘎啦啦”翻找落地柜的轻微声音。
周国强心跳的很快,他甚至提不起一丝火气,那一刻他的心冰到了极点,带着略显冰冷的声音,死死的盯着二俏开口道。
“放心!我命硬的很,肯定走在你后面!”
周国强怎么也没想到,二俏居然会在这种时刻还会嘲讽他,并且话说的那么难听,若正常情况下,周国强就算不动手,也会直接问候二俏祖宗十九代。
可今天他太弱了,仿佛任人宰割的羔羊。周国强好心寒,他毕竟是老二铆车间出来的,毕竟与他也算旧识。
作为领导,真的有必要在这种时刻落井下石吗?连最起码的伪装都懒得演一下吗?居然还抵不过,三铆的两个外人?
人心至此,根本无需在比较,准确的说从这一刻起,二俏在周国强的眼里不佩为人。
“哈,找到了!找到了!赶紧先吃一片!”
这场可见生死的冷战,被桃姐打破。
“来,喝口热水,吃了药先缓缓,感觉不行的话,咱们直接去医院。”
赵主任也坐不住了,估计他也想不明白,二俏与周国强到底是有多深的仇恨,之前那句太过难听,他都有点看不下去。
“噢……”
周国强提不起一丝精神,接过赵主任的玻璃杯,那杯水很有温度。
之后的五分钟,仿佛关掉了音频,谁都没有再开口,周国强都能听到自己杂乱的心跳声。
量久,周国强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霍香正气含有酒精成分,导致周国强反胃干呕。
“呀!他这样不行啊,估计不是中暑,还是赶紧送医院吧。”
桃姐一脸关切之态,看了看无动于衷的二俏,又看向正忙着勾勾画画的赵主任。
主任级别都是开私家车上班,没车的也会相互捎带,也只有谢师傅那个档次,时常坐班车。
“杨师傅不是有车吗?让他送他去得了。”
二俏再俏也明白,若他坐着不送,让赵主任送有点不好看,毕竟职务等级在那摆着,但他明显就不想送,因而主动开口。
“小周,杨师傅送你行吗?”
桃姐询问周国强的意见。
“杨师傅来不了……算了,我等到下班自己去吧。”
周国强觉得他坐在这里很别扭,他不习惯给别人找麻烦,更何况某些不想看到的人就在眼前。
就算二俏假装大度送他回市区看病,他也不会答应,他就算死在这,也不可能向杂碎弯腰。
“还是我跑一趟吧,这活没完。走吧,落难的雏鹰!”
第一百二十六章 领导的独白
“怎么样?能坚持吗?你是不是吃坏啥东西了。”
周国强第一次乘坐赵主任的车,真皮座椅的确是比出租车舒服,就算是杨师傅买的新车,也无法达到人家这种感觉。
毕竟二十多万与七八万的差距太过明显。
“还行!给您添麻烦了。”
周国强总是会觉得不好意思,他习惯自力更生,习惯了自己解决问题,他太在乎别人的看法,此刻却不得不学会低头。
“你和老张到底有多深的芥蒂?我很少见他对谁这么说话。”
赵主任作为整个跨的一把手,有必要解决手底下职工的矛盾,更别说一个是副主任级别,一个是组对大拿。
“呵呵,也许是八字不合吧,注定相冲水火不容。”
具体什么原因,那已经是几年前的旧账了,周国强记不太清,毕竟那个人根本不配活在他记忆里。
“那以后就尽量少接触,毕竟他是副主任,我也不好介入太多,你技术在线,能力也强,又勤快,唯独一点,就这脾气太爆。”
“我就纳闷了,以你这脑瓜子,还想不通人际关系这点破事吗?无非就是个脸面,本来我都准备给上面提议,加个组对大组长的职务,让你上了。”
“可,三位副主任里,有两个持反对意见,打你报告。毕竟我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你若是就安于现状,不打算升一升,改不改无所谓,可若是你想未来不止步于此,我还是希望你能听进去我的话。”
“就算在咱们车间有他们压着没机会,可不代表以后厂子不行了,或者说你跳槽高飞了,没其它机会,你觉得呢?”
周国强没料到,平常人狠话不多的赵主任,今天会说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不论对方提及想给他晋升机会的事,是真是假,单单后面几句肺腑之言,足以说明赵主任的为人和胸襟。
“主任……我……”
周国强状态不佳,他有好多话想说,可身体不允许他持续输出。
“其实我觉得你跟我很像,说实话我脾气一上头,认死理谁也拉不住。又不会喝酒应酬,咱就是一心想着怎么提高生产效率,怎么解决各种难题。”
“谁曾想,这新厂房一落户,总经理找我谈话,直接把我提到如今这个位置。你想想,这个位置有多少人想上?旧厂除了调走去卫县分厂的和退休的,余下各车间正负主任不下十人。”
“论资历我不够,论背景也没有,总经理给我的理由是,新厂区需要打破传统,需要新鲜血液,若是换枪不换药,走不了太远。”
“其实很多事,不仅我做不了主,就算是明面上的总经理,他也做不了主。”
赵主任有点收不住话匣子,周国强感觉的到,他与其它主任不同,很另类,准确的说他不太像一个正个八经的领导。或许这些心里话,他无人可倾诉,或许他在周国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总经理,还有做不了主的事?”
周国强十分好奇的插了一句,毕竟那个层面,是他难以接触到的。
“当然,总经理上面还有董事会,他不过是第二大股东,上面还有个不怎么露面的大领导。”
“所以说,很多事你不能只看表象,咱们厂的关系盘根错节,复杂的很。说实话我都没有开人的权力,就算有也不会轻易使用。”
“毕竟,来这上班的,哪个不是拉家带口。更何况你哪知道谁背后有啥关系,大楼上那一批人,说白了就是一群拉家带口的吸血鬼,全仗着你们这些工人喂养。”
“工人都不容易,谁还没点脾气。只要不动手,就都能说的过去。你有感觉到吗?从今年开始,厂子的问题就已经开始显露了。”
“哎呀,今天这是怎么了?话有点多,咱们别去医院了,那里排队挂号人多还得等,我带你去一家私人诊所,那大夫看的挺不错。”
不过十五分钟,从新厂区到市区,不得不说车子配置高,速度起来也不觉得飘,往常蹭杨师傅的车,偶尔上个一百二十迈,车身就开始晃,大多时候用时二十分钟。
“呵,哪都行!”
周国强只想快点找个正经大夫给瞧瞧,大医院的确是麻烦,且从不缺客人,名气越大越人满为患,只要步入医院那扇玻璃门,就是麻烦的开端。
“就这家,花多少钱记得开个单子,都能报,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赵主任能够抽空亲自送他一趟,周国强已经十分感激,毕竟人家管理一大摊子,是真的很忙。
“赵主任,谢了!路上慢点。”
眼前的私人诊所门脸不大,但装修很精致,步入其中,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并排四个床位,有一位病号在打点滴。
“小伙子,怎么了?哪不舒服?”
招呼他的是一位五十多岁带着眼镜的阿姨,带着口罩看不到长相,那白大褂一看就是洗过很多次,米白色一尘不染。
“头晕、出虚汗、恶心、心跳的很快……”
周国强大致描述症状的同时,大夫阿姨已经开始给他把脉。
那边挂着西医点滴,这边居然是号脉,不待周国强多想。
“伸舌头,啊……之前吃过什么药没?吃过什么隔夜食物没?”
“半个小时前吃了藿香正气,没吃啥隔夜东西啊,自己不做饭,早起买早点,中午吃单位食堂。”
要想大夫对症下药,无论哪个病人都会尽可能的详细说明,身怕大夫看错,周国强也不例外。
“现在的人还真是,没看医生就感乱吃药,我说你嘴里这股味不对劲呢,以后可别乱吃了,也就仗着那药副作用不大。”
“你有没有用冷毛巾擦汗?或者在阴冷的地方招风?”
大夫阿姨的两个问题,直接解开了周国强病因的谜团,根本无需再详细说明,他自己都可以溯源病因。
“啊!我干活出汗,是直接用凉水洗脸的,车间里不着太阳。”
“嗯!那就对了,以后可不能再用凉水洗脸了,尤其是出大汗时,你也就仗着年轻,要是换成体质差的,很可能直接icu,问题不太大,去床上躺好。我给你配药挂点滴。”
“啊?还要输液?”
“不然呢?都这样了,谁叫你平常不打对身体。”
医生大夫的话,往往比领导的话管用百倍,毕竟那关系到生命。
第一百二十七章 恶狗抢食
一连三天,二十年来从没输过液的周国强,也算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坐立难安,什么叫受制于人。
按照大夫阿姨的要求,周国强最少应该输五天的液,可在周国强的强烈诉求下,三天后改为吃药。
虽说这点医药费,车间可以报销,可活却不会等他,多修整一天,就少赚两三百块,他又怎能做的住。
第四天上班时,他直接傻了眼。
就在周国强所在的组对台位不远处,多出一个旧二铆时的老号小铁轱辘台。
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么的刺眼与不和谐。
“师父?这是?”
周国强带着疑惑且诧异的目光。
“最近锅炉活不多,崔师傅硬要拉着我还想干塔筒,我也拗不过。二俏说你不在,怕杨师傅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就……”
陈师傅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身不由已,加之人人都会动心的金钱诱惑,试问谁又会拒绝赚钱的机会,都是拉家带口,来上班谁不想多赚钱?
三天!周国强只不过休息了三天,这里就变了天,好在陈师傅和崔师傅还没霸占他的液压组对台。
“呵呵,小周,来了啊!咋不多休息几天?可别为了赚钱,搞坏了身子。”
崔师傅上前问候,那张褶皱的老脸上,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反到有那么一丝理所当然的狂味。
这算是周国强当初分离出铆工组后,第一次与崔师傅交流。
“额……没啥大事,钱该赚还是得赚,崔师傅您两头跑多累呀,岁数在那摆着,可别太拼。”
对方笑脸相迎,周国强也不可能不给面,话外音点到即止。
一直坚守阵地的杨师傅,也不是两年前的杨师傅,跟着周国强干的这段日子,多少也学会些皮毛,一个人也能比划,无非就是进度缓慢。
谢师傅会来帮忙盘尺寸,吊个筒什么的,也算仁至义尽。
周国强不晓得,崔师傅空降他们工位旁边,谢师傅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可有一点可以肯定,谢师傅与崔师傅都是一个村的,有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
加之二俏与周国强一直不对付,周国强可以肯定,八成是二俏出的主意,且推波助澜扫清所有障碍,就是不想周国强好过。
铁轱辘台只能对双节,本该是淘汰的玩意,可谁能想到,这个时候会被派上用场。
自从周国强听了赵主任车上的独白,这三天他想通了许多,也通透了。
若他没生病,敌人是没有机会和借口钻空子的,可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得病?病来如山倒,不可控且无法预料。
来抢饭碗的是自己的师父,他还能说什么?原本这活就属于铆工组,抢也合情合理。
若是站在正常角度来看,周国强组对速度第一,根本不需要双节加速。只不过是一个明面上,以加快进度为由的借口罢了。
周国强很想笑,他并不是无奈的笑,而是觉得有些搞笑。
其实这几个月来,厂子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问题,从四月份以后,五到七月,每月结算套数都是六套,也就意味着,干完未结账的塔筒总数已经累积到三十多套。
三铆原本是三人一组,上个月有一个师傅选择了退出,回归原来的三铆锅炉组,理由很简单,早出坑、少被坑。
聪明人看的长远,傻子只看表面。周国强虽不是什么掌控大局的领导,也没有聪慧过人的智商,可他已经感觉到了危机。
可以说去年那半年,算是最合适也是最给力的半年,干多少结算多少,钱到了腰包。
崔师傅眼红,可这个时侯入坑并非明知之举,反而算是分摊了周国强被坑的比例。
两个月前,周国强就已经体会到了陈师傅当初那句话,干的越多,不代表就能拿的越多。
若说去年算是个例外的话,周国强可以确信,未来再多干,也不可能多拿钱。
理由很简单,按照这个结算速度,一个月六套,到年底也不过再结算二十四套。他们之前干的都结算不清。
也就是说从此刻起,再干的活,想结算奖金,都得等到明年。
周国强很好奇,下个月奖金该怎么算?若明年才轮到陈师傅和崔师傅的活结算,他们还会来争抢吗?
结一押一月,若算是常态结算方式的话,结一押四、五、六,那就是不正常的开端。
陈师傅与崔师傅的到来,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又可以经常与陈师傅一起干活,虽不在一个工位。忧的是组里他最讨厌的人,就好比一副狗皮膏药,粘上了就很难撕扯下来。
为了利益什么面子不面子,都不过是一层皮,撕下面具才会看到人心与人性的本质。
组里原本六个人,余下没来的裴师傅不想参与其中,郝师傅则是被踢出局的那一位。
也是在陈师傅与崔师傅入驻塔筒组对的三天后,郝师傅气不过,脱离铆工组。
也不知是找了哪位领导,直接跳槽到塔筒内件组,依旧是杂工,以打磨为主。从待遇上来说要比铆工组略强,从工作量上来说,更加简单轻松。
要说周国强最觉得愧疚的人,那一定是郝师傅,当初他刚进厂时,郝师傅对他很不错,奈何郝师傅拿不起活,实在没法带。
感情终究逃不过现实,工厂与职场最大的相似之处在于,心软了必然吃亏,能爬上去的,大多是踩着熟人的血肉。
“小周,你师父他们过来,我也没好意思阻拦,咱们该怎么办?”
杨师傅也很无奈,都是老熟人,更何况这本就是组里的活,技术能力不够,说话又怎会有底气。
“额……来就来呗,替咱们分担分担也挺好,这一年半咱俩干太猛了,大钱没少赚,你的车也到手了。”
“该给别人点吃肉的机会,杨工你得有个心里准备,咱们以后很难再拿到七八千的奖金了,若是以后一直每月结算六套,三四千的奖金是常态,干多少都白搭,那就是个账。”
周国强看的开,并不代表杨师傅也能看的开,毕竟赚大钱的瘾没那么好戒。
“你意思是,咱多干了也接不了?目前还有多少没结算的?”
杨师傅只干活,从不关心干了多少套,有周国强记账,他很放心。
“这么说吧,就算咱俩从现在起不干了,到年底余下几个月,依旧能拿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养精蓄锐
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改变了塔筒组对的格局。
周国强意识到,工厂生涯不光要有技术、能力、眼界、关系,还需要一个无可取代的前提,那就是革命的本钱,身体!
若技校毕业时,谁人告诉周国强应该以保重身体为前提,他一定会投去不屑的目光。
但四年的工厂生涯,他已经经历过两次肉体上的折磨,年轻或许抗抗就过去了,可伴随着岁月蹉跎,工厂的不断腐蚀,铁打的机器依旧会生锈,若不时常打理检修添加机油、黄油,那便是内耗内损的开始。
一天组对七道口,对于周国强来说略显紧张,没啥闲余休息时间的话。
有意的控制速度,迟上早收一天四五道口,那就是玩。
八月份开奖金那天,周国强期待已久,他能拿多少,其实心里都有数。他所期待的是,崔师傅拿不到奖金会如何发飙。
近四个月来,周国强的每月奖金稳在四千七八,加上将近一千块基本工资,也算中等偏上。
“妈的,那小崽子会不会结算?为什么没咱们的塔筒奖金?陈,咱们要是这么干,还赚个球?”
果然被周国强猜中,从二楼回来的崔师傅开启疯狗咆哮模式,身怕远处的人听不见。
“不都跟你说了吗,现在干塔筒,不代表就能拿到钱,小周他们都是结算前几个月份的,要不咱们还是别干了,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轮到结算咱们的活。”
陈师傅其实算是个自我矛盾体,他若真心不想干,崔师傅不可能拉得动他,可说他想干吧,却又不怎么积极。
在周国强看来,陈师傅想干,只不过是不想和崔师傅合伙,奈何命运捉弄,只能随波逐流。
“锅炉活不多,不干点塔筒哪有奖金?小周,你们到底还有多少套没结算的?”
崔师傅有点不甘心,可周国强很不理解,这位已经五十出头的家伙,为啥不等着退休,偏偏要来吃苦受罪。
崔师傅同样属于占地工进厂,本事不大但嗓门大,出了名的脾气臭,仗着待的时间久,多少有那么一点脑子,时常倚老卖老。
每天中午至少半瓶牛栏山二锅头,一口牙又臭又黄,在家排行老三,人送外号三狗蛋。
陈师傅没买楼前,至少租了崔师傅家十年的平房,因此陈师傅时常迁让对方。
崔师傅只有一个女儿,几年前就已经结婚,在一个二线城市生活,可以说崔师傅根本无压力。
加之庙村就快要拆迁,崔师傅家的平房全部折算,少说一百平米,因而他并不缺养老钱。
周国强就是想不通,这样的条件,为啥还要往前线钻,难不成是那金钱太具有吸引力?又或者他天生贱命不受苦就浑身难受?
周国强极其清楚的记得,他刚进铆工组时,崔师傅以眼花手抖为由,从未拿过焊把,习惯于“哇哇”指挥的装逼模式。
可如今,周国强每次看到崔师傅蹲在地上,猫着腰点焊,他都觉得特别解气,特别讽刺,还真应了那句话,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额……也就三十来套吧,估计明年四五月份能够结完。”
周国强很想笑,可他又必须表现出表面的尊敬,毕竟对方曾号称是他半个师傅。
在铆工组的那几年,周国强有过不服有过不爽,可他从未与组里师傅们翻脸硬杠的时候,哪怕是最让他讨厌的崔师傅,他都忍住没撕下最后的伪装。
周国强觉得他能够进铆工组,本身就是一种缘分,只要对他不是特别过分,能忍就忍。毕竟都是出来吃苦打工的可怜人,再坏能坏到哪去。
当然,这是组内。组外那就另当别论,他敢于正面刚二俏,就是他不认怂、不屈服的最好证明。
“陈,要不咱们再上去找找,这样开肯定不行,白干半年才能拿到钱,那怎么行!”
崔师傅习惯了拿不值钱的老脸出来闯四方,周国强其实很佩服对方这种,不要脸且毫无廉耻心的精神。
反过来想,人家这样混,也混到了五十多岁,不受气不吃亏,别人爱怎么看怎么骂,反正自己爽了,也不失为一种生存方式。
只可惜这种方式比较败人缘,少有人愿意与之真心相处,就算有一两个狼狈为奸的狗友,也都是相互利用,直到一方毫无价值,定会一脚踢开。
“想找你找,反正我是不去。”
陈师傅已经忍耐了崔师傅很多年,引而不发算是常态。以他对崔师傅的了解,就算他不跟着去,崔师傅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去单刀。
有人出头,陈师傅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那我去找,妈的,总得有个说法!”
崔师傅就是猛,还真一个人去了楼上,具体他找到什么程度,周国强不得而知。
从九月份开始,结算方式真的有变化,虽说依旧结算六套,但却改成了新三套旧三套的模式。
塔筒结算依旧不变,但每月任务却依旧繁重,周国强的放水,也就意味着其它组有了很多机会。
无论谢师傅如何催促要赶活,可周国强就是不提速,周国强一枝独秀的辉煌不在,三大组对呈现少有的平衡态势。
谁都不傻,更别说周国强与小东本就私下有交流,原本每月十五套的产量,渐渐下滑到十二套。
工人积不积极,不是领导催促的紧与松就可以控制,核心问题是钱不到位。
谁都知道钱少了没动力,可完不成任务,就意味着年底干不完,干不完的活那就是违约,违约金多少周国强不得而知,可那又与他何干?
这样的生产懈怠,是领导层最不想看到的,赵主任无能为力,因为厂子每月播到车间的钱少了。
偏偏是需要大家团结一心,用这种方式反抗,来获取更多权益的时候,有些不知深浅,又被利益熏心的小人,伺机而动。
十一月,又是开完奖金后,谢师傅腆着老脸来找周国强。
“小周啊,有点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额……谢师傅,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咱们之间啥时候这么见外了?”
自从每月只结算六套,周国强与杨师傅就没在给谢师傅上过贡。谢师傅的反常,一看就不是好事。
“那个……那个,你师父和崔师傅,想上大台,跟你们轮换着干,你觉得怎么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内卷还是有鬼
周国强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哪是商量,明摆着是谢师傅已经订好了的安排。
崔师傅没好意思直接过来说,也算是留了面子,毕竟他们还未撕破脸。
若说把铁轱辘小台拉过来,崔师傅与陈师傅入一股子,算是有个落脚点的话,两个月后的今天,算是他们站稳脚跟后的第二步,进攻。
从表面上看,明摆着液压组对台要比老式铁轱辘省劲且出活,站在公平的角度,无可厚非。
但从深层次来解读,真的只有这一原因吗?他们不早不晚,偏偏是在周国强三大组对,同时放慢速度的时刻插一脚,那就有点别有用心了。
这事不止是冲在最前面的崔师傅与谢师傅可以拍板,若后面没人支持,他们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有恃无恐。
具体是谁,周国强并不清楚,二俏、小张主任,乃至是赵主任都有可能,毕竟所站角度不同,曾经是朋友不代表未来不是敌人。
“额……既然你们都定好了,还问我干嘛?我就是一小兵,怎么整都行。”
周国强看透本质,也懒得再做无畏抵抗,败人缘且毫无价值。
“那行,你看是怎么轮换?一替一天,还是怎样?”
谢师傅也算是给足周国强面子,毕竟这样的安排受损的是他俩。
“轮换没啥大问题,我就是好奇,若是有锅炉活,他俩要是上大台干,那边急这边也急怎么办?我和杨工当初可是脱离了铆工组,说实话我也没打算再回铆工组的意思。”
这两个多月来,崔师傅与陈师傅并非每天都会在小台组对,锅炉活不是没了,只是少了。
上小台对几道口都无所谓,反正最后都得上大台合成整段,也就意味着大台必须按要求出整段。
大台组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你可以慢,但不可以空和停。慢属于无解的技术问题,空和停则有解态度问题。
“这个……我还没有协商,反正到年底这俩月,锅炉方面没多少活,应该问题不大吧?”
谢师傅算是主抓塔筒一线的调度,锅炉那一跨都是二俏和另一位副主任在抓。
“谢师傅,话我得说在前面,轮换可以,但锅炉有活别找我,他们上大台的筒子我不续干。”
“你不是问我怎么轮吗?那就一段一轮吧,省心。”
周国强无法改变结局,但他可以调整过程,别人让他不爽,那对方也别想太舒心如意。
他这样的态度和方式,看似没啥问题,但真到了干活时,问题就会体现出来。当然,这些问题与他周国强无关。
送走谢师傅后,当杨师傅得知这一不幸消息后,直接将崔师傅、谢师傅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便。
工人的无奈,那就是没有话语权,只有被支配的权力,若说当初那一次脱离算是革命成功的典范,那今日就是重蹈覆辙的开端。
好在与之前有很大区别,至少周国强不会被别人吸血,谁想抢他的位置,都得付出对等的劳动来换取,从这一角度来说,也算公平。
格局再次改写,但实质永远是已能力说了算。
轮换对于周国强来说,略吃亏,但影响并不大,旧台他依旧可以每日轻松拿下五道口。
正真吃点小亏的是杨师傅,他需要人力拉缝,得干回老本行,多卖一点力气。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以往周国强用大组对台,五道口五个小时可以搞定,一段筒子一天半可以下台。有双节提速后可一天一段。这还是在塔筒结算少时,有意降速。
崔师傅与陈师傅,对五道口需要干一整天,就算有双节加速,下一段筒子最少也得一天半。
崔师傅在小台对时,总会用小台落后的借口,来掩饰其组对速度慢的事实。上大台后,依旧没有周国强在小台对的快,那种无言的“咔咔”打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崔师傅与陈师傅组对慢,有两方面原因。一者两年没上手,比较生疏,需要时间。二者陈师傅的不情愿与懈怠。
当初陈师傅与周国强一起干时,从速度上来说,周国强干的快,也快的不明显,但单干以后周国强摸索出一套专属的组对方式,速度更上一层楼。
陈师傅还停留在原来的层面,加之陈师傅本就比周国强干的仔细,精益求精,速度上必然吃亏。
崔师傅与陈师傅干小台时,实行轮换模式,也就是说他俩一人一道轮着对接。陈师傅可以一个小时组一道口,但崔师傅水平有限,两个小时以内组一道口,都得谢天谢地。
“看人家赚钱眼红,那他得就靠自己的本事赚,别指望我给你当枪使。”
陈师傅这句话,是私下说给周国强听的,明摆着就是对崔师傅不爽。
周国强他们工位格局改变,若说是崔师傅来抢食是个意外的话。
那小东组相同的格局改变,就很能说明问题。只因小东组对台位前,也加了一个老号小台,理由是不出活,需要小台提速。
好在小东组本就是六人组不变,原本一天一轮换模式,调整为六人都在塔筒组对位,三人大台三人小台,锅炉若有活,轮流回去。
表面上看,小东组要比以前更划算,人不变但多加了台位。
但周国强并不这么认为,看似给予了好处,实质上活依旧没变,只不过是提升了小东组的竞争力和出活率。
领导层故意搞来两个台位,打破原有格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挑事。
他们希望看到三大组对争抢的画面,希望通过这种手段,在结算塔筒量不变的前提下,出活量可以更多。
看透本质的周国强,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些背后推手“卑鄙!”
唯独没有变化的是三铆的二人组,从始至终无人争抢,也没有改变。就仿佛他俩屏蔽了周围的乌烟瘴气,自带蛋壳防御体系。
仔细想想,周国强也就释然了,他俩是谁的人?不言而喻,赵主任原本是三铆副主任,妥妥的嫡系部队,其它领导就算想动,也得先通过赵主任。
准确的说,三跨之内,根本就没人动得了他俩,除非厂领导层的介入。
反过来看,谁是亲生,谁是后养就太过明显,关系、人脉、背景,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周国强若不是仗着自己的过硬技术与能力硬撑,很可能早就被踢出局了。
第一百三十章 风雨飘摇的破船
年底,领导层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计划一百二十套,实际只完成一百零两套。
厂子又成被告,需要缴纳多少违约金,周国强并不清楚,但他听闻,厂子因为这件事,在圈里的名声受损。
周国强踏入大北锅炉的第五个年头,也是最为动荡的一年。
开年第一个月,奖金推迟发放。这件事对于所有一线职工来说,都难以接受。
从拖欠奖金那天起,有关于厂子的各种内部小道消息满天飞。
什么领导私吞公共财产,什么新建厂房猫腻,什么厂子欠一屁股外债,什么要不回现钱……
不得不说,工人阶层没有实质的话语权,所谓的权益都是建立在领导层单方面决断。
第一个月奖金推迟半个月发放,工人们并没有太大变化,第二个月推迟一个月发放,工人们依旧还在抱着希望。
又有谁愿意厂子倒下?又有谁愿意成为丧家之犬?
领导层仿佛是在不断挑战工人们的底线,得寸进尺的不要脸,剥削永无止境。
直到半年后,直到奖金推迟五十天还没有着落,起义声络绎不绝,老实巴交的工人阶层再也无法忍受,大北锅炉迎来第一次停产。
奖金推迟五十天什么概念?意味着干了半年的新塔筒,却还没结算完去年的旧塔筒,只发放可怜的基本工资。
对于工人阶层来说,许多不合理不人性化的问题都可以克服,都可以忍耐,唯独奖金这件事忍不了。
毕竟打卡上班,出力流汗,就是为了拿到养家糊口的钱,钱不到位时间短点,工人们还可以担待,拖的时间越长工人们对厂子的那份信任就越低,直到再无半分信任可言,自然而然矛盾逐步激化,三个月的酝酿,第一次大罢工爆发。
最先着急的是谢师傅,他按着工位一家接着一家做工作。若放在平日,谢师傅说话还有那么点份量,这种时刻,他的卡位显然太低。
一个小时后,赵主任带领三位副主任,二次挨家挨户做工作,依旧收效甚微,就算其中有一些他们的嫡系部队,也不好太过明显的直接开干。
有时候周国强不理解,那些领导手底下的狗腿子,为何那么卖命,收黑钱是公开的秘密,可他们又能收到多少黑钱?
“五百块钱一大关!”这句话是周国强问陈师傅时得到的答案。若就为了区区五百块,去当万人唾弃的狗腿子值得吗?
答案很显然,值得!因为五百块对于许多师傅来说,那是一笔不菲的横财……
大罢工周国强觉得很新鲜,他还从未感受过,车间幽静的时刻,没有充斥耳膜的混合声响,也没有烟雾与灰尘缭绕。
习惯了每日机械运转,一停下来仿佛时间都变慢了。
“强子,你说这罢工能闹到什么程度?”
“那谁知道,反正他们一直拖总得给个说法,要不然这干的也太没底了。”
小东与周国强在工位处闲聊。
“要说最吃亏的还是环焊,要不然他们这次不可能带头搞事情。”
“嘿嘿,幸亏我这有人抢着当垫背,要不然我更亏。”
周国强很庆幸崔师傅来抢生意,若不是去年年底崔师傅的入驻,周国强与杨师傅觉绝对会是整跨第一血亏。
“说白了,谁亏的多谁先坐不住,现在的新车间,说白了就是围着咱们塔筒这一条生产线在转。”
“只要环焊一停,咱们组对一响应,别的环节干不干都无所谓,什么狗腿子,再怎么整小动作也是白费。”
“对了,小东,你知道咱们这新车间花了多少钱建的吗?”
“多少?”
“据说是五千万!”
“我特?五千万就这么个玩意?”
“我也是听杨师傅说的,我师傅还说,就这车间钢结构工程满打满算撑死一千万,再加上乱七八糟撑死两千万搞定,余下的三千万,也就呵呵呵了。”
周国强也是道听途说,没啥证据全当无聊谈资。
“你这都不够劲爆,知道咱们这新厂区是谁监管制造的吗?知道马路牙子边上的那种方砖多少钱上账吗?”
周国强能接收到的信息,八成来自于杨师傅或者陈师傅,小东则不同,他能接收到整个小件车间的小道消息。
“监管不是厂子指派吗?一块砖能值几个钱?”
周国强有点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五千万的厂房才是领导搂钱的大头。
“乔董知道不?咱们这新厂区的一砖一瓦,都是经他手置办的。据说那一块方砖报价三百!”
小东语不惊人死不休,周国强嘴成o字半天合不拢。
“你是说比老张还大的第一持股人吧,反正我到现如今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要真是一块砖三百,单单咱们车间周边这一圈下来,少说也得上千块吧。要是再算上全厂所有马路两侧的……”
周国强根本无法想象,那普普通通的一块砖,就能搞出几十乃至几百万的油水,要知道那就是一块三十乘五十的水泥砖,十元一块,卖砖的都能乐晕在厕所。
“新奇不?还有更劲爆的呢,去年年底董事会投票选举,以往次次都输的张总,这次居然意外的得到最高票。可张总并没接盘,很耐人寻味啊。”
“这事你都知道?没想到你董事会都有线人啊,接不接盘有什么讲究?”
周国强对于管理层几乎没啥概念,只因那是超出他认知范围的层次。
“这还看不出来?以前老张想上位,老乔不肯松手。到这一届,老乔为啥突然想退?明摆着有猫腻。”
“这种时候谁接盘谁背锅,钱都搂了,到时候账对不上,那就惨了,要不然咱们怎会开不出奖金?每年一百多套的产量,年年产值过亿,还不包含分厂,为啥就搬了一次家,短短两年,资金就运转困难了?”
“没搬迁之前,有管财务的领导曾放过话,以咱们厂当时的实力,就算全厂职工十年不上班,工资都能正常发放。可现在呢?车间不停歇的运转,居然越干越亏?根本无法解释。”
“若说建新厂子用掉了大北锅炉多年的积蓄,可咱们老厂的地皮钱又去了哪里?一点五个亿,一半据说是给市政做了贡献,厂子最起码还能到手七八千万,钱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罢工谈判
周国强听到小东的多方小道消息汇总,似乎也窥视到了一丝厂子走下坡路的缘由。
虽说小道消息不可当真,具有一定的杜撰夸大成分,但无风不起浪,又有几个工人有那凭空捏造的才华?
工人们要求的不多,他们可以四百人挤四辆班车,也可以中午没有休息的宿舍,还可以来回走半个小时去吃中饭、去洗澡。
还可以大冬天,在没有暖气不生炉子的车间里坚守阵地,图什么?不就是是为了那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吗?
奈何,这点最为基本的要求,厂子都无法满足,一拖再拖。
工人们为什么罢工?厂子为什么走到今天?为什么拿不出钱开奖金?他们需要一个交待,需要一个理由。
哪怕有一个领导能提前告知厂子的难处,能够取得工人们的谅解,工人也不会罢工,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偏偏厂领导没有这么做,一次次挑战工人们不断妥协的底线,人心若是凉了,队伍自然不好带了。
整整一上午,这场鏖战以工人们少有的团结,赢下一局。
下午,周国强收到谢师傅通知,生产科科长兼副总经理赵总要开大会。
这位赵总与周国强有过一次邂逅,那就是周国强冬天私自点火那次。
这一级别出动,足以证明厂领导班子已经坐不住了,车间级别的管理层摆不平的事,只能厂子级别出头。
“来来来!大家都聚一聚,我这次开会呢,就是想听听大家有什么诉求,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咱们尽量解决。”
往日来车间视察的赵总,总是板着脸,背着手,牛到不行。可今天,脸上堆满不自然的讨好式笑容,口气也是相当温和。
“怎么?大家随便聊,都别拘着。你们要是不说,我咋知道你们的想法呀。”
三个跨到场的少说两百七八,如此大的场面,还真不是随便一个普通人能够震的住。
“啥想法?领导你这是明知故问吧?钱啥时候发?”
首先开口的是环焊组一位三十出头的师傅,姓马,个头不高但长相凶猛,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
“就是!我们为啥罢工?不就是拿不到奖金吗?这都拖了多久了?”
“可不是嘛!这都快八月份了,去年的奖金还没结完,就相当于四个月一共开了俩月奖金,这要拖到什么时候?”
……
人往往如此,只要有一个人带头,自然会有第二第三个人跟随。不满的牢骚开始在众多师傅中交织,正所谓人多胆子大,以往只能背地里发的牢骚,在这种时刻,轻松送进领导的耳蜗。
“好了!好了!大家都静一静!实话告诉大家,来不了钱不光你们急,我们也急,为啥我上午没过来?就是一直在开会研究这件事情。”
“咱们厂子,目前是有点资金上的周转困难。可厂子再难,也会先解决咱们工人们的奖金问题,财务科已经去银行贷款了,犹豫大额现金不好取,所以希望大家再忍耐一两天。”
赵总情真意切,就仿佛他是站在工人一头。
“早干嘛去了?咱们厂子发奖金都得从银行贷款?每年干那么多活?工人们也没多拿钱,这钱都哪去了?”
“一套塔筒八九十万,成本最多一半,一年少说一百套,工资奖金才几个钱?剩下的呢?”
“吴老二,你还没算上锅炉呢,去年光锅炉就干了五千多吨,那也不是小数目啊。”
……
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从罢工那一刻起,领导与工人的地位瞬间反转。
活都不干了,生存都成问题了,领导算个鸟,开的了钱你是爷,来不出钱我凭什么给你当孙子?
大北锅炉的工人被压抑了太久,早就心有怨气与困惑,只不过是平日人单力薄,没有话语权。也只有这种时刻,才能一吐心中不快。
“大家的疑惑我可以解答,咱们厂之所以资金周转困难,一方面是接揽塔筒项目多,进货种类多,并且是先给钱后来料。”
“塔筒近两年来竞争越发强烈,各地也有不少新厂子投产,咱们的塔筒也不像前几年那么好干,以前一套一百多万,如今七八十万一套能拍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咱们接的塔筒干之前只能收到,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的打款,剩余回款需要等到安装完成后才拨。”
“去年年底华中那一批你们也清楚,四十多套没干完,还把咱们给告了,不仅干完的钱没给打,咱们还要先陪人家损失。”
“再说说前两年,咱们是没少干,可并不是所有干完的塔筒都能要回钱来。一直没提,就是不想大家恐慌,厂子也难,大家多担待。”
赵总,似乎早就想好了应对策略,面对工人们的质问,不慌不忙对答如流。
“赵总,那你能不能告诉咱,厂子目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盈利还是亏损?我怎么听说咱们厂还欠着一屁股外债呢?”
又有好事师傅提出质疑,这一问也是周国强和大多数师傅的心声。
“咱们厂目前来看,的确是很艰难。新厂搬迁,需要花钱的地儿太多,就说那四辆班车,来一趟四百,零零碎碎看似不多,加起来就不得了。”
“再说你们不知道的吊车,那都是租人家的,论小时算钱,到现在还欠人家吊车队三百多万。”
“我们几个领导班子一直没闲着,说实话我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合眼,刚今早从京市回来,去干嘛?就是去要尾款,三千万的账,来来回回跑了四趟,人家一句上面不扶持了,总公司拿不到款,咱们就拿不到款。”
“硬要也行,上面给你一张承兑汇票,三年五年才能拿到钱,要想提前取还得看银行放不放款,缩水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反正想拿到钱很麻烦。”
“咱们厂没收回来了的尾款将近八千万,欠的外债四千多万。至于锅炉那点现钱,都用来给大家发基本工资,和交保险了。”
“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大家多体谅,厂子也很难啊!”
赵总的解释,有几分真几分假,众师傅不得而知,好歹也算是有一个交待。
“这个月奖金大家不用担心,后天肯定发,别的方面还有什么意见,今天也都提一提,咱们尽量解决。”
赵主任似乎早就预料到,他那套话一出口,基本上就能稳住所有人。为了体现他对工人们的关心,还特意询问,说白了除了工资奖金这个大头,其它问题,都是毛毛雨。
“厕所太远,膀胱都憋坏了,这都几年了也不清理,拉一泡都特么溅一屁股……”
“哈哈,哈哈……”
第一百三十二章 差东补西
一位师傅的玩笑式提意见,瞬间将谈判的气氛拉下神坛。
周国强都有些怀疑,那位是不是赵总手下的托。试问一个吸粪车来一次才几个钱,这种意见毫无价值。
“这个是我们的疏忽,明天就找车清理。”
赵总回答的很爽快,仿佛是在对剧本。
“更衣室冬天换衣服太冷!鸟都冻小了。”
“就是,就是!冬天干活凭啥不让生炉子!”
周国强暗道,看来今天也就这样了,正真的大问题,已经被一带而过,一些零碎问题,解决与否又如何?
“可以满足,冬天给更衣室配俩暖风机。炉子想生就生,不过得注意防火,再给你们拉十吨煤,冬天确实冷,这事肯定落实!”
周国强对这位赵总的话嗤之以鼻,当初他被对方训斥,私自点火的事还历历在目,什么规定?什么不允许?此刻仿佛都成了屁话,一文不值。
工作服两年没发、中午没地儿热饭、班车接送时间、什么时候涨工资、食堂饭菜不好吃……
看着师傅们,提着五花八门的要求,周国强默默离开了人群,厂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奖金发放需要从银行贷款,他就已经不抱有太大希望。
别说是变大变强,能否维持当下都成问题。面对一个不断走下坡路的企业,周国强想跳槽的想法越发强烈。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它还能坚持十年,但破产是迟早的事,他不得不准备给自己找退路。
一些老工人自然是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他们能够混到退休时,厂子还没走到终点,可周国强他们这一批不同,他们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大会开完,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大多数师傅依旧没有选择继续工作,甚至懒得换工作服。
往往在这种关键时刻,狗腿子的价值就会得到充分体现。
不知何时,几乎每个大工位,都有那么一两个师傅开始干活,周国强知道领导肯定会养内奸,只是没想到会有那么多。
铆工组不用多说,崔师傅几年前就暴露了身份,就算大家都罢工,他干活周国强也能理解,毕竟人家早就习惯了不要脸。
唯独今天没他,准确的说,崔师傅已经三天没来上班,据陈师傅说,是什么三高并发症之类的,主要原因是常年酗酒外加脾气火爆。
陈师傅与崔师傅入驻塔筒组对也有一年时间,可从上个月开始,就很少过来替换抢活。
原因有两个,今年锅炉活要比去年略多,腾不出时间。二则,奖金拖欠,加之可拿到的塔筒奖金太不理想。
自从崔师傅提意见要求跟换结算方式后,每月结算三旧、三新,三旧自然跟崔师傅没关系,三套新塔筒,三个大组合分,而后又与周国强组内合分。最终能到手的钱,最多千八百块。
周国强有旧塔筒保底,自然不会有太大变化,多几百少几百都在可控范围内。
厂子开始拖欠奖金之后,崔师傅也不知是幡然醒悟,还是接收到陈师傅的耳边风,开始有意无意将重心转移到锅炉组对。
之所以没有直接选择撂挑子回锅炉组对,就是怕面子上挂不住,周国强与杨师傅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
如今的铆工组再不附当年的辉煌,从最初的六人组,锐减到三人组,是时代的改变?还是现实残酷?又或者是周国强背锅的人心不足?
次日清晨,所有师傅都更换工作服,正常上班,就仿佛昨天大罢工的事,根本就未曾发生过。
由于环焊组,三天前就有意罢工,因而正式开干,还需要两天才能消化之前甩下的活。
加之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精神,也不是不干,只是不好好干,啥时候见钱,啥时候提进度。
环焊组可以说是整条塔筒线上的第一大组,四个台位每个台位三人,周国强与他们接触最多的事,就是补漏点。
塔筒组对完结,吊装置环焊工位,进行永久性焊接,先里后外。内部焊接时,最怕出现过大缝隙,或者薄皮、露点,埋弧焊时最容易出现焊穿、焊漏。
由于各组之间缺少有效沟通,周国强他们并不知道后续环焊的具体进度。
当天下午,周国强台上干完的活无处可下筒,只能等待,逛了一圈环焊,后知后觉他才明白缘由。
自从搬迁新厂,一直都在实行上下班打卡按指纹,迟到早退都会被纪录在案,具体扣多少钱周国强并不清楚,只因他从未迟到早退,去年生病不包含在内。
就在周国强与杨师傅无事闲聊之时,一个声音出现在背后。
“小周,杨子,闲了啊?铆工那边活挺急,缺人干不出来,你们俩能不能帮个忙搭把手?”
全车间周国强能不回头就知道谁在开口的少之又少,可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属于恨之入骨那种,无法忘怀。
周国强头都懒得回,也没打算开口。
“这?不太合适吧?我们已经不是铆工组的人了。”
杨师傅知道周国强与二俏关系紧张,只能他开口回答,毕竟人家,大小是个头,长短是根棍。
“哎呀,这有啥不合适的?这不是遇上急活了嘛,老三还在医院,一两天也回不来,组里就剩下陈和小裴,两个人根本没法干呀,帮个忙吧。”
“毕竟你们以前是组里的,又都熟悉怎么干,要不是大领导过来盯着,我也不至于这么急着请你俩帮忙,怎么样?算我求到你们身上了。”
周国强与二俏相识至今,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他面对自己时,变软的话茬子放低身段求他。
周国强本都已经准备好爆气开练了,谁知道会是这么个情况。二俏能主动低头?还是那个骂他、咒他,背后搞小动作的卑鄙小人吗?
铆工组为何成为今天这副局面,周国强有错,二俏也绝脱离不了干系。
虽说,新厂搬迁以后,许多组都打乱重组,但唯独各车间的铆工组没有大改,为什么?因为铆工干活大多需要配合,非一人两人可完成的活很多,与大多数工序的最大区别就在这。
其它老车间的铆工组依旧如常,偏偏老二铆,周国强他们组分崩离析,可以说是领导无方,也可以说是不养人。
闲时不闲人,忙时无人用!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够狠的代价
周国强听闻有大领导时,忍不住回头一望。↖↖爱.阅.读↗↗
“哼哼!难怪你特莫能够舔着逼脸过来,原来是总经理在!我就说,你这个老狐狸,怎么可能向我低头!”
周国强依旧没有开口,但心里已经咒骂二俏千万遍。他这一回头不要紧,刚好对面大领导正看向这边。
总经理什么级别?那是要比昨天的赵总还高一级的存在,也是他们这艘破船明面上的掌舵者。
周国强一下明悟了,二俏为啥会来,为啥肯放低姿态,完全是出于高层压力与无奈。
总经理并不是独自一人,身旁还有两人,一直在交流指点着什么,三位大领导所在位置,恰恰就是铆工组。
“小周,你看咱们是不是?”
杨师傅看似在征求周国强意见,但这一反问就表明,他已经有过去帮忙的意思,毕竟他与二俏并无太大瓜葛,面对二俏的请求,杨师傅也不好不给面子。
周国强与杨师傅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杨师傅独自回铆工组,那他将会成为众失之的。
刨除眼前这位算不上人的小人,若从人情世故的角度而言,组里陈师傅和裴师傅都对他不薄,若是他们中随便一位过来请,周国强都会毫不犹豫,但他明白那是不现实的也不可能发生。
当然,若当事人是崔师傅,那就另当别论,因为崔师傅才不会那么在乎脸面。
“行,走吧。”
周国强之所以会同意,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来自于他与总经理那算不上对视的一眼。
很明显锅炉活急,偏偏陈师傅和裴师傅两个人没法干,二俏这种关键时刻来找,试问大领导会怎么认为?
若他周国强就僵着就不给二俏面子,是否有可能算是连带不给大领导面子?毕竟大领导也是知道他周国强曾出自铆工组。
周国强平常可以和二俏钢,也可以和小张主任钢,但他绝不会傻到去挑衅大领导的权威,人家只需一句话,他就真的可以回家。
谁不想在领导面前留个好映像,就算此刻的大北锅炉,开奖金都得靠贷款。
可对方毕竟是一厂之长,毕竟是随便就能过手百万千万巨款的存在,或许没有他的上任,大北锅炉就不会接揽风电塔筒,没有风电塔筒就不会有厂子招收新人,也许周国强毕业后的人生轨迹改变,就不会在这里挥洒青春。
说不上这条路好与坏,但他周国强不后悔,也没的后悔,只因时间无法倒流。
当周国强再次踏入那最初的新手区战场,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本以为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虽然这处工位距离塔筒组对台,只有短短的四十米……
三年后再次上手,并无丝毫生疏感,就仿佛如何干锅炉内胆,早就印在了骨子里,毕竟那是他工人生涯开始的地方。
“你俩被二俏叫过来的?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怎么的?长大了,想开了?”
陈师傅依旧是当年那副笑脸,周国强那一刻有点慌神,就仿佛他第一天入老二铆时的场景再现。
“额……师父,其实我不想长大呵呵,这不,我们那边没活,所以过来你们这边抢点钱呗!”
周国强不想解释什么,以陈师傅的头脑,他根本无需解释太多,还不如用最粗俗的自嘲,来缓解自我的无奈。
“嗯,看来你还是你。怎么样,未来有什么打算?我观察你,自从去年年底到如今,明显没以前那么拼了,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会有今天这局面?”
周国强与陈师傅已经好久没谈过心,虽说那次脱离铆工组,不是谁能掌控结局,可最终还是不得不分离。
人毕竟都是感性动物,周国强与陈师傅也不可能回到没有脱离之前……
“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三三会过去抢食,如今好了,把自己干医院去了。”
已经过去的事,周国强早就看淡了。
“那你还打算耗到啥时候?咱们厂已经明显支不住架子了,以前我不想你早走,是觉得你能力欠缺,岁数也小。如今,你也有能力自力更生,该学的也都会了。”
陈师傅语重心长的真心话,像极了家里的长辈。
“唉!只不过还是没勇气,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啊。我打算是明年拿到大专文凭以后再跳槽,好歹也算是给自己增加点筹码。”
对于陈师傅,周国强没啥可隐瞒,若是自家师父他都不能交心,那整个锅炉厂也就没有第二个可以交心的人。
“嗯,挺好。知道去提升学历了,比我强呀,有计划就行,我可不想看到你走我的老路,咱们厂不行,上上下下都是问题。”
陈师傅那一刻有那么一丝落寞,如今三十多岁的他心已不再年轻。
“师父,你呢?有什么打算吗?”
对于周国强来说,陈师傅要头脑有头脑要能力有能力,若说铆工活周国强不是啥都敢接,但陈师傅绝对九成可以拿下。
若一辈子都奉献在大北锅炉,周国强都替陈师傅惋惜。
“我?我都多大岁数了……马上就到三十五,一过这个点,出去还哪有好单位要呀……中专文凭也拿不出手了……反正孩子也大了,妹妹也结婚了,没啥太大压力,混一天算一天!”
“人呀,就是这样。待的越久越挪不动窝,从头再来是需要勇气的。”
陈师傅的话说出来大多数师傅的心声,在大北锅炉干了十几年,若说没一点感情那是假话,熟悉的工友,熟悉的工种,很难割舍。
谁知道真跳出去会怎样?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依旧是坑?岁数越大越难以抉择,周国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好胜心早已泯灭的陈师傅。
“对了,师父你那车开的怎么样?一年下来,得有多少开销?”
未来这一话题,略显沉重,周国强不想再继续。虽说他脱离铆工组,明面上与陈师傅已经没有太大瓜葛,可心底里他依旧觉得只要能看到陈师傅,他就会安心不少。
若真到了跳槽那一天,若未来真到了只能自己闯的时候,他将再也找不到可以交心的根。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够狠的代价2
水无长型,人无长态。时间会改变一切。
就如同周国强曾言,打死都不会再回铆工组,如今却又在铆工组帮忙。
崔师傅病的不轻,一连三天,周国强与杨师傅一直在铆工组帮忙。
直到第四天塔筒下台,他俩才回归塔筒组对。
赵主任没有食言,罢工后的下一个星期一如约发放奖金。可这个时间点,距离下一个月开钱,只差十几天。
其它师傅如何想周国强不得而知,可他明白,根本不用幻想,下次开钱必会推迟,或者说也有可能根本开不出奖金。
“小周,你咋又上了华电的活?我们大金的活很急呀!”
来人是与周国强已经很熟的齐监理。
“齐工,你们不是第三方委派吗?干谁的活不都一样吗?”
一般来说,每个批次的活不等,多者五六十套,少者十几套,分属不同上家公司。
“我是第三方委派,但这批活是我们水电八局的,我在那兼职。也是人家委托,上面听说你们前段时间罢工,怕活搞不出来,所以……”
齐监理已经五十多岁,看似不近人情的外表下,其实心眼并不坏。
他能与齐监理如此熟络,还是因为小东组的一段筒子出了解决不了的问题,小东请周国强过去帮忙解决,齐监理就在一旁监督。
最后齐监理给他竖起大拇指,从那以后,齐监理对周国强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后期几乎不检查他组对的活,给予周国强足够的信任。
“额……这样呀,干什么都是谢师傅安排的,我们就是来啥干啥。”
周国强感觉的到,齐监理这次是被逼无奈。
“你还不知道吧,你们厂子同时接了四家的活,数我们给的尾款多。之前你们罢工是,上面就放话,说还能在提前拨点款,估计十天半个月就能到。”
齐监理的话有几成可信度,周国强不得而知,但确实是一个好消息。
“那齐师傅你最好是赶紧跟上面说说,我看最近都是在下华中的料,你们那二十二套只干了八套就停了好像。”
每天干什么活,干多少,周国强心里都有数,但领导如何排计划,他并不清楚。
“有这事?那怎么行!小周,反正你干完台上的,必须先上我们的活,我现在就去找你们主任,要是他不先干我们的活,我就不让我们领导打钱了,你们厂子看来真是没救,浪费你这样的人才!”
“我们水电八局,那可是大国企,要不是没有把重心放在风电上,怎么可能把活推出来给你们做。”
“现在我们那边,正在筹建自己的风电项目工厂,我看你小子不错,有没有兴趣跳槽?你若是愿意的话,到时候我可以推荐推荐。”
齐监理语不惊人死不休,周国强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抛出橄榄枝,当然很有可能只是对方为了让他先干自家活的套路。
“齐师傅你们水电八局在哪?真的要组建自家风电车间?”
哪怕对方只是随口一问,可周国强不会放过任何有可能的机会。
“我们总部在兰市,各地还有很多分部,风电项目车间据说是在总部投建,具体进度我就不得而知,我已经半年没回家了。”
齐监理的回答,周国强略感失望,很明显对方带着太多不确定性。
“这样吧,我加你微信,若真有啥好活,也方便联系。”
“啊?微信?我没有啊!咱们不是有手机号吗?”
微信不知何时的兴起,打破了传统的网络聊天模式,没换手机的周国强,还没有意识到,微信在未来能够取代QQ的地位。
“呀!亏你还是年轻人,连微信都没有?那就以后再说吧,我得去找你们领导了,记得下一段干我们的活!”
“额……行!必须的!”
周国强给予对方肯定回答,可实际上干什么活,前提是筒节配套……
“微信?应该得换个智能机才能使用吧?”
周国强当初撺电脑,可以说是跟的上时代潮流,可近两年,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业上,毕竟还要上班,他能够腾出来的空闲时间很少。
齐监理的话,周国强不断回味,要知道水电八局,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大国企,若是他能跳到其中,那也算是天大的造化。
就在周国强刚刚干完台上塔筒的第二天,塔筒车间再次停产,准确的说是车间后半段停产。
这次并非哪组工人罢工,而是筒子出不了车间,车间后门被两辆轿车堵路。
周国强听闻,前天就堵在那里。车主是吊装队老板,原因很简单,要钱。
在周国强看来,估计也是因为厂子给工人们发了奖金,却没给他们开钱,因此直接玩了这一手。
吊装队老板不是一般人,在当地也算有点背景,厂子根本惹不起,加之人家要工钱合情合理,不给钱无解。
塔筒整条线歇菜,尝到甜头的二俏,再次厚着脸皮来请周国强帮忙干锅炉,理由不变崔师傅依旧没来上班。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周国强很无奈,若没有个合理理由,确实无法拒绝。
“走吧,小周,反正换不知道啥时候给吊装队钱,咱们闲着也是闲着。”
周国强从杨师傅的眼里看到了钱的味道,虽说干锅炉内胆没有干塔筒奖金高,但虱子再小也是肉……
“随你。”
周国强不理解杨师傅为何如此想回铆工组,明明那边都已经堵大门了,明明厂子已经拿不出钱了,再干多少活不都是白干吗?
难不成还带着天真的幻想,期待下个月如期发放奖金?又或者杨师傅以厂为家,无私奉献?
已经干了那么多,也已经欠了那么多,白出了那么多力,还差呼这几天吗?周国强只能用这种理由自我洗脑,才不会太难接受,但凡厂子给予他一点温暖,他也不会在危难时刻,毫无感觉。
也不知是周国强想的太多,还是发生了太多事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就在他与陈师傅一同吊集装管时,意外发生了。
“啊!别动!”
周国强明显感觉不对劲,一根管子从脚面滚过,偏偏他今天没穿防护大头鞋。他赶忙给天车工比划停止手势。
“怎么了?”
陈师傅一看周国强不对劲,急忙问道。
“砸到了!”
再一低头,鞋面一片殷红,越来越多……
第一百三十五章 工伤
“压脚了?厉害不?”
陈师傅愣了一下,才再次问道。|?爱阅讀l○ve?ueDu.С〇М|
“出血了,我……我不敢动了!”
一吨多重的后壁管,都堆在一起,周国强与陈师傅吊起一根,没想到后面的滑落下来,管子头部,就那么轻轻滚过半个脚面……
“别动!小周你忍住!我去叫人开车!”
工厂上班,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不是小事,周国强没料到,他会有这么一天。
起初没有感觉,出血后,脚趾开始麻木,周国强小心翼翼的坐在铁件上。
那一刻血水已经流满鞋底,周国强额头冷汗止不住的往下冒。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眨眼功夫儿,十几个师傅问讯而来,他们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看热闹的。
“小周!怎么样?疼不?”
“看他流了好多血!”
“呀!有人叫救护车没?”
“这里距离市区那么远,等车来,还不得疼死?”
……
原本周国强只是觉得身体有点不对劲,当一众师傅将他围在中央时,也不知是空气稀薄,还是不太透风,他只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并且伴随着头晕目眩。
“你们让开点行不?我上不来气……”
周国强强忍着不爽,有气无力的开口。
“看什么看?都特么闪开,不救人看热闹呢?”
周国强的感觉越来越差,周围聚集的师傅越来越多,冷汗打湿了背心,他只感觉时间过的好慢。
“来搭把手,不背出去,这里不好进车!”
周国强有些晕眩,不晓得谁人帮忙搀扶,他只知道背他出车间的是小东。那个脊背很结实很厚重。
还没到车间门口,陈师傅已经将车倒了进来。
“快上车!小周,你还好吧?”
周国强艰难坐上车后座那一刻,也不知是触碰到了伤口还是神经系统开始反噬,痛一丝丝来袭,一丝丝加剧。
“开始疼了……”
之前只不过是麻木,周国强还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命好伤的不重,都感觉不到痛。但这一刻他才明白,不是不痛,只是不到时候。
“那咱们去医院,你忍住!”
陈师傅不在废话,一脚油门直接开拔。
“嗞!吱!”
刚走到大门口,就是一个急刹车。也就仗着速度不快,周国强一头顶在前靠背上。
“陈,这五千你拿上先应急,让朱师傅跟你们去,他二医院有熟人,路上慢点。”
拦下车子的是赵主任,他派给陈师傅一塌钱,同时一位谢顶的老师傅上了车。
这位老师傅也是老二铆车间出来的,以前干钻床,后来因为有病干不了重活,就在车间里打扫卫生,混等退休。
“呵呵,咋样?开始疼了吧?流点血好,要是不留血那就麻烦大了,来一颗吧,等到了医院,想抽短时间可没机会。”
朱师傅笑眯眯的盯着周国强,他的态度不同于大多数看热闹的师傅,就仿佛这种事,不是第一次经历。
“朱师傅,我越来越疼!”
若说之前有一点感觉到疼痛,那此刻就是钻心钻心的疼,十指连心。
他甚至无法保持理想坐姿,尤其是受伤的脚,上车时什么样,此刻依旧什么样,他身怕因为自己的不小心,再造成啥二次伤害。
“那没办法,谁让你干活时不注意呢,还没穿防护鞋!到时候你可得咬死了你穿防护鞋了,要不然这工伤认定可不好算。”
朱师傅是在分散周国强注意力,可周国强哪顾得上什么工伤认定,他的眼神从未离开过,那只血淋淋的鞋。
“抬起头来,看看风景。没啥大不了的,来!叮一颗,忍忍就到了。”
“啵!”
“咳咳!”
果然,一颗廉价无过滤嘴香烟入肺,周国强明显又提起一丝精神。也许是真管用,也许是心理作用。
十多分钟,还没到医院,周国强被疼痛交织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就快虚脱的他,只希望快点到医院。
恍恍惚惚,精神萎靡的周国强,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次清醒时,是被刺痛疼醒。
“许大夫,怎么样?严重不?”
“小拇指破了个三角口子很深,血都流出来了,应该问题不大。”
“啊!啊!别……别掰了,疼!疼!”
周国强看着眼前一个白大褂,正在用手抠他小指头上的伤口,忍不住嚎叫。
“没事小周,在坚持!坚持!许大夫,用缝针吗?”
朱师傅和陈师傅两人按着周国强,身怕他跳起来。
“一会儿让护士清理一下伤口,直接包扎就行。伤口到是小问题,主要看骨头有没有事,先拍个片吧。”
……
“呼……”
许大夫放下周国强脚的那一刻,周国强才长输一口气。
除了被掰开伤口那一下,超出周国强承受范围,之后的一系列操作,都在他基本认知当中。
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周国强的左脚被绷带固定,尤其是小拇指被裹了一层又一层。
“小周?还疼不疼了?”
从病房外回归的朱师傅,带着一脸喜色。
“朱师傅,大夫看片子了吗?严重不?”
一直在旁看护的陈师傅,期盼着问道。
“这小子运气不错,小拇指中间那块骨头上,有三分之一裂痕,不太明显。许大夫说了,这种可以说是最轻微骨折,也可以不认定为骨折。”
“要不是凭借咱这张老脸,求人家半天,人家都不给开认定证明。”
朱师傅一脸得意的样子,周国强好奇开口问道。
“朱师傅,啥证明?不算骨折不是更好吗?证明我伤的不重,难不成还是坏事?”
“这你就太年轻了吧,一看就没阅历。若说没发生意外,自然是没伤最好。但凡意外已经发生了,来了这骨科医院,人家给的鉴定,就是你将来补钱的依据。”
“这点伤给定个骨折,怎么的也能混个十一级伤残了,半年的工资补助,拿不到可就亏大了。”
“你小子就是命好,咱们单位出来进医院的,哪个不是缺胳膊少腿?被切了三根手指那李老三记得不?他算是我带过最轻的伤了,你这次打破最轻纪录,知足吧。”
朱师傅的话,周国强听的一愣一愣,工伤认定补助什么的,周国强根本就没听说过。
任谁又情愿,故意出事故,去领取那自残带来的可怜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