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晚饭
虽然师公常把早饭的重要性挂在嘴边,但在我眼中,晚饭才是最值得重视的。因为吃晚饭时,夜幕深沉,屋外清冷,而人们围坐屋内,总觉得有种别样的温馨暖感。
在山上时,吃晚饭我总是张罗着摆筷子摆碗,然后跑去喊师公他们。下山后,在二一添作五,哪怕早饭,午饭顾不上,但晚饭一定要坐在一起吃。我想杨修夷也是这么认为的,有段时间,早上中午常常不见他,但是到了晚上,他再忙也会回来吃饭。
今夜的晚饭,一大桌丰盛菜肴,全是我最爱吃的。杨修夷和丰叔还没来,我和师父一过去就一屁股坐下,还有斜对面的花戏雪。
师父招呼夏月楼和原清拾:"没那么多讲究,杵着干什么,来来来,坐。"
我抬手给师父倒酒,他这一天不知道去哪玩了,回来的时候心情很好,红光满面。但一听说我未婚夫来了,我明显感觉他心情变沉重了,却还要装作很开心的模样。
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心中越发不舍。
良久,杨修夷终于出现,没有穿那件青衫,而是一袭深紫锦袍,墨发束以玉冠,披散下来的青丝直垂腰际,整个人挺拔修长,雄姿英发,俊朗之气如刀锋出鞘一般,配上他本就略显清冷的气质,浑身风华更似月色寒芒,凌于夜空,令人无法忽视,却也不敢直视。
看惯他的随意穿着,如今忽然高冠华服,所有人都齐齐呆住,片刻失神。
他目不斜视,从容走向主位。
师父低声凑过来:"这小子哪根神经不对了,大晚上穿成这样?"
我夹起一颗肉丸塞过去,淡淡道:"懒得管。"
他看着肉丸半响,狐疑的朝我望来:"丫头,我忽然发现你也有些不对劲。"
"我哪不对了?"
"说,你在地宫里和他怎么了?"
我端起酒杯,掩饰心虚:"能怎么样,就我和他。"
他双眸微眯,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真没什么?"
我摇头:"没有。"
话刚说完,他猛的扬手拍我脑袋:"那你说,你是不是又偷钱了!"
我捂住脑袋:"哪有!"
他冷哼:"那你心虚什么,为师还不了解你?"说着摸出自己的钱袋,翻了翻,又要脱鞋,我忙拦他:"喂喂!现在在吃饭,你悠着点!我就算要偷钱,也不会稀罕你鞋底那十六个铜板,打发乞丐都不要,熏死了送医馆,药费都不止这个价。"
他鄙夷的看我一眼:"什么十六个铜板,我现在藏两钱了!"
杨修夷轻咳一声,我松开师父,夹了根鸡腿,这才愕然发现,满满一盘鸡腿就剩这么几只了。我抬头扫一圈,一根鸡骨头都没看到,却刚好瞅到花戏雪把一根骨头咬碎,吞了下去。
我这才发现,花戏雪的胆子真大,夏月楼叫他来他还真来了,他就不怕我打击报复,让我师父把他给撩了么,居然还能坐在那边吃的那么开心。
丰叔就坐在他旁边,开口道:"初九说你一直住在客栈,那边多少有些孤单,不如来这同住吧。"
我一愣,我什么时候说过。
花戏雪也一愣,朝他看去。
"嗯。"杨修夷也道:"初九刚下山不久,生性单纯,为人鲁莽,以后若惹你生气你尽管跟我讲,毕竟是我这个做长辈的没有教好。"
我眨巴眼睛,师父下巴快砸桌上了。
这就是丰叔口中的风度?
师父朝我看来,嘀咕:"明明是只大尾巴狼,他装什么仁义君子啊。"
我点头表示同意,点完看向夏月楼,她应该注意得到我的视线的,却一直埋头吃东西,未曾抬过。
花戏雪把我从小青椒的手里救出,替我治腰伤,和我打过架的事情我只告诉过她一人,她居然跟杨修夷说了。
花戏雪咬了口鸡腿,一脸莫名其妙。
这时,原清拾起身,端起酒杯,笑道:"在下原清拾,与初九自小便有婚约,这些年多亏尊长们的照顾,我先敬一杯。"
杨修夷这才朝他看去,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长眉一轩:"婚约?"上下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说你和我家初九有婚约,可带婚书和信物了。"
...我什么时候成他家的了。
丰叔紧跟着道:"的确,你凭空出现,总不能你说是就是吧,可有凭证之类的?"
师父也点头,好奇道:"对啊,快拿出来让我看看。"
"没有。"原清拾摇头:"七年前村里出了变故,不止婚书信物,所有的房契田产都被烧了,初九也是那年被歹人掳走的。但我是否为她未婚夫,相信初九心中比谁都清楚。"
所有人都朝我看来,我咽下嘴里的鸡肉,舔了舔油腻腻的唇瓣,微微点了下脑袋。
原清拾一笑,抬手在我唇角轻抹,我顿时僵住了,他要抹第二下,我忙后退靠向师父。
"还怕我?"
丰叔阴阳怪气道:"这位公子揩油的动作可真是娴熟。"
原清拾笑着朝他看去,坐回原处:"初九自小嘴馋,嘴边常挂着糕屑或糖渍,我练出来的。"
我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看向杨修夷,他微垂着头,看不清神情,云淡风轻的往嘴里夹了片青菜。
我捡起一个玉雪滚芝麻,闷闷咬了口。
丰叔岔开话题,和师父花戏雪聊了些东南西北有的没的,过去一会儿,他状似不经意的问原清拾:"听闻你家中已有不少妾室?"
原清拾点头:"嗯。"
"几个?"
"四个。"
师父不悦嘀咕:"都知道要娶丫头了,还这么多小妾。"
原清拾面色微露尴尬,低声道:"我年长初九不少,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
师父不屑冷哼。
丰叔冷冷道:"天地面馆里的那个美人也是你的小妾吧,我们初九生得不漂亮,远不如她,不知你其他妾室姿色如何?"
原清拾朝我看来,我吃着东西,看了他一眼。
丰叔续道:"女人扎堆的地方是非也多,初九没什么心眼和肠子,她嫁过去应该没好日子过了吧。"
原清拾认真道:"初九若不喜欢,我可以全部休掉。"
"你舍得?"
"舍得。"
"那些可是如花似玉的娇娘子。"
原清拾坚定的看着他:"我非初九不娶。"
我咬着排骨,忽的一顿,有所感的抬起头看向杨修夷,黑眸正望着我,没什么情绪。
我舔了舔唇瓣,略一合眉,他又垂下头,去夹了块我正在吃的排骨。
丰叔仍在继续:"那你想过这些娇娘子以后怎么办?就因为你的一己喜好她们四人的命运就要天翻地覆,你当初将她们带回家时就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
"若初九不喜欢她们,我只能将她们赶走。"
"哦?"丰叔挑眉,"初九的喜好在你心中很重要?"
"自然。"
"那初九若喜欢童子之身,你又当如何?"
师父和杨修夷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原清拾笑着回头看着我:"你会么?"
所有人再度朝我望来,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咬住筷子,半响,问道:"我原名叫什么?"
他从头至尾都含在唇边的淡笑微微一滞,回身端起酒盏,笑道:"等我们二人独处时再说,行么?"
我不解:"为什么?"
他神情不变:"此处外人太多,不方便。"
杨修夷一顿,师父大怒,丰叔冷哼,我咬牙,四人齐声道:"外人!?"
他看向师父,温和道:"尊长见谅,初九身子古怪,你们朝夕相处应不难发现,中间太多秘要,我实难告之外人。"
"够了。"我怒道,"不准再说他们是外人!"
杨修夷看着他:"如此说来,初九的身子是天生的,不是发生变故才导致的?"
"天生?"我忙问,"真的是天生的?"
窗户微敞,清和晚风吹来,灯火摇曳,满厅没有声音,都静静的看着我们。
原清拾似笑非笑的望着我,眼眸深不可测,片刻,回过头去吃东西,没有说话。
我问:"到底是不是?"
他兀自吃着东西,不吭一声。
我咬住唇瓣,垂下头扒饭。
丰叔笑了笑,转向师父,和他聊起了酿酒,我这才知道今天师父去辞城附近的农乡找一个有名的酿酒大师讨要酒曲去了。
他们越聊越开心,夏月楼也加了进去。
原清拾再不说话了,偶尔会夹些东西给我,我没碰,身子也下意识的朝师父靠过去一些。
107 小桥
漫长的晚饭终于结束,丰叔差人去给花戏雪准备厢房,带着夏月楼一起走了。
原清拾问我可否陪他园中小逛,我点头答应,师父和杨修夷一言不发的远远跟在我们身后。
缓步踱到河边,有座流水小桥,他在桥上坐下,拍了拍一旁:"来。"
屁股冰凉凉的,我的双脚悬在桥下,微擦着潺潺而过的河水,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一阵清凉。
师父和杨修夷站在河边,没有上桥,晚风吹得他们头发微扬,颇为诗意。
原清拾从水里捡起一片树叶,笑着转着它:"你看这片叶子,离了树枝后水载而四流,它与水亲和无可厚非,可到底还是片叶子。"
我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你想说什么,我是叶子?"
"我不该怪你的。"他怅然,"毕竟你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
双脚收回石桥上,我抱住膝盖:"那你告诉我,我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名字又为什么不能说。"
他落落一笑:"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我看着他,他看了师父和杨修夷一眼,道:"就算你不记得我了,但你总该为我想想,我殚精竭虑寻了你这么久,相认到现在你都不曾问我一句这些年过的好不好,甚至为了维护他们而对我发火。你可知道当初你有多赖着我,喜欢让我背着你到处玩,那时只有你为了维护我而与别人争执,你全都不记得了么。"
我低头看着河面,努力回想,却徒劳无功,对他也只觉得陌生,甚至有一丝厌恶。
这种感觉让我害怕,我若见到了爹娘后会不会也这样,分明是生我育我,给了我血肉的至亲,我却找不到任何亲切感。
"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么。"他问。
我摇头:"没有。"
"不急。"他握住我的手,但几乎没有思考,我的身子已先脑袋做出反应,猛的缩了回来。
他不悦的合起双眉。
我别开头:"你住在哪个客栈,我明天去找你。"
"这么快就想赶我走了?"
月色落了一河,我低低道:"我是个巫师。"
"嗯?"
我恼怒的看他:"你没听过巫师吗?我们向来独来独往孤僻惯了,不管以前我有多喜欢你,你现在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我,我只喜欢牵我师父的手。"
他定定望着我,望的我近乎发憷时,他忽的冷冷一笑:"是么,那今天坐在那边的白衣男子与你关系也定然匪浅了,那日在客栈你们抱在一起..."
我一口打断他:"你住口!"
他抿唇一笑,看向我的手:"我也喜欢牵你的手,还是很漂亮,这双手一点都没有变。"
我生气的看着河面,他笑声好听:"你们家的姑娘脖子都很纤细,腿也修长,但你的比她们更好看。"
"我的腰呢。"我冷声讥讽,"我的腰好看么。"
他没有说话,我回过头,他的目光正落在我腰上。
我着实讨厌他方才提起我和花戏雪时,那股略带嘲讽和轻.浮的模样,眼下这个目光更是让我想将他一把推下去。
"生气了?"他问。
我捡起一块石头扔向河里。
咚的一声,圈圈涟漪泛开,银晕微散。
他敛了笑意,从地上爬起:"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
我点了下头。
"明后两天我还有事,未必能来,你收拾好行囊,待我再来找你时我们便走。"
心中咯噔一下,刹那空了大片,我抬起头朝他看去。
他望着我的眼睛,锐利逼人:"舍不得他们?"
我回头看向河面。
"你现在叫初九?"他又道。
"嗯。"
他低低唤道:"初九。"
我又抬头,他弯唇笑起,俯下身,指尖抚上我的脸。未等我避开,耳边风声一掠,杨修夷顷刻而来,恰到好处的站在我们中间,冷声道:"既然明日还有事,那早些回去吧,不送。"
原清拾目光一寒,直直的看着他,杨修夷面若寒霜,不做退让。
我忙爬起,着实害怕杨修夷忽然伸拳朝他揍去。
三人僵持在桥上,师父叫道:"你不是要走吗,我给你带路。"
原清拾朝我望来,我避开视线,他轻笑,举步绕过杨修夷和我,走下了木桥,和师父一起离开。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月树林里,我松了口气,准备回去,杨修夷拉住我:"初九。"
丰叔在他房中的那些话字字句句响在耳边,我努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说道:"天色不晚了,尊师叔早些歇息吧。"
他一愣,我抽出了胳膊,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开。
这个晚上注定难熬,我抱着被子一夜辗转,一直到晨光泛起,我都没有睡着。
辰时,春曼进来拿我的衣物去洗,见到我呆坐在床头,出声道:"姑娘,你睡得不好吗?"
我不置可否,问道:"你吃饭了没?"
"吃了,你饿了吗,我让人给你..."
"杨修夷有在晨练吗?"
"嗯。"她点头:"比以前起的都早。"
我转眸望着窗棂,阳光轻洒,是晴朗的一天。
我低声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姑娘..."
"在小桐驿站时我偷偷离开你们来了辞城,那个时候也很难过,可是没有这么难过。"
"辞城就在益州,都是汉东这块的,多近啊,可你现在要是和那男的一块走了,那就真是山高路远,想回来一趟都不容易了。"她拉开月牙凳坐下:"姑娘,你一定要嫁给那男的吗,我咋听说他待你不好?"
我想了想:"有吗?"
春曼语重心长:"他找你找的那么辛苦,确实能说明他喜欢你,可他又干啥还要娶那么多个小妾?"
娶小妾这个,我觉得是被我们逮到了,如果我没有撞见过他和君琦一起,我估计他一定不会承认自己有什么妾室的。
思及此,我又想起了他说我和花戏雪时的那副神情。
"姑娘,那你喜欢他不,他对你哪有杨公子对你的好啊。"
我当然不喜欢他,包括现在,我一点想要嫁给他的心思都没,但没心思和会不会嫁,这是两回事。从始至终,我只是想要靠他来找到我的爹娘,爹娘要是让我嫁给他,我不乐意的话会试着拒绝,但非让我嫁过去,我也不会不肯。
"姑娘?"
我回神,道:"你先下去吧,我还要睡的。"
她抱着衣篓起身:"那姑娘你睡,我先走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我缩回被窝里,指尖一下一下轻刨着枕头,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被困意带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色大黑,房中亮着一盏青灯,湘竹支着腮,脑袋一点一点。
我轻轻推她:"湘竹?"
她忙睁开眼睛:"啊,你终于醒了。"撑着身子爬起,"我这去让人给你热吃的。"
"不用,"我叫住她,"我师父呢,有没有出去?"
"仙人刚走。"她反手指着门口,"要不要我去喊回来。"
"不用了。"我披上外衣,"你困了就回去睡觉吧,我自己去后厨找吃的。"
后厨灯火通明,六七个厨娘坐在一排聊天,我走过去她们打量了我一眼,一个指了指身后:"还剩着几个馒头和粥,酱菜都在橱柜里,自己拿吧。"
两排各五个灶台,四个灶台下面还生着火,我拿了个水桶,舀了半锅滚烫的热水进去。
出来时顺手拿了几个蜜豆糕,先前那个厨娘登时叫道:"你这个丫头,这哪是给你吃的!快给我!"
冲过来从我手里一把夺走,顿了顿,又塞了一个回来:"这个带回去偷偷吃,别给人看到,看你馋的。"
我看看她们,再看看厨房,问道:"你们该不会就是在等我吧。"
其他厨娘都抬头望来,好奇的打量着我。
我道:"回去睡吧,都这么晚了。"
108 流水
一向没有敲师父房门的习惯,现在也不例外,我啪塔一下就推开了,他正脱下袜子,抱着脚丫子闻,被我吓了一跳。
我一脸嫌弃的提着水桶进去:"香么?"
他哼了声,脱下另一只脚的靴子和袜子,又闻了闻。
我从屏风后抱出洗脚盆,将桶里的热水倒进去,他坐在床边,闲闲道:"还记得要给我洗脚。"
我把水端到他跟前,不悦的看着他:"我什么时候忘过?"
他下意识就道:"第一天..."
我不悦道:"第一天我掉地宫去了!"
"那第二天..."
"第二天我还在地宫里。"
"第三天..."
我撅嘴:"昨晚没心情。"
把他的脚放在木盆里,我一根趾头一根趾头的搓过去:"还是这么臭。"
他闭着眼睛,一脸享受:"原来我还有个徒弟。"
我卷起他的裤脚,从他的脚心按揉到小腿肚:"不给你洗脚就不是你徒弟啦?"
他又哼了声。
不到小半个时辰,他昏昏欲睡,我扶着他平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后在他旁边呆坐着,然后起身离开。
在昨晚的小桥边洗手,我摘了片月树叶子,挤出汁液,反复揉搓在指上。洗了好久,终于觉得没有师父的脚臭了,我揉着酸疼的腰肢,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
今天湿湿的,夏雨过后的夜晚特别清爽,月皎风徐,一池熠熠。
确实很久没给师父洗脚了,最后一次还是在下山前。我抬头望着月亮,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望云崖。
我在望云崖上生活了快六年,它极为辽阔,南为入山口,有万级石阶,拾级而上后还有诸多花径小道,可通天霞山脉的四面八方。
崖上西边是我平日最爱去游玩的地方,有五羡路,落日霞峰,寒霜石阵,君兰幽径...东边是后山,是片广袤无垠的菜田,近千亩都是师尊打理的,他衣着朴素,常挽着裤脚,提着锄器,如似山下的农夫。北片是万丈悬崖,云海波澜,壮阔如海,能将心境视线望的极宽极远。
我们所住的数个庭院坐北朝南,最前面的是采薇居是用来招待宾客的,后面的紫薇阁是用来罚人的,几乎就被我包了,三日一小跪,七日一大跪,那是家常便饭。
紫薇阁后是太清宫,也是望云崖上最壮观的建筑,分清心阁和藏殿。
清心阁是连绵的藏书雅阁,里面有数不清的当世孤本和世人口中的绝技真品。
藏殿里面是师公和师尊所收藏的上万把兵刃,刀枪棍戟鞭斧,不一而足。
太清宫后是一片梅林,因山上温低,梅花时常绽放,清香四溢。师公喜欢下棋,偶尔喊杨修夷和师父去那边煮一壶茶,摆一道棋。有时也会看到师尊一个人坐在那抚琴,一旁燃着他自己调的香。
我常在清心阁的另一边背巫书,窗外是绝顶孤峰,极广的一个山头,师公传道授业之处,也是杨修夷每日练武修心之地。我有时背累了,就趴在窗上看他们,但多半听不懂,趴着趴着就瞌睡连天。
紫薇阁另一边是抄重居,我们平日煮饭洗衣的地方,数排居室连坐,极为随意,布局没有诸多的理学讲究。
我和师父住的浮欢居就在抄重居后,庭院很大,我小时候调皮,常被师父追的满院子跑。杨修夷和丰叔的清梅苑和我们隔着一片梅林,也是山上最清贵雅致的住所。师尊住在泉月楼,师公住在竹筠,离我们都较远,所以抄重居后面这一片几乎就是我,师父,杨修夷和丰叔四个人的天地。
采薇居,紫薇阁,太清宫和抄重居每日都要清扫,一个个轮流过去,包括师公。虽说尘埃不多,但师公严令过,哪怕一尘不染也要孜孜清理,角落都不能放过。
杨修夷的活自然是丰叔干了,而师公,他自己说的好听,轮流轮流,结果他的活都推给了师尊,师尊则推给师父,师父更狠,连带着师公师尊的两份一起推给了我。
于是,我扫四日,丰叔两日,轮流轮流,是我和丰叔的轮流。
我轻轻叹息,不知不觉,我离开它已有半年了。
俯身轻拨着河水,忽的停下,有所感的回过头去。
树影繁密,杨修夷不知何时出现站在树下的,鹅黄色月花从树上落下,缤纷在他肩头,盈满画意诗情。
黑眸静静的看着我,深邃安谧,声音轻的快要被晚风揉碎:"湘竹说你醒了,我到处找你。"
我回过身子,尽量平静的说道:"我去给师父洗脚了。"
他朝我走来,脚步踩着落花嫩叶,脆炼悦耳。
想象中他月下徐步应是极美的画面,玉树琼花,聚尽风华,可是我不敢回头去看。
他在我身旁坐下:"东西收拾好了么。"
我摇头:"没有。"
"左右也没几样东西,不用收拾了。"他道。
"那你还问。"我看他一眼,"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他捡起颗石头轻轻抛进水里:"那个姓原的,你就这么信他?"
想了想,我诚实道:"没有,但我没办法,我想要找到爹娘,只能听他的。"
"他连你的真名都不敢说。"
"总会知道的。"我怅然,"我一没钱,二没权,三没容貌,他在我身上也没什么可图..."忽的一愣,我回眸看向杨修夷,"该不是我的血吧?"
"我今日和你师父也这么猜测过。"
"可他不像妖怪..."说完想起花戏雪,他当初敛了妖气,置了避尘障,身上可一点怪异都没有,旋即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冒出,"会不会拿我去炼药,或者炼妖?"
杨修夷没有说话,片刻,淡淡道:"你师父不放心你,要一起跟去,知道你住在何处,以后也好经常去找你。"
我欣喜:"真的?"
"我也去。"
我一愣:"你不忙么?"
"你觉得我忙么?"他挑眉,"我来辞城是来办事的?"
我抿了抿唇,也捡了颗石头扔水里。
杨修夷怎么会不忙,从我去到山上后,他除了每日完成师公的课业,还要处理大量从杨家送来的文信。下山后在宣城,虽比山上清闲了,但师公和杨家仍会每日给他大量书信,包括现在在辞城,他也不轻松。
"就算忙也要去见你父母一趟。"他忽的又淡淡道。
"见我爹娘?"
他又扔了颗石头:"我要去跟你父母提亲。"
我差点没被口水呛到:"你..."
"本来我同意就行了,可是你非要这么执着去找父母,我只能..."
我打断他:"什么你同意就行了?"
他看我一眼,面淡无波的继续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你尊师叔,辈分比你师父还大,你嫁给谁本来就是我说了算。"
"..."
我眨巴着眼睛,他拉起我的手,指骨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忽的莞尔:"怎么不躲我?"
我不明所以,他看向我的手:"我都没发现你不喜欢别人牵手,多亏了那姓原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想要抽回手,却被紧紧拉着。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真要追忆,那得多久。
也许是冬日雪地上被他不耐烦的牵着,也许是掉了师尊设在后山的捕兽陷阱,被他嘲弄着往上拉去,又也许是他从妖怪手里把我救出,背着我一步步走出。
他张开手指,与我五指相.缠,我拉了拉,没拉回来,我气道:"你要真喜欢,我砍给你。"
他冷笑:"我喜欢那姓原的,你砍给我么?"
"..."
我没好气的在膝上托腮,嘀咕:"大半夜不睡觉。"
晚风拂来,花瓣洒了一天一地一河,他从我发上捡下一片落花:"今天卫真派了一个人来。"
我一顿,回过头去:"卫真说什么了?"
"送了些名贵膏药赔礼,要你放过黄珞。"
我一怒:"什么!"
他竟待那个姓黄的这么,这么...
杨修夷一笑:"我又花了些银子,让这送信的多说几句。"
看他神情便知道有戏,我忙道:"你问什么了?"
他笑道:"他说卫真连着几日做梦都在喊月楼妹妹。"
我双眸微睁:"真的?"
"不过再过七日,他就要正式和黄珞订亲了。"
我神情变得难看,他抬手将我披散的头发微微梳理:"那人说黄珞刁蛮娇贵,爱无理取闹,喜欢对下人动手,不过对卫真倒是真的好,卫真娶她,是因为她父亲手里有他需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也不清楚。"杨修夷沉下声音,"他说卫真虽然脾气不好,以前仗着蛮力在辞城目中无人,霸道横行过,但骨子里却是重情重义的。那东西他很重视,所以不得不娶黄珞,但既然决定要娶黄珞,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会对那姑娘好,不会负了人家。"
"是这样么..."我皱眉,"那月楼知道了吗?"
"她也在场。"
"她神情如何?"
"她在刻意隐藏情绪。"
我望向河面,有些烦躁,杨修夷像是想起什么,忽的握紧我的手指,不悦道:"你和那个花戏雪是怎么回事?"
我随口道:"能怎么回事?"
他冷哼:"客栈里?抱在一起?"
我回头看向他,黑眸微恼的望着我,剑眉微拧,神情没有愤怒,只有恼火,比之原清拾的轻.浮嘲弄是如此不同。
我撇嘴:"你去问花戏雪了?"
"我自己女人的事,我问他干什么?"
我一恼:"什么你的女人。"顿了顿,道,"你还不了解我么,你知道我和他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有的。"
他哼哼。
我想了想,轻声道:"而且,花戏雪和卫真,是那个..."
他浓眉一皱:"哪个?"
"断.袖..."
他一愣:"断.袖?"
"丰叔没告诉你他当初乔装打扮潜入二一添作五的事么?"
"说了。"
"那你就不奇怪他明明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还要这样?"
他微微沉思:"丰叔说卫真一直拉着他留在店里..."
我轻咳一声:"他们夜夜同屋。"
杨修夷面色变得怪异:"他俩..."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夏月楼至少没有把花戏雪是狐妖的事告诉给丰叔。我也不想让杨修夷知道,毕竟花戏雪从小青椒的鞭子下面救下了我,我欠他一命,所以我现在才把他当初潜入二一添作五的目的给稍稍歪了一下。但无论如何,他和卫真断袖的事实是不变的。
我道:"如果卫真真想与黄珞成亲,这件事我们不能说出去,会坏了他的名声,你最好也不要告诉丰叔。"
"嗯。"
说到这,我若有所思道:"难怪当初我一提花戏雪和卫真的事花戏雪就要对我发脾气,我当时还腹诽他们有什么好在意名声的,原来他是知道卫真要娶黄珞的,他在替卫真着想。后来我拿卫真的事戏.弄了他几句,他气得和我动手打架,恰好被原清拾进来看到,以为我和他搂搂抱抱。"我看向杨修夷,"这些我也就和你说,你可别说出去。"
"你觉得我能对谁说?"他瞥我一眼,又道,"不过没看出花戏雪对卫真这么...我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劝他。"
"我劝过的,没用,他对卫真情深着呢。"
"你懂什么,我们男人之间比较方便说话。"
"男人之间?"我贼贼看着他,"那你可不要跟卫真一样...这花戏雪生得可漂亮了。"
额上一痛,他俊容阴沉:"乱说什么。"
我捂住额头,嘻嘻一笑,刚要说话,身后传来急急的跑步声:"少爷!"
我们回头,一个丫鬟喘着气:"少爷,姑娘...丰叔在找你们,卫真,卫真出事了。"
109 出事
夜幕深浓,辞城长街依旧灯火通明,我们的马车绕开偏远长街,直奔城外。
夏月楼放下车帘,起床太匆忙,她没有梳发,一根长簪将满头青丝稳稳固住,脸色略有些惨白。
花戏雪坐在她旁边,手里捏着块玉佩,出神的望着。
杨修夷递来一块桂花糕,我摇头,他凑到我唇下:"一日没吃东西了,吃了。"
我张开嘴巴,不安的咬了口。
方才那丫鬟来说卫真出事了,我们赶去前庭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姑娘咽气。
她浑身浴血,遍体鳞伤,左肩那一片最严重,整条臂膀血肉模糊。丰叔说她是禾柒门新招的丫鬟,一个暗人刚从禾柒门带回来的,禾柒门又出事了。
马车出了城门,两个暗人骑马在前照路,上次回来因杨修夷睡着了,我故意让车夫放慢速度,用了两个多时辰。这次赶去,马车狂奔,不过半个时辰,便远远看到了禾柒门。
大门灯火通明,杨修夷跳下马车,回身扶我,常可迎上来:"少爷!"
三十多具尸体遮着白布,在门前躺成数排,我微掀开一具尸体的白布,是个中年男子,面部尚好,脖子以下着实惨不忍睹。
夏月楼惊叫道:"初九!"
我忙跑过去,是丸子,左脑被劈开,半张脸染满了脑浆和鲜血。
我看向站在身边的暗人:"卫真呢,卫真在哪?"
他摇头:"没发现他。"
"怎么这么多伤口。"花戏雪的声音传来。
我回过头去,他正将一块白布扯开扔在一边。
死者是个中年妇人,腹上满是银色碎片,没有右臂,断裂处的伤口破碎模糊,左手手腕也没了,这里的伤口整齐平滑。
我在她左侧腰际摸了摸,发现了一道伤口,我伸指进去,有半截指头深。
花戏雪一脸嫌弃的看着我。
杨修夷走来:"怎么了?"
手指沿着伤口划着,血肉被"滋滋"的撕开,我说:"很细很长,像是割断手臂的时候划到了这。"
夏月楼指着她右肩:"这是什么伤的?"
杨修夷沉声道:"徒手撕的。"
夏月楼大惊:"是不是卫哥哥发狂了!"
"不是。"杨修夷捡起她腹上的一块碎片,"这是凝气而化的。"
我想了想,起身朝大门跑去,杨修夷拉住我:"慢点,腰还没好。"
门内鲜血漆地,脚印凌乱,没留下什么兵刃,我一路朝里面走去,偶尔能发现不少细碎银片。
越看越觉得心惊,我回头看着杨修夷:"为什么,不是说要卫真四十一岁么?"
他墨眉轻锁着,没有说话。
我忽的想起岩花村外那长生门里五个男人的对话,我看向跟在我们身后的一个暗人:"财物都在么?"
"全在,几间贵重藏品的房门连锁都没有。"
"没锁?"
花戏雪凉凉道:"他钱多,家里的房子都不锁,除了那天锁我的。"
我和杨修夷顿时朝他看去。
他眉头微皱:"怎么了?"
杨修夷轻咳一声,道:"为何不锁?"顿了顿,自己了悟,"嗯,家里发生这么大变故,财物早该如浮云了。"
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他斜瞪我一眼,朝前走去。
身后的那个暗人忙道:"少爷说得对!"跟了上去。
夏月楼眼眶红了,拉着我:"初九,卫哥哥会不会也出事了。"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的,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低低道:"走吧。"
暗人们一间一间的找过去,什么都没有,卫真的卧房被褥没叠,案上还放着几本账册,一旁的镇纸下压着叠生宣。
杨修夷站在案前,我走过去,他递给我几张纸,凌乱的写着月楼,夏,田,宣城等字样。
这习惯我也有,我背巫书时会以凌乱书写来强记,有时写着写着,就会写下一堆想吃的,被师尊逮到会挨罚。
我双眉微皱,转身递给夏月楼,然后朝门外走去,在石阶上坐下,杨修夷跟在我身旁。
一个暗人疾步走来:"少爷,官府的人来了。"
杨修夷对我道:"我很快回来。"
我点头,抬眸看着他们离开。
"初九。"
我回过头去,夏月楼失魂的走来,声音微带着哭腔。
"月楼。"我叫道。
她在我旁边坐下,难过的看着手里皱巴巴的纸,文字整齐干净,是封未写完的信。
"你说卫哥哥现在会是什么心境?"
她看向身前宽阔空地,月色刚拨开乌云,洒了几许银白下来,她低低道:"我母亲是个傻瓜,她见我父亲不爱他了,便在夏家生意上投入更多心血,并将它们全数送给父亲,妄图拉回他的心。为此她无暇顾我,将我完全交与奶娘,我与奶娘的感情比母亲更为深厚。从蔡凤瑜手里逃出来时,我一直害怕她们会对奶娘下手,我甚至在想,如若奶娘出事了,我会把蔡凤瑜碎尸万段,嗜血啃骨,我甚至还想要毁天灭地,若我有那个本事,我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到地府里去。"
我心下一颤,道:"苍生无过,何必呢?"
"你呢,若你师父和杨修夷出事了,你会如何?"
我睁大眼睛:"你胡说什么?"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短命,且易惹百妖,我这样的人注定活不长久,可我从未想过他们会先我一步离开...
若真有那一日,那于我绝对是天塌地陷。
"我只是害怕。"她哭道,"你说卫哥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啊?"她擦掉眼泪,"先是父母被杀,他因悲痴傻发狂,如今外边那些无辜弱者又因他而惨遭横祸,他此时心中会是何感?"
"月楼..."
"姑娘!"
我抬起头,一个女暗人跑来:"姑娘,少爷要我先送你们回去。"
我问:"杨修夷呢?"
"少爷随人去官府了。"
我一愣:"他被抓了?出什么事了?"
"姑娘不必担心,那刺史是少爷的好友。"
我松了口气,看向夏月楼,"我们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就先回去吧。"
她摇头,对女暗人道:"你先带初九回去吧。"
我道:"你不走吗?"
"回去会难以心安,我想在这里等卫哥哥。"
我想了想,爬起来:"也好。"
回到屋里翻了件卫真的外衫出来想给夏月楼披着,想到花戏雪,我多拿了一件。
出来时就迎头撞上了他,我把衣衫塞他怀里:"你也不想回去吧,这..."
他直接扔地上,递来一块布子:"你看看。"
我接过布子,一触手就觉得不太对,这是岁山河,不算特别贵的布料,一般拿他做衣服的人都是家境寻常的修仙术师,或者巫师,最近一次见到它还是在亡魂殿,那个牛鼻子老道穿的巫袍。
"在哪发现的?"
"你跟我来。"
夏月楼起身:"初九,是什么?"
"你别管。"
我将衣服给她,匆匆走下台阶,忽的一顿,举起了布子。
月光落下来,没了屋檐的遮挡,布料上的几个图纹登时明朗了。
花戏雪站在我身后,看了半响:"看不懂。"
我垂下手,皱眉道:"在哪见过的。"苦思一会儿,我低低叫道:"是地宫!"
"地宫?"
应该是种祭祀图纹,穿在身上必定意义不凡,而卫家和那地宫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会不会是地宫...
我一瞬想到了腊月岭的无字碑,离这儿不算远,就在禾柒门东边。
我抬头看向女暗人:"快走!"走没几步,回头看向花戏雪,"来啊!"
"去哪?"
"找卫真啊!"万一无字碑那边要有什么情况,好歹身边还跟着只能打能跑的狐妖。
不过这感觉着实有些奇怪,平日都是妖怪欺负我,今天居然要一只妖怪来保护我。
"初九,你知道卫哥哥在哪?"夏月楼忙道。
"嗯,你别来。"
"会不会有危险,你要不要先等杨公子..."
"就姓杨的会?"花戏雪忽的上前一步拉住我朝前带去,"走!"
门前多了许多官兵,几个领头的正商量着如何将尸体运回去。
那女暗人不同意我去腊月岭,一定要让我先回城里,我悄悄问花戏雪:"会不会骑马?"
他看着那些尸体:"又不难。"
于是我们就抢了匹马。
拉到上山的矮坡,我和花戏雪一后一前爬上马背,马儿怎么都不肯走,花戏雪狂拍它的脑袋:"走!你走不走!"
所有人远远望着我们,我想了想:"好像是打马屁股。"
"我为什么要拍马屁?快走!不走老子宰了你!"
我双脚夹了下马腹:"吁——"
女暗人看不下去了,叫道:"姑娘,勒马的时候才喊'吁';的。"
"那要它走应该喊什么?"我问。
她面瘫:"驾。"
我和花戏雪登时望着对方:"对啊!""怎么忘了。"
他又拍脑袋:"驾!"
我穿过他的胳膊,捡来前面的马鞭,猛的抽在马臀上:"驾!"
马儿一叫,顿时冲了出去,我忙稳住身形,花戏雪却一头栽下了马头。
身后一群暗人大叫:"姑娘!"
马儿很快被拉住,我灰头土脸的爬了下来,花戏雪被摔得头破血流,我们齐齐看向那个女暗人。
她顿了顿,硬着头皮牵来马车:"上来吧。"
在车上把花戏雪的额头简单止血和包扎,发现他一直盯着我,我皱眉:"看够了没。"
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眉骨,看向窗外,道:"那天你被抓走,我找了你好久。"
"哪天?"
"夜市的时候。"
"还提呢。"我撇嘴,"我差点都死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绑了个人,他说那个谁带你出城了,我又追到他家,结果听说他们没回来,我就去城外找,找了两天找到了两具尸体。"
我一顿,恍然:"那两具尸体是你扔在街上的?"
他不置可否,问道:"杨修夷干的吗?"
"嗯。"
"一刀宰了不行吗?"他皱眉,"那个断脚的伤口爬满了蛆虫,那个脑袋裂掉的更恶心,一大堆苍蝇围着,老子特意跑回城里弄了个大麻袋。"
我随口道:"杀那两个人对他来说根本不需要拔剑。"
过去好久,他点了点头:"哦。"
马车一路往上,到了那天我和杨修夷小憩过的露天茶棚,我让马车停下,让花戏雪一起下车,徒步而行。
110 夺妻
山坡很长,不算特别陡峭,路中土石很多,踩在脚底很不舒服。
花戏雪走在前面,一根木枝牵着我,黑暗中走的很辛苦,我几次有想点个火把的冲动,但都忍下来了。
沿路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走了半刻,模糊光影里终于看到一座石碑,比我高出半丈,占地也不小,底座磊着高约两尺的整齐白石。
花戏雪问:"入口在哪?"
我道:"应该就在附近,你找找。"
他弯下腰在石碑周围摸着,我紧紧拉着木枝跟在他身后,他停下:"你很怕黑?"
"小时候怕,现在不怕。"
"那你..."
"我有浊气,视线没你们好,快找吧。"
他找了圈,绕到了石碑后面,忽的一顿:"有人来了。"忙带着我躲到一块磐石下。
很快便传来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两个人影从山上走下,一个女音道:"...是么,我以为你伤得很重。"
声音清脆,又有些嘶哑,咬字很妩.媚,是君琦。
我皱眉,她怎么会在这?
另一个女音冷声道:"死不了。"
"那真可惜。"
沉默一阵,那冰冰冷冷的女音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清拾真的找到她了?"
我一愣。
君琦笑:"怎么,怕了?"
"有何可惧?"
"我是没什么好怕的,她不及我漂亮,身段也不如我,更重要的是,我会和她处得愉快,可你却险些将她伤了。"君琦笑得更开心了,"等下见到清拾,他必定要对你发怒了。"
"我伤过她?"女音迷惑,"什么时候?"
君琦笑道:"自己想呀。"
一蓝一白两个身影靠近,我看清那个白影,不由傻了眼,没想到苏双双和原清拾竟也认识,她也是他小妾吗?
她们走到我们跟前,苏双双在路旁石上坐下:"难道她在禾柒门里?可我刚才没有看到什么粗腰的年轻女子。"
我刹那看向花戏雪,他眸中也有讶然。
君琦依在一旁,淡淡道:"禾柒门与她没什么干系,是夺玉那日在台上坐轮椅的。"
"是她?"苏双双惊讶,"不是听说是个姿色绝美的女人么?那坐轮椅的又不好看。"
"不知道,反正就是她。"
苏双双大怒:"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自己蠢怪谁,你何时看我对其他女人紧张过?那时你都知道伤她会逼我出手,怎猜不出这其中缘由?"
"你这女人性情古怪,我怎么知道你心中想些什么?"
"还装呢。"君琦一笑,"随你,反正清拾到时怪的不是我。"
苏双双没说话了,过去一会儿,君琦随口道:"你这几日去哪了?"
"养伤。"
"竟被个小丫头刺成了这样,要是被池鱼知道,她又得笑死了。"
苏双双冷然道:"我恰好摔在了那,换你你也未必逃得过,但话说回来,若不是那贱人,你那日恐怕就被我打死了吧。"
君琦嗤笑:"还提这事?我为什么会落了下风?还不是因为你要伤那姓月的,你自己想,你若真伤到了她,你的这条小命赔得起么?"
"行了!"苏双双烦躁起身,走到石碑前,"清拾什么时候回来?"
"等不及了你先下去,我一个人等就行。"
我伏在磐石后,手指微捏着石壁,花戏雪回头望我,指了指外面。
我微微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出去。
一炷香后,原清拾来了,从另一条斜径下来,手里抓着一个包袱。
君琦迎上前去:"清拾。"
原清拾将包袱丢在石碑下,声音愠怒:"埋了。"
苏双双起身,低哑叫道:"清拾。"
"啪!"
原清拾猛的回身,一掌落在她脸上,连我都吓了一跳。
苏双双捂着脸,哭道:"清拾!"
"你姑姑呢。"原清拾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淡淡问道。
"在下面。"
君琦捡起那个包袱,柔声道:"发生什么了,你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原清拾朝我们这边走来:"要你多事了吗?"
我这才发现我们前面的那块磐石后面竟有个往下的路口,很大,就大咧咧的敞着,而我们居然都没注意到。
原清拾走下路口,苏双双忙跟上去:"清拾,我带你去,下面的路我全都记得。"
原清拾停下脚步回头,苏双双停下,抽噎道:"清拾..."
"这几天不要出现,我不想她看到你。"
苏双双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我真的不知道是她,是,是君琦!"她指向君琦,"是她没有告诉我她是你要找的人,君琦就是想让我伤了她,她故意的,她是要...清拾?"
她没有再说下去,直直的望着原清拾,循着他的目光朝我们藏身的磐石望来。
我和花戏雪屏住了呼吸。
山风吹来,树枝摇曳,花戏雪轻拉我的衣袖,指了指地上。
我顿时愣了,晨光云影里,我们的影子夹在树丛中,模糊又清晰,暴露无遗。
"铮!"
一道光影猛然纵来,花戏雪瞬息抱住我往后摔去,我们藏身的那块磐石刹那碎为两半。
山石磨得身子极痛,尚未来得及爬起,神思又捕捉到一道光影,我双眸一凝,七块石子飞起,凌空结出一道丹光嶂,却丝毫不敌。
晶屏瞬息破裂,原清拾一步踏来,手腕一转,蕴出一柄紫银长剑。
花戏雪飞快回身,蕴剑迎上,剑光交击,一瞬如霞光掠地。
君琦和苏双双朝我冲来,我起身便跑,一柄短刀猛的射来,在刺入我后背时被一道破空而来的凌薇扇影击个粉碎。
我顿然朝南边望去,杨修夷一晃而至,扶住我不悦道:"谁让你跑来的。"
"怎么是你!"原清拾退开和花戏雪的交斗,飞快跃来。
杨修夷挡在我身前:"滚开!"
原清拾冷冷的看着他:"尊师叔管的未免有些太多了,我检查下我未婚娘子的伤势也要多事?"
"她何时成了你的未婚娘子?她是我的女人。"
我皱眉:"杨修夷!"
原清拾双眸狠厉,冷笑:"你这是要夺妻?"朝我望来,厉声道,"过来!"
我纹丝不动,往杨修夷身后靠去。
他盛怒:"你不想要找到你爹娘了吗?就算是悔婚,也要看我同不同意!"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看着他,"你和这地宫,和禾柒门有什么渊源?还有你的剑...我,我们不是村民么?"
111 月家(一)
剑身有着深紫藤纹,不似刻意雕琢,而是以气结成,以灵为基。
师公曾说过,那些修为深厚的高人若是长久持同一件兵刃,久而久之,兵刃会与主人生出灵契。而一些极具灵息的兵刃,甚至还会衍生出自己的意识和灵魂,比如剑灵。还有一种情况是以肉体殉剑,将魂魄藏于剑中,蕴为一体,剑身不毁,灵魄不死,但若剑身碎裂,那魂魄也将于天地宙宇中消散,不入轮回。
而无论哪种情况,原清拾能将这柄剑蕴于掌中,就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杨修夷冷然道:"什么村民,他说什么你都信么。"他看向原清拾,"你到底是谁?想要带初九去哪?"
原清拾微微一顿,忽的怒道:"白华是你杀的?"
杨修夷朝君琦手里的包袱望去:"我不过想问她几句她就直接动杀招,但我高估她了,要知道她这么弱不禁风,我会手下留情的。"
东边天际已一片长白,那包袱为深褐色,底端颜色更深,是血。
我道:"头颅?"
杨修夷看了我一眼,抿唇不语。
原来根本就不是去见什么好友,他知道我不喜欢问他的家世,所以拿什么官府来打发我走。
原清拾怒极,朝我看来:"月牙,不要再耗我的耐心,马上跟我走!"
洞口这时蓦然一阵巨响,一个男音隐隐传来,吼声愤怒不甘,花戏雪叫道:"是卫真!"
我忙回身朝洞口跑去,原清拾上前抓我,被杨修夷迅疾拦住。
男音又一声怒吼,我奔到洞口,幽暗无光,是条极长的狭窄土坡。
我匆忙去一旁折树枝,打算点火照明,君琦和苏双双再度朝我冲来。
花戏雪迎去,君琦将那包袱朝我扔来,花戏雪回眸看来,君琦趁机缠住他,而苏双双已近我身前。
我后退避开,她矮身长脚一扫,本就腰肢不便,我登时跌倒在地。
她掐住我的脖子对杨修夷叫道:"快住手!否则我..."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一起滚下了洞口。
土坡上有许多碎石,她很快借着摩擦稳住身形,揪住我的衣襟摁在洞壁上:"给我回去!"
我握住她的手腕,神思完全不能凝集,一点真气都没有。
她力气极大,拖着我往上走去,我死死抓着洞壁,往斜坡下沉去。
她抓住我肩膀,怒道:"你跑不掉的,给我老实点!"
眼神阴狠毒辣,指甲极长,隔着衣衫掐入了我肉里。
我扭动胳膊:"放开我!"
"快走!"
我使出浑身解数挣脱着,混乱中一脚踢痛了她,她大怒,扬手就给了我一个清脆耳光。
额头撞在洞壁上,口间顿时漫上腥甜,脸庞发辣,火烧般的疼。
昏暗中又见她抬起手臂,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指顷刻抠出洞壁上的大石头。
却有一道白影在这时下来,一脚把苏双双踢倒,无奈我收势不住,石头顿时砸在了白影头上。然后就见花戏雪一张俊容做出面瘫表情:"你为什么打我。"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我:"..."
苏双双跌跌撞撞的爬起,我又举起手里的石头猛的砸了下去。
她闷哼一声,趴在了地上。
"喂!"我伸手推她。
毫无反应。
我再推一旁的花戏雪:"喂!狐狸!"
也没反应。
"初九妹妹?"洞口下来君琦的略带试探的声音。
我忙将花戏雪的胳膊搭在肩上,半背半扶的往下坡走去,不慎踩中一块流石,加上肩上力道太重,登时带着花戏雪一起滚了下去。
没多时被洞壁的拐角挡住,我扶起花戏雪,他伸手捂住脑袋,含糊骂道:"我真他娘的命苦..."
我在他身上摸了摸,摸出一根中天露,拧亮后发现拐角下面就是石阶了。
再度把他的胳膊搭在肩上:"快走。"
石阶比土坡更难走,近乎垂直的地面让我们近乎是连走带滑带滚。
噼里啪啦把最后几格石阶滚完,我把花戏雪从我怀里扶起:"狐狸,你怎么样?"
他恶狠狠的瞪着我。
我弱弱的看了他一眼,从地上爬起,举起中天露。
头顶一片幽黑,是巨大的溶洞壁,这个角度望去,整座地宫赫然如城,交错如迷,极远极远处有一座高耸磅礴的巨大平台,应该就是杨修夷所说的诛神台了。
我扶起狐狸,他虽气呼呼,倒也配合,整个人压了上来,还对着我的头发嗅了嗅。
我避开:"你干什么?"
"怎么那么香?"
丰叔特意让湘竹拿来给我的精油,能不香么,都是他自己调的,可能整个天下就这么一份。
绕过一个长廊,我纳罕道:"卫真呢,既然能听到他的声音,说明他离这儿不远啊。"
"你不担心杨修夷?"
"当然担心。"我烦闷道,"可有什么办法,我在上面只会给他造成困扰。"
他冷哼:"那你那什么未婚夫,你不担心么?"
我更烦闷了:"别提他了,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比我师父送的礼物还添堵。"
"礼物?"
我撇嘴:"就我小时候呗,我师父那时嫌我烦,出远门不喜欢带我去,就说会给我带礼物。有时我等了很久,终于把他给盼回来了,结果他手里什么都没有,待看到我失落难过了,他就笑嘿嘿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木盒,可还没等我开心够,一开盒盖,就从里面弹出一只木头小锤,每次都砸在我鼻梁上。"我气愤道,"他就是让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最后还要揍我一拳。"
"哈哈哈!"他大笑,"你经常上这个当?"
"我那时脑子特别笨。"我闷闷的扶着他,"而且,也不是每次都是拳头,有几次也是真的有小礼物,所以失望就失望吧,不影响下一次,只要有新的小木盒,还是能让我充满希望的。"
他哼道:"你倒是乐观。"
我叹道:"可是未婚夫就一个。"
"你还想要几个?"
我恼怒:"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觉得失望罢了。
我怅然望着我和花戏雪落在地上的影子。
对原清拾的感觉绝对不是一个盒子可以表达的,那是我期盼了那么多年的一个梦。虽然我一直就没觉得对这个未婚夫有什么喜欢或不喜欢,可他代表着一个希望,一个我能与爹娘团聚的希望。
可是如今,我害怕。
他是这样的一个人,神秘莫测,高深莫测,复杂莫测。
每次他望着我的眼神,都像是要穿透我去看另一个人,他的双眸充满探寻,又似蕴着一层兴奋,极不舒服。
"那你每次都想要什么礼物?"花戏雪问道。
我看着他:"什么?"
"你不是说希望失望么,你都希望是什么?"
我笑起来:"那可多了。"我伸出手指一一数过去:"糖人,风车,铜板铃铛,尺木长条,酸枣糕,红豆糕,鲜花饼..."
他一脸鄙视:"你师父真抠门,这么便宜的都不给你买。"
虽然师父确实抠门,但我心里极不舒服他被人这么说,撇嘴:"你说的倒轻松,我师父又没有生计的活能干,他很穷的好不好。"
"他怎么不去赚?"
"老家伙懒呗..."说完觉得自己拆自己的台,我不高兴道,"我干嘛跟你说这个,卫真呢,卫真死哪儿去了。"
"初九!"
杨修夷的厉喝忽从身后传来:"初九!你在哪!"
我忙回身,欣喜叫道:"杨修夷!"把花戏雪扶到一旁,"你先等着!"
我朝来路奔去:"杨修夷!"
他远远看到我,身形掠来,顷刻抱住我,胸膛猛烈起伏着,将我勒的很紧。
我不明所以:"杨修夷?"
他松开我,抓起我的手细细摩挲掌心,再摸向我的脖颈,到耳侧,一遍又一遍,最后捧住我的脸,和我额头相抵,闭上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
我拉下他的手:"怎么了?"
由远而近的跑步声传来,原清拾停下,瞪大眼睛看着我,像见了鬼似的惊恐道:"你为何没事!"
112 月家(二)
杨修夷回身看着他,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我问:"发生什么了?"
原清拾怒道:"你到底是谁!你为何一点事都没有?"
我有些莫名其妙:"你想要我有什么事?"
他上前一步:"你师父捡到你时几岁?是在哪捡到你的?你身上有什么凭证没?"
我不解的皱眉,他一把冲来想抓我,被杨修夷长剑挑开。
他当即举剑,杨修夷疾步冲去,一招踏雪望梅,带起两道清逸潇洒的剑花,随后独上兰舟,彻底将他逼开。
"离她远点!"杨修夷怒道。
原清拾踉跄着稳住身形,怒极:"你滚开!"
杨修夷面若寒霜,剑光一扫,又欲冲上,我忙一把拉住他:"先不要!"
我看向原清拾,逐一回答:"我师父捡到我时我十岁,他是在漠北捡的我,当时我身上有一张花笺和一块真源玉,放在一个钱袋里。"
"真源玉?"他皱眉,"月家怎么可能会碰真源玉?"
心下一紧,我忙道:"什么月家?我姓月?"
他毫不理我,双眉紧拧在一起,讷讷道:"我弄错了?我怎么可能会弄错?"再度抬头,"你究竟能记起多少事?"
我摇头。
"在你去漠北的路上发生过什么你能记起多少?"他疾声道,"快想!"
杨修夷长剑一指,怒道:"你再对她大呼小叫!"
我苦思,很难再能想起什么,那时的记忆只剩荒凉无人的旷野,还有我捡垃圾果腹和被隐隐绰绰的人群欺负。
"有没有一个女人在你身上布下咒法?她有没有交代你很多事情?你仔细想想,那女人生得很漂亮,你绝对会过目不忘。"
"女人..."
我认真的思索,脑中画面越渐繁多,激烈的碰撞交织着,每次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都转瞬被一个浪头狠狠拍下。
"一定是她。"原清拾看向来路那近千格台阶,冷笑,"月新涯,好一个月新涯,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做到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越发慌乱不安,"我的爹娘呢,我叫什么名字,你给我说清楚!"
"你哪来的爹娘!"他勃然大怒,"你不过是个孤女,是个流浪汉的野种!你被月新涯那贱人捡走,她在你身上做了手脚,把我的注意全移到了你身上!"
我睁大眼睛,杨修夷怒道:"你住口!"
"清拾!"君琦跑来。
一个玄衣女人跟在她身后,薄施淡粉,双眸通红,高挽的发髻上没有任何发饰:"双双就是你杀的?"
我无心去管她,看着原清拾,伤心的问道:"你是说,我根本就没有爹娘,你一开始就找错了人?"
他深吸一口气,抬腿就走。
我跑上去想拉他,却被杨修夷紧紧抱着,我哭道:"你别走!你给我说清楚,我爹和我娘呢!他们在哪呀!我等了那么久,怎么会是假的呢!"
"初九..."
我急的大哭:"你给我站住呀!把话说清楚!"
那女人怒道:"你先还我双双的命来!"
"住手!"原清拾忽的回身喝道。
我攀着杨修夷的臂膀,紧紧的看着他,心揪成一团。
他看向杨修夷,不安道:"你刚才为何那么紧张?"
杨修夷双眸沉锐,冷声道:"你真是个蠢货。"
原清拾一愣。
"你自己把自己的阴暗勾当都说出来了,用得着我再说一遍么?"
我擦掉眼泪:"你在说什么?"
他直直望着原清拾:"月新涯是初九的什么人?她为什么要保护初九?你又做了什么,她要如此防你?"
原清拾朝我望来,我双目期盼,蓦然一顿,我看向那玄衣女人:"你说我杀了人?谁?苏双双?"
她双目赤红,我忙道:"不可能,我杀不了人的,她肯定没死。"
杨修夷沉声道:"她死了。"
我举起掌心,又去摸自己的脖子,摇头:"绝对不是我杀的,我杀了人我也会死!"
原清拾双眸微眯,猛然回头看向君琦,君琦微微后退,避开了视线。
前后思绪梳理,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月新涯是我的什么人?"
没有得到回答,我继续问:"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杀人会被反噬的?"
过去好久,他敛眉,神情变得阴冷,淡淡道:"你的血是否还会招惹妖物,惹百妖疯魔?"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怎能不知。"他轻笑,"我寻了你月家数百年,我比你们自己还了解你们。"
我惊在原地,心跳不能自己,仿若随时都能蹦出来一般:"你说什么?什么百年?什么月家,我姓月?"
"本是曲乐的乐,你祖先因犯大错被驱逐出族,剥夺姓氏,自成一脉后换作圆月的月。"他语声平淡,如幽谷泉水,叮咚入涧后激起清扬回音。
我不安道:"什么大错?"
他望着我,似要将我望出一个窟窿,一字一顿的徐徐笑道:"滥杀无辜,祸乱天下,以人肉鲜血喂养太古凶兽,你说是不是大错?"顿了顿,语声极缓的吐出一个数目,"二十三万黎民苍生因此殒命。"
我睁大了眼睛:"二十三万..."
"自那时起你们一族便被下了血咒,若是伤人性命,则必遭反噬,流脓生疮,半柱香内便会溃烂而死。且你们易被妖鬼痴.缠,万世难解,无处安生。"
眼泪滚了下来,我哽咽:"...我身上的古怪,我爹娘也有?我祖辈都有?"
"不错。"
我捂住嘴巴哭出声音,杨修夷把我抱进怀里,我问:"那月新涯呢,她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君琦忽的嗤笑:"清拾,你还没问清楚,她如何得知自己会被反噬的?她不是记不起事情了么,你怎么不怀疑是不是那个女人迷惑她的?"
我哽咽:"...因为我杀过人。"
原清拾一惊:"你杀过人?"
我点了点头。
他直直望着我,目光如刀,像要剜却我的肉骨一般,鹰隼可怕:"你在何处杀的?你真的杀过?"
这目光让我无端一阵颤栗,杨修夷抱紧我,寒声道:"杀人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骗你做什么?"
"那她不可能还活着!"他冷冷望着我,忽的眸色一凛,"是真是假,取些血来就知道了!"语毕手中长剑一转,直直刺来。
杨修夷一把将我推向跟上来的花戏雪,举剑拦挡。
花戏雪扶住我,这边君琦冲了过来,花戏雪跳起,长腿蹬在以光滑灰石垒成的长墙上,借力高跃,攻向君琦,君琦慌忙伸臂挡下。
我靠在墙角,胸腔内的情绪恍如翻江倒海,一片混沌。
一个脚步声在我跟前停下,我抬起头,玄衣女人冷冷的看着我:"双双究竟是谁杀的?"
目光落在她的衣袍上,我这才发现,她的这件玄衣是个祭袍,衣上有大片暗紫深红,是血。
我挺直脊背,唇瓣有些发颤:"禾柒门的事...是你干的?"
她双眉一皱:"我在问你双双的事!"
"卫真呢?卫真在哪?"
"我问的是双双!"
她猛一探手,在抓住我头发的前一瞬,我反脚蹬在墙上借力把她扑倒。
她翻身就要压上,我抽出她的木簪狠戳在她肩上,转身就跑。
平日我袖子里都会有一把匕首,而昨夜我只想去给师父洗个脚,后来听说禾柒门出事了,我根本来不及换衣服。如今身上所穿的不过是一件中衣,再披着件外袍,连头发都是夏月楼从一个丫鬟头上拔得簪子给我挽髻固住的。
绕过一个拐角,出现数条岔路,我东绕西拐,跑入一个空殿,背贴着门边,抽出头上的簪子,紧紧握着。
这时有激烈的打斗声传来,我一顿,抬头望去。
空殿空旷,但隐隐可见远处还有几个殿门,带来这微薄光线的,是其中一个殿门外的中天露。
我舔了下唇瓣,鼓足勇气猫了过去。
是杨修夷和原清拾,也不知是我刚好绕了一个圈子,还是他们打到了这里。
他们身形步伐快到极致,长剑连挡间,交鸣声起,如雷电撕裂长空,一片白亮陆离。
原清拾出招狠辣,专攻死角,几乎每一招都是致命之击。
杨修夷更狠,以攻为守,丝毫不顾原清拾的出招,狂傲嚣张的以更凌厉的攻势先声夺人。
我大气都不敢出,悄然望着。
倘若原清拾真如他不经意时说的那样,有了数百岁寿命,那他的修为真息一定丰沛的可怕,所以在这样的地宫,却是对杨修夷有利了。因为仅凭剑术过招,不用任何修为真气,杨修夷绝对是当世少有的顶尖高手,就连师公都曾输过给他。
他不仅快,狠,更是多变,诡异和狂妄。跟得上他出剑速度的,未必跟得上他的反应和思维,谁都猜不到他下一招会出什么。而他更不会去猜别人出什么,因为就算压制不住对方,他也不会陷入被动,能把主动权掌握在手里的,永远都是杨修夷。
"好看么?"
耳边忽的被人吹了口凉气,冰冷如铁,吓得我尖叫出声。
我回过身去,玄衣女人笑的诡异,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就这么贴在我身后。
这几年除了妖怪,我还没被谁吓成这样过,哪怕真来一个女鬼,我也能把她欺负的惨,眼下却被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吓成了这样。
我很快镇定下来,那声尖锐回音却徘徊不歇。
她以匕首架在我脖子上,寒声道:"到底是谁杀了双双?是那个白衣服的男人还是那个姓君的?"
"先别伤她!"原清拾叫道,同杨修夷跑进来。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一把抱住女人的胳膊,将匕首往自己的脖子递进一寸。
杨修夷惊道:"初九!"
女人手臂微有迟疑,我又猛的推开她,飞快朝杨修夷跑去。
女人大骂一声,匕首遽然扎入我肩上,她拔出匕首,第二刀刺来之前,杨修夷一脚将她踹在墙上,一手揽住我,反手长剑指去,将她逼入死角。
她看向原清拾:"尊上快救我!"
我夺下她的匕首:"卫真在哪!快说!"
她望着匕首,半响,道:"是我姐姐..."
"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哪,是我姐姐捉的,我赶去禾柒门时,我姐姐已经走了。"
"这么说,禾柒门的人都是你姐姐杀的?"
她顿了顿,缓缓点头。
我怒声道:"为什么!"
她看向原清拾:"尊上..."
我回头,原清拾一动不动的望着我的肩膀,双眉低压。
方才被玄衣女人刺的那一刀已经没有痛楚了,鲜血却仍留着。
我有些害怕,现在才后知后觉的问自己,为什么刚才他提到什么数百年的时候,我就没怀疑过他是不是妖怪。
这时君琦从门外跑来,气喘吁吁道:"清拾!"
我忙道:"花戏雪呢!"
她朝我看来,弯唇一笑:"被我锁喉,拧断了脖子。"
我一惊:"你杀了他?!"
原清拾忽的沉声道:"月牙。"
君琦不解:"什么?"
原清拾道:"过来。"
我回头看着他。
"不想找父母了么?"他神色不见喜怒,"你若肯乖乖过来,我会放了你想要救的任何人。"
我气得发抖:"我想要救?我还能救谁!这女人已经把我朋友给杀了!"
原清拾看向杨修夷,眉目一狠,道:"动手。"
语毕飞身跃来,君琦随即跟上。
杨修夷长剑一转,玄衣女子登时惨叫:"尊上!"
杨修夷没有割破她的咽喉,削铁如泥的剑刃一瞬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
她瘫软在血泊里,凄声怒喊,哭声在附近几个长殿里回荡,再无安宁。
杨修夷拦住原清拾,我转身朝殿外跑去,君琦追来,被杨修夷一脚踹落。
我在空地上捡到一根中天露,回头叫道:"杨修夷!"
用力将中天露扔了出去,他一脚飞踢在原清拾的肩上,借力回腰,长剑将那根中天露瞬间削成数段,朝他们击去。
强光刺目,原清拾双眸一眯,杨修夷趁时直冲而上,长剑就要刺入他咽喉时,一道突入而来的白光击来,杨修夷不得不侧身避开。
一个女人从远处奔来,同样一身玄衣,同样发髻高挽,同样没有发饰,可是这面孔却一点都不陌生。
天地面馆的老板娘。
我一惊:"为什么她可以..."
一道光影迅疾朝我而来,杨修夷扑过来抱住我避开,尚来不及稳住身形,忽的运剑回身,刺入骤然逼近的一个黑影。
一个女音闷哼一声,痛苦的呕出鲜血,是那被挑断了手筋脚筋的玄衣女人。
原清拾就跟在玄衣女人的身后,举剑刺向杨修夷。
我瞪大眼睛,周身血液都在愤怒沸腾,尖声大叫:"不要!!"
从未有过这种怒意和惧意,我一跃而起,朝着剑光迎去,速度快到超出自己的想象。
冰凉剑刃穿透我的心脏,尖锐剧痛从胸口扩散,鲜血顺着我胸前的剑身滴滴淌下。
"初九!"杨修夷爆声怒吼。
我愣愣的望着自己的血,那一瞬的电光石火间,许多回忆明明暗暗。
似在何时也做过如此举动?也曾替人挡过一剑?也曾被人这样抱住,伤心怒喝?
我呕出一口血:"别,别担心,一盏茶,一盏茶就醒..."
113 月家(三)
大脑沉重剧痛,模糊中听到泉水叮咚作响,声音空灵,有着幽远深长的回音。
我在一块石台上睁开眼睛,仍是光线昏暗,高渺的幽暗上空却变作无数垂直而下的尖锐石笋。
不是地宫,而是一个空旷溶洞。
我在哪?
"杨修夷..."
我微微低.吟,想要撑起身子,刚一发力就被腰上的巨痛疼得龇牙咧嘴。我低下头,身子缩小了一倍,缠满绷带,将我厚厚包裹,如似蚕茧,难以动弹。
我放弃挣扎,扬声大喊:"有人吗?"
"牙儿别怕,姑姑这就过来。"
清脆低沉的声音遥遥传来,我抬起头朝来源望去,一个布衣女子疾步赶来,杏面玉腮,细润如脂,五官百般难描,赛月欺花,是难求的一抹绝色。
她走到我跟前,抬手抚着我的脸,温柔笑问:"牙儿醒了,饿了没?"声音夹着浓浓鼻音。
她的眼睛很漂亮,又圆又大,眸色流转间满是淡泊安然,像辟开喧闹市集的一方净土,若非红肿一片,定是如玉阳湖里的碧水一般纯净。
我指着我的腰:"这是怎么回事啊?"
她微有一愣,眼睛轻眨,干涩双目滚出眼泪,将我轻轻揉在怀里,风雅精致的下巴抵在我额上,语声温软:"没事,姑姑把你救活了。"
我抬起眼睛,不明所以,她捧住我的脸,在我鼻子上亲了口,微微一笑:"牙儿,你以前的心愿可还记得?"
"心愿?"
"嗯。"
我愣愣摇头。
她望向三丈外的洞壁,目光却像是穿过漫长洪荒,停在天地浊尘清扬之际,悠远深邃,从容淡然,但这气韵不是那种浑然天成,而是沐雨经霜后留下的淡看人间。
我不安道:"姑姑,你怎么了?"
良久,她垂眸一笑:"牙儿,姑姑没有时间可以陪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为了爱你的人,快快乐乐活下去,知道么?"
我一惊,忙拽住她衣角:"你要去哪?"
"姑姑要去引开那些坏蛋。"
"不要!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我会很害怕的。"
"不要怕,你可以去完成自己的心愿了,你不是想去江南玩吗?对了,你前些时日说想吃清州的玉露羹对吧,姑姑送你去哪儿好不好?"
我拼命摇头:"我不要!不要!姑姑你不要离开我,你别走!"
我想哭,眼泪却怎么都流不出来,我害怕的紧拉住她不放:"姑姑,你不能扔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你要再扔下我,我怎么办?"
她的眼泪掉的愈发汹涌,紧紧抱着我,语声苍凉:"牙儿,姑姑对不起月家,姑姑得保住你,我们一族避开尘世,隐居千年,仍是走到了举族倾亡这一日,姑姑虽恨,却希望你不要复仇,你一定要好好着,多行善事,知道么?"
我惊恐的望着她:"姑姑,你会死么?"
她眸光温柔,淡淡一笑:"牙儿,死不可怕,活着才可怕,但是姑姑很残忍,姑姑不给你死,你要一直活着,知道么?"
"我听不懂。"
她解开我头上的发绳,精心为我梳理发髻,语声温婉:"姑姑为了救你,在你身上落下了重光不息咒,今后切记不要在人前受伤,更切记不要伤到腰肢,若你因此咒而被人当做异类,姑姑..."说到这儿,她哽咽抽噎,将头埋在我的颈窝,无声大哭。
我伸手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别哭了姑姑,我不会怪你的。"
她擦掉眼泪:"好,好,不怪我,好牙儿,你可说了不会怪姑姑的,一定要记住,姑姑真的不希望被你怨怼..."
"我会记住的。"
"这个香囊收好,是你娘亲出事前为你准备的,你要随身带着。忘了自己姓月,也忘了姑姑吧,姑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今后的路,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我捏着香囊:"姑姑..."
"记住要心存良善,不要害人,不要见死不救,不要...也罢,说再多,你终究都会忘掉,姑姑只求你好好活着,平平安安。"
她又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指着一旁磐石上的野果:"牙儿,这些够你吃五天,若吃完了,洞外还有许多果树,你腰不好,千万不要去爬,姑姑给你准备了一根长杆子,你可以一个个打下来,但你笨手笨脚,可千万不要打到自己的头上。"
我难过的看着她:"姑姑,你真的要离开我了吗?"
"十天后,会有一个叔叔来这儿寻你,他会带你去清州定居,那边有许多好吃的,到处都是河道,白房黑瓦,临水而筑,你会很喜欢那儿的。不过要懂事,那个叔叔家境不算好,他若给你买很多好吃的,要学会拒绝,嘴巴要甜,要乖一点,以后那个叔叔就是你的爹爹了..."
"我不要..."
她深吸一口气:"牙儿,姑姑要走了,你,你..."
她捂住嘴巴,痛惜的望着我,眼泪拼命直掉:"牙儿..."忽的转身朝洞外跑去。
"姑姑,姑姑!"
她越跑越远,单薄清瘦的身影被洞外光线拉的极长,我想用手拉住她的影子,却动不了。
"姑姑!!"
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像要跑出我的世界,我的生命。
我哀求的大叫:"姑姑!不要离开我!我不要什么叔叔!我想要爹爹,我想要娘亲,我想要姑姑,你为什么不要我了,牙儿做错什么了!姑姑别离开我,别扔下我啊..."
我哭不出来了,姑姑最怕我哭的,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只能发疯的喊着"姑姑",喉咙都要被撕破撕裂,可她最终仍是一个回眸都没有留给我。
余下几日,我一直躺着,双目直愣愣的望着洞顶石笋,不吃不喝,更没有要如厕的冲动。能明显感到的,是身体的渐渐变化,视线逐渐模糊,不似以前清明,嗅觉听力都有弱化,五官疼痛酸痒,却不及腰肢难耐。
所有的一切都在翻天覆地。
直到第四日,几只耗子将我未曾动过的果子咬出许多窟窿,我挣扎着爬起,想要将它们赶跑,其中一只蹿了上来,在我的手背上狠咬了一口。
我想起娘亲的话,耗子多带瘟疫,浑身又脏又臭,被它们咬了要赶快挤出伤口的血,再找些伏虎草敷上。
我小心的从石台上翻身而下,手背的疼痛却消失不见,我抬起手,除了上面一滩红血,伤口已经痊愈。
我走出洞口,洞外薄暮落日,天边云影似火。
我找了块方石坐下,独自抱着双腿,想要大哭,眼泪仍一滴都掉不出来。这种感觉好难受,满心皆是酸辛无助和惊恐担忧,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泥沼,暗无天日,陌生又绝望。
第六日,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模样消瘦,我抱住他的腿:"叔叔,你来找我的么?"
他打量我,目光晶亮,盯得我浑身发憷,半响,他温柔笑道:"是啊,叔叔就是来找你的。"
"你早到了四天,一定急着赶过来对吗?"
他摸摸我的脑袋:"对呀。"
我想了想,犹豫道:"叔叔,但是我不想跟你走,对不起,我想回村里,求求你送我回去,我想爹爹和娘亲,还有姑姑。"
他点头,笑容和蔼:"好,你住在哪里?什么村?"
什么村?
我歪着脑袋,眉头皱得很深,绞尽脑汁,却如何也不想出来,我难过的垂下脑袋,摇头:"我忘了。"
"那你叫什么?"
我仍是愁眉苦思,最后气急,猛拍自己的脑袋:"忘了忘了!我怎么会把自己叫什么都给忘了!"
他蹲下身子,拉开我的手,笑道:"不管叫什么,叔叔都带你去看,叔叔认得路的。"
这句话纰漏过多,我却毫无感知,傻愣愣的拍手欢呼,然后拉着他朝山下走去。
一路下山,道路崎岖,泥径难行,我却玩的很开心,嬉笑耍闹,不时将路边的野草鲜花凌乱的戴在头上。
第三日清晨,他摘来野果给我,我边咬边玩着石子。
他坐在一边盯着我看了许久:"你的脸怎么跟之前有点不一样了?"
我眨了两下眼睛,茫然看向他。
他皱眉:"怎么好像变丑了?"
我笑了笑,将几块石头捡起,重新抛下。
"妈的!"
他忽的拍掉我手里的果子,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猛盯着我的脸,片刻,神情大变,他愤怒的扬起手臂给了我一个清脆耳光,再将我狠踢在地。
我摔趴在地,一块尖锐石子戳破了手心,我痛的大叫,忙坐起。
"老子还以为捡了个宝,可以拿去卖个****价抵债,我前几天他妈眼花了!"
我呼着手心,他凑来看了一眼,在我脸上又扇了下:"死不了,再他妈吵一句,老子把你剁了!"
我害怕的盯着他,待手心疼痛的消失了,我忙擦掉上面的血,讨好一般的伸到他面前,怯怯道:"求求你不要凶我了,我的手不疼了,你看,没事了呢。"
他难以置信的把我的手拉过去,反复揉搓后,瞪大眼睛朝我望来,一把将我推开,连连后退:"你是妖怪?你是女鬼?你,你..."
我连连摇手:"你别怕我呀,我不是。"
他捡起石头朝我扔来:"你别过来!滚开!别过来!"
我被扔的好痛,抱着脑袋躲在树后,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我真的不是妖怪,我们族人最讨厌妖怪的,我也不是女鬼,真的不是,求求你不要怕我..."
"滚开!"
他仍用石头扔我,边扔边跑,最后消失在视线里,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了山野丛林中。
我难过的静立许久,转身走了。
漫无目的的在山里乱逛,饿了想吃野果,但是腰疼令我难以爬树,只得一直忍着辘辘饥肠。但数日后,终于饥饿难耐,我拔出路边的野草,连泥土一起疯狂吞下。
我的脑子已越发模糊混沌,渐渐记不起自己要去哪儿,常常蹲在路边托腮,我叫什么,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所有一切都想不起来,只知道要往前走,要填饱肚子,困了要睡觉,渴了要喝水。
又过去数十日,我在深山里东绕西转,终于稀里糊涂的走了出去。
山下不远处有个小村落,飘来许多食物香气,我瘪嗒嘴巴上前,偷偷溜进一间小屋,偷了两个馒头,狼吞虎咽。
尝过偷窃滋味后,我便打算在村里藏着,想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无数人围着我,用木棍打我,我蜷缩成一团,连如何求饶也忘了。
他们把我扔回山上,我孤零零的躺着,漠漠望着夜空,天上星子漫布,一眨一眨,我也一眨一眨。
不知过去多久,我听到细细碎碎的声音,撑起身子,但还未清楚发生什么,一只麻袋顿时兜头罩下,将我捆缚其中。
"二哥,这妞这么脏,能行么?"
"总比拿你闺女去好吧,刘老三那货心狠手辣,你真想让你闺女去受罪?听说张婶的丫头直接被刘老三卖给赵麻贩子了。"
"这妞应该没什么家人吧,千万别被人找上,不然我们得..."
"少他妈给老子废话,快扛走,拉去洗白净点,再让你媳妇收拾妥帖,刘老三的人明早就到。"
...
两个中年女人将我一顿清洗,给我穿上一件花衣裳,再扎了两个小发髻。
一个男人将我拎上一辆破烂的牛车,车上还有六个小女孩。
她们一直在哭,我却因为坐牛车新奇好玩而一直在笑,有个小女孩擦掉眼泪,伸手指我:"她是个傻子!"
所有人都朝我望来,有几个开始扯我头发,拉我脸皮,回头说道:"她真是个傻子!"
我们坐在牛车上,避开官道,一路颠簸乱颤。
天上日月星辰轮替,有汤汤大河,有连绵峻岭,还有无边的旷野。
赶车的是两个膀大腰粗的大汉,偶尔会在中途停下休息,并喂我们一些水粮。
车上的小女孩动不动就欺负我,因我是个傻子,反促成了她们的同气连枝。独独一个叫小灯笼的姑娘待我极好,却也不敢帮我,只在事后悄悄安慰我,陪我说话聊天,讲故事给我听。
没日没夜赶了数天,一日停在路边休息,她悄悄爬到我身边,低声道:"傻丫,我刚才偷听到,他们把你卖出去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担心的说:"傻丫,你会不会死掉呀,如果被发现你不聪明,我怕买主会打死你。"
我不解:"不聪明就要被打死吗?"
她垂下头,眼睛红红的,从怀里拿出一块原玉,伸手到牛车外奋力捡起一块石头,往玉上狠狠一砸。材质不好的玉登时碎成数块,她心疼的望了许久,将最大的碎块递来给我:"这是真源玉,娘亲去世前留给我的,你拿着,希望我的娘亲也可以保佑你。"
我接过来,小心放在香囊里,认真的点头:"我会好好珍惜的。"
她抹掉眼泪,轻轻抱住我:"傻丫,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我点头:"嗯,你也要。"
但我终是没有被买走,与买主会面时,我被人一眼看出是个傻子,两个大汉为此被痛骂了一顿,险些报官。我也不好过,回去后他们把我毒打了一顿,路过一处悬崖时,毫不犹豫的把我抛了下去。
我跌在水里,浑身冰冷,过去好久,我从水里撑起身子,攀住崖边的野草朝上爬去。
没人再管我了,我只能又去吃野草,偶尔运气好,会捡到一些剩饭。我瘦的皮包瘦骨,尖嘴猴腮,唯独腰身极粗。
饮露餐霜,穴居野处,我流浪了一年多,不知不觉沿路荒草稀疏,天地越渐辽阔,一片苍茫,常常徒步数十日才能见到一座城池。
不知又过去几日,我走到一家村庄,走累了,我在村口坐下,瞭望着天际的落日残阳。
傍晚的风吹得很是悠闲,我喃喃开口,哼着自己都听不明白的小调。
就在这时,有人拿石头砸我,是三个小男孩,我忙起身就跑,他们边追边骂:"女疯子快滚,不要靠近我们的村子!"
我被砸的头破血流,忙擦下自己的血吮掉,他们不依不饶,一直跟着我:"又臭又脏的女疯子,我要吐啦!"
"恶心死了!砸死她!"
"不要来我们村子!你快滚!"
...
混乱中,我听到为首的那个男孩叫小虎子,心中有气,咬牙切齿的想,一定要打回来。
但我的脑子着实不好使,我的报复计划就是捡一根略粗的树干去打他,还很愚笨的挑了一个许多成年男子都在场的街道。
我英勇无畏的冲上前去,用树干砸他的脑袋,一下子就砸出了血,但紧跟着我就被其他人围坐一团拳打脚踢。
他们把我关在了牢里,六天后,我被放了出去,小虎子带着一帮小孩站在村口等我。
我想跑,他们一下子就抓到了我,把我拉到村外的小河边打我。朝我吐口水,使劲的拧我的肉,小虎子还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摁水里,憋到受不了了才提起。
一个小男孩用树枝挑来一堆狗.屎,他们起哄要我吃下,我极力挣扎,转身想逃,一头撞在一个白衣老人的身上。
追着我身后扔来的狗.屎与我偏差,"啪塔"一下,落在老人不染纤尘的衣上,直直滑下。
老人愣在原地,片刻,跳脚怒骂:"我宰了你们!"
他几下便把小虎子他们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还脱下他们的衣服,把他们吊在树下。
我愣愣的望着他,他得意的揉揉鼻子,冲我扬眉:"如何,我厉害吧?"
看我没有反应,他皱皱眉,转身离开,临走时不忘将衣上的狗.屎擦在那些男孩的身上。
我忙跑上去,他停下脚步:"干嘛?"
我没反应,他转身走了,我忙又跟上。
他挑眉,走一步,我也走一步,走两步,我也走两步。他一笑,退一步,我呆呆的看着他,纹丝不动。
他不笑了:"你跟着我干什么,去去去。"
他这么厉害,我已将他认作可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可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开腔叫他收留我。
他又走,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别..."
他看向我黑漆漆的手,再朝我望来,我抬着眼睛,望着他的眼睛。
他眸光微闪,俯下身:"小丫头,你叫什么?"
我摇头。
"你是流浪儿?"
我想了想,点头。
他伸手触碰我伤口上的血,放在鼻下一闻:"怎么是甜的,跟花香似得,你吃了什么?"
我茫然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皱眉:"你被打得这么惨,痛不痛的?怎么不哭的?"
我小心开口,语声嘶哑,口齿不清:"我忘记怎么哭了。"
他静静看着我,眼眸渐深,良久,笑道:"哈哈哈,哭还能忘么?有趣,哈哈,走,被骂被罚都认了,以后你就叫我师父,跟这我吃香的喝辣的去!"
"师,师父..."
"知道为师叫什么吗?"
我摇头。
"为师叫玉尊仙人,哈哈,你叫我大仙吧,不不,还是上仙,上仙听起来威风!"
"师父..."
"叫上仙!"
"师,师父。"
...
他将我带到一处客栈,买了一套干净衣衫,要为我洗澡。脱衣时从我衣中掉出一个香囊,里面有张花笺,他端详半日,沉吟:"腊月初九...此处为寒荒漠北之地,露少雨缺,林稀草疏,百姓寄望祥瑞,又称此地'十二田';,望此处雨水充沛,长年灌溉,恰好你生于十二腊月,索性取个'田';姓罢,就叫你田初九,如何?"
我直愣愣的望他,表示听不懂。
他哈哈一笑,将我抱到浴桶里,舀起一勺水从头淋下:"初九初九,哈哈!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初九了,你知道为师为什么要叫玉尊仙人吗,这个取自风月琼楼玉尊容,听上去怎样,厉害不厉害...哎呀,你别跑,我的天,你多久没洗澡了,哦哟,好粗的腰,怎么这么粗啊...对了,初十...初十?等下,我去看看你的花笺...哦,是初九,小初九啊,为师道行很深的,我住在仙山,我所住的地方云阶月地,璇霄丹阙,上面有很多好玩的...你再跑,再跑我揍你了!...说到哪了...哦,我可是走到哪都有鲜花铺道,曲乐夹声的,我一离开,满城鸣琴而送,百姓啼哭,你能想象那画面...我叫你别跑,别把水溅起来!我真的会打你的!"
第二天,鲜花铺道,鸣琴而送没有看到,相反我同他一起被人赶出了客栈。
当时他一把鼻涕一把老泪的摸着口袋:"我的钱袋呢,我的钱袋呢,最后脱靴摸出十六文,被忍受不住的掌柜抄起扫帚追了两条街,也哭了两条街。
114 坟冢(一)
师父总说我没心没肺,这话不假,因为小时候我最爱看他出糗,并在往后时日多次提起,一番嘲弄。
也许这就是他要捏造我们初次见面,他撕我袖子用去擦屎的谎话的原因。毕竟被狗.屎扔中,还以大欺小的揍一群小屁孩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而且最后,他还带着我被客栈掌柜用扫帚狂追了数条街道。
但无论如何,因为他的出现,这场梦于我而言总算不是场可怕的噩梦。
睁开眼睛,身子安然的被杨修夷抱在怀里,他面色无血,怔怔虚望着暗处。
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失魂落魄,我低低道:"杨修夷,我醒了。"
能明显感到他身子一僵,他垂下眼睛,深邃眸光有些迷离,忽的将我拥紧,很近很近。
我快要透不过起来,他喑哑道:"一盏茶,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
我顿时紧张:"难道不是一盏茶?"说完想起冗长梦境,我更紧张,"难道我睡了一年多?"
他松开我:"你倒是敢。"
我看着他,眼眶渐渐泛红,他忙道:"怎么了?"
我埋回他怀里,想起梦里的一切,才发现和他相遇有多么的不容易。
万水千山,寒来暑往,从深山丛林到漠北寒荒,一路苦难磨砺,几经生死,任何一个环节差池,都可能不被师父遇上,更无从谈起与他相识。
眼泪滑落脸颊,我哭道:"不是不敢,是不舍。"
他愣了愣,大掌轻拂我的头发:"怎么了。"
"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你,舍不得师父..."
他抹掉我的眼泪,柔声道:"别哭了。"
我点点头,这时忆起昏睡前的一切,忙撑起身子,转头张望。
又是一个暗殿,不及先前见过的那么大,地上放着两盏小油灯,火光微茫,孱弱得可怜。我们左前方两丈处躺着一个黑影,还有一个白影慵懒斜靠在另一个墙角。
我皱了下眉,捡起一盏小油灯,微微举高,发现果真是他,不由欣喜:"花戏雪?"
我给他绑在额上的那条手绢被他缠到了鼻下,还用两条小布塞一左一右堵住了鼻孔。眉目还是俊美的,但是额上肿起的一大块血包很是突兀,是我的杰作。
他掀起眼皮淡淡瞅了我一眼,又闭了回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嘀咕:"你是猴子还是鸡妖,吵死了。"
"你!"
我就要冲过去骂他,杨修夷将我拉回怀里:"他很疲累。"
我放下油灯,撇嘴:"算了,没死就好。"
梦境淡去一些,情绪平静了不少,脑子便也理智,我别扭的动了两下:"放开我。"
杨修夷松手,我在他身边坐下:"你呢,累不累?"
"不累。"他没好气道,"你为何瞒我他是只狐妖?"
我一愣:"你知道了?"
"他自己说的。"
我更愣了:"他被我敲傻了?"
"他闻到你的血立马就跑了,君琦骗我们说他死了。"
我再度看向花戏雪,虽说是随意歪靠的姿势,但狐妖天生的媚态还是让他优雅不少。如此全副武装,未必就能闻不到我的血,多少还是要靠强忍吧。
心中有些暖意,我低声道:"我怕你会伤他,虽然他是只妖怪,可毕竟救过我..."
杨修夷轻轻一笑:"初九,我师兄的话,你可还记得?"
我偏头:"哪句?"
"郭彦盛伤了你的那次。"
我一顿,点了点头:"不会忘..."
郭彦盛是师尊友人之后,长我四岁,家境富庶,居于南州酷暑之地。每年一到六月中旬,他就会带着一大堆礼物来望云山避暑,呆至八月初回去。
跟很多人一样,他也喜欢巴结杨修夷,所以必然的,跟我和师父的关系就远了。
那一年是我们和杨修夷斗狠斗得最厉害的一年,一日,师父嘴馋要我去挖埋于后山的梨花酒,郭彦盛以为我又要做些手段阴丰叔,于是一直跟着我。我早有所察觉,走着走着,忽然闪进一旁的土丘后,想着等他过来时出其不意的跳出去,吓他个魂飞魄散。
结果,我跳是跳了,但出其不意没有,魂飞魄散更没有。他应激性的伸手一推,恰好师尊设的防兽栅栏就在我身后不远处,削得极尖锐的木刺刺穿了我,流了好多好多血。
他慌忙上来扶我,我痛得龇牙咧嘴,气呼呼的要去告状。他拼命拦我,求我别去,并塞了二十几两银子给我。那时我正在为开店攒钱,看到银子便没了脾气,顿时答应,还保证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回去将银子收好后,我烧了血衣,并洗了个澡。郭彦盛知道我的血很古怪,却没放在心上,他换了衣服后就扔在床边,结果那晚引来了好多妖怪。
不算多厉害的妖怪,但是把他折腾的很惨,他那院子一片狼藉,满是血气,他在混乱里差点死掉,被吓得发了数日的高烧。
师尊大怒,一脚将我踢至院外,若非师父跪地求饶,可能我会被他直接处死。
当时师尊拂袖怒道:"这大千世界浊尘清扬,包罗万象,却独你徒弟一人身形古怪,绝出尘界。都道妖魔邪佞,却孰知一叶一草一石一泥皆有善有恶,你这徒弟能引群妖悸动,不论善恶都为之蛊惑,迷乱心智,这实乃万恶之源,原罪之根,岂能留于人世!"这番话说的我印象颇深。
还有师公曾说过的,妖天生轻贱,我不该生恨,怀以慈善之心对待最是妥帖。
我一直做不到,因为从来都是妖怪先害我害人,我不曾主动去捕杀过他们。而若原清拾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我对妖的恐惧便是扎根于骨肉血脉,是我们整个族人的恐惧,如何能做到慈善对待。
杨修夷握住我的手,声音极低:"你瞒我是为了保护他,难得你能放下恐惧与妖为友,这是好事,我为何要伤他。"
我顿时弯唇,笑道:"尊师叔是要开始说教了吗。"
他也笑了,笑声低哑好听,我换了个姿势,这才发现我一直把另一个黑影给无视了,忙又举起油灯,一愣,低声道:"是卫真!"
"嗯。"
"也睡了?"
"他受伤不轻。"
"怎么回事?"我忙问,"他怎么出现的,原清拾呢?那个老板娘呢?还有君琦哪去了?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好笑的望着我:"你要我回答哪个?"
我挑了个最近的:"我昏了多久?"
他微恼:"很久,剑刃刺破了你的心脏,我以为你不会醒过来了。"
"怎么会。"我不屑道,"心脏挖了我都能活。"
额头一痛,他敲了下:"再敢胡说。"
我心想这算什么胡说,明明是事实。
"以后不要再做这类傻事,就算他那一剑刺中我,我也可以避开要害,你却笨的要死,把自己的心口撞上去。"他严肃道。
我低下头,他道:"知道了?"
"可我也舍不得你受伤,"我轻声道。
他一愣,我抿了下唇,起身道:"我去看看卫真。"
"我醒着的。"他忽的出声。
我被微微吓了一跳。
黑影在黑暗中坐起,双肩魁梧宽阔,他道:"田掌...初..."顿了顿,"让你们担心了。"
我走过去放下油灯,在他对面坐下。
唇角淤肿,左脸有道血丝,惨的是身子,左膀破了三四道深口子,鲜血润了整条衣袖。右臂整个烂掉了,像被人活生生的扯下了一块肉。胸膛小腹和腿上皆有伤口,整件衣衫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
我轻叹了口气,朝他靠去,刚伸出手,他微微避开。
我道:"伤口处的衣裳不撕掉会黏住的,你想被痛死,还是想被感染。"
他不动了。
我用力撕开:"都是那个老板娘干的吗?"
"嗯。"
"为什么?"
安静一阵,他轻声道:"是我自己惹得。"
我一愣:"是黄珞?"
"黄珞?有她什么事?"
"黄珞伤了苏双双,苏双双的娘亲很疼她,那个老板娘又是她娘的亲姐姐..."
他墨眉微合,摇头:"不是。"
"那..."
他一顿,伸手细细摸着光滑的地石:"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应该知道了。"
"嗯。"
他垂眸看着,淡淡道:"一千多年前,比九雄争霸还要早数百年,那时的辞城还是长林丰草,杳无人烟的荒野。我卫氏先祖为墨国大将,与陈国数战皆败,他们带着六万逃兵躲到了此处。当时粮尽马乏,遍野饿殍,没过多久军纪也溃散了,许多人以尸肉为餐,自相残杀。我先祖难以维持局势,亦不忍见到那些疯狂举止,便于一夜带领一队亲信逃走。行了数日,他们误打误撞进入了一处云合雾集之地,尘霭里骤现一座墓碑。一名谋士大喜,言说此处定有古墓,可得无数宝藏,届时重振旗鼓,亦可再逐鹿天下。"
115 坟冢(二)
我忍不住道:"就是这座地宫?"
"对,在那谋士的强说之下,他们开挖,六日后终于挖出一个入口。甬道狭长幽暗,走了许久后豁然开朗,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城池。"
我再度打断他:"入口处是无字碑?"
"那时不是无字碑..."卫真扯了扯嘴角,一丝极淡的笑意,分不清是苦笑还是讥笑,"在地宫里寻了很久,他们找到许多殿室,那些殿室里堆着大量殉葬的尸骸,几个谋士根据分布规律寻到了四个大殿堂。如他们所愿,那些殿堂里全是金银财宝和珍珠玉器。他们就凭此财宝招兵买马,充盈物需,最后夺下了陈国八城,燕国十二城,潭国二十六城。连连大捷,先祖不愿再为墨国君主效命,便自封卫主,占地为王。"
我惊讶的看着他:"你竟是卫人之后?"
他嗤笑:"什么卫人之后,你看我如今模样还有什么后不后可言么。"
"卫真..."
他望着地上的油灯,淡淡道:"其实史书所记载的圣贤卫君不是我先祖,而是他手下。我先祖在封王之后便被噩梦缠身了,时有一名老者前来梦中索要财宝,驱邪避魔毫无用处,反而愈加顽劣,大病数日,回天乏术。后来来了一个高人,他说我先祖盗的那一墓为大月国师苏智之墓,先祖要摆脱噩梦的唯一方法,就是将那些宝贝如数归还,还要建一座大宅,守于墓殿北上,以表示愿意其守灵祈福,为奴为婢。高人还论及,宅内人数不得超过十二名,男性只得七名,此叫禾柒地门阵。自那之后,我卫家便在此扎根,就算战乱饥荒都不能避开,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追寻那些宝贝,集齐财宝还债之日,便是我卫家清静之时。"
我陷入沉思,花戏雪的声音从墙角飘来:"那如今寻得如何了?"
"当年兵荒马乱,那些财宝很快就流落不见,这一千多年下来,定还有许多会遭受损毁,如何能集得齐?"他抬手望着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安静道,"先祖当年盗墓之龄为四十一,所以我卫家每个男子皆活不过四十一,我祖父是,我伯父是,我父亲也是,再寻这些财宝有什么意义,我们累世死了多少人,遭了多少苦痛,若说还债,早够了。"
我看着他的手:"那个禾柒地门阵要多少人?七男五女?"
"对。"
我想起大门前的那些尸体:"那..."
"我雇了三十多个人。"他声音渐低,"我害了他们。"
杨修夷沉声问道:"你是抱着侥幸一试,还是想找出这背后纠缠你们的人?"
"都有。"
我微愣:"人?不是那什么苏智的鬼魄?"
"我祖上都为暴毙,包括我的伯父,可是我父亲死时..."他双眉微沉,"我撞见了一个玄衣女人。"
我伸出手指,数了数,没数出大概,回头看向杨修夷:"卫国开国几年?距今几年?"
他脱口便道:"一千三百六十一年。"
我看向地上,手指细细描画着:"一千三百六十一年,这世间江河行地,云行雨施,四五百年就有一番沧海桑田。这地方虽然阴暗无光,但水清无鱼,其实一点都不适合鬼魄生存..."
花戏雪问道:"那他会不会躲到了外面?"
杨修夷摇头:"鬼魄生存依赖人心,如果没有人心,他们很快就会被日月灵气和天地万象所湮灭。"
我若有所思的接道:"...而吃食人心,不说一千多年,就是一两百年都会被戾气磨掉心智,别说数着卫家男儿的四十一岁生辰来杀他们,就是这仇都记不住了。"我看向卫真,"你为什么要接近黄珞?"
他顿了下,道:"锦龙堡有件七星玉柄,已传有七代,被当为传家之宝,我父亲在世时便想要我娶黄珞为妻..."
"不会是刚好是你先祖当初..."
"是。"
我不再说话,有些烦躁。
想起昨日我们躲在街角,卫真对黄珞的那个宠溺笑容,后来我们用冰水兜头淋了黄珞,他对她的爱护也不是装的。还有杨修夷说的那些话,卫真既然决定要娶黄珞,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会对她好,至少不会辜负。
我打心眼里不喜欢黄珞,她那个脾气比我还坏,还有她身边那几个丫鬟,哪个是讨人喜欢的。我真的不想让卫真娶她,还那么疼着她,不是见不得人好,而是见不得黄珞好。虽然也明白,若卫真为了那宝贝娶了黄珞,得到宝贝后却将黄珞弃之如敝履,那这样的男人也不值得托付终身,可是我心里就是堵得慌。
杨修夷走来道:"现在你还认为找到那些宝贝,你卫家就能摆脱了?"
我忙道:"对啊,你不是都说那些宝贝不可能找的齐吗?为什么还要娶她?"
花戏雪哼道:"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他父亲出事之前正在给他说这门亲事,黄珞是卫真三姑六婆家的侄女,那天他们恰好带黄珞来禾柒门给卫真相看。"
"嗯,"卫真道,"那天整个禾柒门就我和黄珞幸存,我回来之后去问过她可否知道那日的玄衣女人是谁。"
我想起他们曾在天地面馆吃面,嘀咕道:"原来那天你们是故意去的。"
"什么?"
我摇头:"可那又怎么样,她就是该骂,那天太欺负人了。"
他不解的望着我:"你在说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又摇了下头,不过觉得他父亲挺可恶的,若真活不过四十一,不是娶谁谁倒霉么,卫真他娘亲就是个倒霉鬼。
说完又觉得不妥,毕竟他娘已经死了,死者为大。
我叹了声,道:"难不成你因为她还认得那个女人,所以就要娶她?"
他点头:"嗯..."
"真是这样?"我讶异。
"因为她害怕,"卫真拢眉,"她不敢说那玄衣女子是谁,我说会保护她,我找了她数日,她说若答应娶她她便告诉我,只有那样我才能时刻保护她。"
我顿时撇嘴,还用得着找数日么,估计她心里早就是这个打算的。
看她对卫真的那副模样,分明就喜欢的不得了,再看她对我们的那副模样,要有多嚣张就有多嚣张。
她当初在街上的气焰,像是会怕事的人吗?分明早就想嫁给卫真了,还让人故意找她数日,分明就是下套,欲迎还拒,哼。
杨修夷轻咳一声:"初九,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看向卫真,"你找她帮忙都不找我们帮忙,明显我们比那姓黄的要厉害上一千多倍。"讲到这里忽然就来了气,不由怒道,"还有,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们?要不是我给你写信,你是不是就不打算理我们了?好歹在一起那么久,也算同生共死过,一个交代都没有...你看看花戏雪,你居然还把他关起来!你这个禽兽..."
"初九。"杨修夷拉住我。
我仍是有气,静了会儿,问道:"你真的要娶黄珞的话,那月楼呢,你对月楼..."
他低吟:"月楼..."摇头,"黄珞有黄家,不会有人硬闯锦龙堡去害她,可月楼...夏姑娘不同。"他看着我,"而且我卫家累世千年所受的苦难已足够多了,我不能再害后人。"
我一愣:"你不打算要子嗣?"
"若一出生就注定了他的命运,我何必害他?而你们..."他苦笑,"田掌柜,宣城血猴之事,我将你害得还不够惨么..."
116 惊世
我微微皱眉,杨修夷握住我的手,我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对卫真道:"虽然我不接复仇业务,但至少我能把你藏起来,谁都找不到你,你想要生几个就是几个。"
他不再说话,垂眸望着渐熄的油灯,手指轻划着铜杯,眉目专注。
气氛陷入沉默,不多时,花戏雪的呼吸声有规律的响起。
我回头看向杨修夷,他轻抿薄唇,伸手拥我,我靠往他肩上,正欲说话,一个女音忽的笑起:"躲了这么久,你们不闷么?"
我朝殿门望去,杨修夷和卫真也齐齐抬头,门边幽暗无光,空无一人。
"我给你们抚琴一曲,如何?"她又道。
我起身就要过去,被杨修夷拉住:"初九。"
我叫道:"你别得意!我师父他们就快找来了,你等死吧!"
一串琴音轻起,流水绕石般清冽。
杨修夷蓦然一顿,我忙回头望着他,他双眉紧皱,直直望着殿门。
我轻声道:"怎么了。"
他浓眉轻皱,朝我望来。
"若说是死,也是他们先吧。"女音笑道。
又一阵琴音响起,花戏雪撑起身子,语声疲懒:"什么鬼东西?"
琴音变快,音色渐沉,似幽咽鬼泣,卫真忽的咳出一口鲜血。
"卫真!"
"啊!!"花戏雪捧住脑袋叫道。
我忙起身,杨修夷紧紧拉着我:"初九...咳..."
鲜血从他唇下滑落,我瞪大了眼睛,他抬手抹掉,吃力道:"等下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怕。"
我抱住他,回头冲殿门叫道:"别弹了!住手!"
"初九..."杨修夷望入我的眼睛,墨眉紧拧着,"记住别怕,我等下就会醒来。"
黑眸坚定而明亮。
我握紧他的手,颤声道:"好..."
琴音愈发急促,像浓郁的夜色,漫天匝地,无处不在,盖过了花戏雪的怒骂。
杨修夷俊容越渐痛苦,又猛咳了数声,唇角溢出鲜血。
我慌忙抬手给他擦掉,留下的淡红在雪白容颜上,似梅瓣洒成一条蜿蜒小径。
他靠在我肩上,闭上了眼睛。
琴音许久才停下,室内独剩我一人,瞬间寂静的可怕。
良久,几个脚步声细微响起。
我呆坐在地上,怀中抱着昏睡的杨修夷,卫真蜷缩在另一边,花戏雪也不省人事。
原清拾一笑:"藏得这么偏远,找的真辛苦。"
我看着站在他身后的玄衣女人,清清淡淡的寡面,眼睛冰冷阴沉,衣袍上全是血渍,右边的衣摆残缺了一块。
我从袖子里摸出那块岁山河:"这是你的吗?"
她冷目望了眼,道:"是。"
我看向原清拾:"禾柒门的事跟你有关吗?"
"没有。"
"那你是什么人?"
他看向君琦:"带走。"
我手一抬,握着杨修夷的长剑横在自己脖前,他惊道:"住手!"
我眉梢一挑,讥笑:"原来你怕这个。"
他紧紧盯着我,低沉怒道:"放下。"
对他的感觉已极为错乱,孰真孰假难以辨别。
在我的梦里,原清拾始终温笑脉脉,风波柔和。我甚至从未怀疑过他说的,对他是我未婚夫这件事,我一直深信不疑。
可自从他出现后,我对他没有一丝的好感,相反,我怕他,不受控制的在害怕着。
我问:"我叫月牙儿,是么?"
他眼眸阴沉,不置可否。
"这名字有何特别,你为什么始终不说,你是怕我想起什么?"
"那你想起什么了?"
我难过道:"只有我姑姑。"
他唇角一勾:"那你还认我这个未婚夫么?"
"你刚才想杀我。"我道。
他笑了笑,举步走来,我猛的手腕用力,极为锋利的剑刃登时割开我的脖子,我冷声道:"站住。"
"你放下!"他愠怒道。
"退后三步!"我厉声道,"快点!"
他怒瞪着我,我将剑刃再递一寸,他神色紧绷,却乖乖照做了。
我微微松手,长剑离开脖子,伤口渐次愈合,我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不喜欢被人威胁。"
"对,可我能威胁到你。"
他双眸阴戾,忽的一笑:"好,那我们就赌一把,姚娘!"
那面馆老板娘登时应声:"尊上?"
"把她怀里那男的杀了。"
我怒道:"你敢!"
老板娘微抬右手,白光隐现,我握紧手里的剑柄,同时紧紧的抱住杨修夷。
原清拾冷笑:"把剑扔了,我数三。"
我的手指微微发颤,但很快做好决定,放下会死,不放也会死,既然必死无疑,我宁可死在杨修夷身边。
"一。"
我深吸一口气。
"二。"
手腕一转,我朝脖子猛的抹去,长剑却"砰"的一声,碎为数截。
脖颈喷出许多血液,却也愈合得极快。
我咬牙,去捡一截断刃,身子却骤然一痛,被原清拾疾步冲来,抓着我的衣襟同时撞在地上。
他压着我,怒道:"你还能威胁到我吗!"
我抬眸看着他:"放开我..."
他抓起我的右手,双眸阴冷:"你想知道什么?"
我奋力挣扎,他忽的张唇,一口咬在我的手背上,我大叫:"放开!"
鲜血溢出,他放在鼻下微闻,笑着看着我:"很香,果然是你们月家的血。"
伤口缓缓愈合,他淡淡望着,语声清冷:"紫君说你被拦腰斩断,我始终不信,因为我知道你还活着。现在看来,你真的被她砍成了两半,只是月新涯把你救回来了,重光不息咒。"他嗤笑,"月新涯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她居然这么狠得下心。"
我心惊道:"什么是重光不息咒?"
"上古之巫,你身为月家后代,不该比我清楚?只是没想到它如此强劲,连月氏杀人后的反噬诅咒都能被它缓减。"说完,一把甩开我的手,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我,"我现在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愣愣的抬着眼睛,胸口窒息的快不能呼吸。
他看向卫真,道:"他为什么会疯,你应该知道。"不等我说话,他续道,"因为他全家都被杀了,而你为什么会失忆而疯傻呢?你猜猜?"
一阵寒意猛的掠过四肢百骸,我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他一笑,语声清淡,听在我心里却每个字都如千斤巨石敲下:"我说你全家也被杀光了。"顿了顿,摇头,"不,不止全家,还有你全村,全族,包括原本的乐氏,还有整个上古十巫。"
恍如闷雷乍响,我睁大了眼睛,僵愣原地。
他伸手托起我的下巴:"月牙儿,你猜,我在这场屠杀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我被迫抬起头和他直视,他眸中的戏谑嘲讽尽数落于我眼中。
眼泪直直滚落,心中如山石倾塌,江海翻涌。
多年的追寻不过一场笑话,更可怕的却是这淋漓真相。
胸口堵闷到极致,我想晃醒自己,这还是一场噩梦,可他捏在我下巴上的痛楚却那么明显真实。
他擦掉我的眼泪,淡淡道:"你什么时候会哭的?"
我没有说话,他看着我:"你幼时受着万千宠爱,所有人都捧着你,养出了你娇蛮又爱哭的性子。那年放火烧了你们村子后我们把你捉走,你一直哭闹着,卿湖和却璩让常玉割掉你的舌头,是我把你救下来的。"
他托着我的脸颊,拇指轻抹在我脸上:"你是我的人,要伤你也是由我来,用不着他们多事。"
眼泪越渐汹涌,我无声啜泣。
他轻轻擦着:"我喜欢看女人哭,但不喜欢看女人为了我之外的事情哭,所以我不给你哭了,只有等哪天你为我情.动为我伤心时再允许你哭。"他冷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为了哪个情郎?"
我愤怒的望着他,这副俊朗的面孔在我眼中愈渐丑陋,令我想吐。
"你这个模样,跟你爹当初看着我时的一样,那时紫君不小心误杀了你娘..."
我猛的拉过他的手狠狠咬下,一口破皮。
"啪!"
脸上落了极重的一掌,将我打到了地上。
口中还有他的血,腥涩味道滑入喉间,浇在我的满腔怒火之上。
我愤恨的瞪着他,双目赤血的扑了上去:"魔鬼!你们这些魔鬼!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与你何怨何仇!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
我再度抓住他,君琦极快奔来,带着冲势狠踢在我的肚子上,我重重摔在墙上,剧烈的撞击让我吐出一口鲜血。
我一把擦掉,不顾一切的继续冲去抓住他,所有的血液都在沸腾,我凄厉怒吼:"还我爹娘的命来!你还我爹娘!!我要把你们大卸八块,我要让你们挫骨扬灰!!!"
君琦抓走我的头发,将我往后扯去,我抓住她的手,不知何处而来的力气,带着她一起往墙上撞去。
趁她吃痛,我也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拼命的撞在墙上,一下,两下,三下...
她被我砸出了血,混乱中反手擒拿住我,抬手抽打我的脸,原清拾将她拉开:"够了!"
我顺势揪住原清拾的胳膊,一口咬在他肩上,像难缠的藤蔓,死抓着不放。
隔着单薄的春衫,我咬破了他的皮肉,血水渗出,他怒叫:"松开!"
君琦上来揪我,我已全然忘了痛,他们费了极大的功夫,终于把我甩了出去。
我靠在墙角,擦掉嘴边的血,放声大哭,满是回音。但很快我就止住,不愿在他们面前再哭出一声。
君琦掏出手绢给原清拾擦肩,道:"原来她是这样的来历,我还真以为她是你的未婚小娘子呢。"
原清拾可怜的看着我:"若她真是,至少她们村子一半的人可以不用死。"
"为什么!"我近乎尖叫,"我身上有什么是你们想要的?你处心积虑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推开君琦朝我走来,戏谑道:"这就愤怒了么,若你能回忆起你爹的死相,那你可如何是好?"
君琦好奇:"她爹是怎么死的?"
他冷笑:"连粉身碎骨都不是,就剩一滩血水,骨头渣都没有。"
我双手紧紧的捂住嘴巴,眼泪疯魔似的急涌,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每滴血都在翻涌呐喊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月新涯为了让你活过来,她的下场可能比你爹还不如,重光不息咒可不是那么好落的。"
胸口一痛,我呕出大口鲜血。
他一步上来扶我,在被我咬住胳膊之前猛的掐住我的双颊,讥笑:"从小就贪吃,现在连人也要吃了吗?"
血水倒涌回喉咙,呛得我难以呼吸,他松开我,我猛咳着。
姚娘上前一步,语声凉如隔夜冷炙:"杀害双双的人真的是她么?"
君琦看了原清拾一眼,面色有些怪异:"不然是谁?"
原清拾没有反应。
姚娘冷冷的朝我望来:"她为何没有昏迷,心脉都未见丝毫亏损?"
原清拾淡淡道:"她姑姑在她身上置了层浊气,你的苏琴之音自是被抵了。"
君琦撅嘴,勾住他的胳膊:"那你当初是怎么入她的梦的?你夜夜说有重要的事,就是跑去找这个女人。"
原清拾烦躁的推开她,转身要走:"别浪费时间了,把她带走,将这三个男人都杀了。"顿了顿,看向杨修夷,"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挂在辞城北门上,身体碎成数块,置于各处。"
我扶着光滑的墙壁颤颤巍巍的爬起,手里握着混乱中从君琦头上拔下的长簪,对准自己的腰肢,轻咳着:"还要再试一次么。"
他回过头:"你竟还敢!"
唇边血泪交.融,我轻轻抹掉,惨笑:"你找了我这么多年,我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很有用?如果我死了你们会损失什么?惨不惨重?"
"你给我放下!"
长簪半寸入腰,剧痛如浪涌来,我看向杨修夷,吃力道:"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
117 共死
原清拾冷冷的看着我,我将长簪微微横拉,痛的浑身冷汗:"让姚娘出去。"
君琦冷笑,手中多了把短刀,贴在她脚边的卫真颈旁。
我怒目瞪着她:"你敢!"
她扬眉:"你就一个,我却有三个,我大有耐心跟你一个一个来,让你看看我的决心。"
说罢,短刀微倾,我嘶声怒吼:"给我住手!"
她当真停下,却"咦"了一声,转向杨修夷,缓步走去,娇媚一笑:"我应该直接对他动手的,他就是你那个情郎吧,生得着实俊俏,就是面相太薄情轻.狂了。"
我浑身发颤:"你不能伤他,你若敢动他一下,我,我会跟你拼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抬起眼睛,笑吟吟的望着我:"是么?"短刀微举,对准杨修夷的胸口,笑道,"你猜,我敢不敢呢?"
原清拾怒道:"君琦,放下。"
"清拾,你是赌不起。"君琦转向他,眸光百媚,"这女人的生死对你重要,我可不放在心上。"
她柳眉一条,高高举起短刀,猛的挥下。
我大喊:"不要!!!"
短刀戛然而止,她回眸看我:"把我的簪子还我!否则..."
我睁着眼睛,心跳一瞬静止,随后飞快狂奔。
"听不见吗?"
我再难傲气,拔出簪子:"我说了只要你们放了他们,我就会跟你们走啊。"
她得意的看向原清拾:"你看吧。"
说完手腕一压,短刀直直扎入了杨修夷的胸口。
"住手!"
刀锋刺入肉体的声音令我猛烈一颤,鲜血瞬间喷出,灼伤了我的眼睛,画面似定格一般,极缓极缓。
我瞪大眼睛,大脑一片空白,鸣声不断。似忘却呼吸,忘却感思,一切一切付诸于空旷幽冥。
"哎呀,刺得有些偏。"
君琦拔出短刀,带出一片血线,喷洒在紫衫上,如血雨落于墨田。刀尖上的血珠诡艳逼人,仿若刚从我心头拔出一般,胸口钝痛难耐。
她比划了下,短刀压回杨修夷的心口上,笑道:"这次,可不会刺偏了。"
我双膝跪倒在地:"不要伤他!我求求你放了他,你若有什么不满都冲我来,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都去,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的哀求无济于事,她微扬起短刀,我悲声大喊:"不要!!"
我疯狂爬去,原清拾紧紧拉住我,我死命挣脱,声嘶大喊,却终究不遂人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刀扎进了杨修夷的胸口。
"啊!!!"
我放声尖叫,眦目欲裂:"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我随便你杀你为什么不杀我!你要刺我多少刀都可以,你将我凌迟都可以!你为什么要对他动手!!"
原清拾将我往后拖去,我抵死不从,拼尽全力要往杨修夷爬去:"杨修夷,你睁开眼睛!我是初九,你看看我呀!"我大哭着往前爬去,"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求求你睁开眼睛,你不能死的!"
他静静的躺在那,侧脸冰冷,脸色雪白,惯来情况不屑的双眸紧紧闭着,如剑的墨眉舒展,毫无痛苦。
我将周身力气尽数吼光,可是他死了,杨修夷,他没了声息,他死了...
君琦拔出短刀,讥讽的望着我,再度比在他的胸口上:"要不要再来一刀?"
我回身怒瞪向原清拾,他喝道:"君琦,够了!"
猛的一股力道,我曲腿将他踹开,朝君琦冲了过去。
她立即朝我刺来,我迎着刀口把她扑倒在地,翻身坐在她身上,抓起她的头发撞在地上。
"贱人!娼.妇!"
她反手抓我,我撕扭抓烂了她的脸:"你凭什么伤他!你凭什么!我杀了你!!"
浑身血液沸腾,从未有过这股力气,我狠心将她的脸和脖子撕烂,一个又一个巴掌猛抽过去。混乱中她也在还击,我没有丝毫躲避,身上被她刺出无数血窟窿,可我只一味的想要将她打死。
她惨叫着,我怒骂着,终于夺下她的匕首就要刺入她脖子时,原清拾过来将我拉起:"够了!"
我猛的将匕首往他身上刺去,短刀扎入他的左肩,鲜血喷到了我的脸上。
他一脚将我踹走,我扶着墙,强忍着腰上剧痛,撑着身子爬起。
姚娘和君琦忙朝原清拾跑去:"尊上你怎么样!""清拾!"
君琦怒目朝我望来,一张俏脸被我尽毁,皮肉外翻,血肉模糊,满是污血。
"我杀了你!"她磨牙切齿,拔出原清拾肩上的短刀,冲我扑来。
我万念俱灰,心如死寂荒野,躲也不躲,她抓起我的头发,将我摔在地上,短刀对着我的脖子高高举起。
原清拾怒喝:"君琦!"
短刀高扬,直直落下,蓝影水袖翻飞,如梦似影。
这么一瞬,思绪刹那飘出去好远。
我想起两年前的秋天,那日天朗气清,秋意深浓,师父和我嘴馋,便同去山下的玉阳湖垂钓。
杨修夷和丰叔早早在那,我们如往日一般,从冷嘲热讽,变为激烈的斗嘴。吵着吵着,不知是谁提出钓鱼比赛,谁钓得多谁赢,输了的负责烤鱼。
师父强逼我去干扰杨修夷,我拔了两根芦苇跑去杨修夷面前,不时指指湖水,戳戳鱼篓,摇摇鱼竿,东问西问,没话找话。
他几次赶我走,我死皮赖脸,插科打诨,他忍无可忍,扔下鱼竿来追我,却不施展轻功,就一路追在我后面。
我们绕着芦苇丛跑来跑去,边跑边骂,我不小心脚一崴,摔倒在地,他紧跟而来摔趴在我旁边,两个人摔得一脸泥渍。
我冲他咯咯直笑,他也忍俊不禁,伸手将我脸上的黑泥抹去,笑道:"丑死了。"
我也伸手去抹他的泥渍:"总算跟你同生共死了一回。"
他浓眉一皱,一记手骨敲来:"是这个用法么!"
...
同生共死。
眼泪再度滚出,我现在才知道这四个字有多么的美好,我甚至感激君琦,她在这一刻了结我,可以让我陪着杨修夷,不至于令他孤单一人。
世界似乎安静了,只有刀锋在蓝影水袖里间或闪着寒芒。
画面极缓,如乍暖还寒之际,冰柱消融一般缓慢。
真正的死亡到来,如此安宁,再无喜怒哀乐,恐惧绝望,我所有的执念虚妄都将风烟一梦,山云俱静。
我平静的闭上眼睛,却在这时,一股强大的灵气狂涌而来,将我空无一物的神思急速凝聚。
一阵清脆的金属碎声乍响,我忙睁眼,眼前光影急闪,短刀迸裂为数截,于空中遽然翻飞,映着烛火,似玉壶光转。
一寸断刃冲我飞来,在我眼前逐渐放大。
我瞪大眼睛,忘却躲避,它却骤然在我右眼上停顿,仅差数寸便要刺破我的眼球。
下一瞬,刀刃带起劲风,"嗖"的离去,反扎向君琦。
我呆呆的睁着双眸,一只冰凉的手触上我的脸:"初九。"
我微转过头去,杨修夷捂着伤口半蹲在我面前,唇色失血,面容苍白,却不见一丝憔悴,仍是清傲孤绝的神情。
他弯身将我扶起,伸指抹掉我的眼泪,眸中带着明显痛惜。
我傻愣愣的看着他,忽的抬手在唇下狠狠一咬,痛楚强烈的传来。
他墨眉微皱,我含泪一笑:"真好,不是在做梦!"
想要扑进他怀里,目光触及他胸口,紫衣一片深色,血流如注。
我心痛无比:"杨修夷..."
他轻理着我的头发:"别怕。"
他起身看向原清拾,我慌忙跟着爬起扶住他。
他眸色极冷,轻懒道:"方才不过离魄了一会,你们就把我的身体弄得这副模样,是不是该算算账了。"
他黑眸一凝,那柄长剑的碎片尽数飞起,凌空悬于我们身前,他斜睨向君琦,淡淡道:"不过看在你没毁我容貌的份上,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君琦后退一步,躲在原清拾身边。
原清拾望了望自己的左手,不解的看向姚娘:"为何我不行?"
杨修夷大笑,道:"你以为我为何要来这个偏殿?莫非你们不知道苏智那老头把这地方建成陵墓之前此处本为十巫的地盘?这地宫我早早派人查过,这里的每个角落,何处藏宝,何处埋尸,何处有机关,何处是人祭,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地宫我比你们更熟,其中的排布演阵我亦一看就知其中奥妙,你觉得我会让你有还击之力么?"
姚娘一跃至前,冷笑:"好狂的口气!"
"狂?"杨修夷讥讽,"你以为我这柄剑是谁震碎的?"
语毕,"铮"的一声,那数些断刃尽数朝原清拾射去,原清拾忙挥剑,避开要害,但仍被一截断刃扎在了腹上。
君琦扶住他:"清拾!"
杨修夷作势冲去,姚娘伸臂虚拦,沉声道:"尊上,你们先走,此处交给我。"
原清拾朝我看来:"一定要把她抓住。"
"尊上放心!"
杨修夷沉声怒道:"想跑?"
那些断刃再度飞起,君琦忙扶住原清拾离开,姚娘去拦挡那些断刃。
待他们一走,我立马上前站在杨修夷跟前,他将我拎到一边:"你干什么?"
我再难忍住,红了眼眶。
他抹掉我的眼泪:"哭什么,我不是活着么。"
我抱住他的胳膊,轻声啜泣:"别装了,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死撑着,一点都不想。"
他冷冷一哼,看向紧张兮兮的姚娘:"谁告诉你我在演戏了,我好得很。"
"杨修夷..."
他轻叹了声,垂下眼睛无奈的看着我:"别哭了好不好,我舍不得。"
我擦掉眼泪,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他微微一笑。
我也含泪一笑:"好,我不哭了。"
我明白他现在有多糟糕,如果他好得很,他怎么会放原清拾走,又怎么会显山露水说那么多。他这么阴险的人,巴不得没人知道他厉害,然后痛扁对方一顿,又怎么会逼出那么强大的灵气去吓跑对方。
什么离魄,什么排布演阵,也就原清拾那个怕死的家伙才会当真。
118 千年
原清拾他们走远了,姚娘朝我们看来,不屑道:"伤的这么重,恐怕我不出手,你也会血尽而亡吧?"
"那你便不出手吧,看看我们是谁死。"杨修夷道。
"你有这本事么?"
杨修夷冷笑,右蹲下身,从靴子内侧抽出一把匕首,长一尺有余,锋利无比,光如月华,刀柄上暗玉为犀,长秋为纹,是三年前他生辰时师公所赠。
姚娘望了眼匕首,眼眸一亮,喜道:"倒是把好家伙,今天也归我了!"
她蕴出一具古琴,陡转置于膝上,素指一挑,琴音若清扬银色,流泻而出。
"就这花招?"杨修夷道。
"花招?"姚娘面寒如冰,"这是足以令你致命的杀器!"
杨修夷挑眉:"苏琴之音么?"
"不错,"姚娘目露得意,"你倒有些见识。"
"不算什么稀罕之物,"杨修夷嗤之以鼻,六大古曲除了绛珠亡魂曲,其余五首我烂记于胸,你这首在六首里面排名最后,如果不是苏智那老头当了个大月国师,恐怕这名声也轮不到你们头上。"
姚娘大笑:"你听过?你在何处听过?"
"五百年前,我师父游至辞城,与你祖上一个老头有过一段交情。你祖上那老头弹过全曲给我师父听,并赌他记不住,不过我师父强记能力好,回去一字不差的记下了谱子,你若不信,我可将全曲五十七个乐段一一道来。"
姚娘面色微有讶异,而后勃然大怒:"无耻之徒!盗窃他人祖传之秘还沾沾自喜,实乃宵小之辈!"
杨修夷淡淡道:"我师父记下谱子,只做收藏之用,并未流传于世。而盗窃祖传之秘几字从何说起,这乐曲本是苏智为大月国祭所谱,曾在当世广为流传过,后因晦涩难懂,导致阻塞不盛,因而失传,算不得你一家之秘吧。不过说来也有趣,捡别人嫌弃厌恶的东西拿去当宝贝,你们家还真是可怜。"
我皱眉,这姚娘竟是那小心眼的苏老鬼后人。
姚娘怒目望他,一张比我还清汤寡水的面孔阴厉到极致,冷声道:"那你倒是说说,我们这曲艺差在何处?"
杨修夷唇角一勾:"虽然看你很讨厌,觉得没必要跟你浪费时间,不过略略跟你一提也无妨。方才你不敢见我们,躲在暗处弹的那首为正声部松墨朝飞,本可引人神智涣然流离,脏腑痛如绞割,但你琴艺不精,本就不怎么样的曲谱被你弹错了十八个音,恰好让我钻了空子,凭借你的灵力蓄得望嘉引。不过你的修为比琴艺更差,微弱甚小不算,还浑浊不清,我蓄来了也没什么用。"说着,似笑非笑的抬起眼睛,"本来就沽名钓誉的曲谱,如今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你这代手里更是可悲,你在你祖宗坟里弹这曲子,不怕把他气活了再死一次么?"
姚娘面色愈渐难堪。
杨修夷续道:"不过这老头罪孽太多,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就算没有散尽,余下几魂几魄也只能投胎当个粪虫,你就放心吧。"
我的心快拧成了一团,他的身体果然不行了,否则以他的性情哪会跟讨厌的人说上这么多。
他在争取时间为自己调理内息,偏又改不掉心高气傲的毛病。如此辱人,换我是姚娘,我一定马上把他撂了。
姚娘冷目看着他,忽的一笑:"你与我说这么多废话,是在拖延时间么?"
"拖延?"杨修夷摇头,很是从容,"你倒不如看做是我让你多苟延残喘一刻。"他微侧过身,下巴微扬,对地上的卫真抬了抬,"卫氏一脉,是不是你们苏氏后人世代在背后作乱?"
"不错,是我们干的。"
我一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朝我望来,"不过就是等个人活到四十一岁再杀了他罢了。"
"你这个疯子!"我怒道,"就算你要杀卫氏男儿,可他们家的丫鬟奴仆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他们!"
"我家祖训又没有提及不准杀他满门,一杀上瘾我便控制不住索性全杀了。"她淡淡道,"若不是怕卫氏就此绝后,我的后人过不了瘾,可能卫真也活不到今日了呢。"
"祖训?"我不解,"难道千年光阴都不足以泯灭仇恨么?"
她摇头,手指轻抚琴弦:"仇不仇恨我不知晓,我只知道是祖训,跟每日二十四碗面一个道理,我不过遵循罢了。而且,"她弯唇一笑,"这还挺有意思,自我幼时得知这个祖训后,我便每日都盼着长大,也盼着卫乃四十一岁的生辰,这种感觉,你们能懂么?就像养了条狗,看着它一天天长大,等着宰它的那天。"
我被震撼得无言,脑中一片空白,怔怔的望着她。
杨修夷道:"不必理她,这没用的东西,杀卫真全家是因为她被撞上了。"
"什么?"我朝他看去。
"卫真不是说了,他的祖辈皆是在四十一岁生辰时暴毙而亡,难查死因,这是因为苏琴之音中的河间序可以杀人以无形,偏偏这女人蠢的不行,她杀人被人逮到了现行,所以她一怒之下把禾柒门的人全杀了。如果我猜得没错,恐怕卫真的痴傻也跟她有关,可是她不知道当时躲起来的不止一个卫真,还有一个黄珞。"
姚娘一张脸青绿青绿的,凶狠的瞪着杨修夷。
杨修夷问道:"那原清拾是你何人?你为何称他尊长?他与你苏姓一家有何渊源?"
"这与你何干!"
"你们是他的奴隶么?"
"什么?"
"不然你为何不敢说?"杨修夷讥笑,"你在卫真面前作威作福,就因为他在府上多招了二十几人就觉得忤逆了你,故此大开杀戒以给他个教训。可你在那原清拾面前却点头哈腰成了只狗,他当你的面把你亲妹妹踢来当肉盾你都毫无意见,不是贱到了骨子里的奴性是什么?亏得还是苏大国师的后人,窝囊成这样。"
姚娘没有说话,始终看着他,良久,冷然一笑:"你想要激我说出他是谁么?虽然你们快死了,我是该发下慈悲之心告诉你们,可我偏不说,悬而未决,让你们死不瞑目岂不快哉。"
杨修夷侧眸望着我:"感觉如何?"
"丧心病狂。"
他挑眉:"比你师父如何?"
我一顿,怒道:"你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眸色变得温柔:"现在怕么。"
我诚实的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没什么好怕,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怕。"
他眸中笑意更浓,道:"嗯。"
"别废话了!"
姚娘起手拨弦,一串琴音倾泻,旋律如水般轻灵跳出。起奏极美,似繁花春景,莺歌燕啼,一双素白纤长的十指极快的抚拢捻挑,哪有杨修夷贬得那么差劲。
"时间差不多了,"她冷声道,"杀了你们,我还得赶去摆面摊呢。"
"还去什么面摊,"我道,"我们待会儿直接送你去棺材铺。"
杨修夷斜我一眼:"你倒是有闲情。"
我吐舌头:"不是为了气她么?"
他愣了愣,别过头去:"别冲我吐舌头。"
"你是怕了么,"他抬步朝前走去,边走边道,"上来就弹未兆乱声,可不要先乱了自己的心智。"
姚娘冷笑,素手一扬,两道音色化作银光疾射而来。
杨修夷跃起避开,矫如豺豹,又有数道琴音而来,他迎去之时,匕首在长指中灵活一转,忽的爆出龙吟,随着他一招踏雪望梅,风啸之中将琴光斩断,撞击声清脆如钢珠相撞。
我仍呆在原地,不敢乱动,忐忑不宁的望着他的欣长身影,心神难安。
师公说过,玄术是先天资质,后天修习,吐纳天地和仙汁药材四者结合,而武术不过个人修为。以武术相抗玄术,其中悬殊极大。就算武术内力修为多么雄厚,可玄术毕竟以天地灵力为辅,可幻化无形,可凝气成冰,可修炼成仙,远胜于武术的强身健体。
而如今,姚娘这玄术琴光杀气极重,阴狠毒辣,杨修夷却是身负重伤,失血过多。
这个对比实在太可怕,我看的胆战心惊,心脏快要跳停,却束手无策,任何举动都不敢做出,唯恐分散了杨修夷的注意。
琴光愈渐强烈,我睁眼如盲,满室光团声影里,皆是清脆击响,且来自于各个方位,变化莫测,移晃飞快,每一声都令我恐慌。
这时琴音一顿,杨修夷落定于地,双目紧闭,而姚娘却不知所踪,了无声息。
一道寒芒忽自东南处骤现,我脱口大叫:"当心!"
他早已先一步跃起,一脚踏在壁上,借力冲去。
但姚娘换位极快,刀光顿时扑空。
与此同时,另一道寒芒自西南出现,朝我直击而来。
杨修夷猛的扑来,抱住我滚落在地,胸口遭受挤压,溢出鲜血,沾在我身上,触目惊心。
他抱着我起身,仍是闭着眼睛,一手护着我,一手握着匕首,横置胸前,侧耳倾听。
我难过的看着他,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的俊容越发苍白,双眉紧锁,少见的严谨模样让他失了往日的清冷不屑,多了一股沙场战将之风。
他耳廓微动,忽的睁开眼睛,目光如雪,抬眸望向右前方,嘴角牵起一笑。
一道寒芒瞬息自那而来,他却未有躲闪,如豹子一般曲腿跃起,飞身迎上,手里的匕首猛掷飞去,风驰电掣般与寒芒交击鸣响,穿透了白光,同时瞬间击中暗处一物,快到不可思议。
刀锋穿透肉.体,撞在墙上,大片血水自半空洒下,姚娘的身形显现,连同琴架一起重重摔落在地。
与此同时,那道零碎白光击穿了杨修夷的左肩,带出一细血线。
我忙冲过去:"杨修夷!"
俊容血色全无,他嘴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一个踉跄,瘫软在了我身上。
119 暖日
"...生性当禀之自然,应节饮食,注强身,修性情,不可一溉妄长益,不图一劳得永逸,应当知万物自得其律。需精神平粹,服食养身,保神安心。殊不知,令人心忧之虑多..."
我听得头昏脑涨,终于从梦里挣扎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抓起枕头朝床边烦人的老家伙砸去,堵住他的滔滔不绝:"臭老头!吵个没完,让不让人睡了!"
他抓住枕头,朝我脸上拍来:"你个死丫头,可算醒了!"
我气呼呼的拉下枕头:"你吵死了!比苍蝇还烦!"
他理直气壮:"不烦你,你能醒来么!"没好气的抬起手,桌上的沉香食盒隔空移至他手中,他掀开盖子,清淡粥香迎面扑来,我深深吸气:"好香啊!"
他端起瓷碗,用勺子搅拌两下,里面满是红枣桂圆,我吹走上面的热气,抬头随口问道:"杨修夷呢?"
后脑顿时挨了一掌:"就知道问他!为师照顾你三天三夜了,你怎么不知道问问我!"
我嘿嘿一笑:"他辈分最大嘛,轮流来,轮流来。"
他"切"一声:"那小子体魄比你好多了,昨天就醒了,不过还躺在床上,小丰不给他下来。"
说完忽的按住我,神情紧张。
我轻轻懒懒舀起一口甜粥喂入嘴中,瞟去一眼:"怎么?怕我去找他?"
"想都别想,我是不会给你去的!"
"哼,我才不去。"
我咕噜噜喝完,抹抹嘴巴,缩回被窝里:"我都没睡够,能到哪儿去。"打个哈欠,"月楼在么,她如何了?"
师父贼贼的挑眉:"你猜?"
他这模样让我顿时大喜:"她和卫真,她,他们..."
他哈哈大笑:"你可别想太多,月楼这几天一直在照顾你,刚被我赶回去睡了。"
有如一盆冷水浇下,我在被窝里缩了缩,没好气道:"哦,那卫真如何了?"
"这孩子真是可怜啊,唉。"
我一惊,坐起半个身子:"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我闲着没事做,带上小花去他梦里兜了一圈,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我咽了口干唾沫:"...小花?"
"就是花戏雪那小东西。"
我:"..."
小东西...
一阵寒意蹿出,我打了个冷战,继续缩回被窝,裹得更紧些:"哦,那就小花吧,我睡了。"
师父又坐了半日,终于起身,摸了摸我额头,而后收拾碗筷,拉开房门走了。
听得脚步声离去,我忙用神思清扫,确定他走远后我立马爬起,掀开被子跳下床,从另一边的木窗爬了出去。
日暖生烟,清风闲云,天地一片清明。
我心情大好,这才发现自己忘记穿鞋子了,但懒得回去,索性赤脚就朝杨修夷的主卧室跑去。
沿路都为光滑小石,挠得脚底心细细痒痒。为了走近路,我抄了月树丛中的小径,两旁的绵软草地开满许多黄白两色小花,清幽扑鼻,娇.嫩巧趣。几只鸟儿吱吱喳喳在枝桠上来回跳跃,一派明朗舒惬。
路过小河时,我瞅见水面被清风徐徐吹开,涟漪细纹一圈一圈的荡漾,忍不住就过去,伸脚沾了沾,沁人凉意带来的舒爽令我咯咯直笑,心绪仿若白云般悠闲。
一个声音就在此时不冷不热的飘来:"傻不傻。"
我回头,花戏雪不知何时坐在不远处的石上,双手抱胸,漂亮的凤目斜觑着我。仍是穿着一袭白衣,迎风飘展,连带墨发纷飞,清新俊逸,潇洒出尘。
俊美容颜一如往日,令人叹绝,却独独额上一个血包很是突兀,令我忍不住想大笑。
我几步蹿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用肩膀一撞:"早啊,小花。"
他本来气定神闲,一听这称呼顿时嫌弃的伸手推我:"早什么早,滚开!"
我死皮赖脸可是一绝,又蹭了蹭他,不怀好意:"你家真儿怎么样了,可还有戏?"
他冷目斜我:"你这只野猴子,心术不正,脑子里面都在想什么?"
"想的可多了,比如被你打过多少下,我可全记得。"
他看着我,忽的咧嘴一笑:"你把我记得这么清楚?"
"你那次在客房里打得我的可疼了!"
"那你打算怎么报复我?嗯?"
我捡起石子随意把玩,漫不经心道:"还能怎么报复你,等清闲了,我就雇些打手把你用麻袋套住,拖到黑巷口里打一顿。"
他极为不屑:"净说些没用的,你叫上一百个打手都没用。"
我侧头看着他,认真道:"花戏雪,那晚在集市,你发现我不见了一定很担心吧?"
他顿了顿,眉心微拧,眉间隆起的淡淡纹皱若似远山青黛。
我不由感叹,果然是狐妖,这家伙,连皱眉都这么美。
他望向清池水面,点了下头,鼻音一本正经的"嗯"了一声。
眼看他对我放松了戒备,我拍拍手掌起身:"对了,你刚才不是说..."
我故意拖长尾音,他抬头:"嗯?"
我猛的伸出食指,往他额上血包狠狠戳去,他痛的跳起,怒吼:"田初九!"
我往后一跳:"你刚才不是问我要怎么报复你么,痛不痛呀?"
他气急要来打我,却被我以石头摆下的天灵困阵挡住,我挑眉:"你就慢慢等上一个时辰吧!"
说完便扬长离去,留他在后面骂骂咧咧,跳脚跺地。
杨修夷半靠在床上看书,身后垫着两个软枕,穿着紫色寝衣,衣上有着淡不可见的流云水纹,整个人丰神俊朗,神采奕奕。
丰叔站在不远处的案几前研墨,声音隐隐传来:"南宫池那边的事情,老爷的意思是可以,如何定夺少爷你自己决定。"
杨修夷淡淡翻过一页书章,没有理会。
"独孤过些日子就会来了,你是在辞城等他还是直接带着小丫头回山上?"
杨修夷没抬眼:"大概什么时候?"
"十二天左右。"
"再看吧。"
丰叔点了下头,又道:"夫人那边又在问了,希望你今年中秋回去时最好带个..."他停了停,回头看向杨修夷,"少爷,你和丫头现在关系怎么样了,她那未婚夫既然不是个东西,那这一次..."
我怕丰叔会再说出令我难过的话,当即推开半掩的窗棱,趴在窗上,欢呼一声:"哈哈!我来啦!"
丰叔被我这平地一声吼给吓了一跳,拍拍胸口,没好气的说道:"你个小丫头,可醒了!"
我踮起脚尖从木窗里爬进去,凑到他身前,望一眼桌上书信,嘀咕:"你们怎么一天到晚一堆破事要忙?"
他伸手摸摸我脑门,难得对我这么慈祥:"大门不走,你要爬窗,真是只野猴子。"
我很是敏感:"野猴子?花戏雪说的?"
"是啊,阿雪说你又粗鲁又野蛮,说你嫁不出啊。"
"...阿雪?"
我一个哆嗦。
这花戏雪,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亲昵的喊他,还都是男人,这男人缘可真好,不是一般的好...
杨修夷放下书:"丰叔,如果没什么事,你先出去吧。"
丰叔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做出认真办事的模样,摇头:"不啊少爷,我还有事呢,这些书信还没整理好。"
杨修夷微微皱眉:"没关系,我自己整理。"
"林风先生和玉英仙尊的回信还没写呢。"
"我自己写。"
"哦,想起来了,还有老爷和夫人,大少爷和四少爷的信,四少爷想要你帮他..."
"我自己处理。"
"对了,还有..."
"你先下去!"
丰叔摇头叹气,表情很是忠心:"不行呀,这些不整理,又要拖到明天,那明天可忙死了。"
"你!"
杨修夷就要发作,我先他一步发火,抱着丰叔的胳膊,将他往门外推去:"啰嗦死了!快走!"
他死拉着门框不松手,故作诧异的望我:"咦,丫头,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我脱口就道:"我想和杨修夷单独..."
脸一红,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下去了,我推开他往门外走去:"没事了没事了,我回去了,你们继续忙吧。"
他慌了,忙拉住我:"回来回来,你个小丫头!我走,我走行了吧!"
120 最配
终于把丰叔赶走,我转身走到杨修夷床前,不满嘀咕:"这家伙,比我师父还烦。"
他斜斜靠着,笑着望我,目光落到我脚上:"怎么鞋子都不穿?"
我在床边坐下,两只脚互相蹭着脚底的沙石和杂草,随口道:"我忘了,你的伤怎么样,严重不严重。"
他一脸清冷不屑:"我能有什么事,像我这种..."
我噗嗤一笑,打断他:"像你这种天之骄子,却差点被人莫名其妙捅死,这说出去多好笑呀,哈哈哈!"
一记手骨顿时敲来,他不悦道:"好笑么?"
"不好笑么?"我看着他,"你醒来的时候会不会很郁闷,咦,我胸口怎么就有血窟窿了?妈的,老子不就昏了一下么,怎么差点把命给昏没了,哈哈哈哈..."
他冷目斜睨我,一副心狠手辣的模样。
我揉揉鼻子,冒出几丝心酸难过,声音渐低:"好吧,其实也不是很好笑。"
他抬手,语声霸道:"过来。"
我摇头:"不要。"
他不悦:"为什么?"
我指指他胸口:"我会伤到你的。"
"没那么严重。"
"你的血都流成那样了..."
"没死不就行了?"
"死"这个字让我莫名心痛,想起当时情景,我不由后怕:"杨修夷,对不起,我不该带花戏雪一起去腊月岭的,我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顿了下,道:"可你如果不去你就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也不会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这么重,我庆幸我去了。"
我一愣:"什么心里分量这么重?"
他看着我,黑眸浮起淡淡笑意:"其实当时我没有被琴音迷乱,我意识尚在。"
"可是你分明吐血了,你..."
"那琴音我了熟于胸,不可能会被它伤到,吐血是我以秋惘执渊自损内脏,为契合那段琴音,好借之蓄得望嘉引。不过我很少用武术心法,加之当时琴音迷乱,我一时没控制好,损的有些厉害,沉之难醒。"
我气恼:"可事发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多担心么!"
他轻叹:"不是跟你说过无论我发生什么都不要怕么,而且这秋惘执渊稍一不慎就会自断筋脉,当时情急,我怕跟你说了,你会担心,冲我烦烦叨叨。"
"我像那么婆婆妈妈的人么!"
他立即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气呼呼的看他:"哼,那你不是更郁闷了,活活被人捅了两刀,却不能还手,还是个身手差你那么多的阿猫阿狗。"
他没有说话,转头看向窗外,静望着天际的重山迭云,眸光深邃悠远。
清风掠过,满园树影轻晃,有着隐隐花香飘荡入窗,调皮的蹿入我鼻尖。我循着他目光望去,盘腿坐在床边,把玩着胸前发梢,心中百杂情绪忽的涌出,推之不掉。
良久,他缓缓道:"初九,对不起。"
我回过头,他望着我,眸色很深,柔情尽付。
这眼神令我无所适从,呆呆的看着他,他抬手轻抚我的脸,语声略有些嘶哑:"我没有保护好你。"
我摇头:"你不欠我什么,而且你把我保护的很好,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被带走了,也可能已经死了。"
他轻声道:"过来。"
这次我不再拒绝,爬进床榻内侧,小心趴在他的右胸上,唯恐触伤他心口的伤。
他低笑:"你总算乖了。"
"我不想再跟你作对了。"我闷闷的说道。
他"哼"一声:"早该这样了。"
我撑起身子,轻搂住他的脖子,望着他的眼睛:"杨修夷,你猜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他想也不想:"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
"...你好自恋。"
他浓眉一挑:"那不然呢?"
我没好气道:"那时我痴痴傻傻,哪懂那么多,第一眼见到你,是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他侧过身,斜支着脑袋和我对视,眼中满是笑意:"需要我给你提醒么?"
我想起自己曾光着身子在他面前跑来跑去,顿时摇头:"还是免了。"再将身子撑起了点,我轻声道,"杨修夷,我对我的身世,有些记忆了。"
他静静的看着我,把弄着我胸前一缕头发:"伤心吗。"
我难过的点头,歪在他怀里,像是为自己整理思绪一般的缓缓说道:"我以前有个家,我们生活在一个很美的村子里,村外有大片大片的花田和菜田。我们姓月,因先祖犯了大错,所以我们的血可以招惹妖怪,而且我们不能杀人,否则一定会死。这千百年来,我们族人一直隐居世外,他们善良,坚强,勇敢,热情,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都被..."眼眶泛红,我不忍再讲,问道,"杨修夷,我跟你说过一个小女孩,你可还记得?"
"月牙儿?"
我得意一笑:"她可漂亮了,比清婵,比陈素颜,比夏月楼,镯雀,君琦,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漂亮。"
他轻捏我的鼻子:"你这么自恋?"
我拨开他的手:"她真的很美,她姑姑也很美,我想她们族人都会很漂亮。"顿了顿,我抬起头,因靠的太近,他的香气带着他的体温,一股暖暖的阳刚之气,很是温馨,我笑道,"我可不是自恋,我当初还不知道自己是她呢,没想到吧,我也是个美人,还是个大美人。"
他冷哼,目露嘲讽:"你美在哪?"
我立即朝外爬起,边爬边道:"哦,我不美,那我走了,我配不上你,我还是滚回我的..."
他一把将我拉住,跌回他怀里:"我信了。"
我撅嘴:"那你说我不美。"
他的大掌就揽在我腰上,嘴角溢出一抹笑:"你还是不美的好。"
"为什么?"
"横空冒出一个未婚夫就够我烦了,你若真那么美,我得对付多少人?"
这小子,终于会哄我了。
我紧紧依偎着他,心中无限甜蜜,目光穿过他的发丝,隐约可见屋外的明媚春.色。
这样的感觉真好,本以为会和他双双死于地下长殿,没想还能见到这日暖风和,翠树明花之景。
我扬起一笑,忽的想到宣城湖畔诗会上,一位千金小姐为她爱慕之人所作的诗句:春心佳意迭几重,一寸芳香一寸情。
下巴被他轻轻托起,他俯首贴来。
我微微一颤,转瞬笑起,闭上了眼睛。
他力道极轻,但比起上次的笨拙,这次灵活太多。
他掀开丝被,将我拉入他的被窝,大掌从我腰际一寸一寸上移,轻轻解开我的寝衣。
我一惊,极快握住他就要滑入的手,从痴醉中睁开眼睛,直直望着他,心如擂鼓。
他黑眸灼热,似烧着两团温火,语声嘶哑:"初九..."
我摇头,心慌意乱:"杨修夷,不可以。"
他停下动作,声音有些压抑:"你这身浊气并非天生,一定有方法可以除去,散尽之后,再修炼习术,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我将他的手移回我的腰上,低声道:"我是觉得太快了..."
他略略一顿,把头埋在我肩上,良久,含笑凝眸我:"什么太快了?"
我咕哝:"我们做那档子事太快了..."
他挑眉:"那档子?哪档子?"
"就是**********他当即在我脸上轻捏,义正言辞的指责我,:"你这脑袋在想什么,心术怎么那么不正。"
"..."
我眨了眨眼睛,一天之内被两个人说心术不正,第二个还是贼喊捉贼,明明都有了"不正"举动,他真好意思说。
我顿时大怒:"那你要摸我的胸!"
他垂眸望向我胸口,我面色涨红,慌忙起身整理凌乱的衣衫,跌跌撞撞要离开。
他将我的胳膊一拉,我登时又摔进他了怀里,两只铁臂将我禁锢着,把我搂的很紧。
我抬起头,他的清俊模样就在咫尺,黑眸满含笑意,在我唇上亲了亲,低声道:"若你不愿意,我不会乱来的。"
我气还未消,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却瞅到枕边一个破碎的小香囊。
有些眼熟,我伸手捡起,不由一愣,是我在宣城腰伤后送他的平安符。
杨修夷雪白的俊容微有些红,想要夺走,我不让,死死捏在手心,硬邦邦的,里面装着东西。
他还要夺,我威胁道:"要是再抢,我就不理你了。"
他不自然的哼了声,我在他怀里转过身,背对着他。
香囊破损很严重,像被利刃割开过,本就蹩脚的针法,线头越发的蓬乱。
上边本该有落英花香和青竹露香的,但现在只有淡淡的杜若清幽。
我慢慢打开香囊,提起一条蓝色玉坠,是他送我的极泪瑄琛,连带玉坠出来的还有一缕红绳绑缚的头发。
杨修夷轻声道:"如果没有它,我可能已经死了。"
心头说不出的暖意,有些想哭,我道:"你一直放在胸口吗?"
"嗯。"
"你当初不是嫌它丑么。"
他哼哼:"我当初也说你丑,不也将你放在我心上了?"
我不服气的说道:"我才不丑,我可是大美人,我们全族都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他低低一笑,下巴支在我肩上:"哪个族谱出来的美人,这么不懂含蓄。"
我拿出那团头发:"这是我的么?"
"嗯。"
"什么时候剪的?"
"很早了。"他搂紧我,"那次打架,不小心把你砸晕了..."
"..."
"初九。"低绵声音有些嘶哑,"以前跟你打闹,没轻没重,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怪他,因为我不会受伤,不仅是他,连师父和我自己都从来不在意。
我点头,故作委屈道:"既然打我那么重,不如你现在让我打回..."
他立即打断我:"想都别想!"
我破涕为笑,转过身,捧起他的脸,壮着胆子亲了亲:"我得回去了,不然师父要揍我,你好好休息。"
"嗯。"他笑着看着我。
我从他身上爬过,跳下床,没走几步,他忽的唤道:"初九。"
我回头:"怎么了。"
他黑眸深深:"你在密室里说,若是我醒来便再不离开我,可还记得?"
我一愣,顿时便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是想和他一起,执手回穹州,相携游天下,沐东风细雨,踏亭外幽径。
可是...
我一笑,偏头道:"好,但是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什么?"
我笑眯眯的望着他:"等我十年,我还有一些事情未办,如果我不小心变回了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我是不会嫌弃你的,你不必担心。"
他:"..."
我神色认真:"快答应我。"
"不行!你要办什么事情我陪你去,你家的..."
"那五年,五年后我就回来。"
他不悦:"一年都不行!"
我嘿嘿道:"就这么决定了,这五年内不准找我,不准烦我,但是每日都要想我,想腻了也要想。"
他浓眉怒皱:"不要告诉我你是认真的!"
我撇撇嘴:"只准你威严,不准我刁蛮么,尊师叔了不起呀,是时候让你感受一下大美人的脾气了,我说了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