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夜市
在面馆吃了两碗牛肉面,一出门闻到烤肉摊上的香气,我又忍不住垂涎三尺,但跟花戏雪是敌非友,或者说敌多友少,我咽咽口水,没有开口。
市集喧嚣热闹,水泄不通,两道满是店铺,前后不见首尾,偶尔会有掌柜出来赶跑门前挡路的行脚小贩,吵得很凶。
我和花戏雪走的很慢,我看着他们,说道:“还是宣城好,清静悠闲,多适合养老。”
“你才几岁,就开始想养老的问题了。”花戏雪说道。
“我可能活不三十五啊,”我看向一家八宝粥铺,“若这么算的话,我二十五岁就可以开始养老了。”
“因为浊气么?”
我微微皱眉,回头笑道:“幸好,我捡了个便宜儿子。”
他看了我一眼,转向一旁的烧鸡店:“说正事吧,屠妖大会那日,我们跑去救你,卫真从城墙上摔了下来,醒来后就已经恢复智力了,但那时他还跟我装疯卖傻,我随他来了辞城,他立刻使计把我关了起来。”
我诧异:“关你?这是为何?”
“我怎么知道,这个白眼狼真不是个东西。”
我想起今早打架时他看我的那个眼神,说道:“他还记得我们,对吗?”
“嗯。”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皱眉:“那夏月楼呢?”
“不知道,”花戏雪说道,“她不是跟你一起被抓了吗,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顿时就愣住了。
我以为夏月楼会去找他和卫真的,结果,现在真正失踪的人,是夏月楼?!
不过,应该不会有事的,我安慰自己,毕竟夏月楼是一个非常聪明,且独立的姑娘,而且身手很好。
暮色渐渐四合,沿路商铺高挂起各式大红灯笼,火光交缠映衬,五光十色,更多小吃摊铺被推到街上,十里长街满是香气。
路过一家糖炒栗子时,飘散出的香味令我连咽了好几次口水,我脚步减缓,终于走不动了。
大约是盯着太久,摊主抬起头,笑道:“姑娘要么?”
虽知道身上没钱,但我仍习惯性的在腰身和袖子上摸了摸,摊主哈哈大笑:“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叫你的丫鬟去取呀。”
不怪他把我误会成大家闺秀,而是花戏雪买的这条裙子实在精美,雅黄锦裙,上缀红色花纹,腰身宽洒,袖子极大,面料也是上上佳品,一看便价值不菲,至少三十多两呢。
实在太馋了,我轻叹,抬起头:“花戏雪……”
我一愣,本想硬着头皮问他借点银子的,结果发现他不知去哪了。
我踮起脚尖,四下张望,远远瞅到他的欣长白影也在那回眸眺望,似在找人。
我扬起手:“花戏雪!”
隔着偌大人海,我的声音如水滴入海,引不起丝毫波澜。
我推开人群欲朝他挤去,忽的皱眉,有所感的回头。
身后不远处两个魁梧高大的男人匆忙侧过身去,同时伸手拔出身边糖葫芦串上的糖葫芦,和小贩攀谈。
其中一个又抬头朝我望来,我移开视线,几乎一眼就认出他们是早上和我动过手的那群人。
想要认出我其实很难,毕竟我改了装束,且我的脸实在难记,但是有花戏雪在身边,一切都另当别论了。
花戏雪仍跟个二百五一样在远处东瞧瞧,西望望,目光就是落不到我身上。
而在我和他之间,我又看到了几个同样眼熟的人,不止前面,连左边都出现了,呈包拢之势朝我逼近。
我心念微动,忽的张口喊道:“谁的银票掉啦!五十多两呢!”
周遭之人朝我望来,我又喊:“有人认领吗?是金辉钱庄的银票!”
人群渐渐有了喧哗,可花戏雪这白痴仍是不肯望来,他的目光停在远处,那边卫真和黄珞正坐在一家桂花粥旁。
我气的快炸了。
那些人再也不遮遮掩掩,推开人群飞速朝我奔来,我忙朝另一边挤去,跑进了一条小巷。
092 星野
在山上时,有次吃晚饭,师公他们闲聊到我身上,说我若被坏人追赶或捉走,应该如何自保。
讨论许久,师公说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往人多的地方跑,越热闹越好。
师尊点头称是,并叫我尽量少用巫术。
而师父则嘿嘿一笑,捏着嗓子说:“你要记得边跑边喊‘非礼啊,欺负良家妇女啦!’这样才会有人帮你,就算没人帮你,看热闹的人也会把你围在里面。”
可现在,我只能拼命的往小巷里跑,因为完全看得出那些人在辞城是只手遮天的。
至于巫术,我腰上这番重创,我如今虚弱的连一块小石头都移不起来。
最后他们仍是将我捉住了,我被扔上一条马车,手脚被缚,双眼被遮,听身边的动静,似上来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冷声道:“走吧。”
马车颠簸,车外人声鼎沸,火光透过单薄的车帘投射而进,我的眼前时明时暗。
他们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直到马车外边的动静渐渐平息,马车也悠悠停下时,一个男人撩开车帘,对外道:“是我。”
“原来是黄公子啊,怎么这么晚了出城,回锦龙堡么?”外边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一听忙支吾出声音,含糊不清的发着。
“嗯?”外边的声音一凛,说道,“你们车上有谁?”
“不过是个仇家,”被称作黄公子的人说道,“小青椒的手今天当街被人砍了,你们应该听说了吧。”
“是她干的?”
“阿幕。”黄公子侧头唤了声。
车上另一个男子摸出钱袋,笑道:“来来来,大人们辛苦了,换岗后去喝几坛酒吧!”
黄公子道:“这是我们锦龙堡的恩怨,几位大人看是……”
尾音拖了下,没有继续。
车外那几个男的沉默了下来,半响,一个男音道:“公子今晚还回来吗?”
我心下凉了大截。
“兴许要吧,”黄公子道,“你换岗时给刘大哥说声,到时记得给我们放行。”
“成!没问题,不过……”说话的守卫压低声音,“最近听说刺史大人要来,你这几日做事可得干净点,闹出人命了,县令那也不好交代了。”
“嗯,多谢。”
黄公子坐回车上,马车穿过城门,吱呀吱呀往城外奔去。
饶是说书先生们不止一次说过世风日下,官匪一家,但亲耳听到还是令我一阵心寒。
是不是我随便绑个人来说他害过我,我就能堂而皇之的干坏事了?
这几个守卫甚至都没有来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是砍小青椒手的人。
人声渐消,光影昏暗,马车驶下一条斜坡,我开始思量如何逃跑。
车夫忽的一扯马缰,马车急急停住。
听动静,对面似有两辆马车过来,车夫大声说道:“你们让过去点,这边不好走!”
一个男音问道:“这位大哥,请问下,城门可还开着?”
“开着开着,赶紧去!别挡道!”
“多谢!”
两辆马车与我们交错而过,晚风吹来,车帘扬拂,带起一阵芳草香气,还有淡淡的熟悉清香。
我用力的嗅了嗅,那清香转瞬散尽,我不由失落,兴许又是幻觉。
马车开始跑动,那不怎么爱说话的黄公子问道:“外面是谁?”
“不是什么有钱人,马车简陋的很。”车夫道。
想是这条斜坡真的很难走,马车开始磕磕碰碰的颠簸了,我就趁这颠簸的功夫开始挪动我的手脚。
学了那么多年的巫术,我会的结扣成千上百,手上和脚上的这点捆绑对我来说其实不算什么。
我很快松开绑缚,但仍做着被捆住的模样,听风估算着我所躺的位置离车门的距离。
待马车缓速下斜坡,我咬紧牙关,忽的跳起,冲出去的同时一把推开车夫,借力跳下马车。
太过突如其来,他们完全没有预料,我摔在地上后忙扯下眼布,看到车夫踉跄摔地,但及时稳住了身形。
我不由松了口气,毕竟从马车上跌下的危险可大可小,我一点都不想他因我而死。
我起身朝斜坡另一边的平野跑去。
夜风极寒,带着浓郁腥气迎面而来,没有月亮,只有漫空星子,莽莽平野横亘眼前,草长及腰,招展如邪佞的鬼魅。
腰上剧痛越发强烈,我痛的冷汗淋漓,衣衫浸湿,一层粘稠汁液渐渐渗出纱布和衣裙,我心中慌乱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站住!”
那黄公子和他的随从就追在身后,越来越近,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我重重击来,正中我的左肩,我被带来的气劲撞摔在地。
我咬牙,飞快爬起,但已是强弩之末,未出几步,我的腰肢一痛,重又摔趴在地。
星子密如棋盘,却照不亮浓郁夜色,似书生案前墨汁,将大地泼得不留丁点白光。
我挣扎着朝前爬去,一手贴着腰,一手揪着杂草,脸上一片濡湿,分不清是泪是汗。
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回过身,双手撑地,痛苦的后退着。
寒鸦孤叫飞过,长风如铁,将我的衣衫吹得瑟瑟作响。
不知是痛是冷,我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黄公子在我跟前停下,一步一步走来,寒声道:“还跑?”
我抬眼望着他,仍在后退。
“公子!”他的随从追来,气喘吁吁道,“先斩下她的一条腿,不把她活着带回去给小姐的话,小姐会生气的,她……”
话音被声声打断,他蓦地闷哼一声,朝前倾来。
我抬起头,一袭突如其来的淡黄清影斜蹬在他背上,随后长腿踢起他的下巴,将他整个人高高踹起,紧跟着一道凌薇扇影破空纵去,随从的双膝之下顿时鲜血喷薄。
一切发生不过一瞬,他惨叫着跌地。
黄公子回头,空中风声疾劲,黄影朝他纵去,黄公子忙抬臂去挡,听得骨骼碎裂声起,他的两只胳膊连同脑袋一起被踹碎,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倒飞出去好远,重重摔在了地上。
我满脸眼泪,瞪大了双眸。
杨修夷飞快落在我身前,半跪下来,黑眸望向我的腰,惊道:“怎么回事?”
我抽噎的望着他的脸,难以置信他怎会忽然出现。
“先别哭了。”
他抹掉我的眼泪,将我揽在怀中,抬手欲将我抱起。
我忙痛呼:“不要!”
“得找个平坦处才行,”他柔声道,“很快,忍着。”
093 师父
他走得很缓,我靠在他怀里,伸手揪着他的衣襟,如海中溺者终于寻得漂木,至死不愿放手。
分明心中已不再畏惧,可眼泪却始终不停,似长流**涨时翻腾的浪水,不断在我脸上汹涌。
他很轻的抱着我,每一步都很小心,尽量不去触碰我的腰。
感受到他的小心呵护,我哭得更加放肆。
寻了块干净空地,他把我平放在地,指尖在我脸上轻抹,语声极轻:"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
我哽咽抽泣:"不是爱哭,是痛,很痛。"
他看向我的腰,微微一顿,黑眸询问似的望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他轻抬手,缓缓的解开了我的衣带。
因从小常被妖怪捉走,不时砍手砍脚,光膀子露大腿于我已是习以为常,我早已没有这世间女子该有的娇柔害羞。
可此刻衣衫被他层层揭开,肌肤寸寸露出,曝于星空月夜下,我的呼吸和心跳骤然间快到难以控制。
晚风拂来,我感受不到一丝寒意,浑身烫的可怕,从未有过的局促令我暂时忘却腰上疼痛。
我将衣衫拉来,紧掩在胸口,怯怯的望着他。
他的神色也自然不到哪儿去,星光浇在他脸上,白皙玉容浮出两晕淡红。
但当纱布解下后,他蓦地一愣,随后眉宇变得凝重了起来。
我不安的垂眸望去,不由瞪大了眼睛。
一条伤口整齐的出现于我腹上,如平坦大地忽而裂开了一条缝隙,周遭血肉模糊,绿色汁液随着我的每次呼吸而拼命溢出。
惊恐直接将我吞没,四肢瞬息冰寒到极点,我摇头:"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杨修夷,我不是妖怪!"
他飞快用衣衫挡住我的腰:"先别害怕,我们..."
"怎么会这样,"我慌乱大哭,茫然看着地上野草,"我没有受过伤的,我只是被他用木盆砸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当妖怪的,我怎么办啊!"
"不要哭,我一定帮你弄清楚,你不会是妖怪的!"
"我的腰断了..."
我忙擦掉眼泪,张嘴咬在了右手虎口上。
"初九!"杨修夷伸手掰开我的齿缝,"你先冷静一下!"
手被他紧紧握住,伤口缓缓愈合。
我哭道:"我会痊愈的,我还会痊愈的!可是为什么我的腰会这样?我好痛,我快痛死了!"
他将我拥在怀里:"我先去找些药草帮你止痛,你不要怕,我极快回来。"
"不要!"我伸手抓紧他,"你别走!不要再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了!"
他擦着我的眼泪:"都是你扔下我,我何时扔下过你?"
"我不管!"我死死抱住他,"你别走,我会害怕,我会想爹娘,不要扔下我,我不要再一个人孤零零了!"
"初九?"
意识到自己胡言乱语了什么以后,我哭得越发难受,不知何处而来的悲凉近乎要吞噬我的所有理智。
"初九,看着我的眼睛。"杨修夷捧起我的脸。
我哭着抬头。
他轻声道:"先睡一觉,我很快回来,别怕。"
长指点在我眉心,将我所有的神思驱散得一干二净。
我张了张唇瓣,大脑骤然一沉,再无意识。
像是过去很久,我缓缓睁开眼睛。
天空一片清明,碧云高浮,月牙儿蹲在地上挖土,嘴里哼着很欢乐的小调,声音奶声奶气,听不清在唱些什么。
她忽的抬头朝我望来,模样骤然清晰,推开了以往梦里的云雾朦胧。
我呆愣原地,一直知道她很好看,却没想到美成这样。
乌黑雪亮的明眸灿若星子,粉嫩白皙的肌肤如玉凝华,鼻梁秀气高挺,仿似青山高岚,嘴巴俏红盈色,如若含着朱丹,年岁虽小,却已有倾世之姿。
她笑吟吟的起身,穿着月白色烟衫上衣,下身一条鹅黄色散花纱裙,腰间系着红丝穗儿,坠一清波软玉。
如此站于清风花田间,风儿将她头发吹得起舞,像天上仙童,被派入凡间广散善缘。
我朝我跑来,却穿透我的身子,扑向我身后来人:"清拾哥哥!"
我回过头,是我那未婚夫。
俊俏五官丝毫未变,但衣着不似我两次所见的那么雍容沉重,一身白衣,长身玉立,颇为仙逸出尘。
他弯腰将月牙儿抱起,在她小脸上一掐:"想我了么?"
月牙儿伸手在他怀中乱摸:"就没有给我带吃的吗?"
"来的太急,忘买了。"
"没有吃的你为什么要来?"月牙儿撅嘴。
"哈哈!"他一笑,"没带吃的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月牙儿点头:"是啊。"
他放下她,蹲着身子点着她的鼻尖,笑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爹娘,他们可在?"
"娘亲在村里和姑姑剪窗花呢,爹爹和开伯他们上山打猎物去了,我不想做功课,偷偷跑出来玩的,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她不甘心的又去他怀里摸,"你真的没有给我带吃的么,上次分明说了要买桂花糖的。"
"那,你嫁给清拾哥哥好不好?这样天天都能吃到桂花糖。"
月牙儿诧异的抬起眼睛看着他,道:"我才不要因为桂花糖就嫁给你,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自己喜欢的人?"男人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拇指轻擦过她丰盈饱满的脸蛋,"可你要知道,你一出生就选择不了了。"他看向她身后的村子,"但也许,我可以帮你摆脱这种宿命。"
"什么?"
男人一笑:"我今天就是来跟你爹娘提亲的,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提亲?"月牙儿后退一步,怒道,"我说了不嫁就不嫁!我才几岁啊,你烦不烦!"
"小牙儿生气了?"
月牙儿气呼呼的推开他:"你太讨厌了!"
她转身跑向远处炊烟袅袅的幽雅村落,清瘦单薄的小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我怔在原地,心绪极乱。
我一直猜测自己与月牙儿的关系,可如今凭空冒出的一个念想,令我不敢置信。
我摇了摇头,拼命将这个念头甩开,这时想到月牙儿的父母,一股莫名冲动从血液中燃起。
我忙朝她消失的地方跑去,却忽的被我的未婚夫伸臂挡住:"你是谁?看够了么?"
我愣愣的看着他,他的模样骤然变得凶戾,与方才的柔声细语全然不同。
我微微后退。
他怒道:"想跑!"
抬手凝起一掌,说拍就拍,可拍哪不好,竟拍我脸上,我登时四仰八叉的被拍飞了出去。
他举步朝我走来,又要袭来一掌时,我衣裳一紧,杨修夷猛的将我拉到身后,与他击掌相推,周遭山河顿时崩裂,花田尽毁。
我愣在了一边。
杨修夷边跟我未婚夫拼掌力,边侧头望我,悠闲笑道:"看打架很无聊的,要点什么?蜜豆糕?龙眼酥?藕丝糖?竹叶糕..."
他报了一串名字。
我很认真的想了想:"那就茶叶蛋吧。"
"啪!"
一颗茶叶蛋从天而降,砸在了我的额上,紧跟着天上下起哗啦啦的蛋雨,将我砸的鼻青脸肿,被紧紧的埋在了下面。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下来拉我:"初九!"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又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喊我:"初九?"
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在不同的空间唤我,一个空灵,一个咫尺。
肩膀被人轻轻晃着:"初九?"
我睁开眼睛,头顶是无边星光,杨修夷垂眸望着我,一手轻托着我后背,一手捧一叶清水。
我垂下头,衣服已被完好穿上,腰上很麻,但疼痛已全然消失了。
我低头将叶上清水喝光,抬眼看他。
他静静看着我,薄唇紧抿。
冷静下来了,有些事情就不得不交代了。
不用猜也知道他现在有多想拍死我,但眼下我伤势这么重,有点人性的家伙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跟一个几乎垂死的伤员动真格。
但沉默还是得打破,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
将头发别到耳后,我故作轻松模样:"谢了。"
他眉心微微一拧,似是不满。
我弱弱道:"那不谢?"
他冷哼:"烧坏了?"
我撇嘴:"我这身子倒是想发烧,连个伤寒都染不了,就这腰奇怪点罢了。"
说完想要坐起,徒劳挣扎半天,他看不过去了,伸手将我扶住。
坐稳后,我又道了声谢。
忽然这么知书达理,连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他冷冷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这种别扭疏远的气氛真令人压抑,我忽然就想让他骂我几句,也好过这样沉默。
我抓来一根小草,在指上绕了半日:"嗳,对了,你怎么会忽然出现的,真巧哈。"
他淡淡道:"确实挺巧,如果没有刚好路过,兴许你死了我都不知道。"
我点点头:"哦,那刚才问路的是温良?"
他斜我一眼,半天,鼻音"嗯"了一声。
我继续找话题:"名字取的不错,你取的?他娘亲取的?暗人老大取的?对了,叫什么来着,守益和碧狼是吧,听说很凶的而且..."
"你呢?"他打断我,"田初九,你什么时候能温良一点?"
我"哈"了一声,转头看着远处星空:"你想要温良啊?养只阿猫阿狗,要是不听话就打它一顿,一只叫小温,一只叫小良,或者阿温,阿良什么的..."
他忽的一扯,我的腰肢本就毫无劲道,顿时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他紧紧揽住我的肩,不给我挣脱,听得他胸膛心跳极快,我也跟着如马狂奔。
"杨修夷,你..."
"够了!"他咬牙,"不要再跟我扯东扯西,以后若是再不告而别,我就把你..."
尾音拖的好长,我抬起头:"把我如何?"
他皱眉:"我就把你师父脱光了扔街上!"
"..."
他继续:"或者把他绑去妓.院,让他晚节不保。"
"..."
"或者关进猪圈里熏他一年。"
"..."
他仍在继续:"或者送到泼妇柳花家当赘婿。"
我好奇:"泼妇柳花是谁?"
他一哼:"秃头阿三是谁?"
我:"..."
他还要继续:"或者把他..."
我眉心一皱:"你真是丧心病狂!"
刚指控完他,我忽的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想要将清婵嫁给秃头阿三的,不由有些心虚。
杨修夷破天荒地的没有反唇相讥,而是别过头去,得意一笑,颇是清逸洒然。
我忆起自己还在他怀里,忙想要爬起。
他却不依,手臂紧紧桎梏着我,熨烫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我与他相触的肌肤都像是着了火,燥热的我难受,却又觉得喜欢。
"让,让我起来..."
他静静看着我,黑眸宛如沉淀的古井幽潭,深邃迷离,有着慑人魅惑。
我怦然心动,忙转移视线,余光瞅到他就那么一直望着我,一眨不眨。
我小心翼翼的又掀起眼皮。
他的眸光深不见底,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但这次我没再避开,同样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他神色淡淡,但是微微握紧了我胳膊的手指告诉我他也在紧张。
沉默一阵,他缓缓低头,眼眸锁在我脸上,俊容离我越来越近,温热吐气喷到我脸上,轻轻痒痒。
我快不能呼吸,浑身绷紧,如弦上之箭。
脑中诸事被我抛掷一空,我只觉得星空银野都飘起花洒,无数桂瓣纷扬而下,白鹤起舞,彩蝶成群,空中五光十色,赫然架起一座仙桥。
我坐在桥上哼着曲调,吹着清风,双脚轻晃,一身惬意舒然。
我深深看着他,这般俊美天颜和气质风华堪称旷世少有,无论何时何地,都雅持他一贯的清冷漠然。
我蓦然弯唇一笑,第一次发现,我居然想和他白头偕老,结发同床,风雨无惧,细水长流。
我竟然,会喜欢上杨修夷。
而他竟然,也喜欢着我。
就这么一刻,我什么都不愿管了,心忽若诗人墨客笔端下的诗词歌赋,有霜林染醉,有倾城烟火,有万古清欢,有我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令我心甘情愿沉浸其中,再不想抗拒。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未想这一闭就等了好久,我皱起眉头,这小子怎么还不亲我?
我鼓足勇气,猛的凑唇过去,孰料一下子撞在柔软滑嫩的肌肤上,是他的侧脸。
我:"..."
我睁开眼睛,直愣愣的望着他,他回首,唇瓣恰巧贴着我的双唇滑过,引起我一阵战栗。
他的眸色比我还要呆愣,我们就大眼瞪小眼的互望对方,如两座石像。
良久,我喃喃:"为什么是我亲你?难道刚才是我做梦,你没有要亲我?"
"是有人来了..."他倏尔一愣,"亲你?初九,你愿意和我..."
他的眉梢轻轻挑起,一丝笑意从他眉间渐渐扩散,眸色湛亮如星,盈满喜悦,下一秒,他忽的扬唇大笑,将我拉回他怀中,紧紧拥住,语声愉快:"初九,我好开心!"
我顿了顿,鼓起勇气伸出手,缓缓环在他腰上,收紧双臂
他孩子气的哈哈大笑,笑声豪放不羁,震得胸膛一跳一跳。
我将头埋得极深,闷声道:"别笑了,会被人听到的。"
他松开我,捧起我的脸,目光相对,我躲闪不已。
他俯首在我额上落下深深一吻。
我一颤,忙低下头,他执着的又捧起,轻声却霸道:"不准躲我。"
夜风呼啦啦吹来,遍野群草摇曳,随风翻飞,如我此时凌乱慌张的心境。
我嘴硬道:"谁躲你了,有什么好躲的..."
他又笑了,目光温柔坚定。
他俯下头,闭上眼睛,睫毛如两弯蝶翼。
我则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再不肯闭上,唯恐又是我的妄想。
眼看他俊容越来越近,我觉得我也应该主动一点,就在我准备也凑上去时,眼珠子莫名一咕噜,转到一边,眼角余光瞅到一个身影。
我当即一愣,回过头去,杨修夷的吻同时落来,正好贴在我脸上。
"..."
我惊喜大叫:"师父!"
师父仍是世外高人就得有世外高人的样子,穿着他万年不变的一身白衣宽袍,留着他万年不剪的白色长须。
我想他想得快要发疯,忙扬起手,又大喊:"师父!"
"九儿!"他欣喜大叫,同我一样扬起手,忽的一顿,怒瞪向杨修夷,语声发颤:"你,你你你,你在对初九做什么!"
白影一晃而来,一把将我拉走。
我痛呼:"我的腰!"
刚叫完就被杨修夷以诡异的身手夺了回去,他紧紧搂着我,不悦道:"不是叫你呆在车上么,一把老骨头走夜路不怕摔着!"
师父气得胡子乱飞:"九儿!你给我过来!"
我委屈瘪嘴,快要哭出声音:"师父,我的腰快断了,我走不动。"
"腰断了?"
"嗯。"
"腰断了..."
他喃喃重复,蓦地瞪向杨修夷,颤抖的伸手:"你,你你你,你这个禽兽啊!你对我的九儿做了什么?她是你的晚辈,长得又不漂亮,你怎么下得去手?你,你不是禽兽,你简直禽兽不如,我今天跟你拼了..."
杨修夷:"..."
我忙道:"不是,不关他的事。"
杨修夷将我轻柔抱起,往前走去,语声淡淡:"不用理这老家伙,他不敢跟我动手。"
我皱眉:"不准说我师父坏话!"
"..."
师父暴跳如雷:"死丫头!你被他勾魂了!给我站住!"
我抱住杨修夷的脖子,撑起上身,悲凉的望着他:"师父,我回去再跟你解释吧。"
"不用解释了!"他骂骂咧咧跟在身后,"女大不中留!我知道这姓杨的长了一副小白脸模样,换我我也得心动..."
"啊?"
"...但你情窦开的还真快,才下山三个月就跟了这王八小子!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叫你离他远点,离他远点,你全当放屁了是吧!"
这就太冤枉人了!
我顿时怒道:"你个死老头,当初还是你拼命怂恿师公把这混蛋赶下山的,怎么怪到我头上了!"
师父大怒:"我何时怂恿你师公了!是这臭小子自己要来的!还有,我说了多少遍了!你又骂我死老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早知道不捡你了,我宁可脏着屁股回去洗个澡!"
我"切"一声:"你就别装了,你当初捡我才不是因为没纸擦屁股,是小虎子欺负我的时候你刚好路过,我都想起来了!"
他一愣,随后怒道:"那把你衣衫撕下,我现在给你拉一个!"
"..."
好吧,我认输。
我乖乖的把头埋回杨修夷怀中,暂时不想理他了。
094 挨揍
和杨修夷的关系忽然变得很尴尬了,且师父又在那边怒气冲天,所以被抱上马车后,我就开始装睡,不管谁喊,死都不睁眼。
师父非要挤上杨修夷的马车,被踹走好几次,每次都不依不饶的挤了回来。杨修夷在不要脸这一点上完全不如他,最后他老人家如愿以偿,大摇大摆坐在我们旁边,伸手扯我,杨修夷不依,两人抢了半天,最终师父大获全胜。
一番折腾,城门已关,我们就在城阙外和其余行脚路人一起休憩。
天亮醒来时,师父一条腿翘在我头上,一条腿翘着车窗,双手平展,口水流在他胡子上,像春雨后屋檐蛛网上的水珠,剔透晶亮,又像糖人上的蜜色珠子,香甜诱人。
这个想法一冒出,我立即被自己恶心到了,忙转头望向另一边。
杨修夷靠着车厢,长腿舒展叠加,双手抄在胸前,几缕青丝慵懒垂着。
我现在特别喜欢他的侧脸,眉骨深邃,鼻梁直挺,如酒一般,越看越让人沉醉。
可惜和他的关系必须点到为止了,再纠缠下去,别的不说,师父会先剥掉我一层皮的。
我讨好般朝师父爬去,躲进他怀里,拉过他的手臂环住自己,他嘴巴瘪吱几下,喊了声:"入云阁的老白干才是绝味。"
然后推开我:"去去去,别烦我。"
我生气的掐在他脸上,掐啊掐,怎么都掐不醒,这老头,又用云梦游术了。
自小说我睡相坏,每次跟我睡觉都用这一招,结果有一次在一家客栈,半夜来了贼子,我怎么都叫不醒他,最后那小贼不仅搜刮了我们的财物,还嚣张的把我给夹走了。
我趴在师父肩上,呆呆看着他的老脸半天,然后掀开车帘准备出去走走。
磨蹭半天下了马车,一抬头便见到一个熟悉身影,我惊喜:"月楼!"
她穿着一条淡白绣花纱衣,款式极好,裙摆上一圈淡粉花晕,典雅中不失俏皮,与她容色相映,妩媚动人,娇俏清秀。
她手里捧着许多鲜果,还带着清水露珠,见到我顿时奔来,欣然道:"初九!原来杨公子昨夜是去找你了。"目光落在我腰上,一愣,"你的腰..."
我轻揉着:"没事,你怎么会在这儿啊,我可担心你了!"
她一笑:"此事说来话长,你先等我一下,我把果子送去给丰叔。"
"等等!"我叫住她。
她回头,我伸手拿了颗果子,然后打发她:"去吧去吧。"
她失笑,没好气的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远处旷野被新阳染得一片金黄,长风吹来,颇有些清冷。城门还未开,城墙下横七竖八睡躺着许多人,有些于梦中被清晨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与他们对比,我着实幸福许多,此时我最在乎的两个人就在我身边,连几日悬在我心头的夏月楼也完好出现。我如今心境就同这旭日初阳,满是暖意。
我把果子咬得清脆声响,折了根树枝当拐杖,过去捡石头给他们布了个盛大的涤尘阵,以抵御晨风。
夏月楼很快回来,扶着我在一棵树前小心坐下,又递来几个果子,问道:"你这几日还好吗?"
毕竟是自己跑出去的,我哪敢说不好,硬着脖子点头:"可好了,你呢,你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的,我担心你好几天了。"
"谁叫你走了。"她咬了口果子,"你若是不走,在小桐驿站时我们就能见面了。"
"小桐驿站?"
她略带责怪的看着我:"那夜杨公子将我救回去后发现你偷偷跑了,他发了顿大火,差点没把客栈拆了,丰叔气都不敢吭一声,难过了一宿。杨公子现在都还没跟丰叔讲话呢,你去劝劝吧。"
我把玩绕着胸前的头发,闷闷道:"哦..."
她看着我,犹豫问道:"初九,你和杨公子,你不妨将你的心结说给我听..."
我反问她:"你这么聪明,会看不出我的心结吗?"
"你是说财富,身份,品貌这些?"
我看向远空,叹道:"这些仅是明面上一眼就能看到的,而明面下的还有更多。"
对于杨修夷,我连奋不顾身,抛却一切杂念去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们之间的悬殊真的太大,所以我想早早离开他,在深陷之前逃离。
我不懂男女之情会让人变得什么样,可我是个执念深重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一旦陷落,一旦认定,我真怕自己会做出很多从来不敢想的事情来。
夏月楼没再说话,我问她:"你是被谁捉走的?是蔡凤瑜么?"
"是两个陌生女子。"
"陌生女子?"
"本事极高。"她微微皱眉,"她们很古怪,没有打我,也不骂我,将我掳走后对我不理不睬。直到去了小桐驿站,来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用匕首在我手背上割了一刀,直接用舌头去舔,而后大发雷霆,说是找错了人,要杀我时杨公子及时出现,将我救了下来。"
我看向她手背上结痂的伤口,讷讷道:"是来找我的?"
"杨公子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解的支腮:"我怎么会和这种奇怪的家伙扯上关系的?是妖怪吗?"
"似乎...跟你那块玉牌有关。"
我一顿:"玉牌?"
"你在翠叠烟柳交予我的那块白玉呀,上面还刻着一个'原';字。"
我略一思索,想起后顿时有些心虚:"那玉牌怎么了?"
"我身上的其他东西那女子看都不看,一来便直接从我袖中摸走玉牌,似乎知道在那儿。"
"难道是玉牌害得你?"我皱了下眉,而后有些心虚,"可是,可是那玉牌..."
"嗯?"
我抿唇,道:"那玉佩是什么来历我不知道,是我,是我偷的..."
她诧异扬眉:"偷?"
我细声道:"偷它是因为好玩,不是图财,真的,我知道那玉为上上佳品,极为贵重,但我,但它,那主人是我..."不知该怎么说我那个未婚夫,难不成就直接说我偷它是因为气愤我未婚夫给我戴了顶绿帽吗,这毕竟是私事啊。
"初九,你不该偷东西的。"夏月楼道。
"偷都偷了,"我撇嘴,"其实不光那玉,有人还带我偷过银子,有可能我身上这套衣服也是他用偷来的钱买的..."
她更加惊诧了:"初九!"
我把脑袋垂的低低的。
沉默半响,她轻声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想着绝俗脱世,远离尘嚣业障,却少有人如你偏偏要入世随俗。玉琼十里尘埃路,荷梅烟水皆不如,其实你在我心中一直如玉琼般纯净,不染纤尘,我着实不愿看到你被市井之气玷染。初九,以后不要再鸡鸣狗盗,亏心之事多了会令你寝食难安,如鲠在喉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一时又陷入回忆。
师尊平日多是教我习字巫术,很少与我谈论过其他,但在我下山前夜,师尊将我叫到清心阁,认真道:"你虽然生得笨,也不貌美,但毕竟是我望云山出去的徒弟,总有一些人会因为莫名理由接近你,更或欺骗你伤害你。这世道狐朋好寻,诤友难觅,你须擦亮眼睛,明澈心境,分辨得清楚仔细,切忌勿被妄言媚语迷失心智,人心要比任何妖魔都来的可怕。"
所以下山后,我待人总留着几分提防,也将任何财物都算得一清二楚,宁可吃个小亏,也不愿欠人人情。
夏月楼这番话说的我很动容,我认真的点头:"月楼,我跟你保证,我田初九再也不偷窃了。"
话刚说完,脑袋猛的挨了块石头,我抬起头,师父站在马车外,一双眼睛如火燎亮,十分锐利。我心下大骇,知道他将我们方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了。
"师父..."
他疾步走来,看向夏月楼,语声严厉:"夏姑娘,你先走开。"
我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衣角,她朝我为难的望来一眼,起身道:"玉尊仙人早...初九,我走了..."
她一走,我脑门顿时被"啪"了一下,我揉着脑袋:"师父!"
"跟为师说话岂有坐着的道理!给我起来!"
"我的腰断了怎么起!"
他一把将我拉起,怒道:"为师教过你偷东西么!"
我垂下头,摇了摇:"没有..."
"那你跟谁学的!"
我犹豫着,握紧了拐杖。
他又扬手拍在我头上:"你真是学坏了!你自己说,该怎么罚!"
我抱住脑袋,忙道:"你先听我说,哎哟!"
他继续打我:"我是问你该怎么罚!偷了就是偷了,不用解释!"
我怒道:"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又抬手,我慌忙伸臂去挡,他顺手夺走我手里的拐杖:"给我趴下!"
这架势是动真格的了,我忙道:"那玉牌我不是故意要拿的,是我气我的...啊!"
他一把将我摔在地上,扬起粗木树枝就是一棍:"为师如何教你的,犯错便认,不可寻狡辩推脱,我问你,你今天是认不认?"
我气急:"你容我将话说完!"
"啪!"
他力道加重:"还有你之前偷的钱和你身上这件衣裳,你说,你都偷了谁的!"
我痛的满头大汗:"钱不是我偷的,那玉牌是我..."
"啪!"
他又一下打来,刚好在我腰上,我一个激灵,双眼昏黑,脑袋嗡嗡作响。
"从小为师就不求你武艺精湛,也不迫你强学琴棋书画,只为给你一个无忧生活,可你如今却连人都不会作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缓过神后含泪大骂:"死老头,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你说什么!"他大怒,"偷了东西居然还理直气壮,你真的是学坏了!为师是如何教你的,人之立命,勿行不义之举,你知之不可而为之却还不认过错!下山下山,我叫你下山!今天就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
他又痛打数下:"你回不回?"
"我不回!死都不回!"
"你,你还敢顶嘴!"
"我就顶嘴!啊!"
"别以为现在有杨修夷替你撑腰你就能爬到我头上!"
"谁稀罕他撑腰了!你要打就打死我吧!你个臭老头子!你臭的可以酿臭豆腐了!"
"你,你!"
他被气到不行,顿时发狠,木枝猛的打下,断作了两截,他不依不饶,握着断柄仍继续打我。
我痛的张嘴大哭:"臭老头!你下手好狠!我没错,我哪错了!我拿我未婚夫一块玉牌怎能算偷!就算偷了,我也是你的徒弟,又不是你的仇人,你干嘛这么狠!"
"给我闭嘴!"
我哭得越发狠:"就不闭嘴!你要打就打死我吧!你这么久没见我都不知道想我,昨晚一见面还骂我,我不要跟你回去,我要去找我未婚夫,我要嫁给他,你别想再见到我了!"
他一愣:"丫头,你会流眼泪了?"
"别叫我丫头!谁是你的丫头!你打死我吧!我不要你这个师父了!"
"你找到你的未婚夫了?"
我张嘴大哭:"臭师父..."
"丫头?"
我捂住耳朵:"我再也不要跟你说话了!"
095 不怕
城门打开,马车入城,我缩在车窗旁,一路望着车外的络绎之景,不愿说话。
屁股的疼痛完全感受不到了,但腰上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每次马车一颠簸,便是一阵钻心的尖锐剧痛。
师父一直喋喋不休,还把他的老对头丰叔给拉上了马车,两人说是哄我,不如说烦我,足足唠叨了我半个时辰。
我始终不吭一声,师父无计可施,不得不把被他困在阵法里的杨修夷放了出来,杨修夷一出来就先揍了他一顿。
杨修夷回身,伸手过来贴在我腰上,我和师父同时扬手要拍掉,师父怒叫:"干什么!"
他懒得理会,在我腰上轻摸了一圈后道:"可能伤口又裂了。"
师父一愣:"伤口?什么伤口?这丫头还能有伤口?"
这话一瞬让我的眼眶又红了,杨修夷板过我的肩膀,替我擦掉眼泪:"很痛么?"
我点头,哭道:"痛死了。"
"死丫头!"师父骂道,"你给我过来!"
我生气的别开头。
他恼怒道:"小丰你看看!我不就打了她几下屁股么,小时候我天天把她吊在树下打她都没这么倔过,你说我要不要让她下山!"
丰叔哼了声:"当初不也是你自己同意她下山开店的吗?不然我跟少爷用得着这么折腾。"
"我怎么知道她一下山就学坏!"师父气冲冲道,"还偷东西,她说拿她未婚夫玉牌不算偷,不告而拿就是偷!你说我打错了吗?还说我心狠,这要换我师父,指不定把她皮都给剥了!"
杨修夷一顿:"未婚夫?"
我低低道:"我见到我未婚夫了。"
"啊?"丰叔大惊,"什么时候?"
"是,是屠妖大会前一晚,在翠叠烟柳里..."我羞于启齿,但还是说出来了,"我被捉走后逃了出来躲在一个房中,本来打算绑个姑娘,没想到,没想到他和一个姑娘进来了,他们,他们..."
丰叔兴奋的叫道:"***吗!太好了!"
我们三个齐齐朝他看去。
他擦汗:"呵呵,呵呵..."又兴冲冲道,"那他知道你在那吗?"
"他不知道,"我垂下头,"我当时很生气,就拿了他的玉佩...第二天我打算去找夏月楼,结果我又被捉了,我怕玉佩在我身上,那些江湖人会追查到他身上连累了他,我就把玉佩塞给了月楼...他现在还不知道我已经找到他了...我也不想说..."
杨修夷始终揽着我,隐隐觉察他胸膛微微松了口气,他看向师父:"初九偷东西确实不对..."
丰叔忙道:"你好好听着!"
"但你不该现在打她..."
"就是!"
"她的腰受伤极重,我怀疑曾被人砍过一刀..."
丰叔气愤:"居然这么严重!哪个杀千刀干的!"
"她腰上有蕴罡参..."
丰叔皱眉:"那是什么?"
"闭嘴。"
"玉老头没说话啊。"
杨修夷甩去冷冽一眼。
丰叔嗫嚅:"...少爷我错了。"
师父难过的朝我看来:"丫头..."
这神情落在我眼中,看的我尤为心疼,我不想再怄气了,转身埋进他怀里:"师父,初九真的想死你了!"
马车穿街过巷,东绕西转,行驶许久后在一座普通大宅前停下,一个体型偏胖的中年女人携一众丫鬟仆人不知候了多久,忙含笑迎来。
穿过回廊,绕过月树,经过重重屋舍,我被扶到一间房中。房内空间大出我在二一添作五的居室两倍,布置典雅,家具秀致,文绮精美,桌椅案几木柜盆架无一不精雕细琢,充满了女儿家的闺房秀气。
湘竹拉开玢烟软帘,窗外植满了月树,婀娜娉婷,风送来淡淡的清香,远处掩映着一池清潭,潭边满是光洁的鹅卵小石。
这座大宅就同丰叔安排的马车一样,外表简朴大方,马车里却是红木条凳,锦布软榻。说他不爱露财又偏偏不是,只是不识货的人认不出马车外罩的青布为上品的青竹碧罗,既防水又耐火烧,已有千年历史,在巫书上被多次提及,价格极贵,同样尺寸的青竹碧罗价格,可以买一百匹西窗烛。
本来在师父的教育下,我理应坚决不受杨修夷的照顾和恩惠,但如今他老人家自己都大摇大摆的登堂入室,我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了。
湘竹帮我把衣衫脱掉,扶我趴在榻上,而后喊师父他们进来。
丰叔将我的纱布层层揭开后,我听到夏月楼和湘竹她们的低呼声,心下一惊,我忙要回头,师父扶住我的脑袋:"看什么看!"说罢直接冲我额间戳来一指,我顿时陷入昏迷。
再醒来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燃着一豆烛火,有着好闻清香。
我枕在师父的腿上,他闭着眼睛,风鬟雾鬓的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盹。
第一次和师父分开这么久,还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现在看着他的脸,感觉特别的不真实,鼻子也酸酸的。
轻轻拉扯他的衣角:"师父。"
他揉揉眼睛:"醒了?还疼么?"
"不疼了。"
他摸摸我的额头:"还气师父么?"
"快气死了。"
他叹了声,在我肩上打着轻拍:"别气别气,师父疼你的。"
我抱住他的腰:"师父,你是不是听说了屠妖大会的事情赶来的。"
"是啊,还好碰上了姓杨的,不然师父上哪儿找你去。"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抽泣道:"我不是故意要走的,我是觉得自己给你们丢人了,他们都叫我妖妇。"
"别想了,我们不和庸人一般计较。"他心疼的擦掉我的眼泪,指了指一旁的轮椅,"小丰特意弄来的,来,师父带你出去走走。"
"嗯。"
本来只是我们师徒二人散步叙旧,未想刚出房门不多久就遇见了湘竹和春曼,之后在院中碰上对弈的夏月楼和丰叔,后来杨修夷也悠然出现。
看模样刚沐浴完,整个人似月清爽,眉目如画,我不由多看了几眼,他身上所穿为一身青衣,俊秀挺拔,衣上似纹着一幅泼墨水画,有着整幅淡淡的竹叶青草。三千乌玉长发不像以前那样以发绳随意绑束,而是以竹簪轻挑,颇具闲士风情和松竹气骨。
湘竹一直追着师父问东问西,夏月楼和丰叔在一旁笑着打趣,我想对师父说的话只能咽回肚子,闷闷不乐的看着沿路风景。
杨修夷很安静的走在我旁边,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事未见的比我少。
半日信步闲庭,湘竹忽的说道:"我听说辞城夜市繁华,为天下第一,比盛都的还要繁盛呢!"
丰叔笑道:"你去过盛都?"
"没呀,所以我想去辞城看看,开拓下眼界。"说罢朝我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抬起眼睛:"看我干什么,我又没钱。"
夏月楼一笑:"那你要去么?"
其实我早想去了,可我确实没钱,甚至还欠着春曼一屁股的债呢,若再像昨晚那样对着糖炒栗子干巴巴的流着口水,那真是太凄惨了。
我摇头:"我不去,要去你们去。"
师父转向杨修夷,忽然来了一句:"师叔。"
我吓了一跳。
杨修夷颇为淡定的应道:"嗯?"
我瞪大眼睛,啊?
师父说道:"借我五十两吧,我徒儿要买吃的。"
我下巴快砸地上了。
杨修夷摇头,一本正经:"不用,本师叔请小侄孙吃点是东西应该的。"
我彻底傻了。
怎么被推出府邸我已记不清了,脑中来回飘着他们方才的对话,和他们皆一副天塌下来我扛着的严肃表情。
出了府邸,杨修夷看向丰叔:"街上鱼龙混杂,我们同行姑娘较多,许会周顾不全,你喊些人手。"
他终于肯与丰叔说话,丰叔受宠若惊,兴奋道:"少爷稍等!"
他急急跑进去,又急急跑出来,身后哗啦啦跟着一百多号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把我们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杨修夷道:"这..."
湘竹笑着拉起春曼:"快走!我们去好好玩!"
丰叔忙对那些男人道:"快跟上啊,快啊!"
于是我们一行人便阵容浩大的朝夜市走去,路上惹来许多目光,又因我被包围中间,且坐着轮椅,最为惹眼,所以更多人的好奇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一开始我未觉得不适,到后来越发不自在,我垂下头,攥紧衣袖,尽量不去注意他们的眼睛,可是心底的那股厌恶感却越发强烈,到最后终于没有忍住,我一把捂嘴,倾身干呕。
师父忙弯下身:"九儿?"
"我们回去吧。"我恳求道,"我不想呆在这了。"
"你平素不是最爱热闹的吗?"
我看了周围人群一眼,垂下头:"我讨厌被这么多人盯着。"
师父一顿,我拉住他的手,哀求道:"师父,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看向杨修夷,半响,摇头:"不行,走。"
杨修夷扶着我的轮椅,道:"我和你师父都在这,别怕。"
我双手微微发颤,不愿去想。
"那你就看他们。"
师父指着前面已走远的夏月楼和丰叔,他们像对忘年交,不时谈诗论赋,街边一个竹叶糕都能被他们道出大段典故,有些遥远的小吃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之时。
我点头,师父又指向更远处的湘竹:"还有那小姑娘,比你以前还要活泼。"
湘竹一直拉着春曼到处乱跑,衣衫楚楚,丽雪红妆,加之吟吟笑语,环佩叮当,颇有些娇俏千金之感。而春曼打扮再俏,五官再端,但因肤色不好,在湘竹比对下,也不过一个容貌端庄点的丫鬟。
我知道他在转移我的注意,我抬起头:"可是师父,我想回去。"
"怕什么。"他双眸坚定,"宣城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以后谁还敢欺负你,为师第一个跟他拼命。"
眼眶渐渐泛红,我提起勇气:"好,我不怕。"
话音刚落,身子却蓦然一僵,直直的望着他身后那家生意兴旺的臭豆腐摊。
那几个招牌大字高高挂着——田初九臭豆腐。
眼睛瞬间被刺痛,我傻在了原地。
他们循着我的目光望去,师父勃然喝道:"岂有此理!"
杨修夷举步就要朝那走去,我一把拉住他:"不要。"
他回眸,双眉怒皱,眸中蕴满怒气,绷得我神思发疼。
我强压下心底的思绪,挤出一个笑容:"你看,我出名了,你给我买一碗吧,要是味道不好我们就砸了它!"
他静静的看着我,眼珠漆黑如化不开的穹州之墨,分明深奥难懂,却又宁静如水。
我笑得僵硬:"喂,你去不去。"
他仍是静谧望我,良久,声音低沉的说道:"我在权衡。"
"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没什么。"继而一笑,"我去给你买?"
都说女人翻脸快如翻书,可谁比得上他这一笑,宛若一缕暖阳瞬间冲破满空阴霾,在大地冲刷出一片金光,又似回春转暖的高山流水,挣破寒冬封镜,冲出山涧,如许清冽。
我愣愣的望着他,点了点头:"好,要是不好吃就不给钱..."
师父顿时轻戳了下我的脑袋:"你傻得啊,不给钱人家怎么给你臭豆腐,不给你臭豆腐,你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我撇嘴,看向另外一边,不经意的一瞥又是一愣,目光落在了对面的一家面摊上。
摊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束发玉冠,品貌非凡,女的海棠标韵,丽质娥颜。
女子依偎在男子身边,两人亲密低语,俨然一对郎情妾意,羡煞旁人的良配佳偶。
夏月楼呆愣在那,片刻,回眸看我:"初九,那,那个男子是卫哥哥?"
096 面摊
不待我说话,兴奋了一夜的湘竹忽的叫道:"卫公子!"
卫真一顿,没有抬头,过去一阵,他淡淡望过去,眉心微拧:"你是谁?"
目光面淡无波的从我们身上扫过,毫无停留。
夏月楼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愣愣的转头看着我:"初九..."
昨日发生的事情我谁都没有说过,因为卫真当时看我的那个眼神,让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想的是腰好以后,我再偷偷去问他发生了什么,能帮必帮。可昨夜,黄珞的人却在街上堂而皇之的对我下手,而且如果不是杨修夷及时出现,也许我就要葬身荒郊了。
我咬着唇瓣,不知道要不要上去找黄珞算账。
我现在人多势众,还有师父和杨修夷在,我要找她麻烦绝对是个大麻烦。可是卫真怎么办,会不会让他难堪?让他下不了台?又也许,他会不会有什么计划安排,我这么一闹就给破坏了?
湘竹拉着春曼奔过去:"真的是卫公子!"她转向黄珞,不悦皱眉,"这女人是谁?"
黄珞身后一个丫鬟上前:"你又是谁?滚开!"
湘竹性格泼辣,生得一张伶牙利嘴,顿时不服输的冷笑:"怎么?问个名字就急成这样了,莫非是什么有名气的花楼头牌,怕说了名字就装不下去这清纯模样了?"
"你!"
我出声道:"湘竹。"
那几个女人朝我望来,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一丝怪异。
如果身边没有什么标志性人物,比如花戏雪啊什么的,那只看我一眼就想将我记住,并单独拎出人群,着实是件难事。
不过我发现了一点,从昨夜那些对话里可以觉察的出那个黄公子在黄家身份不小,但今天看黄珞的气色,一点都不像家里有人出事的模样,这么说来,那主仆二人出事的事,黄家还不知道。
湘竹问道:"怎么了?"
"回来吧,我们去别处逛。"我道。
那丫鬟叫道:"听到没有,快滚啊!"
湘竹一顿,忽的拉着春曼一屁股在他们邻桌坐下,伸手从筷筒里挑了双筷子,掏出怀中精致的手绢细擦,边道:"老板娘,两碗面!"
"哈哈哈!"师父大笑,"你看看,这小丫头长得比你水灵娇俏,模样比你像小姐不说,连脾气性格都比你倔,你还是跟我回山上,乖乖当我的洗脚丫头吧!"
这话说的实在让我丢人,我气得快要打人了,肩上一沉,杨修夷伸手搭来,淡淡道:"吃面么?这家面据说很不错。"
我抬头:"据说?"
"嗯。"
我回过头打量,面摊简陋寒酸,几张八仙桌横陈门口,桌上各放着醋壶,酱壶,辣椒小碟。长条凳在后面堆摆如谷,有些凌乱,摊主是个清瘦中年妇女,面貌与我一样,属于一入人海就再难寻到的那种。
整个面摊毫无特色,生意清冷,唯一令人侧目的就是竖于煮面锅旁的落地木牌,有些破旧,上书"天地面馆"四个前朝楷字,字体苍劲,浑厚有力,偏又风姿飘逸,清新潇洒。
我同这世俗之人一样,以貌取人,顿生偏见,撇嘴说:"你少糊弄我,不就一个普通面摊么,有何出彩之处,你据哪个不长眼的说的?"
话刚说完,他抬手在我额上一敲:"笨蛋,连我师父的字都不认识了?"
我一愣:"师公?"遂再望向那招牌,纵横曲直收笔处的确有几分神似。
我看向师父,师父捋一长须,皱眉道:"这就是师尊说的天地面馆?分明只是个面摊,馆在何处?师尊瞎了眼了?"
杨修夷顿时以手背在他后脑狠狠一拍:"你徒弟就是跟着你学坏的!"
周遭之人除了我和丰叔,都齐齐傻眼。
虽然杨修夷辈分在那,身高在那,且肃容气势不输于我师尊。可毕竟师父长他一百多岁,且一副仙风道骨的清癯模样,如今被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当众拍头,画面着实有些滑稽。
师父也是傻了眼。
我在心中轻叹,着实是我对不起他老人家,怪只怪,我和杨修夷这四个月相处的极不愉快,动不动就吵嘴打架,且因为走的近了,他甚至养成了随手拍我脑袋的坏习惯。而偏偏我和师父在他心中都是一类人,就是欠拍的那一类...
既然是师公提笔过的面馆,不管味道究竟如何,过去吃一顿总是应该的。但我对湘竹有气,所以师父推我过去后,我气鼓鼓的不理她,她也没理我,喊都不喊我,反对杨修夷和夏月楼颇为热情。
丰叔差人搬来长条凳,我和师父杨修夷坐在一桌,丰叔和夏月楼坐在隔壁,其余百人就跟标杆一样杵着,杨修夷终于受不了了,令丰叔遣散他们,只留下十人。
老板娘过来热情招呼,师父潇洒的一捋长须,眼眸微闭,一副高深模样,缓缓道:"此处面摊有何特色,你且一一道来,若是好吃,老夫定为你四海传扬。实不相瞒,我乃琼台之上,风月之..."
我一脚踹去:"你能少丢点人么!"
老板娘爽朗一笑:"小店只一种酥秦面,五十文一碗。"
这么贵!
我乍舌:"老板娘,你这卖得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吧!"
老板娘仍是笑面迎人:"姑娘要是不要呢?"
夏月楼问道:"酥秦面,从未听过,可否有什么来历?"
"倒无来历,不过祖上所传,到我夫君这儿已是九代,我夫君今日卧床养病,所以就我一个人了。"
师父又捋着他那把花花长须,一脸沧桑的点头:"岁月沉积而来,必有其精华之处,历传九代而不息,定是..."
我忙伸手掩住他的嘴巴,转向老板娘:"如此,便人手一碗吧,我们等得起。"
老板娘抬眼一扫,而后笑道:"姑娘,小店一日只做二十四碗,本还剩五碗,方才那边两位姑娘要去两碗,如今只剩三碗。"
丰叔看向湘竹和春曼,皱眉道:"怎么会有如此不成文的规矩?不能破例?"
"这是祖上订制,破不了。"
我放下筷子:"算了,这面实在太贵,我就不吃了。"
杨修夷顺手捡走我的筷子,用巾帕擦着:"我同你分一碗?"
夏月楼道:"初九,这面与你们有些渊源,我便不抢了。"
话音刚落,坐于另一桌的湘竹忙道:"我和春曼饭口不大,两人可以分吃一碗,月楼姑娘,我这碗面便让给你吧。"
我顿生不满,我说不吃时,她怎么不让?
师父却夸赞:"湘竹这丫头可真懂事!"
我简直气得要鼻孔喷烟了,死老头,我谦让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我懂事,而且,丫头丫头,你怎么可以叫别人丫头!
心生烦躁,越想越气,我一手一根筷子举在胸前,来回击响,还没敲个尽兴,忽听到黄珞那边的丫鬟说道:"吃饭便吃饭,聒噪死了,哪家姑娘这么没教养!"
声音说的很大,师父凉凉的看了我一眼。
我白他一眼,乖乖收起筷子。
那边又传来笑声:"玉琢,还是你厉害,那女的竟比狗还听话,嘻嘻。"
说我没教养,方才我确实吵到了人,这点我认了,也忍了,但如今这话,我再忍,我就不是田初九了。
我怒道:"哪家的小姐请不起丫鬟,养些畜生出来乱叫,白日里街上咬人也就罢了,牵到人家摊上吃面,总得收敛一点。"
黄珞抬头朝我望来:"这位姑娘可是在说我?"
"你也知道自己养狗了?倒挺有自知之明。"
方才同湘竹起过争执的那个丫鬟顿时怒道:"小贱人,你说什么!"
师父他们一凛,丰叔就要起身,湘竹拍桌怒道:"她说你是狗你听不懂么!老娼.妇!"
黄珞厉声道:"你们是哪来的?可知这辞城是什么地方?敢来这儿撒野?"
一听这语气便知她平日养尊处优,作威作福惯了。
夏月楼讥笑:"好个地头蛇,怕是官家千金在这儿也不敢如此嚣张,你是什么来历?"
"我的来历何须说给你听?"她转首看向老板娘,语气颇为高傲,"今日剩下的五碗汤面尽数归我,否则你这家面摊也不必开了,反正生意不好,也没什么必要。"
老板娘依旧笑如春风:"姑娘,这些面已被订走,你若还要再吃,只能等明日。"
玉琢大怒:"你是蠢的么?听不懂我家小姐意思?"
夏月楼顿时笑道:"你也是蠢得么?听不懂人家老板娘意思?"
湘竹嗤声:"大人物我算见识过不少,你家小姐有多了不起?口气大的堪比天高,莫不是王公贵族?"
春曼点头:"就是,有本事说个名字出来,看看我们听过没有!"
那最凶的小丫鬟不屑道:"我家小姐的名字?你们也配知道?"
我冷笑:"名字不让人念,取来只为写在墓碑上么?"
"与你何干!要你去拜祭了吗!"
湘竹哈哈大笑:"那你家小姐死了吗?我还没见过咒自己家小姐死的丫鬟!"
小丫鬟气得脸都白了,朝我看来一眼,忙道:"那你呢,我还没见过不把自己家小姐当回事的丫鬟,你分明就是个下人,却要装作小姐的样子带着个比你丑的姑娘到处乱跑,你这点鬼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说什么呢!"湘竹瞪大眼睛。
"我说什么?你喊那女的夏姑娘,却不理这断了腿的残废,喊不出小姐两个字吗!谁是鸡谁是凤凰,旁人早就看出来了!"
湘竹气急:"动不动就小姐丫鬟和下人,别人当你是狗你未必就是,自己都拿自己当狗了,就别叫唤了!"
我也是生气:"你才断了腿的残废,你这个瞎了眼的母王八,我两条腿好好的呢!"
...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吵得越发起劲,一群男人在一旁扶额,唯独我师父兴致勃然,终于悄悄夸我:"徒儿口才有进步啊,练好了以后我们跟杨修夷吵去!"
杨修夷怒道:"关我什么事。"
骂得越发狠了,玉琢忽然抓起两根筷子冲我飞来,"砰"的被杨修夷的筷子当空击落,且杨修夷力道极重,筷子仍势如破竹,疾驰而去,瞬息穿透了她的右肩胛骨。与此同时,一只酱壶砸了过去,酱油从她头上哗啦啦倾下,将她粉颊染的一片通黑。
师父大惊,忙浮夸的叫道:"哎呀!老夫只是想将那对筷子砸下的啊!"
这时一个娇柔女音响起:"老板娘,两碗酥秦面!咦,怎么这么热闹呢?"
声音很是耳熟,我回过头去,顿时一愣,又是我那未婚夫。
097 所想
说话的女子便是昨日在客栈和我未婚夫一起闯入的那个女人,她仍穿着一件蓝衣,袖口有夹纱花结,衣襟微敞,雪白晶亮的锁骨肌肤若隐若现,上面有着淡淡红斑,像被什么虫子咬了。
丰叔热情道:"姑娘,这家店的面已经卖光。。"
那女子一笑,走到一张空桌前坐下:"看来老板娘和你们提过这店的规矩,可我们不在这二十四碗的范围里。"
我低低冷笑了声。
杨修夷朝我看来:"怎么了?"
我摇头,表示没什么。
不过是在嘲笑这女的,还说我是什么少时失散的发小,如今我穿上这衣服,梳了个发髻就不认识我了。
未婚夫在她对面入座,捡起一双筷子,掏出手帕细细擦干后递给她,她笑着接过,两人的模样俨然新婚燕尔的甜蜜夫妻。
有如此美人相伴,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但好在我已打算毁掉婚约了,要是真的嫁给他,我这辈子一定比半梦村的刘七娘还要可怜。
我收回思绪看向黄珞,她刚令手下将那丫鬟送走,湘竹冷眼看着他们,不忘嘴上又嘲讽几句。
夏月楼静下后玩着筷子,会偶尔朝卫真望去,卫真亦如是,如若不慎目光撞上,便匆忙避开。
我趴在桌子上,想了很多很多事,最后决定现在先不去找未婚夫摊牌,尽管我急切的想知道父母究竟在哪。
师父一直保持着他世外高人的闲雅坐姿,端端正正,不时捋一把他的白色长须,坐在那对着丰叔留下的那十几个暗人摇头晃脑,眼眸半眯:"嗯,就是这样,灵山有仙,道风玉骨,为此上乘者,乃称尊也..."
我已经不忍去看那些暗人的表情了。
说实话,虽然他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长大的师父,但我实在很想上街敲锣打鼓,呼朋引伴:"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个老神经病!"
杨修夷望着远处的阑珊灯火若有所思,挺拔身姿坐在繁华集市中,如玉石拔于瓦砾,仙鹤立于鸡群。
而我就是那拍着翅膀,膀大腰圆的老母鸡:"咯咯哒,咯咯哒..."
坐在我未婚夫对面的那个女子抬头笑道:"姚娘,今日你这里还真是难得的热闹,刚才似乎有过什么争执,那位姑娘怎么如此狼狈呢?"
湘竹闻言,嗤声道:"世上有句话说得好,叫自作孽不可活!"
那女子挑眉:"哦?"
老板娘过来笑道:"君琦,你不是说翠娘要做一笔面粉的买卖么,你不妨和这位姑娘商量商量。"
她说的那位姑娘是黄珞,我和夏月楼不由望了过去。
那叫君琦的女子笑道:"这位姑娘是..."
"她是锦龙堡的黄三小姐,她父亲就是益州商主黄赡。"
这老板娘竟知道黄珞的身份,不止如此,她的朋友既然有事要求人,她方才居然还一点面子都不给黄珞,难道她看这君琦不爽,存心要黄了她的面粉生意?
我好奇的看向师父:"商主是什么?"
丰叔答道:"是一个州府的江湖商会推选而出的老大。"
"有什么用?"
他看了黄珞一眼,道:"多半为黎民百姓发善意,行善举,平日里接济穷人,收留孤儿,若出现旱灾、水灾等,商主会发起募捐,送粮赈灾,往往比官府要有效率。"
我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倒是个良善之辈。"
"嗯。"
我朝黄珞看去,她们大约已将我们的对话听在耳中,神色不由带上几分傲然。
卫真坐在她旁边,面若无波,静静吃着面。
黄珞身后的一个丫鬟嗤道:"怎么,知道怕了?"
我点头,道:"又是个沽名钓誉,草菅人命的,怎么不怕?"
黄珞眉头一皱,怒道:"你说什么!"
我冷笑:"有没有接济穷人和收留孤儿我不知道,反正他养的儿女和仆人都不是好东西,要么稍有不快就可以当街拿鞭子打人,要么无视王法,随意绑架勒人想动私刑。上梁正不正不得而知,反正下梁已经歪的没了形了。"
杨修夷朝我看来:"难道是他们?"
"回去说吧。"我道。
他朝卫真看去,半响,淡淡应了声。
杨修夷和丰叔虽然都没说什么,杨修夷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对卫真忽然出现在这不会没有疑虑,此前不管,应是懒得管。
不过我着实不想让他们来插手卫真的事,更不想被他们知道是卫真把我的腰砸成这样的。说到底,我很想念二一添作五的那段时光,我一点都不想看到身边本来相处融洽的人翻脸吵架。
而且说起来,在这些事情上,黄珞才是真正吃亏的。
那个小青椒被花戏雪断了右臂,昨夜那对主仆也命丧黄泉,而我,虽然不能蹦不能跳,可到底还是生龙活虎的。
黄珞被我气的俏脸通红,那个君琦这时叫道:"黄三小姐。"
没心思去管君琦和黄珞聊些什么,我敛眉,朝我那未婚夫看去。
我想起了翠叠烟柳,想起了昨日的那家客栈,我未婚夫和这个君琦,他们在客栈里会不会也...
说不上生气,也不会再觉得伤心,只是忍不住觉得恶心和失望。
这就是我从十二岁开始时时念着的未婚夫,这就是我幻想了许多遍,觉得会对我很好的男子,这就是我去宣城开店苦苦在等的人。
不过,他不是会去宣城寻我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辞城?他知道我会来辞城?还是有事恰好也来了?这个有事,便是那个面粉生意吗?
想了一堆,老板娘终于将面汤端了上来,我们一看,齐齐傻眼。
好小的一碗,只有面和清汤,别说肉丁,连片葱花都没有,汤汁闻着无味,别说五十文,便是三文都不值啊。
那边春曼和湘竹还想两人共分一碗,如今看来,三碗还不够一人填饱肚子,她们估计也没了兴致,将那碗端去给了丰叔。
我将面条捞了捞,着实少得可怜,问:"这面一直都是五十文吗?"
老板娘笑道:"以前更贵,最高曾卖过千两一碗。"
我乍舌,对师父道:"师公以前该不会是纨.绔子弟吧?"
师父微微一顿,看向杨修夷:"师尊好像是你的祖辈?"
杨修夷淡淡看了他一眼:"吃面。"
"师公好像也姓杨..."我算了算,"那追溯起来,应该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了吧。"
杨修夷不做声响,提筷夹面。
其实今天从出门开始,他就有点不对劲了,整个人比我还要死气沉沉。
我也开始吃面,面条白嫩晶莹,柔滑细腻,放在嘴中一番咀嚼,劲道很好,口感十足,很有牛肉的嚼劲,但是味道有些苦闷。我再吃了两口,味道又变得复杂,我顿时一愣,竟有雪山灵芝的香气,不可思议的又捞起一团,这味道一下子熟悉了起来,我喃喃:"怎么是蜜豆糕的味道?"
杨修夷皱眉,一脸嫌弃:"分明是臭豆腐。"
师父仰头把汤喝光,点滴不剩后抹抹嘴巴:"胡说,是**!"
丰叔凑过脑袋:"怎么我这碗是白玉仙汤?"
夏月楼纳罕:"奇怪了,我这碗是凤尾香饼,这分明是面食,怎么会有糕点的味道?"
我奇道:"难道每碗都不同?"
丰叔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巧妙之处,心中想吃什么,便尝到什么,难怪叫天地面!"
杨修夷点头,沉吟道:"天之高也,无物不覆。地之广也,无物不载。心之辽阔,却可藏天地,吸万象,吞日月,纳宙宇。将心中所想全付诸于面上,当真神奇。"
师父趴在桌上,广袖及地,以手肘托腮,另一只手剔着牙缝,全然忘了此时高人该有的清闲雅姿,一幅无赖的酒糟老头模样,懒懒的开腔:"要是有人吃面时忽然闹肚子,又憋着不去拉,那吃到的岂不都是屎味?"
我们:"..."
"对了。"他掉头看向杨修夷,"你刚才说什么味道来着?臭豆腐?"我一顿,随即和师父一起大笑,"哈哈哈哈!"
师父边擦老泪边道:"你刚才在想什么?臭脚丫?茅厕?我才不信你会喜欢吃臭豆腐!"
杨修夷心狠手辣的朝我看来:"有这么好笑么!"
着实是因为杨修夷实在不食人间烟火,他眉眼高雅,面孔光洁如玉,一身清冽风华,如高山流水,月下谪仙,把他和专在市井街边才能出现的臭豆腐联想到一起,这感觉莫名的就令人想大笑。
丰叔忙跳出来维护他家少爷的伟岸形象:"怎么不可能,丫头不也爱吃臭豆腐么,我家少爷怎么可能不喜欢?"
我笑得快岔气:"杨修夷,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丰叔气得快来掀桌了:"你还笑!还不是你这个死丫头,那边写着什么田初九臭豆腐,你忘了?"
我不假思索道:"你的意思是,他要吃我呀?他又不是妖怪!"
丰叔阴阳怪气的冷笑:"你才知道么?我家少爷想吃你可是想很久了。"
话刚说完,他屁股下的凳子猛的朝后移去,他顿时摔在地上,屁股砸地,"啊哟"一声,随即又揉着屁股笑呵呵的起身:"丫头,懂丰叔意思了么?"
师父止了笑,古怪的朝我望来。
我回望他,有些心虚,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更不敢去看杨修夷。
丰叔的意思我当然懂,这世间有种说法,就是男子和女子做过那档子事后,也可以称之为,男子把女子吃干抹净。丰叔说杨修夷想吃我,那,那就是说...
心跳飞奔,我忙端起已空空如也的面碗装作喝汤,眼角余光悄悄往杨修夷脸上瞟去,这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脸颊和耳根,红彤彤的,在白皙肌肤上如胭脂晕在雪地,十分好看。
他似有所察觉,骤然回眸朝我望来,黑眸明亮,有着逼人灼热,似滚烫的岩浆从我心口注入,将四肢百骸烘得一片柔软无力。
我急急避开,再也不敢偷看了。
098 夺玉(一)
从面摊出来,约莫已亥时。
灯市越发喧闹,满目银花,流光璀璨,过往之人如过江之鲫,一派盛世安和之景。
几个轻摇折扇的书生公子从我们身边经过,丰叔看着他们笑道:"辞城夜市,果然名不虚传,大家莫走散了,今夜定要好好玩上一把。"
我欢呼:"好!我要吃穷杨修夷!"
他回眸笑道:"来啊。"
我哼一声:"你给我等着!"
他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折扇,摇啊摇,闲闲道:"等着就等着。"
我们随着人流而行,沿路吃遍美食,丰叔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下子令湘竹去买糕点糖果,一下子令她去挑钗宝首饰,静下没多久,又让她选几个胭脂香粉。之后就湘竹就端着两杯桂花煮酒跟在我身后,走了两柱香,湘竹转向春曼,低低道:"我手酸了,你帮我拿一会..."
丰叔道:"春曼,去那买几串小铜铃。"
湘竹可怜兮兮道:"小姐,你渴不渴..."
我如若未闻,又走了会儿,我心下叹了口气,回头道:"给我吧。"
穿过这条长街,灯火更加耀目,一群孩童提着彩灯和糖葫芦串嬉笑着迎面跑来,好几个好奇的跟在我身边,一个容貌清秀的小女娃问道:"姐姐,你的脚不好吗?"
我笑道:"是腰。"
"那会好吗?"
我点了点头。
她忽的一笑,将手里的糖葫芦递来:"那你的腰一定要早点好哦。"
我心中一暖,伸手接过:"谢谢。"
一边一个小男孩凑过来,悄悄瞅了师父一眼:"姐姐,这个是老神仙吧?"
我噗嗤一笑,他又做贼似的指指杨修夷,低声道:"这个大哥哥好好看,也是神仙吧。"
我看向杨修夷,他显然都听到了,神气的摇着折扇,斜瞅了我一眼。
几个小孩笑嘻嘻的跑走了,我咬一口糖葫芦,味道酸甜,爽口清润,我举起来递给杨修夷:"今天都你请我,来,我也请你一次,不过只准咬一颗。"
其实只想闹着玩,哪想他真的张嘴一咬,笑吟吟的咀嚼两下:"不错,挺甜的。"说罢伸手夺走我的糖葫芦,又不客气的咬掉一颗。
我愣愣的看着他,师父猛咳了一声,我忙回神,师父幽幽嘀咕:"刚才想吃臭豆腐,现在又想吃豆腐了吧。"
丰叔嘿嘿一笑。
师父哼道:"色迷心窍!"
丰叔感慨:"不容易啊不容易,哈哈哈。"转向湘竹:"去买几碗豆腐花来。"
继续往前走,下了一座拥挤的青石板桥,前面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和锣鼓声,许多人影纷纷朝前跑去,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丰叔道:"四月二十九,不是什么节庆之日,也非嫁娶开张的吉日。"
师父推着轮椅:"走,去看看。"
推开层层人群,是一座高大酒楼,楼宇占地极广,横宽约有三十来丈,楼前搭一方宽阔平台,不算多高,约离地面三尺,铺着红色软毯,极为盛大。
数十串鞭炮齐齐爆着,红衣跳的满地都是,人群欢呼大叫,我怔怔望着,百感交集。
竟就要五月了,这大半个月我多数是在昏迷和赶路中度过的,只知道每日都在变暖,衣衫穿的越来越薄,虫子也越来越多。想起当初师公说我短命的谶言,心中不由难过,我今晚分明应该上去同那未婚夫相认的。
炮竹停了,十个穿着黑红两色衣裙的俏丽女子娉娉上台,站成一排。
而后一个臃肿肥胖,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缓步走来,身后跟着四名清秀女婢。
她们在台中站定,胖女人抬眼扫过人海,双手抱拳,颇为豪气的朗声道:"辞城乡亲,各方外来友人!承蒙各位照顾,才有我大香酒楼的今日兴隆,小女金湘梦,在此先谢过!"说罢端起一旁婢女托盘中的酒碗,一饮而尽。
她的声音铿锵坚定,掷地有声,这碗酒喝的豪气冲天,气魄十足,台下顿时掌声四起,我也不由鼓掌。
"我金湘梦虽喜爱热闹,但绝不喜欢被万人瞩目,心胸谈不上多广,但一些小人流言多半入不了耳中,更别说放在心上给自己添堵。今日之所以站在此处,只因我妹妹的一句话,她说小人流言不要紧,但就怕小人流言再传下去,会混淆大家视听,失了明辨是非之力,变得愚昧荒唐,可笑蠢钝!我金湘梦到底还呈着各位的情,索性就站出来与大家道明,毕竟辞城为我故土,我不想故土子女被外来友人给耻笑!"
夏月楼皱眉:"她也不怕得罪人。"
丰叔哈哈笑道:"好个金湘梦!"
"近些时日满城谣言,大家多半听过,也传过,还得谢谢各位帮小女打响了名声,金湘梦感激不尽!这谣言将我说的极为精明干练,聪慧狡诈,将我脱胎换骨一般,别说我亲生爹娘不认得我,就连我自己也崇拜起这'金湘梦';的高超手腕。她买卖私盐,以低廉价格收购死猪病鸡,用强抢手段,夺来粮食庄稼,她管理的大香酒楼不干不净,吃死过人却还能大门大敞,谁若说句不好,就被乱棍打死,此种女子,怎叫人不叹服!但我要说句,最先编造这段的家伙,你纯属放屁!我金湘梦若有这般凌厉狠绝,只手遮天,我第一个就先扒了你的皮!"
她在台上来回走着,一口气说完后,微微喘息,再道:"此外,也有说我赚钱不折手段,说我派美人勾引达官,开通便利手续,并偷逃税款,更有甚者,说我几大股东都为娼.妇***出身,才有这广大人脉支撑住大香酒楼的生意。我今日告诉你,你侮辱我金湘梦便也罢了,但我这些姐妹都为纯良女子,我的顾客更不容你玷污!我真想找人将这始作俑者乱棍打死,可我金湘梦不是滥用私刑,以暴制暴之人!能造谣出这些话语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我就说几句,大家都为商者,开业创财之路多有艰辛,各自心里明白,有本事就明枪明刀的来干,别在背后整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勾当!"
夏月楼轻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的酒楼开得这般盛大,又为女子,难怪了。"
湘竹赞道:"不遭人妒是庸才,她真为我们女人争气!"
金湘梦越说越激动,伸手指向身后楼宇,大声道:"二十年前,我和六个姐妹一起创下大香酒楼,那时不过一个茶馆,今日变得这般规模,除了客人们捧场,我这些妹妹更功不可没!那些乱造谣的杂种们给我竖起耳朵听着,我们就是女人!全是女人!没有贿.赂达官,没有出**.体,没有做过任何害人之举的女人!你们这些个没用的手下败将!"
台下顿时雷鸣声起,我也跟着鼓掌:"说得好!"
金湘梦胸口起伏很大,许久缓过劲来,扬起一个微笑,朗声道:"好了!下面开始正戏!今日搭这红台不止为我方才的一番胡言,而是我大香酒楼专为女子而搭!缘何女子不如男,缘何女子就要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金湘梦抛头露面,照样过得恣意快活!世俗偏见,就统统见鬼去吧!"
我兴冲冲道:"她说的真好!"
丰叔点头:"嗯,不输洛城十九娘。"
洛城十九娘是三百年前盛名天下的女商贾,富可敌国,豪气吞云,关于她的传言实在太多,有好有坏。有传秉州旱灾,她大手一挥,连夜派人送去百吨甘霖。也有传她曾掷下万金买下盛都最大的妓.院送给弟弟,供他享欢,着实惊世骇俗。但不管传言如何,她在世人心中总占着一个令人仰望的高度,丰叔将金湘梦与她相比,可见金湘梦这一番言谈举止已令他叹服。
夏月楼好奇的望着台上被拉起的红色长帘:"不知这台上今夜是做什么的?"
师父淡淡道:"很乱。"
我莫名激动:"我怎么觉得会很好玩。"
不多会儿,一个衣袍上绘着大片槿花的美艳女子上台,温笑道:"第一局,品菜书谱,共三十盘精美菜肴,一一试吃,写得最全最准者胜出,可得银三十两,并在大香酒楼免费吃喝一月!"
"哇!"
人群瞬间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不论输赢,都能过过口腹之瘾,这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湘竹立马拉着春曼跑了,夏月楼也跟去了,我坐在轮椅上干巴巴的望着,万分失落。
师父道:"就你这脑子,你能记得住几道菜,去了也未必就能赢嘛。"
我抱怨:"可是有便宜放在眼前让你占都占不了,这感觉是真是难受,我也是个女人啊!"
杨修夷轻轻懒懒道:"哪像个女人了?不上去是对的。"
我拿眼狠瞪他:"等着,我腰好了一定跟你打架!"
他敲我脑门:"就你?"
我疾快抓住他的手腕,举到嘴边就要咬下,忽的一顿:"你怎么不躲?"
他挑眉:"看你敢不敢咬。"
如此挑衅,我理应咬下去的,可斟酌片刻,我很没出息的松开了他:"算了。"
他眉心微皱,脸上笑意退散,别过了头去。
我也看向另一边,不再说话,其实心中明白,不咬他不是怕他报复,也不是舍不得,而是不敢将嘴唇触到他的肌肤。
真怀念以前一生气就可以扑上去打他的感觉,虽然多半被他踹走,还会反被他欺负,可是毫无男女顾忌,他不知道我喜欢他,我也不知道他喜欢我,我更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那时一不开心就能骂对方,甚至拿锅盖砸对方,虽会生气,可多半无忧无虑。哪像现在,窗户纸只剩薄薄一张,我不敢捅破,怕沦落陷入,他不敢捅破,怕把我吓走。于是我们有意无意的避开一些话题和触碰,结果越来越疏远。
这种感觉糟透了,糟的我又想快点逃走,眼不见,心不烦,躲我的乌龟壳里闷一辈子都好。
抬头看向擂台,一百来个女人端着空盘围着偌大拼桌流动行走,莺言笑声绵成一片,大香酒楼的辉煌灯火在她们脸上映的明明烁烁,如暖玉敷面,美到极致。
半个时辰后,品赏时间结束,她们人手分到一支笔和一张纸,不会写字的则在一边低声口述,有专人记载,想的着实周到。
答案很快公布,胜者为一名衣着淡雅的女子,但看妆容和衣饰,也非寻常百姓,许是哪家溜出来玩耍的大户小姐。
湘竹她们心满意足回来了,湘竹像是故意要气我,一直在说那些菜有多么多么好吃。可能我脸色太过阴沉,夏月楼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记住了那些菜名,到时定请你吃上几顿。"
这还差不多,我总算能扯出一个笑脸。
台上收拾干净后,那槿花女子重回台中,所有人都期待的望着她,她神秘一笑,掀开一旁女婢托盘上的红布,呈着一块比我拳头还大的浅碧色玉石,形状并不规则,竟是原玉。
"此为暮蓝山云竹璧,算不得多么名贵,但寓意极好。"
众人又是惊呼。
云竹璧一块小玉佩,价格约莫三十两,于那些有钱人而言确实不算名贵,但在寻常百姓眼中却是天价之物。而这块原玉,有一掌之大,雕琢一下,价格最少也值五百两。
女子笑道:"第二局,百花夺玉,文武**,胜者得之。"
陆陆续续有不少女子上台,其中见到两个熟悉人影,一个是和我未婚夫一起的蓝衣女人,一个是黄珞。
看到黄珞,我和湘竹立即转向夏月楼,异口同声:"你怎么不去?"
"撑都撑死了,我去做什么。"
我忙道:"你也算能文会武,你不去多可惜啊,这可是银子呢。"
她一笑:"初九,你是不是无形中拿我和黄珞在作比较?"
我"切"了声:"有什么好比的?她哪点如你?"
"那你..."
"欺负和讨厌一个人非要说出理由嘛?"
这时,台上的槿花女人扬声道:"还有要参加的么?"
我赶紧拉着夏月楼,大喊:"这里!这里!"
周围的人都朝我望来,那女人看我一眼,对身旁婢女道:"那边有个行动不便的姑娘,差人去扶一下。"
099 夺玉(二)
我傻了眼,愣愣的看向师父。
他叹气,一脸沧桑:"我望云山的脸面,终于要丢出去了。"
我顿时不服:"不是早被你丢光了么!"
"你这死丫头,回去给我抄一万遍个尊师重道去!"
杨修夷一脸嫌弃:"别争了,你们师徒半斤八两,真是我师门不幸。"
我应激性回嘴:"就你好,就你了不起!"
他一哼:"难道不是我在撑着门面?"
师父立刻捋须:"明明是我。"
我都忍不住要嫌弃他了:"...就你。"
几句对话间,台上的婢女已朝我们走近,我正想婉言拒绝,师父却叹:"去吧,难得的机会。"
我皱眉:"什么机会。"
杨修夷看向夏月楼,夏月楼轻叹了声,走到我身后推我,我忙道:"我不要去!"
"陪我总行吧。"夏月楼没好气道,"我跟你保证,我一定欺负死黄珞。"
"真的?"
她推着我向那几个婢女走去,无奈道:"嗯。"
我被小心扶上擂台,坐回搬上来的轮椅上,往台下瞟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人海让我刹那别开脑袋。
夏月楼蹲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我就在这,下面还有你师父,杨修夷和丰叔,"她微微伸手,"你看,他们都在那。"
我一动不动,四面八方斥满了嘈杂声,像重重的海水压在我头上,灌入我耳中。
我浑身僵硬,终于没能忍住,扶着轮椅起身,肩上却蓦然一重,一只手将我压了回去。
"初九。"柔媚女音轻轻笑道:"真的是你。"
我惊诧抬头,君琦含笑望着我。
夏月楼眉心微皱,朝我望来,警惕道:"你认识么。"
我摇头。
"我是君琦啊。"她笑道,"之前在客栈时我就认出你了,你忘了么?方才在面馆时没敢和你相认,唯恐你被旁人识出啊。"
夏月楼微微拉开轮椅,不动声色的挡在我和君琦身前:"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些时日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就不会换个花样?"
君琦一顿:"什么?"
夏月楼面不改色,冷笑:"你也是来找初九相认的吧,这段时间已有四个了。"
君琦面色微变:"四个?"
"你们是如何知晓她记不清十岁前的事情的?是谁告诉你们的?"
我紧紧盯着君琦的脸,将她所有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她不自然的看了我一眼,笑道:"怎么会,他们是什么人?"
夏月楼没再说话,面无表情的推着我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我看着前方,低声问道:"你怎么看?"
"她在面摊上根本就没有认出你,否则我也不会试探她,而且,若真是你的发小,她不应该叫你初九的。"
我一顿,恍然道:"我知道了,是那个臭豆腐。"
"什么?"
我未婚夫对我了解很多,当时他在翠叠烟柳打听我时提到的那些线索,女子,年岁十六,巫师,半年内新去宣城开店。
结果第二天,一个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妖妇便出现在了屠妖大会上。
一时间,田初九三个字臭名昭著,传遍九州。
而在面摊时,我和师父当时取笑杨修夷,丰叔提及了田初九臭豆腐。
她原来是这样认出我的。
如此说来,我那个未婚夫也认出我了。
我回头朝来路望去,君琦已不在那了,我嘀咕:"她刚才好像挺心虚的。"
"你认识吗?"
似乎挺复杂的,我组织了下语言,刚要开口,一阵锣鼓声响,台上的桌椅字画都摆放好了。
我道:"回去再跟你详说吧。"
槿花女人出来介绍规则,大致是说夺玉比赛分为文武两项,文比琴棋书画,武就拳脚功夫。
台下又是一片热潮。
舞文弄墨的书友会在如今不难见到,挑个日子去湖畔或城中富有雅名的茶社酒楼,有的是文人骚客。一群女子在台上公然赛文也并非难见,台下之所以这么热闹,因为难见的是女子比划拳脚。
我倒一点都不担心比划拳脚,毕竟前面的琴棋书画就够我灰溜溜的被赶下台了。
比赛开始,第一项是作画,以辞城夜景为题,限时两柱香,能画多少是多少。
周围一堆姑娘奋笔疾书,独我呆呆的望着画纸,不知从何落笔。
呆了好久,不由又想起那个未婚夫。
若说在客栈时他就怀疑我了,可他就一点都不避讳身边还有个美人么,他是觉得我不会在意还是根本不在乎我在不在意?
我抬起头,万丈高空之上,月光穿透云层,柔光淡薄,有些细碎,但很静谧,我一顿,忽的想到了青云苍阵。
我望向身前的白纸,青云苍阵浩然磅礴,阵法架设极大,可将数座重山包揽其中,威力极大,古时据说能移山倒海,但渐渐的,它只沦为了祭祀时的场面之用。
我从未用过,也并无机会,但是落定青云苍阵的青川万盏谱我却十分熟悉。
共有三个谱法,依照规模而来,其中规模最大的那个谱法,它的图谱排列夹含了一些屋宇和青山,我若再以笔端点几盏莹烛灯火,兴许就能蒙混过关了。
心中有了想法,我随即提笔,下笔如神。
若说其他我不如别人,但是巫术作图,我敢自信的说天下能比得上我的人真的没有几个。
只因我学什么都笨,只有巫术不用脑子,我不想一无是处,于是便勤学苦练,练摆阵,练画谱,练解锁,练结扣,甚至连剥皮我都练过。
闲云老怪是师父的友人,也是当世少数几个靠巫术而闻名的大家。
师父曾让我和他比试过,其它我都输了,唯独画谱和结扣我赢了他。
两柱香结束,完成全图的只我一人,虽然画的意境全无,可因速度最快,也侥幸晋级。
第二个比的是曲艺,三人一组,淘汰两个。
姑娘们三个三个上去,有弹古琴的,有吹长笛的,我坐在轮椅上,觉得这下真的是没办法了。
直到比拼到第八组,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女子走到槿花女人跟前,淡淡道:"弹琴吹笛多无聊,我用瓷盏行么。"
台下顿时又热闹了,槿花女人笑道:"瓷盏如何吹奏?"
"你拿一个给我不就知道了?"
她们这组选的曲目是花清涧,另外两个姑娘一个抚琴,一个吹箫,白衣姑娘将瓷杯凑在嘴下,纤指轻叩,也不知用了什么巧妙,那瓷杯竟真的嗡嗡响起。音色清越,时如山涧泉水,时如幽林莺啼,带着高低起伏的旋律,十分特别。
一曲作罢,全场兴奋,她神情微露得意,望了眼那两个姑娘,而后转向另一边,挑衅的望着君琦。
我微皱眉,她们认识?
君琦对她冷笑了声,朝我望来,我淡淡的移开视线。
我被排在了第十六组,因那白衣女子我也不由起了小心思,壮着胆子要了九个瓷杯,一壶女儿红和一壶贵妃醉。
我们这组所选的曲目是孤船眠,我表示不会,又选了上寞,我仍然不会,**,酒香,衣上尘,一系列的曲目下来,我一曲会的都没有,尴尬的想要离开算了,他们却因这些瓷杯而生了好奇,不让放了,于是我被设为单人一组。
夏月楼扶我下了轮椅,我在黑木方案前跪坐,从始至终都敢没往台下投去一眼。
抬手将瓷杯一个倒扣,一个摆正,再一个倒扣,一个摆正,如此依次一字排开后,我在摆正的那些酒盏上分别倒上女儿红和贵妃醉。
槿花女人好奇的望着:"姑娘这个倒挺有趣。"
我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深深吸气,镇定下心神后,左手开始在第一个瓷杯边缘绕圈。
这是鸣月醉魂曲,极为动听,对手指柔度也极具考验,当初练它时,书上的比喻是要将指骨练到如溪边浣女一般灵秀,如歌姬舞女的腰肢一般柔软。
其实当初学巫术时,师尊便要我每日用双云草汁兑水泡手,我泡了整整半年,骨头被泡的极软。
下山后,我在二一添作五种了许多双云草,可惜没了师尊的管束便懒了,这几个月加起来,我也才泡了三次。
左手在三个瓷杯中飞快轻绕,音律缓起,右手轻扣住一个瓷盏以拇指摩挲,忽的捏起酒杯倾倒,在其余杯盏上飞快划过,贵妃醉横洒,弹起的水珠一颗便是一粒音符,悦耳动听。
其实这算不上是什么曲子,不过魅术作祟,并且这鸣月醉魂曲除却望云崖上的书阁中有一本珍藏,在尘间也早已绝迹。
一曲奏完,全场无音,倒不是我技惊四座把他们震撼得无言,而是这贵妃醉和女儿红的酒气在醉魂曲下大散,使这些没有一丝修为的凡胎略有醉意。
槿花女子恍惚过来,惊艳道:"可真是绝了,姑娘这曲子叫什么?"
我哪敢直接说名字,随口道:"就叫贵妃醉。"
"这名字好。"
她侧首看向席上的几个女人,她们简单讨论了几句,坐在中间的金湘梦点了点头。
我撑着方案起身,一个蓝影先夏月楼一步扶住我:"初九。"
君琦眼眸含笑,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道:"几年不见,你竟学了一身的本事。"
那白衣女子坐在她身后,眼眸微恼的望着我们,夏月楼问道:"那姑娘和你有很大的仇吗?"
君琦回眸朝她看去,她当即别开头望向另一处,君琦一笑:"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看她自己,我可没将她放心上。倒是初九方才那一手盖过了她的风头,恐怕她要将初九也嫉恨上了。"
我坐回轮椅上,朝台中央新上场的姑娘们望去。
那个白衣女子给我的感觉其实没有那么糟糕,毕竟不认识,可是君琦,我越发觉得古怪。
她似乎就没想过我认出了他们没有,直接上来就表现出一副热忱模样,一点都不像是来相认的,倘若不是我提前知道他们的身份,我会怎么处理?是兴冲冲的迎上去,还是把她当神经病。
而且,她应该知道我和那个男的有婚约的吧,可她就不在意自己的心上人会另作她娶吗?同时,她想没想过我在不在意?他们都一起在我面前出现了两次了,面摊上那一次还表现的那么郎情妾意。
而最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我如今名声那么不好,人人害怕,她居然一点顾虑都没有。
第三个比试是作诗,主题是女儿英姿。
台上还剩四十多个姑娘,两两相对,伏在案前苦思。
我乐得轻松,四处望着,不经意的一瞥,刚好瞅到黄珞身边那姑娘正悄悄递给她一张纸,黄珞衣宽袖遮挡,面不改色的放在自己跟前。
我撇了撇嘴,回过头,就见我身前也多了一首诗词:"江上秋波叠声起,千帆过尽皆忘归。寻云楼里箫诗会,多少才情自娥眉。"
夏月楼轻咳了声,我忙提笔,装模作样。
交诗时,一张一张念过去,等我的念完,君琦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初九,看你的才情学识和这身衣着打扮,你失踪的这些年应该过得很好,是被有钱人家收养了么?"
我冷笑:"都坐轮椅了还过得不错,你眼睛是瞎了么?"掉头看向槿花女人,再不理她。
"...风啸八方极荒野,巾帼亦可定太平。气魄十足,不亏是黄商主的女儿。"
黄珞心情大好,看向递给她这首诗的女子,比了个眼色。
文赛最后一个比试是下棋,台上还剩十个女人,抽签来决定对手。
夺玉比赛一开始便说了文武**,因此除了我这个莫名其妙上台的,其余来参加的都是腹中有些诗华,手脚有些功夫的女子,而留到这最后的,肯定是人中之人了。
一番排序后,坐在我对面的竟是方才递诗给黄珞的那个女子。
容貌不算多漂亮,但很清秀,眉眼文静,给人的感觉不仅是从小饱读诗书长大的大家小姐,更是那种墨香浓郁的文人世家所出。
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让她多了些恃才傲物的清冷,她淡淡看着我,素指在棋罐里轻落棋子:"你叫什么?"
我捡起一颗棋子,完全不懂规矩:"你先还是我先?"
"我让你十子。"
我将棋子放回棋罐里,端正坐好:"我让你二十子。"
她一顿,眉梢微挑:"你让我?"
"不行么?"
她失笑:"你未免也太...狂妄了。"
我自然可以狂妄,万物不竞,便无利心,这盘棋于我而言本就无谓输赢,就是让她一个人独自走完又何妨。
而我之所以坐下提子,是因为师公爱棋,其他我不懂,可我知道落子之前,要先尊重对手。
她拾起一颗黑子落下:"到你了。"
我也拾起一颗,顿了顿,按在了她旁边。
她又落下一颗,我随即再落,她却没动静了,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我发现她正在用眼神示意黄珞该棋落何处。
我轻咳了声,她回神,扫一眼后好笑的看了我一眼,落下棋子,再度朝黄珞望去。
几个往来后她始终心不在焉,我生气了,干脆去看夏月楼。
又走了数颗,她忽的惊道:"你,你这棋子..."
我回头:"怎么了。"
她难以置信的望着我,我微皱眉,着实看不懂棋局,可觉得棋子的位置不太对劲,我一顿,下意识就朝台下看去。
师父他们不知何时站在了台前,杨修夷离我极近,青衫玉立,悠闲摇着折扇,黑眸笑望着我,浮着几丝得意。
师父和丰叔站在他身后不远出,兴致勃勃,不知在聊些什么。
今晚这几轮比赛赢得着实投机取巧,最后这一局他甚至还明目张胆的帮我作弊,我真的觉得没脸见人了。
女子一直失神的盯着棋局,良久,苦笑了声:"我从未输得这么快,只怪我太轻敌了,姑娘可还愿与我再下一盘?"
我忙摇头。
她双目恳求:"我已输了,再下一盘不计输赢。"
我仍摇头。
"姑娘姓甚名谁,在下高晴儿,待比赛结束后,我请你在拂花水阁小饮一杯可好。"
我真是羞得想钻地缝了:"我没那么多时间。"
她不依不饶:"难得棋逢对手,还望姑娘赏脸,交个朋友又无害处。"
我看向夏月楼,忙挪着轮椅离开。
100 夺玉(三)
夺玉最后剩下五人。
夏月楼,君琦,黄珞,我,还有吹瓷盏的那个白衣女人,叫苏双双。
台上另架起一座高台,云竹璧原玉以红绳绑缚,垂在高架下,谁先争得就归谁。
这下我真的彻底没戏,且不说我功夫本就不好,就我这腰,想一格一格攀上高台也是难事。
我回头看向夏月楼:"你当心点。"
她点头,顿了顿,问道:"卫哥哥,他会在这儿吗?"
"应该没有。"我看向黄珞,"她的眼睛可老实了。"
夏月楼噗嗤一笑:"那你呢,你老不老实?"
我微恼:"干嘛扯到我。"
她朝杨修夷的方向看去一眼:"他就站在下面,你师父也在,你一眼都不敢往台下看去,难道也怕他们不成?"
微微偏头,我朝杨修夷望去,他没在看我,正侧首和师父争着什么,丰叔阴阳怪气的在一旁瞎哼哼。
我头疼的收回视线,看着夏月楼:"屠妖大会那日,你有没有在鸿儒广场上看到我被所有人砸臭鸡蛋和泼泔水?"
"初九..."
我知道他们用心良苦,可那种屈辱和愤怒是刻骨铭心的,我不愿再想这种感受,认真道:"你还是当心点吧,输赢没什么,不过一块玉罢了。"
她陷入沉默,我望向平台,也不再说话。
锣鼓敲响,比赛开始,全场鼎沸到极盛,吆喝击掌声响彻云天。
她们四个分别站在高架四周,四种风情,别是一番美景。
夏月楼一袭淡粉嫣红拼色束腰裙,背脊挺拔,态若桃杏,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劲。
黄珞着橘色藕花长衣罗衫,翠环绮发,妆容极好,带着大家小姐的跋扈野蛮,扬眉转眸间,满是傲然。
君琦一身宽袖蓝衣,映出一汪玉骨冰肌,浑身透着妖娆蛊惑,似沧珠遗泪,神秘异彩。
苏双双最简单,白衣木簪,落落大方,长相清许如水,只是神情有些阴戾,整个人太过阴沉。
我忽的在心中庆幸自己因腰伤而参加不了,不然我过去,真的是连绿叶衬托红花的资格都无。
一个高大的中年妇人在另一旁敲着一扇大鼓,铿锵有力,震颤人心,鼓声忽的停下,她们同时往高台冲去,台下人海沸腾尖叫。
夏月楼轻盈跃上木架,黄珞朝她抓去,她身姿灵活的避开,纤腰一扭,回身狠踢,黄珞轻巧避开,再度攻击。
最先触到原玉的是苏双双,但旋即被君琦拽下,指尖擦玉而过。
苏双双上身后仰,贴着高架一个竖直跟斗利落的翻了下来,朝君琦背后攻去。
这跟斗让全场发出呼声。
我心里暗暗担心,这才刚开始,她们便斗得这么狠了。
四个人都离开高架落在了台上,黄珞和夏月楼一起,苏双双和君琦一起,各自斗得凶狠,难舍难分。
黄珞飞起一脚,夏月楼脚步一偏,侧身跃起,长腿回踢回去。
黄珞伸臂挡下,贴身袭去,抓住了夏月楼的头发,夏月楼亦同时抓住她的,两人同时使力,登时都披头散发,鬟鬓凌乱,极为狼狈。
君琦和苏双双打的更凶,君琦出手太诡,动作狠辣,苏双双狡诈灵活,反应极快。
我越发庆幸自己的腰伤了,我若加入到她们中间去,完全就是个沙包般的存在。
苏双双挡开君琦的手刀,不再缠斗,转身奔向高架。
君琦疾步猛追,苏双双忽的跃起,踩在高架上,猛的回身,攻向君琦的面门。
君琦飞快拿住她的手腕,猛一使力,苏双双腰肢回扭,踩在她肩上,借力免去了脱臼的危险。
君琦因拉着她而没有被踢出去,下一瞬,一个金燕云手,朝苏双双的头发抓去。
两人互不相让,势均力敌。
这样下去定会两败俱伤,于是她们竟默契十足的同时朝夏月楼和黄珞攻去,似乎想打破僵局。
夏月楼凌空侧身翻转,巧妙避走,黄珞贴地一滚,长腿横扫,借力跃起,怒喝一声,一拳打在了君琦的腹上。
君琦吃痛,就趁这功夫,苏双双朝她的肩膀猛踢了过去。
君琦没有躲闪,挺身硬挨后,脚步诡异的迎上,拿住苏双双的手腕,反手一个清脆耳光,苏双双忙伸臂相挡,被夏月楼从背后偷袭,黄珞紧跟着又偷袭夏月楼和君琦。
场面一片混乱,娇喝声此起彼伏,满眼皆是拳影衣袂,看的我眼花缭乱。
"喂,坐轮椅的,你看入迷了啊,你快去抢玉啊!"
"是啊,她们管不了你了,你去啊!"
身后离我近的数人吹起口哨。
真是不嫌事大,我懒得理会。
她们越打越凶,衣衫凌乱,手脚和膝盖估计都已红肿发麻,却仍顽固的死撑着,一招一式斥满狠意,毫不相让。
就在这时,苏双双猛的滚出打斗圈,双眸狠厉的朝我望来,手里捏着黄珞头上的发簪,"嗖"的一声冲我射来。
"住手!"
"初九!"
夏月楼和君琦齐齐惊呼,拔腿奔来。
有杨修夷和师父在,我自是不必担心,倒是苏双双这一招,摆明了是声东击西,我忙道:"月楼当心!"
发簪被强势改变走向,"砰"的射在我脚边。
苏双双一把将君琦扑倒在地,君琦匆忙回身,狼狈的接了几招,被苏双双一把拧下了胳膊。
君琦惨叫了一声,猛的挣开苏双双,苏双双踉跄跌了几下,稳住身形后一把跃起,竖起前臂,以手肘猛击在她头上。
君琦吐出一口鲜血,苏双双不依不饶,君琦忽的大怒,一把回身撞了过去,带着苏双双一起撞向了夏月楼和黄珞。
夏月楼被撞倒在地,黄珞顿时踹去一脚,夏月楼拉住苏双双的脚腕,将她"噗通"一声重重的放倒在地,也将黄珞压下。
四个女人全摔在地上,仍抵死斗着。
忽的"铮"的一声,黄珞抽出匕首,一把刺向压在她身上的苏双双,苏双双躲无可躲,左肩被血花浸染。
我大叫:"你在干什么!"
黄珞又朝夏月楼刺去,全场鼓噪。
夏月楼握住黄珞的手腕,互相较劲,我强忍住腰上的痛麻朝她们大步跑去。
黄珞手腕一转,转瞬朝我刺来,我的身体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往后拉去,躲开了攻势。
她飞快爬起,再度刺来,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左一偏,躲了过去,她死咬不放,又扬起手臂。
我回头和杨修夷对视一眼,心中涌起无限勇气,猛然朝她迎去,抬手"啪"的一声,落下一掌。
几乎同时,她的所有动作都受到了阻力,就这么硬挨了我这记耳光。
她不可置信的捂住脸庞。
"初九你回去!"
夏月楼摆脱君琦和苏双双后赶来,一掌向黄珞袭去。
我看向槿花女人:"喂!"
她垂头和一旁同样锦衣华衫的女人聊着天,我又叫了几声,她不予理睬。
我回头看向悬在高架下的原玉,忽的一愣,绑住它的竟是千年霜蚕,而这结扣,竟是十三梅扣!
我刹那明白了。
分明已有人受伤流血,却没人上台阻止喝断,分明有人违规拔出了匕首,这些人却都视而不见,为什么?
不对,也许拔匕首根本就算不得违规,因为一开始槿花女人就没说规则,连做做样子的"点到为止"四字都无。
因为她们根本就是要坐看我们斗个头破血流,我们全成了她们用来吆喝的棋子。
我再不会做生意也能预见到了,过了今晚,不出七日这大香酒楼就会名满汉东,受女性推崇已是必然,一些附庸风雅,装腔作势的文人墨客兴许还能作诗题词,将它传为一段佳话。
有股怒气腾然而起,我看向金湘梦,她似有所感的朝我望来,双眸锐利,似笑非笑的端起茶盏,颇为悠然。
我转向台上这四个女人,依旧两两相斗,难解难分。
她们积怨颇深,此时早已不是为玉,可若没人喊停,这么下去定会闹出人命。官府律法对江湖摆擂之事大多不管,称其自愿上台,就算不幸身亡也与人无尤。而对大香酒楼而言,若是有位美人死在了台上,恐怕她们会更加高兴。
我当即转身往高架跑去,踩着长板攀上木架。
千年霜蚕极为稀有,普通人接触甚少,就算夏月楼家为布坊大商贾也不一定知晓。它刀砍不断,火烧不烂,驱邪辟魔,多为巫术玄术上所用,杨修夷的发绳基本都是千年霜蚕,全是丰叔弄来的。
十三梅扣,最难解的结扣之一,一环相扣一环,共六十九种变化,多为古时祭司时绑缚人牲所用。
这块原玉不过五百两,对大香酒楼来说绝对算不了什么,又用千年霜蚕,又用十三梅扣绝对不是舍不得,而是想让她们斗到不死不休。
苏双双和黄珞怒叫一声,想朝高架跑来,被夏月楼和君琦死死缠住。
我一步一步吃力的往上爬去,花了一炷香才攀住了原玉下方的木架。
浑身痛的发颤,我在高架上趴了会儿,小心跨进去,坐在了一根粗木架上,伸手握住了原玉。
细细端详片刻,我抽出发上的簪子。
解扣其实是有窍门的,大多数人学会这种窍门便不再钻研,而对于十三梅扣这种变化繁复的结扣来说,窍门不一定有用。
我的脑子不好,就算懂得窍门我也不会灵活运用,所以我只能将每种结扣的各种解开方法都学过去。十三梅扣有六十九种,一般解到第五扣,就能将其它解法逐一排除了。
我很快解开,握着云竹璧准备下去,却蓦地听到一声细微的木头交错声,我抬头朝高架上方望去,顿时一愣,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整座高架便垮了下去,我被直直压下。
101 地宫(一)
高架离平台最高不过三丈,平台离地面也不过三尺,可我这一掉却掉了好久。
木板木架和碎小的石块纷纷砸在我四周,我咳嗽不止,忍着剧烈的腰痛从地上爬起。
周遭一片黑暗,毫无光亮,我张口大喊:"有人吗?"
绵延不断的回音顿时响起,空灵悠远:"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我心中一骇,这是哪里?
我闭上眼睛,凝结神思,附近什么都没有,毫无人息,死一样的寂静。
我茫然睁着眼睛,又大喊:"师父!杨修夷!你们在哪!"
但除了自己的回音之外,什么回应都没有。
我摸索着在地上坐下,轻揉腰肢。
真的没想到大香酒楼会这么阴险卑鄙,不仅用十三梅扣来绑原玉,她们还留了一手在高架上,用来防止有人会直接将吊着千年霜蚕的木架给抽走。
这个机关是她们专门用来对付那些身手一流的姑娘的,能让高架瞬间倾塌,说不定还能直接将那些姑娘们压死。
可是,就算压死,也应该死在大香酒楼门前,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坐的越久,寂静的感觉越发诡异,我捡起根木头在地上噼里啪啦的乱敲,结果制造出来的声音更加可怕。
我扔掉木头,把头埋在膝盖里,低低背着《巫曲》,背完紧跟着背《巫灵典》。
不知过去多久,我昏昏欲睡,黑暗中响起一个低低的清越男音:"初九?"
我一愣,忙抬头叫道:"杨修夷,我在这!"
顿时四面八方皆是回音。
过去好久,他气道:"你杀猪呢,叫这么响,到底在哪。"
我撑起身子,不敢再叫:"这。"
一缕蓝光从黑暗中隐现,他终于看到了我:"初九!"
我支着一根比我身子还高的木头,诧然的望着被蓝光照亮的地方:"天呐。"
这竟是一个地下宫殿,横宽百丈,四周光滑平整,空无一物。
杨修夷很快跑来,黑眸望向我的腰:"伤到了吗?"
我愣愣的望着被他扔了根中天露的宽阔殿门:"这是什么地方?我明明在大香酒楼门口啊。"
"你的腰如何?"
我看向他,摇了摇头:"不严重。"
他松了口气,转身蹲下:"上来。"
我一愣:"你背我?"
他语声不耐:"上来。"
我支着木头绕过他,朝他的来路走去,他怒的起身:"田初九!"
当断则断,我着实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牵扯,淡淡道:"我又没残废,走几步死不了。"
忽的一顿,忙小跑过去翻开前面的废墟,半响,我捡起那块害人不浅的云竹璧原玉,吹掉上面的灰尘,得意道:"看!我赢得!"
他没好气的看了眼,举步走来,我跟上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他举着中天露走在前面,淡淡打量着四周:"你以前一直怕黑怕静的,现在倒是一点都不怕。"
我得意道:"我田初九艺高人胆大,有何可惧。"
他冷冷的哼了一声。
中天露将他高大宽阔的影子落在我身上,遮去了所有视线,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下暖暖的。
怎么会不害怕,可是如夏月楼说的,我知道他和师父就在台下,所以我没有走远,一直呆在原地,因为我坚信他们会来找我。
杨修夷忽的道:"初九,你试试将气息聚到眉心。"
"嗯。"
我乖乖照做,顿了顿:"什么感觉都没有,你呢。"
"我也是。"
"那..."
"你将前面那根中天露移起来。"
"好。"
我神思微凝,一愣:"怎么会..."
杨修夷淡淡道:"你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而是根本就感觉不到了。"他回头看着我,"这个地方施展不了任何巫术和玄术。"
"啊?"
他拉起我的手朝前走去:"此处叫诛神台,据传是上古时期十巫生祭之用,后大月国师寻到这里,将它改成了宫殿。"他抬起头,中天露高举,"你看上面。"
一片黑暗,空荡荡的,深不见顶。
"说这是宫殿,倒更像是城池,这里比辞城还大。"
我傻了眼:"那我们要如何出去?"
"出口共六个,都在辞城郊外,离我们最近的恐怕也要走上一日一夜。"
我边走边纳罕道:"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
"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的,是从..."顿了顿,他低声道,"是清婵告诉我的。"
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个人名,我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向了另一边。
他也不再说话,我们就静静的往前走,气氛沉默,脚步声轻轻响着,反衬一片静谧。
良久,杨修夷道:"她告诉我诛神殿,是因为我让她调查夏月楼和卫真的身世背景。"
我闷闷点了下头。
他也闷闷道:"我以后尽量不提她。"
我停下脚步,愧疚道:"杨修夷,对不起。"
"什么?"
我握紧手中的木头,指甲轻轻刨着:"你帮了我很多事情,可是我非但没有对你说过谢谢,反而一直..."我皱了皱眉,觉得误会这个词语不太合适,摇了下头,"你明明是在为我好,我却很不懂事,可能有时候我真的太任性胡闹了,这个坏脾气我会改的。"
他语声柔和了下来:"怎么忽然说这个。"
因为我现在才发现,我这辈子跟他吵得最凶最凶的两次,恰好都是误会他的两次,恰好也都跟清婵有关,而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也许也会是最莫名其妙的两次。
他当时会不会很委屈,很愤怒,很想拍死我?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过分,朝前走去:"为什么调查他们的背景会牵扯出诛神殿呢,是同卫真有关么?"
"嗯。"他跟来,"卫家很蹊跷,他们历代男子皆活不过四十一,卫真并非嫡枝,他父亲排行第二,他伯父前年刚过完四十一岁生辰时便暴毙,膝下无子,由卫真父亲继任禾柒门主。数月前,卫父过了四十一生辰,第二日,不仅是他,整个禾柒门除了卫真之外,全被杀了。"
我一愣:"那卫真呢,他四十一岁会不会也要..."
杨修夷沉声道:"我们从卫真父亲开始往上查了数代,除了提前遭遇横祸的,没有一个活过四十一岁。"顿了顿,"那些年岁太轻便死掉的,他们的尸首会在下葬后数日被人刨土挖出,晒于腊月岭的无字碑下。而且我们追查下还发现,卫家历代都在追寻古物,一旦寻到便即刻请人在无字碑下办祭祀之礼。"
"无字碑有什么来历吗?"
"我们查出了这座地宫。"他抬起眸子望了圈,"无字碑下三丈处有一座石梯,石梯往下再走百丈就到了这里,现在我们要从那里出去。"
102 地宫(二)
我将前后的思绪理了番,摇头道:"真的太古怪了,我得去找卫真问个明白。"
"说到卫真。"杨修夷侧眸望了我一眼,"在面摊上遇见时你居然没有上去打他,这不像你。"
我眉心一皱,也道:"说到卫真,也不知道月楼被那个黄珞打得严不严重。"
"你在面摊上时提到黄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之前便跟那个黄珞争执过了?"
"嗯。"
他冷然道:"你的腰该不会就是她伤的吧?"
思量了下,我低低道:"是卫真。"
他脚步一顿,颇有怒意:"是他?"
"他并非有意的。"我忙道,"昨天我和一个小乞丐打架,围着我们的人太多,堵了道,黄珞的手下一上来就直接拿鞭子抽我们,我当然不干了,一生气就和他们动起了手,打着打着..."我语速慢了下去,"一个木盆就从后面砸了过来,刚好砸在了我的腰上。"见他面色难看,我弱弱道,"其实我都快赢了的,他要是不砸我,说不定我就能为民除害了,真的..."
额上一痛,杨修夷捏着中天露在我头上敲了记指骨:"你怎么跟谁都能打架?到底是个女人,在街上和乞丐打成一团,成何体统?"
我摸了摸脑门:"所以你替我保密啊,别给我师父知道。"
他冷哼:"我跟那老头没话讲,倒是卫真,在面摊时看他的眼神分明记得我们,还敢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他当时不知道是我。"
"那后来呢?"杨修夷怒道,"那两个男的是黄家的人吧,他们追杀你卫真管了吗,我们若没有恰巧经过那里你会怎么样?到时候我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
我安静下来,摇了摇头:"我相信卫真不会不管我的,他肯定不知道他们要害我。"
杨修夷冷笑:"他在宣城是个傻子,在辞城可不是,禾柒门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家大业大财大,不是什么小门小派,卫真在辞城的名声可一点都不输给陷活岭的那帮劫匪。"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恶的过田初九么?"
他一顿,回过身去:"不能相比,他从小便作威作福,这是有目共睹的。"
"也许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一定不会伤害我的。"
"你为何这么信他?"
"因为昨天他伤了我之后的那个眼神,"我认真道,"那绝对不是装的,他根本没想到会是我,后来他还阻止那个丫鬟打我,他若真的是狼心狗肺他大可不必管我,毕竟我现在对他而言已经没用了。还有昨晚,他动不动就偷瞄夏月楼,我可看得一清二楚。"说到这,我变得不悦,"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接近黄珞,难道因为商主那个身份能帮他报仇?"
杨修夷点了下头,眉目若有所思。
我道:"怎么不说话了。"
"没事。"他淡淡道,"你能这样想其实挺好,待人不可无防人之心,但更不宜过多揣度,你这样并无不妥,如果他真的有什么歹心,交给我收拾就行了。"
说话间已走到了门口,杨修夷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根中天露,四下望了圈,微微沉思后朝右边抛去,沿路被照亮,空荡荡的,一物不存。
他牵着我走去,我好奇道:"你认得路?"
"嗯,我看过地图。"
我乍舌:"你那些手下还画了地图?"
"没那么闲。"他斜了我一眼,"发现这座地宫后我直接派人去各地查阅古籍,最后琼英尊者给我写了封长信,地图夹在里面。"
"信上有提到卫家吗?"
"没有,就说这地宫是国师苏智给自己建的陵墓。"
"竟还是陵墓..."我嘀咕,"这比辞城还大,花这么多人力只为给自己建个坟,脑子有病吧。"
杨修夷微微垂眸,顿了顿,仍是清清淡淡的语气:"临尘江流和紫桂襄岭的东南山脉在崇州洛城一代相交,那边有座长眠山,仅殉葬的人祭就有近十万。"
心口有些堵,我低声道:"那时的人命,真是轻贱。"
他没再吭声,沉默的走了一会儿,问道:"腰疼么?"
我摇头:"不疼。"
"真不疼?"
"嗯。"
他又不吭声了,继续沉默的走了一会儿,他捡起地上的中天露。
这次所面对是的两条长廊和一座殿室,长廊幽暗深邃,尽头深处像有几双眼睛,正幽幽的盯着我们。
杨修夷在两条长廊中微做选择,反手将中天露射向左边那条,疾飞过程中,甬道的石壁被照亮,密密麻麻刻满了各种古字。
杨修夷牵着我走去,空气越发清寒,一股熟悉的压抑感直逼我胸口,跟当初在亡魂殿下时的一模一样。
杨修夷觉察到我的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这里挺阴森的..."
他一笑:"葬死人的地方,哪个不是阴森森的?"
我皱眉:"可我明明是在大香酒楼,我怎么会掉到这里,那地面忽然裂开了?"
"你忘了自己的老本行了?"
我愣了愣:"你是说阵法?"
"嗯。"他点头,"这片地宫之上的各个地方都有可能是入口,你身上有蕴罡参,加上下坠力道,误打误撞进来的。"
"蕴罡参?"我疑惑,"那是什么?我什么时候带它了。"
他看向我的腰:"你腰上的绿汁就是蕴罡参,你不知道吗?"
我欣喜道:"你是说,这个绿汁不是我的血?"
"血?"他俊眉微拧,"怎么会是血,你怎么想的。"
我如释重负,一瞬失笑:"吓死我了!"
"我以为你是知道蕴罡参的,你也不问我。"他破天荒的没有说我笨,"以后发生这种事情大可直接告诉我,别自己吓自己。"
我虚心点头:"嗯。"
顿了顿,他认真道:"初九,蕴罡参虽运用甚少,但并非只在那些孤本典籍里出现,你以后不要一心钻在巫书里,多看看其他的,清心阁里的那些书全是师父的心血珍藏,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别浪费了。"
我垂下头,点了点。
我也想看,谁不想多学点东西,可是我能记住的东西实在有限,那些巫书我每年都要重背几遍,否则就会忘掉,而光一本《巫灵典》,上下就有七册了。
我问:"那你知道蕴罡参是做什么用的吗,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腰上?"
他摇头:"来历尚不可知,不过我已书信给师父了,不日就会回我。"
已书信给师公了...
我望着他的侧脸,心下一暖,如温泉淌过。
他略略走在前头,神色严峻的打量着四周,一只手紧紧攥着我,护在身后,蓝光照着他的俊美面庞,清和如玉。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望云山上腊梅初绽之时,他半躺在树下曲腿吹笛时的模样。
那日凌寒吟雪,满山清香,他慵懒靠着,泠风摇曳清枝,花瓣洒落,纷扬在他发上,肩上,是绝美的画面。
我那天起床晚了小半刻,被师尊罚去紫薇阁扫雪,扫着扫着,我停了下来,悄悄望着他。
他吹完一曲笛音,遥遥回眸,弯唇一笑,清浅如雪:"躲什么躲,出来。"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这么丑的少年会将我看的入迷,但被捉到偷窥,我还是很有气骨的叫道:"谁躲了!"
一团雪球登时砸在了我头上,我一怒,捡起一团扔了回去,就这么和他打起了雪仗,打着打着,最后一起堆上了雪人。
那似乎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玩雪。
"又在想什么?"他忽的出声。
我回神,笑着道:"你刚说到极寒之物,我想到一些冬日雪景。"
"想回山上了吗?"
"一直都想啊。"我看向落在前面的中天露,"都这么久没见到师尊和师公了,我想死他们了。"
"哦,"他故意做出漫不经心的模样:"那等卫真的事一了,我们回去吧。"
我摇头,低低道:"不了。"忙转移话题,"你的意思是这个阵法要用蕴罡参才能进来吗?"
他静静看着我,恼怒的回过头去:"不是,因为蕴罡参是极寒之物。"
"那你是怎么下来的?"我来了兴致,"你身上带着什么宝贝?"
"我当然有我的本事。"
"那我师父呢?"我回头望了望,"他没来吗?"
他看我一眼,随口道:"他想来,我把他绑了。"
"啊?"
"啊什么?"
我怒道:"你为什么老是欺负我师父!"
他墨眉一挑:"他为什么老是跟我过不去?"
"因为他看你不顺眼啊。"
杨修夷好整以暇:"他也招我烦啊。"
"可你现在绑他干什么,他是我师父!他救他徒弟关你什么事!"
他停下脚步:"你说为什么,因为我想跟你单独在一起,要他来碍什么事。"
我气道:"那就在一起呗,你才碍..."
我忽的一愣,呆呆看着他。
他垂眸望着我,双眸潦黑如墨,似有巨大的情绪酝酿其中,如似海啸一般,要将我吞没在他的浪潮里。
我忙别过头,不敢和他对视。
许是我的躲避惹怒了他,他转头往前走去,气氛又陷入了沉默。
我的手仍被他牵着,从始至终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忽然想抽回来了,握着我的大掌却骤然一紧,他的声音冰冷坚硬:"别想。"
我低着头,静静跟在他身后,不敢再多言一句,唯恐触到些什么。
目光落在自己掩在长裙下的鞋尖上,一起一落着,分明脚步轻盈,我却觉得脚上如似缠着千斤沙袋,一步一步踩在心头,重锤一般。
安静半响,我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欣长清瘦,一如既往的挺拔孤高,可许是我心绪极乱,竟瞧出一丝落寞。
在他离开二一添作五后,我每天都在想他,我不能再否认自己对他的心意,可是那又如何,纵横在我和杨修夷之间的是千山万水的距离,而经屠妖大会之后,这距离又变得更远,已不仅仅是自卑这么简单。
心中蓦地觉得凄楚,若我和他都是平凡简单的普通人该有多好,在某个带雨秋天,于长流江边偶遇,然后义无反顾的牵手,看四季流转,相约白头。我会给他生一窝小孩,他撑船捕鱼,我织布结网。每日清晨,我煮鱼汤送他出江,船楫划浪,碧水清流,目送桨声渔调悠扬离去。日**山,和他一起牵着我们的孩子踏岸嬉笑,看满江清水被残阳染透的盛景。玩累了,我会拉着他坐在江边,安静的靠在他肩上,抬眸望着他清朗眉目中的笑意,真的甘愿沉沦一辈子。
这样简单的生活,长流江沿岸的万千对夫妻都有,我却苛求不到。
他再度停下脚步,冷冷道:"田初九,你还要叹多久的气?"
我微愣:"我叹气了么?"
他深深吸气,像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回过身来:"田初九,你非要一直躲着我么?"
"什么。"
他上前一步,黑眸逼人,居高临下,直直望入我的眼睛:"你为什么要从驿站逃走?"
我下意识后退。
他冷冷一笑:"无论如何,你都是要离开我们的,对不对?"
"你,你在说什么。"
"你爱胡思乱想,心中顾虑太多,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害怕把你吓跑,可不管我如何谨慎,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终究都是要走,我又何必再担惊受怕,我今日便把话说清楚。"
心跳不能自己,我垂下头,忽的转身想走,他一把从后面将我抱住,伸臂揽在我胸前和腹上,沁人幽香瞬间把我环绕其中。
我忙要挣扎。
他怒道:"你还想跑哪去!"
从未有过这么慌乱,我结巴道:"你放开我,我有未婚夫的,我是要嫁人的,你不能这样..."
他暴喝:"够了!"
我几乎求饶:"杨修夷..."
他没有说话,将我搂的更紧,唇畔贴在我耳边,吐气细细痒痒,能感觉到他胸膛的炙热,还有他有力的心跳。
心中长久的坚定不能崩塌,我硬下声音道:"尊师叔,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这样抱着我。"
"尊师叔?"他骤然冷笑,"现在知道叫我尊师叔了?我的话你何时听过?"
"你别说了!"
他真的不说了,气氛安静了下来。
我抬手想要拉开他的胳膊,他忽的嘶哑道:"从我去宣城那一日开始,你便一直想赶我走,如今你又要自己逃走,田初九,你想过我的感受么。"
我一顿,手指僵在了半空。
他把头埋在我发上,很软很低的声音:"田初九,我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而不是一直赶我走,或费尽心思逃离我。"
"杨修夷..."
"屠妖大会那日,我心急如焚的赶回宣城,远远看到鸿儒石台上的大火,你的身影在上面缩成一团,我当时唯一的念头是冲进去陪着你,不让你独自在里面无助害怕。"
我的眼泪一瞬滑落,淌过脸颊,顺着下巴滴落在他揽于我胸前的胳膊上。
"从小桐驿站到辞城的那几****没睡过一个好觉,一入梦便全是你被妖怪包围时的模样,每每惊醒都是一身冷汗,我不知道那几****是如何熬过来的,我连闭眼睛都不敢..."
"你别说了..."我颤声道。
他微微一顿,极轻极轻的道:"初九,我喜欢你。"
眼泪汹涌而出,我回身抱住他,埋在他怀里哭出了声音。
他将我拥紧,清冽的声音略显低绵:"初九..."
我哭道:"杨修夷,我不想走的,我比谁都不愿意离开你们,可是我不能,我不仅跟你们不一样,我连寻常人都不如。"
"我不准你想那么多!"
我缩紧胳膊,将他抱的更用力:"我一点都不想让你们看到我变老变丑,更不想你们因我死掉而伤心难过,今年我十六岁,虽然不漂亮,却是我最美好的年龄,我想要让你们记住我现在的模样,记两百年,三百年..."
"初九。"
我哭得越发伤心:"可你们的人生那么长,总有一天我在你们的生命里会什么都不是,我不要你们一回忆起我,就是个又瘦又老,因浊气而面目可憎的老妇人。"
我泣不成声,这是我心中最深的痛,我将它说了出来,几乎痛的我想把心挖掉,拼命的踩碎。
他托起我的脸,以拇指抹去我的眼泪,惯来清寒的黑眸疼惜的望着我,柔声道:"我很开心你能跟我说这些,但是答应我,别再胡思乱想,你身上的所有..."
我踮起脚尖,勾住他的修长脖颈,凑唇上去堵住了他的嘴巴。
他修长的双眸微微瞪大,我同样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鼓起勇气和他对视。
我不敢听他要说下去的话,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会劝我,会动摇我,会让我再舍不得离开。
可我这具古怪身子连师公都无计可施,我不信他能帮我解决。他本领再高,到底还是年少轻狂,等他慢慢长大,有了岁月洗礼,有了光阴沉淀,这一切终究都会化作云烟天雨,包括这个叫田初九的姑娘。
眼泪一直掉着,从我们紧贴的唇缝里沁入,咸咸的,对视许久,我慢慢离开了他的唇。
从昨晚开始我就想亲他了,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于我也算是求仁得仁。
接下去,收起不该有的心思,斩断不能有的情丝,出了这座宫殿,我便去找未婚夫,跟他一起离开。
他望着我的眼睛:"你又想跑了,是么?"
我抽噎着不语。
他凄笑:"去找那个未婚夫么?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跟去。"
"我若嫁人呢。"
"那样的男人你也嫁?"他双眸一狠,"我会把他送去当太监。"
"你!"
他忽的伸手托住我后脑,将我按了回去,柔软双唇再度贴上。
我急忙想逃,他却不依,很笨拙,却很霸道。
最终我无处可逃,微微鼓起勇气,同样笨拙的回应。
良久,他终于松开我,我攀在他身上,快要站不住脚。
他凝望我,眸中染着笑意,手指轻抚着我的唇瓣,轻声道:"今夜在台上,你认真画画时,我就想吻你了。"
我脸一红,忙低下头。
他又道:"生了一晚上的气,现在心情可好点了?"
我的脸因这句话变得更烫,忙道:"什么叫现在心情可好点了,你的意思是我跟你亲了心情才变好么,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要不跟我亲我就一直心情不好吗,我又不是女.*******贼..."
他低笑出声,拥着我:"我指的是湘竹,她不是惹你不开心了么?"
本来想说丰叔替我出气了,可是想起后来的品菜书谱她又故意惹我,丰叔欺负她的那几招我不是不会,只是一直没想过要刁难她,这次回去,她等着吧。
想到这个,我忽然觉得开朗了些,也不觉得尴尬和脸红了,我看着杨修夷:"那你呢,你今天好像心情也不太好,在面馆的时候都没怎么说话。"
"你看在眼里了?"他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昨晚有人欠了我东西,还没有要还的意思。"
我皱眉:"你又不是小器的人,什么东西让你郁闷成这样?"
他忽的一笑,如春风化开冬雪一般明朗:"她刚才已经还了。"
"是我?"
他顿了顿,俯首在我唇上轻轻一碰。
我身子一颤,眼珠子左看右看不知该落在何处。
"昨夜本来就可以亲你了,都是那老头出来捣乱,我气了一天。"
"一天..."
你还真能气。
他捧住我的脸,又亲了口,与我额头相抵,深望着我:"田初九,你是我的,不准跑,你也跑不掉。给我十年的时间,我陪你一起去找办法,你的血,你的浊气,你的葵..."他脸红了下,"十年后你也不过二十六岁,尚算年轻,不会在我们面前变老,不必担心。"他神色认真,"快答应我。"
我想了想,摇头,更认真的说道:"你这是缓兵之计,如果十年后没有找到怎么办,到时候我就人老珠黄,没人要了。"
"那五年,五年后才二十一岁,照样能嫁人。"
我不悦:"你当菜市场呢,还讨价还价,二十一岁也是个老姑娘了..."
他扬唇一笑,笑意浸透眼眸:"就这么决定了,这五年内不准躲我,不准逃跑,每日和我一起,看腻了也要看。"
我继续不悦:"你这菜市场还强卖强买吗?"
他得意的笑起来,牵住我的手往前走去。
103 欺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已被杨修夷背出地宫。
山路崎岖,荒凉的超出想象,饶是如今四月盛春,也没多少绿意,难怪叫腊月岭。
我们在路边一家茶铺歇息,要了一壶清茶,几个花饼,等啊等,终于等到一辆马车。一上车,杨修夷便闭目入睡,山路很不平坦,一路摇晃颠簸,看他长眉紧锁难解,我抬手将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腿上。
下山时,经过一个峡谷,从车窗遥遥望去,远处平原上有一座占地极广的建筑,屋舍绵延,声势浩大,等马车靠近了些,回首看到三个赤金大字刻于府前巨石上——禾柒门。
当初陈升介绍卫真时说,这个禾柒门不是什么大门派,加上扫地的总共也才十来个人。所以我想象中的禾柒门几乎就是一间小茅坯,院前一人在扫地,一人在磨豆粉,另外八人叼着剔牙条凑成两桌纸牌。一旁斜挂着一块结满蛛网的牌子,写着"禾柒门",还都是错别字。
毕竟这年头,只有我们开店的要登记入目,办理手续,上缴税款。那些江湖人拉帮结派,自封称号,完全不用花钱,有时连块地皮都不用,我完全想不到禾柒门竟会如此壮观。
我行走江湖,云游各方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江湖帮派却至少见过三十来个,除却秉州七曜门之外,论建筑规模,禾柒门堪称第二。陈升还说十来个人,难道除了卫真一家,剩下的全是扫地的?但看这占地面积,别说十个,就是来上五十个也不够。
回到辞城府中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刚进大门,众人一拥而上,关切询问,我头眼昏沉,意识含糊的答了几句,忽的被杨修夷抱起,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穿庭过院,送进为我准备的厢房里。
我近乎睡着,模糊中,他给我盖上被子,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回头吩咐道:"先别吵她。"
湘竹和春曼愣愣的点头。
这一觉睡得很香,像是很久都没有睡的这么舒服了,一直到第二日中午我才醒来。
懒懒的坐起身子,睡眼朦胧的看见春曼的身影急忙跑出去:"姑娘醒了!"
屋外响起一个女音:"来来来,快去准备吃的,热水热水,你们去弄热水!"
我在浴桶里趴了半日,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吃饭时嚼的很慢,将所有事情过了第二遍,而后我让春曼去找丰叔要些流喑露,回房后就坐在桌案后研磨。
湘竹杵在一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轻声道:"小姐。"
我拿开镇纸,提笔落墨。
她可怜兮兮道:"小姐,你不会赶我走吧..."
我看了她一眼。
她忽的走到我跟前,双膝跪下:"小姐,我知道我做的不对,你原谅我这一回吧,不要赶我走。"
"别跪我!"我皱眉道,"快起来!"
春曼从门外进来,看到屋内的场景不由一愣。
湘竹的娇容苦巴巴的皱作一团,看模样实在很想哭,挤了半天却只红了个眼眶:"春曼,你帮我劝劝小姐吧..."
春曼走来:"姑娘,这是咋了。"
"你把她扶起来。"
她将流喑露瓶放在案上,扶起湘竹:"姑娘,湘竹是不是做错啥事了,要是小事你能不能别怪她。"
我不说话了,写好信后,一封用流喑露寄给了师公,一封小心折好:"春曼,让丰叔帮我找个人送去给卫真。"
她接过信转身走了。
我整理好书案后也出门了,湘竹忙跟上。
夏月楼正在榻上看书,抬头望来时,我吓得捂住了嘴巴。
一张俏脸如染缸里捞出来一样,左边眉骨全青了,右边颧骨一大片被擦伤,鼻梁上涂着绿色药汁,最严重的是唇角,有婴儿拳头般大小的肿块。
她口齿不清的唤我:"初九。"
"你也太拼了。"我啧啧走过去,"疼死了吧。"
她居然还笑,扯到嘴角倒吸了口凉气,说道:"可是打得很过瘾啊。"
我伸手在她嘴边的肿块上戳了戳,她忙避开,嗔道:"初九!"
我哈哈一笑,爬上软榻盘起了双腿:"我来找你聊天的。"
她将一旁的水果端到我腿上:"你心情不错嘛。"
我捡起一个苹果,双手揉着:"你奶娘在匡城的事情是不是解决了?"
"嗯。"她笑道,"丰叔帮我的。"
"蔡凤瑜呢?"
"自然得我自己去。"她伸手在眉骨上轻轻按摩,"我舅舅给我打点好了住处,等我伤势好一点了我就走。"
"那你对卫真..."
她微微皱眉:"卫哥哥..."
我脑袋一歪:"你还叫他卫哥哥呢,花戏雪可都叫他卫大爷了。"
"噗!"她失笑,又被痛的倒吸了口凉气:"卫大爷?"
"这么说,其实你也不是很恨他嘛,月楼,你对卫真到底是什么看法?"
她揉着眉骨,低低道:"我对他能有什么看法。"
"你和黄珞打得这么狠,跟他没关系么?"
她垂眸虚望着手里的书,半响,道:"初九,不瞒你说,跟卫哥哥在一起时我特别开心,他生性单纯,不用揣思,不用猜忌,我厌倦了那种成日防备的生活,跟他一起可以无忧无虑,还能被他保护着,这样的日子一直是我向往的。所以那晚在面摊上看到他待黄珞那么...我心里怎么可能不失落和生气。不过这两天我也想通了,他现在是卫真,不是卫哥哥,他们是两个人,我一定要分清。"
"可他还记得我们。"
她一顿:"你说卫真?"
我点头,缓缓道:"我们都知道卫真变得痴傻是因为父母被杀,其实不止父母,从卫家先祖开始,卫家的男子皆会在四十一岁生辰后暴毙,若是提前遭遇横祸或病死的,还会被挖出尸体曝晒。卫真如今是卫家的最后血脉,他的亲人,一个都没了。"
夏月楼双眸圆睁:"怎么会...若这有这样的事情,不该早被传为猎奇之闻了吗?"
"就因为有这样的事,所以他们才很少与外人接触,葬礼也极尽低调啊。"
她怔怔道:"那卫哥哥肩上得承受多大痛苦..."
"所以我在猜他接近黄珞是为了什么。"
"你觉得他是有目的的?"
"不然呢?"我摸出手绢擦苹果,"他刚恢复记忆,身上背负着这么多,怎么可能现在跑去跟人谈一场风月?"说完清脆咬了一口,咬完忽的一顿,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月楼,你的肚子怎么了?"
她抬手轻轻一抚,随口道:"那日被黄珞刺了一刀,还好没伤及..."
我睁大眼睛:"她真拿刀**?!"
"当时比武,你和苏姑娘不也被她追着给..."
"这个疯婆子!"我大怒,"倘若扎的是你的心脏你就没命了!"
"有什么办法,上了擂台,愿赌服输,而且我也算不得输啊。"
"还愿赌服输呢!她要输得起她会拔刀吗?"我越想越生气,怒道,"不行,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脸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我不管,但这肚子上的一刀一定要讨回来!"我扬声道:"湘竹!"
湘竹忙从外厅跑来:"小姐。"
夏月楼拉住我:"初九,我性格如何你该知道,我绝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可是现在不在擂台上了,我们不能伤人,况且丰叔说过你身上..."
我了然:"你是怕我不小心伤了她的性命?"
她松开我,没好气道:"你说呢。"
"谁说我就要刺她一刀了,她草菅人命,我才不会,这世上多的是欺负人的办法,你看着吧。"
我跳下软榻,边走边道:"真是要气死了,你舅舅可是把你托付给我了的,幸好你没事,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跟你舅舅交代,我只能拿命赔了。"
她穿好鞋子追来:"你现在要去哪?"
"醉乡饭馆,她喜欢去那边用下午茶。"我看向湘竹,"快去把春曼叫回来。"
回房整理了几样东西,我带着湘竹春曼出门,夏月楼急急跟来:"初九!"
我很少欺负别人,最近的那次还是傅冰燕,作为一个巫师来说,我真是太善良了。
沿路几个丫鬟纷纷好奇望来,我蓦地感觉到一阵热血沸腾,恍惚觉得自己像是要带领千军万马上阵杀敌的女将,于是乎,走起路来都足下生风。为了增加气势,我连轮椅都舍了,一副凌人盛气模样颇有些神挡杀神,魔挡诛魔的凛然威风。
但这嚣张气焰在中庭碰上杨修夷后立马消失不见,一瞅到他的衣角我就慌忙转身,推开夏月楼和湘竹,想从她们中间钻走。还未得逞,忽的后领一紧,被人强拉了回去:"刚想去看你,这是要去哪?"
我望着远处,极不自然:"我们姑娘家出去买些吃的和用的啊。"
他看向其余人,这三个家伙立即出卖我,将我的目的全盘抖出。
他没好气的朝我望来:"我下午还有事,就不陪你去了,我派些人跟着你,你不要惹得太过。"
本以为他会训我,没想到他会冒出这句,我顿时欣喜:"够意思!"说完立刻闪人,避之不及。
"等等。"
他拉住我,从丰叔手里接过一袋银子,抛了过来:"身无分文就想去下馆子,准备让我去牢里捞你么?"
我接住银子,一愣:"我不能要你的钱。"
他墨眉一挑:"为何不能?我们都已经..."
我脸一红,厉喝道:"别说了!"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我收起钱袋,狠狠瞪他一眼,抬脚就走,他又拉住我:"你的轮椅呢?"
"不想要,麻烦死了。"
他斜睨我:"你就没觉得坐着轮椅被人推去,更显威风么?"
我脑袋一歪:"威风?"
好像是有点...
但他是长在我脑袋里的虫子么?这么能捕捉我的小心思。
最后,我还是坐着轮椅出门的,手里摇着从杨修夷那抢来的折扇,"扑哧扑哧"拍在胸前,将垂下的鬓发吹得飘飘洒洒,四下张望,颇有些意气风发。当然,如果我在街上看到有个人这么装腔作势,态度这么飞扬跋扈...我一定上去把她往死里打。
丰叔派了十个暗人跟着我,到了醉乡饭馆附近我舍了轮椅,湘竹和春曼领着几个暗人去一旁的巷弄里了,我则带着夏月楼猫在了另一个街角。
等了半会儿,夏月楼忽的用胳膊肘推我,我回头,她笑嘿嘿的看着我:"这两天你和杨公子两个人..."
我别开头,支吾道:"你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尽管开口,我知道多少都不会告诉你的。"
她更嘿嘿了:"我想问什么,想说什么,都不会开口,你差不多全写在脸上了。"
我恼怒:"你别乱猜,我和他什么都没有,清清白白的。"
她又嘿嘿,我忙道:"花戏雪你还记得吧?"
"花戏雪?"
"是他告诉我黄珞爱喝这里的午茶,卫真都会陪她来的。"
"你碰上他了?他现在如何?"
我望了身后的四个暗人一眼,悄悄附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一惊:"他怎么会是狐..."
"我也是才知道的,那几日不说,是怕他伤到你。"
她叹道:"真是不知人不知面更不知心啊。"
我也叹:"说到那几日,那时你受了重伤,又背着我跑了那么多路,你可知道你都命垂一线了,没想到卫真看似笨笨傻傻,居然把你照顾的那么好。"
"姑娘,她们来了。"身后一个暗人沉声说道。
我回过头,卫真和黄珞并肩而行,卫真一袭紫衫长衣,挺拔俊朗,高出人群半个脑袋多,举手投足隐然一股大将之风。黄珞戴着一顶浅紫色帷帽,轻薄的婵纱垂下,遮挡住她不可一世的跋扈娇容,一头泼墨长发垂至臀下,每走一步,发梢扬起,极为飘逸。
他们没有说话,身前几个大汉开路,身后几个丫鬟随行,卫真身边只跟着一个丸子。
我和夏月楼则扒着街角,两人脸上都蒙着手绢,折叠成三角形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小贼。
我说:"我怎么没想到也弄顶帷帽戴戴。"
夏月楼没有说话,直直的望着卫真。
我用肩膀撞她,她回头,神情有些恍惚:"嗯?"
"没见过这样的卫真么?"
"是啊,"她倒也大方:"卫哥哥这样,挺好看的。"
我回头看向身后的暗人:"让他们准备。"
他点头,转身离开。
黄珞侧头,对卫真说了几句,卫真点了点头,忽的对她咧唇一笑,明朗干净,颇具宠爱。
我一愣,夏月楼也愣了。
就在这时,前面跑来一堆小乞丐,堵住了他们的去路,缠着那几个大汉要钱。
那几个大汉登时怒了,其中一个摸出长鞭,卫真疾声叫道:"住手!"
大汉一顿,紧跟着就被人群里跃出的一个男子握住手腕摔了出去:"乞丐你也打!有没有天理!"
那群乞丐登时高声叫道:"就是!打乞丐啦!打乞丐啦!""没钱给就算啦,居然打乞丐!""没本事的人,只会拿我们小叫花子出气!"
周围路人全围了上来,黄珞的一个小丫鬟怒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滚!"
另一个小丫鬟从一个大汉手里抽出长鞭,"啪"的挥向那群乞丐,被先前那男子以一个诡异手法夺了去,怒道:"还要打?"
那群乞丐叫的更欢快了。
围来的路人越来越多。
那丫鬟怒极,一掌朝男子推去,男子侧身一闪,拿住她的手腕,毫无怜香惜玉的把她摔倒在地。
周边那几个大汉登时朝他围去,但被他轻易拍开,黄珞忙看向卫真。
我和夏月楼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卫真真的上去了,直接抓住了那男子的胳膊,男子轻易抽出,手肘一转,击向卫真的头部,卫真抬臂挡掉,反手一拳朝男子胸口击去,被男子避开。
不过眨眼,两人过上了数招。
这时,"哗"的一声巨响,一桶冰水从天而降,黄珞尖叫一声,被淋了通透。
卫真匆忙抬头,两个蒙面人将桶也砸了下去,跳出楼宇,几个跟斗就消失不见。
水桶砸在了黄珞脚边,卫真急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衣服给她擦水。
那些乞丐再度一哄而上,混乱之中,有人一手扯下了黄珞湿嗒嗒的帷帽,帷帽下的脸蛋一片乌青,颧骨高肿,眼角还有大块淤血,加上冰水这么一淋,披头散发的模样,极为狼狈。
乞丐们又开始大叫了:"哎呀,这不是锦龙堡的三小姐吗!""果然是个大美人,天姿国色呀!""脸上这浓妆化得可真好看!大家来瞧瞧!"
夏月楼轻声道:"这些乞丐可真厉害。"
我咕哝:"会不会有些太狠了,我倒觉得,还不如直接给她一刀来得痛快..."
卫真将她的脸紧紧埋在自己怀里,边朝醉乡饭馆移去边怒道:"你们给我让开!"
我回头道:"让他们散了吧。"
不消片刻,人群中挤入一个干瘦干瘦的乞丐,对其中几个耳语了几句,所有乞丐开始后退散走,围观路人仍是兴致勃勃,黄珞忽然叫道:"霍腾!一定要抓住他们,我要看看是谁在我头上惹事!"
一个大汉忙忍痛爬起去抓乞丐,再度被那男子踢飞了出去,毫无招架之力。
黄珞气得大哭,推卫真:"快去抓住他们,你快去啊!"
卫真紧紧抱着她,低语安抚着,抬眸看着那个男子。
男子正一个巧劲将大汉击倒在地,一脚踩上他的胸口,大约觉察到卫真的视线,他抬起头,容色淡淡的回望着卫真,不骄不躁。
老实说,我对杨家的暗人一直没多大好感,如今这番真的令人刮目相看。
夏月楼低低道:"杨公子的这些手下真厉害。"
"是啊。"
"那我们还要不要出去?"
我想了想:"再闹下去恐怕会让卫真不好做人。"
夏月楼点头:"那我们回去吧。"
但真不知黄珞是倒了什么霉,我们刚打算罢手,一个大麻袋就从空中重重砸了下来。
很干净的麻袋,一张字条贴在外面,字条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两个大字,费了半天功夫才辨认出是"不谢"。
众人愣愣的望着那个麻袋,黄珞双眉微皱,面露惊恐,看向卫真。
卫真叫道:"打开!"
一个鼻青脸肿的大汉抽出小刀割开了麻袋口,微微掀开,面色大变,一把扯了下去。
周围路人登时惊叫出声。
麻袋里装着两具腐烂发臭的尸体,一具头骨迸裂,面目全非,一具容颜依稀可辨,正是那日将我带出城的黄家儿子和他的仆人。
黄珞双眸圆睁,忙跑上前去,手足无措,不知落在何处,哭道:"哥!!"
卫真一把将她拉回怀里,眉目严峻的盯着尸体。
黄珞乱蹦乱跳,尖声对卫真叫道:"是那个女要饭的!一定是那个女要饭干的!今天这些叫花子也是她喊来的!"
她抬起头,怒道:"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这!你砍了小青椒一只手臂,你还要杀我哥哥,我黄家和你不共戴天,我一定会把你找出来,我一定会杀了你!"
一个丫鬟跑去报官了,黄珞痛声哭着,容色可怜,卫真护着她的模样让我心生出许多暴躁。
夏月楼朝我看来:"初九?"
我冷冷道:"那天她的一个丫鬟在街上拿鞭子抽我,花戏雪砍了她的胳膊,那两个男人打不过花戏雪只能对我下手,把我绑到城外的时候撞上了杨修夷...尸体是谁弄到这儿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再坏也不会拿死人大做文章,不然师尊要把我劈了的,而且这几笔账我也不打算算了,毕竟我占了便宜。"
夏月楼静静的望着他们:"她蛮横惯了,这一连番的遭遇怕是会让她崩溃。"
我越发暴躁:"月楼,你说我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让卫真对她心生怜爱?"
夏月楼喃喃:"会么...?"
"这女人真是讨厌!"我气冲冲的咬牙,"她有什么好可怜和委屈的,分明就是自作自受,活该!"
"别生气了,初九。"夏月楼轻声道,"我们什么都没做错,看他们的行事便知道他们一定欺压过许多人,说不定手上人命都有好几十条,我们就是他们的报应。"
"走吧,"我不想再看了,冷声道。
104 名声
湘竹和春曼等在隔街的路口,一见到我忙跑来:"这就结束了吗,饭馆里和她回去路上的那些..."
我闷闷道:"再欺负下去,不止卫真,整条街的男人都得说'我见犹怜';了。"
"啊?"
我看了眼天色,随口道:"我们去哪玩,还好早呢。"
一个女暗人道:"辞城好玩的地方有很多,弦歌街长长的一条全是吃的,东城那边的河坊和西城的飘香路既有吃的也有玩的,姑娘们最爱去金甲将军坊,那边全是漂亮的衣裳首饰,稍微便宜一点的是名扬路,那边的布坊衣阁很实惠。"她一气说完,语速飞快。
我愣愣的看着她,夏月楼好笑道:"丰叔叫你背的吧。"
女暗人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嗯..."
最后我们打算去河坊。
路上我给夏月楼挑了顶帷帽,觉得好玩,多买了三顶,我自己戴了顶,湘竹和春曼也各戴了顶。
路人一路注目,我们藏在帷帽底下倒不觉得什么,苦了跟着我们的这些暗人,我好心道:"要不要给你们也买一顶?"
他们面无表情的点头:"好。"
在河坊逛了半日,买了大包小包的糕点果饼,回去时恰好路过天地面馆,湘竹和春曼上次没有吃到,十分向往,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我点头:"去吧。"
摊主还在养病,老板娘热情的招待我们,我将余下的面全要了,和她们闲聊着今天买的东西,纷纷惊叹于湘竹和夏月楼讨价还价的本事,聊了半日,面终于端来,她们提筷开吃。
我托腮支在桌上,直直的望着对面的糖人摊,一边熬煮着糖浆,另一边老板正在挥舞铲勺,浓浓的糖香飘来,我口水四溢。
湘竹吸了跟面条,好奇道:"小姐,你不吃么?"
"嗯。"
"为什么?"
我看一眼面汤,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师父那张嘴巴。
上次吃完面,他平白无故提到"屎味",害我刚才一入座就一直在想,挥之不去,我现在若是吃面,那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眼珠子一咕噜,我看向湘竹,顿了顿,我凑了过去,俯在她耳边,将我心中的想法如实相告。
她正在吃面,咬了几口后面色大变。
我做出关心模样:"怎么了?"
"..."
"呕!"
她一个干呕,一把扔下筷子,转身跑走大吐。
吃完面,闲逛着回去,无意瞥到了一家玉器店,我心念一动,让夏月楼扶我进去。
伙计看我们排场不小,要我们稍等,转身去喊掌柜。不多时,一个年轻男子从落日竹影屏风中缓步而出,俊秀清朗,微微含笑,面貌生得极好。
夏月楼扶着我随他进到别间,我拿出怀中原玉,他接过细看,修长手指摩挲一番:"倒是块好玉,姑娘是想将它卖了?"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的,因为我实在没银子了,还欠着春曼十几两,这就是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没让湘竹离开的原因。师父说的对,人不能欠钱和承人情,春曼把湘竹当成了姐妹,我实在不好意思赶她的姐妹走。
可是现在,我不想卖了...
沉吟许久,我问道:"能将它雕琢成双生蝶的模样么?"
"双生蝶?"
夏月楼道:"是你床前挂着的那只吗?"
"嗯。"
她略一合眉,提笔在纸上勾勒出模样。
男子看了眼,接过月楼手中的笔,重新画了张:"可是这样?"
我和夏月楼齐齐惊艳,不过寥寥数笔,却传神到极致,勾笔提锋皆是大家之气。
夏月楼笑道:"老板真厉害,画的比我这见过原形的还像。"
男子谦逊的笑了笑。
我摸出杨修夷给我的钱袋,交了定金,签好合约,我们离开玉店。
湘竹正在对面看布告栏,春曼唤了一声,湘竹忙跑来:"小姐,好像是在找你。"
我皱眉:"什么?"
夏月楼把我推到布告栏前,我看了一眼,这才知晓,我又声名大噪了,不过出名的不是田初九,而是夺玉那天我报名时随便写下的杨十一。
大香酒楼同我所想的那般,这几日生意兴隆,座无虚席。而因杨十一最后夺得原玉,也被捧得高高在上,什么艳压群芳,辞城第一才女。
倒不是赢了个擂台就能被称为第一了,而是因为我下的那盘棋,从一旁路人的对话里我才得知,那日和我下棋的高晴儿来头不小。
她的祖父在殿前为官,位居二品,她父亲富甲一方,家世颇大,而她自身是名动益州的清高才女,尤擅下棋。
据说她曾掷下豪言,长她三岁的男子,若能在棋艺上胜她一次,不论家徒四壁,举债八方,或已有妻室,儿女满膝,她都照嫁不误,哪怕委身为妾。
足见她对自己棋艺的自信。
而那天我和她对弈,一炷香时间不到,她就中盘认输,心悦诚服,如此一来,杨十一直接就被捧上了辞城第一才女的位置。
眼下在找到处找杨十一的人,也正是她。
我嘴里含着糖,伸手抚着杨修夷的扇子,扇下吊坠凝滑如脂,心里空落落的。
我在宣城呆了数月,一直安分守己,从不惹事,我却迎着万人的咒骂和唾弃被推向了鸿儒石台。而辞城,我一来就和乞丐打架,没有将一个人放在眼里,我却成了大名人,被人夸张的形容和赞美。
而我心底,还那么喜欢着宣城,好想回去看一眼那湖光水色,听一场胡先生的说书。
怅然回头,忽的停下,目光落在远处两个男子身上。
一前一后,毫无交集,从左右两个街口拐来,我却都认识。
白衣那个,是颜如渥丹,身如玉树的花狐狸。
墨衣那个,是品貌非凡,器宇轩昂的未婚夫。
他们停下脚步朝我望来,墨眉微拢,再下一秒,两人齐齐抬脚走来,或许注意到有个路人和自己眼神步伐出奇一致,他们同时看向对方。
这画面要如何形容。
花戏雪这样的容貌,似乎和哪个英武男子一起都能绝配,绝对不止卫真一人。
湘竹愣愣道:"好俊美的男子啊,和杨公子,穆公子一样好看。"
夏月楼也是惊艳到了,轻声道:"初九,那个白衣男子就是花戏雪?"
"嗯。"
她忽的一愣:"那个墨衣男子不是面摊上和那个君琦一起的..."
我舔掉嘴角的糖渍:"推我过去吧。"
105 偷听
其实刚才在天地面馆我就想问老板娘,有没有方法可以联系到我的未婚夫,毕竟当初从宣城赶来辞城是因为花戏雪说卫真狂性大发,夏月楼被人掳走。而现在,夏月楼被杨修夷救回来了,她舅舅也替她打点好了住处,卫真已恢复心智,不再需要我的照顾和收留,我如今完全可以离开辞城了。
至于禾柒门的事,我对卫真只能报以关心,他没有要我帮忙,我也不想多事。而且,就算他要我帮忙,我也未必就肯,当初我说的很清楚,二一添作五不接复仇业务。
可是话到嘴边,要问那老板娘的时候,我又咽了回去。
夏月楼推着我走过去,渐渐停下,花戏雪不确定的看着我:"野猴子?"
另一个身影擦过他的肩膀疾步走来,几个暗人伸手挡他:"站住。"
我握紧杨修夷的折扇,心中百味陈杂,朗声道:"让他过来。"
两个暗人微微一顿,退开。
男子直直望着我,放慢了脚步。
夏月楼低声问道:"初九,他是谁?"
我说不出话,心跳狂乱无措,不是杨修夷在地宫里带给我的那种心动,而是害怕。
害怕什么?
也许是近乡情怯,也许是这一刻我等了四年,又也许,是因为终于要离开师4父和杨修夷了。
心跳越来越快,我浑身僵硬,快不能呼吸。
他在我跟前停下,伸手拂开帷帽的淡紫薄纱,一双晶亮锐利的眼眸深深盯住了我。
我抬头看着他,四目相对,尽量做出最淡定的模样,手指却没出息的开始发颤。
他的眸光在我眉目上流转,忽的笑起来,皓齿雪白:"你认出我了?"
唇瓣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我点头。
"什么时候?"
我微吸一口气,出声道:"君琦。"
他看向我的手:"你很怕我?"大掌覆在我的手背上,我针扎一般缩开。
他浓眉微扬,轻道:"你自小最爱牵我的手的。"
花戏雪停在他身后:"野猴子,他是谁?"
夏月楼愣道:"难道他就是你的..."
折扇快被我捏断,我看着他:"我爹娘呢?"
他眼眸微敛,深的看不见底:"自你被歹人拐走之后,他们这些年一直在找你。"
我睁大眼睛,惊喜道:"真的?!"
他一笑:"我有办法可以联系到他们,我先带你回家乡,如何?"
我第一次觉得家乡这两个字是这般美妙。
"在哪?"我忙道:"我的家乡在哪?"
他看向虎视眈眈的那些暗人:"我随时可以带你回去,现在也可以,走么?"
"急什么。"夏月楼忽的道,"她行装还没整理,许多事情都未交代,你若真是她未婚夫,于情于理都要拜谢下她师父吧。"
未婚夫笑了笑:"我不过只是那么一说,你较真了。"
夏月楼没有理会,转向女暗人:"你先去回去同丰叔说一声,我们即刻就到。"再看向花戏雪,有些别扭,"你...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未处理,你跟我回去吧。"
花戏雪皱眉:"什么事?"
夏月楼一顿,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花戏雪眉目有些疑惑,朝我看来,而后点头:"走吧。"
回去的路上,天空下起绵绵细雨,街上有些乱,但也有几个行人慢条斯理的走着,丝毫不被雨水影响。
夏月楼边推着我边同未婚夫闲聊,他说他叫原清拾,年长我六岁,和我自小一同长大,我还在娘亲肚子里时,我们两家就说好了要结为亲家。我父亲是农民,母亲是做手艺活的,他家在我们那一带有很多土地,比较富裕。并大大方方的说他已有几个妾室,如若我不喜欢,他可以休了她们。
二十几个仆人站在大门外等我们,纷纷撑伞迎来:"田姑娘。""夏姑娘。""花公子。""湘竹姑娘。""春曼姑娘。"...所有人,包括暗人,每人头上皆被遮了把竹伞,唯独我未婚夫被晾在一边,无人过问。
多出来的几个仆人看不到他似的,独自撑着伞专挑他旁边走,笑道:"姑娘,辞城好玩吧。""你有没有去沉香酒阁闹酒花啊?""对啊,闹酒花可有意思了。""少爷还说一定要带你去玩呢。""还有五月花会,你路上看见了没?"...
我看向原清拾,他神色淡淡,不见喜怒,我摘下帷帽递给他,他伸手接过,失笑了两下,捏在手里。
春曼和湘竹把大包小包的东西送去房里,我们就在中庭等师父。
雨越下越大,几个丫鬟端来茶水,我一杯,夏月楼一杯,花戏雪一杯,又跟看不见原清拾似的,托着剩下的一杯含笑着告退,转身走了。
我刚喝了口,实在不好意思递给他,尴尬的笑了笑,将茶杯握在手里,心底暗骂了一句,臭丰叔。
原清拾把玩着我的帷帽,饶有兴致道:"他们说的少爷是谁?"
我刚要开口,就听夏月楼淡淡道:"初九的心上人。"
我快吐血:"月楼!"
夏月楼听不到似得,看向花戏雪:"你这几天住在哪?"
原清拾面色终于有些难看了:"你有心上人了?"
我几乎条件反射的摇头,摇完又觉得,我为什么要否认,以前我没意识到喜欢杨修夷,后来我害怕喜欢杨修夷,而如今,我把自己的心意看得一清二楚了,再否认就完全没必要了。想到这个,我忙点头,可点完又想起,丰叔已经把原清拾气成了这样,我要再气他,他气跑了我上哪儿找爹娘去,于是又忙摇头。
他双眉一皱,好在这时,丰叔终于来了。
他穿着一袭灰袍,手撑淡木青伞,推开雨帘逶迤而行。
到了跟前,瞟一眼原清拾,对我道:"你师父还没回来,我已派人去喊了,少爷现在没空,说晚上一起用饭。"
"他在哪?"
丰叔又瞟了一眼原清拾,淡淡道:"在忙。"
"忙什么?我现在能去找他吗?"
丰叔摇头,再瞟一眼原清拾,声音不耐:"少去烦他。"
说完便转身离去,清癯身影如似江上行舟,每一步都带起一细水花。
路过月树下,雨点淅淅沥沥打落在他伞上,顺着伞沿滴淌在地。
我愣愣的望着他,这个态度让我生气不安,越发慌乱,我看向夏月楼,她极快读懂我的眸色,点头:"去吧。"
我朝着丰叔离开的方向小跑过去,他没有去杨修夷的书房,而是径直进了主卧。
我悄悄猫到窗下,木窗微敞,里面传来人声,我捡了几块石头垒了个石阵,然后趴在窗边偷看。
丰叔站在宽大的衣柜前,柜门大敞,满是锦衣华服,无一不贵重奢侈,缎布精珍。他一件一件挑着,时而比对,时而沉思,嘴中絮絮叨叨。
杨修夷坐在床边,双手抱胸,穿着白色中衣,乌发披散,似柔软的黑色锦缎,衬得肤色如玉凝白。但面容却不似玉般温润,相反阴鸷低沉,一双促狭双目斜望着丰叔,如蕴狂暴风雨。
挑了许久,丰叔拿出一套玉白色锦衫,有着淡金色祥云月纹,款式极好,他回头道:"少爷,这件配个银色束冠如何?"
杨修夷瞟去一眼:"自打那老头子出现,我就不想穿白衣,看到都烦,换。"
丰叔回头继续挑,边道:"少爷穿什么都丰神俊朗,何必再挑呢,你比那家伙俊美多了。"说着又拿出一件靛蓝色罗裳,流纹如水泻,做工精细,"这件如何?"
"你不是说他穿着墨色衣裳么,我再穿这个颜色,会不会撞上?"
"你就是穿得跟他一样,他也比不上你呀。"
"不行,田初九那张死嘴巴,谁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我要连挤兑的机会都不给她。"
丰叔撇嘴:"你不是挺喜欢和她吵嘴的么?没事都要说她几句。"
"那是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换。"
丰叔挑出一件清幽淡雅的清绿色长衫:"这种衣衫最衬少爷的气质了。"
"换。"
一件白衣墨边的松棋长袍:"这件呢?"
"换。"
...
我趴在窗下,犹如甜甜的甘露从心口注入,灌得心窝一片沁甜。
杨修夷极少这么别扭,可为什么要别扭,因为在乎,又为什么要在乎,我情不自禁的开心笑起来,因为我。
丰叔又挑了一遍,头疼道:"少爷,这里的衣裳总共才六七十件,几乎都挑遍了。"
杨修夷没出声,安静一会儿,他起身走到圆桌旁,倒了杯清水,端起抿了口,回头问道:"那小子看上去真的不差?"
丰叔马屁功夫向来一绝:"虽然不差,但比你是差了一大截的,他要是鹤立鸡群,少爷你就是牛立鹤群。"
杨修夷心满意足的点头,忽的一愣,不悦的皱眉:"什么破比喻。"
丰叔忙道:"龙立鹤群,龙立鹤群。"
我:"..."
丰叔转身继续,半响后挑出一件深紫色莲槡锦袍,配了条同色暗花纹腰带,若有所思道:"那小子看上去家世不赖,算是个有钱人家出来的,要不你穿这件,过去压压他?"
杨修夷神色认真,黑眸细细打量那件衣服,若有所思道:"若真要压他,不如你去把南宫池叫回来,他身上那件朝服不错。"
丰叔汗颜:"...少爷,你们的身板不对啊。"
"他身板如何?"
"他又矮又小,哪能跟你比?"
杨修夷眉梢一扬,眼眸湛亮:"当真?"
"...你是问丫头那未婚夫?"
"不然呢?"
"我以为你说南宫大人啊,丫头那未婚夫的身材,呃,不输于你..."
于是,杨修夷再次给我们展现了他的变脸绝技。
丰叔小声开口:"但少爷的风采气质,绝非他可以比拟,容貌也不及你的俊美精致,他..."
"砰"的一声,杨修夷暴躁的将茶杯放在桌上,怒声道:"这死女人,出个门还给我带个男人回来!"
丰叔弱弱举起两根手指:"少爷...是两个。"顿了顿,又弱弱道,"另外那个很漂亮,和少爷不相上下..."
杨修夷面色更加难看了。
丰叔忙道:"那个不足为惧,不足为惧,跟丫头好像没什么关系的,就那个未婚夫...少爷,你可切莫失了风度啊!"
杨修夷长出了口气,侧过头,面色忽而失意落寞。
他在月牙凳上坐下,长指捏着茶盖,随意轻点着茶盏,半响,语声清冷的问道:"丰叔,你说她会跟他走么?会离开么?"
丰叔没有说话,顿了许久,低低道:"少爷,初九这丫头虽说我也喜欢,可她的一些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会?"
"少爷,你和她...唉,其实老爷上次派人送来的那批画像确实不错,有几个姑娘堪称绝色,你就算不喜欢,先纳来做几房妾室也行啊。"
我心下一紧,杨修夷淡淡摇头:"我要是纳妾,可能她会立刻消失,真的再也找不回了。"
丰叔在他身旁坐下,诚恳说道:"少爷,你何必非丫头不可?她当个小丫头玩耍吵嘴是挺有意思,但要娶她为妻,你还是要慎重啊。不是我在这要说丫头坏话,她生得不漂亮,性格也不温顺,而且身体古怪,会招惹妖物,又不能生儿育女,传承子嗣,这些也就算了,更重要的是,她是个短命鬼啊!"
仿若一道闷雷当头劈下,我的眼泪直直滚了出来,烫的要将我烧死。
杨修夷没有说话,端起茶壶,又斟了一杯。
我抬手擦掉眼泪,却哭得越发厉害。
我分明知道丰叔说的没错,我的理智上应支持杨修夷将这番话听进去,好好细嚼,想清楚后和我彻底划清界限。可心中却那么难受,简直想拿根针把丰叔的嘴巴逢成蜈蚣嘴,不准他再开口说话。尽管他这番话说的很委婉,尽管他没有明确说出"田初九配不上你",尽管他没有说田初九就是个怪胎。
凄凉无助的自卑感在心底疯狂生长,宛若流沙,将我铺天盖地掩埋其中,窒息的透不过气。
我深深吸气,准备悄悄离开,这时丰叔又道:"少爷,要不你就先纳几房妾室吧,你看四少爷才几岁,他儿子都快满一周了,你到现在却连个女人都没碰过,像话么。"
心狠狠一痛,我哽咽着,完全不能想象杨修夷和其他女人一起的画面。当初清婵就快让我气疯了,若还有别人,若还是小妾,若还生儿育女,做夫妻那档子事...我不能再想了,这会让我嫉妒的失去理智。
杨修夷放下茶杯:"师父让我少近女色,有没有妾室本就无妨。"
丰叔微微一叹,起身继续找衣,随口问道:"那你和丫头前几日在地宫里有没有..."
杨修夷立刻鄙夷的斜去一眼:"你觉得呢?她的腰受的住么?"
丰叔一愣,我也一愣。
丰叔回头:"你想哪儿去了?我又没问你们是否***我问的是别的,比如..."
杨修夷雪白的脸上浮上两片酡红,一口打断他:"没有。"
对,什么都没有。
我忙用力的去抹自己的嘴唇。
丰叔贼兮兮的凑过去:"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从地宫里出来就有点不一样了,你们两个一定..."
杨修夷"唰"的起身,走到屏风后,淡淡道:"穿回那件青衫吧。"
"那件前不久刚穿过呀。"
"世外高人得有世外高人的样子。"
这不是我师父的台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