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闲谈
后院不算大,共有九个房室。
我的房间在正屋,左右两间耳房,一间是湘竹的,现在归了卫真,另一间住着姜婶。
左厢房依次是杨修夷,丰叔,杂房。
右厢房第一间是春曼,她隔壁原是饭厅和厨房,自我来后便叫人把它们打通,这样吃饭方便许多。
现在多了一个夏月楼,似乎只能和我挤了,好在我喜欢在床上来回打滚,所以下山时特意找了张超大的大床,足够我和她一起睡。
我另铺了一条被子,将夏月楼不多的行囊都整理好,她一直坐在软榻上发呆,偶尔撞上我的视线,便冲我弯唇一笑。
卫真也在我房里,呼哧呼哧的吹着已经被他玩坏的风车。
等我忙完后,发现他俩都不见了,在院子里找到他们,一起蹲在地上玩石头剪子布,谁输了弹谁脑门。
杨修夷从外面回来,见到院子里多了个只会傻笑的美人,对我道:“你可以开个痴儿傻女帮了,帮主。”
我回嘴:“那你要不要建个坏脾气门派呢,门主?”
他含笑看我:“好啊,只要你这个副门主同意,我可以马上建。”
卫真耳朵极灵,忙跑过来:“见什么见什么?爹爹娘亲你们要去见谁?带真儿去。”
杨修夷微抬下巴:“陪那姑娘玩去,别烦我们。”
“那爹爹到时候记得带我一起哦!”
杨修夷不耐烦:“再不去我踹你。”
卫真乖巧点头,走没几步又回头:“这个妹妹我好喜欢,你们再给我生个弟弟好不好?”
我道:“生你个头。”
卫真看向杨修夷:“爹,娘好凶。”
杨修夷说道:“我刚才说要踹你。”
卫真扁嘴,又看我:“爹也好凶。”
“凶你个头。”我道。
卫真没说话了,委屈的跑向夏月楼。
“我回屋继续收拾。”我对杨修夷说道,转身回房。
我的房间摆设十分简单,甚至有些清冷,一张案几,一张圆桌,三张月牙凳,正面有张软榻,上面丢着两个软枕,然后就是沉重的乌木衣柜和我的巨床,床上没有幔帐,只挂着双生蝶和草蚱蜢。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了的,单觉得心里发闷,想一个人躲躲。
灯火如豆,我捏着一根竹簪去挑烛芯,将它摆的左右摇曳,摇摇欲坠,晃的眼睛如弥了暗黄色的云雾。
蜡油蜿蜒滴下,滋滋作响,不知过去多久,一首曲子响起,清婉灵动,透过纱窗飘洒进来,并非笛音,也非箫音,曲音悠扬轻快,如莺歌燕啼,调子听着耳熟,曲名到了喉间却喊不出来。
我拉开房门,寻着音律爬上屋顶,杨修夷半坐着,背靠飞檐翘角,一腿伸着,一腿弓起,头顶万里星空,手里捏着片绿叶,正凑在唇下。
夜晚的风将他乌黑长发吹得乱舞,映衬得他一张白脸如玉般光洁。
他放下手里的叶片,转眸看着我,身后是灯火煌煌的宣城夜景。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了。”我在他旁边坐下。
“等你吃饭。”
我这才发现,他另一边有一个小困阵,里面有个托盘,上面有两碗饭和几盘小菜。
接过他递来的一碗,我问道:“怎么不在饭厅用?”
“他们太吵了。”
我点点头,往嘴里送饭。
杨修夷也吃了一口,吃的极为优雅,跟师公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师父常说吃饭要注意三点:一是嘴里有饭时不要讲话,二是吃东西不要发出声音,三是吃饭不要太凶。
只要时刻铭记这三点,在外面就不会被人讨厌。
前面两点我做得到,但是第三点着实太难,被饿惨了的时候,我根本就是饕餮出笼。
“给我夹菜。”杨修夷把他的碗递到我面前。
我古怪的看他:“你脑子撞树上了?”
“快点。”
我夹起一片腊肉放到他碗里。
他没动,看着我道:“以后不准给别人夹菜。”
我皱眉:“你这尊师叔管的也太宽了。”
他哼了声,吃了腊肉后,又把碗递来:“还要。”
我忍不住了:“你跟卫真呆一起,呆傻了是不是?”
“快点。”
我没好气的夹了一个大肉丸给他。
他看着我,说道:“初九。”
“干什么?”
“以后我们不作对了好不好?”
我顿时警惕起来。
他眉心微紧,说道:“我不是怪物。”
我当然知道不是,上一次的教训我可是吃得太够了。
我主要害怕的是,他会不会又给我挖坑。
不过仔细去想,这段时间我们两个人的关系真的变好了不少。
想着,我又主动夹了片腊肉给他。
他莞尔:“你答应了?”
这抹笑,无端让我变得不自在,我赶紧扒一口饭,没接话。
“等我一下!”卫真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们朝院子望去,夏月楼从厨屋跑出,卫真就追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嬉笑打闹,真就像两个小屁孩。
玩着玩着,他们停了下来,傻笑着对视,好半天后卫真拍手笑道:“我赢了!你先眨眼睛了!”
夏月楼仍是傻笑,卫真说:“罚你做小狗,绕这里爬两圈!”
夏月楼顿时可怜兮兮的撅起嘴巴:“卫哥哥……”
卫真看着她,皱起了眉,而后叹气道:“那我替你罚吧。”说完趴在地上,边爬边学狗叫。
夏月楼站在旁边看着他,卫真拍拍自己的背:“妹妹你上来,哥哥给你当马骑。”
“他为什么逮谁都叫娘,偏偏夏月楼他要认作妹妹?”我问道。
杨修夷挑眉:“你觉得我能理解他的心智?”
我郁闷的夹起一块肉塞进嘴巴里。
看着他们玩了会儿,杨修夷说道:“这段时间你要小心些。”
“嗯?”
他看着卫真和夏月楼:“他们二人都有躲在暗处的仇家,难保不会寻到这儿来。”
我不假思索的说道:“有你在我怕什么?”
他微微停顿,随后笑了,垂下头吃饭,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在那越笑越开心。
我第一次跟看个傻子一样看他。
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揉揉鼻子,轻咳了声,转瞬又沉下了脸,一本正经:“吃饭。”
046 月钱
我一直觉得自己睡相很坏,因此很担心会把夏月楼踢下床,睡了几晚后发现是我多虑了,她的睡相比我更坏。
连着好几日清晨,我都是在地上醒来的,干脆把床铺让给她,自己睡软榻去。
自夏月楼一来,卫真越发不老实了,每日强拉着她,要比划招式给她看。
他的脑子虽然不行了,可一身武艺还在,那天一拳将打水的井桶给砸成了数瓣,被我狠狠罚了一个时辰的马步。
第二日却不知悔改,又把厨房的水缸给砸了个彻底,哗啦啦的水流了满院,只因为他想给夏月楼卖弄一番。
时间如水,转眼半月。
生活说平静,是平静,说烦躁,却也真的因为他们而变成了一地鸡毛。
想想夏月楼还有半个月,卫真还有一个半月,我就让自己尽量咬牙熬过去。
但未曾想,四月十一这一日,我的平静生活才是真正的被打碎,整个人生彻底翻篇。
天气特别好,庭院阳光和煦,风清云白,湘竹跟春曼学编竹篮,卫真和夏月楼蹲在角落对着一堆小玩偶窃窃私语,我趴在石桌上研究一张五鬼阵图,偶尔抬头跟春曼她们闲聊几句。
聊着聊着,湘竹无意中提起落雨街口的小道场,小道场在五日前搭了个戏台子,请了白虹戏班。
关于白虹戏班,我有所耳闻,他们的花旦唱功极好,声腔珠圆玉润,体态婀娜柔软,名声很响。
“唱戏吗,”夏月楼回过头来,颇有兴致的说道,“我听说唱戏好好玩的!”
“月楼妹妹喜欢听唱戏?”卫真说道,转头朝我看来,“娘,我想去听唱戏!”
“吃完晚饭去吧,”我说道,“傍晚更热闹。”
主要是,我怕看不好卫真和夏月楼,得去花钱雇些人手来帮忙。
结果却见夏月楼垂下脑袋,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的看向卫真:“卫哥哥,不想听唱戏……”
我暗道不好,果然,卫真一把站起:“不行,我现在就要去看!”
我皱眉:“不能只由着你。”
说完看向夏月楼,想要说一说她的,卫真却一把扔掉手里的小玩偶:“娘亲你不疼我了,你让我在月楼妹妹面前没面子了!”
“你胡扯什么,”我生气的说道,“我没说不带你去。”
“那我自己去!”卫真叫道,回身去拉夏月楼,“我们走!”
“卫真!”我放下笔跑去拉他。
才拉住他的胳膊,被他一把推开:“我自己带月楼妹妹去!”
力道太大,将我推摔了出去,他们转身跑走。
“姑娘!”春曼忙扶我。
我爬起来急道:“快追!”
为了防止仇家,卫真和夏月楼身上皆被我设下避尘障,一旦走丢根本无法用术阵寻到他们。
我们奔出门外,就这么眨个眼的功夫,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长街熙攘,行人川流,我最快时间分好工,我循着隽秀路往听雨道跑去,春曼跑向默香道,落雨街口归湘竹。
我边跑边打听询问,路边一个卖菜的小贩伸手指向柳清湖:“看到了,兴冲冲的往那边去了。”
柳清湖畔同平日一样热闹拥挤,我爬上一处高坡,刚站稳,肩上被人猛的一拍:“嘿!”
我回头,是上次救我的半脸胡子。
他白牙笑得灿烂:“在这做什么?”
我忙道:“胡子大哥,你若清闲的话帮我寻个人可好?”
“什么人?”
我把卫真和夏月楼的身形外貌和着装打扮形容了一下。
跟我的心忧焦虑完全不同,半脸胡子看上去心情很好,点点头:“行。”
“我在金秋长街开了个铺面,叫二一添作五,你若找到……”
未等我说完,他便轻盈的跳下高坡,脚步飞快的扎入人堆:“我知道了!”
我抿唇,回眸张望数圈,爬下高坡,往半脸胡子的反方向跑去。
这一跑就碰上了眼熟的老地方,翠叠烟柳。
当初我觉得它华美绮丽,现在我看到它就觉得讨厌,本想懒得理会径直跑掉,却无端又回头,忍不住多看几眼,结果就瞥到了杨修夷。
又是那日的杨柳,又是清风拂袍,又是一对璧人。
他和清婵站在树下,男的俊美无双,挺拔轩昂,女的明艳动人,张扬娇媚,任谁经过他们都会忍不住再三回眸,我却看得莫名恼火。
算了,懒得理,我转身离开。
将听雨道从头到尾找了一遍,我绕到了落雨街。
道场上搭了个戏台子,虽没开戏,但空前热闹。
小贩们高声吆喝,许多小孩踩着观众坐的木长凳跳上跳下,一顿瞎闹。
豆浆、烧烤、茶叶蛋、米花糕以及各种各样的香气飘满道场,那边还有几个小摊子专供游乐,不时爆出精彩的喝声。
“小姐!这边!”
似乎听到了湘竹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她兴奋的冲我扬手:“小姐!”
卫真和夏月楼站在她身边,半脸胡子也在,我立时跑过去,对着卫真的胳膊狠狠一掐:“臭小子!以后还要不要到处乱跑?”
他嘟起嘴,颇为义气的说:“只要月楼妹妹还想出来玩,我还会带她来的。”
我气急:“不是不让你出门,而是你不该说走就走,万一走丢了或者被人绑了,你让我抬你的尸体去见陈升么!”
“月楼妹妹可以吃很多糕点的,反正月楼妹妹开心,我就开心!月楼妹妹,你开心吗?”
“……”
这哪跟哪,胡言乱语到什么地方去了都。
这时有人喊了句:“小哥,到你了!”
卫真忙道:“来了来了!”
我这才发现他在玩一个投壶游戏,他手里有一堆小石子,前方一丈处有一只葫芦,葫芦口小的可怜。
他单眯起眼睛,抛去一粒,没中,第二粒,仍是没中,第三粒,第四粒……二十粒抛光了,一粒都没中。
他不服输的跺脚,转身问春曼要银子,要了一钱后跑去问那小贩又买了二十粒,然后开始轮流排队。
我乍舌,看向春曼:“你给了他多少了?”
她算了算:“差不多六钱了。”
“你干嘛惯着他呀,”说完我一顿,又道,“等等,杨修夷一个月给你多少月钱?”
春曼看了湘竹一眼,低声道:“五两。”
“五两!”我惊道。
我时常跟师父四方云游,对各地的工钱是有一定了解的。
通常客栈的伙计,包吃包住,月钱在三钱左右,也就是三百文。盛都的大客栈里待遇好些,一般有六七钱。普通人家的丫鬟,如果签过卖身契的,别说月钱,连命都不是自己的。一些大家门户雇来干粗活的杂役包吃包住,可能连一钱都没有。好一点的是贴身丫鬟和随从们,看主人家的富贵程度。我迄今为止遇到过月钱最高的丫鬟,是陈素颜那几个贴身小丫头,每人每月八钱。我当初给湘竹的月钱是五钱,也算是很高了。
难怪春曼要跟着杨修夷呢,五两虽比不上开铺子来的钱多,但她若真去开铺子,绝对没有现在来的清闲自在。
而且,她现在还没干够一个月呢,杨修夷竟就提前预支月钱了。
我不由第一次细细打量春曼,她虽没有湘竹漂亮,却比我好看许多,而且身姿颇有风韵,除了皮肤粗糙和黑了些,其余都不算糟。
我忽然想起陈素颜卖的那个关子。
“……杨公子却不要,非要花钱买下,并说了一句……”
她之后故意逗我,我也没有寻根问底,现在一想我便明白了,以杨修夷的心高气傲,定是想自己花钱买来,再帮她脱掉奴籍。
春曼踏实能干又很勤快,为人也仗义,比狡黠的湘竹好上数倍,如果杨修夷看上她,我不会觉得奇怪。
左一个清婵,右一个春曼,杨修夷还真是艳福不浅,不过他能看上世人眼里地位低下的春曼倒说明他还是有些心胸的,至少不是粗鄙的市井俗人,就这一点,跟他同门倒不算丢人。
我从钱袋里掏出银子还给春曼,道:“你以后不要惯着卫真了,坏毛病都是惯出来的,他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吗?”
她低了低头,没再说话。
我看向队伍里的卫真,他一脸严正以待的模样,清澈的眼眸紧盯着葫芦口,不断瞎比划。
我再转头看向小贩一旁的几样礼物,心下了然,问夏月楼:“是不是你看中什么了?”
她傻笑道:“卫真哥哥说要把那个香囊送给我。”
我叹气,走到卫真旁边:“我来。”
他诧异的眨着眼睛:“娘亲,你会吗?”
“娘亲?”半脸胡子偏过头来,叫道,“他叫你娘亲?”
我没好气道:“一时解释不清。”转向卫真,“把石头给我,好好在一旁看着。”
半脸胡子忽的一笑,凑到我耳边:“你想用隔空移物?这小贩可不是好糊弄的,那边那么多泉鸣花你看见了没?”
我循目望去。
泉鸣花是专克术法的,用它们在,真气很难凝集。
他拍拍我的肩膀:“给我,我来。”
047 血猴
我半信半疑的将石子给他,轮到他时,他略略瞄准,手腕一动,那石子便“咚”的一声,稳稳当当的落入了葫芦口。
“好!”
人群顿时喝彩,卫真顾不上傻眼,忙兴高采烈的跑向小贩,捡起那只香囊冲夏月楼激动的挥手:“月楼妹妹,我拿到了!”
半脸胡子冲我得意一笑,扬起手将第二粒石子也丢了进去,回头大方道:“挑件自己喜欢的去。”
我看向卫真:“再挑件吧。”
“嗯嗯!”他应声,左挑右拣后,拿了个精致的小木匣。
紧跟着第三粒,第四粒,一直到第二十粒,全部石子都稳当的落入了葫芦口里。
湘竹挑了梅花白玉簪和蝴蝶花卉钗,春曼挑了海棠紫金簪和流崒碎花华胜,卫真除了那小木匣,还给夏月楼挑了小香囊,小铃铛,小玩偶,小红绳……
我和湘竹十分鄙视他。
湘竹嘀咕:“傻子就是傻子,净挑些便宜的。”
春曼笑道:“开心就好嘛,咋想都不打紧。”
我微顿,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似乎真的比我和湘竹要稳重好多。
二十粒丢完了,卫真又问春曼要钱,小贩脸色难看的一摆手:“今日的没了。”
卫真往他腰上的小布袋指去:“那里明明还有石子。”
小贩不满道:“你玩了那么多把,次数用光了。”
卫真很较真:“可我弟弟才玩了一把!”
他就这么把半脸胡子当弟弟了。
“别闹了,回家吧。”我上去拉他。
他委屈:“弟弟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让他继续玩了?”
我认真道:“他不是你弟弟。”
他愣愣的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摆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然后把一只小荷包塞到我手里,小声道:“娘能不能让他做我弟弟,我好喜欢他。”
我头疼,把荷包还给他:“先回家吧。”
他失落转身:“月楼妹妹,哥哥带你回……人呢?”
我一愣,忙回头。
湘竹和春曼正兴冲冲的讨论着那几个首饰,半脸胡子就站在我身旁,直直的看着前面的烧鸡,唯独不见夏月楼那一袭粉衣,我叫道:“湘竹!夏月楼呢?”
“啊?”她茫然抬头,“刚还在那的呀。”
我气道:“她是个没有心智的傻子,不是让你看着点吗,快找啊!”
“好,好!”她们赶忙朝不同的方向跑去。
卫真急的差点没把我的手臂扯断:“娘,月楼妹妹不见了吗?她去哪了!”
我安抚他:“你别慌,会找到她的。”
他转身要跑,我慌忙将他拉住:“卫真!”
一个已经丢了,再走失一个还了得。
“她一定是被坏人拐走了!”他挣开我,快急哭了。
“没事的,”我继续拉他,“会找到的,你先跟我回去,等下找到了就……”
“我只要月楼妹妹!”
他“啪”的一下将我大力推开,半脸胡子眼疾手快扶住了我,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卫真跑去了五丈远。
我大惊,看向半脸胡子,他立马飞身追去,我也紧跟而上。
半脸胡子追了几步,一脚踩在路旁石阶上,借力腾空,两个跟斗后落在卫真身前,伸手拦他:“别跑了!”
“弟弟你走开!”卫真的嗓门极大,“不然我揍你了!”
半脸胡子不做退让,卫真当真挥起一拳,两旁路人急忙躲开,把我堵在了外面。
我一直认为半脸胡子一身粗犷,他的身手定会不错,没想他在蛮力和功夫招数上完全不如卫真,好在他身形灵活,敏捷如游,闪避之间绝无拖泥带水,还能偷袭上几招,两人一时难分胜负。
我花了半天终于挤了进去:“卫真!”
半脸胡子正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我上去扶他:“听话,我们先回去,月楼妹妹不会有事的,我们……”
“你给我走开!”他又狂性大发,一把抓起我就往空中摔去。
众人惊呼。
我毫无预兆,登时就被摔了出去,脊背狠狠撞在了戏台下的长木凳上,胸腹一阵尖锐痛意,我张嘴就呕出了大口鲜血。
几个好心人急忙跑来扶我,一个中年大婶叫道:“快送去医馆!”
“我去报官!”
“不会出人命吧?”
卫真这时又推开人群跑来,见我这模样,慌道:“娘你吐血了!是真儿不好!”
我想骂他,声音还没出来,又稀里哗啦吐了一地的血。
两个好心人把我扛起,卫真拦住他们:“要把我娘带去哪儿!”
“送去就医啊!里面内脏都破了,晚了就没命了!”
卫真大慌,一把将我抢走:“我去找大夫!”
我推开他:“别碰我!”
踉跄从地上爬起,我艰难的脱下外衣,去擦地上的血,并摸出顼酒。
我吐了这么多血,这么一个小竹筒,完全不够的。
“姑娘?”一旁有人奇怪的看着我。
我没有回应,拧开顼酒盖,将酒水洒在地上。
一阵惊叫蓦然响起。
我头皮一麻,回过头去。
便见一只红色猴子越过人群,猛然朝我扑来。
我一时愣住,忘记要躲,但听卫真暴喝一声,一把抓住这只猴子,“啪”的摔向了戏台,当场摔死。
人群里的惊叫声越来越多,刹那哗变。
我僵愣在这,心一下子凉了大截。
越来越多的猴子出来,数量达上百,通体血色,身形似幼小孩童。
是五灵血猴。
人群里响起一声惨叫,几只血猴朝他们攻击了过去。
五灵血猴生性暴戾,凶残贪婪,对腥味极为敏感,向来以群居为主,一旦发起攻击,那是数百只血猴对你一哄而上,相当可怕。
更多的血猴是朝我扑来的,龇牙嘶叫,卫真一把抓住一只血猴,厉喝一声,徒手将血猴撕成两半。
内脏哗啦流出,洒了一地,一些血猴闻到气味,竟抓起同伴的尸体一阵虎吞。
戏场彻底大乱,人群惊叫四散,有人聚在一起去回击,更多的路人被扑倒在地。
我脑袋发懵,一时空白。
是我的血吗?
可是没有道理,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来的如此之快,这里可是宣城的小道场,在宣城最繁华的地段。
卫真一直在保护我,连踢带踹,一只血猴将他的胳膊抓破,他暴怒,一脚将那血猴踩在地上,踩得颅骨碎裂,脑浆淋漓,而后回身背起我:“娘,妖怪太多了,我们家在哪?”
我看向满地狼藉,和正在被啃食的那些尸体。
金秋长街是整个宣城的中心大道,引血猴过去那是贻害苍生。
“娘!!”他催促。
我伸手指向东南老城,伸手一指:“往那跑!快!”
048 森凉
东南虽为老城,但仍有数条必经的繁华大道。
卫真一路猛跑一路大喊:“吃人的妖怪来了!快跑!”
数百只五灵血猴跟在我们后面,踩着房檐屋楞,攀着桁木椽柱,成群结队,长嘶怒叫。
街上一片混乱,人群惊散乱奔,我伸手环着卫真的脖子,心如焦海,从来没有这么害怕和不安过。
“让开!”
“你们给我滚开!”
“不要挡我的路!”
……
卫真发足狂奔,声音像要撕破咽喉一般,越发的暴躁和力竭粗哑。
路人皆忙于各窜逃命,根本无人理他。
卫真忽的勃然大怒:“我说了!给我让开!”
他一把揪住一个慌不择路,不小心撞在他身上的中年男子,抓着他的衣襟高高举起。
“卫真!”我忙去摁他的臂膀,“放下他!”
却来不及了,他长臂一挥,将中年男子狠狠的砸了出去,撞在右前方一堵坚实的高墙上,男子惨叫都不及发出,便被摔死在那。
我如遭雷击,双目圆睁。
忙于夺路的行人们也都呆愣在地,如似看到魔鬼一般,惊恐的朝我们望来。
卫真拔腿朝前猛冲,厉喝:“都滚开!不准再挡我的路!”
一道惨烈叫声响起,我急忙回头,一个拾起来岁的少女被几只血猴捉住,她奋力挣扎着,高声呼救。
“住手!”我嘶声大喊。
一只血猴捧住她的脑袋,怪笑一声后,伸手用力。
我忙避开视线,同时颓然垂肩。
我最不愿看到的一面终究是发生了。
卫真摔死的中年男子的血味刺激了血猴,它们已顾不上我了。
强压下心头的惊恐,我颤着手摸出半脸胡子赢来的簪子,深吸一口气,我对着左手腕狠狠的戳了下去,咬牙横拉。
鲜血狂流而出,我吟咒令血气大散,那群血猴纷纷朝我望来,扔掉了手里的断臂残肢,拔腿奔来。
“跑!”我对卫真道,“往那边!”
“嗯!”
城门早已乱作一团,城外天地一片宽阔敞亮,我指着远处高坡:“那!”
卫真的呼吸声愈渐粗重:“娘,家呢?”
我浑身发颤,回头看向紧追不舍的血猴。
“娘!!”
我不再说话,把头紧紧埋在了他肩上。
山地百草繁杂,似久未有人踏过,沿路布满荆棘,卫真爬的艰辛,却一刻不歇。
大约一个时辰后,我们眼前豁然开朗,空旷草地如无垠之毯延向天边。
卫真跨过一道难行的裂沟,终于支撑不下,一把摔在了地上,我也滚到了一旁。
“娘你没事吧!”他爬起身拉我。
我推开他:“你快走。”
“娘?”
我伸手指向前方:“往那边,有多远跑多远,不要管我了!”
“为什么?!”
“死一双不如死一个!”我吼道。
说完我就哭了,眼眶通红,透骨凉意漫向四肢百骸。
死了那么多人,我不知道该如何交代了,以死谢罪吗,有用吗。
这时听到后边的动静,血猴越来越近,灵巧迅猛,直冲而来。
我忙后退,以神思拉起丹光嶂,被它们轻易撞碎。
为首的迅疾将我扑倒,卫真赶不及来救我,在那同样被团团围住。
我疯了似的将簪子乱挥,抓起石头猛砸它们。
一只血猴抱住了卫真的脑袋,我死命爬过去将它扯下,簪子戳进它眼中,一下,两下,三下。
头皮一紧,另一只血猴揪住了我的头发。
虽知道必死无疑,可这种凶残讨厌的妖怪,能多杀几只便是几只。
额头一痛,一只血猴学我的样子捡了块石头,血色刹那弥漫我的了眼睛,未等我还击,它又重重砸下。
我无力的趴在地上,模糊视线里,它再度举起石头,画面仿若变缓,我看着石头一寸寸落下,再无反抗之力。
就要闭上眼睛,耳边风声一啸,一道冰蓝剑影疾飞而来,气劲将它冲了出去,钉在了远处地上,剑影转瞬化为烟尘,消弭无踪,它却已经死了。
“娘!爹来了!”卫真开心的叫道,声音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049 争执
数十道剑影破空疾矢,风声凌厉,我身边六只血猴顷刻尽亡。
“初九!”杨修夷一晃而至。
卫真大叫:“爹!”
杨修夷双指捏诀,手中剑刃寒光萦绕,“嗡”的一声轻颤,长剑脱手飞出,在数百只血猴中疾掠,光影所到之处,无不血沫横洒,惨叫声绝。
这些血猴于他而言,连练手的资格都没有。
杨修夷回身把住我的手腕,我垂眸看着他修长的手指,骇意还没有缓过来,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发颤。
“公子!”
一个女音响起,一抹湖蓝色清影轻盈跃来,清婵收起长剑,说道:“你怎不提醒我一声,我差点被你的剑给伤了。”
杨修夷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清婵垂眸朝我望来,目光微顿:“田姑娘,你的伤势。”
我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同样没有说话。
天色渐暗,云层积压,天地一片苍茫。
我望着满地的狼藉尸骨,心如百年无人居住的楼阁,爬满枯败腐朽的藤蔓,一片凄凉。
不明白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早上一切都好好的,我照样睡到很晚,醒来时他们都在院子里玩闹了,之后我发馋,非要春曼做几个拿手的包子给我吃。
一切,本来都该好好的啊。
我抬起眼眸,想起那些在我面前被血猴活活撕碎的无辜路人,他们出门时,又何曾想过会受这无妄之灾。
“初九?”杨修夷叫道。
胸口越发沉闷,快要透不过气,我爬起身来,顿了顿,轻声道:“不用管我。”
“你去哪?”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四处走走,想清一些事情后,我就可以去找师尊领罪了。
我此生最怕的人就是师尊,我资质愚笨,长得也不好看,从来就不是一个讨喜的人,如若不是我身子古怪,恐怕早已被师尊送往了山下人家。
我十二岁时,曾同师父云游至詹苍县,我意外摔出了血,当时未曾在意,也没同师父提及。结果那晚惹来妖怪,六个无辜百姓因此殒命,其中一个不过五岁小儿。
师尊知道此事后立即对我举剑,他说我是苍生祸患,不能留于世上,当时师父为我求情,跪在他房前三天三夜,后师公及时赶回山上,我才捡回一命。
那五岁小儿的祖父苍颜白发,抱着孙子尸体痛哭的模样,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而若师尊知道今日之事,又会如何大怒?
当初师尊比师父更不愿让我下山,是我执意要来这宣城寻找父母的,如今终于出事了……
可是,我也很难过,他们因我而死,我心里面比谁都痛恨我自己的身体啊。
心乱如麻,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转身要走,杨修夷一把拉住我:“初九!”
清婵这时莞尔,柔声道:“公子,你让她一个人呆一阵吧。”
我一顿,回头看向杨修夷,他仍穿着早上出门时的墨蓝色银细花纹锦服,当时被我嘲弄又要去抢哪个新郎的风头,他哼了一声就走了。
原来是去见清婵。
清婵穿着一条湖蓝色锦裙,外罩月色广袖罗衫,这片刺鼻难闻的尸骸之地,丝毫不影响她的艳逸光彩。
一股莫名烦躁让我更加急于离开,杨修夷却紧紧的拽着我,我怎么都抽不出来。
“放手。”我又挣了两下。
“我们先回去,有我在。”
“放开!”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陪你一起。”他看着我,黑眸极深。
我忽的提高音量:“跟你有关吗!”
他一怒,沉声喝道:“田初九!”
我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放开我。”
他紧紧的盯着我,一把回身,将我强拉在身边:“回去!”
我挣扎:“你放开!”
他狠狠回眸:“想都别想!”
卫真也来拉我:“娘,你怎么了?”
“公子,”清婵说道,“田姑娘心情看似极差,如此强行带回去,恐怕……”
杨修夷朝她看去,清婵莞尔一笑,不疾不徐道:“田姑娘虽然有些小孩子心性,但骨子里还是乖巧的女儿家,你让她去散散心吧,她会懂事的。”
这话听得我越发难受。
她又冲我笑道:“田姑娘,你不知道,公子常在我面前提起你,每次都会说你……”
常在她面前?
说我?
他们郎情妾意时提我做什么?
难道他当面嘲笑我不够,还要去心上人面前嘲弄我?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你嘀嘀咕咕的烦不烦!你给我住嘴!”
她微微一愣,表情略带诧异。
“娘,你怎么那么凶!”卫真说道,“他们救了我们,这姑娘还在帮你说话,你……”
“谁要她帮!谁稀罕他们帮!”我看向杨修夷,“你为什么要来,我今天宁可死在这里都不要你来救!你放开我!”我伸手捶他。
他一把将我扯回去:“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田姑娘!”清婵厉声道,“我的公子明明救了你!”
“关你屁事!”我努力扭着手腕,叫道,“别想我记着你们好,我不想跟你们有任何关系和牵连,不要自作多情了!”
杨修夷勃然大怒:“田初九!”
“放开我!我讨厌死你了!别碰我!”
“你说什么?”
我眼眶通红,大吼:“我说我讨厌你!我一直讨厌你!从小就讨厌你!你为什么要下山来打扰我的生活?你为什么要来宣城!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杨修夷黑眸蕴着极盛的怒气,咬牙切齿:“你再说一句!”
清婵也怒道:“田初九,你少说几句,你会把我的公子气坏的!”
我的公子,我的公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四个字在我听来那么刺眼。
从未有过的怒焰从胸腔直冲而上,像要将我吞噬于火海之中。
我狠狠的看向杨修夷,伸腿踹他:“放开我!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从今之后我就当没认识过你!我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永不相见!”
他怒瞪着我,眼眸极冷,低低重复:“永不相见?”
“对!”
他终于甩掉我的手:“好!有多远你滚多远!你的破事我再也不管了!你别在我面前出现了!”
我立即转身离开,背脊挺得僵直,眼睛一眨,忍了许久的眼泪掉了下来。
当初在穆向才别苑,他们一同出现,如今这旷野青原,他们又一起出现。
可我真的不想他们来救,横竖都是死,为何还要我欠这一笔人情?
师尊当初说得对,我这样的人不该活在世上,我的存在就是贻害苍生。
为什么要找父母,又找什么“未婚夫”,去什么漠北?
我伸手抹掉眼泪,我这样的生命有什么好珍惜和寻根的,真该早早死掉,早早投胎,下辈子找个简单人家,再也不要当成日只会自卑和提心吊胆的怪胎了!
还有杨修夷,我真的再也再也不想看到他了!还有这讨厌的清婵!
走了好久,星夜低垂,风声呜咽在耳边,吹得头发乱飞。
一座占地极广的村庄出现在远处的丘下,隐约可见屋舍俨然,构架整齐,一条蜿蜒的小河穿村而过,流水潺潺。
我朝它走去,在河边坐下。
夜色四笼,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一轮惨白弯月,晚风将细水吹散,荡开圈圈波纹,我伸手触了触河面,冰凉刺骨。
河水终会同百川江河一起汇入汪洋大海,就连它都有个源头和归宿。
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像泄洪的堤坝不可抑制。
我捡起石头往河里丢去,一颗又一颗,带着我的满腔愤恨和不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我嚎啕大哭,“师父,你在哪!初九好想你啊,师父!!!”
夜风大作,带着大片乌云从天边疾飞而过,河边的芦苇迎风招展,齐齐压下,如招鬼的灵幡,一片呼啦声响。
050 芦苇
醒来时,我趴在一堆芦苇上,日高风酥,花香幽幽,我茫然的眨着眼睛,好半天恢复清明。
浑身莫名舒软,我看着河水,从地上撑起身子。
河水清澈,河底沙石一览无余,没有大鱼,但小鱼和成群的小蝌蚪倒经过不少。
终于等到一条肥美鲜鱼,我神思一凝,它从水里跃了出来,在岸上乱蹦乱跳。
搭架生火,再熟练不过,可是亲手杀生,我不由皱起了眉。
目光落在身旁的芦苇丛上,心底又徒生许多迷茫。
望云山坐落于天霞山脉东南处,山下有一泊玉阳湖,为长流江下流分支,以山为屏,湖水澄净见底,盛产白鱼,湖畔浅水处,芦苇丛丛,临风摇曳,生生不息。
师公喜爱吟风弄月,芦苇被他用来刮编宫灯和屏风,师尊则用它们编织些席草和篮筐,师父就没那么厉害了,他只会编些花鸟虫鱼,专门来逗我开心。
师公和师尊都喜欢吹笛子,所以每年五月下旬,我都会下山采集芦苇,为他们撷取笛膜。
每次同师父云游出山,回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也是那成片雄壮浩瀚的芦苇。
我抬起头,春景明媚,天高云练,我落寞叹了一声,将那条大鱼捡起,扔回了水里。
在附近找了几个果子,我坐回河边。
自古江河皆自西向东而流,顺着这条河道一直往下流走就能走出这片旷野,如果它汇入的刚好是长流大江,那么我很快就能回望云山了。
着实害怕师尊,却不得不面对。
“这果子有毒的。”一个男音忽的响起。
我回头,顿了顿,叫道:“胡子大哥。”
“怪难听的,”他翻了个白眼,在我身旁潇洒坐下,曲着条腿,“我叫花戏雪。”
他看向我的果子:“有毒的。”
我垂眸,果子被我咬了好大一口,紫红色的果肉有股说不出的妖谲,我摇头:“没事,我吃不死。”
“确实吃不死,顶多半身不遂,可它很难吃。”
方才心绪太重,没注意它的味道,现在抿唇,倒真觉得苦涩难当,我又咬了口,没有说话。
其实也不算什么,更难吃更丑的我不是没有吃过,九岁那年的记忆虽然恍如隔世,但我依稀记得我还在路边啃过野草,和野狗抢过剩饭。
我抬头看着他眸光湛亮的眼眸,说道:“你昨日去哪了,那些血猴有没有伤到你?”
“没,”他打量我,“你昨夜没回去?”
“嗯,”我望回河水,双眸有些迷茫,“不知道城里现在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他说道,捡起一粒石头,抛入了河里。
想起他几次帮我,我却没有答谢过,不由又有些失落。
“你要回城么?”他转头看着我。
我摇头:“我要回穹州。”
他又抛出去一粒石头:“回?你是穹州来的?”
“不是,我应该是漠北人。”
“漠北?”他挑眉打量我,“你细皮嫩肉的,怎么会是漠北的?”
我没说话,安静一阵,我爬起身子:“花戏雪,我先走了,就此别过。”
“穹州离这多少路,你破破烂烂的,在路上不怕被人欺负了?”他伸手指向那片村庄,“前面有个村子,要不去买套衣裳,你身上带银子了没?”
我朝那边看去,好像真的有个村子,而且不小,四周有大片葱郁茂盛的林木,亭亭婆娑,漾绿摇翠。
我皱眉:“这个村子,感觉怪怪的。”
他拍掉手里的沙石:“我也觉得奇怪,不如一起去看看?”
“你没去过?”
“我第一次来这,是被血猴的腥气引来的,”他朝我看来,“走吧,一起去吧。”
我想了想,我的确是需要换件衣裳的,便点头:“嗯。”
051 荒村
越靠近村庄,压抑的感觉越强烈,分明日头很大,我却觉得有股寒意悄然从脊背攀上。
比起我的不安,花戏雪显得很轻松,还哼起了轻快的采莲小调。
终于见到村口,我远远停下脚步,花戏雪饶有兴致道:“不止一个人影,连只鸟都没有呢。”
我小声道:“你看那。”
“嗯?”他朝我所指的方向望去。
上百具棺木掩映在那片繁盛峥嵘的林木后面,阳光落在赤松木外黯红的漆色上,反射出几点刺目灼光。
长风扫来,树影横伸婆娑,如扭曲的畸骨,即便是白日光天,也令我生出许多阴森凄惶之感。
毫无生息的村庄我去过三个,两个在萍宵长曲,我是随师父师尊和许多尊伯们一起去除妖的,那里惨遭屠村,村民横尸街道,门窗溅血,骨肉漆地。
还有一个在萍宵项州,因灾荒而举村搬走,临走之前锅碗瓢盆被尽数带光,连门上的铁环也不留一个,整个村子荒凉萧条,只剩泥屋瓦片。
可是眼前这个村子,却没有任何狼藉场面,就像安静睡着了一般,渺无人烟。
村子占地很大,村口三排全是灰溜溜的泥屋,但每家每院皆有圈舍,土地平旷,排列的整齐有序,鳞次栉比。
通过一些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屋舍内摆放整齐的桌椅板凳,桌上还摆着被擦的剔亮的茶壶酒盏,连根蛛网都没看到。
一种古怪的感觉凭空冒出,我看向花戏雪:“这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倒像是……”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花戏雪接道:“陵墓里的墓室?”
我点点头。
这时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粉色身影,我一惊,花戏雪也看到了,一把拉着我闪进了一旁的土墙后面。
夏月楼缓步走来,柳眉微蹙,神情专注的望着手里泛黄的羊皮纸,边从那小道拐来,边四下张望。、
这模样,哪有一点痴傻?
反倒是我傻了眼。
她从我们身前离开,花戏雪低声道:“来。”
我们悄然跟了上去。
夏月楼在一座泥屋前停下,抬头打量,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而后,她转身拐向另一个街口。
我们就这样跟在她后面,由村东绕到村西,从村南横穿村北。
这座村庄约有两百来户人家,共六个村口,除去一些灰溜溜的小泥屋,村中心偏南一点有一条规模很大的商街,这些商铺全为白墙黛瓦,一连数排全是如此,很是突兀。
夏月楼似乎在找东西,眉心一直紧锁,嘴里偶尔嘀咕几句“眼位”“双虎”“开拆”“浅消”“造劫”。
她平日痴傻,现在容色晶莹,气质冰冷,略带上一股凌人气势,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从正午到黄昏,暮色渐斜,她终于停下,在村西一个石墩上坐着,眸色有些落寞。
花戏雪用肩膀轻推我,眼神示意我上去询问,我思量了下,正要准备出去,一阵人声就在此时传来。
六七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笑谈着从北街大步走来,衣着朴实,与普通农夫无异。
夏月楼一惊,贴地朝石阶滚去,伸手拍地,借力一个敏捷的低空侧翻,像只灵活的小猫一般,无声无息的闪进了一个屋舍后。
我再度傻眼,她身手竟这么好!
那些男人从我们前面经过,夏月楼跟了上去,我和花戏雪也忙跟上。
一盏茶后,他们在村南一排与其他屋舍并无不同的房子前分开,各自进屋。
夏月楼望了眼羊皮纸,闪进了临近的一座房子。
我见状也要跟去,花戏雪拉住我,指指二楼,拉着我的手腕一把跳了上去。
钻进去后发现是间极大的卧房,空荡荡的,几乎没有摆设多少东西。
我拉着花戏雪躲在一个大木柜后面,几乎我们刚藏好,夏月楼就轻手轻脚的上来了,直接翻箱倒柜,不知找些什么。
约过去半个时辰,天色大黑,房内一片昏暗,她越来越急切,将找过的地方重搜一遍。
就在这时,脚步声起,她身躯一僵,而后飞快朝我们奔来,拉开我们前面的木柜,一把躲了进去。
052 喜欢
卧房的门被推开,一对男女入来。
看清他们正在做什么,我目瞪口呆,不自然的看了眼花戏雪,回头望向我们来时的窗子,有些始料未及。
他们极缓的朝床上靠去,渐渐传出许多动静。
我捂住耳朵,身旁的花戏雪却看得津津有味。
动静越来越响。
我皱起眉头,此时我应该在去望云山的路上,等待我的会是师尊的严惩,我怎么就到了这,莫名其妙的看上这么一出。
“你的手……”一声娇媚女音忽的响起。
我和花戏雪同时被吓了一跳,床上的男人登时拉过毯子盖在女人身上,厉喝:“谁!”
我也想知道是谁,转眸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男人起床爬起,过了会儿,烛光点亮,房内一片明亮。
“谁?出来!”
男人披了件外衫,朝这边走来,目光警惕,手里面多了把短匕首。
女人则裹紧身上的毯子坐在床上。
“阿誉。”女人忽然轻声叫道,伸手指向木柜。
男人一顿,缓步过去,忽的吱的一声将木柜拉开。
一抹粉影立即蹿出,攻势迅猛,男人身子一偏,飞快伸手接招。
拳脚相击,顷刻便是数个来回,烛火不安的摇曳,一室陆离。
夏月楼侧踢连攻,男人急闪飞避,忽的一把拿住了夏月楼的手腕,反手一转,听得骨头移位声起,夏月楼闷哼一声,被踢飞了过来,摔在我们身边。
她捂着手臂起身,忽的一顿,转过头和我们面面相觑,美眸圆睁。
男人怒道:“你是什么人!”
循着夏月楼的目光,他朝我们看来,登时也愣在了那,床上那女人的脸色不由得更加难看。
我窘迫的不知说些什么,花戏雪这时起身,推开我们身后的竹木屏风,我转过头去,目瞪口呆。
屏风后面站着三人,两男一女。
卫真双手被绑的极牢,嘴里堵着大团东西,一双清澈雪目盈满欣喜,落在夏月楼身上,飞快动着脑袋,呜咽呜咽。
清婵站在中间,容色娇俏,俏脸红晕。
杨修夷站在另外一侧,面色怪异的看了我一眼。
刚才那声“别碰”是谁发出来的不用再问了。
“别碰”什么?为什么“别碰”?谁“别碰”她?
心下一沉,莫名压抑的难受,我看了他们一眼,转身扶起夏月楼:“我们走。”
那男人怒道:“你们……”
我没敢理会和逗留,慌忙逃跑。
有这几个个头高于常人,一看就非等闲之辈的男人在这,应该没我什么事了。
毕竟我们不是来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胡编乱造几个借口摆那,那男人要是聪明就会顺着台阶而下,要是不聪明,那只好打一架再走,虽然擅闯别人卧房我们理亏在先,但这种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把恶人当到底了。
不过真没想到,我扶着夏月楼先下楼,花戏雪跟在我们后面,下楼后发现杨修夷他们也下来了。
于是,我们谁都没出声,就这么大摇大摆的,直接出了小院,出了村子,顺畅的有些莫名其妙……
我真不忍去猜那男人是怎样的心情了。
夜凉如水,月如白霜,我们从西边村口出来。
这里没有层叠的棺木,村前一块巨石上刻着朱红色的三个大字,冠隐村。
村外的路一看便知少有人来,稀疏的草地微带夜露,泥泞黏湿。
我扶着夏月楼,她神情越发痛苦,额上全是细碎的汗珠,我转向花戏雪:“你会接骨吗?她脱臼了。”
“应该不难吧。”
他说着就过来了,直接捧起夏月楼的胳膊,狠狠一扯。
“啊!!”
夏月楼惨叫一声,花容失色,脚步都站不稳了。
我忙扶住她,看向花戏雪:“你!”
他面色微露尴尬:“再来!”
扶住夏月楼的胳膊往上一推,夏月楼再度惨叫。
我气死了:“你不会你瞎闹什么!”
他皱眉,低声咕噜:“算了,我去生火。”
我扶着夏月楼在草地上坐下,从她腰上掏出巾帕替她擦汗。
卫真绑着手跑过来,满脸担忧的看着夏月楼,再可怜巴巴的过来蹭我。
杨修夷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的把他踹开,淡淡的和我对视一眼,俯身握住夏月楼的手臂,微微一推,夏月楼眉心慢慢舒缓,轻声道:“谢谢杨公子。”
“不必。”
杨修夷顺手抽走卫真嘴里的东西,再化掉他身上的归海钉,然后转身离开。
清婵紧跟着过去,杨修夷沉声道:“别跟来。”
我抿唇,收回了目光。
卫真许是被憋坏了,在我和夏月楼中间挤下:“月楼妹妹,你没事吧,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他还把你踢飞了,我一定会去找他报仇的,我要把他砸成肉饼!”
听着很烦,我起身坐到花戏雪旁边,抓起一根木枝,无聊的挑着他刚生好的火堆,火堆啪啦啪啦烧着,像踩着秋天的落叶一般,声音脆炼好听。
“田姑娘。”
我抬起头,清婵不知何时过来的,轻笑:“气可消了?”
我垂下眼睛,轻轻点了下头。
她在我身边坐下,说道:“夏姑娘的事,你不去问问吗?”
“夏姑娘?”我偏头,“你怎么知道她的姓氏?”
“自然是我的公子告诉我的,”她笑道,“他时常去我那儿,常在我面前提你,这位夏姑娘也被他提过几次。”
挑着火堆的手微微一顿,我问:“他都提我什么?”
她垂眸朝我的腰望来,随即又看向另一边,笑了笑,道:“大抵是说姑娘喜欢吃些什么。”
我低头看了自己的腰一眼,心头不是滋味,继续挑弄火堆。
“对了,听说田姑娘和我的公子自小一同长大,不知姑娘对他了解多少,我想讨教一些他的生活习性。”
“问我做什么,”我说道,“你不会去问他自己么?”
“唉,”她轻叹,语声温柔,“田姑娘,你这脾气……你可知你这性子有多容易得罪人吗?我自是不打紧,可我的公子,他可不是你能够……”
我一把扔掉木枝,转身离开。
花戏雪叫道:“你去哪!”
我头也不回,直接走了。
在一处迎风山坡上坐下,风声很大,我揪了一根野草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过去好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了眼,是夏月楼。
她在我旁边坐下,淡淡道:“这样,就把你气到了?”
我看着夜幕里的远山,随口道:“什么?”
她一笑:“那清婵姑娘言语之中净带着杨公子,话虽说的不露骨,却字字表露着他们亲密非凡,可你不觉得太过刻意了么?”
我转头看着她:“刻意?”
“还记得在冠隐村时她喊得那句‘别碰’么?这是对谁说的?我们看卫哥哥双手被绑,便都会猜是杨公子,但杨公子会在那种情况下做那种事么?”
我双眉轻合,没有说话。
她笑道:“其实你比我更清楚杨公子是什么样的为人,他自律自持,心高气傲,即便情难自禁,也不会躲在那种角落里面。总之,这位清婵姑娘处心积虑的想把你气走,你知道这点就好,千万不要中她的计。”
我又揪下一根野草,低头道:“你想多了,她没必要把我气走,她和杨修夷恩爱的很,而且也用不到她气走我,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了。”
夏月楼一顿:“恩爱?”
“嗯,我每次撞见他们,都恩爱的很。”
她静了静,目光投向远处,轻叹道:“世间男子都如此朝三暮四么,连杨公子都不能免俗?”
听这语气她像经历过什么,我正要开口询问,她回头对我一笑:“不过也无碍,我可以帮你将杨公子夺来,任清婵黄婵红婵都抢不走。”
“夺来?”我皱眉,“什么夺来?”
“你不是喜欢杨公子么?”
胸口一紧,我忙道:“我?喜欢他?”
她绽颜笑道:“既然不喜欢他,那你为何吃这酸醋?”
“我哪有!”我赶紧道。
她眸光盈满笑意,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我一下子傻了眼,心跳越来越快。
当初陈素颜说杨修夷喜欢我,我可以生气,可以发火,因为我觉得不可能,那让我觉得自取其辱。
如今夏月楼说我喜欢杨修夷,我还想生气,还想发火,可我莫名的发不出来了。
胸口又酸又暖,像是有一只被困在湖底的小兽,它挣脱掉封印,努力朝湖面游去,艰难的破水而出,终于迎来一池的阳光华彩。
可是,可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初九,喜欢就是喜欢,”夏月楼说道,“无需去抗拒,你推的越远,这感觉便回来的越猛烈,莫不如细水流长,安然从之。”
她的话令我想转身逃掉,想去找只老乌龟,把它从龟壳里赶出来,然后我缩进去,躲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
心底慌乱,我摇头:“不可能,我不会喜欢他的。”
“可你……”
“我跟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打断她,“你别说了,我宁可喜欢街角的秃头阿三,我也不喜欢他杨修夷!”
夏月楼忽然抬头看向前方,我也看了过去。
不远的山坡下,杨修夷欣长的身子停在那里,月色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他手里抓着一只剥皮洗净的兔子,抬眸静静的望着我们。
054 入梦
兔肉酥脆香嫩,肥而不腻,杨修夷在其中塞了好些香草,熏得整只兔子都是浓香。
花戏雪几次救我,现在在一旁馋的不行。
我问杨修夷能不能分花戏雪点,杨修夷表示随我,我把半只兔子给了花戏雪。
杨修夷把夏月楼叫走了,说有话说,但去了很久仍未回来,我忍不住频频回头。
“猛虎!”卫真忽的大喊了一声,“娘亲快跑!”
我被吓了一跳。
花戏雪摸着他的额头:“他很不对劲,你快来看看。”
我忙放下兔肉。
卫真仍在昏迷,我托起他的脑袋,四下摸了一圈,后脑勺并无肿块,倒是额头极烫,这温度,许是烧上了。
清婵坐在对面,见我此番动作,说道:“他昨夜因你在风口吹了一夜,今日又一直跟在你身后,连口水都没喝上,不生病便怪了。”
她的声音很冷,我诧异的看向她,虽然一直觉得她虚情假意,可在之前我面前,她好歹都是温柔可人的样子。
她淡淡的看了我一眼,看向杨修夷消失的方向。
“这是什么?”花戏雪说道。
我回头,他从卫真怀里摸出了一个小荷囊,有股甜香味儿。
我凑下鼻下闻了闻,说道:“是入魂香。”
“入魂香?”
我打量了眼荷囊,认出是昨日卫真在道场戏台上随手选的,我道:“那小贩是太大方了,还是不识货?”
花戏雪好奇:“这香很稀有?”
“千金难求,你说呢?”
“有何用?”
“入梦,”我看向卫真,忽的调皮心起,“左右也是无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梦里看看?”
他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去人梦里?!”
我摸出卫真的手绢递给他:“你快去弄些河水,我先做准备。”
用几粒碎石摆了简单的入魂阵,我把卫真平坦放好。
花戏雪很快回来,我将冰冷的手绢放在卫真额上,让花戏雪去那边躺好。
将入魂香从荷囊里掏出,我放在卫真手上,然后躺在花戏雪旁边,闭上眼睛。
默吟巫诀,入魂香逐渐香气大溢,一股清然之气扑鼻而来,灌入心肺,缓缓漫向周身。
我浑身绵软,逐渐安睡,待再睁开眼时,已然另一番天地。
一片苍翠林海,绿意峥嵘,如画之镜。
花戏雪望了圈:“他在哪?”
我摇头,话音刚落,一声虎啸震破山河。
花戏雪伸手一指:“那!”
两个声音传来。
“快,快点!”
“嗯!我会很快的!娘不要担心!”
一个容貌清丽的白衣女子牵着一个清秀男童朝我们慌乱跑来,一头猛虎在身后紧追不舍。
橙黄色的皮毛上面布满黑色横纹,胸腹部有乳白色杂毛,四肢健硕敏捷,蓄满力量。
一根延伸的木枝将女人绊倒,她急忙将男童往前推去:“真儿快跑!快!”
“娘!”
男童回身扶她,面孔秀意灵雅,虽带着稚气,轮廓却极深,双眸如注天泉池水,尤为清澈,眉目中依稀可见卫真模样。
“别管我!快跑!”
来不及了,猛虎已逼至眼前,目露凶光,唇角上翻,露出大截尖牙,并往后曲腿,弓起了脊背。
卫真大哭:“娘!你快起来!我们一起跑!”
女人将他狠推出丈外:“再不走娘不要你了!”
卫真看着猛虎,再看着自己的娘亲,忽然一咬牙,暴喝一声,朝猛虎冲去。
“真儿!!!”女人惊叫。
猛虎朝卫真扑来,卫真身手极为敏捷的躲开,一脚踩在老虎头上,坐上了老虎的背。
老虎暴跳如雷,卫真攥紧它的鬓毛,小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它头上。
但这老虎着实聪明,甩不掉他,便立即趴在地上,贴地去滚,终于将他摆脱。
被猛虎如此一压,可以想象多痛。
猛虎再度扑来,对准他的脑袋就要咬下,卫真迅速曲腿,以脚掌刨地,借力从猛虎身下滑开,手中不知何时捡的尖锐石头,以极快的速度刺进老虎喉间,鲜血瞬间如地底喷泉,溅了他一脸。
老虎倒地哀鸣,一阵抽搐之后,痛苦死去。
我惊的难以言语,花戏雪也傻在我身旁。
卫真以“大”字形瘫软在地,仰头望着树影交织的天幕,浑身剧烈发颤,脸上血汗混杂。
片刻后,他翻身想爬起,却双膝一软,跌趴在地。
他惊恐的望向自己的腿,又拍又打,双手捧起右腿,又扔回地上,重复数次后,他抿紧嘴巴,朝早已被吓的昏迷的女人爬去。
将女人推醒后,他一头扎入她怀中,放声大哭:“娘!我的腿坏了!娘!”
女人心疼的直掉眼泪,将他抱在怀中:“别哭,男子汉不可以哭,娘会治好你的腿,真儿不准哭。”
花戏雪道:“难怪他轻功不行,原是如此。”
“可他奔跑极快,定是下了不少苦功的。”我道。
女人背起卫真,朝林外走去,我就要跟上,神思却猛然一颤,我忙看向花戏雪,未来得及说话,下一瞬就被强拉出梦了。
醒来是在杨修夷怀里,他饶有兴致的看我:“玩得开心么?”
“……什么?”
“跟一个男人跑到另一个男人梦里,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还不错,下次带你一起去?”
他俊容一沉。
我反应过来:“我去哪有你什么事?”
他将我放下,冷冷道:“现在是有清婵守在这儿,我也离得不远,但倘若身边无人,你将自己的身体就这么扔在这,是准备给哪只妖怪当食物?”
他不说清婵还好,一说我就毛骨悚然。
我不喜欢清婵,但我知道,清婵也绝对不喜欢我。
真可怕……
我虚心受教:“我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
其实也没下次了,入魂香极为难求,若不是我要回山上请罪,我一定把刚才那株入魂香带回二一添作五的暗室里去,哪会这么轻易的用掉呢。
055 轻蔑
一夜无眠,我翻来覆去。
杨修夷仰躺在我旁边,以臂为枕,夏月楼侧卧在我另一边,没有翻过一次身,卫真仍在梦里,不时喊爹叫娘,花戏雪看来是赖在他梦里舍不得出来了。
我轻手轻脚的爬到卫真旁边,摸了把他的脑袋,依旧很烫。
若再放任他这么烧下去,怕是这五六岁的心智都没了。
举目望了圈,我悄然爬起。
旷野很大,百草繁杂,我在平原上随便晃了圈就找到了几味有降温效用的药草。
回程时见到几颗果树,用师尊教我的办法验了下,确定没毒后,我用树枝编成一个小竹筐,摘了数十个果子准备带回去给他们。
天色渐有亮光,我背着小竹筐满载而归,远远看到杨修夷坐在那,背影难得有些颓然。
上了斜坡,我轻声唤道:“杨修夷?”
明显看到他身躯一僵,随即回头望来。
我看着他,他的浓眉紧锁,直直望着我,眸中有着强烈激荡的情绪。
我不解:“你怎么了,你……”
话未说话,我都未看清他是如何来到我身前的,便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
我绑的不牢的竹筐登时散了,辛苦带回来的果子掉了一地。
他紧紧抱着我,我想推他,他不让,反拥得更紧。
我皱眉:“到底怎么了?”
“你去哪了?”他声音很哑。
“给卫真采药,顺带摘了些果子。”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你在睡觉呀。”
他埋进我的发里,声音低沉发闷:“我以为你走了。”
我垂下头,安静一会儿,低声道:“……我是要走的。”
他没有说话,良久,他把我松开,冷冷的看着我:“走去哪?回望云山以死谢罪?”
我没回答,回身去捡地上的果子。
“你要去死我不拦你,但你就这么死了,你不觉得自己太恶毒了么?”
我一顿,抬头:“什么?”
他沉了一口气,慢声说道:“你觉得那些人因你而死,所以你以命抵命,但你想过没有,那些人的家眷亲属也因你而受累,你一死可以一了百了,那些人如何是好?你的死,对他们来说有用吗?”
我愣住,呆呆的看着他。
“倘若死的那人正是家里的顶梁之柱,这梁柱一垮,他们一家便塌了,你不觉得你有责任去做些什么?”
“可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他一口打断我:“是没有本事,还是从未有过这个念头?”
我答不上了。
“所以,”他寒声道,“你是不是自私凉薄?”
杨修夷对我厉声怒叱过,冷嘲热讽过,可从未对我像如今这么……蔑视。
他语声冰冷,眼神若极寒的冰棱,直直的扎进我的心窝,让我从头冰到脚。
“你可知,很多事不是死就能解决的,”他继续说道,“以死来逃避自己该负的责任,你认为你死后能安详吗?你平日口口声声要积阴德,如今不想要了?不将事情善后,只想着躲,我师兄可没这样教过你。”
我垂下眼睛,看着跌在地上,沾染了尘泥的果子。
沉默许久,我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轻叹,语调变温和:“还要回望云山吗?”
“不了,”我摇头,很低很低的说道,“我先把这些事情善后。”
他“嗯”了声,伸出手:“给我一个果子。”
我递过去。
他接去后没有吃,而是看着我,说道:“死有时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以后发生什么,有我在。”
我捧着怀里的果子,没有说话。
这时其他人渐渐醒了,杨修夷说道:“我们过去吧。”
我点点头。
回到二一添作五,已是午后了。
店门大开着,门前站着几个墨衣男子,不见丰叔。
一见到杨修夷,墨衣男子们快步走来:“少爷!”
杨修夷走上前去同他们说话,我进到店里,直接去了后院。
湘竹和春曼不在,姜婶也不在,有三个姑娘在桂树下,不知道在聊什么,我认得他们,那日在穆向才别苑见过面。
她们见到我下来,停下正在聊的话,冲我喊道:“姑娘。”
语气充满恭敬,让我很不习惯,尤其是她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打量,又带着闪躲。
我点点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夜未睡的困意终于袭来,我没有洗澡也懒得脱衣,直接躺在软榻上,闭目便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时,似有只大掌在轻抚着我的脸。
丰叔的声音在黑暗里轻声响起:“……少爷真的这么说她了?丫头虽然看上去没心没肺,可心思比谁都重,你这么说她,会不会有些太严重了。”
“好过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这是杨修夷的声音。
我想要睁开眼睛,却又不敢。
“可这件事情真的与丫头无关,那些血猴极为古怪,来历蹊跷,绝非丫头的血就能轻易招惹过来。少爷对她这样说的话,那丫头又得……”丰叔没再继续说下去。
安静一会儿,杨修夷说道:“我走之后,你好好看着她,多派些人手。”
“那夏家的事呢?”丰叔道,“既然你不喜欢夏月楼,也不放心她,不如就赶她走,这次的事情说起来都是因她而起,若非她一直怂恿利用卫真,又偷偷逃走,事情绝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要不我去匡城说一声,直接帮她摆平那些事吧。”
“不必了,”杨修夷的手轻触着我额际的碎发,说道,“总得给她点事情做,她要去漠北,或者回穹州,你拦得住吗?”
丰叔不再说话。
又安静一会儿,杨修夷起身离开。
房门被丰叔轻轻带上,我睁开眼睛,虚望着半空,目光最后落在被我从床头移到软榻旁的双生蝶上。
黑暗中一切都不真实,我想说可能是个梦,可是空气中的杜若余香不是假的。
侧身抱住软毯,我压下心头的情绪,重又闭上眼睛。
056 猪头
杨修夷走了,回望云山了。
丰叔给了我一本小册,罗列着那些无辜枉死的路人的住址,一共死了二十八人,伤一百三十九人,连家中几口人,以什么营生,有无耕田,多少房产都列得一清二楚。
册子中夹着一张花笺,是杨修夷的笔迹,清俊洒脱的五个字,我极快赶回。
我捏着小册子在院中坐了半个多时辰,静静望着他紧闭的房门。
吃完早饭,我回房拿银子,无意瞅到案几上的锦盒,我捡起里面的玉簪,顿了片刻,我走到门口说道:“湘竹,帮我绾个发髻。”
惠风和畅,暖意拂拂,衣衫穿得一天比一天轻巧单薄。
血猴的事让宣城的江湖游侠和玄术道士陡然大增,路边卖护身结,灵符,各类屏妖罩的行脚商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开价甚高。
湘竹和春曼成日蹿街游巷,小道消息最是灵通,某日晚饭上说起,江湖上几个颇有名望的大帮派决定号召武林同人来宣城开一个屠妖大会。
时间一晃数日,夏月楼每天都会陪我去老城照顾伤患和打理院落,卫真嚷嚷着要跟来,花戏雪自然也一起来了。
这段时间花戏雪一直住在二一添作五,不是他死赖着不走,而是卫真每日都要黏着他,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不过也正因为有花戏雪的存在,加上我和夏月楼也在,所以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卫真可以放心一些,不然我绝对不可能再让他上街。
这日天气很好,我们辟开拥簇长街,沿着古老巷口从落雨街头拐出,走上避不开的柳清湖畔。
卫真不知从哪折来一枝杏花,追上来插在夏月楼头上,叫道:“月楼妹妹好美啊!”
我朝她看去。
是很好看,但偏偏这枝杏花有一臂之长,簪在夏月楼简单灵巧的发髻上,像根长矛插在绣球上。
夏月楼尴尬的伸手去拔,卫真却不乐意了。
经上次血猴一事,我们已深刻了解到卫真狂性大发的可怕,如今在街上万不敢直接惹他不满,于是我摸出几个铜板:“去那帮我买几个茶叶蛋。”
“好咧!”卫真立刻拉着花戏雪屁颠屁颠的跑了。
我伸手帮夏月楼拔下花枝,也不知卫真是如何插得,好几圈青丝死死的缠了进去。
我弄得很费劲,却在这时,夏月楼忽的伸手把我已解开的发丝重又拨乱,傻笑道:“初九初九,你看,这样好看了吧?”
我一时不解。
一个女音在身后响起,嗤笑道:“真是好看,再加一根就是闹元宵时的扛火盆了。”
我转过头,但见一个眉目明艳的红衣女子抱剑而来,容貌端庄,眉宇中颇有些男儿英气,鼻梁秀挺,唇瓣红嫩,又隐然一股极盛的女儿家媚态。
她身旁跟着一个极富灵气的粉衣丫鬟,那丫鬟笑道:“小姐,我听说秉州闹元宵时,扛得可是猪头,不是什么火盆。”
红衣女子笑着点头:“果真是,越瞧越像头猪。”
我不悦道:“你们是谁?”
女子目光朝我望来,眉梢一扬:“你又是谁?”
夏月楼一把拉住我,喃喃道:“初九,我们走,快走,我怕。”
我见她们刚才的模样,应是和夏月楼认识,而夏月楼又重新装傻,其中渊源应该不深,所以我转身,打算和夏月楼一并离开。
红衣女子却大步过来,一把抓住夏月楼的胳膊,莞尔笑道:“姐姐,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想走?琪儿,把她绑了带走!”
我当即将夏月楼护在我身后:“你们想干什么?”
叫琪儿的丫鬟脆声叫道:“这里没你的事,最好别管,否则给你好看!”
说罢伸手去拉夏月楼。
“你别碰我们!”我扯开她的手。
“你敢推我!”琪儿怒道,登时上来想打我。
我双眸一凝,她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地,周遭路人哈哈大笑。
“夏月楼!”红衣女子喝道,“你若是不过来,我回去便宰了那老婆子!”
“谁在凶我月楼妹妹!”卫真的声音在人群外边叫道,“月楼妹妹!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出事了?”
“卫哥哥!”夏月楼委屈的叫道,“她欺负我们!”
“别!”我忙道。
“什么!你们给我让开!”卫真叫道,推开围观的人群进来,“谁!是谁!”
我来不及阻止,便见夏月楼伸手朝红衣女子一指:“她们!”
红衣女子一哼,大步朝卫真走去,我看她的模样和气势,身手绝对不弱。
但当她朝卫真攻去时,卫真躲也不躲,怎么抓住她的衣领我都没看清,将她猛的按倒在地,挥起一拳:“敢欺负我娘!”
“卫真!”我惊叫道。
红衣女子闷哼一声,挣扎爬起。
卫真对她又是一拳:“敢欺负月楼妹妹!”
夏月楼拉住我,低声道:“这次不会出事,让她受点教训吧。”
我转头朝她看去。
这几日,我其实和她很少说话,我着实不喜欢她利用我,利用卫真。
她看我一眼,淡淡道:“不瞒你说,若非怕卫哥哥当街打死人,会受刑罚,我真的宁可她就这样被活生生打死。”
我抿唇,不知道说什么,朝红衣女子看去。
好在,真如夏月楼所说,应该不会出事。
卫真已经在拿脚踹了,对准红衣女子:“死母猪!”
继续粉衣丫头:“两头死母猪!”
又是红衣女子:“三头死母猪。”
数到第八头时,花戏雪抱着两包茶叶蛋过来:“怎么回事?”
“我儿子真有出息,”我说道,“能把两头猪数到一百头。”
“真的吗?”花戏雪双眼放光,“怎么数得?快教我!”
“……”
饶是卫真脚力不行,但这么踹下去终是会闹出人命,等踹到十三脚时,我强拉着夏月楼过去哄劝,他终于作罢。
主仆二人已奄奄一息,夏月楼傻笑着蹲下身子,将她们的发丝全部拨乱,连在一起打上一个死结,拍手道:“好漂亮,好漂亮!两只猪头挑扁担,真新奇!”
“真新奇!”卫真也拍手,乐呵呵的说道。
夏月楼一蹦一跳离开了。
卫真跟上她,同样一蹦一跳,大脑袋还一晃一晃,一脸天真烂漫。
057 夏家
回到二一添作五,我托花戏雪看着卫真,而后进了暗室。
过几日那些人家就要出殡了,因为有几个路人的尸首被血猴吃得一干二净,所以要摆衣冠冢。
衣冠冢的下葬习俗并无多大不同,我却不能不多留一份心思,因为一个人死时什么模样,死后便也什么模样,而尸骨无存的,他们的往生会十分艰难。
出暗室时天色大暗,用完晚饭沐完浴,我吹熄烛火,早早躺在软榻上,思考如何赚钱。
我没有说我去找他们的原因,那些人只当我是众多好人中的一个,对我心存感激,却不知我心怀愧疚。
照料他们一生我必然做不到,只能给他们各买个铺子,或者田地。
而几乎所有的钱我都拿出来了,准备给父母的那块玲珑紫玉也被当了,但还远远不够。
“初九。”夏月楼忽然轻声唤道。
我兀自浸染心事,随口应了声:“嗯。”
安静一会儿,她道:“初九,我的事,你为何从来不问?”
我朝她望去。
朦胧光线里,她靠着床头的软枕,说道:“我装疯卖傻一事,你一句都未提,你就不怕我是坏人么?”
我问:“那你是吗?”
她不再说话。
我望向落在窗前的霜白月色,自杨修夷走后,我便一直在老城奔波,夏月楼的事我没有精力去管。
而之所以不担心她是坏人,因为心中明白,倘若她是坏人,杨修夷不会把她留在我身边的。
真的是不知不觉,我对杨修夷的依赖和信任,竟深成了这样。
“这次出事都是因为我,”夏月楼说道,“我不该利用卫哥哥出门,然后偷偷跑掉,我没想到他会因我而发狂,对不起。”
“今天那个红衣女子是你妹妹吗?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我道。
“她叫夏月河,小我五个月,是我父亲妾室的女儿,说是妹妹,还不如路人。”
“你的装疯卖傻同她有关?”
“嗯,初九,我同你说说我的事,你听么?”
“好。”
她停顿了下,说道:“我爹自小父母双亡,一贫如洗,但娘亲不顾舅舅反对,硬要陪他吃苦受罪。后凭娘亲高超的纺织之术和刺绣绝活,他们在匡城打下了一片天地。娘亲以为苦尽甘来,却不想我爹有了万贯家财之后,也有了男人的花花肠子,他开始流连花巷,招蜂引蝶,小妾一个一个的往家里送,其中一个便是如今我夏家主母,夏月河的生母,蔡凤瑜。”
她说得极慢,如事不关己,声音于黑暗里听来很是细腻。
“蔡凤瑜体态娇媚,能歌善舞,生得一张抹了蜜的巧嘴,比起我只会埋头做活的娘亲,她更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她将爹爹哄得晕头转向,一颗心全拴在了她身上,爹爹逐渐冷落娘亲,夜夜陪在蔡凤瑜身边,对娘亲不闻不问,连娘亲染了重症也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娘亲临死前想要见爹爹一面,我派人去唤了八次,他却在醉尘阁潇洒快活,懒于跑上一趟,最终娘亲含恨离世。好在他对娘亲还有一丝薄幸,给了娘一个体面的葬礼,却未想一年不到,娘亲尸骨未寒,他便立即续弦蔡凤瑜,将她提为了正妻。”
“这合你们山下人的礼制么?”我问。
“自是不,可我爹宁可遭罚和谩骂都执意而为,”她苦笑,“这样薄情寡性的男人做这悖于伦常纲理,礼崩乐坏之事本该受万夫之责,可笑这世间男尊女卑,女人皆为弱势,爱好摆弄口舌的市井之辈们以积毁销骨之势传遍蜚语,皆是对我娘亲的污蔑。有说她驭夫无术,自己没本事,才让男人被人抢走。有说她害了病,不能行夫妻之道,难将丈夫伺候妥帖。也有说她偷了汉子才被夏家老爷冷落,最终遭了报应。那时我只有七岁,尚为年幼,听得这些砭骨针肉的话,气得每夜大哭,后觉知事情不会空穴来风,我托奶妈去查访,最后查出流言之源正是蔡凤瑜,连我娘亲的病都是她以慢性毒草所为。”
“你报复她了吗?”
“那时我太过年幼,奶娘又无权无势,我们不得不受制于人。待我终于大了,可以不用隐忍了,当年那些证据也被蔡凤瑜毁得一干二净。但我断不会让娘亲平白枉死,律法上制裁不了她,我便想尽办法使坏。我派过杀手,下过毒药,耍过无数心眼,却被这只老狐狸一次次躲掉,”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半响,轻声道,“在这其中我害死了许多人,有无辜的,有坏心眼的,也有只做错一件小事的……我的双手,满是鲜血。”
“你如今这样,”我说道,“是因为输给蔡凤瑜了?”
“嗯,因为奶娘在她们手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幼时与匡城一户大家少爷订了一门娃娃亲,本是去年我们便该操办婚事,但爹爹遭了横祸去世,我要守三年孝。那少爷叫严谦,模样生得还算俊朗,但不知夏月河是从小与我抢夺惯了,还是真心相中了严谦,非闹着要嫁给他。我与严谦只见过两面,算不上有情意,但绝不会就这么让给夏月河。蔡凤瑜虽心狠手辣,却极疼爱这个女儿,她绑了奶娘将我引去,派六个颇有身手的妇人强灌了我疯药。”
“疯药?”
“是啊,”她笑了笑,“奶娘的女儿事后灌我粪水,我将疯药全吐光了。”
我愣住,难以想象。
“舅舅当年因为娘亲嫁给爹爹一事而大怒,几乎与娘亲决裂,我逃出来后,想了一个办法让舅舅找到我,他便将我送到了你这。”
“你似乎并未告诉你舅舅真相。”
“嗯,”夏月楼点头,“人心这东西,我无法去信,他是我舅舅不假,可我们素未谋面,他对我说的话未必会全信,何况我也不了解他的为人,倘若他觉得蔡凤瑜不好对付或事情关乎钱财生命,将我主动带回去给蔡凤瑜,我如何是好。所以我只能继续装疯卖傻,让他去查。他交友甚广,四方打听后,将我送到了你这儿,这也如了我的心愿,因为冠隐村就在宣城东郊。”
忆起那些阴寒棺木,我问道:“你是如何知道冠隐村的,又去冠隐村做什么?”
“早年想要除掉她们母女二人,我试过很多办法,还曾找过一个巫师,那巫师死前给了我一张羊皮纸,就是冠隐村。”顿了下,她问道,“初九,你听过上古之巫么?它当真很厉害?”
我一愣:“你是说,冠隐村与上古之巫有关?”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的,但我这次过去,什么都没有寻到。”
我点点头。
冠隐村是个非常奇怪的地方,但若说他们与上古之巫有关,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模样却着实胆小。
至少对付我们这几个外来闯入者,他们竟一点办法都没有,或者说,连“斗志”都没有,就眼睁睁看着我们离开,拦都不曾拦一下。
这真的很奇怪。
058 生变
我们聊了一晚。
说是聊,基本上是她在说,我在听。
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做了一个噩梦,具体的梦境我想不起来了,但醒来后一身冷汗。
窗外晨光微晞,我早早起来,只穿着一件寝衣去到院子里。
眼皮一直在跳,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安,我坐在石凳上,看着对面杨修夷的房子,他离开越久,我越想他。
春曼她们早便醒了,为我端来米粥。
我一边喝粥,一边啃酥饼,春曼在身后给我梳发。
头发简单盘好,春曼将玉簪插好,笑道:“姑娘的头发养的真好,姑娘脸也小,梳什么都好看。”
我点点头,眼皮子跳的越来越难受。
“姑娘,你这是咋的了?”春曼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对。
我摇头:“不知道,没事,你去忙吧。”
“嗯。”她应声。
收拾了梳子小绳,她放入木奁后准备离开。
就在她刚转过身去之时,我的眼角猛然一跳,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
似有所感一般,我抬眉朝前堂望去。
一阵巨响就在这时从门外传来。
店铺的木门被踹碎,廉价的杨木门从前厅飞至后院,撞在结实的青石板地上,碎成了几块木板。
春曼手里的木奁吓得摔在地上。
我站起身来,数十个男人一瞬涌入,一个年轻女子提剑走在中间,在石阶上止步,身着一袭湖绿色束腰长裙,眉眼冷峻,秀发干练的捆成一束,上下打量着我,淡淡道:“你就是田初九?”
“你是谁?”我问。
她一挥手:“把她给我绑了!”
几个男人登时冲来,我往后退去,尚还穿着一袭寝衣的夏月楼从房中跃出,迎上前去:“初九快进屋!”
“姑娘快走!”春曼拉起我朝屋里跑去。
夏月楼飞快过招,随后长腿蹬在石桌上,借力跃回屋里,砰的一下将房门关上,朝我望来,喘息道:“他们是谁?”
我摇头:“不知道。”
眼皮子越跳越难受。
“现在咋办啊!”春曼说道。
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些男人个个人高马大,不逊卫真,而卫真,院中杀如此之重,他和花戏雪竟还在那呼呼大睡。
夏月楼忽的惊呼:“丰叔!”
我忙望去,一身青衫广袖的丰叔正优哉游哉的提着鸟笼,哼着曲调,从后门踱着小步进来。
我的心都吊到了嗓子口。
丰叔虽跟着杨修夷,但他的功夫底子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他绝多数精力都花在看书上了,比如权谋,财术,木材鉴别,药学,酿酒以及调香,甚至绣花,布艺,炼金,造纸都会涉猎,他脑子里装着的东西,可以和师尊有的一拼。
“哦?”丰叔停下脚步,抬眸在院中扫了圈,看向为首的湖绿衣衫女子,眸光微凛。
惯来只见丰叔淡定从容,一派清雅闲士之风,极少有落魄之时,但我不曾想他竟镇定若此,他不怕死的大步迈来,将鸟笼放在石桌上,撩袍坐下:“说罢,谁派你们来的?”
“哇……”春曼很轻的发出赞叹,“丰叔也太厉害了。”
女子定定看着他:“此事与你无关,我们只来捉田初九,你识相的便不要插手,我们放你一命。”
“哪有杀手还留活口的?”丰叔冷笑,“派你们来的人特意叮嘱的?”
“不废话,交出田初九!”女人喝道。
“老朽活了一把岁数,还没人用这个语气同我说过话,”丰叔说道,忽的眉眼一狠,清脆击掌,霸气高喝,“拿下他们!”
人群中登时有人大喊:“不好!中埋伏了!”
众人齐齐拔刀,四下张望,神情紧张,严正以待。
院里瞬间静下,五六十人一脸肃容,不发一声。
我们在房内也仰起脑袋,隔着木窗望着天空,等待天降救兵。
几只鸟儿飞过,落下碎羽和鸟粪,卫真和花戏雪的呼噜声就在这时清晰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半天后,众人齐齐不解的望向丰叔。
丰叔清癯英朗的脸上一阵困惑,再度击掌:“人呢?”
又击掌:“出来!”
继续击掌:“……妈的。”
我伸手擦了把冷汗。
一大汉指向他:“这家伙耍我们!”
丰叔忙拔腿朝卫真的房间跑去,被一个人拎住后领,砰的摔向台阶下。
他“啊”的一声,趴地昏了过去。
那女子一脚踩上丰叔的背,朝我房间望来,扬声道:“田初九,你若是非要藏在里……”
“放了他!”我一把拉开房门冲出去。
她勾唇冷笑,微微侧头,示意身边两个男子来绑我。
“站住!”夏月楼冲来将我护在身后,却根本不是对手,几招后,一个男子将她踹向井边,两把大刀登时架在她脖上。
我被人揪住头发朝绿衣女子推去,她松开丰叔背上的脚,看向夏月楼:“把这女的杀了,屋里的那个也别留。”
“你们是谁!”花戏雪的声音忽然响起。
紧跟着,风声破空,一柄剑影朝我冲来,剑光穿透抓着我头发的那只手臂,那人惊忙松手,捂着伤口发出惨叫。
绿衣女子面色一变,飞快拔剑,被紧随而来的花戏雪一剑逼退。
几乎同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我刚脱困,蹲下身回头,是那提刀架着夏月楼的男子被卫真撞在井壁上,半边脑袋碎开,脑浆宛如豆花。
卫真头发蓬乱,大怒:“谁敢来我家捣乱!”
暴喝声响后,直接开打。
我缓了缓,爬过去扶起丰叔:“别装了!”
他睁开眼睛:“死丫头,关键时候挺有义气。”
我忙道:“快走!”
059 是谁
和丰叔一起爬进暗室,我忙跑去整理巫器,丰叔帮我翻箱倒柜,边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又去惹事了?”
若说惹事,也就昨日惹的夏月河,可今日这些人是冲我来的,一点都没有要针对夏月楼的意思。
我想了想:“秃头阿三?”
丰叔登时给我一个白眼,看到我手里的白玉草,一把夺走:“你就给我躲在这,万一你闹出人命,你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了。”
“我列个护阵吧,”我道,“你去让他们进来。”
丰叔没吭声,过去翻我的巫书,边翻边飞快对照着寻巫器。
我见他这个样子,心里边有些难过,说道:“丰叔,你摔得鼻青脸肿,这辈子第一次吧?”
他忽的一顿,面色微变,若有所思的朝我看来。
“怎么了?”
“这几日你有去别的地方么?”他问。
“就东南老城。”
“跟夏月楼卫真他们?”
“嗯。”
他双眉微皱,没再说话,继续去翻巫器,抱了一堆后心事颇重道:“丫头,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我点头,有些力不从心:“好。”
丰叔一走,暗室静了下来,我呆呆坐着,想不出会是谁。
我平日不爱出门,不爱交友,真要说得罪人也只能在街上,可我这样的脸谁能记得住我,这几日和我一起的三个人哪个不比我惹人注目。
可是今天来得这些人,却唯独针对我,还知道我叫什么,说句夸张的,可能隔壁卖胭脂的刘掌柜都还不知道我真名呢。
而且,对付一个其貌不扬的我居然喊上这么多人,为什么?
他们认识杨修夷?知道杨修夷不好对付?若是这样,那喊的人未免又嫌太少。
那难道知道我是巫师?所以多带点人手?
可知道我是巫师的人并不多,是陈升的朋友?
“姑娘!”
春曼这时急急奔进来。
见她能自由出入,我松了口气,忙问道:“外面情况如何了?”
“卫公子疯了!”
“什么?!”
她一把拉起我:“快来!”
院中遍地血肉尸首,腥气冲天,断臂残肢和鲜血汇成一潭,我辛苦栽种的双云草全部枯死发黄。
丰叔扶着俏容惨白,失魂落魄的湘竹喊我:“丫头!”
我忙检查湘竹的伤势,春曼急急问道:“卫公子呢?”
湘竹哭出声音:“我刚从外面回来,卫真把我扔那边后就跑出去追人了,夏姑娘和花戏雪都追出去了。”
回头望了眼,我思量一番,起身跑向屋子。
“丫头!”丰叔忙叫道。
我飞快换好衣裳,拔出头上的羊脂玉簪放回盒子里,出来时丰叔一把拉住我:“丫头!你不要乱跑!”
我飞快说道:“院子不是一时能清理干净的,你带湘竹和春曼先去欢宾客栈躲一阵,我找到卫真他们后会一起去,如果找不到他们我便隔一个时辰托人来说一声。”我将装着簪子的盒子递给他,“那人对我很了解,这上面有琅琊露,你先替我收着,丰叔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找到我的。”
“丫头!”
我跑向后门:“我会没事的!”
060 唯他
血猴一事后,我在卫真身上种了玄元浮生印,八十一种列法,我将东案羁客和西野长笛混淆,并特以焚花含樱结为辅,能寻到他的人,也只有我了。
在街上雇了辆马车,马车朝城北飞快奔去,最后在一片老林停下。
“好多血啊。”
“嘘,刘靖已经去报官了。”
“真可怕。”
十几人远远指着一个人影,我轻推开他们:“让一下。”
卫真抱着双膝坐在杨柳下,蜷缩成一团,头埋得很深。
他身上穿着寝衣,已被鲜血浸染,没有打理的头发蓬蓬乱乱,十分狼狈。
我上前轻推他的肩膀:“卫真?”
他缓缓抬头,定定的望着我,眼眶通红,眸中布满血丝,失了往日清澈。
我扯了扯嘴皮,想笑,却笑不出。
他仍是那般看着我,目光似散尽宾客,杯盘狼藉的宴席。
“卫真,是我。”我说道。
他嘴唇微颤,半响,哽咽道:“娘,娘亲?”
我如释重负般长叹,问道:“饿吗?”
他大哭:“娘!我迷路了,回不去了!”
“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吗。”我说道。
他一头扑到我怀里,大声号啕:“好多血,好多血啊!我以为我又要没家了!娘!”
胸口微沉,我几乎要忘了他正是家门被灭才痴傻的,不由心疼道:“别哭了,别哭,我就在这。”
从怀里摸出手绢,我轻推开他的肩膀:“我们先去找月楼妹妹好不好?”
他哽咽着点头,眼眸难过的看着我:“娘,我梦到你死了,不是真的,对不对?”
我不知如何回答,擦着他的眼泪含糊道:“我们先走吧。”
“那娘,你以后不要离开真儿,永远都不要。”
我点头:“好。”
“真的吗?”
“嗯。”
他破涕为笑:“娘亲答应了我了!那你不能反悔!”
我松了口气,扶起他,他一把夺走我手里的手绢扔了。
我刚要去捡,胳膊一紧,他直接拉起我的袖子凑到鼻下,大力的“哼”了声,一把鼻涕登时挂上。
我双目圆瞪。
他开心的爬起,傻兮兮的笑道:“娘,我们走吧!”
“……娘怎么不说话了?”
他把脸靠在我肩膀上,魁梧高大的身子扭了两下:“娘~~~!”
“……”
重雇了辆马车,路上给卫真买了套衣衫,我们在同月客栈门前停下。
我要了间客房,让卫真先在屏风后沐浴,我简单摆了几个阵法,都没有找到夏月楼,连花戏雪都没找到。
我只好先下楼问账房要了纸笔给丰叔写信,托人送去欢宾客栈,而后我叫了壶碧螺春,再要了两份南酸枣糕和竹青软糕,坐在了大厅里,等人来接卫真。
这一次的目标是我,我着实想不出自己得罪过谁,不过那些人一看就是替人卖命的江湖杀手,能请这么多人,不可能没点风声,所以我打算等丰叔派人把卫真接走了,我就去找陈升打听。
卫真洗好后下来找我,我叫伙计多加几份酱骨和牛肉。
洗完澡的卫真看上去清爽不少,头发随便扎在脑后,虽没有完全擦干,但至少不淌水。
他捡起一个枣糕咬了两下,说道:“娘,我的胳膊好酸啊,要是爹在就好了,像上次打妖怪那样,一下子就把它们都杀光了,你看我一个个打过去,好辛苦。”
我点点头。没说话。
算上今日,杨修夷已经离开七天了。
柳州到穹州,快马日夜兼程,不吃不喝,来回至少要十二天,如今才七天,却漫长的像七年那么久。
我现在才发现,只要有杨修夷在身边,我就会特别的心安,仿若天塌下来也没我什么事,虽然个子比我高的人有那么多,但能为我顶住的,似乎唯有他。